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78年夏,红星灯泡厂)
日子在灼热的玻璃熔炉和故事的余音中滑过。梅英的《堂吉诃德》讲完了,又讲了《高老头》,甚至夹杂着一些她前世看过的、能在这个年代讲出来的故事片段。她讲故事时,声音依旧平静,但眼中偶尔闪过不易察觉的微光,那是对另一种世界的想象。
效果是显著的。王彩霞不再叫她“书呆子”,而是“梅英姐”。休息时,女工们会主动凑过来,递给她一块烤热的红薯,或是一小撮自己炒的南瓜子。“梅英姐,再讲一段吧?”“今天讲啥?” 枯燥繁重的车间生活,因为这片刻的故事时间,似乎有了点不一样的滋味。连那个刻薄的女组长,训斥她时声音都低了几分。梅英依旧沉默寡言,但那种尖锐的孤僻感,被一种带着距离感的“有用”取代了。
只有一个人,她始终警惕地保持着距离——王国良。
他像车间里那些沉默的钢铁机器的一部分。高大,寡言,永远穿着沾满油污的深蓝工装。技术好,有难题都找他,但从不主动与人攀谈。梅英总能感觉到他那道沉静的、带着审视的目光,像无形的探照灯,时不时落在她身上。她像躲避熔炉里溅出的火星一样,精准地避开与他同组、同路、甚至眼神接触。他经过时,她会立刻低头专注手上的玻璃管,或者侧身和旁边的王彩霞说话。
“哎,梅英姐,你咋老躲着王师傅?” 王彩霞有一次忍不住问,挤眉弄眼,“他可是厂里的技术尖子,人老实,就是闷葫芦一个。”
“没有的事。” 梅英立刻否认,声音平板,“干活都忙不过来,哪有空躲谁。” 她拿起一根新的玻璃管,动作幅度刻意加大,避开了王彩霞探究的目光。
那天下午,天气异常闷热。熔炉的温度似乎比平时更高,喷灯的蓝色火舌不安地跳跃着。梅英戴着厚重的石棉手套,额头的汗水流进眼睛,刺得生疼。她刚烧好一个灯泡外壳,准备放到冷却架上。
突然!
“哐当——滋啦——!”
旁边一台老旧吹泡机的传动轴发出刺耳的金属断裂声!紧接着,固定喷灯的铁架猛地一晃!那幽蓝的火舌像失控的毒蛇,瞬间扫向梅英工位旁边堆放的一摞半成品玻璃管!
高温玻璃管遇火即软、即炸!
“小心!” 不知是谁尖声惊叫!
梅英只觉一股灼人的热浪和刺眼的碎裂光芒扑面而来!她下意识想后退,脚却被地上的电线绊了一下,身体一个趔趄!
“啊——!” 滚烫的玻璃碎屑和几滴熔融的玻璃液,像烧红的铁砂,狠狠溅射在她的右臂和小腿上!隔着厚厚的工装裤,剧痛瞬间穿透!
她惨叫一声,整个人向后摔倒,撞在冰冷的机器外壳上,眼前发黑。右臂的布料瞬间焦黑、粘连在皮肉上,传来钻心的灼痛!
“梅英姐!”
“快来人啊!出事了!”
车间瞬间炸开了锅!女工们惊慌失措地围过来,却看着那滋滋冒烟的伤口和梅英惨白的脸,不敢轻易碰她。
剧痛和灼热感让梅英几乎窒息。她蜷缩着,冷汗浸透了后背。模糊的视线里,是王彩霞惊恐的脸和其他人慌乱的身影。
就在这时,一道深蓝色的身影像炮弹一样冲开人群!
是王国良!
他脸色是从未有过的紧绷,眼神锐利如鹰。他根本没看周围任何人,目光死死锁在梅英受伤的手臂上。他冲到近前,动作快得惊人,一把扯下自己脖子上那条还算干净的擦汗毛巾!
“别碰伤口!” 他低吼一声,声音粗粝沙哑,带着不容置疑的力道。他单膝跪地,避开焦黑的布料,用毛巾极其小心地、迅速地包裹住梅英被玻璃液溅到、正冒着烟气的右小臂!动作虽然急切,却异常稳定,没有一丝颤抖。
“去找担架!去医务室喊人!” 他头也不回地命令,声音不高,却像铁锤砸在混乱的空气里,瞬间让几个慌乱的男工反应过来,拔腿就跑。
剧痛中的梅英,意识有些模糊。她只感觉到一只滚烫、粗糙、沾满机油和铁屑的大手,极其小心地托住了她被毛巾包裹的手臂。那力道,带着一种奇异的、让人心安的稳定。灼痛似乎被隔绝了一点点。
她费力地抬起沉重的眼皮,模糊的视线里,是王国良近在咫尺的下颌线,紧绷得像拉满的弓弦。汗水顺着他古铜色的脖颈往下淌,滴落在沾满油污的工装上。他紧抿着唇,眼神专注得可怕,只盯着她的伤处,仿佛周围的一切喧嚣都不存在。
“忍…忍一下。” 他喉结滚动了一下,挤出三个字。这是他第一次对她说话。声音依旧沙哑,却没了平时的沉闷,带着一种紧绷的关切。
担架很快来了。王国良小心翼翼地和另一个工人一起,托着梅英的肩膀和腿,将她平稳地移到担架上。自始至终,他那双稳定的大手都稳稳地托着她受伤的手臂,避免任何晃动。
担架被抬起,飞快地向医务室跑去。颠簸中,梅英痛得抽气。她昏昏沉沉,视线掠过王国良紧跟在担架旁奔跑的身影。他高大的身躯微微前倾,深蓝色的工装被汗水浸透了大片,紧贴在宽阔的脊背上。他跑得很稳,目光始终没有离开担架上的她,嘴唇抿成一条坚硬的直线。
汗水,机油味,还有他手上那股铁锈般的气息,混合着伤口的灼痛,一起涌入梅英混乱的感官。
这个她一直躲避的、沉默得像块石头一样的男人,在这一刻,像一座突然拔地而起的山,强硬地挡在了她和灾难之间。
意识沉入黑暗前,梅英最后一个模糊的念头,不再是逃离。而是一种混杂着剧痛、震惊和…一丝极其陌生的、连她自己都不愿承认的…安心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