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澄淑顿住脚步。
“你出生在夏暑,日月同辉是常有的事。生你时舅母难产,比清濯迟了足足三刻。啼哭乍响,数只未曾见过的彩尾飞鸟自东向西去,舅父一高兴,脱口而出‘华灯初上,凤鸣朝阳,此女必定不凡’,给你定下了华阳这个名字。”
华灯初上,凤鸣朝阳。
这两个实在难能说上关系的景象,竟当真碰在了一起。
此等异象,到底是祥瑞,还是灾兆呢?
…
大和八年七月末,永安大长公主封邑西济州,许其于玉阳山灵都观带发修行,如浔阳公主旧例。
前往西济州的车队浩浩荡荡,宋华阳与李澄淑同乘。她撩开帷幔,长安城露霜重,才驶出不远,皇城已然辨不明晰,她没由来地松了一口气。
此番离开长安,不知何时才能归来。
李澄淑饶有兴致地开口:“怎么?你可是舍不得?”
宋华阳放下撩起帷幔的手,将外界的一切隔绝开来。
她摇头:“我都没了记忆,怎会不舍,只是离开前不回头看看,总感觉少点仪式。”
一路上走走停停小半个月,眼见着就要到了,一场寒雨落,打的人措手不及。
济水泛滥,路很难通了。
马夫征得李澄淑的同意,转了方向,到隔壁郑州落了脚。
“四姨母曾说过有位郎君名唤义山,年仅十六便才名远扬,祖籍就是此处,你可有什么所想?”
听李澄淑这样说,宋华阳登时装起傻来。
“表姊,华阳坏了脑子,什么也不记得了……如今听到什么诗词歌赋啊,更是头痛难忍,表姊莫要再说了。”
在长安呆的那几日,宋华阳又缠着李澄淑给自己讲了不少小时候的事。
听说二姑母还在时,总是逼着自己和阿姊学习诗词歌赋,势必要将她们二人培养成新一代的宋氏双骄。
或许是随了父亲,宋华阳一看那些古籍诗文就头疼,总是撒泼打滚装病躲过,更别说自己写了。
如今她就算失忆了,一听到诗词歌赋,不是真生病,也觉得浑身不爽利。
“小鬼灵精。”李澄淑嗔了句,“倘若此子风流倜傥,是难得一见的美物呢。”
“那我们还是快些赶路,早日见到这个什么义山好了。”宋华阳顿时正襟危坐,扮得一副严肃模样。
李澄淑哑笑,眉眼间染上一丝不明的情绪。
郑州人少,霜露为其添衣,一开窗便是雾蒙蒙。重霄历经彻夜洗涤,比前些日子晴朗不少。
这里比不得长安,早市吆喝声并不吵闹,混杂着方言的叫卖一声一声的响,谁也不盖过谁去。
来往的人不多,此时的宋华阳和李澄淑正坐在一个用草搭成的棚子下,小口小口地尝这里的胡辣汤。
雨一连下了数日,天彻底凉了下来。草搭成的棚子潮潮的,罩着的那一小块地方比别处更阴凉些,两人还是出了一身热汗。
“澄淑,你说这胡椒怎就有那么大的魅力?”
李澄淑不喜欢宋华阳失忆后总是生分地唤她“表姊”,经过了几日的纠正,宋华阳终于还是喊回了“澄淑”。
宋华阳的味蕾彻底被这胡辣汤征服,辛辣刺激的口感让她忍不住发出“嘶嘶”声。
李澄淑也没比宋华阳好上多少。
她自幼在宫中长大,得李纯喜爱,更是养在贵妃郭氏膝下,自诩什么山珍海味都吃过,却还是被这一碗小小的胡辣汤给拿捏住了。
“这胡椒是西域传来的,竟然能做的这样好吃,咱们要不回去自己捣鼓捣鼓?”
听见李澄淑这样说,宋华阳忙不迭点头。
“等我细细品味胡椒的味道,一定要为它量身打造一首五言绝句,让它扬名天下!”
“你现在还能作诗?”李澄淑莞尔一笑,“不是一听见那些诗词歌赋便头痛难忍的时候了?”
知道李澄淑是在拿先前说的话来打趣自己,宋华阳丝毫不觉得难堪。
她又尝了一小口,凤眸满足地眯起。
“那当然,我都想好了。第一句便是胡辣汤甚好,好得不得了。第二句便是若说哪里好,亲自瞧一瞧。怎样啊。”
宋华阳的自创五言没有等来李澄淑的认同,而是招来身后男子的“扑哧”一笑。
宋华阳回头望去,男子一袭碧色袍衫,幞头下可见青黑的发,他肤色偏白,浓眉覆骨,在皎若银月的弯眸上方,根根分明。
好看,只坐在那,就与周遭的环境格格不入。
宋华阳不恼,反倒是对他产生了强烈的好奇:“你是何人,何故笑我,莫不是被本娘子的才华折服,要引我注意?”
随着宋华阳的动作,她的容貌也尽数暴露出来。那男子呼吸一滞,眸底翻涌着宋华阳看不明白的情绪。
他终于回过神来,攥拳抵唇咳了一声。
“无意冒犯娘子。”
他先是表明歉意,而后言道:“鄙人姓李,名商隐,字义山。先前并非有意笑话娘子,只是郑州景致比这胡辣汤更应被人传扬,何故只为这胡辣汤作诗。”
“你便是这郑州有名的才子李义山?”
宋华阳听见义山二字立即将他上上下下打量了一通。她眸中流露出赞赏之色,甚至忘了回答他的问题。
“模样果真是不俗,那句话怎么说来着,比潘安貌美。”
李澄淑扶额:“是貌比潘安。”
宋华阳一副无所谓的样子,唇边噙着笑:“都差不多啦,反正都是长得好看。”
她毫不吝啬自己的赞美,丝毫不在意是不是将对方撩的脸红心跳,羞愧难当。
“万不敢当。”
李商隐被宋华阳轻佻的言语惹红了脸,他抬手虚礼。
“雨霁霜散,你我相识,冒昧一问娘子尊姓台甫。”
宋华阳听他说话便觉头胀:“我的名字吗?我叫宋华阳,你不要老是文邹邹的,让人难懂。”
李澄淑的眉心一动。
真不知道宋华阳失忆到底是好还是不好,居然这么轻易就将自己的闺名报了出来。
她转头看向对面的李商隐。
数日未见,他倒是没变,还打扮得跟个花孔雀似的。
李商隐并未觉得被冒犯,他眉尾上挑,追问:“你就是那个华灯初上,彩尾飞鸟朝阳而鸣时诞生的宋娘子?”
“你知道我?”
“当然。”李商隐眉眼弯弯,笑容和煦,“宋氏五姊妹的甥女,听说是能三岁成诗的小才女。鄙人前些日子做了些七律诗,不知宋娘子可否赏脸至草舍探讨一二。”
宋华阳尴尬笑笑。
什么三岁成诗的小才女,全是假的!
姑母的业绩请不要放在她身上谢谢!
如今她都失忆了,还要逼她探讨诗词,虽然她好色,可诗词和美色相比,还是诗词更胜一筹。
讨厌指数远超对美色的喜爱指数。
宋华阳连连摆手推脱:“不必了呵呵,不过是些不实传闻,不必当真。我同殿下还要赶路,下次再探讨,下次下次。”
李商隐流露出受伤之色:“看来宋娘子是看不上鄙人,什么才子,什么貌比潘安,全是宋姑娘的违心之词。”
言罢,李商隐垂眸,一双漂亮的眸蕴了一汪眼泪,泫然欲泣。
他转身缓缓离去,背影是说不出的落寞。
宋华阳见不得美男垂泪。
她一咬牙,喊住了李商隐:“我去,我去还不行吗。”
美人当前,若是她这样离去,倒是不解风情了。
李商隐迅速回头,脸上是怎么也藏不住的笑,丝毫没有方才含泪的样子。
宋华阳一拍脑门。
可恶,好像被骗到了。
…
鸿雁南飞寒鸦啼,木樛伏地,枝上几无叶,满地枯黄。
木篱笆围成的小院生了许多杂草,三人坐在院中的石凳上,霜露浥衣,却无一人在意。
宋华阳站在院中那棵巨大的黄枫前,忽然觉得这地方有几分熟悉。她不由自主地伸手抚上那枝干,头好像被刺了一下。
“宋娘子?”
宋华阳闻声回过头,放下了手,微微抿唇:“只是觉得这地方有点熟悉。”
“是吗。”李商隐弯了眉眼,“看来宋娘子和此处很有缘啊。”
他看上去心情不错,脚步也轻快起来,将屋里的诗稿都拿了出来,放在了石桌中央。宋华阳伸出食指,从石桌上擦过,留下一道长长的痕。
“这地方很久没住人了吧。”
李商隐面上羞赧:“前些年我携孤母迁居洛阳,最近又要往西济州去,这个小院便荒废下来,还请二位见谅。”
宋华阳拿起石桌上放着的手稿,大剌剌地挥了挥手:“义山老兄这是什么话,先前听说那杜老头还居于茅屋,不是照样传诗百年?”
义山老兄……杜老头……
李商隐脸上肌肉抽搐,这都是什么跟什么啊……
“西济州?”
宋华阳忽略掉的地名却引起了李澄淑的注意。
“实不相瞒,我们二人此行的目的地也是西济州,只是一场无端寒雨,拦住了我们二人的去路。眼见水也尽消,我们二人不日又将启程,李郎君可要一路同行?”
李商隐摆摆手:“我在此处还有些旧物没有处置妥当,恐怕还要多呆几日。”
他如此说,李澄淑微笑着点头,也不强求,只是看向他的眼神总是不太对劲。
秋风簌簌,宋华阳手中的纸稿被吹的哗哗作响,她将最上面的那张换到底部,继续往下看。
纸张上的墨字一个个跃入宋华阳的眸中,苍劲有力:
留得残荷听雨声。
玄鲤池的模样在宋华阳脑海里忽然一闪而过。
那日她落水,应当比李商隐写的时节还要早些,玄鲤池里的荷花都枯了,哪还有什么残余的荷花。
宋华阳眼睛嗖地一亮。
她食指在石案上轻点,故作玄虚:“这首诗写的倒好,只是这句我倒是觉得不对。”
宋华阳故意停了下来,余音迟迟未散。
李商隐不由自主将身子往前探去,去看宋华阳手指指向的那处:“最后那句?”
宋华阳应道:“是啊,我依稀记得前段时间我落水时玄鲤池的模样,里面的荷花都没了,因为皇宫荷花一旦枯了,就要立马移出去的,所以我觉得这个时候应当没有残荷了。”
李商隐呼吸一滞,眸中的情绪千变万化,最后落到心疼。
“宋娘子……”他安慰的话卡在喉咙,生生咽了下去,“宋娘子说的是,是我思虑不周。”
没注意到他眼底的心疼,宋华阳只觉得自己厉害极了,就连大才子的错误也能揪出,看来自己还是有点天赋在身上的。
可李澄淑没错过他眼底细微的情绪变化。
她敛去眉眼间的情绪,状似无意地提起:“华阳,你的包袱可都收拾好了?咱们用完午膳便要启程的。”
终于不用再面对这些诗稿,宋华阳如被赦免大罪般欣喜。
不过顾及到李商隐的情绪,她面上还要装作恋恋不舍:“义山老兄,今日便到此吧,若有缘分,你我二人总会再相见。”
不过是句客气话,李商隐却听了进去。
直至连马车的辘辘声也听不见了,李商隐才恋恋不舍地收回视线。
他紧紧攥着手中那一沓诗稿,仿佛沉溺在了宋华阳临行前的那句话中。
秋风吹动黄枫弃叶,他琥珀色的眸微动,轻柔的呢喃融进沙沙声中。
“总会再相见的。”
男主上线啦,埋了点伏笔,各位小可爱点个收藏不迷路[可怜]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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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章 晋江文学城首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