酥油糖的味道便成了他们的秘密。
杜山从来没有吃过那块糖,他不知道那是什么味道。
他能想到的味道——先是杜川浸满了雾气的朦胧眼,而后是湿咸潮湿的水。
最后是他仔仔细细擦干净杜川的泪,叹着气看这小孩。
“怎么那么爱哭。”
那时候杜川太爱哭,被杜建东打几下便能哭得惊天动地,再加之皮肤娇气,青紫痕迹看起来更是饱受蹂躏,倒是让他们杜建东不敢死命打杜川,怕真摊上人命。
与之相对的,自然是年纪更大、不用担心被打死的杜山。
杜山从不吭声,但会反抗、会还手,并且一次比一次厉害。
在被十一岁的杜山拿菜刀狠厉砍断几根手指后,杜建东痛得惨叫连连,冷汗浸得他一个成年男人悚然。
杜建东疼得跪在地板上,面色恐惧地抬头看着那个半大的孩子。
小破楼子里一向昏暗阴沉的光线,映得杜山提刀的身影好似修罗。
刀尖正沉沉滴着血,杜山却只是低头面无表情看一眼。
他看见断指滚落在地面,尚带着筋的皮肉颤着淌血,弄脏了地板。
于是杜山抬脚向杜建东踹过去,白鞋上沾了鲜红的痕迹,他正打算开口叫杜建东带走这玩意的时候,却突然听见男人疯癫恐惧的呢喃低语。
“疯子、你是不是人的疯子……你根本不是人……恶魔、疯子!恶魔!”
杜建东的话颠三倒四,瞳孔收缩得不正常。
杜山听着,神色平静到荒凉。
只是在男人咆哮着逃离、重重关上门发出巨大的声响后,他忍不住皱了皱眉。
他听见杜建东最后说,要将他们卖掉之类的事。他知道杜建东真的能干出来。
杜山垂眸瞥眼地上的断指。
他将菜刀放回案板,从厨房里扒拉出几块破布包着断指,顺便擦了擦地板血迹。
杜川正揉着睡眼惺忪的眼,扶着门呆呆地看着杜山,带着几分被吵醒的懵然。
“哥哥,刚刚是什么声音?”
“没什么。睡觉去吧,明天还要上课。”
杜山回答着。
手里捧着那坨被破布包起来的断指。
杜川一向很听话,闻言便转身乖乖回房间。
他一向无条件相信他的哥哥。
杜山则是在那扇卧室门关上后看了很久。
他在想,他们或许该逃了。
杜建东骂杜山是毫无人性的恶魔,但事实是杜建东也不遑多让。
杜山那时候打算带着杜川逃亡的动作终究还是慢了一步。
他们的亲生父亲,在那年秋天终于找到了机会,将他们卖给了人牙子换赌资。
在那间沉闷无光喘不过气的昏暗车厢里,两个半大孩子的手脚被麻绳缠绕着捆在一起。
黯淡混沌的车厢像他们缠绵着却没有彼岸的命运。
杜川前些日子又被杜建东打过,他浑身没有力气,伤口暴露在腐臭空气里颤着发凉生疼。
杜川的眼几乎睁不开,开口的声音却像之前一样委屈。
他说:“哥,我好闷啊。”
他早就习惯了依赖杜山。
哪怕知道自己被杜建东抛弃,杜川却像从前那般再哭。
因为他和他哥在一起。
杜山只是应他:“到了地方就好了。”
杜川不懂什么是拐卖,小学都还没上过几天,他几乎不懂现在是什么情况,只是懵懵懂懂更贴紧了杜山。
“那、哥哥,我们是要去哪里?”
“……”
“哥哥?”
他们背靠着背被捆在一起。
杜山感觉到他们的温热脊背紧贴,隔着布料正在传递热度,渡到另一个人躯体里。
躯体真实又滚烫,烫得那时候的杜山眯起眼,看向车厢门板缝隙处,隐隐约约渗透的一丁点光亮。
他回道:“好地方。”
那地方会有多好?
杜山不知道。
杜川自然更不知道。
但他的弟弟永远无条件相信他。
所以当杜川听着杜山如往日般平静的回应,杜川睁着眼打起精神来,好奇地问起来。
“哥哥,那个地方是什么样子的?”
杜山垂眸半闭着眼。
沉寂无光的车厢里,缓缓放映起他翻开课外童话书时隐约记下的字眼,冷淡的嗓音交织编罗着谎言与童话。
杜川听了那故事一路。哪怕最后抵达的地方并非是杜山口中描述的模样,但在狭窄简陋的毛坯房里,杜川倚靠在杜山身上静静地闭眼,小孩的唇角是微弯的笑。
他一点也不害怕。
因为他哥告诉他。
“这不是终点。”
杜山没有骗他。
在杜山终于找到机会抢走人牙子里某个看守人的铁棍之后,他冷着脸将看守人的脑袋砸成碎片,鲜血脑浆爆溢飞溅到他面颊,他只是淡淡皱了皱眉,扯过衣角随意擦了几下。
这便转身去找杜川。
他告诉杜川,只要在门后等着他回来就好,听见什么动静都不必管。
杜山推开门,言简意赅:“走。”
他们必须趁现在迅速逃走。
虽然杜山也不知道这到底是辗转到了哪个城哪个县,但只要能从这里逃出去,一切就有希望。
回归寻常人生与命运的希望。
只是在带着杜川一路奔逃的时候,杜山偶尔会走神看着自己牵着杜川的手。
掌纹脉络里藏纳着血迹,瞳孔里闪烁回忆着纷飞如雪的画面。
某种天然野性的直觉,似乎已被命运奇异激活。
命运也似乎不乐意见杜山这样的人回归平淡的人生。在逃亡数日后,他们被其中一位看守人发现踪迹。
在杜山战战兢兢害怕的时候,杜山将小孩护着怀里,眼神冰冷淡漠。
紧接着。
杜山却听见领头的那位看守人问。
“杜山……是吧?黑狗是你弄死的?”
杜山直视那人平静点头。
年仅十一岁的半大孩子,对于自己将一条人命活生生砸得支离破碎这件事毫无任何罪恶感,神情冷漠得似乎那条人命只是电视上饰演的寻常剧本,毫无任何世俗意义上的恐慌。
杜山甚至隐约有一些兴奋与怀念。
可惜那位看守人猜不出来,即便只是如此,也足够让那人哈哈大笑起来。
“那把你卖了还真是屈才了,我这边有个更适合你的去处,你去不去?保证你能吃香的喝辣的,穿金的戴银的。”
看守人嘿嘿笑了笑,意味深长地说出最后半句话,“只要你能一直狠下去。”
杜山却没有应声。
他低头看了眼杜川。
杜川紧紧攥着杜山的手,眼神带着茫然与害怕,但因为杜山在这里,所以他只是靠得更近。
后来杜川才发现,原来早就他很年幼的时候,他就已经将杜山当作了他的天,他的地,他的支柱。
他似乎隐约察觉了什么,攥着杜山的手发紧,眼底闪着可怜又不安的泪。
“哥哥,我要和你一起,我不要和你分开。你去哪里……我都要和你一起。”
“……”
杜山隐约能猜到看守人想推荐他去一个什么样的地方。
那或许只是一个人间炼狱,毕竟选择他进入的资格是因为他杀了人。
不过的确完美契合杜山灵魂里烧灼的野性与疯狂。
但他还带着杜川。
这是唤起杜山仅存人性的因果。
可那样的世界不适合杜川。
“哥哥。”
杜川攥紧他的衣袖,眼神倔得发烫。
“我要和你一起,哪里都要一起。”
杜山定定看了杜川很久。
一场不知道游戏规则、不知道游戏结局的残酷试炼,此刻横在命运的前方。
他摸了摸杜川快要哭出来的眼,轻轻点头。
“好。”
他应了看守人的推荐,应了杜川的恳求。
在他轻淡漠然轻飘飘的一声应里,也兴许是应了他给自己缠上的因果债。
孽债缠满苦身,因果线从冬日里延展纠缠不清。
谁叫他当初应了杜川的一声哥。
在看守人的引荐下,他们最终辗转到杜家,成了杜承熙膝下的养子。
杜山是十三号,杜川是十四号。
杜承熙只在他们第一天来杜宅的时候匆匆见过他们一面,一手遮天纵横风云的男人,笑容和蔼地扮演着慈善的父亲,给了他们唯一的忠告。
“我由衷地祝福你们,活下去。”
杜川害怕眼前的男人,分明笑得和善却让他觉得更可怕。
杜山不卑不亢站在男人面前,直视杜承熙的眼。
杜山应道。
“如您所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