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79年初,红星灯泡厂)
那双深红色的羊毛手套,像两块烧红的炭,静静躺在梅英枕头底下。她翻来覆去,坚硬的木板床发出不堪重负的呻吟。宿舍里一片漆黑,只有窗外清冷的月光透进来一点轮廓。
“我喜欢你!我要追你!”
王国良那莽撞又灼热的声音,像复读机一样在脑子里循环播放,震得她太阳穴突突直跳。脸颊仿佛还残留着寒风吹过的冰凉,心却像被丢进了熔炉,翻搅着滚烫的岩浆。
梅英烦躁地坐起身,裹紧了被子。她一直是个目标明确、行动果决的人。重生后,考大学,离开工厂,闯出自己一片天,每一步都规划得清清楚楚。唯独感情,尤其是牵扯到前世那个“注定”的王国良,成了一团乱麻。
前世几十年的婚姻,像一张无形的网罩下来。那些沉默的晚餐,日复一日的工厂生活,缺乏激情的陪伴,以及最终平静如水的分离……这些都让她本能地抗拒再次踏入同一条河流。
可是……
月光下,他冲口而出告白时,那紧张又灼热的眼神,像两颗烧红的煤球。
他笨拙地举着手套,固执又急切的样子,像个生怕被拒绝的孩子。
他宽阔的后背,载着她穿过寒夜时,带来的那份奇异的安稳感……
“同一个人,在不同的时间,真的会不一样吗?” 梅英盯着黑暗中的一点,无声地自问。前世那个沉默可靠的丈夫王国良,和眼前这个莽撞直球、眼神滚烫的王国良,真的是同一个人吗?时间,会不会改变内核?
她不知道。巨大的不确定感像冰冷的河水,淹没了她。她需要空间,需要冷静。
第二天起,梅英开启了“隐身”模式。
王国良出现在食堂,她立刻端着饭盒换到最远的角落。
王国良来车间找技术员讨论问题,她立刻埋头专注于手上滚烫的玻璃管,仿佛那是世间唯一的珍宝。
下班铃响,她第一个冲出车间,绝不给他并肩同行的机会。
她的躲避如此明显,连迟钝的王彩霞都察觉了。
“梅英姐,你跟王师傅咋了?吵架了?” 王彩霞凑过来,压低声音,一脸八卦,“他这两天看你眼神都不对了,跟丢了魂似的。”
“没怎么。” 梅英头也不抬,声音平板,“干活吧。” 她加快了手上的动作,仿佛这样就能把那些纷乱的思绪也一并甩掉。
王国良没有追上来问。他依旧沉默。只是每次看到梅英刻意躲开的背影,他那双总是带着温和或腼腆笑意的眼睛,会迅速黯淡下去,像被乌云遮住的星星。他不再试图靠近,只是远远地看着,眼神里多了份小心翼翼的失落和困惑。他照常工作,只是背影显得更加沉默,像一座孤独的山丘。
这沉默的失落,比追问更让梅英心头发堵。那双深红色手套,在枕头底下似乎越来越烫。
几天后,傍晚。夕阳给冰冷的厂区镀上一层暖橘色。梅英在厂区后门那条通往小河边的小路上,堵住了刚下班的王国良。
他推着自行车,看到站在路中间的梅英,脚步猛地顿住。眼神里有惊讶,有瞬间亮起的微光,但很快又被更深的紧张和不确定取代。他下意识握紧了车把,指节泛白。
“王师傅。” 梅英开口,声音在傍晚的寒风中显得有些干涩。她深吸一口气,抬起头,直视着他那双带着询问和一丝不易察觉期盼的眼睛。不能再躲了。她需要给彼此一个交代。
“我…” 她顿了顿,组织着语言,尽量让自己显得平静,“这几天,我想了很多。”
王国良没说话,只是专注地看着她,像等待宣判的囚徒。夕阳的余晖落在他侧脸上,勾勒出紧绷的线条。
“关于那天晚上你说的话…” 梅英感觉自己的脸颊又开始发烫,但她强迫自己说下去,“…如果问我,是喜欢还是讨厌的话…”
空气仿佛凝固了。连风吹枯草的声音都消失了。王国良的呼吸似乎也屏住了,所有的注意力都凝聚在她即将出口的下半句。
梅英看着他紧张到几乎僵硬的样子,心尖莫名一软。她移开视线,看向旁边结了薄冰的小河,声音低了下去,带着一种坦诚的无奈和一丝不易察觉的柔软:
“…其实是喜欢吧。”
王国良的眼睛瞬间睁大了!像两颗骤然被点亮的灯泡!那光芒如此耀眼,几乎要驱散所有的阴霾!他握着车把的手猛地一紧,身体甚至微微前倾,嘴唇动了动,似乎想说什么。
“但是!” 梅英立刻提高了声音,打断了他可能的激动反应。她重新看向他,眼神变得异常认真,带着不容置疑的坚持,“现在,我还是想…从朋友做起。”
“朋友?” 王国良眼中的光芒没有熄灭,只是被一层困惑的薄雾笼罩。巨大的喜悦刚升起,就被“朋友”这个词轻轻按了回去。他脸上的表情复杂极了,混合着失落、不解,还有一丝残留的、不肯熄灭的火苗。
“嗯。朋友。” 梅英用力点头,语气坚决,“就像之前那样。我…我需要时间。” 她没有解释“时间”用来做什么,是理清自己的感情,还是坚定离开工厂的决心?或许两者都有。
她看着他眼中翻涌的情绪,补充道:“这样…对大家都好。” 这既是说给他听,也是说给自己听。
王国良沉默了。他低下头,看着自己沾满油污的鞋尖。夕阳将他的影子拉得很长。过了好一会儿,他才重新抬起头。
眼中的失落并未完全散去,但那份灼热的急切和困惑,已经被一种更深沉的理解所取代。他点了点头,声音低沉却清晰,带着一种近乎郑重的承诺:
“我懂。朋友。” 他顿了顿,目光落在梅英冻得有些发红的耳朵上,声音放轻了些,“…天冷,回去吧。”
说完,他推着自行车,绕开梅英,默默地朝宿舍楼的方向走去。高大的背影在夕阳下显得有些落寞,但步伐却不再沉重,反而透着一股子认准了目标就不回头的执拗。
梅英站在原地,看着他的背影消失在暮色里。晚风吹来,带着刺骨的寒意。她下意识地把手伸进口袋,指尖触碰到枕下那副羊毛手套带来的、残留的暖意。
朋友。
一个全新的起点?还是一个暂时的缓冲?
只有时间知道答案。但至少,她暂时稳住了这艘在感情风暴中剧烈摇晃的小船。心,还在摇摆,但似乎有了一个暂时的锚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