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78年夏,红星灯泡厂职工医院)
消毒水的气味浓得刺鼻。右臂和小腿包裹着厚厚的纱布,传来阵阵闷痛和灼热感。梅英靠在泛黄的枕头上,脸色依旧苍白。窗外是厂区灰蒙蒙的天空和高耸的烟囱。
门被轻轻推开。王彩霞的大嗓门压低了,带着小心翼翼的关切:“梅英姐!好点没?”
“我们来看你啦!” 几个熟悉的女工面孔挤进来,手里提着网兜,里面装着几个皱巴巴的苹果,还有一罐珍贵的麦乳精。
小小的病房瞬间热闹起来。
“哎哟,可吓死我们了!那机器突然就崩了!”
“王师傅反应真快!要不是他……”
“就是!那一下冲过去,跟不要命似的!”
“梅英姐,疼得厉害不?医生说没伤到骨头,但烫伤得养一阵子了。”
“厂里说了,算工伤!工资照发!安心养着!”
七嘴八舌的关心像暖流,驱散了病房的冷清和梅英心头的阴霾。她努力扯出笑容,一一回应。目光却不由自主地飘向门口。
他没来。
直到夕阳的余晖给病房涂上一层暖金色,工友们才依依不舍地告辞。王彩霞走在最后,回头叮嘱:“梅英姐,好好休息!明天再来看你!” 门轻轻合上,热闹散去,病房重归寂静,只剩下点滴瓶里药液滴落的单调声响。
梅英望着天花板,手臂的疼痛似乎更清晰了。那个沉默的身影,托住她手臂时的稳定力道,奔跑时沉重的呼吸声……画面不受控制地在脑中回放。
就在她以为他不会来时,门又被轻轻推开了。
高大的身影几乎填满了门框,挡住了走廊的光线。王国良站在门口,穿着洗得发白的干净工装(显然特意换过),手里拎着一个鼓鼓囊囊的旧布包。他似乎有些局促,黝黑的脸上带着赶路后的汗意,眼神落在梅英裹着纱布的手臂上,又飞快地移开,最后定在墙角的地面。
“王…王师傅?” 梅英有些意外,声音带着病后的虚弱。
“嗯。” 他应了一声,像块石头滚落。他迈步进来,脚步放得很轻,走到病床边,把那个旧布包放在床头柜上。动作有些僵硬。
“好点没?” 他问,声音依旧低沉沙哑,但少了车间里的那种机械感。
“好多了,谢谢王师傅。” 梅英看着他,真诚地说,“那天…多亏了你。要不是你反应快,处理得当…” 她想起他果断撕下毛巾包裹的动作,“…我这条胳膊,怕是要废了。你…很为工友着想。” 这是她第一次当面对他表达谢意,也是第一次尝试打破那层刻意维持的冰墙。
王国良似乎没料到梅英会说这么多。他愣了一下,随即,那张总是绷紧的、没什么表情的脸上,竟极其缓慢地、有些生硬地向上牵动了一下嘴角。
他笑了。
一个非常腼腆、甚至带着点笨拙的笑容。像初春冻土下艰难顶出的一点新芽,瞬间柔和了他硬朗的轮廓。眼睛里那层惯有的、像隔着一层毛玻璃似的沉闷感,也消散了,透出一种近乎憨厚的真诚。
“没…没啥。” 他摆摆手,声音比刚才松快了一点点,带着点不易察觉的窘迫,“大家都是工友,应该的。” 他说得很朴实,没有华丽的词藻,只有一种发自内心的理所当然。
“大家都是工友,应该的。”
这简单的八个字,像一把钥匙,“咔哒”一声,轻轻旋开了梅英心中那道紧闭的门栓。
她一直把他当成前世的符号,一个需要躲避的“注定”。却忘了眼前这个王国良,是鲜活的、真实的。他会在危急关头不顾一切冲上来,会笨拙地表达关心,会因为一句感谢而露出这样腼腆的笑容。他只是一个沉默、善良、关键时刻靠得住的普通工友。
前世婚姻的沉重包袱,在这一刻,被这个腼腆的笑容和朴实的话语,悄然卸下。
病房里很安静。夕阳的金光透过窗户,洒在两人身上。没有多余的话。梅英看着王国良有些手足无措地打开那个旧布包,里面是几个煮熟的鸡蛋,还有一小包用油纸仔细包着的、看起来就酥脆的桃酥。
“厂里食堂买的…干净的。” 他解释着,把东西往梅英这边推了推,“你…多吃点,好得快。”
“谢谢。” 梅英轻声说,这次的笑容自然了许多,带着一丝暖意。
王国良点点头,似乎完成了任务,松了口气。他又看了一眼梅英的伤处,确认没什么异样,才说:“你…好好休息。我先走了。” 他转身,高大的背影消失在门口,脚步似乎比来时轻快了些。
梅英靠在枕头上,拿起一块温热的桃酥。指尖传来酥脆的触感。她咬了一小口,香甜的味道在口中化开,混合着病房里淡淡的消毒水味。
窗外,烟囱依旧冒着烟,厂区的噪音隐隐传来。但心里的某个角落,有什么东西悄然融化了,变得轻松起来。手臂的疼痛还在,但似乎不再那么难以忍受。
朋友。
或许,从“工友”开始,也不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