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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章 红榜无言

作者:NEMURUBAKA本书字数:K更新时间:
    1977年国家通知恢复高考,数以万计的人涌入了考场,多年以后,梅英回忆起这一年,她说:“1977年根本没有冬天”


    (1977年冬,皖北公社中学考场外)


    风,像裹着冰碴子的鞭子,抽打着土墙上斑驳的标语。公社中学那排低矮的平房,此刻是方圆百里最滚烫的地方。


    梅英站在考场外临时搭起的、四面透风的草棚里,跺着冻得几乎失去知觉的脚。呼出的白气瞬间凝成霜花,挂在睫毛上。


    她怀里紧紧抱着一个破旧的军用挎包,里面装着她视若珍宝的东西:削得尖尖的铅笔,一小块用布包着的橡皮,还有半块硬邦邦的、充当午饭的玉米饼子。


    十年。整整十年。她像个潜伏在冻土下的鼹鼠,在油灯耗尽前掐灭灯芯的黑暗里,在躲避李春苗们窥探的提心吊胆中,在手指冻裂渗血也不停的演算里……等的就是这一刻!


    广播里那洪亮的声音宣布恢复高考时,她正在田埂上挑粪。扁担“哐当”砸在冻土上,粪水溅了一裤腿。她浑然不觉,只听见心脏在胸腔里疯狂擂鼓,震得耳膜嗡嗡作响。她等的东风,终于来了!


    “考生入场!” 一个戴着厚棉帽、拿着铁皮喇叭的干部嘶喊着。


    人群像被惊动的鱼群,猛地向前涌动。梅英被裹挟着,深一脚浅一脚地踩过泥泞的雪水混合物。她下意识地护着怀里的挎包,像护着命。


    考场里,比外面更冷。窗户玻璃结着厚厚的冰花。十几张破旧的课桌歪歪扭扭地摆着,桌面坑坑洼洼。监考老师穿着臃肿的棉袄,不停地搓手哈气。


    梅英找到自己的位置,坐下。冰冷的板凳激得她一哆嗦。她用力搓了搓冻僵的手指,才勉强握住那支铅笔。试卷发下来,粗糙的纸张带着浓重的油墨味。


    第一科,政治。题目像一道道冰冷的闸门。她深吸一口气,甩开冻僵的滞涩感,笔尖在粗糙的纸面上沙沙作响。那些深夜里反复背诵的段落,那些根据“先知”揣摩的重点,此刻化作一行行清晰的答案。时间飞逝,她只恨自己不能写得更快!


    中午,草草啃完那半块冰凉的玉米饼子。胃里沉甸甸的,心却悬在半空。


    下午,数学。这才是她的战场!那些在冻土上、油灯下、被窝里无声演练了千百遍的公式、图形、解法,此刻在脑中无比清晰。笔走龙蛇!难题?她前世在商场里算过的成本、利润、周转率,比这复杂百倍!她几乎能感觉到知识在血管里奔涌的快意!


    考完最后一科,走出考场。天已经擦黑。寒风卷着雪沫子,劈头盖脸打来。梅英却感觉不到冷。身体里像烧着一团火,烧得她脸颊发烫,手心冒汗。


    “英子!英子!考得咋样?” 李秀芬挤过来,脸蛋冻得通红,眼睛亮得吓人,“我感觉……还行!最后那道题,我好像蒙对了!”


    梅英没回答。她只是用力握了握李秀芬冰冷的手,嘴角抑制不住地向上弯起一个极小的弧度。不是还行。是很好!她几乎有九成把握!那些题,她做过类似的!她押中了方向!十年磨一剑,霜刃未曾试!今日,锋芒毕露!


    等待放榜的日子,比数九寒天更难熬。白天强撑着下地干活,锄头砸在冻土上,震得虎口发麻。夜里躺在冰冷的草铺上,脑子里一遍遍过着考题,计算着可能的分数,翻来覆去,像烙饼。


    “哎,听说了吗?县里张书记的儿子也考了,人家请了地区的高中老师专门辅导!”


    “那有啥,咱们队梅英不也考了?我看她天天晚上点灯熬油的……”


    “她?一个女娃,还是知青,能跟人家比?能考上个中专就烧高香喽!”


    “……”


    议论声像苍蝇,嗡嗡地在耳边飞。梅英咬着唇,一声不吭,只是把锄头抡得更狠。汗水浸透了破棉袄的后背,很快又在寒风中冻得冰凉。


    她不怕苦。她怕的是希望落空。


    放榜日终于到了。


    公社大院那堵刷着石灰水的土墙前,人头攒动,黑压压一片。比赶大集还热闹。空气里弥漫着汗味、尘土味和一种近乎实质的焦灼。


    大红纸!一张巨大的、刺目的红纸贴在墙上!上面是一个个用浓墨写就的名字,像一枚枚勋章。


    “中了!我中了!” 一个胡子拉碴的中年汉子猛地跳起来,声音嘶哑地嚎叫,眼泪鼻涕糊了一脸。


    “爹!娘!我考上了!!” 一个瘦小的青年哭喊着挤出人群,踉踉跄跄往家跑。


    “没有……还是没有……” 更多的是失魂落魄的低语和压抑的啜泣。


    梅英的心提到了嗓子眼,几乎要从嘴里跳出来。她瘦小的身体爆发出惊人的力量,硬生生从人缝里往前挤。棉袄被扯得歪斜,头发散乱也顾不上。眼睛像探照灯,死死地、一行行、一列列地扫过那些墨黑的名字。


    第一张……没有。


    第二张……没有。


    第三张……没有!


    她反复地看,从左到右,从上到下。手指无意识地在冰冷的墙面上划过,指甲刮着粗糙的石灰。呼吸越来越急促,胸口像压了一块巨石。


    没有。


    没有梅英。


    像被一盆冰水从头浇到脚,血液瞬间凝固了。耳朵里嗡嗡作响,所有的欢呼、哭喊都变成了模糊的背景噪音。她盯着那刺眼的红纸,眼睛干涩得发疼,却流不出一滴泪。


    “英子?英子!” 李秀芬的声音带着哭腔,从后面挤过来,抓住她的胳膊摇晃,“你……你看见我的没?我也没有!咋会没有呢?”


    梅英缓缓地、极其缓慢地转过头。她的脸白得像刚刷过的墙皮,嘴唇没有一点血色。眼神空洞,仿佛被抽走了所有灵魂。


    “英子!你别吓我!” 李秀芬慌了。


    梅英的目光掠过李秀芬焦急的脸,掠过那些或狂喜或绝望的人群,最后茫然地投向灰蒙蒙的天空。冰冷的雪花落在她滚烫的脸颊上,瞬间融化,像一滴迟来的泪。


    十年蛰伏,一朝梦碎。


    那承载着她所有希望、所有改变命运可能的第一块跳板,在她拼尽全力起跳时,轰然断裂。


    人群还在喧嚣。那大红榜像一张巨大的、无声的嘴,嘲笑着她重生的“先知”和所有的努力。


    风,更冷了。吹透了骨头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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