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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章 初入灯泡厂

作者:NEMURUBAKA本书字数:K更新时间:
    (1978年初,苏州家中 →四川红星灯泡厂)


    长途电话的电流声滋啦作响,像垂死者的喘息。梅英握着冰凉的听筒,指节泛白。


    “英子?考得…咋样?” 母亲小心翼翼的声音,隔着千山万水传来,带着不易察觉的期盼。


    梅英喉咙发紧,像被粗糙的麻绳勒住。她看着窗外苏州冬日灰蒙蒙的细雨,眼前却闪过皖北那堵刺眼的红墙。嘴唇翕动了几下,才挤出干涩的声音:“…没考上。”


    听筒那头是长久的沉默。只有电流的杂音。梅英能想象母亲瞬间黯淡下去的眼神,和那声无声的叹息。家里的希望,又落空了。


    “唉……” 母亲终于长长地叹了口气,那叹息沉甸甸的,压得梅英肩膀一垮。“命啊…英子,别太往心里去。人…总得往前看。” 停顿片刻,声音忽然拔高一丝,带着点强打的精神,“对了!托你表舅的关系,总算…总算在四川那边,给你寻了个出路!”


    出路?梅英心猛地一跳,不祥的预感。


    “是…是红星灯泡厂!顶替你表舅妈的名额!她提前退了!” 母亲的声音又急又快,像怕她反悔,“国营厂!铁饭碗!总比在乡下熬着强!车票都给你联系好了,过两天就走!”


    灯泡厂。王国良。


    这两个词像冰冷的铁锤,狠狠砸在梅英刚被高考碾碎的心上。兜兜转转,命运的齿轮,还是卡回了那个熟悉的凹槽?


    她握着听筒,指尖冰凉。窗外的雨丝斜织着,织成一张灰暗的网。


    “好…我知道了。妈。” 她最终只吐出这几个字,声音平静得没有一丝波澜。


    红星灯泡厂。巨大的厂房像匍匐的钢铁怪兽。空气里永远飘浮着刺鼻的酸味、机油味和一种灼热的、玻璃熔化的气息。


    梅英被一个面皮浮肿的女工组长领进车间。巨大的噪音瞬间淹没了一切,震得耳膜生疼。流水线像一条冰冷的河,载着无数透明的玻璃壳子,缓慢流淌。女工们穿着深蓝色工装,戴着套袖,手指翻飞,动作麻利得像机器。


    “新来的?梅英?” 女组长扯着嗓子喊,眼皮都没抬,“咱们这儿,姑娘们要么去组装线插灯丝,要么去包装、跑供销。清闲点的活儿,早占满了!” 她上下打量梅英,眼神带着审视,“看你细皮嫩肉的,不像能干重活的。但没位置了!”


    她随手一指角落里一个冒着热气的工位:“喏,烧玻璃壳!老刘头要退休了,缺个人!戴上手套,去那儿!”


    那工位靠近熔炉,热浪扑面。一个巨大的喷灯嘶嘶作响,喷出幽蓝的火舌。旁边堆着一根根等待烧制的、粗直的玻璃管。一个沉默佝偻的老工人,正戴着厚厚的石棉防烫手套,熟练地将玻璃管一端伸进火里烧软,再迅速在模具上旋转、吹制、定型。动作间,汗水顺着他沟壑纵横的脸颊淌下。


    “组长,我…” 梅英想争取。组装、销售,才是她接触更多人、了解更多信息、为未来“下海”铺路的机会!


    “少废话!” 女组长不耐烦地挥手,“能干就干!不能干滚蛋!厂里不养闲人!” 她转身扭着腰走了,留下一串刻薄的低语,“哼,落榜知青,还挑三拣四…”


    周围的几个女工发出低低的嗤笑声。目光像细针,扎在梅英背上。她性格本就因重生和高考打击变得越发孤僻,此刻更成了异类。


    梅英咬紧牙关。拿起那副又厚又笨重、散发着汗臭和焦糊味的石棉手套,套在手上。手套边缘粗糙,磨着她细嫩的手腕。灼人的热浪烤得她脸颊生疼,眼睛发涩。


    日子在灼热、重复和无声的排挤中流淌。梅英成了烧玻璃壳的“接班人”。她的手指远不如老刘头灵巧,稍慢一点,烧软的玻璃就会滴落、变形,成为废品。组长刻薄的骂声、周围女工幸灾乐祸的眼神,是家常便饭。


    她的手很快被烫出几个水泡,破了,又磨出茧子。汗水浸透工装,紧紧贴在身上。只有休息的间隙,她会找个角落,掏出藏在工具箱底层的一本卷了边的旧书——不是课本,是她在废品站淘来的《堂吉诃德》。


    她看得入神,手指无意识地在布满油污的地面上划拉着书里的句子。这成了她对抗现实、喘息的唯一方式。


    “喂!书呆子!” 一个叫王彩霞的大嗓门女工,叉着腰走过来,带着看好戏的神情,“看的啥玩意儿?花花肠子这么多,怪不得玻璃壳都烧不好!”


    几个女工围过来,哄笑。


    梅英下意识想把书藏起。但看着她们带着戏谑和一丝好奇的眼神,一个念头闪过。她抬起头,没理会嘲讽,反而平静地问:“想听故事吗?”


    “故事?” 王彩霞愣了一下,“啥故事?”


    “一个……骑着瘦马、拿着破枪,跟风车打仗的老骑士的故事。” 梅英的声音不高,但在嘈杂的车间里,有种奇异的穿透力。


    女工们面面相觑。跟风车打仗?疯子?新鲜!


    “讲讲!快讲讲!” 好奇心压过了排挤。枯燥繁重的工作,太需要一点调剂了。


    梅英放下书,清了清沙哑的嗓子。她尽量用朴实的语言,避开那些拗口的人名地名,只讲那个荒诞又执拗的老骑士,讲他眼中的巨人(风车),讲他认定的公主(村妇),讲他一次次被打倒,又一次次爬起来…


    “…他说,‘我的丰功伟绩,值得浇铸于青铜器上,铭刻于大理石上…’”


    女工们听得入了神。一会儿笑他傻,一会儿又觉得他可怜,隐隐又有点佩服那股傻乎乎的劲儿。枯燥的午休时间,竟过得飞快。


    “后来呢?后来那疯子咋样了?” 下班铃响时,王彩霞意犹未尽地问。


    “明天再说。” 梅英收起书,脸上没什么表情,但紧绷的肩膀微微松弛了一些。


    人群散去。梅英疲惫地收拾工具,脱下沉重的手套,露出红肿破皮的手。


    她没有注意到,在车间的另一端,一个穿着深蓝色工装、身材高大的身影,一直靠在冰冷的机器旁。他没有参与哄笑,只是沉默地看着她讲故事的方向。


    王国良。他刚修完一台出故障的吹泡机,手上还沾着油污。他看着梅英平静地讲述那个荒诞骑士的故事,看着那些平时聒噪的女工被她吸引,看着她红肿的手和眼底深藏的疲惫与某种…他说不清的、不同于其他女工的沉静。


    这个新来的女工,有点不一样。像一块沉默的石头,丢进了浑浊的池塘,激起的涟漪,和他预想的不同。


    梅英感觉到一道视线。她猛地抬头,警惕地扫视。王国良迅速低下头,转身隐入机器的阴影里,只留下一个沉默宽厚的背影。


    梅英皱了皱眉。是他?那个前世沉默的丈夫。她攥紧拳头,指甲掐进掌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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