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98年夏,苏州火车站 →观前街绸缎庄)
绿皮火车“哐当哐当”驶入苏州站。梅英望着窗外熟悉的粉墙黛瓦、小桥流水,恍如隔世。十六岁离家的知青专列,裹挟着惶恐与不甘;如今归来,身边是亭亭玉立的女儿,身后是打拼半生挣下的家业。
慧敏背着双肩包,马尾辫甩动,眼里闪着对大学生活的憧憬和新奇。十八岁的她,继承了梅英的清秀轮廓和王国良的挺拔身姿,眉眼间却比父母都多了一份自信与锐利,像棵迎着阳光抽条的小白杨。
“妈,看!那是北寺塔!” 慧敏指着窗外兴奋地说。
“嗯。” 梅英应着,目光掠过熟悉的景致,最终落在女儿青春洋溢的侧脸上。心底涌起一股复杂的暖流。送女儿回故乡读大学,像完成了一个轮回。而她此行,还有另一个目的。
梅英在当地商界已非无名之辈。“好耐”布艺的招牌,从四川老街一路挂到了华东几个批发市场的显眼位置。她的工厂机器轰鸣,生产的围巾、手帕、家居布艺品物美价廉,牢牢占据着小商品市场的份额。名片上印着“好耐布艺有限公司董事长”,沉甸甸的。
但梅英的眉头并未舒展。市场竞争日趋惨烈,仿品如雨后春笋。小商品利润像被不断挤压的海绵。她需要新的增长点,更上游的掌控力。
安顿好慧敏的入学事宜,梅英换下董事长的套裙,穿上舒适的棉布衫和平底鞋,像当年在四川老街调研市场一样,一头扎进了苏州的丝绸世界。
观前街的老字号绸缎庄,柜台后头发花白的老师傅戴着老花镜,指尖捻着光滑如水的绸缎,慢悠悠地介绍:“这是杭纺,那是苏缎,看这光泽,这密实度…老祖宗的手艺,机器仿不来的精髓。”
小巷深处的家庭作坊,木机“唧唧”复“唧唧”,白发阿婆手脚并用,梭子翻飞,织出的绸缎带着手作的温度和细微的不规则纹理,别具韵味。
新兴的现代化纺织厂里,巨大的喷气织机轰鸣,雪白的坯布像瀑布一样倾泻而出,速度惊人,却少了那份灵气。
梅英的眼睛像精准的扫描仪。她摸、看、问、记。指尖感受不同原料(桑蚕丝、柞蚕丝、人造丝)的差异,眼睛分辨提花、印染的工艺水准,心里计算着成本和产量。她不再是当年那个只懂拆布头的小摊贩,而是带着工厂主对供应链的敏锐嗅觉。
在一家专供外贸的中型纺织厂样品间,梅英捻着一块重磅真丝面料,对着灯光细看其致密的织纹和柔和的光泽。厂长陪在旁边,语气带着行业人的傲气:“梅董,我们这料子,都是直供上海、广州的大服装厂,做高档成衣的!小商品…恐怕用不上这么精贵的。”
梅英放下料子,脸上没什么表情,目光却锐利地扫过仓库里堆积如山的各色坯布和成品面料。她开口,声音不高,却像一颗石子投入平静的水面:
“王厂长,您这库里的B级品、C级品,还有那些尾单零头布,怎么处理?”
王厂长一愣,随即苦笑:“能怎么处理?压仓底呗!大厂看不上,零卖又麻烦,占着资金!纺织行业,谁家没点库存头疼?”
梅英眼中精光一闪!她等的就是这句话!她走到一堆颜色稍有不均的素绉缎前,随手扯出一匹,用力一抖!布料如水般泻开,发出悦耳的沙沙声。
“这些料子,” 梅英的手指拂过光滑的缎面,“论绝对品质,可能够不上顶级成衣。但论手感、垂感、耐用度,甩开化纤布十条街!放在小商品市场,就是顶天的好东西!” 她转身,目光灼灼地盯着王厂长,“王厂长,与其让它们在仓库里发霉贬值,不如…卖给我。”
“卖…卖给你?” 王厂长彻底懵了,“梅董,您要这么多布头尾单…做什么?您不是做成品小件的吗?”
“以前是。” 梅英语气沉稳,带着一种运筹帷幄的笃定,“但现在,我想做点不一样的。” 她走到窗边,指着外面繁忙的货运码头,“苏州的绸,苏杭的缎,是金字招牌!但光靠老字号和几个大厂,撑不起这么大的招牌!下游有多少小服装厂、加工作坊、手艺人?他们想用好料子,但拿不到渠道,吃不下大单,更负担不起顶级价格!”
她转过身,背对着窗外运河上往来的货船,身影在逆光中显得异常清晰有力:
“我想做的,就是这座桥!”
“把你们这些大厂眼里的‘次品’、‘尾单’,用合理的价格收拢起来!分门别类!重新定级!让它们不再是‘库存’,而是‘源头好料’!直接供给下游那些需要好布料、又负担不起天价的小厂和个体户!从丝线到布匹,我要卡住这个源头!”
王厂长张大了嘴,像第一次认识眼前这个女人。收拢“次品”做源头供应商?这思路太野了!也太精明了!简直是把纺织行业的边角料点石成金!
“这…这能行?” 王厂长声音发干。
“为什么不行?” 梅英嘴角勾起一抹自信的弧度,那是商场搏杀多年淬炼出的锋芒,“我有遍布小商品市场的销售网络!我知道下游需要什么!我能让这些‘不够顶级’的苏工好料,找到最需要它、也最能发挥它价值的地方!这是双赢!”
她拿起桌上那匹素绉缎,布料在她手中像有了生命:“王厂长,合作一把?我吃下你这批库存B级品,按我定的新标准分级定价。成了,以后你仓库里那些‘鸡肋’,我包圆!”
周末,慧敏从大学宿舍来找妈妈。梅英带她参观正在紧张筹备的“苏工织造”原料仓库(租下的旧厂房改造)。巨大的空间里,工人正将一匹匹来自不同厂家的绸、缎、棉、麻分门别类,挂上新的等级标签(A-优、B-良、C-可用)。
空气中弥漫着新布特有的浆料气息和灰尘的味道。机器暂时还没进来,只有搬运工的号子和布匹摩擦的沙沙声。
“妈,这就是你说的‘源头’?” 慧敏看着堆积如山的布料,有些震撼,“感觉…像个巨大的布料图书馆?”
“图书馆?” 梅英笑了,挽起袖子,亲自和工人一起调整一匹重磅真丝的悬挂角度,“对!我们就是给下游的‘作者’们提供最好‘纸张’的图书馆管理员!让他们用得起好料子,做出好东西!”
她抽出一小块边角料,递给慧敏:“摸摸,跟你小时候咱们拆的布头,一样吗?”
慧敏仔细捻着料子,光滑细腻,柔韧挺括。“好太多了!像…像书里写的‘绫罗绸缎’!”
“这还只是B级良品。” 梅英眼神发亮,指着远处正在整理的C级棉布,“那些,结实耐造,价格只有商场同类的三分之一!给童装厂、工作服厂、手作人,再合适不过!”
看着母亲在布匹的海洋里指挥若定,眼中闪烁着熟悉的、充满野心的光芒,慧敏心底涌起一股复杂的情绪。有骄傲,有钦佩,也有一丝隐约的担忧——这摊子,铺得越来越大了。
“妈,” 慧敏轻声问,带着大学生特有的思辨,“你把这么多厂的‘边角料’都收拢定价,会不会…有人说你垄断?或者…压榨上游?”
梅英整理布匹的手顿了顿。她看向女儿,目光深邃。女儿的敏锐,让她欣慰,也让她意识到时代真的不同了。
“敏敏,” 梅英走到女儿面前,拍了拍手上的灰,语气严肃而坦诚,“这不是压榨,是整合,是给‘鸡肋’找活路。我付的价,绝对比他们当废品处理高!至于垄断?” 她摇摇头,指了指仓库大门外车水马龙的世界,“你看看外面,多少纺织厂?多少批发商?市场大得很!我要做的,只是用我的标准和渠道,让好东西不被埋没,让需要的人能买到!能不能成,市场说了算!”
她看着女儿若有所思的脸,语气缓下来,带着母亲的期许:“你好好念书,学经济,学管理。将来啊,说不定妈这摊子,还得靠你来帮我看看,路走得对不对,步子迈得稳不稳。”
夕阳的金辉透过高高的仓库窗户,洒在堆积如山的布匹上,也洒在梅英和慧敏身上。新染的布标在光线下泛着微光,上面印着“苏工织造·源头好料”。机器的轰鸣似乎已在耳边预演。梅英的船,在故乡的水域,再次升起了驶向更广阔海域的风帆。而这一次,她的目光,牢牢锁定了产业链的上游——那片曾滋养了她灵感的、布料的源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