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92年秋,老街出租屋 →城郊工业区)
厚厚一沓钞票,带着布匹的纤维屑和汗水的气息,被梅英用力拍在油腻的小饭桌上。灯光下,那叠钱散发出令人眩晕的光泽。这是她靠碎布头拼出的“春天”结出的第一颗硕果。
王彩霞和李秀芬眼睛都看直了,呼吸急促。“英子…这…这么多?”
“是大家的功劳。” 梅英的声音有些沙哑,却带着一种沉甸甸的力量。她环视着这个拥挤的出租屋,角落里堆满了布料、半成品,缝纫机日夜不停地嗡鸣仿佛还在耳边。“但靠我们几双手,几台老缝纫机,一天能出多少货?够填满几条街?” 她的目光锐利起来,像淬火的针,“外面变了!大商场开了!个体户多如牛毛!我们这小打小闹,撑不了多久!”
“那…那咋办?” 李秀芬茫然。
梅英的手指无意识地敲击着那叠钱,发出笃笃的轻响,像战鼓的前奏。“办厂!” 两个字,斩钉截铁,砸在狭小的空间里。“买机器!流水线!批量生产!”
“机器?!” 王彩霞惊呼,“那得多少钱?咱会弄吗?机器缝的能有人手缝的好?” 她拿起一块慧敏绣了小花的针线包,那是她们“手工时代”的骄傲。
“机器不是敌人,是帮手!” 梅英拿起桌上一个慧敏玩坏了的塑料玩具汽车,用力捏了捏结实的塑料外壳,“看见没?机器压出来的,比手捏的瓷实!缝东西也一样!” 她的眼神灼灼发光,“我们要做的,是让机器缝得比手更准!更密!更结实!口号我都想好了——”
她站起身,瘦削的身体里爆发出一种不容置疑的气场,一字一顿:
“机器的,比手缝的更结实耐用!”
城郊新划出的工业区,尘土飞扬。梅英穿着沾了灰的旧西装(咬牙买的“门面”),深一脚浅一脚地踩在泥地里。她身后跟着一个戴着厚眼镜、刚从技校毕业不久的年轻技术员小陈——这是她高薪“挖”来的唯一“人才”。
看厂房,谈租金,跑工商,办执照…每一道关卡都像布满荆棘的山。笑脸赔尽,烟递光,腿跑细。那些夹着公文包、鼻孔朝天的办事员,斜睨着她这个“个体户女老板”,语气带着天然的轻慢:
“哟,女同志办厂?不容易啊!”
“设备清单呢?进口设备?外汇额度批了没?麻烦着呢!”
“消防安全不合格!回去改!”
梅英咬着牙,把所有的屈辱和疲惫咽下去。晚上回到出租屋,慧敏已经睡了,桌上留着字条:“妈妈,饭在锅里,记得吃。——敏敏”。她看着女儿稚嫩的字迹,眼眶发热,胡乱扒两口冷饭,又翻开那几本被她翻得卷了边的书:《小型企业管理》、《缝纫设备原理》、《基础会计》…灯光下,她像个小学生,用红蓝铅笔在晦涩的文字下划着重线,眉头紧锁。
“妈妈,这个字念‘流…流水线’?” 不知何时醒来的慧敏揉着眼睛,好奇地指着书上的词。
“嗯,流水线。” 梅英把女儿搂进怀里,下巴抵着她柔软的发顶,声音疲惫却温柔,“就是很多机器排成一条线,像小河一样,东西流过去就做好了。很快,很多。”
“比妈妈和彩霞姨做得还快吗?”
“快很多很多倍。” 梅英的眼神望向窗外漆黑的夜空,那里仿佛有机器轰鸣的未来。
最大的难关,是机器。国产的看不上,她咬死要进口的——日本的!精工!稳定!高效!
通过层层关系,辗转找到有门路的港商。价格贵得让她倒抽冷气!几乎是她全部身家的两倍!还有高昂的关税和运费。
“梅老板,想清楚!这可不是小数目!砸进去,万一…” 港商吐着烟圈。
“没有万一!” 梅英语气斩钉截铁,眼神像钉子,“我就要它!定金我马上付!剩下的,我想办法!” 她抵押了刚租下还没捂热的厂房(用租赁合同贷的款),押上了老街上那间安身立命的小单间(转租权),甚至预支了王彩霞她们半年的工资。孤注一掷!
几个月后,巨大的木箱运抵新厂房。拆箱那天,王彩霞、李秀芬都来了,连小陈都紧张得手心冒汗。
木箱打开。冰冷的钢铁光泽刺得人眼疼。一台台崭新的、泛着幽蓝金属光泽的工业缝纫机、锁边机、裁剪台…静静地矗立着,像一群沉默的钢铁巨兽,带着异国的精密与冷酷。空气里弥漫着防锈油和金属特有的冰冷气息。
与她们用惯的老式缝纫机相比,这些家伙庞大、复杂,按钮密布,线路如蛛网。王彩霞下意识后退半步,咽了口唾沫:“我的娘…这…这铁疙瘩,能听话?”
梅英却像着了魔。她不顾油污,走上前,手指近乎虔诚地抚过冰冷光滑的机身,感受着那精密的构造和蕴含的力量。这就是她的“钢针”!她的“战马”!
“小陈!” 她声音带着不易察觉的颤抖,“按图纸,装!调试!我要它最快动起来!”
安装调试的日子是混乱而痛苦的。日方派来的技术员(费用另算)叽里咕噜,翻译水平有限。小陈一头大汗地对着厚厚的日文说明书。机器时不时发出刺耳的警报或干脆罢工。昂贵的布料在试车时被绞成一团废品!
“又废了!” 王彩霞心疼地捡起一截被机器咬烂的丝绸,几乎哭出来,“这铁疙瘩吃钱啊!”
“梅英姐!停停吧!这样下去不行!” 李秀芬也慌了。
梅英站在车间中央,被失败的阴影和资金的巨大压力包围着。汗水顺着额角流下,混着机油蹭在脸上。她看着那台“肇事”的机器,眼神里没有退缩,只有一种近乎疯狂的执拗。
她推开手足无措的小陈和翻译,自己凑到那台罢工的机器前。她半跪在地上,不顾形象,把头几乎探进复杂的机械结构里,鼻尖几乎碰到冰冷的齿轮。手指沾满油污,摸索着线路和传动杆。凭着在灯泡厂打下的那点电工底子,凭着这几个月的苦啃图纸,凭着一种破釜沉舟的直觉!
“这里…卡住了!” 她猛地抬头,油污的脸上,眼睛亮得惊人!她指着一个被线头缠死的细小轴承,“清理!再试试!”
小陈赶紧照做。重新启动。
“嗡——”
机器发出低沉平稳的轰鸣,针头上下翻飞,在布料上走出一道笔直、细密、均匀如尺子量过的线迹!完美!
“成了!” 小陈激动地大喊!
王彩霞和李秀芬捂着嘴,看着那流畅的针脚,再看看半跪在地上、满手油污却眼神熠熠生辉的梅英,震撼得说不出话。
梅英缓缓站起身。她看着那台终于驯服的“铁兽”,看着它在自己手中流畅运转,吐出完美无瑕的产品。厂房里弥漫的机油味和钢铁的冰冷气息,此刻仿佛都变成了胜利的味道。
她走到车间门口,猛地推开那扇沉重的铁门!
夕阳的金光汹涌而入,照亮了布满灰尘的地面,也照亮了她眼中熊熊燃烧的野心和希望。
门外,是空旷的厂区。门内,是整齐排列、开始发出低沉轰鸣的“钢铁军团”。
“姐妹们!” 梅英转过身,背对着金色的光晕,声音带着金属般的铿锵,清晰地回荡在刚刚诞生的厂房里:
“点火!开工!”
“我们的‘好耐’(她给品牌取的名字,寓意“结实耐用”),就从今天开始缝!”
钢针与齿轮的轰鸣,正式奏响。梅英的工厂时代,在这片充满机油味、汗水和金属光泽的土地上,带着破釜沉舟的决绝与初尝掌控力量的兴奋,隆隆开启。慧敏绣在针线包上的那朵稚嫩小花,似乎也在这工业的洪流中,找到了新的绽放方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