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68年冬,皖北李家庄生产队)
北风卷着黄土粒子,抽打在脸上,像细碎的砂纸。梅英缩着脖子,跟着队伍深一脚浅一脚地走在田埂上。脚下不是苏州城湿润的青石板,是冻得梆硬的、裂开大口子的黄土地。
“到了!就这儿!” 生产队长李大栓,一个黑红脸膛的汉子,指着几间低矮、泥坯垒的屋子,“知青点!男左女右,赶紧收拾铺盖!明儿一早,上工!”
门一推开,一股混杂着土腥、霉味和牲口气息的冷气扑面而来。屋里光线昏暗,泥土地面坑洼不平。几张用木板和砖头搭成的“床”,上面铺着薄薄的稻草。
李秀芬倒吸一口凉气:“娘哎,这……这咋睡人啊?” 她声音带着哭腔,之前的亢奋荡然无存。
梅英没吭声。她沉默地走向靠墙的一张“床”,放下打着补丁的铺盖卷。手指触碰到冰冷粗糙的木板,前世记忆里灯泡厂宿舍的拥挤嘈杂、后来筒子楼的油烟味,甚至寿宴上柔软的沙发垫,都成了尖锐的讽刺。
“嫌孬?” 一个皮肤黝黑、扎着两条细辫子的本地姑娘,靠在门框上,手里搓着玉米棒子,嘴角撇着,“城里来的娇小姐?俺们祖祖辈辈都这么活。不爱待,找队长开条子,回城去啊?” 语气硬邦邦的,带着明显的排斥。这是队长的闺女,李春苗。
李秀芬被噎得脸通红,想争辩,被梅英一把拉住胳膊。
梅英抬起头,看向李春苗。眼神平静,甚至没什么情绪,只有长途跋涉后的疲惫和一种深不见底的沉静。“没嫌。” 她声音不高,有点哑,但清晰,“挺好。有地方住,就行。” 她弯腰,开始铺自己的草铺,动作麻利,没有一丝迟疑。前世创业初期,她睡过仓库的水泥地,这泥屋,不算最差。
李春苗愣了一下,似乎没想到是这个反应。她哼了一声,转身走了。
夜深。油灯如豆,勉强驱散一小片黑暗。鼾声四起。
梅英蜷在冰冷的被窝里,冻得牙齿打颤。她没睡。一只手紧紧捂着棉袄内袋——那里除了“光荣证”,还有一本用油纸仔细包好的、薄薄的高中代数课本。这是她离家时,唯一偷偷夹带出来的“违禁品”。
她不敢点灯看书。只能借着窗外惨淡的月光,手指在冰冷的被面上,凭着记忆,一遍遍、无声地划着公式。x, y, 根号,抛物线……这些符号是她通往未来的唯一桥梁,是她对抗这无边冻土的微弱火种。指尖冻得发麻,心里的那团火却烧得滚烫。
几天后,一场大雪封了路。不用下地,窝在知青点里。
几个知青围着唯一的小火盆,搓着手,唉声叹气。李秀芬冻得直跺脚:“这鬼地方!手都冻裂了!连蛤蜊油都没有!”
梅英坐在角落,借着昏暗的光线,偷偷翻着那本代数书,手指在膝盖上默写。太专注了,没注意李春苗什么时候凑了过来。
“哟!” 李春苗尖利的声音炸响,“看啥呢?花花绿绿的,藏得这么严实?” 她眼疾手快,一把抢过梅英膝盖上的书!
梅英的心瞬间提到嗓子眼!血液都冻住了!
“还给我!” 她猛地站起,声音都变了调。
李春苗已经翻开了书页。她识字不多,但那些印刷体的公式、符号,还有封面上清晰的“代数”两个字,像烙铁一样烫眼!她的脸色瞬间变了,不再是之前的排斥,而是混合着震惊、警惕和一种抓到“把柄”的兴奋!
“代数?!” 李春苗的声音拔得老高,像破锣,瞬间吸引了屋里所有人的目光。“梅英!你藏着这书干啥?你还想搞‘白专’?想走资本主义老路?!” 她把书高高举起,像举着一面罪恶的旗帜。
空气凝固了。
火盆里微弱的噼啪声都消失了。所有知青都惊愕地看着梅英,眼神里充满了不解和……恐惧。李秀芬更是吓得捂住了嘴。
“李大栓!李大栓!” 李春苗冲着门外大喊,“快来看!有人□□草书!搞复辟!”
梅英的脸血色褪尽。她死死盯着李春苗手中那本书,大脑飞速运转。前世商场里应对危机的本能被瞬间激活。不能慌!绝不能认下这个“罪名”!
她深吸一口气,在李大栓沉重的脚步声踏进门槛的前一秒,猛地开口,声音带着一种刻意压制的颤抖和委屈:
“春苗姐!你…你咋能瞎说!” 她指着那本书,眼圈瞬间红了,“这不是啥毒草!这是我爹……我爹临走前,怕我在乡下算不清工分,被人糊弄!特意给我带的……记账的本子!你看这上面画的格子!” 她飞快地指着书页空白处自己练习时画的计算草稿格子,声音带着哭腔,“我爹说,出门在外,一分一厘都是血汗,不能让人骗了去!我……我就想学着算清楚点,咋就成资本主义了?呜呜……” 她真的哭了出来,一半是急的,一半是冻的,还有前世积累的委屈。
李大栓刚跨进门,就听到梅英带着哭腔的控诉和“记账本”三个字。他皱紧的眉头松了松,狐疑地看向李春苗手里的书。确实看到些格子数字。
李春苗被梅英突如其来的哭诉和“记账本”的说辞弄懵了,举着书,一时语塞:“爹…她胡说!这明明是……”
“够了!” 李大栓一声低吼,打断女儿。他劈手夺过那本书,粗糙的手指翻了翻。那些公式符号他完全看不懂,但空白处的格子数字是实实在在的。他脸色阴沉地瞪了女儿一眼:“瞎咧咧啥!工分账目是大事!学算账有啥错?” 他又看向哭得“梨花带雨”的梅英,语气缓了点,“行了,哭啥!学算账是好事!书……收好!别让人看见,引起误会!” 他把书塞回给梅英,转身呵斥李春苗,“还不滚去喂猪!”
危机暂时解除。
梅英攥着失而复得的书,手心全是冷汗。她低着头,肩膀还在微微抽动,掩盖住眼底一闪而过的冰冷和后怕。
李秀芬凑过来,小声说:“英子,吓死我了……你爹真好,还想着教你记账……”
梅英没说话,只是把书更紧地捂在怀里,像护着最后的命根子。冻土之下,那簇火种,险些被一场突如其来的风雪扑灭。
她第一次如此真切地感受到,改变命运的路,每一步都踩在刀尖上。那本书的油纸,被她的冷汗浸得发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