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83年秋,红星灯泡厂筒子楼)
慧敏一岁了。会扶着床沿摇摇晃晃地站起来,咧着刚长了两颗小牙的嘴,发出含糊不清的“啊、爸”声。那双酷似梅英的乌黑眼睛,好奇地打量着这个拥挤却充满烟火气的小家。
梅英弯腰,把最后一件叠好的小衣服放进藤条箱。箱子里是慧敏的奶瓶、尿布、换洗衣物,满满当当。她直起身,揉了揉酸痛的腰,目光扫过墙角那个小小的摇篮——那是王国良用厂里废弃的木料亲手打的,还散发着淡淡的桐油味。
摇篮空了。慧敏正被王国良抱在怀里,在狭小的屋里来回踱步。他笨拙地哼着不成调的儿歌,大手小心地护着女儿的后背,眼神黏在女儿脸上,满是宠溺和不舍。
“真决定了?” 王国良停下脚步,声音闷闷的,像压着块石头。他没看梅英,目光依旧停留在慧敏抓着他衣领的小手上。“姜阿婆那儿…孩子多,顾得过来吗?敏敏还这么小…”
梅英系紧藤条箱的带子,动作干脆利落。“姜阿婆带过多少孩子了?有经验。就在厂家属区里头,几步路。我中午、下班都能去看。” 她走到桌边,拿起自己的深蓝色工装,利落地套上,抚平褶皱。“我歇了一年,够了。再歇下去,技术都荒废了,车间里新来的小年轻都比我手快。”
“技术荒了可以再练!” 王国良猛地抬起头,语气带着罕见的焦躁和一丝不易察觉的恳求,“孩子就这一个!厂里多少女工都是孩子两三岁才回去的!敏敏才刚会站,离不得妈!钱…钱不够,我多加班!我…”
“王国良!” 梅英打断他,声音不大,却像冰棱子砸在地上,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冷硬。她转过身,直视着他因为激动而泛红的脸和眼中清晰的不解与焦虑。“不是钱的问题!”
她深吸一口气,努力压下心头的烦躁。前世被困在家庭和工厂两点一线的窒息感,像幽灵般缠绕上来。她看着王国良怀里懵懂的女儿,眼神复杂。爱是真爱,但那种被彻底绑住、失去自我的恐慌,也是真的。
“我不想只围着灶台和孩子转一辈子!” 梅英的声音清晰而坚定,每一个字都像小锤子敲在凝固的空气里,“我有手有脚,有脑子!我要回去工作!我要站在机器前面,靠自己的本事吃饭!我要敏敏知道,她妈不只是个会做饭带孩子的!”
这番话,像一道惊雷劈在王国良头上。他完全愣住了,抱着孩子的手臂都僵硬了。在他的观念里,男人挣钱养家,女人照顾好孩子和家,天经地义。梅英歇了一年,他从未觉得不对,反而心疼她辛苦。他无法理解妻子此刻眼中那份近乎执拗的“不甘心”和“恐慌”从何而来。
“可…可孩子…” 他嘴唇翕动,半天才挤出几个字,眼神里充满了困惑和受伤,“我是她爸,可我…我笨手笨脚,哄不好她睡觉,冲奶粉不是烫了就是凉了…她离了你,哭得撕心裂肺的,你听着不难受吗?” 他把怀里的慧敏抱得更紧了些,仿佛这样就能留住什么。
慧敏似乎感受到父亲的不安,小嘴一瘪,“哇”地哭了起来。
孩子的哭声像尖针,瞬间刺穿了梅英强装的坚硬外壳。她的心猛地一抽,手指无意识地攥紧了工装的衣角。难受!怎么可能不难受!前世多少个夜晚,听着孩子哭,她心如刀绞却不得不强撑。但这一次……
“难受也得送!” 梅英的声音带上了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却更加斩钉截铁。她强迫自己不去看女儿哭红的小脸,弯腰拎起那个沉甸甸的藤条箱,像战士拎起自己的盔甲。“哭几天就习惯了!姜阿婆有办法!我…我下班就去接她!” 说完,她几乎是逃也似的,拉开门冲了出去。
“梅英!” 王国良抱着哭闹的女儿追到门口,只看到她深蓝色工装的背影,在狭窄昏暗的楼道里,决绝地、头也不回地消失在楼梯拐角。
门“哐当”一声关上,隔绝了外面的世界,也隔绝了梅英离去的背影。
屋里只剩下慧敏撕心裂肺的哭声,在小小的空间里回荡,撞击着墙壁。
王国良抱着哭得浑身颤抖的女儿,僵硬地站在门口。女儿滚烫的眼泪浸湿了他胸前的衣服。他笨拙地拍着女儿的背,嘴里发出无意义的“哦哦”声哄着,眼神却茫然地落在紧闭的门板上。
他第一次,在梅英眼中看到了那种他完全无法理解的、冰冷的决绝和一种…让他心慌的疏离感。她的话像冰冷的石头,砸碎了他对“家”和“妻子”的固有认知。
工作?比孩子还重要?
自己的本事?比当妈还重要?
他不懂。完全不懂。
慧敏还在哭,小脸憋得通红。王国良低头看着女儿委屈的小脸,一种巨大的无力感和被抛弃的愤怒混杂着心疼,猛地涌上心头!他猛地抬起脚,狠狠踹在旁边的藤条摇篮上!
“哐啷——!” 结实的摇篮被踹得剧烈摇晃,发出刺耳的噪音!
慧敏被这突如其来的巨响吓得哭声一滞,随即爆发出更大的恐惧的嚎啕!
王国良喘着粗气,胸膛剧烈起伏,看着被自己踹歪的摇篮,再看看怀里哭得几乎背过气的女儿,一股强烈的悔意和更深的茫然瞬间将他淹没。他颓然地抱着孩子蹲下去,把脸深深埋进女儿柔软却哭得滚烫的小身体里,肩膀微微耸动。
空出来的摇篮兀自摇晃着,发出吱呀的轻响,像一个无声的控诉。小小的家里,第一次弥漫开冰冷而沉重的裂痕。梅英奔向车间的脚步和她心中那个模糊却坚定的“自我”,正将她和身后的家,拉向未知的方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