思绪拉回当下,第二日清晨,女孩在迷糊间被阿汤拍醒,她迷迷糊糊听见阿汤问了她:
“当初是谁虐待你的母亲?又是谁把她送给宗门里下来的人作玩物?”
女孩呆愣片刻闷闷地说:
“我听她说,是曹子裕的主意,曹子裕想修仙,没有被宗门选上,他就让爷爷……曹大人给他想办法……他们杀了奶奶……威胁娘…把娘送去给那些宗门子弟…”
她眼前一晃,莫名地又睡去。
晚上,她在惊叫与火光中被阿汤拍醒,跟着那人在小道中离开去,她在懵神中回眸,那被恐惧和哭嚎充满的曹家大门上,挂着两个了无生机的躯体——是曹子裕和曹大人,她惊恐地尖叫了一声,被阿汤捂住了嘴,她看见阿汤眼里平淡的冷漠和一丝丝尚未散去的血光与冷静的疯狂,背后升起一点冷汗,她没有问那两人怎么了,阿汤依然沉默,她向女孩伸出了左手,密密麻麻的叫不上名字的珠串和玉饰缠绕在那只退下掩饰的易容幻术,竟是仅剩白骨的手上,阿汤没有表情的脸僵硬而古怪地笑了笑:
“你看清了吗,我是可不是什么圣人,你还要跟着我吗?”
女孩的颤,将手掌搭在骨上,阿汤嘴角的笑意消退了,眼中有更深刻的东西,她叹了口气,轻轻拉着女孩小小的手。他们在混乱的夜色中离开,重新踏上了前往三无山脉的路。
“师尊,谢谢你。”
阿汤这次没有反驳她,却也没有回答。
第七日的下午,黄昏时节,阿汤已经坐在了三无山的半山腰,那个曹二娘走了三个月也未到达的地方,女孩站在他身侧,他抬头看了看山顶的方向,从怀中不知哪里摸出一个酒壶,垂眼看着山下依稀的城镇,酒壶是空的,她只是拿出来看了看,转了转左手上的珠串,开口说了从这么多日以来的第一句话:
“我不知如何做人师尊。”
同是夕阳下,那千年前的记忆中,闹市熙熙攘攘,一个仙风道骨的老头子正对着一个肥头大耳身价不凡的男人说道着什么,他摸着他长长的山羊胡,那双和蔼的眼睛一眯,便使那神仙似的容颜多了一抹不知从何而起的精明狡黠:
“爱~徒~”
阿汤从他身后走来:
“师尊。”
那老头拉过阿汤的衣袖,对那男人说道:
“这是贫道的爱徒,论算姻缘,她可研究得比老道还神,嘿,你别说,姻缘这东西,没点天分还真算不了,比如说像我爱徒啊,就是个好料子,自然是算得又准又好!”
阿汤清清淡淡地看了一眼那男子,淡淡道:
“伸手。”
那男子急忙伸出手来,被肥肉挤得不留缝的眼睛瞄了瞄点在他手上的,阿汤的素手,又眼神飘忽地看了眼阿汤的容颜,便挤出一个谄媚的笑容来:
“美人儿,你说我和春香坊的杏花儿有没有缘呐?”
阿汤淡淡抬眸,眼神从那男子猥琐的脸上扫过,落在后头山羊胡老头身上,那老头夸张地作了一个口型:
寒、山、玉、在、那、人、腰、间!
阿汤:!
她随即垂下眸子,除却点在男子手上的手之外,另一只手冲那老头比了个手势,口上却不受影响,道:
“这位……大哥,您姻缘线长,又穿过坎位,属老阳之相,对于处太微垣的春香坊来说……”
一语未了,阿汤的另一只手再次打了另一个手势:
阿汤:到手了
老头:得
阿汤:3
老头:2
老头:1
阿汤:跑!
老头豁然起身,阿汤紧随其后,一老一少瞬间消失在闹市中,弄得听美人算卦听得飘飘然的男子手足无措,他在茫然间一摸口袋,冰冰凉凉的,这手感比起玉更像是几块不知何时进入他口袋里的碎银子:
“两个贱货!我的玉!!!”
待离了闹市,阿汤靠在屋檐上,眉毛一挑,脸上除了皮相,其余的便与清高风雅一点关系没有了,用老道的话说,那便是一脸流氓相:
“老东西,准备卖多少?”
那老头瞪了阿汤一眼,慢悠悠道:
“好东西,不卖。”
“死抠门,呸!”
老头眯起眼奸诈地笑了笑,阿汤一看,便脸一抽,一副奴家牙疼的表情,老头看她没个正经样儿,才叹了口气道:
“你师尊我,招摇撞骗小偷小摸一辈子,日子不多了,看看给我的乖徒儿留点什么,嘶!别掐!”
阿汤记得,那日师徒俩不知又睡去了哪个破街角,第二日清晨,阿汤却只一人从清晨中醒来,早晨的街市人少,冷冷清清的,连带着那被老头不知什么时候刻好了的龙形玉佩也冷冷清清地,孤独得没有温度。
画面一转,又似乎是一个茶室内,靠着窗子的桌子挨着皇家园林的靡靡奢风,面前的桌子上是她煮好的新茶,茶香清清幽幽,推门而来的女人却美得艳丽而张扬,她以妾之身穿着只有正室才能穿着正红宫装,云鬓之上是御赐的金镶点翠立凤气通簪,点绛红唇,只她一人便明亮了整间屋舍。
美人盈盈上前,手上一拉,扯过一个不过人膝头的小家伙,眼波流转,好不媚态,袅袅婷婷地一弯膝,吐气如兰:
“国师大人,妾身求您把他带走……”
记忆中的她见那美人作势要跪下,便挂起亲和的笑容,起身将她扶起:
“娘娘这是要做什么?贫道可受不起您这一礼。”
那美人抬眸,轻轻往阿汤身前靠了靠,纤纤素手轻轻撩过阿汤耳旁的发:
“国师……”
那小家伙见美人没有再拉着他,便躲去那美人身后,只露出一颗圆圆的脑袋,大大的眼睛一眨不眨地看着阿汤,红着小耳朵:
“母……妃!神仙……好看!”
那美人转过头,瞪了那小娃娃一眼,转过头对着阿汤,欲言又止。
阿汤放下手中的茶盏,笑盈盈地站起来,对那美人道:
“十九皇子殿下真是谬赞贫道了,娘娘还请回吧,恕贫道寒舍鄙陋,待不得娘娘这样的贵人。”
那美人看了看十九皇子,又抬头看了看阿汤,叹了口气道:
“国师瞧着年轻,却未挽发,可是还未及笄?”
“娘娘真是料事如神,难怪能独专皇宠多年,娘娘福气。”
美人深深地看了她一眼,白皙好看的手轻轻抚着十九皇子圆圆的脑袋:
“十四,还是孩子,都是孩子啊,为什么都是孩子,孩子为什么要生在这乱世……”
阿汤那时似乎依然是笑着,笑意不改:
“娘娘在说什么?”
美人不答,只是对那荣荣皇子道:
“快跪下拜国师为师。”
那小家伙听了娘的话,噗通一下就跪下,小短腿跪不稳,摇摇摆摆地摔了,一下子他白皙的小脸就红了个透。
阿汤盯着小家伙躲躲闪闪的眼神,一时有些不知所措,直到那小家伙扭扭捏捏地半是爬着,半是走着地过来扯了扯她的袍角。
“使不得呀……娘娘也说,我也还是个孩子……”
后来呢?
眼前的景致依旧是斜阳,皇都,少年完完整整地继承了其母惊艳时代的容颜,若是除去他身上破损的龙袍和血渍的衣角,便可入画。只是那双小时候跪也跪不稳的小短腿长大了,长长了,高高地悬在阿汤仰起的头顶。晚风伴着倾颓的夕阳,吹不走鼻尖萦绕的血腥和**,时隔千年,仍然清晰——那是王朝衰亡的味道,悠长,悠长。
遂至次日黎明,那清晨的雾凇轻轻挂在松树沧桑古旧的枝丫上,晨光掩映,清静宗上的苍厚的古钟敲了六下。
清静宗主峰无为山山腰上正门的守门弟子在彻夜的看护后在困倦之下一败涂地,头一点一点地靠在古朴的石柱上。然而他却没能如愿地获得一个片刻闲暇的好梦,一双冰凉的手轻轻地把他叫了起来。
他一个机灵坐起来,揉了揉有些惺忪的双眼,便看见一个带着病容,却极其清秀的女子背着简易的行囊,手上牵着一个**岁的女孩,女子温婉地朝他笑笑:
“郎君,我是秦昧的妻,我们是山下村子里来的,没什么见识,只是家中遇着难事,夫君又常年未归,可否请郎君带……”
弟子惺忪的睡眼终于散下了,声音放得重了些:
“秦昧师兄是清静宗无味山山主的嫡传弟子,从小于此修行,至今已有百来岁,你并非仙门中人,一介无知妇人,怎的能是他的妻?再者你又是如何穿过苍铭草地?说,你是何人!”
女人垂眸,她苍白的手在简易破旧的行囊中翻了翻,摸出了一个小巧的金玲,铃铛一晃,便是清脆的声音震荡开,便以女人为中心慢慢散出些许流光样的波纹,明亮的,纯粹的。
那弟子眯起眼瞧了瞧,又看向女人,低头沉思片刻:
“我只是个外门弟子,平日里是见不着里头那些师兄师姐的,秦娘子若是要去,我便带你们去找当日值日的师兄,或许有那么些法子。”
女人低声道了句谢,拉住身后女孩的手,向上望了望,见着玄武塔高高地耸立在山巅,便跟上那弟子的步伐朝山上走去。
“李师兄”
半山腰上,是亭台楼阁,木质的屋房下,那弟子领着女人和女孩向一个正作书画的青年一礼,青年背对着众人,听见来人的声音,不慌不忙道:
“秦昧师兄的妻女?”
他手中笔尖一顿:
“可是确定了?”
“她的信物是否为真,还得秦师兄亲自看看。”
青年似乎轻笑一声,慢慢转过头,弯起眼睛,那弟子一看这青年的面容,立刻惊呼一声:
“林掌门师叔?”
便是一礼,那林掌门冲他点点头,竟伸手接过女人手中的行囊:
“跋山涉水如此之远,秦小娘子怕是累着了,快跟我前去休息片刻,再找秦昧也不迟。”
这便是要晾着他们了,女孩皱了皱眉:
“有父亲的金铃保护,我们一路上并不很累,若是可以,林掌门便快带我们去找父亲吧,我们娘俩与他多年未见,可是想念得紧。”
说罢,她拉了拉沉默许久的女人的手:
“娘?”
女人看着那林掌门良久,眯了眯眼,那林掌门像是画在脸上的微笑温文尔雅,看着她的眼神却略带打量,便是阿汤慢慢欠了欠身,轻轻一撩耳旁柔顺乌黑的发,才柔柔地道:
“是呀,可真是想念得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