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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4章 离开

作者:NEMURUBAKA本书字数:K更新时间:
    (1985年夏,红星灯泡厂筒子楼 →市中心老街)


    筒子楼的闷热像一口巨大的蒸锅。慧敏三岁了,像颗抽条的小豆芽,穿着洗得发白的碎花小裙子,蹲在墙角玩几颗磨圆了的玻璃弹珠。摇篮早已收进床底,蒙了厚厚一层灰。


    梅英把最后一件自己的衣服塞进那个熟悉的藤条箱。动作比三年前送慧敏去姜阿婆那里更利落,也更沉重。汗水顺着她尖削的下颌滴落,砸在箱盖上,洇开一小团深色。她瘦了很多,眼里的疲惫像刻进去的纹路,但深处却燃着一簇不肯熄灭的、近乎偏执的火苗。


    三年。带着孩子上班的日子,像一场没有尽头的凌迟。流水线上心神不宁,耳朵时刻竖着听托儿所方向的动静。慧敏一哭,组长刻薄的白眼就甩过来。下班是另一场战争:做饭、洗衣、哄睡,精疲力竭倒在床上,骨头缝里都透着酸。创业的念头在心里疯长,却像被无形的手死死摁住——孩子太小,离不得手。


    现在,慧敏终于能上幼儿园了。梅英觉得,那根绷到极限的弦,终于到了断的时候。


    “真…真要离?” 王国良的声音在身后响起,干涩得像砂纸摩擦。他靠在门框上,高大的身影挡住了门口的光,投下一片压抑的阴影。他没看梅英,眼睛死死盯着地上玩弹珠的女儿,眼神里是浓得化不开的痛苦和不解。“就…就为这个?孩子大了,不是能送幼儿园了吗?以后…以后我多顾家!我…”


    “王国良,” 梅英盖上藤条箱,咔哒一声脆响,像斩断的锁链。她转过身,脸上没有泪,只有一种耗尽所有力气后的平静和决绝。“晚了。”


    这三个字,轻飘飘的,却像重锤砸在王国良心上。他猛地抬起头,赤红的眼睛瞪着梅英:“什么叫晚了?!孩子有爸有妈不好吗?我哪点对不起你们娘俩?!你要钱,我省着!你要工作,我没拦着!你…”


    “你没错。” 梅英打断他,声音异常冷静,像在陈述别人的事,“错的是我。我熬不下去了。” 她指了指自己眼下的青黑,又指了指这间弥漫着机油味和孩子奶腥味、永远逼仄闷热的屋子,“这种日子,像钝刀子割肉,一天天把我耗干了。我要喘口气,我要…走一条不一样的路。”


    “什么路?离了婚,带着孩子,你能去哪儿?能干啥?!” 王国良的声音陡然拔高,带着愤怒和一种被背叛的嘶吼,“外面是那么好闯的?喝西北风吗?!”


    梅英没理会他的质问。她走到慧敏身边,蹲下身。女儿抬起头,乌溜溜的大眼睛看看妈妈,又看看愤怒的爸爸,小嘴扁了扁,要哭。


    “敏敏乖,” 梅英把女儿搂进怀里,用力抱了抱,亲了亲她柔软的发顶,声音温柔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力量,“跟妈妈走,我们去新家。”


    她抱起慧敏,拎起那个沉甸甸的藤条箱。箱子勒进她瘦削的肩膀。她挺直脊背,像一株被风雨压弯又顽强弹起的竹子,径直走向门口。


    王国良像一堵墙堵在那里。他胸膛剧烈起伏,拳头攥得死紧,手背上青筋暴起。他看着梅英怀里懵懂的女儿,看着妻子眼中那份冰冷的决绝,一股巨大的无力感和绝望攫住了他。他嘴唇哆嗦着,想拦,想吼,最终,却像被抽走了所有力气,颓然地、僵硬地侧开了身体。


    梅英抱着孩子,拎着箱子,从他让开的缝隙里,头也不回地走了出去。高跟鞋(为数不多体面的行头)踩在水泥楼梯上,发出清晰又孤独的“哒、哒”声,一路向下,最终消失在筒子楼嘈杂的背景音里。


    王国良像尊石像,僵立在门口。屋里瞬间空了。只有地上那几颗散落的玻璃弹珠,在透过门缝的光线下,反射着刺眼又冰冷的光。


    市中心边缘的老街。房子低矮拥挤,电线像蜘蛛网在头顶纠缠。空气里是油烟、煤灰和市井特有的喧嚣混合的味道。


    梅英租的单间在一栋旧木楼的二层。狭窄,只放得下一张木板床,一张瘸腿的桌子和一个旧衣柜。唯一的窗户对着隔壁油腻的后墙,光线昏暗。但梅英推开吱呀作响的木门时,却深深吸了一口气——这里没有机油味,没有筒子楼的压抑,这是她自己的地方。


    她把慧敏放下。孩子怯生生地抓着她的衣角,大眼睛好奇又不安地打量着陌生的环境。


    “敏敏,看,” 梅英推开那扇小窗,指着楼下热闹的街口,“那是你的幼儿园!红屋顶的,看见了吗?以后妈妈送你去那儿!”


    慧敏扒着窗沿,看到街对面那栋刷着红漆的二层小楼,院子里有滑梯和小木马,眼睛瞬间亮了,用力点头:“嗯!红房子!”


    梅英看着女儿雀跃的小脸,心头的沉重被冲淡了些许。她把厂里分的那两间筒子楼的钥匙交给房东老太(转租出去,这是她初期唯一的稳定收入),换回几张薄薄的钞票。每一张都带着孤注一掷的分量。


    安顿下来的第二天,梅英就开始了。


    天不亮,她把还在熟睡的慧敏抱到街口摆早餐摊的相熟阿婆那儿,塞给老人一点钱,千恩万谢。然后,她背上一个巨大的、鼓鼓囊囊的旧帆布包,挤上第一班开往郊区批发市场的公共汽车。


    帆布包里,是她离婚分的钱加上转租费凑的本钱——薄薄一叠,攥在手心都发烫。


    批发市场人声鼎沸,汗臭和劣质塑料味熏得人头晕。梅英像条灵活的鱼,在人缝里穿梭。她目标明确:便宜的袜子、头绳、塑料发卡、印着粗糙图案的手帕……都是女人孩子用的小零碎。她砍价时眼神锐利,声音不高却寸步不让,指尖捻着货品的针脚布料,动作带着厂里质检员的精准。


    “大姐,再便宜两分!我拿二十双!”


    “老板,这头绳线头这么多,卖不出去的!再让点!”


    汗水浸透了她廉价的的确良衬衫。帆布包越来越沉,勒得她肩膀生疼。但她心里那簇火苗却越烧越旺——这是她的货!她的第一步!


    傍晚,拖着疲惫至极的身体和鼓胀的帆布包回到老街。先去阿婆那儿接回眼巴巴等着的慧敏。孩子扑进怀里,带着葱花饼的味道。


    梅英来不及休息。她在老街最热闹的岔路口,铺开一块洗得发白的旧床单。把帆布包里的东西一样样摆出来:五颜六色的袜子卷成小花,头绳发卡分门别类,手帕叠得整整齐齐。


    路灯亮起,老街的夜市开始了。


    “袜子怎么卖?”


    “头绳一毛三?贵了!那边一毛!”


    “这手帕掉色不?”


    梅英脸上堆着笑,声音有些沙哑地应付着。她动作麻利地收钱找零,眼神却时刻瞟着旁边坐在小马扎上、自己玩玻璃弹珠的慧敏。心分两半,一半在生意,一半在孩子。


    一个流里流气的小青年晃过来,拿起一双袜子,捏了捏,又扔回摊上,力道不小,带倒了旁边一摞发卡。“切,什么破玩意。” 他嗤笑一声,抬脚就要走。


    “哎!你!” 梅英瞬间变了脸色,不是为那几毛钱的货,是为那轻蔑的态度和差点碰到慧敏的动作!她猛地站起来,瘦小的身体爆发出惊人的气势,眼神像刀子一样剜过去,“东西不要可以,别碰我摊子!吓着我孩子,我跟你没完!” 声音不高,却带着一股豁出去的狠劲儿。


    那小青年被她的眼神和气势慑了一下,嘟囔了一句“疯婆子”,悻悻地走了。


    梅英胸口起伏,弯腰把散落的发卡一一捡起,重新摆好。手指有些抖。她看向慧敏,孩子正睁着乌溜溜的大眼睛看着她,小脸上有点害怕。


    “敏敏不怕,” 梅英走过去,蹲下身,把女儿搂进怀里,声音放柔,带着安抚,“妈妈在呢。” 她把脸埋在女儿带着奶香的小肩膀上,深吸一口气,再抬起头时,眼底的脆弱已被更深的坚韧取代。


    她走回摊子后,挺直了腰板,目光扫过熙攘的人群,像一株在风雨中牢牢扎根的野草。


    路灯昏黄的光晕里,小摊上的零碎货品泛着廉价的光泽。慧敏安静地坐在小马扎上,小手捏着一根红色的头绳。梅英守着摊,身影被灯光拉得很长。


    帆布包空了。换回的钱,沾着汗,带着老街的烟火气,躺在她的旧钱包里。不多,却是她亲手挣来的第一笔。沉甸甸的,像一颗砸进死水里的石子,激起了名为“希望”的涟漪。这条布满荆棘的未知路,她带着女儿,终于踉跄地迈出了第一步。夜风吹过老街,带着灰尘和远处飘来的饭菜香,也吹动了梅英额前汗湿的碎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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