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87年夏,老街出租屋 & 批发市场)
梅英在老街的单间依旧狭窄,但添置了一个结实的旧木柜,里面整齐码放的不再是袜子头绳,而是一匹匹色彩清雅、质地细密的苏州绸缎和印花棉布。阳光透过小窗照在光滑的缎面上,流转着水波般的光泽。这是苏州表姨来看她时带来的“特产”。
“英子,这料子,咱们那边顶时兴!你瞧瞧这花色,多雅致!” 表姨的话还在耳边。梅英抚摸着冰凉滑腻的缎子,眼睛亮了。四川本地多见粗厚的蓝布、劳动布,这种苏杭的精致料子,像一股清泉,让她嗅到了商机!
她几乎押上了摆地摊攒下的所有本钱,加上咬牙贷的一小笔款,风尘仆仆跑了几趟南边,运回一批批价格不菲的苏杭布料。她租了个便宜的临街小仓库,满怀憧憬地把布匹摆出来,像展示稀世珍宝。
然而,预想中的抢购并未出现。
老街的街坊邻居、过路的妇女们,确实被这些漂亮的料子吸引了。她们围拢过来,啧啧赞叹。
“哎哟,这料子真滑溜!”
“这花色,像画儿似的!”
“摸着手感真好!”
但赞叹过后,多是小心翼翼地摸摸、看看,然后摇摇头,恋恋不舍地离开。鲜少有人掏钱。
“大姐,这么好的料子,扯一身衣裳多体面!” 梅英热情招呼。
“体面是体面,” 一个相熟的街坊大嫂面露难色,“可太贵了!扯一身衣裳得用多少布?小半匹呢!顶我家一个月嚼用了!”
“就是,” 另一个附和,“再说,家里柜子底下压着的布还有呢!前年儿子结婚扯的,去年闺女进厂又扯了…用不完啊!”
“好看是好看,可咱这地方,穿这么鲜亮,干活也不方便呀!”
梅英的心一点点沉下去。她忽略了最根本的问题:消费习惯和经济能力。在80年代的老街,布匹是“大件”,是逢年过节、婚丧嫁娶才置办的“硬通货”,普通妇女日常哪有闲钱买整匹布做新衣?她们喜欢,但荷包不允许,需求也不迫切。
仓库里积压的布匹像一座座沉默的山,压得梅英喘不过气。贷款的利息像无形的鞭子,抽打着她。夜里,她对着昏黄的灯泡,看着那些美丽的布料,第一次感到了刺骨的寒意和挫败。难道赌错了?
一天傍晚,梅英去接慧敏放学。七岁的慧敏像只小鹿蹦跳着出来,马尾辫上扎着一根褪色的红头绳,书包带子有些松了。她看到妈妈紧锁的眉头,伸出小手拉了拉梅英的衣角。
“妈妈,不高兴?因为那些漂亮的布布卖不掉吗?” 慧敏仰着小脸,大眼睛里满是关切和属于孩子的敏锐。
梅英看着女儿清澈的眼睛,心里一酸,勉强笑了笑:“嗯…是有点难。”
“为什么呀?” 慧敏歪着头,“张小花她妈妈昨天还叹气,说想买块新帕子擦汗,可供销社的不好看,又贵。”
帕子?梅英心头猛地一跳!像一道闪电劈开迷雾!她蹲下身,急切地问:“敏敏,你说什么?张小花妈妈想要什么?”
“手帕呀!” 慧敏眨巴着眼睛,“好看的,擦汗的!”
梅英的心瞬间狂跳起来!她猛地抱住女儿,在她脸上狠狠亲了一口:“敏敏!你真是妈妈的小福星!”
一个大胆的念头在她脑中炸开:整匹布太贵,需求太少!为什么不化整为零?!把昂贵的布料,拆解成女人孩子买得起、用得着的小物件!
梅英行动了。她找出压在箱底的缝纫机——那是离婚时唯一带走的大件“嫁妆”。
她去找了以前灯泡厂几个关系好的姐妹:王彩霞、李秀芬(当年一起下乡的,后来也嫁到四川)。她们或已下岗,或在厂里清闲岗位,手头都紧。
“彩霞,秀芬!帮我个忙!” 梅英把仓库里积压的布匹摊开,眼神灼灼,“咱们把这些好料子,裁了!做成小东西!手帕!围巾!针线包!发带!”
“啊?这么好的缎子,裁了做帕子?多可惜!” 王彩霞摸着光滑的料子,心疼。
“整匹卖不掉,堆着生灰才真可惜!” 梅英语气斩钉截铁,“裁小了,便宜!女人孩子都买得起!喜欢就买一块擦汗,买一条扎头发,不心疼!”
几个姐妹面面相觑,最终被梅英眼中那股破釜沉舟的火焰点燃。“行!梅英姐,听你的!咋干?”
小仓库变成了临时作坊。梅英负责设计和画样,她眼光精准,把大块的花色巧妙分割,保证每块小料都有亮点。王彩霞手快,负责裁剪。李秀芬心细,带着缝纫机负责缝纫锁边。
素雅的丝绸裁成一方方小手帕,绣上简单的兰草或梅枝;鲜艳的印花棉布做成三角形的小围巾,系带用同色布条;零碎的边角料也不浪费,拼成色彩斑斓的小针线包,塞进蓬松的棉花;甚至还有给小姑娘扎头发的宽发带……
慧敏放学后也成了小帮手。她小手灵巧,帮妈妈叠手帕,把做好的小围巾按颜色分类,还会用彩色的线头在针线包上绣个歪歪扭扭的小太阳或小花,虽然粗糙,却透着童趣。梅英没有阻止,反而觉得女儿绣的小标记成了独特的“商标”。
东西做出来了。梅英没再摆地摊。她直接在老街最热闹的杂货铺门口,支了个干净的木架子。上面分门别类地挂着、摆着她们做的“小玩意儿”。
素雅的真丝手帕,一角钱一条。
鲜艳的棉布小围巾,两角钱一条。
别致的拼布针线包,一角五一个。
慧敏绣了小花的,多加五分。
价格牌写得清清楚楚。
效果立竿见影!
“哎哟!这帕子真好看!摸着也舒服!才一毛钱?”
“这小围巾!配我那件蓝褂子正好!两毛?值!”
“针线包也好看!还绣着小花呢!给我闺女也带一个!”
“那个带小太阳的!我要那个!我儿子属龙,就喜欢太阳!”
女人们惊喜地围拢过来。不再只是摸摸看看,而是真金白银地掏钱!一角、两角…积少成多!那些原本压在仓库里、美丽却无用的布匹,被拆解成无数细小的、实用的、充满巧思的碎片,精准地击中了老街妇女们的心坎和荷包!
梅英和姐妹们忙得脚不沾地,脸上却洋溢着久违的、发自内心的笑容。汗水浸湿了鬓角,心里却一片敞亮。
慧敏像只快乐的小蝴蝶,在摊位和妈妈之间穿梭,帮忙递东西,收钱(小额的她算得清),小脸上满是自豪。她指着自己绣了小花的那批针线包,奶声奶气地喊:“看!我的小花针线包卖得最快!”
夕阳的金光洒在老街斑驳的石板路上,也洒在梅英忙碌却挺直的脊背上。积压的“大山”被智慧与巧手分解,化作了涓涓细流般的进项,滋养着她破土而出的新事业。碎布里的春天,在汗水与针线的穿梭中,悄然降临。那簇几乎被现实浇灭的火苗,此刻正熊熊燃烧,照亮了前路,也映红了女儿雀跃的笑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