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78年秋,红星灯泡厂礼堂)
红纸剪的“超额完成国家任务庆功联欢”横幅,在简陋的礼堂舞台上挂着,被风吹得微微晃动。台下黑压压坐满了人,各厂代表,兴奋的议论声嗡嗡作响,像一群归巢的蜜蜂。
“梅英!梅英!” 王彩霞风风火火冲进女工休息室,一把抓住正在角落看书的梅英,“救命啊!郑红秀!她发高烧,嗓子哑得说不出话了!人还迷糊着呢!”
休息室瞬间炸锅。扮演伊丽莎白的郑红秀,可是厂里一枝花,是这出话剧的脸面!
“啊?那…那怎么办?”
“节目单都报上去了!下一个就是我们厂的话剧!”
“完了完了!这下丢人丢大发了!”
一片慌乱中,王彩霞的眼睛像探照灯一样锁定了梅英:“梅英姐!只有你了!剧本是你写的!台词你肯定熟透了!”
梅英手里的书差点掉地上。“我?” 她下意识后退一步,头摇得像拨浪鼓,“不行不行!我哪会演戏?再说我胳膊…” 她下意识摸了摸右臂,烫伤刚结痂不久,还不太灵活。
“哎呀!胳膊不影响念台词!” 王彩霞急得跺脚,不容分说把一件借来的、略显宽大的浅色旧洋裙塞进梅英怀里,“没时间了!快换衣服!化妆!就你了!除了你,没人记得住那么多词儿!”
几个女工也七手八脚围上来,不容分说地帮梅英换装、梳头。梅英被推搡着,脑子一片空白。镜子里映出她慌乱的脸,头发被匆匆挽起,插上一朵廉价的绢花,嘴唇被抹上一点艳红的口红,显得有点突兀。
“我…我真不行…” 梅英还想挣扎。
“想想咱们厂的脸面啊,梅英姐!” 王彩霞一句话,像根针,扎在了梅英心上。她看着镜子里自己陌生的装扮,再看看周围女工们焦急期盼的眼神,拒绝的话卡在了喉咙里。
舞台的幕布拉开,刺眼的聚光灯打下来。梅英感觉像被扒光了扔在众人面前,手心全是冷汗。台下黑压压的观众,无数道目光聚焦在她身上。她几乎能听到自己擂鼓般的心跳。
对面,站着王国良。
他穿着借来的、不太合身的黑色“燕尾服”(其实是改过的工装),头发梳得一丝不苟,露出了饱满光洁的额头。舞台灯下,他那张平日里沾满油污、沉默寡言的脸,竟显出一种难得的清秀和英挺。尤其是那双眼睛,褪去了车间的浑浊,在灯光下显得异常专注明亮。他静静地看着她,等待着开场。
梅英的心跳漏了一拍。这身装扮下的王国良,陌生得让她有点不敢认。
“达西先生。” 她强迫自己开口,声音因为紧张而微微发颤,努力模仿着剧本里伊丽莎白的骄傲。台词像流水一样从嘴里淌出,不是因为她想演,而是因为那些词句早已刻进了她的脑海。
“伊丽莎白小姐。” 王国良的声音响起。低沉,平稳,带着一种平时没有的、刻意拿捏的贵族腔调,竟意外地贴合角色!他的目光紧紧追随着她,带着剧本里达西应有的审视和…一丝不易察觉的探究。他念台词很慢,但每一个字都清晰有力,像敲在鼓点上。
梅英渐渐忘了台下的观众,也忘了自己是被赶鸭子上架。她的全部心神都被眼前这个“达西”吸引。他的沉稳,他眼神里那份专注的压迫感,甚至他因为紧张而微微绷紧的下颌线…都让她不由自主地沉浸在角色里。她的声音不再颤抖,带上了一丝属于伊丽莎白的伶俐和倔强。
当演到达西在舞会上向伊丽莎白伸出手邀请共舞的那一幕(剧本简化了情节),王国良按照排练的动作,向她微微欠身,伸出了手。他的手很大,骨节分明,还带着一点洗不掉的机油痕迹,但在舞台光下,却显得异常郑重。
梅英看着他伸出的手,又抬眼对上他深邃专注的目光。剧本里达西的傲慢与深情,与现实里王国良的沉默可靠,在这一刻奇异地重叠了。她迟疑了一瞬,才将自己的手轻轻放在他宽厚的掌心。他的手指微凉,却异常稳定地托住了她的手。
没有音乐,没有真正的舞步。他们只是象征性地、略显笨拙地在舞台上转了小半圈。台下安静得出奇。聚光灯的光柱里,只有他们两人,眼神胶着,仿佛隔绝了整个世界。
谢幕。掌声如雷!尤其是给王国良的掌声格外热烈。他英俊的扮相和沉稳的表演,赢得了不少欢呼。他有些局促地站在台上,脸上没什么表情,但耳根微微发红。
梅英松了口气,只想赶紧下台卸妆。刚走到后台昏暗的角落,一个高大的身影挡住了去路。
是王国良。他已经换回了自己的工装,脸上还残留着一点没擦净的油彩。他看着梅英,眼神复杂,不再是台上的“达西”,又似乎比平时多了点什么。
“梅英。” 他叫她的名字,声音恢复了平日的低沉,但少了几分沉闷,“演…演得很好。”
梅英的心跳又快了起来。后台嘈杂的卸妆声、女工们的笑闹声似乎都远去了。她抬起头,迎上他的目光,鬼使神差地,把剧本里那句属于伊丽莎白的、此刻却带着自己真实感触的话说了出来:
“王师傅,” 她声音很轻,带着点演出后的疲惫和一种奇异的坦诚,“以前…我对你确实存在一些偏见。但是今天…” 她顿了顿,看着他那双在昏暗光线里依旧明亮的眼睛,“…我对你有所改观。” 话一出口,她立刻意识到这话听起来多么暧昧,脸颊瞬间烧了起来,像被舞台灯近距离烤着。
王国良明显怔住了。黝黑的脸上掠过一丝惊愕,随即,那抹熟悉的、极其腼腆的笑意,又缓缓地在他嘴角漾开。这一次,笑意更深了些,连眼角都带上了细微的纹路,像平静的湖面投入了一颗石子。
梅英的脸更烫了,几乎是慌不择言地补充道:“我…我说的是这个角色!达西!演得真好!真的…不是你就演不出这种感觉!你别…别误会了!” 她语速飞快,眼神飘忽,不敢再看他。
王国良没有说话。他只是看着她慌乱解释的样子,看着她绯红的脸颊和躲闪的眼神。那腼腆的笑意在他眼中加深,像初升的太阳,一点点驱散了所有的阴霾。他没有追问,也没有再说什么让她更窘迫的话。
他只是轻轻“嗯”了一声,点了点头。那一声“嗯”,低沉而短促,却仿佛包含了千言万语,带着一种了然和一丝不易察觉的愉悦。
然后,他侧过身,让开了路。高大的身影融进后台的阴影里,只有那双眼睛,在昏暗中,依旧清晰地映着梅英仓促逃离的身影,带着温和的笑意。
梅英几乎是逃也似的冲向卸妆的地方,心还在胸腔里怦怦乱跳。耳边似乎还回响着他那声低沉的“嗯”,还有自己那句欲盖弥彰的“别误会”。
后台的喧嚣重新涌入耳朵。王彩霞的大嗓门在问:“梅英姐,脸咋这么红?发烧了?”
梅英把脸埋进湿冷的卸妆毛巾里,闷闷地说:“…灯烤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