《北雁霜露白》 第1章 皇太女谢北雁 北淮帝都邺京,东宫深处,夜明珠的光晕柔和地笼罩着寝殿。谢北雁斜倚在软榻上,目光注视着案上摆放的北淮国玺,这是她当皇太女的第十年,然而进刚入十年的第一天,谢北雁就要亲手将这枚她还没有摸热、只是代管的、象征更高权柄的国玺献出去了。 谢北雁二十五六岁的年纪,身披着南乔国赠送的榴花绸睡袍,亮丽的颜色把她衬得越发明艳大气,正似一朵人间富贵花。但随意挽着的发髻低垂,又平添了几分潇洒不羁的气质。 她坐起身,把国玺收进锦盒里,其实到了这一步也不能完全怪她,毕竟这个储君之位她也是白捡来的。谢北雁身处的这个时代,社会风气开放,男女皆可继承基业,只各凭本事,能者居之,皇权亦如是。然而到了武帝晚年,储位仍是空悬,只因谢北雁前面的兄长阿姐都被“既怕孩子不成器,又怕孩子太争气”的武帝一一废除,太女之位就这么“哐当”一声砸在她这颗仅剩的独苗头上。再之后,武帝在北疆的战场上骤然病倒,沉疴不起,大权旁落至虞国公司马严手中时,皇帝才意识到自己给女儿的皇位继承制造了个最大竞争者。 那年过半百的虞国公不知年轻时受了什么伤,一直无所出,十年前才收了一对义子义女在府中。然而,真正令其稳坐泰山、肆意荼毒天下的,正是他那位名为路白的神秘义子。只因司马严行事独断专横,手段阴鸷狠绝,权势盘根错节,在明面上已无人能撼动他,不甘受戮者唯有寄望于暗杀除之,可每每司马严遇险,皆被路白料得机先,刺杀者无不功败垂成,伏尸当场。路白就像一尊守护神,托举着司马严有恃无恐地祸乱朝纲,暴敛横征,致使民不聊生,冤魂无数,久而久之便有了“路白不死,司马难除”之言,那义子成为最让倒严派绝望和痛恨的存在。 至此,这大权之争,本质上成了一对老弱病幼的父女和一对如日中天的父子之争。更要命的是武帝北征这些年,留下谢北雁在邺京监国守都,可满班文武却一**地搬去了靠近北疆的炎城。武帝病倒后,司马严更彻底封锁了炎城行宫,不再让任何人见他,千里之外武帝病况成谜,生死难料,谢北雁还能怎样?现在,虞国公终于按耐不住,借迁都之名,亲自带兵从炎城返回都城邺京,逼她交出国玺。 做了十年皇太女,命运没让她走向皇位,反是祖宗基业要从谢北雁手上赔掉了。但她想着能替父皇做这个千古罪人,也是身为储君的职责吧。过了明天,她这皇太女不知还能活在这世上否。 直到一旁替谢北雁捶腿的男宠阿月开口打断了她的思绪:“自古君王出征,储君监国守都,天经地义!那帮倚老卖老的酸腐,竟敢暗讽殿下无能,不配继承大统!多亏国公处置了他们,维护殿下威严!” 另一名在身后捏肩的男宠阿水立即附和:“殿下宅心仁厚,反倒纵容了小人放肆。国公杀伐果断,忠心可鉴,有他在朝中为殿下震慑宵小,日后……” “哦?”谢北雁心中奇怪,目光在两人脸上流转,“我发觉你们俩,近来总是把国公挂在嘴边说好话呢。” 这二人正值妙龄,一个似天上弯月,一个如水中芙蓉,都是花容月貌。当初一同进宫伺候,一同受宠,在京中被称作东宫双壁,极有盛名。此时谢北雁却玩味地看着他们,言语中似乎有敲打之意。 阿水脸色微变,显出一丝慌乱。阿月立刻接话,眼中适时地浮起怨恨:“殿下不知,那些老臣骂我们攀龙附凤,是依附殿下的菟丝子、蠹虫!国公惩治了他们,也算是替我们出了口恶气!” 谢北雁闻言,不再深究,带着轻佻的笑意捏住阿月的下巴,顺着他的话道:“一群黄土埋半截的老头老太罢了,嫉妒你这般年轻俊俏,活得比他们自在舒服。他们啊,只能靠自己,可怜得很呢……” 阿月假意躲闪,嗔道:“殿下又取笑奴!等您与南乔那位才貌无双的二皇子成了婚,怕是把奴忘到九霄云外去了!” 话音未落,“砰”的一声巨响!寝宫雕花木门被一股大力猛地撞开! 一位年逾七十、身着朝服、气质端肃中带着凌厉的贵气老太闯了进来,正是三朝帝师,太师江安泰。她一眼扫过榻上旖旎景象,目光落在谢北雁捏着男宠下巴的手上,怒火瞬间冲顶! “老身这个貌丑老太,于朝堂之上为三代帝师,辅佐社稷,教导太子太女!”江太师显然听到了方才谢北雁嘲讽老臣们无颜的话,奈何她是皇太女还是自己的学生,只能把一腔怒火发在旁人身上。她目光死死锁住两个男宠,“今日便先杀了你们这两个魅惑主上、祸乱宫廷的妖孽!免得我一生心血,尽数毁在你们手中!”话音未落,腰间佩剑已然出鞘,寒光乍现! “太师!”谢北雁惊得猛然起身。 然而太师动作更快,剑光如电,直刺阿月。冰冷的剑锋瞬间穿透胸膛,自后背透出,阿月脸上还残留着惊愕,连惨叫都未及发出,便软软倒地,再无生息。 突如其来的变故让阿水吓得魂飞魄散,尖叫一声起身欲逃,却双腿发软摔倒在地。江太师岂容他走脱,手腕一翻,剑锋划过一道凄厉的弧线,精准地割开了他的咽喉。阿水捂着喷涌鲜血的脖子,绝望地看向谢北雁的方向重重倒下。直到生命的最后一刻,他才骇然发现,那位皇太女脸上竟非惊恐悲伤,而是一闪而过的……惊喜? “太师息怒!”谢北雁仿佛这顷刻间倒下的两个人都与她无关,只向着太师快步上前,语气急促,“您怎么来了?” 江太师看向谢北雁,眼中的怒火被更深的忧虑取代:“你还有心思在此寻欢作乐?明日那司马老贼就能赶回邺京,逼你交出帝玺,迁都炎城,这是要釜底抽薪,架空于你!性命攸关,社稷危殆!你当真想做这亡国太女不成?!” 谢北雁一把拉住江太师的手腕,力道紧得惊人。她一改方才的昏庸之态,飞快地瞥了一眼地上的尸体,压低声音:“太师!他们乃是国公安插在我身边的眼线,我若有半分异动,只怕活不到今日!如今您杀了他们……”她担忧地看着江太师,“怕是已成为国公眼中钉。” 江太师脸色变了变,没想到自己对这位学生看走了眼:“原来如此……殿下莫怕,跟我走!老身拼了这把骨头,也要助殿下一臂之力,与那司马老贼……” “拿什么拼?”谢北雁打断她,眼中是深沉的无奈与清醒,“他经营多年,党羽遍布朝野,如今更手握重兵,我空有太女之名,何况父皇还在他手中,这江山我早已不争了。”她深吸一口气,叹道,“我不走了,他要玉玺我给,只求他能放过父皇性命。” 江太师听到这番话也不免叹气,只怪当年谢北雁的长兄昭平太子叛乱闹得太大,几位皇子皇女都丢了性命,甚至连皇后都受到猜忌和牵连,郁郁而终。这也让武帝成了惊弓之鸟,后来虽立谢北雁为储,却不让她涉政,亦不准结交朝臣,才让那司马严钻了天大的空子去。江太师仍是劝解和宽慰谢北雁:“可他暴虐成性,苛政如虎,民心所向仍是殿下你啊!” 就在这时,窗外廊下,一道模糊的人影极快地闪过,谢北雁与江太师同时警觉,对视一眼,心知不妙。 “是司马严的人!他们来得太快!”谢北雁猛地将江太师往后门方向推,“您快走!从后门走!” 江太师话还没说完,反手抓住谢北雁的手臂,她今夜来此的目的就是要劝皇太女振作,与那窃国贼再争一争:“殿下还是随我一起走!民间义士云集,愿舍身取此老贼性命,只要他们得手,大权归位,殿下正位东宫,指日可待!” 谢北雁摇头,她面目无光,看上去早已斗志全无:“太师难道不知多少义士折在路白手里?有他这个司马严的护身符、我们的索命阎罗在,谈何容易?我倒不如献出国玺,或能换得一线生机,但您绝不能落在他手里!快走!”她几乎是用了全身力气,将江太师推向黑暗的后门甬道。 江太师深深看了她一眼,不再勉强,转身没入黑暗。 谢北雁看着太师的身影彻底消失,缓缓关上门,转过身去背靠着冰冷的门扉,她脸上的颓废无助瞬间褪去。谢北雁看向地上倒着的两名男宠,不曾想今晚突发变故,凑巧替她除去此眼线,她终于不用再伪装懦弱昏君。 此时,谢北雁的眼中寒芒闪烁: “欲除司马,先杀路白。既然逃不掉……明日就好好认识一下吧,路白。” 翌日,东宫正殿。 殿外,兵甲铿锵,寒光烁烁,已将整个东宫围得水泄不通。殿内,气氛更是剑拔弩张。 身着玄甲的男将苏锦程率先带兵冲入,确认安全后,一挥手让士兵们搬来一把沉重的太师椅,堂而皇之地置于大殿中央。 沉重的脚步声响起。身披金甲、腰挎宝剑的国公司马严,龙行虎步地踏入殿内。他身后,英姿飒爽的女将宇文琉珠按剑紧随,同样带着一队精锐女兵。殿中侍立的太监宫女们吓得瑟瑟发抖,慌忙退避至角落。苏锦程和宇文琉珠分立两侧,如同两尊煞神拱卫。 司马严径直走到太师椅前,目光如电,扫视左右:“皇太女人呢?” “皇太女驾到——!” 入口处传来清亮的唱喏,只见谢北雁身着庄重的皇太女朝服,头戴金冠,仪态端方,在完整仪仗的簇拥下,缓缓行至门口。 然而,殿内众人,包括苏锦程、宇文琉珠及其麾下兵士,竟无人下跪行礼。无声的蔑视如同冰冷的潮水,弥漫开来。 谢北雁一边在心中骂着这群蠢货,一边朝身后人示意。随即,一名贴身侍女手捧锦盒,恭敬上前,将这方用明黄绸缎覆盖的沉重之物——北淮国玺,小心翼翼地放在谢北雁举起的手中。 谢北雁将国玺高捧高,那侍女再次扬声,声音穿透寂静: “见国玺——如见国君——!” 声音在大殿回荡,苏锦程和宇文琉珠的目光投向稳坐椅中的司马严。司马严眯起眼睛,略一颔首,众人才终于呼啦啦跪倒一片。 唯有司马严,依旧端坐如山,甚至换了个更舒服的姿势,锐利的目光一寸寸审视着高举玉玺、低眉顺眼的谢北雁。 谢北雁低垂着眼睫,眼角的余光却不动声色地扫过殿内每一个角落,每一个人的脸孔。 “听闻那路白姿容绝世,令人一见难忘……”她心中默念着收集来的情报,搜索着那个传说中的身影。“他不在这里!为何?”这个发现让她的心猛地一沉,一股强烈的不安瞬间攫住了她。“糟了,太师危险!” 第2章 纯真又邪气的美少年 邺京郊外,密林深处。 一辆马车在崎岖的林道上疯狂逃窜,车后,一队剽悍的骑兵紧追不舍,如同嗅到血腥味的狼群。 “逆臣江安泰,身为国之太师,教唆皇太女私改朝纲,图谋篡位,滥杀侍臣!今奉国公之令,捉拿归案!如有反抗,就地格杀——!”一个年轻却带着杀意的声音,如同宣告般在林间回荡,清晰地传入前方狂奔的马车内。 马车内江太师脸色苍白,抱紧了怀中瑟瑟发抖的小孙子,声音带着哭腔:“东儿别怕!抱紧祖母!” 突然一道刺耳的声音响起,一柄长剑如同长了眼睛,从斜刺里闪电般飞出,精准无比地卡入飞驰的马车前轮。车轮瞬间崩裂,马车在巨大的惯性下猛地侧翻、解体,木屑纷飞。江太师和她怀中的小孙子东儿被甩出车厢,重重摔在冰冷的地上。 “啊!东儿!”江太师顾不上剧痛,连滚带爬地扑向吓懵了的孩子。 “江太师,”一个带着笑意的声音在不远处响起,如同鬼魅,“这么着急,是要去哪儿呀?” 江太师浑身一僵,只见前方不远处,一个身着玄色劲装的少年正慵懒地从马背上坐起,仿佛早已等候多时。那少年看上去十**岁年纪,身段高挑修长,似玉雕般的面容上托着一双桃花眼,唇红齿白,眉目如画,胜过天下最精致的女子,昨日那东宫双壁若在他面前,也要被比得自惭形秽。 ——他正是路白。 路白的美与那东宫双壁不同之处还在于,他眼神清澈,如水波灵动,使他看起来十分纯真,像个未经世事的少年。然而他的额间隐约有一道红印,又近乎妖异,与他身上独有的少年感一结合,仿佛他可以天真无邪地将人剥皮抽骨,最纯粹无瑕的恶魔,更显诡异。 路白身后,是数名气息阴冷的侍卫,封死了所有去路。 东儿被这恐怖的气氛彻底吓坏,“哇”的一声大哭起来。江太师顾不上哄,抱起孩子就跑。 路白一夹马肚,不紧不慢地踱向江太师。他身后的兵如同驱赶羊群般散开,形成一个松散的包围圈,将祖孙二人困在中央。他们并不急于冲锋,只是策马缓缓逼近,马蹄声如同催命的鼓点,不断挤压着江太师的空间和神经。 路白饶有兴致地欣赏着祖孙俩的狼狈,并不急于处置她们:“猎物若是死得太快,就太无趣了。一点点地玩弄,看着它们被逼到绝路时的绝望眼神……那才叫有意思。” 江太师抱着孙子,在包围圈中徒劳地奔逃、躲闪,绝望如同冰冷的藤蔓,缠绕勒紧她的咽喉。终于,精疲力竭的她脚下一软,再也爬不起来。路白策马踱到她面前,居高临下地俯视着这对祖孙,依然还没打算动手。 “把这孩子给我。”他伸出手,语气随意得像是在讨要一件玩具。 江太师猛地抱紧孙子,如同护崽的母兽:“你要干什么?!” “这孩子,看着挺顺眼,”路白歪了歪头,笑容无辜又残忍,“我带回去养着玩儿。”他弯下身,冲着孩子伸出手,眯起眼笑得和蔼可亲,“小弟弟,到大哥哥这里来,别怕。” 同时他递了个眼神给身旁侍卫,那侍卫立即下马走向江太师。 江太师眼中闪过一丝决绝的狠厉,不等那侍卫走近,她一直藏在袖中的手猛地抽出,只见寒光一闪,一把锋利的匕首没有丝毫犹豫地扎进了怀中孙子的心口! 所有人都惊呆了,连路白脸上那正在哄孩子的表情也凝固了一瞬,眼中全是讶异。 “哎呀……”路白回过神来,摇了摇头,发出一声意味不明的叹息,“可惜了。真可惜。” “你……你少在这里猫哭耗子假慈悲!”江太师抱着孙子尚温的小身体,声音带着无尽的痛苦和恨意,“谁……谁不知道你路白的手段?!东儿落在你手上……还不如……还不如我亲手送他走!给他一个痛快!……路白!你比司马严更狠毒!是你们陷害我!你们……都不得好死!!” 路白脸上的惋惜瞬间消失,只剩下冰冷和漠然:“呵,这就是得罪我义父的下场。今日皇太女要向义父献玺,我也懒得跟你废话了。”他手一挥,漂亮的手指划出利落的弧线,“杀!” 数道刀光瞬间扬起,带着死亡的呼啸,斩向江太师! “哎呀!”路白忽然像是想起什么,轻轻叫了一声,“慢着!” 然而,迟了。 刀锋落下,鲜血溅起,江太师的身体颓然倒地,侍卫们看着尸体,又看向路白,紧张地跪倒:“路大人饶命!她、她已经……” 路白走近几步,目光落在她身上那件沾满血迹和泥土的披风上,啧了一声:“她这件披风,料子看着不错,还没来得及问问在哪儿做的呢。算了。”他随意地摆摆手,仿佛死去的是两只微不足道的蝼蚁。 侍卫们暗自松了口气,却又因他身上这好似全然不懂生死,如人之初懵懂无知时没有一点疑惑和心理负担,甚至可能没有一点感觉的纯粹的邪恶狠毒,而感到一股更深的寒意直透骨髓。 东宫正殿。 时间仿佛凝固,谢北雁高举着象征至高权力的国玺,如同献祭的羔羊。司马严稳坐如山,端着不可一世的狂傲姿态。 谢北雁微微垂首,动作里透着不与他争的柔弱感,手捧玉玺一步步走向司马严。两名执掌仪扇的侍女紧随其后,低眉顺眼。当她走到司马严座前约三步之遥时,缓缓欠身,身后的侍女也顺势跪下。 “自父皇重病不起,北雁年少识浅,德薄能鲜,实难担此社稷重担。”她的声音是那么地谦卑与无助,“定鼎天下,安邦定国者,非虞国公莫属。此帝玺理当由国公执掌,上承天命,下御万民,永固国祚。” 司马严脸上的满意之色不加掩饰,伸出的手又向前探了几分:“皇太女深明大义,此玉玺老夫便暂时代为保管。待陛下龙体康健,定当原物奉还。” 就在司马严的手指即将触碰到玉玺边缘的刹那—— “咔嚓!噌——!”地一声机括脆响,谢北雁身后的两名侍女手中那看似华贵沉重的仪扇顶端瞬间弹射出两支寒光凛冽的尖枪,她们如蓄势已久的猎豹,借着下跪起身之势一左一右扑向近在咫尺的司马严,枪尖直取其咽喉与心口,速度之快,角度之刁钻,避无可避。 “老贼受死!”左边的侍女厉声叱咤! 变故发生得太快,谢北雁仿佛被这突如其来的刺杀惊得魂飞魄散,手一松,沉重的玉玺“哐当”一声砸落在地!她也跟着“惊呼”一声,看似狼狈地摔倒在地。 司马严似乎完全来不及反应,脸上第一次露出了惊愕!他本能地想要后退躲避,但身后的椅子挡住去路,两支致命的尖枪瞬间已刺到他的胸前。 摔倒在地的谢北雁猛地抬头看向司马严,她的眼神里没有惊恐,没有担忧,只有一种近乎凝固的紧张和……隐秘的期盼,连呼吸在那一刻也彻底屏住了。 ——因为这场借献玺之机的刺杀,是谢北雁计划之一。这两名侍女,是早就潜伏进东宫的赤林军杀手素刃与青羽,而这一次行刺的具体细案,只有她们三人知道。 “司马大人小心——!”苏锦程骇然失色,拔剑怒吼,不顾一切地冲向司马严,意图救援。 成败在此一举之时,司马严脸上那惊愕的表情骤然消失,取而代之的是一种计谋得逞的、阴沉而冰冷的狞笑! 谢北雁三人心头警铃大作,这说明,今日的计划司马严他早就就知道! 一道快到极致的剑光,毫无征兆地凭空出现。 “噗嗤!” 血花飞溅,素刃的喉咙被瞬间割开,她的动作骤然僵住,眼中充满了难以置信的惊骇和绝望,手中的尖枪滚落,和她的身体一同落地。 几乎在杀她的同一瞬间,那道身影也如鬼魅般切入,同时一脚狠狠踹在青羽的腰侧,巨大的力量将她整个人踢得横飞出去,撞在旁边的柱子上,发出一声闷哼,手中的尖枪也脱手飞出。 苏锦程前冲的身形尴尬地定在原地,看着那突然出现、瞬间扭转乾坤的人,脸色变得极其难看。 宇文琉珠则惊呼出声,脸上瞬间由惊慌转为狂喜:“路白!你来了!” 谢北雁猛地抬头,看向那个如魔神般出现在司马严身前的少年——黑衣如墨,面容俊美无俦,眼神带着一种探究的**看着自己,好像在看一件即将到手的宝物。 “路白不死,司马难除……这就是路白。”一瞬间谢北雁脑子里只剩这个念头。 但一瞬间很快过去,谢北雁不能放弃她们的计划,她与被踢飞撞在柱子上的青羽在混乱中交换了一个眼神。 青羽强忍剧痛起身,猛地从仪扇另一端抽出短匕,身体如同离弦之箭,扑向倒在地上的谢北雁。 “别过来!否则我杀了她!”青羽将谢北雁从地上粗暴地拽起,挡在自己身前,挟持着她,一步步向大殿门口退去。“放我走!” 这也是三人计划中的一步,若第一人失手,则第二人挟持谢北雁,进可再度刺杀司马严,退可保谢北雁不败露。于是谢北雁脸色煞白,浑身颤抖,对着司马严的方向发出凄厉的呼救:“国公大人!救救我——!” 就在二人退至殿门附近,精神高度集中于司马严之际——路白的身影,竟已出现在青羽的身后! 他甚至没有看青羽一眼,那双清透却看不出喜乐的眼睛,自始至终都锁定在谢北雁惊惶失措的脸上。他手中的长剑,如同毒蛇的信子,轻轻一递。 “啊——!”一声凄厉的惨叫! 青羽持匕的手臂,竟被齐肩卸下,断臂与匕首一同跌落尘埃,鲜血喷涌。 路白另一只手顺势一揽,将被这血腥变故吓得几乎瘫软的谢北雁,从青羽的钳制中猛地拉出,巨大的惯性让谢北雁站立不稳,惊呼着向后摔倒,发髻散乱,金钗玉饰叮当落地。 路白就势将她稳稳地、牢牢地搂进了自己怀里。 路白比谢北雁小五六岁,身高却压了她一头,修长有力的手臂将穿着朝服的谢北雁肩膀完整地圈住,好像在宣告这位尊贵明艳的女人是他守护的、捧着的、属于他的主人。同时,他另一只手中的长剑毫不停滞,反手一刺,精准无比地洞穿了青羽的心口。 司马严看着路白行云流水般化解了所有危机,得意地大笑起来:“哈哈哈!白儿,你来得正是时候!一切果然如你所料,刺客扮作侍女,借献玺之名,用藏于仪扇中的尖枪和短匕行刺老夫!” 司马严的话如同惊雷在谢北雁脑中炸响!“我们所有的计划……他全都知晓?!”巨大的恐惧和冰冷瞬间攫住了她。 她不敢去看命丧当场的素刃和青羽,作为民间最声势浩大的起义军赤林军的死士,她们早已抱着必死之心,能成功刺杀司马严更好,若不能,便用她们的性命保住谢北雁的“清白”,以助她后手计划。可是再如何保密而缜密的计划还是被眼前这个少年轻易就摧毁了,他就像一个巨大的阴影笼罩在谢北雁上空,还要用更多人的鲜血继续斗吗? 谢北雁被路白紧紧搂在怀中,鼻尖充斥着浓重的血腥味和他身上一种冷冽的少年气息,更让她浑身僵硬的是——路白看似搂抱的手,其中一只,正以一种无法挣脱的力道,死死地按住了她藏在散乱发丝下、紧握着一枚锋利发簪的手腕!那是连素刃和青羽都不知道的计划。 谢北雁被迫仰起头,撞进了路白那双深不见底的眼眸里。那眼神里没有温度,没有情绪,只有一种好奇无辜的审视,仿佛说着“你在做什么呢?”和洞悉一切的幽暗,“我其实都知道哦。” 两人在弥漫的血腥气中,四目相对。 耳边唯有鲜血滴落的声音,清晰可闻。 第3章 被掩盖的黑与白 路白将谢北雁那瞬间的惊骇与僵硬尽收眼底,然后他得逞一笑,微微低头,试探地说道:“太女殿下受惊了。有义父与路某在,定会护殿下周全,殿下……不必担忧。” 每一个字都扎在谢北雁紧绷的神经上,为什么?到底为什么!素刃与青羽用她们的身死证明了她们绝无背叛,谢北雁更不可能,路白究竟为何能知道她们的一切计划,甚至连只有她自己准备的暗器发簪也被他察觉? 向来用做凶器的发簪,都是用于近身时偷袭,谢北雁不甘心地再次试图挣动被路白钳制的手腕,然而路白的手指如同精钢所铸,纹丝不动,谢北雁心知已失去最好时机,只得放弃。 这一幕落在不远处的宇文琉珠眼中,不知为何明明应该是宿敌的二人,却让她联想到痴心少年正抱着他倾慕的年长恋人撒娇,她脸色瞬间阴沉下来。 路白仿佛才察觉到她的视线,漫不经心地将谢北雁推入宇文琉珠僵硬伸出的臂弯中:“看好殿下。”他语气平淡,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命令意味。随即,他走向殿中那方被遗忘的大锦盒。 “今日孩儿来迟,只因替义父准备这份薄礼,聊表寸心。”路白打开锦盒,司马严探头一看,布满皱纹的脸上顿时绽开无比满意的笑容。 “哈哈!我儿真乃孝子!快给大伙儿都看看,是何等厚礼?” 司马严扬声吩咐,带着炫耀。 路白依言,双手托起锦盒,缓缓转向殿内众人。当盒中之物完全暴露在众人目光下时,一片得意的嬉笑伴随着偶尔的嫌弃声响起。 盒中赫然是江太师的头颅,怒目圆睁,凝固着死前的惊骇与不甘。断颈处血迹已呈暗红,触目惊心。 “日前,逆臣江安泰擅闯东宫,滥杀太女侍臣,”路白的语气仿佛他做了一件大好事,“更妄图乱政,对义父口出狂言,罪大恶极。现已伏诛。”他手腕微动,那颗头颅竟从盒中滚落,“咕噜噜”地滚到冰冷的地砖上,最终停住,空洞的眼睛正对着谢北雁的方向。 路白的目光也随之落在了谢北雁脸上。 谢北雁只觉得一股寒气从脚底直冲头顶,心脏被狠狠攥紧,眼眶瞬间涌上滚烫的酸涩。但在路白那审视一切的目光注视下,她强压下翻涌的悲恸,猛地低下头,快步走向之前滚落一旁的玉玺。 她弯腰拾起那沉重的玉玺,借着擦拭玉玺的动作,飞快地用袖子抹去眼角的水光。再抬头时,脸上只剩劫后余生的苍白与真诚的感激。 “方才情形甚是骇人,让路大人见笑了。”谢北雁借被女刺客吓到为由,掩盖见到太师被害的失态,双手捧着玉玺,递向路白,“本宫……多谢路大人相救之恩,并……惩处江逆,替阿水、阿月复仇。请路大人将这国玺,呈予国公。” 路白饶有兴趣地看了她一眼,伸手接过,转身将玉玺郑重地放在司马严早已摊开的掌中。 司马严终于将这象征至高权力的玉玺握在手中!他抑制不住地放声大笑,狂喜之情溢于言表:“哈哈哈哈哈——天佑北淮!天佑我司马氏!” 满殿之人,皆齐刷刷跪倒,高呼之声震耳欲聋,不由得让谢北雁想到“天欲其亡,必令其狂”,她亦随着众人欠身,姿态恭顺至极:“社稷已托付有能之人,北雁别无他求。只望父皇能回邺京养病,容不孝女侍奉终老,以尽人伦。望国公成全。”谢北雁一番话说得真诚动容,让人无可置疑。 但司马严并没有那么好应付,笑声渐歇,他浑浊的老眼转向路白,带着征询:“白儿,此事你怎么看?” 所有人的目光再次聚焦于路白。其实司马严并非自己没有注意,但一来这种时候用他人之口来达到自己目的更符合司马严的身份,二来,他也想看看路白到底会不会对他尽心尽力。 司马严当然是信任路白的,但他也是永远不会信任任何人的,他时刻会重新测试自己的棋子是否还在掌控之中,即使他也相信路白会交出让他满意的答卷。 路白没有立刻回答,只见他慢悠悠地弯腰,捡起地上那柄染血的仪扇。 修长的手指抚过扇骨,精准地触碰到那隐藏的机括。“咔嚓”一声轻响,扇骨顶端弹射出寒光闪闪的尖枪,另一端匕首也赫然在目。 “这凶器……”路白把玩着仪扇,冷笑道,“藏得如此精妙,刺杀计划更是安排缜密。此等死士,如何能入得了东宫,成为太女殿下的贴身侍女?实在令人费解啊。”他抬眼,分明不愿放过谢北雁,“不得不让人怀疑,是东宫早有安排?” “冤枉!” 谢北雁猛地抬头,早已准备好了应对这一刻,“本宫若与刺客同谋,怎会被挟持,险些命丧当场?国公明鉴!路大人明鉴!”她急切地看向司马严。 司马严捻着胡须,眼神阴鸷:“白儿所言,不无道理。皇太女就算不是主谋,也难脱干系!我看这东宫必须彻查!里里外外,一个不留!” 他大手一挥,“宇文将军!” “在!” 宇文琉珠眼中闪过一丝快意,立刻上前,伸手就要擒拿谢北雁。 “且慢!” 谢北雁奋力挣脱宇文琉珠的手,踉跄一步,声音陡然拔高,带着破釜沉舟的决绝,“国公!路大人!此事本宫确实毫不知情!为证清白,北雁愿以祖宗基业起誓!” 她深吸一口气,下定决心:“今日玉玺已献,然父皇尚在,国君仍是父皇!国公若仍不信北雁真心,我愿随国公即刻启程,前往炎城!于炎城祭天台,当天下众人之面,焚香告天,行禅位大典!尊国公为我北淮新君!届时,请满朝文武、邻国友邦使臣,共同见证!天地为证,神鬼共鉴!如此,国公可安心否?” 这番话掷地有声,清晰地在殿内回荡。祭天禅位!当众!邀请诸国观礼!这已不仅仅是献玺,而是将皇权的正统性、合法性,亲手、公开地移交!其分量和昭告天下的决心,远超私下献玺。 司马严愣了一瞬,似乎没料到谢北雁会提出如此彻底、如此“识相”的方案,紧接着爆发出更加洪亮的笑声:“哈哈哈哈哈!好!皇太女此言甚合我意!深明大义!果真是深明大义啊!哈哈哈哈!”他眼中闪烁着贪婪和即将登顶的兴奋,“事不宜迟,今日便启程前往炎城!今夜先在丹州行宫歇脚。宇文将军,苏将军,速去准备!” “是!” 众人齐声应诺。 谢北雁紧绷的心弦终于稍稍一松,她垂下眼睑,掩饰住眼底深处一闪而过的精光。然而,就在她暗自庆幸这险棋替她成功打开了局面时,一道目光再次锁定了她。 是路白。他并未像其他人那样被司马严的狂喜感染,那双锐利的眼睛正紧紧盯着谢北雁脸上最细微的表情变化,仿佛看穿了她的心思,竟满意地点了点头。 谢北雁心下一凛,面上却迅速扬起一个微笑,迎向路白的目光。 的确,谢北雁并非只为逃生—— 而是不入虎穴焉得虎子! 路白……他是司马严最锋利的爪牙,亦是司马严最坚不可摧的城墙,明枪暗箭,皆被他挡下。如今之计,唯有深入其内,接近他,了解他,找到他的弱点,才能打破这座城墙!炎城之行,才是真正的决战,是谢北雁唯一突破的机会:接近路白将他除去——才是这场献玺的最终目的。 浩荡的车队碾过官道的尘土,旌旗招展,甲胄森然。司马严的仪仗居中,尽显僭越的威仪。谢北雁所乘坐的马车被严密地拱卫着,或者说,监视着。宇文琉珠带着一队精锐女兵,如同铁桶般将马车围得水泄不通,冰冷的眼神透过车帘缝隙,时刻紧盯着车内之人。苏锦程策马行于队伍最前开道,而路白,则如同沉默的幽灵,骑着通体漆黑的骏马,不紧不慢地缀在队伍的最后方,目光沉静地扫视着四周,确保着这支队伍核心的安全。 暮色四合,车队终于抵达行宫。朱漆大门缓缓开启,灯火通明的宫殿群在夜色中显露出轮廓。谢北雁挑开马车窗帘一角,向外望去。只见苏锦程和路白已下马,一左一右簇拥着满面红光的司马严,正朝着主殿走去,姿态恭敬却透着无形的掌控。 很快,司马严与路白来到行宫中枢,最巍峨富丽的主殿,司马严的寝殿。 殿内烛火亮堂,照着司马严的志得意满。路白从怀中取出一封密函,双手奉上:“义父,此乃江逆府中搜出的部分物证,请义父过目。” 司马严接过扫了几眼,猛地将密函掷于案上,发出“啪”的一声脆响:“哼!这个老虔婆!表面投诚,背地里果然包藏祸心,竟敢糊弄老夫!白儿,此事你又立了大功!” “为义父分忧,是孩儿本分。”受到褒奖的少年并未骄傲,而是越发恭敬,头颅低垂,只待这场大戏按他的计划落幕。江太师的死,既不是谢北雁看到的悲壮,也不是司马严以为的胜利,甚至连死去的江太师本人可能都不明白原因,那是只有路白一人的秘密。 十二个时辰之前的太师府—— 路白负手而立,如同蛰伏的阴影。两名侍卫静立其后,气息阴冷。 江太师行色匆匆地赶回,见到家中的少年并未惊讶,反而脸上堆砌着刻意的谄媚与焦急,与方才东宫中的刚烈忠臣判若两人:“路大人!谢北雁那小丫头片子怕得要命,她没上老身的当,说要献玺给国公,不然,只要她一脚踏出皇宫,老身就能坐实她勾结民间叛军谋逆的罪名。”她一边说着,一边小心翼翼地从怀中掏出一份折叠整齐的名单,双手奉上,语气带着邀功般的讨好,“不过也没白跑!这些是表面装聋作哑、实则暗地里拥立谢北雁继位的朝臣名单,还有赤林军安插进来的密探!都是些老狐狸,藏得极深!这份名单得来不易,老身费尽心机,路大人定要借此机会将他们一网打尽,永绝后患!” 原来这江太师早已投向司马严,这几年她借着与谢北雁这层师生关系辛苦替司马严搜集证据,无非是想着将来无论哪边胜利,都有机会保全自身,甚至成为大功之臣。可路白接过名单展开,不动声色地扫了一眼,他脸上并没有露出太师期盼的喜悦,或者对她的奖励,反而发出一声漫不经心的冷笑:“可是我这里……却有另一份文书。” 只见他慢条斯理地从自己袖中抽出另一张纸,展示在江太师眼前。纸上字迹潦草,内容赫然是江太师与“皇党”密谋行刺司马严、并辱骂其残暴的“铁证”!路白的声音在江太师耳中像忽然敲响的丧钟,“江太师,你与皇党策划行刺,辱骂义父,你的投诚……全是假的!” 江太师难以置信,到底谁在污蔑她?得罪司马严会比死更惨,她拼命为自己辩白:“不!这不可能!路大人明鉴!老身在她们那边才是虚与委蛇!是假的!这文书定是伪造!定是有人陷害老身!”她激动地伸出手,想要抢过那张纸细看,“让我看看!这……” 路白手腕一翻,利落地将“罪证”收回:“你这样的双面人,留不得。”他不容江太师再多说,必须快速处理掉她,“你的名单,也……信不得!” 死亡的阴影瞬间笼罩!江太师急声尖叫:“慢!路大人!我还有一份证据!一份真正的铁证!足以证明我对国公的忠心耿耿!绝无二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