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语文不必修教材Ⅱ》 第1章 春解厄(一) 旧式的屋檐角滴落着悬停雨珠,沥上青石板路。 小路蜿蜒盘旋着沿着庭院至深堂,在路的尽头却有一道跪得笔直的身影隔绝了视野。 雨在一寸一寸打落,惹湿杜川的睫。 他抬眸痴痴看向堂中人的身影,鼻息间是祠堂特有的一股香。 他觉得那似满天神佛湮灭消寂的烟灰味,了了化作一缕烟缠在人间。 为他送来了此生唯一的神。 就在眼前这座祠堂间。 杜川跪得更标准了,要不是怕他哥更生气,他真想拜几拜。 倒不为求他哥轻点罚……重点罚也好,杜川看着堂中人那双被蒙上黑布的眼,心底闷得发苦,舌尖顶着牙关焦躁不安。 他已经跪在这里淋了半个钟头的雨。 他哥——杜山没有和他说一句话。 没有一句责骂,也没有一句关怀。 杜山在上香。 堂中的人穿着一身带几分古气的褂,坐在轮椅上脊背笔直。 他的右腕上一串玉佛珠缠了几圈,指尖捻着几根簌簌落着粉的香,插进香炉里点燃。 杜山的眼蒙着一层黑布,寻香炉的时候只能瞎着眼摸索。 他不急。 杜山只是慢悠悠拂过灵台上每一寸,指尖漫不经心摩挲每一个灵牌的名字。 瞎子是看不见的。 所以那些灵牌几乎全被杜山慢条斯理地全弄翻了。 本该肃穆的祠堂内只有一地狼藉。 和依旧神色平静的杜山。 他最后抚摸着主位的那张灵牌,指腹一笔一划写过那上面“杜承熙”三个字。 杜山终于轻轻叹了口气。 “给我自己上炷香。托你的福,这的灵牌险些改名换姓,换上我的名字。” “哥……” 杜川跪在雨下,闻言更加焦躁不安,甚至恐慌起来。 他下意识朝前膝行几步,想起杜山没有让他动,又硬生生忍住回到原位。 他本跪得无比标准,可杜山话一出他的脊背却似乎弯了。 他看着杜山。 他的哥哥。 他的哥哥是坐在轮椅上的。 那双腿是为了他废的。 他的哥哥眼睛是被蒙着布的。 那双眼是为了救他才被打伤的。 他想起那时候,杜山在硝烟间的影与眼前淡漠的影重叠,铁锈般的血迹味隐约弥漫在他的鼻息。 混了他那时祈祷满天神佛的泪。 随行医生说只是伤到了神经,没有伤到要害,杜山的眼睛只要修养两个月就能复明。 可杜川想起、想起——想起杜山就在他的眼前,他瞳孔不受控地放大。 看着子弹从他们完全紧密的拥抱里擦过,铁锈味与弹孔一起从杜山那么靠近太阳穴的地方蔓延、扩散。 那瞬间杜川似乎看见了时间的停滞。 他看那枚子弹看得那么清晰、明确。 印在他的瞳孔里或许已化作了血痕。 那时候杜山却只是皱眉闭了闭眼,眼眶在汩汩流着血,杜山的声音一如既往平静。 “下次别自己找死。” 而后。 杜川的眼里蓦然淌着比血更滚烫的、混着悔与恼还有血的泪。 在杜山被送去救治的时候,杜川跟无数医生嘶吼,像古代暴君一般尽说些“如果治不好他你们就全陪葬”之类的话。 杜山躺在病床上,仅剩的视力让他精准握上杜川的手,那条乱叫的疯狗马上就像被人封印了一般,不再说话。 “不用理他,手术继续。” 杜山握着他的手,宽厚温暖的掌心抚平了他狂躁的不安的一切情绪。 杜川乖乖地蹲在那张手术床旁,紧紧握着杜山越来越冰冷的指尖,看着血淋淋的一切。 那时候被牵着的杜川很安静,他没有再发疯说话。 他忍着自己很小声的呜咽和哭声。 手术结束后,杜山因为打了麻醉,没有力气再握紧杜川的手。 于是杜川自己悄悄走到角落里,在他哥看不见的地方,给自己扇了几十个巴掌。 扇到手掌红肿发疼、泪如何也止不住的时候,杜川听见有人在喊他。 他走出去,藏起自己的手。迎面走来的是杜山的心腹,给他递来一把糖。 “先生手术前叫我去买来,给您的。” 他低着头看着那熟悉的酥油糖。 糖纸还是当年的包装,味道还是当年的味道。 杜川颤着手撕开包装,将糖小心翼翼放进牙里含着。 他舍不得咬,也没有力气咬下去。 泪水打落湿了他掌心的糖纸,杜川想当年他哥总用这招哄他别哭,现在他却更想哭——是糖不好吃了吗? 他总觉得耳边似乎又回响起属于杜山的声音,带他回到了太久远的过去。 他听见那时候杜山对他说: “别哭。吃糖,吃了糖就不哭了。” 注:本篇灵感来自歌手太一的《天狗》,春解厄来自歌曲里的歌词。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1章 春解厄(一) 第2章 春解厄(二) 那年杜山九岁,杜川五岁。 寒冬的天冷得浸骨,刚放学回来的杜山却看见被打得遍地鳞伤的杜川。 小孩浑身青紫,在地板上抽抽地哭,泪打湿地板凝成了霜。 杜山站在门口静静地看了很久。 冷风从他背后的门偷渡,灌进狭窄屋子里,冻得那似乎离死亡只有一步之遥的小孩颤巍巍抬起了头。 杜山与杜川目光对视。 杜山没有任何动作,只像在观察什么动物,诸如蚂蚁蜜蜂之类,目光淡漠地旁观着。 哪怕杜山知道这个人是他的弟弟。 杜山只是歪了歪头。 他略微好奇自己的弟弟会做什么。 小孩的眼红得像冻坏的兔子,哭得肿大又丑陋,皱巴巴堆在一张脸上,难看极致。 不过半大的孩子对美与丑也没什么太多概念,更何况杜山有着比寻常人更漠然的情绪。 一年前杜建东和崔莹婷离婚分家时,崔莹婷指着杜山的鼻子骂,骂他是失心的疯子,骂他是冷血的怪物。 杜山听不懂,他只是拉着茫然的杜川放到崔莹婷面前。 “你的行李,记得带走。” 法院把杜川判给了崔莹婷。 然而半年前,崔莹婷又把杜川还给了杜建东。 毕竟带着这样一个拖油瓶,实在是耽误她找下家。 杜建东出于什么原因接受了这孩子不得而知。 不过杜山看着杜川满身的伤,他想,或许是因为杜川年纪更小,不像杜山,被杜建东打了会还手。 他和杜川几乎不熟。 前几年杜建东和崔莹婷就掰扯着离婚分家的二三事,杜山要上学,于是只有杜川被他们拽扯着、权当是分家的资产被来回推搡。 这是他头一次认认真真看自己名义上的弟弟。 小孩哭得没了力气,小小一团蜷缩瘫在地上。 杜川颤颤地抬起头,他狼狈眨着眼,痛得几乎说不出来,舌根被冻得发麻僵硬。 杜山站在灌满寒风的门口。 “哥、哥哥……” 颤抖的、可怜的呼唤声,从小孩青紫发白的唇里吐出来,还不如冬天的雾重。 冬日的残阳透着毫无温度的光,从狭窄回廊窗照进来,将门里门外分割成昏与明。 杜山站在光的分界线上,静静低垂眼看着小孩向着他的方向努力挣扎爬行。 他不知道自己看了多久。 他摊开掌心,里面是几枚酥油糖。 那是他从班主任那里获得的奖励。 杜山想,如果杜川能坚持爬到他面前来,他就把糖分给杜川,哄哄他这可怜的弟弟。 在斜阳推移着的一小段时日后,小孩发白的手指终于虚虚拽住了杜山的裤角。 那张尚带着婴儿肥的脸抬起,满脸的泪呀水呀混杂在一起簌簌地落。 “哥哥……” 他喊他的声音浸满了数不尽的委屈,可怜无措的仿徨。 他泪中生着花,碎光落了进去,染出淡淡的碎金迷蒙了眼。 “我疼……” 杜山站在原地没有动。 他再度摊开自己的掌心,那几枚酥油糖已经被他攥得发软。 光落在几枚老旧包装的糖上,在一阵风带走了他的叹气后。 杜山半跪下来,蹲在小孩面前。 他向杜川缓缓摊开掌心。 “别哭。” 他轻轻喊。 看着小孩渐渐被他掌心吸引,杜山抬手轻轻摸了摸小孩的头。 “吃糖,吃了糖就不哭了。” 那个冬在回忆里久远而清晰。 与杜山而言,他像从老天爷那接手了一摊缠扯混乱的债。 他喊他哥,于是他叹着气认命。 小孩最后哭累了,疲惫又依恋地靠在半大孩子身上。 他们紧紧抱在一起,藏在皮肉下的血管脉络淌着一同的血,联结编织成躲不开的笼与债。 后来他们跟着杜承熙。 杜承熙常同杜山说:你是生来要做恶修罗的鬼,要登神仙台,做什么凡俗子?要什么亲缘债? 杜山没说话。 只是后来在杜承熙死的时候,他亲手剜了杜承熙的舌。 对杜川而言。 那才是他生的开始。 母亲让他的皮肉滚落砸在凡尘。 是杜山接引他的灵魂渡到人间。 那时候年仅五岁的小孩什么都不懂。 他只知道自己喊着“妈妈”的人,将他扔掉了不再回头。自己喊着“爸爸”的人,将他打得半死不活痛不欲生。 他喊着哥哥呀,学着哥哥呀,茫茫然咿呀学语的时从未理解过的字眼,在杜山半跪下来的刹那间——稚嫩的孩童却似被神明醍醐灌顶了概念。 原来……这就是他的哥哥。 他所有的委屈找到了发泄的口,青紫的小手紧紧抱着自己的哥哥。 他哭得昏天暗地,最后快要昏厥过去的时候,他被杜山抱起放在床上。 杜川迷蒙着混沌的泪眼,泪水早已模糊了他的视线,让他只能看见一张被潮湿水汽扭曲模糊了的脸。 那张脸没上有母亲的温柔,没有父亲的严肃。 那是一张神情漠然的脸,几乎找不出任何人性的情绪。 说像是悲天悯人的佛,却不见慈悲。 说像是淡漠断情的神,却为他轻轻盖好了被。 冬日的光散得淡了些,杜川抬手想抓住模糊视野里虚虚的影。 那是他的一切、生命、神明与佛陀。 他一抓就是那么多年。 幼时回忆里模糊的影,却在杜川日复一日的梦里盘旋,最后化作他此生解不开的结。 后来,杜川总觉得,或许在他幼时第一次向他哥伸出手抓去的时候,他抓住的不是他哥的裤角。 应是那理不清的姻缘红线。 缠在他的腕间,缠在他的喉间,缠得他再也断不了那些无端起的念。 从杜山分给他那几块酥油糖起,似是拉开了命运这台戏的序幕。 几块甜腻的糖从他的掌心,滚落到他的掌心,循着掌纹的痕迹,终是烙下了断不开的因果。 第3章 春解厄(三) 酥油糖的味道便成了他们的秘密。 杜山从来没有吃过那块糖,他不知道那是什么味道。 他能想到的味道——先是杜川浸满了雾气的朦胧眼,而后是湿咸潮湿的水。 最后是他仔仔细细擦干净杜川的泪,叹着气看这小孩。 “怎么那么爱哭。” 那时候杜川太爱哭,被杜建东打几下便能哭得惊天动地,再加之皮肤娇气,青紫痕迹看起来更是饱受蹂躏,倒是让他们杜建东不敢死命打杜川,怕真摊上人命。 与之相对的,自然是年纪更大、不用担心被打死的杜山。 杜山从不吭声,但会反抗、会还手,并且一次比一次厉害。 在被十一岁的杜山拿菜刀狠厉砍断几根手指后,杜建东痛得惨叫连连,冷汗浸得他一个成年男人悚然。 杜建东疼得跪在地板上,面色恐惧地抬头看着那个半大的孩子。 小破楼子里一向昏暗阴沉的光线,映得杜山提刀的身影好似修罗。 刀尖正沉沉滴着血,杜山却只是低头面无表情看一眼。 他看见断指滚落在地面,尚带着筋的皮肉颤着淌血,弄脏了地板。 于是杜山抬脚向杜建东踹过去,白鞋上沾了鲜红的痕迹,他正打算开口叫杜建东带走这玩意的时候,却突然听见男人疯癫恐惧的呢喃低语。 “疯子、你是不是人的疯子……你根本不是人……恶魔、疯子!恶魔!” 杜建东的话颠三倒四,瞳孔收缩得不正常。 杜山听着,神色平静到荒凉。 只是在男人咆哮着逃离、重重关上门发出巨大的声响后,他忍不住皱了皱眉。 他听见杜建东最后说,要将他们卖掉之类的事。他知道杜建东真的能干出来。 杜山垂眸瞥眼地上的断指。 他将菜刀放回案板,从厨房里扒拉出几块破布包着断指,顺便擦了擦地板血迹。 杜川正揉着睡眼惺忪的眼,扶着门呆呆地看着杜山,带着几分被吵醒的懵然。 “哥哥,刚刚是什么声音?” “没什么。睡觉去吧,明天还要上课。” 杜山回答着。 手里捧着那坨被破布包起来的断指。 杜川一向很听话,闻言便转身乖乖回房间。 他一向无条件相信他的哥哥。 杜山则是在那扇卧室门关上后看了很久。 他在想,他们或许该逃了。 杜建东骂杜山是毫无人性的恶魔,但事实是杜建东也不遑多让。 杜山那时候打算带着杜川逃亡的动作终究还是慢了一步。 他们的亲生父亲,在那年秋天终于找到了机会,将他们卖给了人牙子换赌资。 在那间沉闷无光喘不过气的昏暗车厢里,两个半大孩子的手脚被麻绳缠绕着捆在一起。 黯淡混沌的车厢像他们缠绵着却没有彼岸的命运。 杜川前些日子又被杜建东打过,他浑身没有力气,伤口暴露在腐臭空气里颤着发凉生疼。 杜川的眼几乎睁不开,开口的声音却像之前一样委屈。 他说:“哥,我好闷啊。” 他早就习惯了依赖杜山。 哪怕知道自己被杜建东抛弃,杜川却像从前那般再哭。 因为他和他哥在一起。 杜山只是应他:“到了地方就好了。” 杜川不懂什么是拐卖,小学都还没上过几天,他几乎不懂现在是什么情况,只是懵懵懂懂更贴紧了杜山。 “那、哥哥,我们是要去哪里?” “……” “哥哥?” 他们背靠着背被捆在一起。 杜山感觉到他们的温热脊背紧贴,隔着布料正在传递热度,渡到另一个人躯体里。 躯体真实又滚烫,烫得那时候的杜山眯起眼,看向车厢门板缝隙处,隐隐约约渗透的一丁点光亮。 他回道:“好地方。” 那地方会有多好? 杜山不知道。 杜川自然更不知道。 但他的弟弟永远无条件相信他。 所以当杜川听着杜山如往日般平静的回应,杜川睁着眼打起精神来,好奇地问起来。 “哥哥,那个地方是什么样子的?” 杜山垂眸半闭着眼。 沉寂无光的车厢里,缓缓放映起他翻开课外童话书时隐约记下的字眼,冷淡的嗓音交织编罗着谎言与童话。 杜川听了那故事一路。哪怕最后抵达的地方并非是杜山口中描述的模样,但在狭窄简陋的毛坯房里,杜川倚靠在杜山身上静静地闭眼,小孩的唇角是微弯的笑。 他一点也不害怕。 因为他哥告诉他。 “这不是终点。” 杜山没有骗他。 在杜山终于找到机会抢走人牙子里某个看守人的铁棍之后,他冷着脸将看守人的脑袋砸成碎片,鲜血脑浆爆溢飞溅到他面颊,他只是淡淡皱了皱眉,扯过衣角随意擦了几下。 这便转身去找杜川。 他告诉杜川,只要在门后等着他回来就好,听见什么动静都不必管。 杜山推开门,言简意赅:“走。” 他们必须趁现在迅速逃走。 虽然杜山也不知道这到底是辗转到了哪个城哪个县,但只要能从这里逃出去,一切就有希望。 回归寻常人生与命运的希望。 只是在带着杜川一路奔逃的时候,杜山偶尔会走神看着自己牵着杜川的手。 掌纹脉络里藏纳着血迹,瞳孔里闪烁回忆着纷飞如雪的画面。 某种天然野性的直觉,似乎已被命运奇异激活。 命运也似乎不乐意见杜山这样的人回归平淡的人生。在逃亡数日后,他们被其中一位看守人发现踪迹。 在杜山战战兢兢害怕的时候,杜山将小孩护着怀里,眼神冰冷淡漠。 紧接着。 杜山却听见领头的那位看守人问。 “杜山……是吧?黑狗是你弄死的?” 杜山直视那人平静点头。 年仅十一岁的半大孩子,对于自己将一条人命活生生砸得支离破碎这件事毫无任何罪恶感,神情冷漠得似乎那条人命只是电视上饰演的寻常剧本,毫无任何世俗意义上的恐慌。 杜山甚至隐约有一些兴奋与怀念。 可惜那位看守人猜不出来,即便只是如此,也足够让那人哈哈大笑起来。 “那把你卖了还真是屈才了,我这边有个更适合你的去处,你去不去?保证你能吃香的喝辣的,穿金的戴银的。” 看守人嘿嘿笑了笑,意味深长地说出最后半句话,“只要你能一直狠下去。” 杜山却没有应声。 他低头看了眼杜川。 杜川紧紧攥着杜山的手,眼神带着茫然与害怕,但因为杜山在这里,所以他只是靠得更近。 后来杜川才发现,原来早就他很年幼的时候,他就已经将杜山当作了他的天,他的地,他的支柱。 他似乎隐约察觉了什么,攥着杜山的手发紧,眼底闪着可怜又不安的泪。 “哥哥,我要和你一起,我不要和你分开。你去哪里……我都要和你一起。” “……” 杜山隐约能猜到看守人想推荐他去一个什么样的地方。 那或许只是一个人间炼狱,毕竟选择他进入的资格是因为他杀了人。 不过的确完美契合杜山灵魂里烧灼的野性与疯狂。 但他还带着杜川。 这是唤起杜山仅存人性的因果。 可那样的世界不适合杜川。 “哥哥。” 杜川攥紧他的衣袖,眼神倔得发烫。 “我要和你一起,哪里都要一起。” 杜山定定看了杜川很久。 一场不知道游戏规则、不知道游戏结局的残酷试炼,此刻横在命运的前方。 他摸了摸杜川快要哭出来的眼,轻轻点头。 “好。” 他应了看守人的推荐,应了杜川的恳求。 在他轻淡漠然轻飘飘的一声应里,也兴许是应了他给自己缠上的因果债。 孽债缠满苦身,因果线从冬日里延展纠缠不清。 谁叫他当初应了杜川的一声哥。 在看守人的引荐下,他们最终辗转到杜家,成了杜承熙膝下的养子。 杜山是十三号,杜川是十四号。 杜承熙只在他们第一天来杜宅的时候匆匆见过他们一面,一手遮天纵横风云的男人,笑容和蔼地扮演着慈善的父亲,给了他们唯一的忠告。 “我由衷地祝福你们,活下去。” 杜川害怕眼前的男人,分明笑得和善却让他觉得更可怕。 杜山不卑不亢站在男人面前,直视杜承熙的眼。 杜山应道。 “如您所愿。” 第4章 春解厄(四) 杜承熙总共收养了十六个孩子。 在杜山之后,杜承熙从地下拳场里又捞来一对双胞胎,取名为十五和十六。 不过很快他们便从杜家消失了。 那是杜山接手的第一个任务。 当杜承熙把解决十五十六的任务交予杜山时,杜山脸上没有任何表情。 年仅十一岁的孩子瞳孔冰冷淡漠,只开口问了杜承熙一个问题。 “我的弟弟有收到任务吗?” 杜承熙笑了笑。 “如果你任务失败的话。毕竟,我更看好你,而不是那个只知道躲在你后面发抖的家伙。” 杜山面无表情点了点头。 第二天,杜承熙如愿以偿收到了那两个孩子的死讯。 杜山浑身淋漓着数不尽的血,眉眼挂着伤痕却依旧神色平静,脊背笔直站定在他的面前。 杜山道:“任务如期完成。” 杜承熙看了他很久,苍老的瞳孔似乎在杜山身上寻找着某种影子或者痕迹,最终化作一声感慨叹息。 “你是我最看好的,完美的继任者。” “可惜——你有弱点。” 杜山没有动。 他听清杜承熙接下来的话。 “当你能解决你弱点的那一天,杜家的这个位置——我给你。” 杜承熙期待着杜山的反应。 他知道眼前这个冰冷得近乎人形兵器一般的孩子,有多在乎十四号那个废物。 杜川实在是不适合这样的世界。 那个比杜山小了四岁的孩子在这里活得很艰难。七岁的小孩还没有上过小学,就已经被要求着拿起枪械、对准敌人。 他不明白这一切意味着什么。 但当教官演示的那一枪打出去时,当硝烟与血腥弥漫在鼻息时。 杜川看见昨天偷偷给了他一块小蛋糕的厨房阿姨睁大了双眼,死在了血泊里。 子弹洞穿了她的眉心。 与此同时寒意也侵袭了他所有感官。 他想起阿姨递给他蛋糕时,笑得温柔和蔼。 她说她有一个和杜川差不多大的孩子,她说她明天还要去给孩子开家长会。 那可是她第一次去开家长会呢。 杜川稚嫩的手拿不稳冰冷器械,茫然的眼淌出无助哭泣的泪打湿着睫毛。 无尽的冰冷绝望让这个孩子说不出任何话,然后,他察觉到眼前有一阵冰冷而温暖的黑暗。 杜山的体温比常人更低,指尖更是冰凉彻骨,但冰凉的温度此刻却化作让杜川心安的温暖黑暗。 杜山捂住了杜川的眼。 他的动作不算温柔,语气却平静坚定。 “他太小,我来学,足够。” 杜承熙很看好十三号,所以十三号杜山的训练量从来便是最高强度。 由于杜川实在不适应这样的世界,而杜山也绝不容许杜川的死去。 最终,为了这位自己最看好的孩子,杜承熙答应了杜山完全没必要的要求。 杜山,十三号,承接并完成十三号和十四号的所有训练以及任务。 杜川依旧留在杜家,完成普通学业的同时会接手某些地下任务,但却都是杜山派给杜川的。 与其说是任务,不如说是偶尔的磨炼成长而已。 杜家培养杜山,杜山培养着杜川。 杜山在杜家强度骇人的训练里成长得迅速而可怕,年仅十六岁的时候,已在地下世界初具煞名,尚未成年的少年已经用冰冷的双手与枪支送走了无数灵魂安息。 杜承熙很满意杜山的状态。 杜山冰冷,淡漠,情绪寡淡,毫无道德感与是非观。不论是谁,只要是任务目标,杜山都会毫不犹豫地执行。 他是好用而锋利的人形兵器。 杜承熙给了杜山十三号,在西方故事里象征着死神与恶魔的编号。 他由衷地希望杜山是这场试炼里唯一活下来的胜利者。 可他想要的死神不应该有任何弱点。 杜承熙从监控着杜山的视频资料里,总是看见那个少年分明眼尾都沾着冷却腥臭的血液,分明神色淡漠得宛如机器,却会从自己怀里取出几枚老旧包装的糖,放在十四号的掌心。 “哒、哒。” 杜承熙看着视频资料里一帧帧画面,他的指尖敲击在椅子把手上,由衷地为自己最完美的继任者而叹息。 “杜山……” 杀死十四号的任务从七年前就派发给了杜山,但那是杜山唯一一个至今仍未行动的任务。 “咔哒。” 书房门被拧开,来人满身血腥气浓重得呛鼻,神色却淡漠平静。 “先生,任务完成,库姆的货物已经成功转移。” 杜承熙没有说话。 他突然抬起头,认认真真打量起眼前这位自己培养了七年的最强兵器。 杜山脸上早已褪去了稚嫩,生死一线的无数次危机让他浑身气势越发凛冽。 十八岁的杜山分明只是少年身形,神色平静间气势却隐隐有压过杜承熙之势。 实在是天赋异禀。 杜承熙不介意退位,自己的继任者如此强大完美更是让他由衷欣慰。 可惜杜山的身上却有着如此不可忽视的、巨大如窟窿般的弱点。 “十三号,”杜承熙突然开口,“你有一个任务没有完成,现在我重新发布一次。” “——杀掉十四号。” 杜承熙关注着杜山的反应。 杜山没有动,也没有任何异常反应。 他淡淡看了杜承熙一眼,轻轻点头,像从前接过任务那般。 杜承熙一瞬间感到诧异,紧接着又像是意识到什么。 他忍不住笑了起来,看着杜山离开的背影,他眼底的笑意越发疯狂肆意,许久未曾燃烧的热血被杜山点燃。 他对着杜山背影回应。 “我很期待。” 期待这个疯狂的兵器,为了保护十四号究竟能做到什么地步? 杜山坦荡地没有做任何遮掩,杜承熙也坦荡地没有做出任何反制。 他只等着自己期待的继任者锋芒毕露,等那把兵器即将斩尽自己的最后一滴血。 杜山的脚步停在地下擂台。 杜川虽然被他保护得很好,但身在这样的世界,总归要比正常人的世界危险许多,所以他也会安排杜川必须完成地下擂台的训练任务。 擂台上,一众人正围着杜川攻击。 杜川的格斗术学得最好最快,哪怕是以一敌多也不落在下方。但终归人多势众,更何况又是被体力更充沛的成年人攻击,杜川很快渐渐落于下风。 杜山只是停下脚步,站在擂台旁沉眸淡漠看着。 他看见杜川身上落下的一道又一道伤,不致命,于是他将目光转移到别处不再关注。 杜川的体力已经跟不上了,又被其中一个人狠踢上腹部后,他痛苦地蜷缩起来又给了其他人再次进攻的机会。 一众人自然不会留情,只要没有真的打死,打成什么样都没有关系。 杜川被打得浑身发疼骨折,他余光里似乎瞥见了杜山,咬牙挣扎着想要爬起来。 紧接着又被人狠狠砸回地面,他脑袋疼得发懵,血色与泪水混杂着让他痛苦不堪。 一时间杜川总觉得自己是不是快死了。 “好了,训练结束。” 杜山突然开口。 那群人里似乎还有人想要趁机在对杜川做什么,但听见杜川冰冷的声音,最终瞳孔里闪过几分畏惧,悻悻地收回了手。 杜川一听见自己哥声音倒是一下子就来精神了。 他已经不是当初那个只有几岁的小孩子了,越是长大、越是明白事理,他越是知道自己的哥哥有多好。 哪怕那些人说他哥是人形兵器,说他哥早晚会杀了他,他也毫不在意。 杜川甚至想,如果让他哥杀了他,能让他哥笑一笑的话,那杀了他似乎也是无所谓的。 毕竟他真的很少看见杜山笑。 在杜川的世界里,他哥能笑一笑,比他的生命更重要。 “哥!” 杜川撑着自己被打得遍体鳞伤的身子爬起来,疼得嘶了几口气。 他却硬撑着骨折,拿没伤的那条腿蹦蹦跳跳跳到杜山面前来。 他比杜山矮,抬头一双眼闪着期待又明亮的光,眨也不眨地看着杜山。 “哥,你是刚出完任务回来吗?是来看我的吗?你别看我今天被打的那么惨……我身手有进步的,我以后不会给你拖后腿的,我可以和你一起出任务的!” 杜山微不可查地皱了皱眉。 “……安静。” 杜川略显委屈地喔了一声,眼巴巴看着他。 杜山不为所动。 他道:“去洗个澡,一身味道。洗完等会带你去个地方,洗干净点。” 杜川刚刚略显黯淡的眼眸一下子又亮了起来,像是得到了主人承诺会给骨头的大狗狗,他身后的尾巴仿佛突然又疯狂摇了起来。 “好!我现在就去……哥,是什么啊?是要带我去哪里?我需要换上很正式的衣服吗?” “不用。” 杜山淡淡道,已经习惯自己弟弟话多聒噪的模样。 他抬眸看了看地下擂台的天花板,那里正对着杜家书房的位置。 杜山轻轻勾了勾唇,声音里难得带了些不那么冰冷的温柔。 “杜川,去好好洗个澡休息。” “会有惊喜的。” “一定要久,毕竟惊喜需要精心准备。” 杜川兴高采烈地答应了。 那天,在满怀期待去洗澡的路上,杜川一直在想,他哥到底给他准备了什么样的一个惊喜? 在庞杂的水流声与浴室的混响加持下,与平日不同的些许声音并未触及杜川的神经。 毕竟他和他哥不一样。 哪怕身在杜家,杜川也一直被杜山好好保护着。 所以那一天,他没分清那不是教官演示枪支射击的声音。 那是一场不大不小的混战。 除了那间小小的、属于杜川的卧室。 一切结束得真的很快。 不过是他被杜山哄去洗澡的四十分钟而已。 等杜川满怀期待再次走出来时,地下擂台里,却站着一个浑身鲜血淋漓的人。 杜川慌了神连忙上前,却迎上杜山瞳孔里难得泛滥的笑意,还有打破了淡漠冰冷壁垒的愉悦疯狂。 他想问杜山发生了什么,杜山却突然对着他竖起了手指,轻轻嘘了一声。 于是他便闭嘴,只是默默地停在杜山的身边。 “扶我,去杜家书房。” 他听见了他哥的命令。 那声音一如既往带着些冰冷,却和平时有些不一样。 有几分肆虐的疯狂、愉悦和盛大的张扬。 杜川喜欢这样的声音。 比起那宛如机器人一般平板冰冷的声音,他更喜欢这样一个更生动鲜活的杜山。 他听从他哥的命令,毫不犹豫地开始执行。 一路上他们没有遇到任何的阻碍,杜家似乎没有了任何人的踪迹,这里仿佛变成了一片空荡荡的废墟,只有他们两个人还生活在此。 杜川感到一阵隐约不安,想要回头看向杜山却被杜山按住。 杜山说继续,于是他只能继续。 鼻息间的血腥味弥漫加重,身上负担的重量似乎也越来越重。 他感觉到杜山似乎把整个人的重量都压在了他的身上。 他没有吭声,只是心底越发不安。 他想起刚才看见杜山满身淋漓的血……那些血到底是谁的? 他们就这样沉默地走到了杜家书房。 杜承熙很看重书房,里面放着许多杜家的机密文件,往常有人在门口把守,现在却空无一人,门也大开着。 杜承熙早就没了踪影。 “扶我过去,”杜山突然出声,“杜承熙平时坐的那儿。” 杜川隐约意识到了什么,扶着杜山的手颤了颤,最后还是没吭声。 他听话地将杜山带了过去,脚步却越发沉重。 直到。 杜川在杜山身后站定,他看着杜山的背影竟然流露几分真实的脆弱与无力。他看着杜山——缓缓跌进了那个位置。 他恍然意识到什么,缓缓下移视线,落在杜山的那双腿上。 那里凝聚着最浓郁的血腥气,他不敢去想那些血液之下掩盖的到底是什么。 “杜川。” 杜山到声音却依旧冷淡平静。 那一瞬间的脆弱消失无影。 “以后你就是杜家的二把手了。” 他坐在杜承熙曾经的位置上,垂眸淡漠地翻过那些文件,满意地笑了笑。 杜山很少笑。 这是他人中第一次真心实意的笑。 这是他在自己十八岁这年送给他自己最好的礼物。 的确够疯狂,但这才是他冰冷灵魂的底色,不是吗? “现在给你第一个任务——” 他伸手,杜川下意识矮了矮了身子,于是杜山的手揉着杜川的头,冷淡嗓音里带着隐约的笑。 “去帮我买个轮椅吧,乖。” “质量好点,恐怕得用一辈子了。” …… 杜家改朝换代,少年杜山的狠辣手段让不少人胆寒。与此同时,让地下世界更为恐惧的——是另一个只为杜山而活的疯狗。 那天之后,杜川主动离开了杜山为他缔造的保护带。 那个曾经怕疼、爱哭、懦弱、废物的孩子,似乎在一夕之间长大。 他变得疯狂、狠决、阴毒,只要是杜山要求他追踪的猎物,他会毫不犹豫地、哪怕流尽最后一滴血也要咬断目标的脖子。 只是在杜山面前。 他还是像从前那样。 他会趴在杜山面前哭,却又学会了偷偷抹泪。 杜山会捏着杜川的下巴抬起来,居高临下看着杜川湿润的眼,冰凉的指尖抚去杜川眼角的泪。 杜山只是平静道:“别哭。” “我说过,会带你去个好地方。” 第5章 春解厄(五) 他们从此相依为命。 十八岁的少年哪怕成功坐上那个位置也终归不被人看好。 数不尽的生死危机一次又一次地逼迫着他们在命运里挣扎,冲破所有荆棘缠绕的陷阱,鲜血淋漓着才能滚落进一片喘息之地。 他们却成功了。 于杜山而言,他不在乎自己这条命究竟能活多久,不然也不会拼死废掉一双腿也要弄死杜承熙。 他的世界荒芜而疯狂,生死一线的刺激才是他灵魂深处在颤栗的体验。 但他还有杜川。 那条在他幼年时缠上他的因果线,终究是把他的魂牵挂在了人间。 杜山不明白这究竟债还是缘。 杜川总是用那双眼哭得泪眼朦胧,跪在他面前、小心翼翼趴在他膝头,泪浸湿了杜山膝头的布料。 水汽氤氲着的除了无声的痛苦,似乎还是杜川不曾说出口却的确缠着杜山的一丝恨。 他恨杜山什么都不在乎,连这条命也不要。他又恨杜山为什么那么在乎,偏偏要护他的命。 倘若不是杜承熙执意要杜山杀了他,杜山不可能疯狂至此。 可那么多年,他却一直被杜山保护得太好,从未知晓童话里的“好结局”在背后还有更残酷的付出。 他说不出也没有资格说出,任何意味着责备的话,他哥此生对他早已仁义至尽。 从他懵懂无知到他青春年少,杜山一直竭尽所能地护着他。 杜山淡漠的面庞与冰凉指尖,混杂着冷淡嗓音,终是化作了杜川此生再也解不开的念。 因果缠连的一瞬间,或许命运早已注定走入歧途,缠在灵魂深处变成理不清的情愫线。 午夜梦醒。 他想起自己梦里的那些画面,那张熟悉冷淡的脸,那双平静漠然的眼,一句句低沉又清冽的话语,化作居高临下的命令…… 他终于忍不住跑去浴室,一下又一下狠狠抽自己的脸。 他疯了。 杜川疯狂捧起冷水砸在自己脸上试图清醒,可梦里画面太朦胧太缠绵,太……太像他的妄念,终于抑不住地在破土。 他甚至不明白一切究竟从何而起。 “杜川……杜川,杜川,他是你哥。” 杜川看着镜子,一遍又一遍念。 杜山为了他前半生付出了太多。 他能做的,就是用这条命往后都护着他哥。 肖想,妄念……都不应该。 他是他哥身边最忠心耿耿的狗,最虔诚卑微的信徒。 他不配拥有那些卑鄙下流的念头,梦境交织的画面,也只似对神明的亵渎。 他只想藏起自己不该有的念想,就那么藏一辈子。 可**,又怎会如此听话顺从? 总是会在不合时宜的时候破土而出,终有一日冲破枷锁。 在不确定的某一日。 或许正是此日。 “……杜川,过来。” 杜家祠堂修建得庄严肃穆,泠泠雨落打得屋檐风铃声响,却都不如堂中人声音清彻冷冽。 杜川笔直跪在那大堂外,浑身早已湿透。 雨势越大,密得快叫他睁不开眼、看不清心心念念的人。 骤然听见杜山声音,杜川下意识更挺直脊背,心底纷扬的妄念刹时去了大半。 他哥要罚他了。 是他杜川该得的。 杜川顺从地跪在地上,一路膝行跪着爬到杜山跟前,还差几步时便已经缓缓停下——他才淋了满身的雨,带着秋雨潮湿寒气,可别害他哥受凉了。 虽然他更想趴在杜山膝盖上。 杜山的眼是被他的莽撞行动牵连,为了护住他才不慎出事。 医生说需要修养一段时日,是可以恢复的。 现在的杜山是失明的。 杜川深吸一口气,头埋得更低。愧疚自责、后悔难过……复杂情绪堆积满他心头。 他想,他哥这次要怎么罚他都好,他都想把自己抽死了。 紧接着他听见杜山的声音。 “去把鞭子拿来。” 杜川从前也不是没有挨过罚,但只是跪在堂中等着杜山处刑便是。倒是第一次去帮杜山拿刑具。 毕竟杜山的眼终究会影响一段时日的日常生活。 杜川心底更是一阵抽痛发苦。 “是。” 他应下。 他知道杜山看不见,也知道杜山不会在乎他到底是怎么去取刑具。 杜川却依旧没有站起来。 他跪着趴伏在地上,像一条卑劣下贱的犬,乖顺地向目的地爬去。 最开始,杜川只是觉得这样责罚自己会让自己心底好受一些。 他哥从来不这样折辱他,他却心甘情愿如此,只为略微地洗涤自己心底的愧疚。 杜山静静地坐在轮椅上,黑布蒙着的眼前只有细微光影晃动。 他的确看不清杜川在做什么,只是他的耳朵没有坏。 听着明显不对劲的落地声,杜山没有出声,表情没有一丝变动。 他大约猜出了杜川在做什么。 “如果你喜欢这样,可以考虑把鞭子叼过来,更符合你的姿态。” 他突然开口。 杜川显然被吓了一跳。 他没有想到他哥竟然能发现,心底浮现懊恼。 更让他感到难堪的是,比起懊恼,他的身体最先浮现的竟然是过电般的酥麻快意。 只因为那是他哥的声音。 他听话地咬住鞭子,口水淌出一些往下落,四肢着地趴伏爬回去,一双眼却不受控地抬起头看向那个人。 他哥的腿出事后,他便经常以这个视角看他哥。所以他总是看着杜山高高在上又淡漠从容的模样。 杜山分明猜到他眼下在做什么下贱的事,表情却依旧没有任何变化,只是薄唇轻吐着淡漠又不容置疑的字眼。 说是考虑,但与杜川而言,那就是他哥给他的命令。 被杜山冷淡命令的话语调动,杜川忍住自己难堪又狼狈的反应,耳根几乎烧红成了一片。 他唯一庆幸的是幸好杜山看不见。 他早就明白,他对自己的亲哥杜山有着过界的感情。 可那感情怎么想都像在亵渎自己的神明。 幸好……幸好没有脏了他哥的眼。 “递给我。” 杜山似乎完全不在意杜川究竟是怎么回来的。 他只在乎自己计划之中的刑罚。 杜川连忙爬几步,昂头把口中的鞭子放在杜山触手可及的地方。 他已经含了一些时候,口腔早就控制不住一直往下流着口水。 杜山看不清眼前的场景,只能循着方位摸去。 他最先覆上的是杜川的耳,冰凉指尖顺着皮肤摩挲寻觅着,划过脖颈一寸寸皮肤到脸颊上。 这感觉几乎让杜川快维持不住跪姿。 分明只是微小的动作,但那是他的神明。 他的眼眨也不眨地看着杜山。 杜山的指尖抚过他的唇角,终于碰到了那柄鞭子。 鞭柄早已被杜川含着打湿,淋漓得不成样子。 杜山将它取下来,不满轻啧一声,像是疑问,像是责怪。 “原来狗含鞭子是会这样么?” “对、对不起……哥……” 杜川的口终于自由了,连忙道歉。似乎只有快一些张口说话,他才能抑制自己身体控制不住的兴奋。 他的理智和**分裂成了两部分。 理智疯狂拉扯着,叫他不要继续过激反应,叫他想想他哥这些年为他付出了那么多,眼下他却想着卑贱**的事,对得起他哥吗? **却在他的脑海里肆虐叫嚣——他现在看不见,为什么不趁机放纵一下呢? “……” 杜川他脑袋变得浑浑噩噩,思绪与良知在心底挣扎着。 他抬起头想偷看杜山一眼,却看见杜山握着鞭柄拿着丝帕擦拭,眉头微皱,语调略显不耐与嫌弃,微微叹息。 “好脏。” 充血般的红迅速占据了杜川的耳根,被杜山冷冷语调斥责而产生的反应让他更觉难堪羞耻。可偏偏他的身体,似乎真的无法抵御来自杜山的声音与动作。 杜川试图调节着自己呼吸,他实在不想在他哥面前如此出丑,哪怕他知道他哥看不见。 “跪下。” 耳边骤然传来杜山冷淡的声音。杜川下意识挺直姿势跪得更标准,异样的反应根本无从掩饰。 他抿唇不敢低头去看,只能又一次庆幸他哥的暂时失明。 “给你半分钟调整姿势,保证在我能打到的范围内。” 杜山的声音再次响起,一如既往地平静淡漠。 杜山说话几乎没什么语调起伏,像是一台被书预设好了程序的机器。但他说出的话往往带着不容反抗的强势。 大约是家主这个位置待久了。 杜山很耐心地等待杜川半分钟。 毕竟他眼下看不见,杜川要是不调整好姿势,等会被他抽在脸上导致毁容或者失明,那实在不太好。 杜山听见一阵窸窣声响,突然停顿几秒后又继续作响,最后很快安静下来。 他想,杜川应该是调整好姿势了。 他垂眸抬手举起长鞭,腕间施力毫不留情抽下去。 “一。” “嗯唔!” 意料之中的闷哼声落在耳边。 杜山又抽了一鞭,却隐约觉着触感不对。 杜川的声音他听得很清楚,在失去视力后,听力很快成为了五感中最敏锐的存在。他听见,杜川的闷哼里除了痛苦……还有其他的东西。 杜山不动声色地继续抽打,一下又一下,间隔的时间却越发长。 于是在停手的空间空隙里,他听见那越发粗重的声音,裹着几分连雨声也盖不去的浪荡。 他又抽了一鞭,力道比之前更大,刻意打在某一处——他上次打过那处时,杜川声音突然变得极为高亢,止不住的声音里带着几分说不清道不明的情绪。 “嗯呜呜——” 隐约有水声溅起。 那不是血。 他对于血腥味不会如此迟钝。 杜山忍不住笑了笑。 他停下鞭打,开口满含疑惑地问。 “杜川,原来你有这么多水吗?” …… (写了但不能发自行脑补) …… “……五十。” 杜山收回长鞭平静开口。 “刑罚结束,杜川。” 他低下头看着杜川,尽管他看不见。 但他踩在杜川身上的脚能感觉到杜川的一切。 他安静地听着杜川的声音,感受着杜川身体的余韵。 “弟弟。” 杜山突然喊道。 杜川浑身一个激灵,在无尽的折磨里,他骤然恢复了那么一瞬间的清醒。 弟弟。 杜山很少这样喊他,从来都是喊他的名字。 弟弟。 牵连缠绵着他们血脉羁绊,也勾连着良知与道德的称谓。 紧接着,他听见他的神明说。 “坐上来。” “你想要,不是吗?” 他像是被命运的神明垂青。 神明垂眸低下头看着他,无悲无喜的语调点破他的欲求,再然后,给予他放纵与满足的资格。 …… (写了但不能发自行脑补) …… 后面的事杜川已经完全不记得。 或许也不需要记得。 因为那天之后,他和杜山的关系便已经不一样。 尽管杜山从未说出口某些字眼,尽管杜山的对他的态度依旧没有改变,但杜川知道,他和杜山已经不是完全的、纯粹的、仅仅只是亲生兄弟而已。 缠连在他与他身上的,是人间所有的一切红线。 第6章 春解厄(完) 只是。 杜山对杜川从未有任何改变。 最开始杜川甚至以为那会不会只是自己的一场梦,一场自己压抑太久之后的妄念幻想。 直到被杜山态度自然地命令,他们再次交织……杜川想了想,很想问什么,又怕听到什么。 他想知道杜山的答案。 又不敢去听杜山给出的答案。 如果那一切从来不是梦。 杜山究竟是出于什么和他一起疯狂? 他不敢问。 于是他们默契地维持着这不一般的关系。 杜川是不敢去听那个答案,他怕那是自己不愿意听话的答案。 如果真的是他不愿意得到的答案,在这个答案没有出来之前,他还能一直自欺欺人下去,勉强享受着他的神明给予他的垂怜,不是吗? 至于杜山——杜山的心几乎是冷的。 他不懂情爱。 不是不爱,他是不懂。 他甚至自己也不懂答应杜川的时候自己在想什么。 他并不为此感觉愤怒或厌恶。 那么与杜山而言便足够。 他只知道一件事,一件他从未告诉过任何人的事。 从他幼年时应下那声哥开始,杜川就是杜山生命中唯一的锚。 是他把他定在人间,也是他活着的一切目的。 他们处在地下世界之中,自然也不可能有永久的和平。 杜家的风风雨雨从来不少,在杜山艰难撑了五六年的平稳之后,摊子终于越来越乱了起来。 腿疾的杜山很快被众人视作薄弱点试图突破,然而守在他身边的杜川却是完全疯狂的一条狗。 敢动杜山的人都被他毫不留情弄死。与之相对的,杜川身上也带着越来越多的伤。 他们那时候已经躲进了一处地下赌场角落里,昏暗闷热黑暗的环境,让杜川想起小时候被人牙子带走的那个车,想起杜山那时候给他讲的童话。 于是杜川笑着,下意识朝杜山看去。 杜山腿脚不便,如今又大势已去,只有杜川还忠心耿耿跟在他身边,跟随他躲避追杀。 哪怕到了如此落魄境地,杜山的神情依旧平静淡漠,无悲无喜。 他指尖翻看着地图,突然看向杜川。 “杜川,去看森林吗?” 杜川看向那片地图。 边境线上一片很出名的死亡森林。 “嗯!去,哥,你想看我们就去,我还从来没有看过森林。” 他们把剩余的所有钱财都换成生存物资,甚至连武器都没怎么换,随后潇洒地离开了人类的城市,进入了属于未知大自然的森林之中。 疯狂。 这是一片无人穿越成功的原始森林。 可若是比起被那些追杀者抓到,最终悲哀而屈辱地死在庸俗的城市世界中,用自己的生命去看一看森林——才更符合杜山的生命哲学。 他不喜欢平庸,也厌倦平凡。 他的骨子里从他幼时便流淌着疯狂肆意的血。 只是他性子淡,看似不热血而已。 他们出发的时候已经是春天。 杜川一路上抱着杜山前进。 杜山的轮椅早就没了,杜川已经变成杜山的专属交通工具。 他们在森林里四处游走,不寻出路,只是为了看看。 看溪,看树,看草。 还有眼前人。 食物在第三十天的时候告罄,杜山只是淡淡点了点头,然后他拉住杜川,一起跌入他们临时搭建的这铺床上。 杜山说:“做吧,最后一次。” 杜川和他对视,他们的瞳孔里只有彼此。在这个天然原始的森林里,似乎一切情绪也褪去了掩饰,只留下真实。 那时候,杜川终于问出了那个问题。 哪怕他很怕听见自己不愿意听的答案。 可是在生命的尽头,他还是无法控制的想要得到一个好或者不好的答案。 杜川紧紧抱着杜山。 他轻轻发问的声音里带着隐约的颤。 藏着卑微虔诚的期待与惶惶不安。 “哥,你为什么会和我做这些呢?我们是兄弟对吧?你那么聪明,你肯定知道……你不觉得我变态恶心吗?” “为什么,你会答应呢?” “是因为……你,你也喜欢我吗?” 杜山抚摸着杜川的脸,迎着杜川的目光,他轻轻摇了摇头。 他说,“我不知道。” 杜川的目光在杜山摇头时黯淡下来,紧接着又被杜山平静的话语点亮。 “我不知道什么是喜欢。我只知道,我想吻你,也想和你做这些事。如果一定要选择一个人和我共度余生,我能想到的人也只有你。” “我不明白喜欢或者爱究竟是什么,我无法给出关于它们的答案,我只能给你属于我的答案。” 杜川实在忍不住,他趴在杜山的肩头笑起来。 “哥哥,这不就是喜欢吗?你喜欢我啊。” “我不知道。如果是,那么就是。” 杜山的声音一本正经,分明和往常一样,但杜川就是莫名觉得好笑。 他看似万能的哥哥完全不懂情情爱爱什么的。 他笑弯了眼正想说什么,下一秒却突然被杜山捏住下巴,紧接着是一个冰凉而炽热的吻。 “那么,我爱你。” 杜山的语气平静依旧,看向杜川的瞳孔里也不见波澜。 然而那完全倒映着杜川不见任何其他的瞳孔,早已宣告了这一切不是杜川的幻想。 他们彼此相爱。 他们搀扶着彼此渡过一生,他们的命运早已交融得无可分离,纠缠因果里终于涌现出无尽爱意的回响。 “哥,我也爱你。我很爱很爱你,我超级无敌爱你。” “……” “哥,你怎么不说话?” “超级无敌这个形容词很幼稚,但是程度很高。我暂时找不出更深程度的词来向你表达我的爱意。” “哥,你只要对我说‘我爱你’我就受不了……甚至你骂我我也受不了的。” “我知道,但我想比过你。” “你也好幼稚啊!” “也许是近墨者黑。” …… 那片掠夺了无数探险者生命的原始森林,最终也埋葬了属于他们的灵魂。 他们没有死于饥饿。 他们死在一场盛大的山火。 炙热火浪席卷枯枝烧灼出隔绝人间的炼狱,他们却在火焰之中紧紧怀抱。 灵魂深处肆虐疯狂的爱,又何尝不是时刻燃烧着的火焰? 这里没有狼狈逃窜,没有凄厉惨叫。 只有一对相爱的、同样疯狂的灵魂,在森林火焰的盛大仪式里,他们幕天席地最后一次交融缠绵。 火焰燃烧的肆意,似森林与万物为他们而举办的欢送仪式。 泥土最终沉默吞浸一切。 来年春时。 这片他们相拥赴死的泥土之上,生出了两株随风飘扬的野草。 春风过,他的草尖打上他的草尖。 (完) 第7章 过界(一) 白日里喧闹而平和的城市在夜幕降临后像一只吞噬人心的野兽。蛰伏在黑暗里睁开点缀着灯红酒绿的眼,直勾勾地盯着在阴暗里行色匆匆各怀鬼胎的人。 郁知景晃了晃手里拎着的酒瓶,没有声响的瓶子诉说着自己已经空了的事实。他靠在墙上觉得有些没劲,于是随手把酒瓶子扔在路边的垃圾堆里,带着满身酒气扶着墙晃晃悠悠地走着。 这里的醉鬼远不止他一个。潮湿阴暗的地上横七竖八地躺着衣服肮脏的酒鬼,看起来像个流浪汉的聚集地。 耳边有醉鬼们划拳的声音,也有吵架打骂的声音。 郁知景慢吞吞地晃到了这条巷子的尽头,快走出巷子的时候还不小心踩到一个躺在地上烂醉的酒鬼。 他觉得说话太累,也懒得道歉,把脚从软塌塌的肥肉上挪开,等那酒鬼嘟嘟囔囔着翻身爬开,郁知景都觉得脚底还有那种恶心肥腻的触感。 他倚靠在剥落着墙皮的墙上,藏在阴暗小巷与繁华街道的交汇处,看着对面一家奢侈品专卖店。 虽然隔了一条街,但对面那些店铺通明的灯火把这一片照得亮如白昼,在汽车与汽车飞驰而过的间隙里,郁知景目光平淡地望过去。 一个衣装革履的男人搂着穿着红礼服的女人,在奢侈品柜台前为她精挑细选着适合的首饰珠宝,或许是说话风趣幽默,他逗得那女人笑得花枝乱颤,一双手娇俏得轻拍着男人的胸膛。 繁华地段的汽车喇叭声对醉鬼的杀伤力真的挺大的。本来就有些昏涨的脑袋在刺耳的喇叭声下变得更为痛苦,郁知景只觉得太阳穴的鼓膜在一突一突地跳动,胃里也慢慢开始翻山倒海。 他闭上眼按着太阳穴想缓解疼痛,下一秒便发觉自己的手被人轻柔地抓住。 “小朋友这么晚还不回家?是喝多了头疼吗?叔叔这里有治头疼的药,要不要?” 说话的男人温柔地握着郁知景的手,用自己的手指为郁知景轻轻按压着太阳穴,一边按一边把他往巷子里带了带。 郁知景没反抗眼前这男人的行为,虽然他并不认识眼前的人。 不过像这样的事发生的次数也不少了。毕竟这条小巷是圈子里著名的捡漏场所,郁知景又经常喝醉了来,所以总是被一些人守着当作捡漏目标。 那男人见郁知景没反抗心下暗喜,今晚的消遣美人怕是有了。 郁知景长得很好,好到不能用漂亮形容应该用妖艳。 他像一株开在黑暗里散发着香味的罂粟,安静地待在那里一动不动,却犹如毒药一般,被无数人觊觎,并为之飞蛾扑火。 “叔,我等人。” 郁知景垂眸缓缓说着,还带着点酒气。他抬手轻轻推开男人的手,但没用什么力气,柔软的肌肤相贴更像是欲迎还拒。 男人没有生气,反而更得寸进尺地把手贴在郁知景脸颊上轻轻抚摸着,借着身高优势把郁知景完全笼罩在自己的阴影里,温柔地问:“是在等谁?一味的等待可不一定会有回报的。如果等不到的话,不如来看看叔叔我?” 郁知景偏头,望向那条灯火通明的街道,那两人还在兴致高昂地挑选着珠宝首饰。他视力一向很好,他们似乎在选戒指。 他想看清戒指的款式,于是又多盯了一会,对街的男人便像是察觉到什么一般突然转头,正巧与郁知景的视线对上。 刹那间,郁知景便觉得那衣装革履的男人像是被人剥削了衣服一般**裸,眼里带着惊慌愤怒兴许还有一些反感厌恶。 他觉得很好笑,没再去看那边的东西,转回头无力地靠在眼前男人的身上,任由男人把他抱住一双手在他身上抚摸。 “叔,你多大。” “三十七岁,嫌叔叔老吗?” 这个圈子的人为了猎艳,哪怕四十多岁都能把自己打扮得精致无比,成熟男人的魅力在他们身上被展现得淋漓尽致。眼前的男人相貌也称得上英俊二字,身材也保养得很好。 郁知景轻轻摇了摇头,看起来有些疲惫地闭上眼,如同一只脆弱的小兽,乖巧地靠在男人身上。 “叔,我不等了,我等你。” 于是男人笑着抱起自己的猎艳战利品,毫不拖泥带水地往酒店的方向走。 郁知景被他用厚实的大衣裹着,整个人显得小小一只得缩在男人怀抱里,等男人开完房抱着他开始坐上电梯,郁知景闭着眼轻轻问他:“叔,这么晚你老婆不催你回家吗?” 男人身子一僵,打着哈哈把郁知景的问题糊弄过去,没有给出回答。 他也没再问,到了房间就乖顺地先去浴室做清理,伴着水声他听见外边男人打电话的声音。 “我不是跟你说了我今晚有应酬吗……没有没有,我很快就回去的,这么晚了你和孩子还是早点睡。” “水声?哦,那是宴会的喷泉,下次带你也来看看,说真的还挺好看……你想什么呢?” “好好,知道了,你也早点睡,我应酬完就回去。” 郁知景裹着浴巾出来的时候男人刚挂断电话,男人有些尴尬地看了郁知景一眼,郁知景没说什么,只是安静地坐在床边拿起一份报纸慢悠悠地开始看。 于是男人便也去浴室洗澡,很快便洗完了出来,对着放下报纸的郁知景又一次温柔地笑了笑。 郁知景一边配合着男人一边想,脸上总是挂着像面具一样的笑难道不会累吗,如果是他的话,可能两天就受不了了。 做完之后男人并没有和他温存,先去收拾洗漱了一番便急匆匆地看着表走了。郁知景也不在意。他慢吞吞地清理完身体从浴室出来看了下时间,已经快凌晨四点。 他先去前台退了房,然后走在大街上被半夜的冷风吹得有些头疼。先前喝的酒早就清醒完了,郁知景不喜欢清醒地活着,所以他又想去找个地方买酒喝了。 他往这个点能有酒卖的方向走,路上路过了最近新建成的一架人行天桥。郁知景抬头望了望,觉得这是个好地方。于是去买了四听啤酒就爬上了天桥坐在边上,吹着冷风垂眸看着趋近寂静的城市。 他抬头灌一口还带着冷气的啤酒,舒服地喟叹了声,两听很快就被他喝完,正打算开第三听的时候郁知景的手机突然响起打断了他。于是他把手机接起来打开免提放在一边,听着里面男人的声音继续开着啤酒。 “郁知景,我警告你,我们已经没有任何关系了,不要再来干扰我的生活,否则我不介意以极端的方式处理掉你。” 说话的声音来自之前在奢侈品珠宝店里哄女人的男人。 郁知景听着,没回应也没挂断,只是又灌了一口酒。 对面的声音突然柔和了下来,继续说着:“好孩子,如果你缺钱可以告诉我,我会给你一些钱的,只要你乖乖的,好吗?” 郁知景这次终于开口了。他灌完了第三听啤酒,脑子又开始恍惚,而这就是他最喜欢的。 “叔,既然明明和我抱怨了那么多次不喜欢你的老婆,为什么不离了呢……既然明明喜欢和男人的感觉,为什么还要娶一个女人呢……” 郁知景慢吞吞地说完,去看自己的手机早就熄屏了,通话也不知道是什么时候就被挂断的。他突然摇着头笑了笑。 原来他们这些人一直都在喝酒,一直都在追求着不清醒。 他很快就喝完了这四听啤酒,想了想,又去买了四听重新回到继续喝,郁知景看了下时间已经凌晨五点的样子。 天依旧很黑,但他看见有早起的早餐小贩已经在开始忙碌。 他摸出自己的手机,一边喝酒一边犹豫,最后还是在拨号键上输入了某个号码等待着它被接通。 或许是几秒,或许是几个世纪,在不清醒的状况下对时间的感悟总是迟钝许多的。郁知景听见电话被接起的声音,对面安安静静的,没有人说话。 郁知景倒是突然笑起来语气格外开心地说:“我又被甩了。” 对面的人似乎轻轻叹了口气,问:“你在哪里。” “新建的天桥,风景很好,你也来看看好不好?” 可惜这段话只有前五个字传入了对面耳里,在郁知景说完地址后通话就已经被挂断了。他也不生气,只是靠在天桥边上继续喝着酒等着人。 而另一边接起郁知景的电话的人掐灭手里燃着的烟,在女人半梦半醒的询问声中叹着气:“去看看小景。” 男人说着,推开门打算走出去,灯却突然被女人摁开。 女人有一张温婉漂亮的脸,脸上带着些落寞问:“沉风,你心里是不是还想着郁如绘?” “小悦,别多想,” “我也不想多想的,我也不想让你觉得我是在无理取闹。但都这么久了……郁知景每次半夜三更给你打电话你就出去,你让我怎么想?” 陆沉风沉默地换了一件厚实一点的大衣,只在离开时轻声回了句:“毕竟他是我儿子,我不能不管。” “是因为他是你儿子,还是因为他是郁如绘的儿子?” 女人在空荡荡的房间里轻声问着,望着陆沉风离开的背影眼眶微红,最后也只是擦了擦眼角的泪水,没有像疯子一样追上去歇斯底里地问陆沉风。 死人永远是活人心底的一根刺,扎在心里面僵硬地生了根,于是唯一鲜活的属于死人留下的一切便有了先天的优势。 郁知景站起来趴在天桥栏杆上,偏头看向赶过来的陆沉风,眼里沉沉地藏着可以称之为高兴的情绪,脚下却歪歪斜斜摆着十几听啤酒罐。 陆沉风一看见这些啤酒罐就忍不住皱眉,想说教郁知景却对上郁知景的目光,最后沉默下来,只是说了句少喝点。 再然后就是两个人的沉默。他们中间隔了好几米远,一个沉默地站着,一个没力气似地趴在天桥栏杆上。 郁知景一直在看着陆沉风,眼底的高兴并没有因为陆沉风离自己远而变浅,反而是因为陆沉风一直在自己眼前这件事而更加高兴。随后,他便听见陆沉风的声音。 陆沉风说:“你以后不要给我打电话了。” 郁知景愣住,把视线收回垂下头,没再看陆沉风。 陆沉风也没理他,接着说。 “生活费我会照常打给你,不要总是出去鬼混,把大学好好念完,实在找不到工作我会给你安排。” 郁知景没有回应,陆沉风也不打算听他的回应。他说完便转身离开,留下郁知景一个人继续待在天桥。 从天色黑沉到微明,郁知景都一动不动。 直到这座城市开始苏醒,直到天桥上开始人来人往,直到郁知景接起班长打来的电话说教授查到你今天没来让你去行政楼。 郁知景才慢慢挪动着僵硬的身子,漫无目的地开始走。 路过的小朋友有些好奇地看了看他的手,然后跟自己的家长说着:“这个大哥哥好坚强哦!手上全是血都不哭的呢!我也要当一个坚强不怕疼的大人!” “瞎说什么宝宝!那才不是坚强,是神经病,自己把自己手掐烂了都不知道!宝宝不要离神经病太近!快回来!” 第8章 过界(二) 很多时候,郁知景都在想为什么有些人明明喜欢男人却要和女人结婚,为什么有些人就是会喜欢男人,为什么会有他这样的变态存在于世界上。 郁知景有个室友是信教的,每天都要花十几分钟做一遍祷告,向神忏悔着自己的罪过。郁知景就躺在床上听着,等他祷告完问他,神有告诉你人来到世界上的意义吗。 室友还维持着祷告时虔诚的姿态回答他,人生来便是有罪的,我们降世便是为了赎罪,这是我们的原罪。 郁知景想了想,觉得他的降生确实有罪。 他的出生不被任何人期待,因为他是他母亲屈辱的印记。 他的母亲郁如绘是一个十七岁的花季少女,因为她的人生永远地停在了那个年纪。 在那个保守的年代,他的母亲郁如绘未婚先孕,并且是被一个同龄的男生强迫。 郁如绘不想要这个孩子,她只想打掉这个孩子或者带着这个孩子一起自杀,可却被自己最亲近的亲人一次又一次地阻拦。他们说孩子是无辜的,说那个男生说会负责会娶你,你就和他结婚好不好。 郁如绘开始疯狂地自残、自杀,在任何时候任何地点突如其来地对自己的身体和肚子里的孩子下毒手。 郁知景想,大概他就是个注定的毒瘤要来祸害人。 无论郁如绘怎么想杀了他,他都在郁如绘的肚子里活得好好的最后还顺产了。而在他出生的当天,产后虚弱无比的郁如绘趁所有人去看孩子的时候终于自杀成功了。 一个喜讯,一个噩耗,一齐砸在陆沉风脑子上。 陆沉风喜欢郁如绘,可郁如绘不喜欢他,为了能让郁如绘和他在一起他甚至去□□了郁如绘。可这一切在郁如绘的死讯里变得没有任何意义,连带着这个新降生的生命都被厌弃。 母亲视他为屈辱,在他来到世界之后终于解脱地自杀。父亲厌弃他让母亲死亡,于是让家里托关系把他直接送去了孤儿院,哪怕他不是个孤儿。 所以郁知景时常想,他来到这个世界上为了什么。既然没有人期盼他来,又为什么要他来。为了让郁如绘终于崩溃地死去,还是为了教会那个时候的陆沉风什么是错什么是对。 郁知景自己一个人在孤儿院里待到了**岁后,才知道原来自己不是孤儿,有个叫陆沉风的男人来接他,说回家。 他那时候还不叫郁知景,院长喊他小景,所以他就叫小景。他不肯跟陆沉风走,本该写着天真单纯的年幼小脸上满是戒备。 小景在院里过得并不好,他经常被欺负也经常饿肚子,但他对跟着陆沉风就能吃饱饭这件事也没什么欲求。 他说,我没有爸妈没有家,你是骗子,我不跟骗子走。 陆沉风耗了很久,好几个月一直坚持不懈地来孤儿院找小景,给他带玩具,给他买零食,带他去游乐园去公园,用嘶哑的嗓子哭着跟他说,我真的是你父亲。 小景觉得他哭得好像很难过,于是最后就答应和他走了,然后小景也就变成了郁知景,这么跟着陆沉风生活,直到郁知景十六岁的时候,他又一次被陆沉风赶出来家。 郁知景十六岁那年,一切都没什么特别的,陆沉风把他带回去后就对他很好很好。郁知景想,陆沉风大概是把对郁如绘的一切热爱都投注在了他的身上。直到一个和平常无二的夜晚,陆沉风忘了敲门推开了郁知景的房门。 “你在做什么。” 陆沉风愤怒的时候并不会抬高说话的语气,反而是沉下去并且很听起来很平稳。 郁知景没有说话,只是维持着自己的姿势没有动。 他房间里的电脑屏幕亮着,一张陆沉风的照片占满了整个屏幕。 郁知景沉寂了片刻,在越发凝滞的空气里突然轻松地笑了笑。 他的裤子被他踹下来,手面不改色地继续动作,目光紧紧盯着陆沉风本人。 郁知景说:“我在臆想你,陆沉风。既然有真人在面前,那我就不用看照片了。” “你不是把我当做我妈郁如绘的念想吗?我妈不喜欢你,我喜欢你。陆沉风你不要娶别的女人,你明明就喜欢我妈,你还不如娶我,我跟我妈一样好看。” 郁知景这段话说完,回应他的是陆沉风的一巴掌和滚出去。 “我养不出你这种变态恶心的东西,你现在就给我滚。” 郁知景想,他确实就是变态。 他喜欢的人是他亲生父亲,他的亲生父亲更是强迫了他的亲生母亲才有了他,他的亲生母亲因为他和他的亲生父亲而死去。 所以他为什么会是这么个恶心龌龊的玩意呢? 郁知景又一次无家可归之后想了很久。 他觉得自己会喜欢上自己的亲生父亲是有原因的。 原因就像他十六岁对父亲做的那样,本该恪守的某个界限分寸被他强硬地打破,偏执疯狂地做出过界的行为。 他的父亲陆沉风也是如此。他将太多对郁如绘的感情注入在郁知景的身上,才会让郁知景产生过界的情感。 郁知景自认自己从来都不是好人,在被赶离那个家之后,他便看着陆沉风娶了一个叫云悦的温婉女人。于是他便开始和那些年龄跟陆沉风差不多大还有家室的人混迹。 因为那个女人看起来和郁如绘完全是两个世界的人,郁知景觉得陆沉风不可能是因为爱才娶的,他觉得自己一定可以把陆沉风拆散,让陆沉风看看现实。 他要先找其他人做实验再去找陆沉风。 因为陆沉风对郁如绘的爱,他作为郁如绘唯一留下的某样东西,把这一切承接得结结实实。也正是因为承接了太多属于陆沉风的爱,哪怕明知那一切不是为了他而诞生,郁知景却依旧会像做梦一般地沉溺下去。 他不想清醒,他只想活在自己的恍惚的世界里。 他不敢清醒,清醒来他就会想起自己是偷了一个死人的爱在活着,而这死人甚至是他的母亲。 郁知景又在喝酒。 他不喜欢去酒吧,他只想喝酒,不想被人一直搭讪。 所以他找了家卖烧烤的摊,点了几串肉和一件啤酒。 老板也没问什么只是给了郁知景点的东西。 于是郁知景便开始一瓶接一瓶地喝,那几串肉一口也没动。 他一直喝,喝完了就再叫,直到喝得胃里开始钻心刺骨的疼,郁知景才顿下来,摸出手机难得地打开社交软件,给一个备注护工的人发了个定位。 做完这些之后,郁知景又开始喝,甚至比之前喝得还猛。 被钻心的胃疼弄晕过去之前,郁知景的手里还松松地拿着开瓶器打算再开一瓶。 耳边的声音眼前的光影都渐渐远去,黑暗沉沉地侵袭着郁知景的知觉。 “我会带去医院的,没事……嗯,抱歉,好……” 昏死前郁知景听见了一个青年的声音,于是他便安心地昏死过去了。 这是他的护工,给了钱的。 第9章 过界(三) “麻烦四号床的家属签一下字。” “我,我是四号的家属,江明贺。” “和患者是什么关系?” “我是他哥。” 江明贺熟练地填着入院的一系列单子,低头迅速地翻阅着郁知景这次入院的情况。看完后便快速合上还给医生,在医生要说什么之前便先打断。 “戒烟戒酒,少食多餐,不吃辛辣刺激食物。谢谢医生我知道的,我会记得告诉他的。” 江明贺说完,没等医生回复便转身走到医院外边去,买了一笼灌汤包一杯豆浆又走回去,推开病房的门往里走,把买的东西放在郁知景床头,这才微微喘了口气当作休息。 昨晚江明贺把昏迷的郁知景直接送进了抢救室。 抢救的医生说幸好送得比较及时,也不知道现在的小年轻怎么回事,喝酒都喝到酒精中毒了。他说完又犹豫了片刻,欲言又止地看着江明贺。 江明贺知道这医生要说什么,于是笑了笑说,我知道。 于是医生便叹口气,也没说什么,转身走了,只是第二天给了江明贺一个贴着纸条的小木牌。他仔仔细细地看完,把东西好好地收了起来。 他看着还在睡梦中的郁知景,轻轻叹口气。 郁知景是真的很不在乎自己的身体,江明贺第一次遇见郁知景的时候就是碰上郁知景喝酒喝到撒酒疯,抱着江明贺哭。 不是那种歇斯底里疯狂的哭,只是安安静静地贴在江明贺身上沉默地哭着,一双眼睁着却没有焦距,只有泪水一直在往下淌着,配上这一张堪称绝色的脸,江明贺便妥协地陪着这个陌生人撒酒疯。 “可以告诉我你在哭什么吗?是和女朋友分手了吗?” 江明贺对美人向来都是容易心软的,抽出一张手帕细细擦干郁知景脸上的泪,温和地问他。 郁知景只是呆呆地就这么继续哭着,也不说话,江明贺就这么一直陪着他陪了大半夜,郁知景似乎才意识到旁边有这么一个人,他歪着头想了想,突然问江明贺。 “你喜欢男人还是女人?” 江明贺想着醉鬼问的东西本就没有逻辑,倒也不觉得奇怪,笑了笑:“我不关注性别,只要是我喜欢的,是人妖都行。” “那如果是你儿子呢?你会喜欢你自己的儿子吗?” 郁知景接着问。 江明贺愣了愣,答不上来了。 他尴尬地看着郁知景非常认真在等回答的一双眼,没来得及说什么,郁知景却已从他的反应里知道了答案。 “为什么呢,明明都是人对不对?人会喜欢人,不管人和人的关系血缘如何,人就是喜欢人有什么错?” 郁知景抱着自己的膝盖蜷缩起来喃喃自语,江明贺在旁边看着却也不知道该怎么安抚他,便在那里陪了他一整夜。 他们本该是萍水相逢的陌生人,但江明贺总是放心不下郁知景的精神状态,经常去初遇郁知景的地方找他,然后一次又一次把喝酒喝到昏迷的郁知景送去医院。 郁知景不是傻子,江明贺也不是,更何况郁知景很知道喜欢一个人的是什么样子的,江明贺之于他,如他之于陆沉风。 “医药钱一共是多少?” 江明贺继续削着手里的苹果,快速回答了一个数字,又把买的早餐递给郁知景:“外边买的灌汤包,快趁热吃了。” “哦……” 郁知景刚刚清醒过来,脑子还有些昏沉,反应略微迟钝。他从床上做起来,均码的病号服在他身上小了一个码的样子往下面滑落,露出锁骨到胸口的一片瘦骨嶙峋。 江明贺看了眼,叹了口气,把苹果放在旁边擦了擦手然后去给郁知景理衣服,一边看着还在发懵的郁知景一边说着:“你能不能给我多吃点,或者至少把三餐按时吃了,小祖宗?你看你这排骨,病号服都找不到更小的码给你穿了。” “没胃口。” “吃饭没胃口,喝酒就有胃口了?你把酒当饭吃?你再喝,你再喝不止没胃口,你连胃都要没了。” “你好烦。” 郁知景很少有清醒的时间,而这很少一部分的清醒时间基本都在面对江明贺,因为只有江明贺会跟个八婆一样一直念念叨叨不让他喝酒。 他其实性格挺孤僻的,之前还和陆沉风住一起的时候也基本只和陆沉风说话,后来被赶出来就只有喝醉了的时候话才多。 郁知景的社交关系基本空白,有的都是那些一夜**的关系。 没有人会主动来劝他少喝点酒,除了不知疲倦的江明贺。 “江明贺就是这么烦,不想被他烦就好好吃饭、吃药,别不把自己的身体当回事。” 江明贺对郁知景这模样早就习以为常,把该叮嘱的全部叮嘱好了,想了想,还是掏出了那个带着纸条的小木牌放在郁知景床头。 “我等会有事要先走,这是一个医生送给你的,你有空就看一看。一定要好好吃饭,不要再喝酒了。” 虽然后半句无论说多少遍都毫无作用,江明贺依旧会不厌其烦地重复。他最后看了靠在床头望着窗外发呆的郁知景,轻轻关上了病房的门。 江明贺打开手机看了看郁知景刚才的转账,把他给出的医药费数字多了一倍多。 他有些疲惫地叹口气,靠在房门上。 郁知景的社交能力真的很差,差到离谱的那种。 他知道江明贺喜欢他,因为实在太不会拒绝人,虽然江明贺什么都没说,郁知景却一直在用自己直白又愚蠢的方式来拒绝。 郁知景给江明贺的备注是护工,然后多给江明贺打很多钱。 江明贺想,郁知景这个直接将别人的感情和金钱等价的行为足以让很多人生气甚至仇恨他了,但他江明贺还是无怨无悔地在照顾郁知景,哪怕郁知景依旧坚定把他当作护工也没关系。 很多次,江明贺面对着喝醉的郁知景会想,如果世界上真的有如果就好了,如果郁知景不喜欢陆沉风而是喜欢他。 不论郁知景做什么江明贺都不会仇恨他,但江明贺恨那个无数次出现在醉酒的郁知景口中的陆沉风。 恨他让郁知景变成这个样子,恨他能得到郁知景所有的爱。 “陆沉风……陆沉风……你看看我……” 江明贺叹息着把醉酒的郁知景一次又一次送向医院。他贴着郁知景满是泪痕的脸颊,轻轻吻掉郁知景眼角新滑落的泪水。 “郁知景,你能不能看看我?” “我是江明贺,不是你哥,也不是你护工。” 第10章 过界(完) 陆沉风脑子有些昏沉,酒桌上谈生意虽然成功率大但也是真的累。他觉得胃稍微有些不舒服,让司机把车速放缓些,靠在椅背上闭眼想休息一下,却感受到车子突然停下。 “怎么了?” “陆总,车子前面站了一个人不让我们走。” 陆沉风皱着眉睁开眼,一瞬间便想起了郁知景。 这样的事情郁知景不是没有做过,甚至还要求过让陆沉风直接撞上去,他说他不想活了。 陆沉风怕郁知景又突然这样,让司机停下车,自己下车去打算看看郁知景又想做什么,在车灯的光影里陆沉风看了下才发现这个不是郁知景。 “你是……” “你是陆沉风吗?” 陆沉风愣了愣,说:“我是。” “嘭——” 眼前的人突然朝着陆沉风猛地直直跪下,一双膝盖砸在地上发出沉闷的声响,没等陆沉风反应过来便是对面的声音说着。 “你儿子是郁知景对吧?你去看看他好吗?陆先生,我是郁知景的朋友,我求求你去看看他吧……毕竟再过一个月,陆先生恐怕也只能看见他的骨灰了。” “……郁知景怎么了?” “长期无节制的酗酒,陆先生觉得会怎样?” 四天后,陆沉风跟着江明贺来到了一家疗养院。 陆沉风是跟着人过来才知道这人叫江明贺的。 疗养院是江明贺找的,医药费是江明贺出的,人是江明贺在照顾的,陆沉风想了想,问江明贺一共大概多少钱。 江明贺把陆沉风往疗养院里面带,听见这话突然笑了笑。 “你们还真不愧是父子,连选择的方式都一样。” 他没有回答陆沉风问的多少钱,只是把人带到了一片小花园。 前面不远处,郁知景正坐在轮椅上被护士推着散步,病号服在他身上挂着显得空空荡荡,神色恹恹地垂头看着花园里的花花草草,枯瘦的手掌交叠搭在大腿上,手背上数不清的针孔看得人心惊胆战。 江明贺就在这里停下,没有再往前走。 “除了胃癌晚期,郁知景的精神幻觉也很严重。就算你出现在他面前,他或许也只会觉得你是一个幻想。” “陆先生也许会觉得这样的话没有什么请你来的必要……但郁知景不是每时每刻都在幻想。一但他清醒,他就会痛苦。” “我不想看见他那么痛苦。郁知景只有最后十几天的生命了,陆先生,麻烦你让他一直开开心心的,好吗?” “这对陆先生而言很简单,只要你在他的视野范围里没有消失,郁知景就是高兴的。” 江明贺没有等陆沉风的回复,说完这些话便转身离开了。 这些话其实是可以在之前就告诉陆沉风的,但他不想。 一是江明贺就是要道德绑架陆沉风,他要让陆沉风不得不答应这一切,将死之人的临终遗愿,他为了让郁知景能至少过开心的十几天日子可以不择手段。 二是,江明贺想,他对自己也挺狠的。 一遍又一遍地自己给自己强调,在他喜欢的人那里,还有一个人竟然如此重要,重要到左右他喜欢的人的一生。 从出生、成长到死亡。 陆沉风最终还是留了下来。 江明贺不想知道陆沉风留下的原因,是出于同情可怜还是出于父爱甚至是出于原谅了郁知景都没有关系,只要郁知景不再痛苦就好。 郁知景的胃癌其实已经很久了,在江明贺初遇郁知景时他就已经患上了。郁知景每一次酗酒都伴随着无尽的痛苦,没有解脱没有爽快,只是无穷无尽的疼痛与黑暗包裹着他。 江明贺曾经是见过郁知景笑起来的样子的,美人一笑便如春水融冰,满目含情。正是因为如此,江明贺真的再也不想看见郁知景痛苦下去。 他心甘情愿地帮郁知景找来陆沉风,然后躲在一边看着郁知景对着陆沉风毫不吝啬的笑容。 江明贺看着郁知景终于在生命的倒计时日子里过了一段算得上美好的时光,合眼的时候也紧紧握着陆沉风的手,不吵不闹,安安静静地离开了。 他就像一个局外人,看着陆沉风最后收拾了郁知景的东西和骨灰一起带走,关于郁知景的东西他依旧什么都没得到。 可江明贺确实也不能说什么——陆沉风是郁知景的父亲,从血缘上讲确实应该由亲属收拾这些,江明贺只能看着郁知景所有的痕迹从自己身边消失却无能为力。 人是世界是最脆弱的生命,同时也是最顽强的生命,无论发生了多少事,他们都在努力地活下去。 江明贺在好几年后才从别人口中听见关于陆沉风的消息。 他们说陆沉风最近被哪个哪个商界大头的女儿缠上死活要嫁过去,陆沉风直接说了自己是不婚主义,这辈子都不会再结婚了,于是他们开始讨论前几年离的那个老婆是不是陆沉风的真爱。 江明贺听了半天觉得没什么意思,转身便离开了。 陆沉风不再结婚到底是因为什么,他没有兴趣。 江明贺只知道生活终归要继续,他不能拘泥于过去——他推开家门往里走,拿起茶几上那一副精美的相框,里面是一张郁知景笑容明媚的照片,已经泛着黄。 今天依旧是昨天。 江明贺还是没有走出名为郁知景的过去。 (完) 第11章 南风不知意(一) 赤色魔焰几乎焚烧了天际,少年清澈的瞳孔里倒映着飞溅血雾。 血液溅落在脸上,他呆呆地向上望去,锋利无情的刀尖停在他鼻尖。 这是一座不知名的小城,远离皇都富庶之地,也与求仙问道无缘,因而成为了魔修肆虐之地。 会死吗?会死吧。 少年紧紧地闭着眼,等待着死亡的宣判。 这样的场景,他已经见过很多次了。 爹娘,兄长,同村的好友,全都这样死在他眼前。 如今也该轮到自己了。 “叮——” 一声清脆的兵刃相接在耳畔如风般略过,少年预想中的死亡久未降临。 他迟疑着睁开眼,一身青衣的修长背影映入视野。 仙人……? 少年从来没见过仙人,但话本里说仙人都很厉害,有上天入地之能,排山倒海之力。 青衣身旁倒下的正是方才要杀少年的魔修。 须臾,那魔修便直直化作了血水,弥散不见。 少年惊讶地费力揉了揉眼,难以置信。 这定然是仙人了。少年压下心底的震撼,看向那抹背影。 青衣站在这些凡人之间,运出十二道飞叶直直插在地上,结阵镇守十二方位,随后便离开御阵,自袖中取出一支长笛吹奏。 笛音清灵而空越,少年只觉这笛声犹如灵丹妙药让他通体舒畅,回神时身上被魔修撕裂出的伤口已然恢复如初。 而再看阵外的魔修,却因青衣的笛音而狰狞痛苦地满地打滚,最后伴着一声一声惨叫脓化成血水,神魂俱灭。 那主宰着少年命运的魔修,在凡人看来无法反抗的魔修,面对眼前这位仙人却犹如蝼蚁。 少年呆呆望着,心底的震撼久久无法散去。 “我已将此地魔修尽数斩杀,并留下阵法禁制,足以护此城百年之安宁。” 青衣倏忽飘然至少年身侧,向着人群温和地说道。 少年这才有机会看一看这传说中仙人的模样。 只见青衣一双金眸眼底波光流转,剑眉又添英气,唇色淡淡却天然带笑,如春风拂面,却潋滟十里桃花。 这是少年一辈子见过最好看的人了。从前他可从未想过,这世上竟然有男子也能容貌绝色到如此地步。 “在下方知意,律门中人,你可愿随我修行?” 昳丽的面容在少年眼前放大,少年才慌慌张张回过神,却完全没听明白眼下的状况。 方知意见少年这副反应,无奈地笑了笑,耐心地复述:“我留于此地的阵法只能护城百年,若要永世太平,需有人求道修行再每百年前来巩固阵法。” “我方才看了看,你是唯一一个有根骨能修行的。” “你可愿随我修行?” 方知意垂眸温柔地看着少年,等着少年的回答。 答案自不必说。 人世间想要求得长生问得仙途的凡人不计其数,但天资与机缘往往缺一不可。 少年恰恰都有,而方知意也愿意送他一场造化。 “在下方知意,还未问小友名姓?” “楚舟行。” 楚舟行有些紧张地应道。 半个时辰前,他还是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凡人,在魔修面前只能等待死亡。而如今一条坦荡仙途向他铺开,楚舟行只觉得一切虚幻如梦,惶惶不安。 “不必如此拘谨,”方知意看出了他的不安,于是放轻声音,抬手揉了揉少年头发,望着楚舟行笑,“把我当哥哥就好。” 楚舟行抿抿唇,片刻后轻轻点了点头。 他的兄长与至亲都已死在魔修手底,如今只余他孑然一身。 方知意又突然笑了笑,神色变得更加生动起来,像一个小孩子般笑得张扬干净,不似楚舟行之前看见的那番仙风道骨。 “不过我还有个哥哥,喏,他回来了。” 楚舟行顺着方知意所指之处望过去,入目的一袭蓝衫与来人满身的雪花,飞舞于他周身,点缀于衣间化为清水。 楚舟行看了看,觉得他们两人实在不像兄弟。 毕竟,这位方知意的哥哥,脸可没有方知意那般出众。 比之仙人,更像是寂寞如雪的剑客。 “这位是我的兄长,名唤问南风。” 伴着方知意笑盈盈的话语,问南风停在一旁,一手紧握腰间佩剑,向楚舟行轻轻颔首却并不言语。 楚舟行又细细打量了一番问南风。 与方知意近乎绝色的容貌不同,问南风的容貌只能算是平平无奇,不似方知意一眼所见的惊艳,却格外耐看。 不知道是不是楚舟行的错觉,他总觉得问南风的眼底似乎带着一抹蓝白。他又定定看了两眼,顷刻间便好似身处积雪终年不化的山巅,凛冽如刀的风在耳边刮得作响。 问南风突然眨了眨眼,目光平静又漠然地望向楚舟行。 他没有说话,只是看了看便移开了视线,重新如雕塑般立在一旁不言不语。楚舟行自觉尴尬,于是也默不作声地悄悄收回偷窥问南风的目光。 方知意倒是毫不在意地上前握住问南风的手,把头靠在沉默的问南风肩上,朝着楚舟行笑道:“哥哥向来不喜欢说话,你平日里有事找我便好,修行上有问题也是找我。” “但要是受人欺负了,找谁都行,我们都会帮你出头。” 问南风依旧没说话,像一棵挺拔的松立在方知意身旁,沉默地为他遮风挡雨。 “好。” 楚舟行轻轻应道。 第12章 南风不知意(二) 修仙向来无岁月,楚舟行随方知意入律门修炼转眼已过百年。 律门道法擅长以音御敌,虽也有基础道法内功修行,但越往后终究对楚舟行不利。 毕竟楚舟行的天资并不善音道。 因此在楚舟行摸索清楚基础道法之后,方知意便打算带他去三界游历,寻找真正适合楚舟行的道。 自然,问南风也会与他一道。 楚舟行已经在这百年间看透了,他的半个师父方知意,是一个相当恋兄的人。 譬如律门比武大会,弟子前来询问方知意是否坐镇大比。 方知意扭头笑盈盈问道:“哥哥可要去?” 正在打坐修行的问南风轻轻皱眉。 方知意垮下脸兴意阑珊地回那位弟子:“不去,没劲。” 再譬如秘境试炼,长老前来告知方知意要与问南风分开行动。 方知意脸上常有的笑意消失得一干二净,冷着脸道:“哥哥可没有说过要和我分开,旁人说的我都不认。” 他转头脸上带着委屈,眼底水光潋滟出春色无边,扯着问南风衣袖小声问道:“哥哥烦我了吗?是哥哥说的要和我分开吗?” 问南风依旧挺拔如松地站着,沉默地摇了摇头。 方知意脸上又重新挂上那副让人心神荡漾的笑,靠在问南风身上笑盈盈地继续说着:“我就知道是他们自作主张,我才不要和哥哥分开。” 总而言之,在楚舟行心里,方知意已经不复当年仙风道骨的形象了,已然成为一个心里只有哥哥的恋兄癖。 不过问南风倒是一如初见般沉默寡言,只会在楚舟行修习瓶颈时站着一旁默默地看,随后以道舞剑,让楚舟行悟道进而突破瓶颈。 可以说,楚舟行真正的老师,其实是问南风。 问南风沉稳可靠的高大形象已经完全树立在楚舟行心中,他现在觉得自己当年以脸识人实在肤浅,问南风才是真当有仙风侠骨之人。 “此地名为醉剑楼,乃三界剑宗门派之首。舟行既然在哥哥的点悟下多次有所收获,想必与剑道最为契合。” 方知意靠在问南风身上,温和地向楚舟行讲述此行目的。 楚舟行抬眼望着眼前醉剑楼大气磅礴的楼牌,感悟笔锋间蕴含的逍遥剑道之意,正要入定之时,耳边却徒然生起声声狞笑。 那是他永远不会忘记的,属于那些魔修的声音。 虽不知为何醉剑楼也会出现魔修,但楚舟行眼下无暇分心去想其他,他抽出腰间长剑运力劈开一旁凑近的魔修,血雾之后竟看见几乎满城的魔修。 醉剑楼已然完全成为魔修的巢穴。 楚舟行心底升起一阵寒意,转头去望问南风两人。 但见问南风手中长剑如游龙,一抹惊鸿掠影所过之处便不留生息,眉间依旧如往日般清冷漠然,任血色飞溅点缀蓝衫。 方知意寻了处高处坐下,缓缓吹奏袖中笛,隐隐可见灵力在风中浮动最后灌入魔修体内,最后将魔修化作一汪血水。 楚舟行再一看,方知意哪怕到了这时候都还在看问南风,一双眼随问南风而动,末了还放下笛子掐了个清净诀给问南风。 “可不能让那些脏东西污了哥哥的衣裳。” 方知意结下防御法阵隔开魔修,走到问南风身旁笑盈盈道。 “……” 楚舟行沉默地归剑入鞘,停在离方知意五步远的地方。 他时常觉得自己是多余的。 “醉剑楼位于三界中域秦荒山,乃一处风水宝地,按理说不应档出现如此多魔修……” 见楚舟行无事,方知意便放下心开始思索眼前的局面。 楚舟行皱眉看着围着他们,想要破开阵法的魔修。 “师父,我认为在阵中防御不是长久之计,但眼下魔修确实太多亦杀之不尽,不如留人镇守此处免得魔修作祸,其余人回律门汇报此事请求救兵,或许还应集结三界各派力量。” 方知意轻轻点了点头,又叹口气幽幽望着始终沉默的问南风。 “你说得不错,我也知道……唉,只是这样就不得不和哥哥分开了。” 楚舟行隐晦地离方知意更远了些。 方知意倒也没在意,只是继续说着:“毕竟以你一人之力难以镇守醉剑楼,只能留下我或哥哥。但若我们都留下,你回程路上也难免会出差池让人担心。” “如此一来,便只能和哥哥分开了啊。” 方知意神情恹恹地望着楚舟行,最后愁眉苦脸地带着内心相当无语的楚舟行回律门。 如若不是情况紧急,方知意恐怕还要和问南风来一场漫长幽怨的告别。 第13章 南风不知意(三) 问南风平静地目送方知意带着楚舟行离去,随后缓缓收起长剑解除阵法,嗜血魔修一瞬间便向他扑来,腥臭大嘴张开,下一刻便能轻易咬断问南脆弱的颈脖。 突然,魔修化作血雾弥散,血雾之中一道人影浮现。 伴着人影浮现的,还有一道轻佻风流的声音。 “你还真是不怕死,怎么,就这么喜欢给那小子卖命?” 那声音倏忽贴在问南风耳边,人影也来到他身侧。 一只苍白纤细的手覆上问南风颈脖,指尖在皮肤上缓缓挪动,带着几分暧昧意味。 “自己的命不值钱,族人的命也不值钱么?还是说,你已经完全被他们驯服了,成了他们的走狗?” 问南风垂下眸,面对如此威胁生命的动作依旧没有反应,黑瞳下倏忽流转白芒,一抹犹如山巅飞雪的光一闪而过。 那人在他耳边轻轻笑了笑:“多浪费啊。好歹也是雪域正统血脉,雪女神亲自点化的天纵奇才,落到如今这副田地……” “真是让我替你和你的族人觉得悲哀。” 问南风抬眸望去,人影已然化作实在的人形,面容邪肆红衣张扬,身上带着滔天罪孽,一双红眸如修罗般直勾勾盯着他。 他静静地与眼前的修罗对视片刻,最后缓缓开口。 “莫伤及无辜之人。” 问南风轻轻说完,沉下眉眼安静下来,如雪般空灵悠远的气息环绕在他身旁——让阎修罗一如以前那般如痴如醉。 “好,我可以为了你以后不伤及无辜……但律门的人可不算无辜吧?” 阎修罗的唇几乎贴在他耳边,苍白的指尖从问南风颈脖处向上抚摸,落在问南风唇间轻佻地点了点。 世人都太肤浅,不知眼前人才是这三界间最美的璞玉。 阎修罗很久之前见过问南风,那时候的问南风还不叫问南风。 他穷尽此生言语也无法诉尽当年的一眼惊鸿,相思万年。 少年从风雪里缓缓走来,清澈如海的一双蓝眸如世界最澄澈的镜,映着山巅万年不化的积雪,似冷似冰,神色淡漠而平静,如俯视众生的神,却垂眸勾起轻轻一笑。 “迷路了?北苍是这样的,我带你出去吧。” 漫天白雪落入他眼底化作柔情,水波潋滟出人世万般风情。 一笑融去了寒霜万里,一笑便如生死契印,烙在旁人眼底,刻进旁人骨里,化作了千万年难解的相思。 阎修罗痴痴地望着问南风。 问南风不爱笑,正因为他不爱笑,所以他要争的人倒也不多。 只有方知意那个早就输掉的人罢了。 问南风没有再说话,只是沉默着不再动作,闭上眼养神。 他心底想着等律门的人来了要如何解释。 阎修罗的手依旧在他身上肆意地游走,不过问南风从不在意。 阎修罗对他似乎有一种执着,和方知意给他的感觉很像。 问南风不清楚他们到底是想从自己这里得到什么,但他能感觉到他们对于自己并无恶意,因此也并未深究。 至于阎修罗方才说的话,问南风心下轻轻叹口气,不作多想。 这也不是阎修罗第一次找他谈论这些。 自问南风入律门来,阎修罗作为修魔者无法前去律门见他,因此总是在别处惹是生非,摆出好大的阵势让修真三界知道,让问南风知道,然后让问南风来找他。 旁人或许不知道,但问南风知道,哪怕集结三界之力恐怕也难镇压阎修罗。 阎修罗几乎成为了神。 此人分明是修魔道的半神,却因为问南风迟迟不肯去上界。也因为问南风,他在遇见问南风之后再未平添杀业。 “我能帮你报仇雪恨,什么都能帮你做。” “你为什么什么都不要?” 阎修罗又在他耳边复述那些他停听过许多遍的话。 他心下叹气,对上阎修罗认真的红眸,里面燃烧着某种炽热的情感。 问南风看不懂,他是被雪女神作为神子教养大的,其实并不是很懂人间七情六欲。 “我已经承诺了,不能食言……你走吧。” 问南风平静地回应阎修罗,黑瞳里浮现淡淡如雪般的白芒又弥散不见。 阎修罗不能理解他,世间人恐怕都不能理解他。 但问南风依旧坚持着自己的道,自己许下的诺。 阎修罗最终还是走了,走之前他紧紧抱住问南风,又和问南风对视了许久,贴得很近,双唇几乎快要贴上,近到问南风能闻到阎修罗骨子里埋藏的腐朽死尸味。 很难闻,于是他轻轻皱了皱眉。 阎修罗便仓惶地把他推开,定定地望着问南风。 问南风并不知道阎修罗在想什么,只是阎修罗眼底的情绪和以往不太一样,似乎变得更加浓烈。 “好,我走。不过我还是替你恨着律门。” “南风,你等我回来,等我做完我想做的事回来,那时候你也是自由的……和我一起浪迹天涯,好不好?” 问南风没有给出回答,阎修罗似乎也知道会是这个结果,于是笑了笑最后离开了。 “……” 他实在想不明白,阎修罗为什么那么热衷于介入他的人生。就像他也想不明白,方知意为什么那么在意他的看法一样。 第14章 南风不知意(四) 醉剑楼的事最后不了了之。 方知意与楚舟行回到律门传讯,等搬上救兵再去醉剑楼时,只见问南风一人立于醉剑楼山门之下,哪里来的魔修踪迹。 问南风又是出了名的沉默寡言,他鲜少说话几乎不说,律门弟子甚至有人真以为问南风是个哑巴。 于是此事只能搁置,虽说方知意和楚舟行依旧十分困惑,但问南风不说,他们自然也毫无办法。 只是宗门内有人小心翼翼找到方知意,颁布小法令说,以后遇见这种事,留方知意看守,问南风带楚舟行回来便好。 毕竟,让问南风留在出事处,差不多就失去了所有出事处之后的情报。 方知意也只好哭笑不得地应下。 “哥哥,这次要历练的地方是雪域,哥哥之前去过吗?” 楚舟行收拾好行囊过去时,方知意如往日一般缠着问南风,明知问南风不会回话,却依旧乐此不疲。 方知意坐在问南风身侧,看着正在安静擦剑的问南风,笑盈盈地继续说道:“听说雪域是受雪女神庇佑之地,不过藏经阁里并无太多记载,倒不知是真是假,哥哥觉得呢?” 楚舟行把佩剑于腰间别好,对着沉默的问南风道:“南风师父,已经收拾妥当,即刻启程?” 问南风点了点头,旋即起身跟着楚舟行往外走,留方知意一个人满脸委屈地黏上来。 “哥哥为什么只理舟行不理我?” 楚舟行:“……” 问南风心下也生出无奈,倒也拿方知意没办法,被磨了半天,行程都快过半的时候才低低说了句:“别闹。” 说实话,这可是楚舟行第一次听见问南风说话。 他惊讶地抬头望过去,方知意已经心满意足地不闹了,乖乖待在问南风旁边安静地坐着,听话又文静。 “……” 楚舟行沉默着收回视线,心下暗道一定要早日出师自立门户,跟着方知意实在丢脸。 他倒是挺想直接拜问南风当师父的,毕竟同修剑道问南风又对他多有点拨。不过跟在问南风身边,等于天天看见方知意,压根没区别。 楚舟行惆怅地叹口气,越发觉得自己当初真是被方知意一副仙风道骨的模样给骗了。 问南风向来不爱说话,楚舟行也不是跳脱的性子,方知意被问南风安抚了句也安分下来不再闹腾,一行三人便在宁静之中迎来了雪域苍茫的风雪。 问南风望向远处呼啸的风雪,黑沉眼底浮现淡淡白芒,眉头轻轻皱起。 他回头正打算提醒楚舟行与方知意时,身后已空无一人。 他伫立在漫天飞雪之间,抬头看向北面,那里有一座城,在风雪里隐隐约约显现着轮廓。 问南风轻轻叹口气,任由一袭蓝衣渐渐覆上冰霜。 瞳孔中的黑逐渐消失殆尽,化为一汪如海般清澈的蓝,落入点点冰晶白芒,周身风雪围绕他似在为他欢喜。 这是被雪域庇佑的种族——北苍族。 北苍一族从不问世,只在雪域设下风雪迷阵,让旁人难觅其行踪,避世安居。 问南风闭眼感知着周身的飞雪,心知这是落入了风雪迷阵中。 风雪迷阵对他而言犹如自家小筑,只是不知楚舟行与方知意是否安好。 他方才在风雪里感知到了一股不属于雪域的力量,与魔修力量同源,让他不得不担心。 “……阎修罗。” 方知意看着眼前一身红衣张扬的男人,冷着脸取出袖中长笛,往日总是嬉笑的脸上不带一丝感情。 手中流光飞转向笛中注入灵气,他冷冷道:“我没工夫听魔修的名姓,我只问你——我兄长在何处?” 他方才分明紧挨着问南风,一阵风雪之后周遭便空空荡荡,连楚舟行也了无踪迹,只有眼前这带着满身不详与魔气的男人。 阎修罗听见他的问话,邪肆的脸上扬起分外张狂的笑。 “你的兄长?你可不用担心他,这片地他比你熟多了,还是多担心担心自己吧,毕竟马上你就是个死人了。” 方知意瞳孔一缩,随着红衣魔修的话语,九道魔焰向他袭来,火光倒映之中,方知意甚至能看清那人眼底彻骨冰冷的寒意。 他运起长笛想破阵,却惊觉自身灵气不知何时已然空空。 ——封灵阵! 已然消失千年的上古阵法,却不想是在如此情景下见识。 魔焰袭来不过一瞬,九道飞焰如天罗地网封锁他所有的出路。 瞬息之间,方知意已以心头血催动本命法器,在魔焰到来之际拼死一搏。 他不想死,他还想见问南风,他还有很多话想告诉问南风。 “锵——” 比笛音更快响起的是清脆的兵刃相接声。 方知意微一怔,寻声望去,问南风已击落两道魔焰,背对着他与剩余几道魔焰对峙。 “哥哥!” 方知意心下一松,护在他身前的问南风让他安心不少,心神一时松懈,被封灵阵封锁的灵气依旧凝滞,连带着五感也降低,等到红芒快没入天灵才恍然惊觉。 “噗。” 方知意还未来得及做出反应,红芒已然消散——问南风依旧护在他身前,一道红芒穿丹田而过最后骤然弥散于风雪之中。 “哥——” 方知意目眦欲裂,手中不住颤抖,竟突破封灵阵强行运法打出阵印,养神阵轮廓几乎瞬息便已成型,一道红芒却比之更快地注入灵阵——养神阵在红芒源源不断提供的灵气下变得固若金池,问南风支着剑单膝跪在地上稳住身形,微微抬头向阎修罗望去。 北苍一族,自有天命。 他身为北苍最后的族人,承担天命正是天道的旨意。 当年律门破风雪迷阵攻入北苍时,问南风便已知晓此生天命,只是眼前之人依旧不肯替他认命,仍执拗地想逆天改命。 他撑着最后的气缓缓开口:“阎修罗……此为天命所归,不可牵扯无辜之人。” 这算是问南风难得话多的时候了。 他不爱说话,一是因为不喜多言,二也是因为天命。 成为北苍唯一后人的他命格特殊,与天道相通,故不得多言。 问南风看着阎修罗,看着阎修罗邪肆张狂的脸上布满无措和哀戚。 “好,好,我答应你……你多等等我。” 阎修罗也跪下来看着他,低低地哀求。 他只是想解决方知意和律门的人,因为那些人,北苍才会落得如此下场,问南风才会如此受制于人。 他本来是想帮问南风的。 问南风不恨,但阎修罗替着他恨。 他没再看方知意,只是源源不断地向养神阵中注入灵气。 他修的是魔道,要换成灵气需得再把魔气提炼一道,哪怕明知养神阵护不住眼前之人,他却甘之如始。 只要能再多看一眼都是好的。 方知意已经愣住了。 他不知道该做什么好。 眼前的问南风身上流着远远多于那一道伤的血,单膝跪在雪地之中沉默犹如千年的寒冰雕塑。 他听见了方才问南风与阎修罗的话,却不敢多想。 冥冥之中,他总觉得这是自己不能深究的东西,否则自己一定会后悔。 他走上前抱住问南风,躯体已经渐渐冰凉。 那红衣魔修应了问南风的话后便离开,阵法上还有他灵气的残余,却也支撑不了多久。 方知意知道方才那红芒是能断魂的东西,问南风替他受的这一道伤,如今就是神仙也救不回,养神阵也不过是吊口气。 他茫然地抱紧这副渐渐冰凉的躯体,也许过了许久也许只一刹那,他听见问南风轻轻喊他。 “少门主,往后保护好自己。” “哥哥,律门的少门主,不是你吗……?” 方知意愣愣地回着,望着漫天飞雪,连低头看问南风一眼都不敢。 他有很不好的预感。 “我只是奉命保护少门主,如今大限已至。” “再会。” 问南风的声音如雪域不散的风雪一般清冷缥缈,尾音落下,躯体余温亦散尽。 徒留方知意一人愣愣地抱着这具身体,在苍茫雪色里不知所措。 直到身后传来一阵脚步声,楚舟行小心又试探地低低喊道。 “……师父?” 方知意才如梦初醒。 他低头,看着怀中已然合上双眼的问南风,雪花渐渐飘落至那人眼睫,他抬头轻轻拂去,入手便氤氲成水汽,弥散不见。 和他怀中的人一样。 方知意才想是突然明白过来一般,抬头望着也一样不知所措的楚舟行。 “我哥哥,死了。” 楚舟行听见方知意平静的话,心头一跳。 他不可置信地望着方知意,却撞入方知意的眼底。 方知意没有歇斯底里地哭喊大叫,他只是在默默流泪,眼角缓缓滑落的泪水如雪花一同融化,在冰天雪地里平添几分悲凉。 “哥哥,死了。” 方知意又愣愣地重复了遍。 他脸上没有悲戚的表情,却让楚舟行感受到了一股让人窒息的悲痛,连眼神里都失去了光彩。 “……” 楚舟行不知道该说什么,他从未想过这样的结局。 雪域终年不散的风雪里,三人又寂静地停留在原地,待冰霜布满身躯,方知意才缓缓动作。 “走吧。” 他抱起问南风,垂眸缓缓离开这片呼啸的风雪之地。 这里将埋葬着方知意此生都不愿再去触碰的回忆。 第15章 南风不知意(五) 三百年前,律门式微,门主音绝尘得仙人引路至雪域风雪迷阵,道破阵则能得天道,使律门久盛不衰。 音绝尘旋即与门人苦修破阵之法,阵法精进,八十年则破迷阵,得见阵中有一城——北苍城。 北苍,乃雪域神女庇佑之族,每逢千年出世一位神子获大道与神女点化,身负天命机缘,与北苍一脉一同隐居雪域而不出。 音绝尘探访北苍城,得见北苍族领袖,数月相谈甚欢,便合盘道出当初仙人所指教,问询天道气运之法门,却换得北苍族领袖大怒,雪域之中北苍与律门几番交战,两败俱伤。 音绝尘心有不甘,休整数年后再破风雪迷阵入北苍城,本愿和气相谈却不想北苍众人将其视为仇敌,碰面便兵戎相见,霎时血染雪域。 北苍隐世许久自然不敌律门中人,音绝尘心怀不忍,不愿再徒增杀戮,可北苍一族却频频自爆而亡,行径疯狂。 音绝尘不解,只得带律门中人暂且撤离北苍城,却在离去时于风雪迷阵中见得一白发蓝眸的少年人。 “你是来北苍寻天命的么?若是,就点头。” 少年人如此说道。 音绝尘不知眼前是何人,听得后半句自然点头,又见少年人轻轻颔首。 音绝尘身后徒然响起坍塌声,寻声而望——北苍城已在风雪中成为废墟,满地鲜血染红纯白的雪地。 “北苍命数于此尽,神子羽清苍奉天命护佑律门绝音。” “——至死方休。” 少年人一头白发渐渐染上黑色,一双如冰如湖的蓝眸也逐渐暗沉成黑色,渐渐地变成了方知意从出生起便见到的问南风。 “……” 律门的藏经阁,只有很重要的大事才有玄灵石记录,也只有门内地位崇高的人才有资格去看。 方知意垂眸看向手中紧握的玄灵石,上面刻着羽清苍三字,代表着玄灵石主要记载的信息。而他也只有在这石头里,才能再看见问南风。 少门主。那日问南风喊他。 多可笑,方知意是个被所有人欺骗了的少门主,也是这世界上最没有资格肖想问南风的人。 律门为了保护他们真正的少门主,将北苍神子羽清苍化名为问南风,作为方知意名义上的兄长,让他做一个最扎眼的靶子来让无数双眼睛盯着,进而让无数人都忽视方知意,达到保护方知意的目的。 因为方知意身负绝音,与当年音绝尘如出一辙的绝世天资。 律门若要崛起必不能少天纵奇才,羽清苍只奉天命护佑律门绝音,对于律门本身气运并无作为。 方知意其实后来想明白。 律门音绝尘只是机缘太好。 他受到仙人点拨,天资卓越当真破了风雪迷阵,得见北苍城阵容,又得北苍一脉赏识,宁愿身死换得神子出世。 北苍神子,受教于神女,身负天命机缘,非族亡不得出世。 羽清苍出世,北苍血洗,不是律门强逼,而是天命所为。 方知意闭上眼回想问南风往日种种。 问南风定然也是这么想的,所以他此生无怨无悔,连躯体都能炼化成舍利子,身负神力。 方知意抬手握紧自己脖子上坠着的舍利子,不知作何感想。 问南风不怨不恨,可方知意却恨。 他恨律门,恨自己,更恨自己的无知无能。 那时来杀他的阎修罗,想必也是同他一样替着问南风在恨。 眼前之人,是血洗他北苍一族的仇人,却还要奉所谓天命来护佑他平平安安,直至自己身死。 方知意自己想想,便替那人觉得恨。 可他越恨,便越觉得自己虚伪,只能无力地颓唐靠在墙边。 自己作为仇人,有什么资格替问南风恨?况且,自己还受了问南风如此多的庇护,叫他一边恨着,一边又心安理得回味着问南风对自己的好,方知意做不出这等虚伪的事。 他在苦海纠结,郁郁寡欢,终成心魔。 楚舟行自那以后已经很少见到方知意。 方知意总是不在律门,经常待在雪域附近的佛庙里——方知意曾经带着问南风的躯体,三步九叩,叩上九千九百九十九阶,求主持炼化问南风的舍利子。 一次不成,便两次三次,等到方知意也记不清求了多少次、为保持问南风躯体如生前一般漂亮花了多少天材地宝时,那位主持才终于同意。 主持道:“并不是人人都可炼化舍利子。” “但他一定可以。” 方知意道。 圆寂坐化的高僧能炼化舍利子,问南风此生风骨性情,从无怨怼悔恨,一心向天命向绝音,方知意自然相信他也可以。 故而最后真取到舍利子时,方知意并无太多惊讶,只是细细摩挲着手中舍利子,最后带着他去了雪域。 方知意不想破风雪迷阵,也不想见那片已湮灭成废墟的北苍城,但他想带他哥哥回家。 他从此扎根在雪域之地,鲜少回律门。 哪怕律门时常派人前来找他,他也一概不理。 方知意知道,羽清苍一心向的天命便是音绝尘当初求的律门兴亡,可他一想到这背后沾染的北苍一脉的命,便不愿再回应律门,即便楚舟行来也没用。 方知意把自己封锁在那片雪域里,隔开三界万物,只一心守着怀中舍利子与漫天风雪,也许会在某个夜里幻想,问南风再从那风雪里走来,朝他一笑,惊鸿万年。 (完) 第16章 南风不知意(完) 方知意守在雪域不知年岁,只觉律门的人似乎终于没再来烦他,他乐得清闲也不深究,后来楚舟行一来才知,原来是楚舟行撑起了律门。 看着眼前这个已经顶天立地的男人,方知意很难把他和当年无法反抗区区低级魔修的少年楚舟行联系在一起。 他对这个徒弟关照得确实一般,还不如当初问南风指教得多,如今又任性妄为叛离律门隐居雪域,让楚舟行独撑一面,方知意心下对他难免多有愧疚。 楚舟行看着他,神色淡淡:“如果你真觉得愧疚,便答应我一个要求。” 方知意自然应道:“好,什么要求?” 楚舟行余光落在那枚舍利子上,常年被方知意贴身佩戴,已被磨得圆润光滑。 他定定看了片刻,目光中流露出怀念。 “去找他。” 方知意一怔。 楚舟行没再看他和那枚舍利子,转头望向漫天的飞雪。 “律门我已将上下打理好,你无需操心,与其在雪域折磨自己千年万年,倒不如去找他……如果还是觉得折磨,便走一趟黄泉忘却一切,再去找他。” 方知意沉默了许久,最后轻轻笑出声:“舟行,是在劝我去死么?” 楚舟行随口应道:“活着比死更痛苦,尤其是活得久且记忆痛苦的人,守着死物回忆过往苦痛只会让你更加痛苦罢了。” “你说得没错。” 方知意也顺着楚舟行的视野去看那漫天飞雪,片刻后突然笑了笑:“雪域还真是千年如一日,这番光景真是看得有些腻。” 楚舟行没再说法,只是安静地待着。 几个时辰后,他望向风雪中飘然而至的黑白无常,向他们点了点头,随后离去。 万年飞雪千里冰霜,楚舟行回望雪域苍苍茫茫的空阔天地,轻轻叹息。 只望师父与南风师父,能不留遗憾地再续前缘。 …… ………… “老大啊……我们为什么要这么早来学校蹲点啊……” “就是啊,老大我平时都是睡过上午三节课才起床的!我这辈子从来没有早上七点起过床!” 四五个染着不同颜色的非主流头发的学生聚集在一处,小声地念着希望能感到他们的老大。 “啧,能不能给我撑点场面……我、我他妈追老婆呢!” 染成一头张扬红发的少年抓着自己头发,满脸不耐烦,细看下耳朵却微微泛红。 “噢噢噢哦哦!!老大你早说啊!!” “放心老大我们一定给你撑起场面!老大老大!嫂子什么样啊让咱开开眼!” 一群少年兴奋地三言两语吵闹起来,吵得燕修头疼。 “闭嘴闭嘴都闭嘴!啧……等会看见了不就知道了……” 燕修一边说一边频频望向一处巷子,几秒后,巷口出现一道穿着干净校服的少年身影,燕修眼前一亮,立马带着自己的小弟兴奋地冲上去。 余南风:“……?” “几位同学,有事吗?” 余南风手里还抓着没吃完的包子,看着围着自己的一群不良少年,清冷的面庞上浮现淡淡疑惑。 他从不招惹这些不良少年,安安分分地上课,怎么还能被人在路上堵着? “咳咳……那、那个……” 燕修腹稿在肚子里打了二十多遍,结果一张口就磕磕巴巴,让小弟们都不忍直视。 余南风歪了歪头,更困惑了:“没事的话,我要上课哦?能先让我离开吗?” 救命,他歪头好可爱。 燕修心底大叫。 “啊,嗯,好……没事!” 燕修舌头打结般回道,耳根已经完全红透了,正待着自己小弟打算让路时,身后骤然传来另一道少年的声音。 “燕修!你不服从校规校纪天天逃课翻墙染发就算了,现在还带着你的人搞校园霸凌?” 余南风还处在困惑之中,身旁忽然一道疾风扫过,再回过神来,一道规整穿着校服带着学生会工作牌的少年正怒气冲冲地护在他身前。 席意拿出本本开始记下燕修的恶行,记录扣分,回头看护在身后的少年:“同学你没事吧?这些人有没有欺负你?” 余南风摇了摇头:“没有。” 老实说,余南风都不知道他们到底是来干嘛的。 不过后续就和他没什么关系了,余南风看了看时间,快要迟到了,于是朝席意道了谢便离开了。 只留下席意和燕修两人还在原地争锋相对。 一个坚定认为对方对余南风不利要扣分通知班主任,另一个明明什么都没做莫名其妙又遇上傻逼学生会的人气得不行。 大清早的校园外人来人往,路过的学生好奇地看两眼小心偷听着,然后带着满满的瓜去教室里和其他同学分享。 余南风下午放学时,这件事已经演变成了——席意和燕修喜欢上了同一个女生为其争风吃醋大打出手。 余南风:“……” 还是作业太少了。余南风默默想。 他收拾好东西离开教室,天边夕阳灿烂无边,余南风抬头看了几眼,拿出手机拍了几张漂亮的火烧云,心情不错地哼着歌回家。 【余南风:世间瑰丽风光。[图]】 (完) 第17章 好人(一) “邱少将,以后请、请多多关照。” 邱越泽没有回应,他坐在沙发上沉默地看正绞着手指不安的叶岚,看着对方脸上几乎快被窒息到尴尬包围才沉声开口。 “你真的是自愿的?” 如果叶岚说不是,也许邱越泽对他的评分还会好些。 可惜没有。 叶岚愣了愣,随后轻轻点了点头:“啊,对。” 自愿将自己看作商品一般标价、自愿葬送自己人生中的大好光阴、自愿和他这个未曾蒙面的人结婚? “好,”邱越泽心底几乎是怒吼着,但他面上依旧镇定如初,只轻轻点着头,将茶几上的文件推过去,“这是B级4区皇家学院附近的一套房,你去那里住,也方便你上学。” “三年期满,和平离婚。” “嗯,好。” 耳边是叶岚签字的细微声响,邱越泽疲惫地闭上眼。 六个月前,邱越泽执行星际海盗追捕行动时身受重伤,几度失去心跳,意识完全模糊处于昏迷状态。 三天前,他终于从昏昏沉沉的世界苏醒,迎接他的除了家人的喜极而泣还有本人完全不知情的一纸婚约。 叶岚,蓝亚星人,17岁,性别男。 皇家学院药剂学准新生,邱越泽的已婚对象。 而他本人对此毫不知情。 母亲哭着向他解释说,她听别人说结婚是大喜事,冲喜说不定可以看冲淡邱越泽的病气,早点苏醒过来。 说到这里母亲还更高兴地把那个埋着头一直没说话的少年扯过来,欣喜若狂地拍着少年羸弱的背朝他说,看啊,昨天刚打通关系把证给你办下来,今天你就醒了,这法子很奏效啊。 奏效? 邱越泽只觉得自己听了一个笑话。 他努力让自己冷静下来,不对母亲发怒,压低声音几乎是挤出来地问着:“他是自愿的吗?你们这样做……” “自愿啊,当然是自愿的!妈妈也不是那种仗势欺人的性格,我都是和叶岚谈好条件的。和你结婚就能拿三百万星币,等你们分居三年和平离婚之后,他还能再拿两百万星币。” “这么好的条件,叶岚他哪里会拒绝?” “邱少将?” 叶岚轻轻的呼唤声将邱越泽从回忆扯回现实。 “嗯,”邱越泽抹一把脸,接过叶岚递过来的已签好字的文件,低头看着随口问道,“签好了?” 邱越泽对叶岚的了解非常之少,只知道对方是为了五百万而和自己结婚——对于这种为了钱财甚至买卖人生的行为,邱越泽不想做过多评价,但也不想与叶岚这样的人有过多的交集。 他也不知道自己能同对方说些什么,只能低头看着那文件,视线落在张狂而锋芒毕露般的字迹上。 和他本人带给邱越泽的感觉截然相反。 叶岚身形比较削瘦,身上有着一定的肌肉线条但并不夸张,呈现着精瘦的体型,肤色也并不太白,是C级星蓝亚星人的标准肤色,看起来很健康。 但他长着一张有些婴儿肥的娃娃脸,黑色短发凌乱地飞舞着,遮盖着漂亮圆润的黑曜石般的猫眼,秀气腼腆斯文清秀之类的词仿佛为叶岚量身定做。 邱越泽算是完全没想到这人的字居然如此不羁。 不过他又转念一想,他也没有想到这个看起来一副乖乖牌好学生的叶岚能为了钱财出卖自己。 “嗯……那,邱少将,请问我是现在就离开去那边吗?” “对,我送你去吧。” 毕竟,叶岚还是星际法上的未成年人啊。邱越泽想。 无论如何,眼前的人也是联邦的公民。是他身为将奔赴前线消灭敌人,想要保护的每一个普通公民。 “啊?那、那就多谢少将了……不过少将应该不喜欢我吧,为什么还要送我过去?我自己一个人应该也能……” “因为你是联邦的合法公民,保护联邦的每一个公民,是联邦军人的职责。” 邱越泽一边发动着驾驶舱,一边说着。 人都有自己的选择,他无法干预每一个人使对方走上正确的路,但作为军人,他必须保护每一个让鲜活的生命。 仅此而已。 “这样啊。” 叶岚轻轻呢喃着,黑曜石般的眼底闪烁晦暗明灭的光,随后他转头看向窗外辽阔无垠的星海,指尖轻敲着玻璃,唇角总是腼腆的笑意褪去。 “可是联邦这么大,总有军部保护不了的人。” “是,”邱越泽没有反驳,他沉默着操作飞船转换方向,片刻后才继续开口道,“所以我们从未停下脚步,一直在努力进入联邦的每一个角落守护民众。” 邱越泽从后视窗里看着叶岚,只见少年支着下巴歪着头,不解又迷茫地看着他:“可是,哪来那么多人啊?” 他不禁哑然失笑。 果然还是孩子。一个还没有被教导出正确是非价值观的孩子。 也许这孩子家里遇见了什么困难,实在没有办法,所以被母亲找上的时候才会这么快答应吧。 兴许这孩子根本就不明白这意味着什么。 意味着他作为一个男人却像女人被嫁出去,意味着他人生中神圣的婚姻成为一场闹剧,意味着他被当作某种工具一般而使用而不是平等的人。 邱越泽想到这里心情徒然沉重,他又悄悄朝后边看,对上叶岚懵懂而明亮的眼,那双眼很快移开转而欣赏星云宙海,唇角微微上扬,一派不谙世事的腼腆模样。 明明很喜欢却因为在别人的飞船里,所以不敢高呼只能在一双眼发着光似地看着窗外。 是啊,这孩子也许是自愿的——因为命运没有给他选择而已。 “喜欢吗?” “啊……嗯?嗯。” 叶岚似乎被他的突然出声给吓到了,像兔子一样蹦了蹦才反应过来,邱越泽忍不住笑了笑,把操作模式调整自动,回头光明正大地看着对方。 “那就多看看,你之前没有坐过飞船?” 叶岚有点不好意思地挠了挠头:“坐过,但是看不见外边。” 邱越泽点了点头,明白叶岚在说什么。 经济型客运飞船,一次满载几千人,船舱基本全封闭,乱七八糟的味道混杂一片,唯一的优点就是廉价。 难怪这孩子一副从未见过的模样,果然还是小孩子啊。 心底这么想着,邱越泽下意识地伸手揉了揉叶岚的头发,不太柔软,硬刺刺的,蛮扎手的,一时间让他觉得自己在摸刺猬。 邱越泽心底顿了顿,怎么和别的小说里说的小娇妻不一样。 “邱……邱少将?” 叶岚整个人僵住,原本放松的姿态全然不见,绷紧着身子生硬地喊着邱越泽。 是害羞的反应吗?看起来挺可爱的。邱越泽想。 “叫少将会不会太生分?毕竟我们都是法律意义上的夫妻。” “……啊?” 叶岚似乎还反应不过来,邱越泽也察觉过来自己说的话似乎有些歧义,他轻咳一声。 “我是说,你可以把我当成哥哥之类的。我不会对你做什么,毕竟在我看来你只是个还什么都不明白的孩子,我只希望你和我的事不会成为你以后人生中最为后悔的决定。” “你可以去放手追逐你喜欢的人,不必被我牵连,等法律规定的和平离婚条件完成,我就和你解除婚姻。” “我会尽量尝试抹去这场婚姻的存在,尽量让你的人生不会被污点掩埋……” 邱越泽还在絮絮叨叨地说着,他对于这种走错路的小孩子总是惋惜,如今有机会在他面前可以挽救,他便控制不住地想要多劝劝叶岚。 他希望叶岚在经历这场闹剧之后能学会真正正确的一切。 “邱越泽,你为什么是个好人呢?” 叶岚凝视着他,目光几乎实体到快要将他烧穿一般,视线如火焰般滚烫,让邱越泽觉得快要烧起来,最后只能偏开头不敢直面那目光。 随后,是少年不太柔软也不太熟练的拥抱,邱越泽不知所措地感受肩头的湿润,抬手虚虚拍着叶岚的背当做安抚。 他实在不会安慰人,也从没和叶岚这样内向的孩子接触过。 叶岚埋在他的肩膀里,悄无声息地流着泪,紧紧环抱住邱越泽的脖子,不愿放手一般越抱越紧。 如同溺水的人终于找到了一个可以依靠的浮木,拿着余下生命中的每一口气每一滴血开始争夺。 邱越泽想着,心底叹着气。 这孩子一定有着不太美好的过往吧。 星海从透明窗外映入眼底,黑沉的眼底被水洗湿润出亮光,叶岚转动着眼珠望向漆黑一片的星海某处,眼底翻涌着情绪很快又消失,恢复如初。 一如翻涌乌云重新沉寂,却从未消失。 直到暴雨倾尽生命上演完交响曲,才跟着它完美落幕。 第18章 好人(二) “原告叶岚,被告邱越泽、陈秋明等两人。” “关于邱越泽、陈秋明违法获取婚姻关系及故意杀人罪案判决如下。” “星际婚姻法第一条规定,24岁以下未成年人不可参与婚姻关系,如有违反处星际年五年以上十年以下有期徒刑。被告人陈秋明涉嫌违法获取婚姻关系,证据不足,上诉无效。” “故意杀人罪案原告提供证据不足,上诉无效。” “闭庭。” 足够响亮的敲锤声从老旧的电视机里传来,一下子便惊醒了挤在叶岚旁边睡觉的人。 “我靠你干嘛啊你大半夜看法院视频?你有病吧?怎么,判的你啊?给你多判了几年想上诉?” 叶岚笑了笑,冷白的屏幕映出他毫无温度的笑。 “没有,是我告别人的。” “噢,”那人突然来劲了,从床上翻起来朝他挤眉弄眼,“来说说看,告的谁?成了不?” “邱越泽,还有他妈。” “……” 许久,那人都没反应,叶岚偏头只见那人没劲地躺了回去。 “要不说你小子有毛病呢?哪个不知道这联邦姓邱的啊,你还敢告他,啧,我看你这辈子是牢底坐穿咯。” 那人睡眠质量想必是真不错,嘟囔完这话就鼾声大起,自由自在地睡着了。 叶岚好笑地听着那如雷贯耳般的声音,关上那台电视,也重新躺在床上,偏头看着窗外的月光洒入这破烂的牢房。 一年。 他已经来到监狱一年了。 从叶岚开始向法院提交证据的那一刻起,他就知道自己一定会输的很惨。 邱家是联邦财政军事两方面的大支柱,邱越泽更是全民爱戴的少将——就算一切是真的,谁又会相信一向光明磊落的邱家会做出这些肮脏的事呢? 比起他这样的无名小卒,本就光彩熠熠的邱家还是更值得大众信任。 甚至那场庭审结束时,不少人朝他冷嘲热讽邱越泽能看上他是他的福气,联邦不知道多少人想嫁给邱越泽却被他捷足先登。 想到这,叶岚更是忍不住轻轻笑了笑。 黑曜石般的瞳孔倒映漆黑如墨的沉,犹如死水枯谭,不见一丝波澜。 邱越泽为什么会是个好人呢。 叶岚是没有办法对好人下手的。 因为他也认为自己是好人。 好人是不会伤害好人的,只有坏人才需要被好人教训。 叶岚从枕头底下摸出一张泛黄的纸,他举起来对着月光,手指细细地摩挲着纸上每一寸粗糙的纹路。 光影下,能隐约看见纸上画着一个人的画像。 “妈妈。” 比起婚姻爱情这种无聊的游戏,叶岚更关心的是那场永远不可能赢下来的杀人案。 “为什么你会是好人……” 蓝亚星的谚语说,父债子偿天经地义,可儿子是个好人,甚至根本不知道一切,他依旧要这么做的话,和那些滥杀无辜的坏人又有什么区别? 叶岚做不到。 他做不到在无数次相处的时间里,运用自己已经完全得心应手的毒药药剂和犯罪手法杀掉邱越泽。 可他也做不到完全放下。 他相依为命的母亲,不着寸缕的、肢体零落的深陷血泊,让他忘记这一切和仇人的儿子和平相处,他也无法做到。 叶岚常常母亲曾经对他说的话——做好人,总是很难的。 对啊,真的很难。 叶岚已经努力地去做一个好人,实事求是,对簿公堂。 再之后,却是他自己因为伪造证据罪而被判处无期徒刑。 他以好人的方式试图解决一切,但世界的天平永远不偏向属于叶岚的那一边。 他曾经心软犹豫,只是因为邱越泽是个好人。 可叶岚也是个好人。 凭什么呢。 灰蒙的乌云掩去了月亮的身影,唯一柔和的光也似乎并不怜惜这破烂牢房里的渣滓,叶岚望着重新黑沉的夜,微笑着躺下,合上眼终于开始休息。 明天会是新的一天。 第19章 好人(三) “你到底背着我做过什么,全都说出来,好吗?” 邱越泽眼底青黑一片,颓然地坐在沙发上,视线停滞在自己脚尖。 偌大的房间依旧了无声音,邱越泽几乎是用尽了所有力气深吸一口气进肺里。 “算我求你,我求你,”邱越泽缓慢地挪着头,朝自己的母亲望去,“我求你,不要让邱家被别人看笑话。” “叶岚提供的哪些证据是伪造的?是你没有打通关系让我非法和未成年结婚?还是你没有拿钱哄骗他接受这个关系?” “……还是父亲在那一天前往蓝亚星的行程报告?” 邱越泽的声音明明微不可闻,落在寂静的客厅里却犹如针一般清脆尖锐,刺痛着陈秋明的耳膜。 头痛欲裂般的,不再年轻的女人声嘶力竭地哭着朝他嘶吼。 “那又怎么样?!难道你……你真想让邱家蒙羞吗!我都是为了这个家……” “要真是为了这个家,你就应该把你自己送入监狱而不是叶岚,”邱越泽依旧如同雕塑般坐在沙发上,睫毛都不带一丝颤动,只有交叠的双手微微抽搐着,“你只是为了虚名。” 为了浮华的辉煌虚名,若无其事地抹去徽章上的血迹,随意地安置试图得到公平的普通人,毫不犹豫地加上特权的砝码让天平迅速成为一边倒。 这就是他正在守护的世界与政府。 “你这样做才是让我蒙羞。” 遮羞布为什么会是遮羞布,当然是因为那一切都是真的。如果没有羞事在后,又何须遮掩? 邱越泽终于动了。 他站了起来,脚步坚定地走向门外。 他的母亲几乎是跪在地上爬过去扯住他的腿。 “你要哪儿?!阿泽,你想去哪儿?” “军部,他不配待在烈士陵墓。” “你、你……你这样是想让你爸不得安息吗?!你……” “那叶岚的母亲呢?!叶岚的母亲就能安息了吗?!” 盛怒狂躁裹挟滔天的恨意,邱越泽终于爆发着朝自己的母亲咆哮。 为什么? 他从未做过任何错事,一心只想保护每一个像叶岚这样的平凡人。 他想过叶岚会有苦衷,也许是家里人生病需要大笔资金,也许是皇家学院的昂贵学费让他实在走投无路,所以那个少年才会出现在他眼前,才会走上这条错路。 可邱越泽现在才知道,当叶岚出现在他的眼前时,便已经站在这条歧路的终点。 身后已无退路,身前是粉身碎骨的万丈深渊。 邱越泽曾经告诉叶岚,不要后悔,要为未来着想。 可叶岚早就没有了未来。 在过往之前,便已被命运带上了枷锁。 所有曾经翻涌的、暗生的情愫,终究被平铺直叙的现实击碎。 “叶岚和叶岚的母亲,比身披徽章站在金字塔尖……自以为是的所有人都要伟大。” 四分五裂的瓷器散落在支离破碎的地面,他的母亲陈秋明跪在奢华富贵的地毯上痛哭流涕,邱越泽毫不留情地将自己的腿从束缚中抽离。 他不带回头地离开了这里。 离开了他的家,他的地狱。 邱越泽漫无目的地走上街头,目光恍惚着落在每一处又虚浮地挪走。 他想见叶岚,可是又有什么理由去见叶岚? 于是他只能想。 困在过往里,越陷越深,越陷越清醒——清醒地明白他再也无法与叶岚像曾经一样,清醒地明白原来从起点线之前,他的喜欢便已经被宣判出局。 第20章 好人(四) “喜欢吗?” 邱越泽操纵着控制器将探测仪转到更清晰的角度,仿佛围绕着他们而生的星海变得更加清晰明亮,熠熠生辉地照亮叶岚漆黑的眼。 叶岚低着头害羞地笑了笑。 “嗯……喜欢,谢谢。” 邱越泽也跟着他笑了笑,走下操作台站在他身边伸出手揉着少年并不柔软的头发,放低声音轻轻说着,“那多看看。” “那次在飞船上,你看起来好像很喜欢,这是联邦专门用以帮助普通民众观赏星海的天文星馆,在馆里可以切实感受与星云的接触。” “谢谢。” 叶岚小声地道着谢,随后偏头去看那些浩瀚如云的星海,微尘与星点在漆黑的幕布上上演闪烁,谱写着沉寂而辉芒的乐章。 他伸出手小心翼翼地触碰其中一点星辉,微微的粗糙感从指尖漫延。 “这是维多利亚星,是联邦最美丽的星球,”邱越泽伸出手贴在叶岚手边,与他共同触碰着那一点星海微光,“风景非常漂亮独特,你喜欢的话……我带你去看看,怎么样?是恋人们的约会圣地。” 邱越泽看向自己身边的叶岚,正对上那双黑曜石般的眼。 紧张、期待或许是别的什么,像大海的潮汐一般翻涌在心底,他提心吊胆地和叶岚对视,怕自己情不自禁的话吓到叶岚。 叶岚。越是和眼前的少年接触,他越是明白少年有多么耀眼,如同他黑曜石般的眼,是宇宙间难觅的珍宝。 邱越泽最开始只是想帮助这个孩子走回正轨,却在这过程逐渐对这个腼腆而聪明灵动的少年心生好感——他依旧希望这孩子能回到正轨,但他争取着这条轨道上有关爱情的部分,能有属于邱越泽的一席之地。 “……这里是什么。” 叶岚移开了视线,从他漆黑如墨的眼底邱越泽什么也没看见。 也许是自己操之过急,终究是把他吓到了吧。 邱越泽无奈地想。 他看向叶岚指向的地方,笑着也指向那个地方,不动声色地覆住少年比他小了一圈的手。 “是蓝亚星,你的家乡。” “嗯,原来这里就是我的家乡啊,真是偏僻的地界。” 温暖的热度从覆盖的手背上传递着,叶岚没有动,只是凝望着自己故乡所在的位置轻轻呢喃着。 碎发虚虚遮盖他黑沉的眼底,充斥无机质般的冰冷温度。 这是他的家乡,他的故土,他的羁绊,他的命运。 他身负枷锁,直至生命尽头。 决绝与动摇,果断与犹豫,执行与放弃。 最后叶岚选择了让自己一败涂地。 落入早就规划出的第二路,坠入深渊,粉身碎骨。 第21章 好人(五) “好久不见。” 叶岚隔着玻璃窗微笑着,一双腿交叠着以十足的放松的姿态朝他招呼着。 他的状态其实并不算好,邱越泽已经很久没有睡过好觉了。 这是叶岚以伪造证据罪送入监狱的第十三个月,邱越泽终于能见到他。 母亲发了疯一般地阻拦着他和叶岚见面,一遍又一遍地朝他重申着邱家的荣誉,让他忘记一切,只须荣光加冕。 军部也关卡重重地阻碍着他,将叶岚的所有消息都封锁在邱越泽的世界之外,为了军部在公民心中的地位与威信。 叶岚,作为一个真实的污点,被他们抹杀着存在。 只有邱越泽还记得那个少年曾经笑起来腼腆的模样,很可爱。 当他终于重新见到叶岚时,邱越泽却开始怀疑是否是自己的记忆开始错乱。 叶岚闲适地放松着身子,眼底的光亮如狼般锐利敏锐警惕着他,宛如一只蛰伏深林的豹子正舒展四肢,伺机而动。 和邱越泽记忆里那个少年大相径庭。 他凝视着与自己仅隔一米的叶岚,一时间不知道自己能说些什么。 这时叶岚突然轻快地笑了笑。 “是不是很惊讶,我和你认识的叶岚完全不一样?” “这样的,才是真正的你吗?” 邱越泽下意识地问道,只见叶岚脸上收敛了所有笑意,眼底的冰冷与寒霜在黑瞳里沉沦,唇角微微上扬却写满嘲讽意味。 “不,这个才是。” 叶岚的声音带着近乎无机质感的冷意,犹如冰锥般刺入邱越泽的脑海与心底,击碎他最后的、仅存的妄想。 “这样啊。我、说实话,实在不知道还能同你说什么……但是我想,对不起应该是必要的……” “没必要,邱少将想必也不清闲,和我这种阶下囚废话岂不是浪费时间?成王败寇而已,我只是平常地踏上了自己应该去的路。” 耳边是叶岚若无其事的声音,邱越泽垂在两侧的手紧握成拳。 “你不该走这条路。” 邱越泽低哑着声音,为叶岚痛苦,为叶岚惋惜。 他耳边是叶岚的轻笑,玻璃窗被他的指节轻轻叩击,黑沉死寂的眼犹如深渊般凝视着邱越泽。 “这条路,不是你们给我选的吗。” “邱少将,你是个好人。” “我从来不对好人下手,我希望以后我们再也不见。” “好。” 邱越泽感觉自己似乎用尽了所有力气才终于挤出这一个字。 叶岚又重新回到自己的椅子上,以那副放松的姿态似乎享受着监狱里的空间。 邱越泽在玻璃窗外沉默地看着他,用目光描摹他每一寸眉眼。 毕竟以后就再也不见了。 “邱少将,探监时间就快到了,还有什么想说的么?麻烦一起告诉我吧,我记忆力不赖,都能记住。” 提醒铃响起的第一声时,叶岚从椅子上站起来,微笑着看向邱越泽。 “我……” 如果我说,我可以无罪保释你,你会接受吗?可以从本就不应该监禁你的监狱离开,可以获得自由。可邱越泽也比任何人都清楚,眼前的人对特权阶级的厌恶与仇恨。 叶岚笑了笑,眼底似乎闪着光。 “我很庆幸,你没有把那个问题问出来,那么……” “铃——” 提醒铃响起的第二声,探监室的门被打开,两个狱警沉默着站在邱越泽身旁,当第三声铃起时便会带走邱越泽。 “铃——” “谢谢你的星星,我很喜欢。” 少年腼腆地笑了笑,低垂着头避开目光,转身步入死寂黑暗。 “等、等等——叶岚——!” “抱歉邱少将,探监时间已经结束,您可以下次再来。” 下次…… 邱越泽闭上眼,最后沉默拖着脚步离开这里。 他和叶岚不会再有下次了。 叶岚告诉他,再也不见,那他无法做到违背叶岚的意愿。 因为叶岚是一切的受害者,是他喜欢着却无法拯救的人。 但是。 他不甘心。 世界的天平上需要有别的砝码去击碎畸形的平衡。 邱越泽平静地离开监狱,回望这一座偌大的建筑。 尖耸入云层的灰塔,漆黑而密集的栅栏锁链,封锁着无罪的灵魂与积灰的天平。 第22章 好人(六) “其实比起药剂,我更喜欢星星。” “但是父亲流失于星海漩涡之中,尸骨无存,那之后母亲终日以泪洗面,我便不敢再提起。” “母亲后来恢复了不少,发觉了我在药剂上的天赋。 “她很高兴,我许久没有见她如此高兴了,所以她安排我学习关于药剂的一切时我也并不抗拒。” “我只有我的母亲了,我和她相依为命。她的愿望便是我的愿意,我们早就融为一体。” “但是总有人击碎着我本该平静而幸福的世界。” “她死了。死在我得到那张梦寐以求的通知书的前一天。” “她终究没有看到愿望实现的那一刻。” “……看到这里的这个人,你满意吗?这是我的日记,但其实我没有写日记的习惯。” “写到这里,只是想说出母亲的事,但我想了想,即便如此也只会被认定为伪证,罢了,那就写到这里吧。” “永别,陌生的读者。” “……” 邱越泽合上这本陈旧到快要散架的书,薄薄的扉页上是叶岚张狂而锋芒毕露的字迹。 谢谢你的星星,我很喜欢。 叶岚那时候最后说道。 一瞬间的犹疑心软,一瞬间的动摇,叶岚放弃了更为决绝的路,将自己送上了绝路——明明,有一条更为完美的路早已被铺设完成,为邱越泽和他的母亲量身定做。 邱越泽捡起散落的写满笔记的纸。 上面是各种毒药的配方与实验过程,满是叶岚的笔迹。 他将所有纸张细细地折叠收好,连带那本书,一起封存进自己的空间器里。 叶岚真的很喜欢星星,至少在这里,他从没有说过谎。 邱越泽摩挲着落满尘灰的廉价桌椅,温柔而满含耐心地,宛如在抚摸自己的情人,一遍又一遍细细擦拭着每一寸角落。 他曾经悄悄回过邱家,发现了母亲与叶岚曾经对话的录音——叶岚的心软与动摇,展露无疑。 比起钱财,真正威胁到叶岚的是皇家学院的入学资格。 陈秋明以入学资格要挟叶岚答应无理的要求,这是一个足以确凿一切的证据,叶岚却没有在法庭上提供。 这是邱越泽终于窥探到的,属于叶岚那张冷漠面目下残余的温柔。 尽管这份面向仇人的温柔,是对着他自己的刀刃,叶岚却最终依旧这么做了。 “那个,老大?咱是不是该走了啊?” “嗯,走吧。” 邱越泽笑了笑,终于收回自己的手,也收拢自己的思绪。 他走到这个积灰的房子外轻轻掩上门,封锁住这里面曾经安静而和平的故事,随后抬眼看向已停在半空等待他许久的飞船。 船身的每一处都透着火药力量与血腥气味,只有透明玻璃窗上缓慢倒映着星海辽阔,看起来和整个船身格格不入。 船身宛如尾羽般的尾端,五个漆黑的字清晰地烙在通体白色的船上。 山风星盗团。 “出发。任务目标,联邦首都星,中央A级特别监狱。” “任务内容,劫狱。” “劫狱目标——叶岚,图像已下达。” 第23章 好人(完) “叶岚,我不是好人了,你可以杀了我了。” 炮火与硝烟充斥着本就混乱的监狱,无数囚徒终于重获着自由发泄着自己受困于此的怒火,加入这场混战成为劫狱的一股强大的力量。 叶岚依旧站在自己的监狱中。 他抬头看向邱越泽。 眼前的男人依旧和以前一样,身形永远板正挺直,是一个真正天生的军人,曾经坚毅的面庞上多出了几道几乎见骨的伤痕。 “是不是好人,由我自己判断,你做过什么?” 叶岚垂下头不再去看,只是轻轻地问着。 他的声音里带着颤抖,在邱越泽开口之前徒然抬头,黑沉的眼犹如狼一般锁定着猎物:“我不想听见谎话。” “我……” 邱越泽张了张嘴,最后沉默着,良久才缓缓开口。 “我从军部革职,自愿流放边际星。边际星的普通民众过得很难,但星球的高级长官却奢靡富贵。” “我杀了他们,受到了民众的爱戴,成立星盗团一路帮助他们,走到现在,走到你的面前。” “你说过不想再见到我,但是我现在不是邱少将,我想也许是可以见你的吧?” “我知道……你不想被邱少将无罪释放,但你想被星际通缉犯邱越泽劫狱、让我救你出去吗?” 叶岚依旧垂着头,邱越泽看不见他的神情。 和当初情不自禁说出维多利亚星时一般,他紧张又期待,同时又带着害怕——每一个答案,都是对他命运的宣判。 叶岚最后却只是轻轻出声问道。 “你杀了多少人?” “我不知道,”邱越泽突然解脱了一般,他的情绪终于被抽空,只余下放松的笑,“我不知道,但是绝对不少。” “你的武器呢?” 叶岚抬眼看着他,若无其事地朝他索求刽子手的工具。 邱越泽闭上眼从身上抽出古旧的一把手枪,解开保险栓扔给叶岚。 “用这个吧……量子武器不好处理尸体。” “这把枪我改造过,子弹只有一枚并且会融于血液,也不会弹出弹壳,子弹贯穿的伤痕依靠我的体质可以很快修复。” “当然,你放心,我一定会死。子弹里面有我灌注到毒药,是我按照你写下的配方制造出来的,之前失败了好多次。” 邱越泽闭着眼絮絮叨叨地说着。 他想说叶岚在药剂方面果然是天赋异禀,这么复杂又神奇的药剂居然能自己研究出来。 他想说叶岚对他自己还是太残忍,为什么为了那条信念宁愿自己落入深渊,也不肯真正地手刃仇敌。 不过现在…… 邱越泽想,他终于不是好人了。 叶岚终于不用在痛苦里挣扎了。 对邱越泽和叶岚都是一场解脱。 “邱越泽,我的人生信条很简单。” 子弹轻轻上膛的声音落入耳中,随后是叶岚的低语。 “我知道,真的很简单。” 邱越泽依旧闭着眼,笑着回应。 叶岚也笑了笑,漆黑的手枪举起,与他的瞳孔几乎融为一体。 “嗯,很简单。” “我不会对好人动手。” 邱越泽听着叶岚慢吞吞的声音,心底叹息。 这一条简单的准则,却让叶岚的命运过得艰难。毕竟当个好人,总是很难的。 “但是,对不起——” 邱越泽紧闭上眼,迎接自己的死亡,黑沉的视野里他似乎又看见初见叶岚那一天,少年眼底闪烁着熠熠的光,与窗外的星海遥相辉映,成为了他心底的万千宇宙。 解脱,祝叶岚,祝他自己。 “嘭——” 枪声带起劲烈的风卷袭尘土飞扬而上,温热血液溅落在邱越泽脸上,疼痛——却从未抵达。 “……叶岚!!” 他徒然睁开眼目眦欲裂般看向自己对面。 叶岚朝他微笑,枪口还抵在他的太阳穴上,手指扣下扳机尚未松开。血液从他被贯穿的太阳穴里源源不断流出,紫色的毒药药剂在他炸裂开的脑颅里侵袭染色。 “抱歉,我……除外。” 他的确是好人,但他会对自己动手。 他骗了邱越泽。 少年站在硝烟与血肉满天飞舞的监狱里腼腆地笑了笑。 “叶岚……叶岚——!!!” 他声嘶力竭地嘶喊被炮火掩埋,他滑落的泪水被高热武器的热气迅速蒸腾。 只有血液、血肉与怀中逐渐冰冷僵硬的躯体。 唯一能感知的真实,命运残余的真实。 镣铐,枷锁,通通被枪声击碎,击碎那具躯体,释放自由的灵魂。 枪声,尸体,通通为他带上枷锁,他从此无法解脱地走上命运。 “叶岚……” 如果这是你最后的报复,那你真是最大的赢家。 邱越泽将头埋在这具了无生息的躯体里,从悄无声息地流泪成为歇斯底里地放声大哭。 这条歧路的终点。 粉身碎骨的万丈深渊。 从今往后该由他陷入,直到生命的终结。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