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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旅者的斗篷本书字数:K更新时间:
    第101章 二审“打回重审。”


    陪审百官很快从最初的怔忡脱出来,目光变为刻毒的怨恨。这妖孽一样的女人是损害王朝社稷的罪魁祸首,美丽的外表下包藏祸心,碰之即溃烂而死。


    肃穆庄严的大堂上,近百名朝廷命官正襟危坐,目光阴冷,散发凛冽恐怖的气息,如同一块块阴森紧密排列的牌位,进行一场声势浩大的讨伐。


    林静照戴着锒铛孤身面对群臣,恰似一株卑弱的小草,被摧折成灰。


    主审官都察院左都御费观高踞其上,寒声呵斥道:“人犯为何不跪?”


    林静照立如一杆雪旗,剔透纤细的的脖颈似高雅的天鹅,墨发如瀑。手铐脚镣套在她身上,愈添一层禁欲制约的美。头戴的仿佛不是犯人的黑头套,而是月光制成的面纱。


    她柔而不弱地提醒:“陛下未废本宫位份。”


    在场顿时面面相觑,流露嘲笑之色,死到临头了妖妃竟还大言不惭,意思是她皇贵妃之尊,群臣还得跪她?


    费观拍了下惊堂木:“胡言乱语。”


    人人皆知她被剥了服饰从凤仪宫丢出来,打入诏狱死牢,自然废为庶人。这是亘古不变的铁律,无需多言。


    费观冷哼了声,懒得和妖妃多攀扯,脑中时刻回荡着圣上那句“公事公办,该怎么判就怎么判”——底气顿生,代表国家最公正最威严的司法部,差人将妖妃强行摁倒跪下。


    林静照身形清减,体弱如纸,经不起五大三粗的狱卒推搡,摔落在地。


    左右侍立的锦衣卫岿然不动,似没看见双方的所作所为,木立如尸。


    人犯跪下,费观才开始正式审讯。


    妖妃所犯的叛国罪由于牵扯先太子,涉及皇位传承的合法性,过于忌讳,心照不宣,大庭广众之下不宜往深了挖。


    讯问主要聚焦于为顾淮等一干忠臣平反,妖妃蛊惑圣聪,勾结江党,迫害忠良,后宫争宠上,将圣上无太子的罪名也冠以“动摇国本”扣在她头上——这些足以送她上刑场。


    “你可有什么辩驳的?”


    都察院办案流程分明,铁证条条桩桩皆是无可辩驳的。事实上妖妃臭名昭著,祸乱朝野后宫的大毒瘤,公道自在人心,无需审讯而死刑板上钉钉。


    古往今来没有后妃入诏狱进公堂的,陛下将她脸面驳得这样干净,摆明了是要她性命之意。她早些人头落地,他们也好早些交差领赏。


    “签字,画押。”


    林静照黑密而长的睫毛如冰冷的刷子,凝视着“蛊惑圣聪,迫害忠良”的罪名,不肯签字画押。叛国罪她认了,可迫害忠良她没有。道观里那人那样聪明,遑论被她蛊惑圣聪。


    只因她当了替罪羊,所有脏水都往她身上泼。龙椅上的帝王干干净净,依旧是普照万物的慈爱君父,千百年后依旧在史书上享有盛名,供后人瞻仰。


    “妖妃不肯招呢。”


    “妖妃还以为谁会来救她。”


    “妖妃的眼神,像要把人吃了。”


    费观不慌不忙,公堂之上她这样嘴硬的恶徒多的是,大刑会逼开她的嘴。


    左右一挥,上笞杖。


    他这不是滥用私刑,而是依法用刑。


    林静照被推搡在长条凳上,回光返照的苍白病态,渗出了颗颗汗珠。她下意识要反抗,可弱质的肌骨哪里敌得过,被狱卒粗鲁地对待,额角蓦然磕在长条凳上,淌下滴答鲜血。


    “笞五十!”


    她苦笑了下,看来清白和尊严到这份上一文不值,反正都要死,免受皮肉之苦才是最重要的。


    费观刚要高喊“打——”,林静照轻声制止,失音般的低哑:“我画押。”


    她覆面的黑纱险些掉了下去,越显清韧,鲜冰玉凝,露沾明珠,陨落在地一片梨花。狱卒过去毫不客气地按住她血色极淡的手,完成了签字画押。


    这画的押,是死刑的押。


    陪审群臣嗤之以鼻,这样真真便宜了妖妃,私心希望狠狠打她几杖,以告慰那些因上尊号而死于杖下的忠魂亡灵。


    人犯既招无再用刑的必要,费观命人收起了廷杖。今日陪审的鱼龙混杂,有和都察院不对付的锦衣卫及东西厂势力随时告密,他的审判必须做到合法合规,滴水不漏。


    宫羽等锦衣卫相互对视了眼,见审判已接近尾声,悄然退下。


    林静照一人清凌凌瘫跪在原地,额头的鲜血使本就黢黑的面罩更黢黑了。


    ……


    显清宫,幽篁深邃,云遮雾绕,钟磬之声不绝,仙鹤鸣唳。


    君王羽衣黄冠对着元始天尊的画像虔诚三烧香,身着由青纱制成绣太极图的博袖祭服,头戴琳琅清秀的白桃香叶冠。


    费观等都察院主审官员跪在俛首跪在砖地上,额头贴地,鸦雀无声。


    他们是来呈报妖妃一案审讯结果的,在此已跪了近半个时辰,陛下方沐浴斋戒完毕,氤氲在炼丹炉重重烟雾中。


    “陛下——”


    费观神色严峻,不卑不亢地再次开口,“林氏叛国之案已审讯完毕,伏乞圣阅。”


    朱缙慢慢将三炷香插入香炉中,净了手,才终于理会。


    费观忙起身向前数步,将审讯结果双手奉于头顶,缘角沾了微微汗渍。


    朱缙翻阅了两下,垂着眼帘,神清思澈,半晌,“哗啦”冷不丁地将案卷作片片雪花状无情摔到了费观脸上。


    费观猝不及防,脸颊火辣辣如被掴了两巴掌,急忙跪下叩首,“陛下息怒!”


    朱缙眼色飘凉,满是讦问之意:“谁准你们用刑的?”


    费观口舌一滞,找不出辩解之语。用刑乃是公堂惯例,还,还用得着恩准么,在公堂上打死嫌犯也是寻常。


    朱缙又生冷道:“谁准你们颠倒尊卑,反逼皇贵妃下跪的?”


    这下费观完全呆若木鸡了,瞪着眼睛,盯向砖石上的花纹,耳畔嗡嗡作响。


    道君常年见首不见尾,性情飘忽不定。


    不准用刑,不准人犯下跪。


    “陛下,微臣是依法办案呐。”


    费观痛心疾首地强调。


    朱缙淡寒的长目斜斜乜他如一具尸体,漠然的杀意与攻击性:


    “皇贵妃与尔等三品,孰高孰低?”


    “自是皇贵妃高。”


    费观眉头皱深。


    “二者相见,依礼谁该跪谁?”


    朱缙的拂尘不轻不重地敲在费观脑壳上,仙风道气,拂过一阵香草沉水香,丝丝扣扣透着致命的味道。


    “下官……下官跪皇贵妃。”


    朱缙天威震怒,黑云压顶:“打回重审,再议以闻。”


    显清宫内焚香洒扫,云雾缥缈,费观等一干都察院高级官员被请了出来。


    秋阳煦煦映在身旁,费观遥感恍惚,如坠冰窟,手中精心撰写了三天三夜的案卷被揉成了团。余人亦心有余悸,缄默不语,灰溜溜地离开紫禁宫。


    回到都察院,才有人缓过神来:“国家司法不是儿戏,飞元帝君陛下原是觉得我等严刑逼供妨碍了司法公正,才勒令打回重审。”


    ——这是比较好的一种猜想。


    另一人颤声道:“可我等未曾对林氏用刑,即便用刑也是允许的啊。”


    “是东西厂和北镇抚司的人告密,他们当时也在场,定然提前到圣上面前诋毁都察院了。”


    “不,皇贵妃被剥去的仅仅皇后服饰,她仍旧是皇贵妃,我等疏忽了。”


    费观盯着手中“戴罪重审,再议以闻”的黄绸圣谕,如坠深渊,转眼之间他这主审官成罪人了,妖妃林静照果然不同凡响。


    他们还没来得及用刑林静照便招了,她对罪行供认不讳,根本没有逼供。


    明明签字画押了却杀不了人犯,确凿的证据,陛下居然不相信。


    别是陛下有意包庇吧……这念头在他心头打了个转儿即抛却,若陛下对林静照存有旧情,不会那样残酷地将她打入诏狱,还说出死后让她以糠塞口以发覆面的狠话。


    司礼监张全传达陛下吩咐“一定要公平,一定要人犯最清醒时说的答案”,严禁用刑,温和审讯,并且陛下要亲眼看林静照的一手供词。


    “供词……她的供词就是承认罪行,并无什么可写啊……”


    “也罢,都察院便不用刑重审一次。”


    都察院众人唉声叹气,谁料这简简单单的案子演化得如此复杂,变成脑袋捆在裤腰带上的勾当,真正体会到了伺候道君的难处,烫手山芋谁摸谁烫,有些后悔独自接下这桩案子。


    官场第一禁忌,莫沾惹妖妃,莫沾惹妖妃,莫沾惹妖妃——古训有理。


    若非妖妃实在邪门,怎配称得上一个“妖”字?


    后知后觉,陛下素有个诨号妻控,有控妻的前科。


    群臣以前就吃过不少妖妃的苦,周有谦、陆云铮、江浔父子、顾淮……皆因为沾染妖妃而身首异处的。


    怎能如此麻痹大意,以为妖妃进了诏狱就高枕无忧了?


    都察院众人纷纷将迷惘的目光投向御史费观,盼着他当主心骨,拿个主意。


    费观见陛下这态度,内心亦惴惴。


    妖妃失宠了还这样厉害。


    圣心忽晴忽阴不可测度,面对这么一位不按常理出牌的君上,无能为力。


    ……


    那日费观领着手下回到都察院,人人面上掠着一层阴云,缄默少语。


    群官俱感战战兢兢,宛若在薄冰上行走,精神沉郁,生怕一不小心就跌入万丈深渊,粉身碎骨。


    他们连夜重新整理了案卷,并再三确认证据每个环节的确定性,哪怕一个小小的蛛丝马迹都要刨根问底地追查,直到天衣无缝为止。


    如此情况下再提林静照,对她进行了二审。没有用刑,甚至一句重话都没有,整个刑讯过程她按皇贵妃之尊坐在椅上答话。


    林静照也配合了。


    都察院拿到了她二审的供词,是在她神志清醒思维清晰情况下录的。


    她本人深知罪孽深重,甘愿伏诛。


    费观想这回总行了吧,每个环节都敲死了,完完全全可以勾画判斩了,平时判人死刑也没这么艰难。


    报复妖妃的心气被折磨光了,他只想平平安安早些了结此案。


    他怀着诚惶诚恐的心境,二次向圣上递交了审判结果。


    第102章 探问“圣上很想你。”


    费观及所代表的都察院对林氏的审判结果,首先是叛国罪。


    其次,后宫干政,祸乱朝纲。


    勾结巨奸,残害忠良。


    蛊惑君上,不守妇德。


    二审的罪名和一审是相同的,证据更铁凿,流程更严谨,刑法更严峻,期间温和审讯并未严刑逼供。都察院将供词案卷斟字逐句检查之后,一并上呈圣上,请求妖妃死刑。


    费观满以为二审天衣无缝,必能将妖妃送上法场,现实却再度给他一记当头棒喝——


    圣上直接贬谪了他。


    并叱责了都察院全体官员,俱罚俸三月。


    费观的天塌了。


    疑惧万分,不知自己错在哪里。


    这案子像鬼打墙一样,看似简单轻松却隐藏着致命的潜流。


    “娘娘很坚决磊落,每次审问都毫无保留地供出自己,连辩解不会的,费观确实是铁证如山。”


    北镇抚司指挥使宫羽正在向圣上禀报近况,相比都察院,锦衣卫才是圣上真正的亲信。


    朱缙阖目修行,盘膝而坐,头戴银冠,衣履皇然,如深山中的墨石幽兰。


    “都察院风气欠佳,背倚首辅徐青山,审判犯人时素来是说一不二的存在,多酷吏败类。”


    宫羽继续道:“娘娘这些日关在都察院狱恐怕不安全,该早些转移回诏狱,方便微臣照看。”


    “你做主。”


    朱缙道。


    “是。”


    宫羽躬身领命,正要告退去办,忽听君王清峻内敛道:“安排一下,朕亲去看看她。”


    ……


    都察院狱。


    狭小的牢房泄进来惨淡的秋光,照亮缥缈的尘埃,照不亮弥漫的黑暗。监牢中死寂无声,让人感受不到时间的流动,绝对禁锢的地带。


    林静照身着褴褛的囚服坐在破烂腐败的稻草上,额头裹有后厚厚的纱布,静静仰望蛋黄色的秋阳,感受从牢栅漏进来的午后和煦秋风。这里比诏狱好,起码是建在地面上的,不至于像诏狱那般昏不见天日。


    现在,连晒阳光都是一种奢望。


    “妖妃醒了。”


    “妖妃生得真美啊……坐在那里身段跟尤物似的,一掐能掐出水来,怪不得能迷惑了君上。”


    “费大人公审时叫我打她,说实话棍子下去都不落忍,这样的美人一棍子就香消玉殒了。”


    “上面交代了,不准用刑。”


    “难道上面对她还有旧情?呵,没见过后妃能进都察院狱的。”


    “圣上不要她了。费大人已去递交第二次审讯结果,很快她要被押赴刑场砍头。”


    “瞧她顾影自怜的样子,跟小鸟用嘴梳理羽毛似的,漂亮又可怜呐。”


    “哥们几个,要不要上前安慰安慰她?一个人怪孤独的。”


    “你们就不怕费大人怪罪下来?她毕竟是皇妃,出事了我们要杀头的。”


    “无妨,审讯过了,她以后也没有开口的机会了。哥们几个爽快过了,再毒哑她的嗓子便是,不两日她就上刑场。”


    “她刚才说想要水润润嗓子,解开裤子的神仙玉女水,这就给她送去……”


    几个都察院狱卒聊得尽兴,互相看着对方却谁也没胆子打头阵,毕竟那是红极一时、引起廷杖群臣的皇贵妃。推搡了几下,才试探着共同过去打开了牢门。


    林静照猛然见那些狱卒松松垮垮的裤腰带,满含恶意的目光,心头警然。


    她下意识起身向后退一步,然而后退没用,狭窄的牢室仅仅方寸之间。


    “是给我送方才要的水吗?”


    她难得保持冷静,主动开口。


    “是啊。”其中一胆大的狱卒腆着肚腩,眯眼往这边靠近,双掌搓来搓去,“爷的水也是水啊。”


    另外几人将狱门锁住,喝彩吹哨。


    林静照不甘愿受辱,行刑在即想清清白白地走——但很快认清了现实,清白二字在这泥泞肮脏之地是不存在的,区别只是多挨些罪和少挨些罪。


    她固然可以选择负隅顽抗,可在这无底洞的监牢里,对方是五大三粗的男人,体力差距过于悬殊,两巴掌掴来就能把她打得晕倒,丧失反抗之力。


    都察院不比诏狱,没有宫羽罩着。


    “贵妃娘娘,让咱也看看您的庐山真面目,您的脸到底是什么样子。”


    狱卒笑嘻嘻,长着黑毛的手要扯她的面罩。


    “你们这样做会惹祸上身的。”


    林静照捂住面纱,似认命了,荒凉叹息,唇角带着浅淡的笑,一层溢过一层,“你们……看吧,快些,别弄疼我。”


    喝彩声更大,为首的狱卒裤子已挂不住裤腰了,“那我可得把你绑起来。”


    几个狱卒七手八脚,林静照被绑在十字架上,保持站立姿势,四肢分别用粗重的锁链锁住,眼睛也被蒙住,完完全全死囚的待遇,无半分活动的范围。


    “不准喊。”


    他们警告她,嘻嘻哈哈地对她赛雪珠颜肆意品评。


    林静照被锁住的手暗暗攥紧了拳头,蒙住的眼睛使她不见天日,青筋暴起。转念一想这不疼,起码不会比砍头时更疼,那几个大腹便便中年狱卒的事应该很快,很快便泄了。


    对方恶臭的嘴方要嘬上她的颊,猝然“嗖嗖”利器破空之声,响起杀猪般剧烈的哀嚎,为首的狱卒直挺挺地死了过去。


    后面几个狱卒也先后中招,头发丝细的银针狠辣劲道地刺在他们脖颈大动脉上,死状极恐怖凄惨,掀起的阴风带得牢室冷飕飕。


    宫羽从牢狱的甬道中出现,地面横七竖八的尸体,内心冷笑:圣上同娘娘开玩笑,难道这些奴才当真了吗?


    都察院这般放肆,也不怕血洗。


    回首做邀请姿势,黑暗中慢慢踱出一玄帽玄袍的男子,头戴低垂的兜帽,颀长的全身皆被遮挡住了,阳光也晒不透的浓重黑暗。


    他作何表情不知,在那些尸体面前停了下,可怕恐怖的寒凛蔓延整个牢狱,仅有冷白棱长的手指露在外面。


    宫羽哗啦地打开了牢狱门。


    黑袍男子走进,充溢着死亡气息的狱室中,仅剩他和林静照二人。


    宫羽退出。


    林静照被束在十字架上,眼睛也被蒙住了,看不清外界。只隐约感觉有什么变故发生了,或许是更高级的狱卒过来了,氤氲着肃杀之气。


    但天下乌鸦一般黑,更高级的狱卒往往意味着更肮脏的欲望,她逃不过去。


    太师椅哐啷落地,那名高级狱卒坐下,渊渟岳峙的气势正对向她。


    透过朦朦胧胧的遮目布,他处于强大的逆光下,仙气飘飘又森森鬼气。


    ——也许是比高级狱卒更高级的存在。


    林静照颤了下,刻进身体的恐惧比内心更先认出他来,心悸不已,没想到他会来屈尊来这么污浊泥泞的地方,还以为与他此生不复相见。


    她此刻被绑成十字,屈辱,卑渺,难堪,按理说死囚已没资格再见他了。可他偏偏来了,这么毫无征兆地来了,是特意嘲笑她,还是履行当初的诺言,给她送最后一顿饱饭?


    狱房内,酷刑室,各色刑具齐全。


    阴翳与残忍兼备,鬼气汹汹,这场逼供或许才是真正的逼供。


    良久,也没等到他开口。他缓缓起身,拿起一根细长冰冷的刑具搭在她的下颌上,她下颌被迫随之抬高,露出纤秀清减的脖颈。曾经布满无数吻痕,被最高统治者吻过无数遍的。


    “据审讯,你勾结了叛党?”


    林静照手心捏满冷汗,却被十字架死死禁锢住,只得嘶哑地道:“阁下是?”


    “你不用管我是谁,回答问题。”


    对方的嗓音极其熟悉,熟悉像清晨同床共枕事,揉碎进耳蜗的第一缕嗓音,渗进她的骨血里,化成灰也忘不掉。


    “是,”她艰难回答,“不知阁下和都察院什么关系,这些我已供给都察院了,供词呈录得清清楚楚,也画押了,却一遍遍再问。”


    “你所言不实。”


    他凉凉如下完雪透亮的天,不近人情,“上面将你的供词打回来了。”


    林静照温弱中含有刚强:“阁下凭什么说我所言不实,上面是谁,圣上吗?证据确凿,圣上又凭什么?我已供认罪过,为何迟迟不行刑,这样一日日折磨我。”


    “上面没想一日日折磨你。”


    他下意识说,似细不可察叹息了声,“有没有可能是你在一日日折磨上面?”


    声息如一缕残光很快被黑暗吞噬,他随即恢复了庄严和肃穆,犀利如解剖刀地正色教训:“国有国法,追究的只是事情的真相,公平的结果。”


    “那你们都察院究竟还想怎样。”


    她神色疲沮,含着泪水。


    “听你说真话。”


    对方道。


    补充了句,“否则不好办案。”


    “从前并不知都察院办案这般滴水不漏,一审二审无穷无尽,拖泥带水。”


    她闷着气,不留情面地讽刺。


    “别放肆。”对方亦刻薄。


    “我该说实已说净,再无可说。”她停了停,“便是圣上亲至,也这番话。”


    那人深沉黯淡的眼睛里异样的情绪犹如涟漪扩散,幽幽道:“圣上怀疑你替人顶罪,识相的话就快些招,还能给你个痛快的死法。”


    “圣上也忒煞多疑了。”


    林静照忍不住抿抿喉咙,“铁证面前,圣上这样无端猜疑不觉得荒谬吗?若国家司法真的公平,便赶快送我上刑场。”


    “不许私下议论圣上。”


    “你想死也不必着急。”


    他沉静地反驳,“圣上既疑,自有疑的道理。”


    林静照不耐烦:“圣上只是一时不习惯没有女人作陪,想我这副残躯。日后选秀重组后宫,圣上自然释怀,何必纠结不放。”


    他没反驳,身形如凝固一般,良久,只是抓住部分字眼:


    “嗯。圣上很想你。”


    第103章 逼供吻刑。


    他这低哑缠绵的口吻只持续了一瞬,随即恢复了公堂上的清癯与肃穆,充满攻击性地警告道:“你若冥顽不灵,唯有大刑伺候。”


    林静照双唇一窒,该交代的都交代了,实称不上“冥顽不灵”。


    可牢狱不是说理的地方,对方既颠倒黑白地指责她是冥顽不灵,她便是冥顽不灵,该大刑伺候就大刑伺候。


    “欲加之罪何患无辞。”


    她狠意淋漓,一句话点透了对方的本质,唇线紧绷,保持坚毅的神情,秀眉斜飞,倔强地和恶势力作斗争。


    “我连求死也有错了?”


    “你身为大明子民,命是君父所恩赐,在不该死的时候求死那就有罪。”


    那人淡淡唔了声,噬人的漩涡,三纲五常的教条那样理所应当。


    林静照如棉絮塞胸,身上铁制的镣铐犹在其次,君君臣臣父父子子这些礼教的三纲五常才是真正的枷锁,五花大绑,将人发卖,绑得人透不来气,所谓的君父不过是天底下最有权势的人牙子。


    她嘴上默然,精神凛然抵抗,陆云铮和江浔一家死后她已一无所有,对人世间再无留恋,没有更坏的处境,也再不怕失去什么了。


    那人等了片刻,见她没有低头的意思,果真拿起了烧红的烙铁,不近人情地靠近她。


    熏热的烫气在阴暗地牢中格外猖獗,烫在皮肉上能直接把人烤熟。


    他在慢慢靠近,鬼影森森阎王点卯,直往她最珍贵的脸颊烫来。


    “改不改口?”


    他要她亲口承认自己是无辜的,是代人当了替罪羊,愿意弃暗投明归顺朝廷。


    林静照被汹涌的热气所灼,坚毅的神情绷不住,额头渗出细汗。


    她剧烈哆嗦,下意识侧缩脖子,双臂和双脚却被扣在十字架上动弹不得,如案板上的鱼肉无路可逃。


    “放开我——”


    她破罐破摔语态沉沉,急促吐着气,美颈弯曲的弧度近乎折断。


    死攥的拳头流露恨意,比刚才更恨。


    热气汹涌,本来阴森的牢室突然变得像极热地狱一样。


    他严冷地笑了下,态度似有意无意戏弄她一般,烙铁搁在似烙未烙的位置,不上不下,能清晰感受到烫热的铁气又没遭到烙骨的痛苦,这可怕的精神折磨无异于蛛丝悬挂在头顶的利剑。


    她痛苦着,他却不吝于加深她的痛苦,以报复她长久以来对他的忤逆、对他一片深情的漠视、以及对他屡屡伸出的橄榄枝的拒绝与不屑。


    他要她臣服,要她低头。


    “求求你,给我个痛快的吧,我会感念你的大恩大德。”


    林静照断断续续,泪珠滴在炙红的铁块上转瞬被蒸成水汽,加重了阴森的氛围,嗓音似割碎成片的琉璃。


    “没听过严刑逼供吗,痛快的怎么能叫逼供?”


    他偏要玩她,恶魔般可怕的低语涡流在她耳畔,贪婪居高临下欣赏着她支零破碎的神色,令人崩溃的操纵。


    “再问你一次,究竟改不改口?”


    这是件至关重要、迫在眉睫的事。


    都察院滥用私刑,前两次的审判将作废。马上启动三法司会审,她将踏进最大的公堂。


    届时,他希望她的供词清晰有效,方便他据此做出回应,反过来对峙群臣。哪怕是一丝丝蛛丝马迹,他都能把她从黑牢中捞出来。


    而非他做什么,她都拆他的台。


    林静照娴静的脸惨白,眼眸里强韧的亮光几乎冲破黢黑的眼罩,仍没有妥协,态度可以算冥顽不灵。


    “阁下让我改口什么?铁证摆在面前,我就是那个该处决的罪人,真的假不了,假的也真不了。”


    那人声线阴冷如霉处苔藓:“好,这么大义凛然就满足你。”


    说着他加快了速度,手中可怕的烧红之物空前靠近,与她的肌肤已咫尺之距,她的囚服被烤得皲裂,宛若夏日极端迫近大地的太阳,被炙干枯的植物。


    林静照的牙齿紧紧扣在一起,在明灭的火光下流淌珍珠贝般的光彩,气息完全紊乱,坠下汗痕。


    单薄的骨骼抖如筛糠,在强大的生死威逼下,尽最大力气躲避那烙铁,手腕激烈与十字架的锁链作斗争。


    可怜的她浑身脱力,几番鼓起气血,想咬舌自尽亦不能。


    “别……别再愚弄我……”


    那人咄咄紧靠,淡漠地旁观她流得极凶的眼泪。


    她越是怕,他还越是威逼,烙铁仅离她的梨花靥咫尺之近。


    他铁了心要逼她改口。


    “原来你也怕死啊。”


    “酷吏!”


    她眼蒙的黑布湿润了,忍不住咒骂:“圣上明令禁止对我用刑。”


    他不为所动,如睨蝼蚁,“圣上明令禁止对你用刑,我却可以。”


    “你可知我是……”她试图挣,唇上几枚鲜红的咬痕已经出了血,后半句淹没在喉中说不出。


    他干净绝情地截断她的话:“你是囚犯,还是死囚。”


    林静照的希望被一瓢水浇灭。


    “我给陛下写过青词。”半晌,她莫名其妙说了句。


    这不算护身符的护身符。


    他杀人诛心,“我就是奉旨来的。”


    林静照彻底无话,痛恨至极,虽做好了受刑手折辱的准备,这一刻真正到来时仍不免懦弱——耳畔响起朱缙说过的“这过程会有一些难堪,屈辱,更会痛,甚至因你是皇贵妃会重判。”


    烙铁的熏灼之气依旧汹汹,黑布下她的一双美目沉沉阖上,遮住哀戚,绷紧肌肉,很难承受这无法想象的痛苦。


    正当身心炙烤煎熬到极点时——


    忽而,额头凉丝丝,如降甘霖。


    对方没有将烧红的烙铁炮在她的细皮嫩肉上,指腹冰冷柔腻地贴在她额头前两日的磕伤上,缓缓涂抹着一些滑溜溜的不明物体,如琢如磨,丝丝缕缕缥缈着苦涩的药香。


    虽然也有可能是毒药,但经历了方才死神淬火的考验后,竟格外和缓温存。


    牢狱湿热,伤口处些微发炎,涂抹后沙疼沙疼的,林静照控制不住闷哼,锁链窸窣作响,脑袋连连躲避。


    那人的手连连追逐,修长又柔凉,手法温存,均匀涂抹,入木三分,后来索性掐住她的下颌,全方位禁锢住她,蕴含强势毋庸置疑的力道,非至亲至密之人绝做不出的谙熟动作。


    林静照一窒,他的手法极其熟练,是在显清宫捏过她无数次的。


    无数个日夜龙榻上的折磨,使她对他形成了肌肉记忆,连他掌上每一条纹理的位置都记得清清楚楚。


    她的脸只能受他的摩挲,身体只能为他敞开,恐惧如影随形。


    她呼吸细碎起伏如波浪。


    他的呼吸却平静如镜,清晰荡开,俯身一记气息绵长而清幽温柔的吻深烙在她唇畔,堵住她的呼吸。


    她仰头,唇顺理成章被撬开。


    满溢苦涩药香的吻痕格外浪漫,淡微若无的山茶花味,使人的灵魂走出了黑暗阴湿的牢狱而置身于春日灿蔚的山茶花海中,在柔软的草径中张开双臂徜徉,掬蓝天洗脸,捕虫网扣到一只金光闪闪的蝴蝶。


    林静照一时迷失,精神被攫取,沉湎留恋在那个世界中,顺着温恬的春风翩然起伏,灵魂飞出黑牢,飞出九重宫阙。许久许久眼角禁不住湿了,继而泪流满面,这泪水不是恐惧或悲伤,而是灵魂终于超脱的快乐……


    直到耳畔听他道:“招不招?”


    林静照刹那间从云巅跌落谷底,自由的幻象消失了,被拉回残酷现实,剩的是黑牢中屈辱被绑在十字架上的她。


    她隐秘的耻意,抽了抽酸涩的鼻子,恨自己轻轻易易被他引诱,身体也背叛了自己,莫名渗出湿乎乎的水来,涨涨酸酸。


    她又呵呵了声,抿抿水润的唇,恢复了理智,毫不留恋重重啐了口,色若冰霜,完事了就完事了,对他方才低劣的手段不屑一顾,心如顽石难以感化。


    “要杀且杀,不必用这等卑鄙的手段。”


    ……操控她的心理和生理。


    他道:“好,有骨气。”


    固然有负气,愠怒,但更多的是漫不经心,嘲讽,冰冷,招数远远还没使完。


    林静照从前像驯鸟对他毕恭毕敬,一朝沦落黑牢,破罐破摔,背负的沉重枷锁仿佛卸下了,反而逆着他的意志,做之前不敢做之事,有意去激怒他,以求速死。


    她现在是被陷阱捕捉的猎物,网罗在身,丧失了反抗能力,无法主动。对方的任何攻势,她只能后发制人见招拆招。


    “你刚才想说你是谁,”他泛着几分动情的喑哑,口吻如冷冷扑颊的雪片,“皇贵妃吗?”


    林静照含恨,唇间男人的气息萦绕不散,极度难堪,好似她是信手拈来的玩物,“知道皇贵妃还敢对我不敬?”


    他不怀好意地笑了,又几片吻如鹅毛落下,食指抚挲在她颈间,跳跃在流淌月光的琴弦上,有恃无恐,“敢。”


    林静照深吸口气,虽然眼睛被蒙,确定他是他,普天之下除他无第二人能这样淡定心安理得地戏弄她。


    她在凤仪宫顶撞了他,他便将她打入大狱,用精神和身体的双重折磨逼她就范。


    她不能屈服,否则余生将再度陷入暗无天日的宫廷,成为龙榻上供他玩弄的工具。


    他多少夹杂报复意味,完全贴近了她耳畔,阴霾地逼迫:


    “既自称皇贵妃,可知你夫婿是谁?”


    林静照原本打算不答的,怕他再度吻上来,又恨又怕,无计可施,硬挺挺道:


    “……”


    “大明天子。”


    他呵呵讽笑,“原来你知道。”


    慢条斯理揉着她额头的伤口,既然仁慈又残酷。


    第104章 改口三法司会审


    现下的情形是林静照已招认,二审已过,供词已交,铁证如山,圣上却迟迟不勾死刑,固执己见,一遍遍找茬,对一些莫须有的纰漏吹毛求疵,驳回都察院的审判结果。


    依《大明律》死刑须皇帝御笔亲手勾画,最终裁决权取决于皇帝,皇帝不点头,死刑犯处决不了。


    林静照心里被没头没尾的沉郁笼罩,这等牢狱折磨何时才能到头,只盼圣上赶紧勾画死刑,早些解脱。


    那名神秘的玄袍男子见她执意不改口,凝了会儿,刻意压低,替她说出真正想听到的“遗言”:“如果你有冤屈就点头,我替你呈递上面,翻审此案。一旦勾了死刑,便覆水难收了。”


    都察院已审过两次了,皆不符合圣上预期被无情驳回,左都御史费观甚至因此丢了官位。


    林静照半哑半讽:“阁下会这么好心吗。”


    他芒寒色正:“当然。便是死刑也得依照国法。”


    他自视已给足了她台阶下,就差直接点给她:说刑讯逼供便不用死。她随便扯一个荒唐的理由,他都会据此仔细调查。他想要的,不过是她一纸合适的口供。


    林静照唇角的讽刺意味更重,明明对她刑讯逼供的他自己,却诬赖旁人。他曾赐她白绫毒酒匕首自裁,可见在他心中,她不过是个随时可为政治牺牲的暖榻玩意儿。


    “不用了。”


    她断然拒绝。


    宁死,也再不与黑暗同流合污。


    在浮云蔽日的宫廷里度过漫漫后几十年的煎熬滋味,莫如现在干干净净死了。


    她选择就此了结。


    “多谢。我是罪有应得,没什么冤屈。”


    “好,很好。”


    他亦微微愠了,冷笑,不耐烦,她如此幼稚不知轻重,志气用错了地方,竟拿砍头开玩笑。


    “那你别后悔。”


    语气重到了极点。


    既然给了机会她冥顽不灵,接下来的审讯他不会再留情面。


    那么,就迎接三法司会审吧。


    他泛着明显的怒色,长目如泠泠湖水,晓寒飒飒,春在残冬中瑟瑟寒战,浑身散发着戾气,拂袖而去。


    林静照歪过脑袋,颓废地微笑,迎接她的将是最激烈的考验。


    前半生身不由己,总算由己了一回。


    ……


    一审被打回后,都察院战战兢兢对妖妃进行了二审判决,圣上非但不满意,反引起了狂风暴雨的可怕后果。


    号称“官场掌舵手”多年稳航宦海的左都御史费观折戟沉沙,被摘去乌纱革职查办,罪名是滥用私刑。


    自开国以来,没听说过哪个公堂不准用刑的。况且费观在审讯妖妃时所用之刑并不重,单纯为了恐吓,笞杖未曾真打下去。


    更倒反天罡的是,妖妃已入狱,皇贵妃头衔并未废除,按尊卑官员在审讯前须得先给妖妃行大礼,妖妃则坐着受讯,过程要温和,绝对禁止暴力。


    陛下,真真是有妻控前科的。


    都察院狱五名狱卒无故死亡,剩下看守妖妃的狱卒亦神秘失踪,凶多吉少。


    妖妃被转移回了诏狱,圣上有谕,今后无论哪个部门审判,妖妃只能关押在诏狱。


    诏狱素来以其狠辣刑讯手段臭名昭著,它最可怕的地方在于锦衣卫掌管,不受司法部门干涉,不受任何衙门哪怕是内阁的管辖,由皇帝本人直接统领,说白了是皇帝的私狱。


    诏狱是正义的司法之光照不到的黑暗角落,是最方便猫腻的地方。


    这一系列动作令人浮想联翩。


    都察院究竟遭遇了什么不得而知,妖妃红颜祸水之名坐实了,骇人听闻,都察院沾染一点累得家破人亡!


    众人再次意识到妖妃之案绝不仅仅是一桩普通的案子,是个烫手山芋。


    都察院一门无法审判妖妃,终启动了三法司会审。


    三法司会审,本朝最高级别的审判,由刑部、大理寺、都察院三个司法部门联合针对重大疑案要案进行审判。


    会审时有几方势力,首先是刑部、大理寺、都察院三个负责审判的部门。


    内阁,此三部门的上峰。


    锦衣卫和东西厂,司法部门以外的非法定机关,代表皇帝意志。因三法司会审的级别过高,前朝甚至有皇帝亲临的先例。


    此外,也会邀请一些朝廷之外的德高望重之士观审,以昭彰司法公正性。


    三法司中最惶迫的是都察院,在之前的审讯中他们已吃了大亏,这次面临三法司会审,大人物云集,拼命收集了大量的证据,以保证司法的严谨性。


    费观被贬后,内阁首辅徐青山亦有种唇亡齿寒的紧迫之感,本以为妖妃进了大狱高枕无忧,谁料陛下这般机锋百出,大有庇护妖妃之征兆。


    他又敏感地发现,陛下疑似光临过都察院狱了——这是个极其不好的信号,陛下或许对妖妃旧情难舍。


    妖妃毕竟是妖妃,从前圣眷优渥,只手遮天。若陛下公然插手此案,实在不好办。


    徐青山头皮发麻,遥感这是一场硬仗。三法司会审鱼龙混杂,场面宏大,难保不会节外生枝。


    他刚折了都察院的心腹费观,在与陛下暗中掰手腕儿中并不占多大优势,很有可能落于下风。


    关键是陛下不是普通的皇帝,权术百出,变幻叵测,从不按常理出牌。


    在这场臣子意志和皇帝意志不动声色而血雨腥风的终极博弈中,以妖妃为筹码,看谁能笑到最后。


    三法司会审的前一夜,冷月窥人,夜雾弥漫,无论是高堂之上的审判官还是旁听者,所有人都没睡好觉。


    妖妃案,开国以来最特殊、最凶险、最复杂的一桩案。


    负责审理此案的官员无不提脑袋在裤腰带上战战兢兢,左都御史费观的惨遭贬谪,圣心莫测,他们也极有可能前一刻还在高堂上拍惊堂木,后一刻就变成锒铛加身的阶下囚。


    三法司会审的公堂设在北镇抚司,大名鼎鼎诏狱的所在,妖妃林静照正被关押在此。


    当日,镇抚司大门前车水马龙,群英荟萃,各界官员于匆匆行色中又裹挟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忧愁,低首缄默,恰似这雾雨蒙蒙的秋气潇森的天色一样,笼罩着淡淡不祥的气象。


    各界人士无一缺席,场面肃穆隆重,刑部,都察院,大理寺,锦衣卫,东西厂,民间受邀之士……唯一例外的是陛下在显清宫斋洁拜神,并未亲临。


    但司礼监会代表陛下前来旁听,陛下会持续关注此案,任何新的进展,司礼监太监都会以小信的方式及时禀告给陛下。


    天高云淡,研碎最深的蓝,枯黄的落叶在风中滚来滚去飘来寒意,一庭秋色,剩余空荡萧瑟之感。


    林静照身着囚服坐在牢狱之中,虽一身肮脏褴褛,仍将头发敛得整整齐齐,保持最后的体面。


    他那日来看她,说了很多话。她只当成插曲,过后便忘了。


    她彻底将他激怒了。


    这次,他大抵不会再手下留情了。


    一会儿上了公堂,她将实话实说,尽量将罪责往自己身上揽,以求速死。沦落到像她这般处境的人,多活一天不是恩赐而是折磨。


    她冥思了片刻,像是与自己和解了,随即昂起头来,唇角弯起一个清浅的弧度,眼神清亮,带着从容、坦荡以及对死亡的无所畏惧,准备好了。


    秋光色如金栗透过牢栅,被割成一条条,林静照闭上眼睛,最后一次沉醉地沐浴着阳光,竭力将活着的感觉刻进灵魂里,脑海中一幕幕闪过今生的悲喜,江浔,陆云铮……他们都站在虚无缥缈的云端含笑朝她招手,她离他们只有咫尺之距,很快便要在一起了。


    “提人犯——”


    一声响亮到震撼灵魂的号声传来,庄严的三法司会审开始了。


    林静照掸掸衣襟准备起身,身上铁链窸窣作响。宫羽打开牢门,四目交汇,那神情无法用语言形容。


    “宫大人。”


    林静照主动招呼。


    宫羽投向她的目光很复杂,有怜悯,有不理解,更多的是身为北镇抚司凛然不可侵犯的职责,比铁还硬。


    “皇贵妃娘娘。”


    他道:“微臣提您去公堂。在此之前,奉皇命有最后一问题要问您。”


    林静照温和:“大人请说。”


    宫羽道:“如果堂上列位审判官质问您的罪行,您如何回答?”


    林静照眨了眨鸦睫,“照实回答。”


    宫羽再三确认:“您的意思是明知道这样会送您上刑场,还是选择不去辩驳,甘愿接受死亡,对吗?”


    林镜照颔首,诚恳道:“对。”


    为逃离皇宫,她已决心赴死。


    “那请将此物放进您嘴里。”


    宫羽从怀中掏出一软塞子状之物,咳了咳嗓子,正色道:


    “陛下圣谕,您戴上此物才能上公堂。”


    林静照屈膝跪下了。


    面对圣旨,这是基本礼节。


    “臣妾接旨。”


    她半信半疑地接过来,皱着眉头,“不过……这是何物”


    宫羽没有多解释的意思,催促:“娘娘戴上就是。”


    那东西是软木塞子,受刑之人戴上后就无法发声,不能鬼哭狼嚎那种。


    林静照明白了,大抵是一会儿要动大刑,他厌恶她到这份儿上,竟连她的哀嚎都不愿意听。


    她怔了怔,心头涌上莫名的情感,随即放到了口中。


    尊严又被剥削了一分。


    谁料那塞子以特殊材质制成,并非单纯靠咬合待在口中,类似于锁,她再摘不下来,也再不能言语了。由于嘴张不开,她连呜呜声也发不出来,仿佛一个纯哑巴。


    宫羽这才伸手道:“娘娘请吧,上公堂。”


    第105章 三审仙姿醉态,玉山倾颓


    林静照踯躅不前,蓦然有些怪疑,口衔塞子摘不下来,岂非让她在公堂上无法开口?那公审该如何进行?


    关键是她身为皇贵妃容颜不能泄露,头上还覆着一层黑纱。这样一来外人根本不知道她的嘴巴被锁住了,必定以为她是故意缄默以逃避罪责。


    她一急,秀眉微微上翘,没有跟随宫羽的脚步,连连指向自己嘴巴,用手焦急比划着。


    陛下厌恶她受刑的喊叫声,那她可以等受刑时再戴。况且陛下远居仙气缥缈的显清宫,根本听不到公堂上的动静,戴此物实多此一举。


    陛下不该下这样颠倒黑白的命令,她怀疑陛下嗑金丹和药酒嗑多了,失去了基本的是非分辨能力。


    宫羽的态度由方才的谦和变得峻烈,直言叱责道:“皇贵妃娘娘还想争辩吗?铁证如山,陛下已决心定您死罪,三法司会审走个流程罢了,您的任何狡辩都是无用的,别白费力气了。”


    三言两语将林静照的行为解释为垂死挣扎,平息了周围狱卒投来的警惕好奇目光,话里话外不给她申辩的机会。


    林静照心骤然冷了,再解释无用,无声垂了眼皮,由宫羽带往公堂。


    三法司会审因其权威程度,公堂整整扩大了一倍,观审之人密密麻麻,俱是正襟危坐不苟言笑的严肃模样。


    分别来自刑部、大理寺、都察院三法司的审判官早已就位,清一色平平整整的官服,最年轻的也有二十年官龄,肃穆庄森,满殿寂静,空气寒峭逼人,令人瑟寒压抑的凝重。


    三法司会审,第三审,由刑部尚书韩涛主审。


    韩涛是比左都御史费观更老辣的存在,为官二十年以来四面逢源,长袖善舞,为人清忠耿正两袖清风,深得首辅徐青山的信任,是个不折不扣的老元良。


    送妖妃上刑场拯救天下苍生的重担,他义不容辞。


    韩涛照例按流程拍惊堂木令林静照跪下,林静照不跪,因其皇贵妃的身份暂未被废。


    韩涛遂止,两个狱卒搬来椅凳,林静照坐下。流程走罢,公审正式开始。


    三省六部各陪审官对此见怪不怪,都察院群官的脸色更是青红变幻——陛下亲口谕旨的,妖妃受审要坐着,这已经是心照不宣的事实。


    甚至来说,三法司面对皇贵妃时须得先行大礼。由于皇贵妃此刻是身带镣铐的囚犯,为维护司法尊严,这等繁文缛节陛下就大手一挥给免了,彰显皇恩浩荡。


    司礼监太监单列一席,执笔濡墨,将公堂上情形不断以小信的方式禀告给显清宫的君王,犹如君王亲至。


    多小的事都要记录,某时某刻,皇贵妃被押解进堂。


    某时某刻,刑部尚书拍惊堂木。


    某时某刻,刑部尚书赐皇贵妃座。


    某时某刻,刑部尚书开始审讯……诸如此类云云,事无巨细。


    林静照消瘦单薄地坐在堂上,面对威风凛凛的群官,静谧如画,一层覆在面上的黑纱使她有如月黑风高夜朦朦胧胧的月亮,神秘高贵,只能瞥见她的剪影,无法窥探她的神情。


    面对三法司的主审官韩涛的严厉询问,这位素来坦坦荡荡视死如归的皇贵妃却一反常态地缄默,像石头人一动不动坐在椅上,寂寞如哑。


    韩涛被晾在当场,自说自话。


    气氛空前凝重尴尬,甚至有几丝难以言喻的诡异。


    群臣面面相觑,窃窃议论,不知妖妃又使什么诡计,任凭主审官如何声嘶力竭地讯问,动之以情晓之以理,哪怕威胁恫吓,她皆一言不发,半丝哼也无。


    负责记录供词的官员停了笔,墨迹在笔尖干涸,茫茫然不知如何是好。纸上记录了一大串,只是记录了韩涛单方面气势如虹的讯问。


    “林氏!”


    韩涛额头不禁渗出一层汗,感觉自己的尊严被深深冒犯了,为官二十年从未碰到之事。


    “何故一言不发?说话!”


    若寻常犯人在公堂上沉默倒也有办法,一顿棍棒下去皮开肉绽,犯人自然哀嚎求饶。再不济,诏狱十八道酷刑轮流上一遍,死人口中尚且能挖出东西,活人再硬的嘴也撬开了。


    可这次对象实在特殊,金娇玉贵的皇贵妃,打不得骂不得的女娇娥,烫手的山芋。


    主审官在她面前坐反而要感恩戴德,焉能动用大刑,陛下之前明令禁止过,左都御史费观就是因此丢官的。


    眼看着审判没法进行下去,韩涛狐疑地瞥向内阁首辅徐青山,寻求帮助。


    是否变其他审问方式,比如专门针对哑子的用手画押,若犯人识字还可以让她用手写。三法司会审事关重大,他不敢轻易做主。


    徐青山也吃不定林静照为何忽然这般缄默,明明在之前的审讯中她表现得非常配合,称得上光明磊落,完全对叛国罪行供认不讳的。


    难道她嗓子真的一夜之间受了伤


    她不开口,旁人无法逼她开口。


    好比重拳打在软塌塌的棉花上,急得人抓耳挠腮,空使不上劲道。


    妖妃当真称得上一个妖字,诡计百出,恨得人牙根儿痒痒。


    为了避免重蹈费观的覆辙,被那位阴晴不定的道君陛下抓住把柄,徐青山决定还是先请示。


    这场至关重要的生死博弈,失之厘毫差之千里,是没有硝烟的战场,心眼与心眼之间的较量,绝不能出一丝纰漏。


    徐青山朝韩涛使了个眼色,韩涛顿时会意,命司礼监写小信给陛下,询问此等情形如何处置


    妖妃沉默没关系,若是陛下允许用刑,事情自然就解决了,有的是刑具能撬开她的嘴。


    司礼监匆匆去了,陛下很快传来御笔朱批:供词。


    就这两个字。


    陛下只要供词。


    没说能不能用刑的事。


    但之前在都察院,陛下是禁止用刑的。


    对于群臣小信中提出的妖妃缄默,负隅顽抗的行为,直接无视了。


    群臣面面相觑相对为难,面色铁青,犯人偏偏不说话,如何要口供?


    韩涛焦急得百蚁挠心,深深体会到了左都御史费观的难处,几分同病相怜之感。


    数十名朝廷命官被锒铛加身的小小妖妃玩弄于鼓掌之中,说出去令人笑掉大牙,今后不用在官场混了。


    他身为主审官不能让场面一直这么僵滞下去,只得变换讯问方式,由他陈述事实,林静照点头或摇头,这下但凡耳聪尚在,嗓子受伤也能答话了。


    谢天谢地的是林静照这次终于有了反应,韩涛一喜,莫敢大意,威严公正问出所有问题,由专人录下了口供。


    林静照未再耍花招,对于韩涛所问皆是点头。


    韩涛匆匆审讯完毕,遣司礼监再送小信给陛下,若陛下无异议,这场旷时长久的艰难审判便可以暂时告一段落了。


    谁料陛下的朱批上仍然只有两个字:供词。


    并且要人犯亲口所述的具体时间,地点,具体起因经过,具体过程。前因后果须有条不稳,明明白白,不是有点头摇头这样的儿戏就可以囊括的。


    陛下不是好糊弄的,有时候称得上是挑剔苛刻。


    全体官员的希望一时被打落谷底,深受挫败,束手无策。


    徐青山再也坐不住,私底下问司礼监陛下此刻在干什么,若陛下已然斋洁完毕,群臣便在此恭迎圣上驾临,亲审此女。


    司礼监对于透露圣上行踪十分为难,压低声音小心翼翼说:“……陛下刚刚服完金丹睡下,仙姿醉态,玉山倾颓,屡屡被打扰龙颜不悦。”


    徐青山脸色完全黑了。


    陛下竟在这关键时候饮酒嗑药,昏聩荒谬,当真拎不清。


    再看小信上的朱批字迹,“供词”二字龙飞凤舞,确实有几分酒后的散漫狂浪,沾着些微仙酒的辛辣。


    陛下,究竟想干什么?


    林静照坐在堂下,舌头多次试图顶开塞子却徒劳无功,反而累得舌头隐隐发疼。她的上下唇完全无法张开,表面好像她自己闭嘴一样,跳进黄河也说不清。


    她覆着黑色面纱,倨傲高贵,旁人怀疑也只是怀疑她嗓子坏了,或怀疑她为了躲避罪责而蓄意缄默,无一人发现她的嘴巴被锁住了,因为没人敢靠她那么近。


    这塞子是宫羽亲手让她戴上的,代表了陛下的意思。陛下亲手锁住她的嘴巴,又朝三法司审判官要亲口供词,相当于问道于盲,自堵出路,将群臣耍得团团转,岂是一代圣皇能做出来的事


    便是庇护,也没这么明目张胆的。


    朱缙并不是普通人,他也并不是一个遵循规则的正常人。他的许多举动充斥着对礼法的颉颃,荒谬神秘,甚至匪夷所思。


    这场声势浩大的三法司会审,注定是一场胎死腹中的无聊游戏。


    从她一开始被锁住了嘴巴,注定了皇帝与群臣二者之间的博弈,皇帝已经胜利了。


    ……


    三法司会审结束,群臣个个像斗败了的公鸡,如被急风暴雨所淋,失去了精气神,那股窝囊劲儿难以言喻。


    刑部尚书韩涛名声扫地,被妖妃玩弄了一番,成为京城茶余饭后的笑料。


    谁料妖妃上公堂一言不发?


    明明都察院左都御史费观在审讯时,她会正常答话的。


    明明一切该丝滑顺利。


    韩涛实在气不过,恨妖妃恨到了骨子里,以多次审讯、证据确凿、形成了一系列证据链为由,上疏直接要求圣上处死妖妃。


    在他眼里圣上太古板了,太遵循司法那些流程了,导致妖妃摆在明面上的罪行迟迟得不到应有的惩罚。


    妖妃依律磔死,送御笔圈定。


    第106章 衷情“娘娘,陛下心里有您。”……


    刑部尚书韩涛请妖妃磔死的奏疏,圣上以秋风扫落叶的凌厉气势毫不留情地驳回,并指责司法不公,无供词而胡乱定罪,藐视国法,涉事官员全部廷杖。


    这下不光都察院,刑部和大理寺的天也塌了。剥光了裤子公然廷杖,打得皮开肉绽,不仅仅是身体的疼痛,为官的老脸往哪里搁?


    在圣上一人恩威莫测的独裁中,官员们皆小心谨慎三缄其口,生怕祸事烧到自己身上,毁了自己寒窗苦读多年搏来的乌纱帽。


    三法司的三审,很明显又徒劳无功了。


    妖妃是魔咒。


    徐青山没料到妖妃竟这么大能耐,更感觉自己被那位年轻的湘王世子有意无意针对,双方端端是僵峙上了。


    林静照从入狱到现在将近两月,大雁伸颈唳鸣归去,空气中明显的凉意,萧瑟肃杀,深深的树影摇动着清寒,稀稀落落尖而长的秋草,湖水结上了一层嫩薄的冰霜。


    再过几日,就要下雪了。


    林静照透过铁窗痴痴望着枝头的一梭燕影,身着囚服,容色毁悴,目光木然,许久许久没动弹,如同泥塑木雕,化作一抔尘土。


    入狱两月来,旁人的嘲笑打骂鄙夷受了个遍,她最初内心还会隐隐作痛,而今完全麻木了,用针扎她也丝毫没感觉,只希望这煎熬的过程快些走向尽头。


    她期盼的审判结果,一直没下来。


    “嘎吱”沉重的牢门被打开,宫羽伟岸健壮的身影走进来,遮挡了一大片天光,食匣中有各色菜肴。


    “皇贵妃娘娘,属下给您送膳来了。”


    林静照死水无澜的眼移过去,食匣中的菜肴甚是丰盛,有五味杏酪羊,莲花肉饼,玉蝉羹,咸酸可口的荔枝煎,和在昭华宫当皇贵妃时差不多。


    “忽然给我吃这么好,是断头饭吗?”


    她思忖片刻,略微狐疑。


    “审判结果下来了?”


    宫羽摇摇头。


    三审失败,三法司将启动四审。以后的路漫漫遥远,还有的熬呢。


    “娘娘昨日晕倒了,身体过于羸弱,须多用饭菜补补身体。”


    他解释道。


    林静照唇角轻烟薄雾的讽笑,摇摇头,似乎将一切看淡了,“将上刑场的人还补什么身体,左右尸骨一具,白白浪费百姓的粮食,剩下这最后几天给我口水就好。”


    若非她口中被塞了塞子,三法司会审早就把她送上刑场了,她也早解脱了,不至于耽误这么久。


    宫羽见她一心求死,对凡尘没有丝毫恋结,这可是个不祥的兆头,皱了皱眉,正色道:“属下也是奉命前来,菜都是热的,请娘娘快些用,莫为难属下了,属下还要回去复命的。”


    “奉命前来,又是奉命前来,他为何总关注这些细枝末节。”


    林静照长睫秀丽,春山一样的弧度,眸底扬起细碎雪澜,自言自语道,“……是了,他答应我做个饱死鬼。”


    说着,拿起筷子小口小口吃了起来。她胃口差,每每用膳的量极少。


    娘娘千般不好万般不好,胜在一个心软的好处,连累旁人的事不做。既然他有任务在身,娘娘便好好吃饭了。


    实则,她该是吃不下去的吧。


    宫羽见她神神叨叨,时笑时哭,似乎神志已不太正常。


    诏狱的黑牢过于苦寒压抑,穷凶极恶的江洋大盗在这里关几日都得发疯,何况娘娘一介养尊处优的弱质女流。


    照这样下去,早晚得出事。


    他惦记着那人的吩咐,琢磨着开导开导皇贵妃娘娘,正自愣神间,一缕清越微弱的嗓音主动聊起:


    “宫大人,听说没人能须尾俱全地走出你们诏狱,是吗?”


    宫羽咳了咳,“是,娘娘。”


    诏狱,原是死囚待的地方。


    “外面的人都想杀我,是吗?”


    她捧着白馍木讷地一口接一口,看着就很噎得慌,不喝水也不夹菜。


    “是。”


    宫羽如实回答,相比之下,诏狱还是她的一层保护壳。


    他将果酒和茶饮往前推了推,示意她喝,那么多山珍海味光吃白馍馍作甚。


    “陛下呢?”她问。


    如今谈起陛下,完全像谈个生疏的陌生人。


    宫羽默了默,斟酌着道:“前些日三法司递送磔死您的奏疏,被陛下驳回了。因为刑罚不当,陛下罚了三法司大员廷杖。今晨属下刚去当值,陛下就叫属下来给您送饭,还带几壶您平日爱喝的酒,时常念叨着您。”


    顿了顿,他鼓起勇气,语意恳切,“娘娘,陛下心里有您。”


    屡屡对峙群臣,是陛下不希望她死。


    一审二审三审都失效,是陛下在拖延时间。


    三法司会审的公堂上往她嘴里放塞子,是陛下怕她胡乱供认无法挽救。


    费尽周折将她从都察院移回诏狱,是怕都察院的狱卒苛待欺负她。


    隔三差五赐她美酒佳肴,是陛下怕她万念俱灰,心力憔悴而自戕自暴。


    陛下实为她花了太多心思。


    “娘娘您不知道那些大臣有多恶毒,砍头,腰斩,酷刑,磔死……轮番请求处死您,统统被陛下驳回了。陛下一直在罩着您,想办法救您出去。”


    宫羽脸色掠着阴云,因语速过快而嗓子激动发紧,“陛下这些日独眠显清宫,一直没睡好,人也清减了,有时怔怔看着您封后的凤袍凝神,目中隐隐晶莹,一声接一声的叹息。”


    林静照听了这么多话,眼前浮现深夜里皎洁的月光落在帝王孤独身影,却仿佛与她无关,清和的眉眼未见太多波澜,心早失去了感知悲喜的能力,变成了一块石头。


    “凤袍是陛下叫我脱下来的。”


    她滋味莫名,似还对以往之事耿耿于怀,转而念叨,“这么多日了,陛下后宫一直没有新人么?显清宫常年祈醮,该有个懂道的人侍奉在侧。”


    “陛下已废黜了后宫,永不会再召。”


    宫羽铿锵坚定地说。


    “哦。”她似梦似醒,浮浮沉沉。


    “陛下以前对我说如果我做皇后,他就废黜六宫,专宠我一个。大抵陛下是个守信的人,不肯轻易毁去誓言。我活着时,他总不好重组后宫的。但幸好过些日我就死了,陛下可以重新纳宠结欢了。”


    宫羽一噎,喉咙酸鲠至极。


    “娘娘何必说这些话来伤陛下的心,您明知他……他……”


    “若属下将您的话直言禀告,陛下必定表面不声不响,暗地里心碎一地。”


    停了停,宫羽整敛情绪,“属下是湘王府的侍从,和陛下一起长大的,陛下他在当湘王世子时就知道您了。”


    “他为了你甘愿当个昏君。”


    “实话告诉您,前三审结果都没问题,可以立即处决人犯的。可他硬生生不批,因司法官员判的不是符合他心思的,不是赦免您的结果。”


    “陛下舍不得您。”


    “您能不能也配合配合他,别再跟他对着干,给他一个放过您的理由?”


    哪怕这个理由是荒谬的,陛下也定然会顺藤摸瓜,把她从诏狱捞出去。


    陛下是皇帝,实被太多双眼睛盯着了。


    “陛下一直很盼着您当皇后,很盼着很盼着,属下从没见过这样的陛下。”


    “求您不要自暴自弃。”


    林静照沉重地阖上眼皮。


    沉吟良久,苍白的唇间闪过一层稍闪即逝的心绪。


    宫羽为什么来找她说这些?


    “是妾身不好,辜负了圣心。”


    她顺着宫羽的话象征性地说了句,迟钝地手持双箸,“如今能吃上一口饭都是陛下的恩赐,妾身感恩,临死前再让妾身对着显清宫的方向叩一首吧。”


    精细烹制的菜肴嚼在口中,味同嚼蜡,如一团团枯草毫无色味,比黄连还苦,嚼着嚼着不知不觉令人潸然泪下。


    宫羽叹息着摇头,她根本没明白这番苦口婆心的话中含义。


    她对陛下有怨恨,积年累月,此刻的三言两语是解不开的。可陛下偏偏惦记着她,像被下了蛊。


    “陛下最看重事实的真相,不会冤屈了无罪之人,也不会轻纵了有罪之人。”


    他尝试着把话说得更明白,恢复了理智,良言相劝:“您有什么冤屈尽快说,现在告诉属下也行,公堂上喊出来也行,一旦御笔圈定便真来不及了。”


    林静照终于抬起脸来,有些不耐烦,一本正经地道:“我没有冤屈,已说了太多遍,宫大人还要我说什么?”


    宫羽沉重起来。


    给台阶不下,她想一心求死,决绝与陛下决裂。


    “娘娘,您如此不开窍。你若说出苦衷,比如当年是被逼的,虽然陛下不会免您死,让你少受煎熬啊。”


    林静照消受不起这些好意,无悲无喜地摇摇头,“如今静照只求速死。还请宫大人回去禀告陛下再宠静照一次,满足静照速死的心愿。来世静照感念陛下大恩大德,化为接引仙鹤,结草衔环,铺就陛下的成仙路。”


    宫羽终于也没办法,看来今日注定无法完成使命,重重地叹气道:


    “您当真冥顽不灵!”


    踌躇徘徊,黯然转身离去,空气中久久回荡着一股荒凉之意。


    牢门重新上锁,林静照独自待在昏暗中,好笑又可悲。


    想起他那日塞住她的嘴,当真是厌恶她到极点了。他能赐给她凤袍,食物,也能赐给她塞子。她的性命掌握在他手中,尊卑被他随意戏弄。


    她莫如在这黑暗牢房中速速去了,免得乌糟的呻吟声扰了他的清净。


    宫羽离了诏狱,垂头丧气地回显清宫复命。那里,君王已等待良久。


    一时间,宫羽有点不敢禀告了,不敢面对君王投来的目光。


    第107章 找她“让朕抱抱你。”


    “宫大人。”


    刚要踏入显清宫,司礼监张全远远将他拦住,“陛下在问天打卦,进行着扶乩仪式,诸位道长皆在,不见外臣。”


    宫羽脚步一滞,见金锁窗内灯光灿然,传来阵阵低沉的叩齿念咒声,若隐若无的降鹤引真香缥缈着。


    “可陛下命我速速回禀的。”


    “那也只能等会儿了。”张全赔笑,“扰了醮天仪式,奴才得人头落地。”


    宫羽依言等待。殿宇壮丽,笼罩在秋日枯冷的环境中,铅灰色的天空揉碎着混浊乌云,严静而萧瑟,寒气湿衣。


    马上要立冬了。


    连日来的阴霾天气沉重笼罩心头,令人烦闷抑郁,宫人们连连往身上添棉衣。


    “陛下何故醮天?”宫羽问。


    本来也不是什么秘密,张全便直言相告:“方才钦天监来了一次,陛下在根据天象推算初雪的时日。”


    “初雪?”


    宫羽怔了怔,似有所悟。


    ……


    锦衣卫指挥使兼首席御前侍卫宫羽屡屡往诏狱,意图宽纵妖妃,引起了轩然大波。


    徐青山、韩涛等三法司大员纷纷弹劾宫羽,知情故纵,依法连坐。


    宫羽是厂卫特务侦探领袖,他和手下游走在京城各个墙壁屋檐之间如鬼影,窥伺告密,害得多少人家破人亡,大小官员皆对他们恨之入骨。


    借着这次妖妃案,以徐青山为首的群臣拼命拉宫羽下水,舆论汹汹,大有势不两立之意,将宫羽打为妖妃同党。


    奈何陛下这几日嗑药饮仙酒醮天,流水似的弹章送进去,一封封成了束之高阁的垃圾,陛下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心不在焉,也未见任何处置。


    陛下命宫羽自辩。


    宫羽上疏的自辩很简单,大概意思是:他无罪,群臣因己酉年之事而蓄意诬陷报复。


    己酉年之事,即陛下执意给贵妃林静照上“皇”字尊号,群臣哭谏逼宫,最终酿成廷杖百官血沫横飞的惨祸。


    此事使周有谦等一众旧辅老臣丧命的丧命,致仕的致仕,是本朝第一凶煞案,君和臣心中一道永远无法抹平的伤疤。


    当时负责廷杖百官的,正是宫羽及其它锦衣卫。


    彼时陛下方嗣位不久,势单力薄,人微言轻,以孤君面对群臣,周有谦等倚老卖老讪君卖直,是陛下内心最深的隐痛。


    宫羽指责群臣蓄意“报复”,暗喻群臣仍然不认可皇贵妃,因而才“报复”,乃至于不认可陛下的执政理念——子议父,臣谤君,无疑在陛下妻控的伤口上恶狠狠撒盐。


    果然,宫羽这一封自辩奏疏呈递后,陛下若有所思,猜忌之心如千层浪迭起,对众臣群起而攻宫羽之事犹疑反复,血淋淋的白刀子对向内阁,施以无休止的拷问,发落了数人。


    徐青山汗涔涔,压力空前大。


    谁料小小的锦衣卫指挥使这般厉害?


    转念一想,错了,大错特错了,那宫羽原是湘王世子的发小,同窗长大的情谊,宫羽的亲娘正是湘王世子的奶妈。


    湘王世子继位后没封宫羽官爵,而是将偌大的特务窥探之权交给宫羽,可见信任之深,三言两语的弹章焉能搬倒。


    徐青山连连拍头,心急了,心急了,棋差一招。对方越是诡计百出,他越得有条不紊,小心驶得万年船。


    妖妃之案,唯有等待五审。


    ……


    午夜,万籁俱寂。


    稀疏的星光黯然爬上天际,惨淡羸弱的光芒。月亮被薄似纱的云团遮挡,时隐时现,映得诏狱牢室内也忽明忽暗,鬼火飘飘。


    林静照翻了个身,辗转睡不着,双臂抱肩,秋凉的气息飘荡在寂静的牢室中,凛冽的寒气侵入单薄的衣襟。


    如果有张棉被就好了。


    她迷迷糊糊地想。


    睡了会儿,闻一二窸窣的脚步声越来越近,在午夜大牢中分外清晰,甚至有些心惊肉跳的诡异。


    哐啷,锁掉了,脚步声进了牢室。


    林静照以为又是宫羽来游说的,头困脑倦,懒得起身应付,往石床里缩了缩。


    那人径直坐到了她的石床畔。


    他的气息深邃而稳定,泛着降鹤引真香以及浓烈的酒气,隐含矜贵,极熟悉又极陌生,闻起来侵略性十足,犀利又温柔。


    她悸然一惊,心坠到了谷底。


    身体比精神先认出了他是谁。


    她呼吸凝窒,绷着肌肉,愈加不敢动弹。睫毛微微翕动,眼皮紧闭,佯作熟睡。


    坚持了片刻……


    颊上猝然贴上一冰凉柔腻之物,那人沉沉的黑影笼罩,竟直接吻上了她。


    林静照睁眼,再装不下去。


    借着翻身下地的工夫躲开了那人的怀抱,她拖着沉甸甸的镣铐,笨拙跪在地上,“陛下,使不得。”


    朱缙怀中一空,凉荡荡地储满了秋风,唇间的吻仍意犹未尽,不由得拢了拢眉,坐直身体,“何故?”


    林静照眼睑轻颤:“……脏。”


    她是阶下死囚之身。


    他不动声色,“朕不嫌。”


    说着伸手仍往她身上抓来,那架势似乎要把她抱在膝上。


    “让朕抱抱你。”


    林静照急忙再次躲开,额头沁出冷汗,隐晦的恭敬与疏离:“求陛下起驾!臣妾濒死之罪身,实无颜再侍奉圣驾。”


    “朕未废你位份,你仍是后妃。”


    他正了正神色,对她三番两次的躲避生出反感,话语也带了几分冷淡。


    一双狭长的仙鹤目轻眯着,清澈波光流动,氤氲着酒气,温柔又恣睢。


    博大的道袍衣袖绣着山岚雾气,天远暮山姿,雪天琼枝般的飘逸轻灵。


    他醉了。


    林静照也从宫羽那听说近来他饮酒嗑药的传闻,沉溺于寻仙问药。他清醒时,断不会做出如此逾矩出格之举。


    “请陛下移驾。”


    她咬着唇瓣,亦被他的酒气浸得面红心跳,“否则臣妾要喊人了。”


    口不择言,这话说得实在蠢。


    朱缙扯唇轻呵,指尖冰冷抬起她下颌,有恃无恐:“你准备喊谁,嗯?”


    林静照被他深邃静谧的漆黑眼睛盯得发怵,煎熬隐忍着,上次他来还头戴黑兜帽隐匿行踪,这次竟敢一身道袍直接光明正大过来。


    他就不怕被那些大臣抓住把柄?


    没见过他这种身份驾临诏狱的。


    “死到临头了,陛下还来欺辱我,我莫如早早撞墙死了。”


    她没了往昔的温情,决绝而强硬。


    朱缙瞥见四壁硬墙,顿时清醒了几分,声线平平地反问:“你就不能和朕好好说话?你从没和朕好好说话过。”


    林静照看他真是醉了,话语旁逸斜出,甚至透着不符合身份的荒谬。见惯了他的强硬,不曾见过他如此失控的一面。


    “臣妾和陛下好好说话。”


    她不欲侍奉醉人,委婉地提醒,“陛下少进些药酒金丹吧,都是毁人寿命的,哪里真有长生不死。”


    落在朱缙耳畔,端端成了一句关心。


    朱缙长眸清灿,不着痕迹地雪亮了亮,数日来的淡淡不愉就这样被冲淡了。浮凸的喉结轻滚,暗哑之色比方才更甚,似已呼之欲出。


    “朕不消你管。”


    他这么说着,神情举止却似乎表达相反的意思。


    林静照寂然,皇帝一来打破了整个牢室的安宁,她连最后几个安稳觉也没得了。


    她盼他只是酒后一时兴起,在这黑暗狭小卑贱的牢房中呆片刻就走。良久,他施施然靠在她方才躺的位置上,没半分起驾之意。


    林静照忍气吞声待在石床下。


    朱缙指骨抵额一下下揉着,长目拢成线,醉得头疼,被酒气蒸得柔和放浪,恍若一个二十几岁的寻常年轻男子,那个湘王世子,褪去了皇帝的圣辉。


    “朕也不是总来你昭华宫的,你少来拿乔,碰也不让碰。”他莫名其妙,忽轻忽重,语气沾着混乱颠倒的醉意,“若非朕……很想你,今晚本该斋戒的。”


    林静照觉得他神志恍惚了,见牢门四敞大开着,想悄悄蹑遁出去喊宫羽过来,方要起身,手腕被他神清骨秀的手死死攥住,他逐渐犯冷的眼神,毛骨悚然,“林静照,信不信朕真杀了你。”


    她顿时被吓得一激灵,腿软下去,瘫在他膝边丧失了力气,任他摆布。


    朱缙终于搂到了她,内心满意,阖着双目,神情惬意而沉湎,其它的事忘到九霄云外。他将她提起来,下颌忘情地磕在她的锁骨上,比起真正的枷锁他更像枷锁。


    林静照以艰难的姿势任他抱着,片刻就僵了。他一动不动,抱得紧死,仿佛已借着酒意睡着了,均匀淡淡朗润的呼吸打在她脖颈间,敏感地竖起她根根汗毛。二人这样亲密着,宛若平时在昭华宫共寝。


    夜间牢狱壁灯忽明忽暗地爆着灯花,火苗跳动,月光星光烛光各种黯淡的光映在他侧颊上,幻成十几色,窃紫霁青的光流动,他的心脏和她的碰在一起,同时跳动,朦胧旖旎。


    “陛下,您何必如此。”


    她哑然,声调很低,自己也听不清。


    他春秋正盛,当然有欲望,找个绝世美女对他来说原是挥挥手的事。


    他这般漏夜巴巴来暗狱里找她,情有独钟,别是说爱她吧?


    朱缙却听见了,掰过她的脸报复式地深吻下去,撬开她,直取她喉咙最深处。比之平时的克制,更有几分疯狂毁灭在,二人双双窒息而死在此也好,起码相互缠绕依偎的。


    林静照裹挟在狂风暴雨中,被咬得出血,亦不肯再让,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针锋相对。


    酒气,血腥铁锈味,缥缈的道香,苦涩的痴情糅杂在一起,催得人眼泪哗哗直下,让人辨不清这世间的悲喜是什么味道的。


    第108章 夜话“……你还有朕。”


    这充满血腥味的吻一定程度上冲淡了醉意,良久,朱缙冰着一双庄严肃穆的眼,缓缓将她放下来,意犹未尽,恢复了帝王尊范,唇上仍闪烁着润泽的颜色,呼吸紊乱暖烈。


    林静照吐着气,定定看着他,病白的颊上腾起淡淡胭脂色,黑暗似纱看不清他的神情,只能看清他若隐若现晦暗明灭的眼波,在一动不动死死锁定着她,像凝视猎物,蕴含最原始的渴盼。


    酒气氤氲。


    二人心知肚明,这般朝朝夕夕的陷溺没结果的。他是高高在上的天子,她是沦落泥淖的囚犯,虽眼下同处人世,马上要阴阳两隔。


    尘归尘土归土,他有他的归宿,她也有她的归宿,道不同不相为谋,注定要分别在歧路的。


    “表现不如以前了。”良久,朱缙闲闲评价。


    她嗓音沉顿,“臣妾气血不足,难以久持,陛下见谅。”


    “伤好了,但人更瘦了。”朱缙漫漫扬手抚在她磕伤的额头上,是他之前亲手上的药,若有所思,“朕已廷杖了害你磕伤的官员,他们比你更惨。”


    林静照不解他这话的含义,是彰显他的好?颔首:“深谢陛下。”


    他指骨微屈扣过她的后颈,将她纳入怀中,一边沉金冷玉地道:“听说你前两日晕倒是因为难以忍受诏狱的饭食?”


    林静照被迫靠在他坚实温暖的怀中,鼻尖萦绕着他身上降真引鹤的香气,分外觉得桎梏窒息,喉间溢出无奈轻笑:“说起来,是陛下养得臣妾习惯了锦衣玉食,嘴刁了,那些泔水馊食自然难以下咽。”


    “诏狱没什么好食物给你吃,还想端着皇贵妃的架子不成?莫说晕倒,死了朕也不能放你出来,死了顶多算畏罪自裁……”


    朱缙口吻泼絮一般下寒雪,不近人情,述说着残酷的事实。


    他大抵以为她在神圣的国家司法面前故意装可怜博卖弄,施苦肉计,才如此严厉地警告。


    林静照整个人冻住:“臣妾知道。”


    本来,也没指望什么。


    良久,空气中弥漫着沉默。


    林静照思绪翻涌,脑海中一片空荡荡,似什么都来了,又什么都无了,诡异的尴尬气氛塞满了牢室每个角落。


    二人相蹭的肩膀显得格外刺弄,如芒在背,令人不舒服。既然话不投机,她和他如何体面地解除肌肤接触是眼下的困难。


    她渐渐感到倚靠的他的怀抱变冷,越发飘荡着疏离感,越发尴尬,再维持这个姿势或许是对帝王的一个冒渎,便故作轻哼了声,佯装身体麻木了,借机不动声色地离开他的怀抱。


    心照不宣的事了,体面地结束比什么都好。


    可朱缙更快察觉,冷不丁握住她的纤腰,几乎是掐的力道牢牢把她困回怀中,强硬笃定不容丝毫质疑。二人唇齿一上一下间隔咫尺,反而比方才更亲密了。


    “哪去?”他冷声如深渊,层层叠叠的视线如一张密不透风的网,将她罩住。


    瞧着,没半丝分离的意思。


    林静照莫名被他更严厉地禁锢住,心头恍惑,猜不透他这等修仙之人阴晴莫测的喜怒好恶。明明他嘴上说得无情,是厌恶她到极点了的,身体又与她密不可分。


    “陛下放开我。”她一字一字。


    朱缙淡淡忽略,颀长的手臂自然而然地一只横截在她腰间,一只横截在她肩间,起到了双重加固的效果。


    她的脏和污泥自然也蹭沾到了他高洁的道袍上,他却置若罔闻。


    他把她当狸奴似的,深深吸了一口又一口,刚硬的外壳之内,是极依恋柔软的内心,温醇的嗓音渗出几缕细不可察的叹息。


    “但朕答应让你做饱死鬼,会守信的。”


    良久,他说,接续方才的话头。


    他没打算道出这句,隐匿在心里的,是她要离开,他才迫不得已给她些甜头。


    林静照深深阖目,一审二审三审都无用,真正审讯自己的人是他。


    他说她生就生,他让她死她才能死。


    可他对赐给她死亡这件事如此吝惜谨慎,是对她的身体残存依恋。


    她对这世间已经失去依恋了,她的父亲、兄长、爱人统统殒命,她在疲惫世间的支柱皆已坍塌了,不愿再波诡云谲的后宫为维持身家性命而苦苦钻营下去了。


    泪水潸潸留下,被她狠狠用污脏的囚服衣袖擦去。随即,她的手在朱缙握住,朱缙不动声色地用一张干净矜贵的青帕擦净她的泪,告诫她:“不准哭。”


    “……你还有朕。”


    她的泪痕晶莹地淹留在眼畔,亮晶晶的,似漆暗黑牢中阑珊的星星。沦落污泥之中,愈加见几分惊心动魄的美。


    “求陛下赐我死罪。”


    她斩钉截铁,“不然,臣妾就自戕。”


    朱缙刚到嘴边的一腔柔情安慰之语荡为冰冷,默然哂笑,血液喧嚣沸腾,对她威胁他的怒,更是对她冥顽不灵的愤然。


    她一心求死,逼他赐死。


    乃至于他不赐,她便采用极端手段。


    他喉结滚动,经历了几番说辞的斟酌,满目寒光,最终还是顺着她的意思,以一种很肯定的疏漠口吻:


    “你是罪囚,当然要赐死的,别急。”


    林静照闻此稍显安定,放下心来,又恳求道:“求陛下催三法司赶快给臣妾一个最终的审判,了结此事。冬天冷……”


    她目光冻结无声滑过空气中的冬初霜意,“臣妾不想呆在这里过冬了。”


    朱缙脸色难看至极,眉头锁紧,阒暗的眸死沉如夜,汹涌的黑浪翻涌吞噬,手骨攥成了一团,表面却不声不响,甚至有些平静地道:“好。朕答应你。”


    他阖目深吸了口冬意,快要初雪了。


    日子这样一天天凉下去。


    “陛下准备给我什么审判?”


    兰心蕙质如她,早看出三法司的审判毫无效益,最终量刑由他一纸裁决。


    朱缙斟酌了片刻,如实相告:“腰斩。”


    林静照抚了抚细腰,下意识开始疼。他的目光亦随她流转,停在那段他搂过无数次的细腰,他爱不释手的细腰,深更半夜缠在他腿上的腰。


    “陛下能给臣妾一个体面的死法吗?”


    她暗暗懊恼,当年莫如一口灌下他赐的毒酒。


    “不是着急死吗,还挑三拣四的。”他微微笑,谈起要人性命的事仿佛唠家常,气定神闲,“这罪名你倒也担得起。”


    林静照无奈,垂下螓首,着急死是一回事,备受痛苦而死又是另外一回事了。她没有受苦的瘾。


    朱缙五根手指插在她墨发间,弯下头有意凝注她的表情,试图把她吓退。


    她是举国瞩目的要犯,罪孽深重,无数双眼睛盯着,自然不能判得太轻。


    “这不体面。”


    林静照捂住了腰际,幻想那内脏横流的残忍场面,溢出一缕凄哀。


    她又想说,他是坏人,睡了她这么许多场,夺走她的身心,活活拆散了她和陆云铮,到头来连这点体面都吝啬。


    朱缙的手滑下来,离开她的墨发,转而熟练与她十指相扣掌心相贴,不愠不火道:“皇贵妃,这已经很体面了。”


    “知道他们给你拟的什么罪名吗?磔死。”


    林静照一怔,看透他的薄情,如遭当头棒喝,莫名倔强之意,夹杂丝丝狠毒,“臣妾倒宁愿磔死。”


    朱缙不着痕迹观她说谎的样子:“很遗憾,不能供皇贵妃挑选。”


    两人身份悬殊从未坐在一起夜话过,过了会儿,朱缙遥感忘记了什么,重新将她的头揽入怀中,让她靠着他,他也好离她更近些。


    林静照接受了,左右没几天活头,他想怎样就怎样无所谓。


    牢室本来刮荡着凛然的冬风,二人相互依偎着,体温传递,又一直说着话,渐渐地感觉不到冷了,甚至因方才的吻有些热燥。


    “臣妾走后,陛下打算重组后宫吧。”


    氛围一直沉默,她没话找话说,小拇指无意识地剐着他道袍上华丽的绣纹。


    没有嫉妒,没有打探,没有机敏和狡猾,完全是两个认识的人临分别前的一句问候。


    这问候就是单纯问候,对方答也没关系,不答也没关系,于己无碍。


    “陛下不能一直没有皇后,没有嫡长子。”


    她剖析道。


    朱缙没说是,也没说不是。


    他在想什么不得而知,只是他难得的语塞,一时间竟找不到话对她。


    “朕要选也选皇贵妃这样的。”


    良久,他念头不觉出声,淡定的脸如暗色的纸,似真似假。


    她说这么多年来她用膳的口味被他养刁了,可他选女人的品味何尝不是被她潜移默化了?


    多年相伴,分别之际,郁闷溢于言表,给这寂寂的静夜蒙了一层似淡无的悲伤,如黏糊糊的细雨。


    承认吧,嫡长子其实对他来说不那么重要,起码他的内心,如果嫡长子不是她诞生的,好像只是一个冷漠的符号,“嫡长子”,与他没有情感纽带,他也懒得当这个父亲。


    这话语涉及到敏感边缘,并不适合往深了说。林静照濒死之人了有什么放不下的,他选谁做皇后都和她没关系。


    “这些日在大狱中,让臣妾想明白了许多道理,知陛下在皇位上不易。”


    她唉声叹息,悔意沉沉:“我最后悔的,莫过于当年您赐臣妾三样简简单单的制裁工具时,臣妾因贪生怕死选择了求生。细想来,那时解脱可比现在的处境好多了。”


    朱缙陷入死一般的缄默。


    他最后悔的莫过于当年无情赐给了她三样自裁工具,使她就此深深误会了他,感情再难修补,现在每日百蚁噬心。


    第109章 四审“不再入帝王家。”


    已是深夜了,颤巍巍的膏烛窃窃私语般摇摆不定,浸润在冰冷的灯油中比萤火还暗。原本一人卧的狭小牢室,囚禁的却是两个人。


    月光羸弱,星影深沉,簌簌的冬初的凉意窜动,宛若无法捕捉的感情波浪。无言之中,隔在他们中间的是脏兮兮的稻草,黑粗的锁链。


    “别说这些了。”


    朱缙听得扫兴,神情持重,淡淡打断道:“皇贵妃没别的遗言对朕说?”


    他有意无意加重了朕字,暗示的意味十分明显。皇帝既金口承诺,哪怕荒谬的借口,皆可成免死的机会。


    但林静照确实无话可说。


    “臣妾提遗言您会答应吗?”


    她仰面在他肩头,半笑半讽,显得满不在乎,“过往一次没答应过,臣妾莫如省些口舌。”


    “你再说说看。”朱缙沉静如水。


    又刻意提醒,“除了免死。”


    他口吻温然不觉寒,直点主题,部分字咬重,似若有若无透着相反的意味,偏偏引导她往那个方向说。


    林静照埋头沉思了片刻,样子认真,目色清澄,不卑不亢,斟酌着细声:“那让臣妾最后为陛下写一篇青词吧。”


    朱缙险些要被她气得冷笑。


    好在他养气功夫深,多年与权臣交锋,才做到内心暗流翻滚而面不改色。


    这样的好机会,被她浪费掉了?


    他已经额外提醒她了,“除了免死”就是让她快提免死的意思。


    她身为背叛皇室的叛国罪犯,多次践踏他皇帝的尊严,他自然憎她,不会主动庇护她。


    “你倒有孝心。”


    朱缙多少怀着抵触情绪,残酷戳破:“你可知写青词没用,即便你在纸笔里动手脚,也根本送不出去。”


    林静照讶了讶,全然没想到这一层。


    她哪有那么多猫腻城府,仅仅没事找事做,勉强找个二人相通的话题。否则,她和这位万乘之尊的君父有什么好说。


    朱缙猜测她借写青词,无非试图联络外面的人救她。朱泓已处于锦衣卫的层层监控之下,势单力薄,自身难保,朱泓的脑袋随时能呈至御前,有什么能耐来劫法场。


    他内心冷笑。


    大明王朝唯一能决定她生死的,是他。


    “臣妾说了,臣妾的遗愿陛下不会答应。”


    林静照嘴巴撇开,嘲讽甚浓。


    他不应就不应,本是无所谓的事,莫如一床冬被重要,谁在乎呢。


    死到临头了,她神态举止近乎于放肆。


    冷笑是一种很可怕的笑容。


    朱缙观她轻轻飘的表情不似作伪,沉吟片刻,眼观鼻鼻观心,一时福至心灵,忽料到她可能用青词向他求饶,长袖一挥,朗声道:“笔墨伺候。”


    林静照这才得到了笔,“哗啦”腕间镣铐开解,蘸朱红的墨,颤颤巍巍落在青藤纸上。


    戴久了枷锁,此刻的自由难能可贵,手腕抖如筛糠,拿不稳狼毫。


    她念起昔日自由畅意、有父亲情郎陪伴、活在阳光下的时光。面对青藤纸,踌躇良久,恍惚迟疑着未曾落笔。


    耳畔传来他水静风平的讽声:“怎么,‘女中仙笔’的皇贵妃才情尽了?”


    林静照敛了敛神,运笔如风。


    朱缙换了个姿势,施以耐心定定瞧向她的墨迹,倒要看看她如何将讨饶之辞藏在青词中。是了,他只命她口头上不准说求免死,却没说借助笔墨的事,她也算聪明。


    良久,林静照写罢,双手呈递。


    “祝愿吾皇早日飞升,得道成仙。”


    朱缙缓缓接过青藤纸,眼神始终胶着在她身上,掸了掸纸,懒洋洋地垂首端详起来,初时还好整以暇,深沉而安详,继而神色越来越黑凝,含冰杂寒,凶光毕露,显然没得到期待的答案。


    那是一片很朴素的青词,平凡至极。


    除了帝君万寿无疆与天地比寿与日月齐光外,没有任何藏头,任何隐喻。


    至这一刻,朱缙终于清清楚楚意识到了面前女人求死的决心。


    “谢谢你的心意,朕领了。”


    他无声地笑了下,漆眸慑人,将青词攥成废纸,悲喜莫名,沉默了两刻说,“但你这心意很虚无缥缈。”


    林静照淡定若素,写在纸上的东西本就虚无缥缈。她的手腕能借写青词得片刻自由,算不枉了。


    “臣妾只愿恭祝帝躬,千秋百岁。”


    二人再次陷入了沉默。


    朱缙危险的愠怒在空气中卷成漩涡,阴郁的情结,她就那么想死,逃离他,逃离他给她的锦衣玉食与尊崇地位。她屡屡挑衅他为了博一个赐死的结局,他杀了她,她倒真如愿以偿了——从阳间逃到了阴间——那人间皇帝也绝对无法触及之地,彻底逃开了他。


    他很早就察觉自己的政治天赋,登基多年素以玩弄群臣为己乐,操纵权术,予取予夺,丹墀之下,诛戮任情,看准的东西从未失手过。可此刻,他第一次感到深深的无力感,愤怒感。


    ——傀儡线再捉不住一个一心求死之人。


    “朕躬已安,千秋百岁。”


    他不冷不热批答了她的恭贺,最后肃穆道,“如果有来世,别再叛国了。”


    她点头:“嗯,不再入帝王家了。”


    朱缙攥得骨节格格直响。


    ……


    宫羽在诏狱侍候良久,天蒙蒙亮,初冬的启明星熠熠生辉,帝王迈着沉重的脚步从诏狱中出来,褒大的道袍不见了,内里薄薄白纻单衣,生人勿进,戾气极盛,冷冷撂下一句话来:


    “去了结了她。”


    随即拂袖而去,灌满清风,与黎明清寒的天空融为一体,飘满肃杀。


    留宫羽独自在原地,手握刀鞘,迷茫彷徨。


    了结了谁?


    能让陛下如此盛怒,名字都不愿提单单称一句“她”的,除了诏狱那位娘娘再无二位。瞧陛下阴沉沉的圣颜,颊侧还有抓痕,那位娘娘又不知天高地厚地惹圣怒了。


    圣上一而再再而三纡尊来诏狱探望她,给她台阶下,无济于事。


    他苦口婆心地劝不行,圣躬亲至亦不行,那位娘娘外柔内刚,铁了心要与君长诀。


    (′з(′ω‘*)轻(灬ε灬)吻(ω)最(* ̄3 ̄)╭甜(ε)∫羽(-_-)ε`*)毛(*≧з)(ε≦*)整(* ̄3)(ε ̄*)理(ˊˋ*) 圣上有命,不得不遵。


    宫羽带刀硬着头皮走进诏狱,来到皇贵妃娘娘的牢室,琢磨着怎么“了结”,见林静照正伏在石榻上,身上盖着陛下那件绘有道家三十六洞天、七十二福地的玄黑蟠金道袍,蜷缩得跟一只狸奴似的,温暖惬意,睡得正熟。


    这谁敢下手。


    宫羽眨了眨眼,凝立片刻,将刀收回。


    陛下已经第二次来诏狱看她了。


    那句……他纯当没听见吧。


    适时地抗旨,能使他活得更长。


    妖妃案不上不下地悬着,拖泥带水,旷日持久,宛若悬在三法司头顶一柄利斧,搅得人心惶惶。


    对于圣上这等没事找事吹毛求疵的态度,底下人战战兢兢,生怕哪一日重蹈了费观、韩涛的覆辙。


    将威名赫赫的三法司大员剥光了裤子光天化日之下在午门廷杖,圣上真做得出来。


    “明明证据确凿了,却一审再审……”


    圣上只是想耍群臣罢了。


    内阁,徐青山感到了这位年轻皇帝的能量,缄默不语,深感棘手,无计可施。


    韩涛、费观等义愤填膺,恨不得饮妖妃的肉喝妖妃的血,伸张国法正义。


    君臣对峙,隐隐有当年上尊号的火药味。


    圣上的行为越来越神秘,令人捉摸不透。近来圣上对妖妃的任何辩解,哪怕一句荒唐的话都十分有耐心听,进行毫无意义的彻查。


    审讯妖妃的人员,要把妖妃的任何一点蛛丝马迹都事无巨细地上禀。


    真的有必要吗?


    圣上表面对妖妃挫骨扬灰,实则有处处包庇,究竟要杀还是要留妖妃?


    若圣上摆明了庇护妖妃也好办,那些谄媚奔竞派自然顺天行事。关键圣上给出的命令是“该怎么判就怎么判”,无疑弄得人心惴惴,臣工如摸着石头过河,一不小心触逆鳞即被淹死。


    从来没有三法司会审还无法了结的案子,这桩案子可能要记入史册了。复杂就复杂在罪犯是昔日独得圣宠的皇贵妃,陛下会参与,掺杂了个人好恶。


    圣上又是本朝第一难侍奉的皇帝,圣心并非一成不变,称得上波诡云谲,神秘莫测,阴晴不定,喜怒不明,扑朔迷离。


    前三审中圣上一直保持沉默,不断下令再审,可见审判结果并非标准答案。


    刑部尚书韩涛被罚了二十廷杖,在家养病半月,勉强能下地,戴罪履职,进行四审——三法司会审的第二审,整桩案的第四审。


    以三法司会审的级别能被打回去进行第二审的,古往今来绝无仅有。


    三法司大员秉持着至高的严谨司法精神,四推六问,反复推敲,引证质对,人犯林静照均无异词,连半个蛛丝马迹喊冤的表情也无,甚至林静照最后对三法司的啰嗦不耐烦。


    韩涛及三法司主要成员这才重新向圣上递交了四审案卷。


    四审奏请结果:将林静照论斩。


    上次拟定的罪名明明是论磔,不料惹得龙颜震怒,韩涛等三法司大员险些成了杖下冤魂。这次小心翼翼酌情减轻了刑罚,免除了林静照的磔刑,只腰斩便好。


    事情到了这份上,判无可判了。


    若圣上再不御笔圈定,那三法司大员纷纷都要致仕归田,留圣上自己审判吧。


    显清宫外,徐青山等人伏跪在坚硬的水磨青砖上,额头贴地,怀着十万分忐忑,心跳快要跳到嗓子眼儿,大冬天涔涔流汗,诚惶诚恐地等候陛下批复。


    这次陛下御笔,终于冷淡圈了朱批。


    终于——


    冬,昭华宫妖妃林静照,腰斩。


    第110章 临刑“臣妾有生之年不愿再见陛下。”……


    冬,祸国殃民的妖妃林静照被处以腰斩的消息传遍了大街小巷,杀人皇榜一贴,街头巷尾皆议论纷纷,大快人心,空气中充斥着淡淡的喜悦。


    百姓对妖妃恨之入骨,妖妃为一己私欲迷惑君王,戕害无辜忠良,其臭名昭著程度远超从前的巨奸江浔父子,为无数良人志士所啮齿痛恨。


    而今蔽日浮云一朝被拨开,君父终于识得妖妃真面目,赐其腰斩,如高悬的太阳普照万物,臣民百姓洋洋喜悦共沐圣德,不胜欣悦,过往愁云一扫而空,异口同声赞美圣皇英明。


    这个国度的人上至公卿大臣下至市井平民,或多或少有些难以启齿的恋父倾向,其隐秘程度自己都意识不到。


    虽然在过去的日子里君父一意修玄不理朝政,沉溺女色诛戮任情,伤透了臣僚黎民的心,但好了伤疤忘了疼,君父终究是父,打断骨头连着筋,父又岂会有错?父再不好,子焉能换父?只要父肯回头,子焉能不认父?


    天下臣民,终究同受君父生养之恩。万物生灵,同仰君父鼻息。


    君父不会有错,有错的只是那些引诱君上步入歧途的妖妃和奸臣。


    那一首首士大夫用弃妇口吻做出的闺怨诗,极尽哀思伤感,以盼望丈夫浪子回头的怨妇自比,写尽对君王的一片殷殷之情。


    对于君王,他们的心境是哀怨潮湿的,像怨妇一样苦苦等待。


    对于君王身畔的奸臣妖妃,他们是完全的深恶痛绝,极端烈火的仇恨。


    冬日西风凛冽,地穴中滴水成冰,连狐狸蛇鼠都找地方隐藏了起来,萧瑟破败四面漏风,冷得住不下去人了。


    “为什么要瞒孤?”


    朱泓一瘸一拐拄着拐杖,半张毁容的脸上涕泗横流,憋得通红,愤怒和焦急已让他控制不住的战栗,抖如筛糠,喉中一阵阵发出愤怒的低吼。


    “为什么要这样骗孤?!”


    “为什么?!”


    他愤怒的吼声回荡在地下石室之中,可仅仅是自言自语,对着空气,无关紧要,没任何人晓得也没任何人在意。


    地下石室中他孤独一人。


    为了躲避锦衣卫的窥伺追捕,他常年藏身在这暗无天日的地穴中,面孔毁容狰狞,深一脚浅一脚地跛腿,形同废人。


    他也是刚知道,所谓的“妖妃”竟然是当年为他出生入死女官江杳。她跟他交换了衣裳引开追兵后,不知她经历了什么,竟改头换面成了祸国殃民的妖妃。


    徐青山为什么要骗他?既然骗了,为什么不一骗到底?在妖妃即将处斩的时候让他知道这戳心的真相,将来他即便得了皇位又如何坐得安心,怕是日日夜夜活在无边愧疚中。


    “为了复辟大业……放弃儿女情长……”


    朱泓痛苦地捂住脸,喃喃重复这句话,嘴唇憋成病态的酱紫色,混合着泪。


    “可是她……救了孤的性命啊……孤如何忍得她置身虎口……”


    他万般舍不得杳杳,当年杳杳救了他,他如今却救不了杳杳。


    他势单力薄,残缺之身,一穷二白,更没有能力劫法场,唯有眼睁睁看着杳杳被打为灾星,被铡刀截为两半。


    杳杳是为他的复辟大业而牺牲的,他要成大事,必须像个男子汉一样忍痛割爱。


    朱泓心角发霉隐秘的角落,更有种莫名的不适感,像毒蛇般操控着他,令他思绪混乱复杂。


    服侍自己多年、对自己忠心耿耿的婢女一朝去服侍了新皇帝,还成了举国瞩目的宠妃,实令人无法接受。


    她明明……是他的婢女,一心一意忠于她,怎能认贼作父给那人当宠妃呢?


    民间传闻皇贵妃那些极致的盛宠,竟然新皇帝给她的。


    这层不可言说的感觉,愈加深了他的纠结痛苦。朱泓陷入极端的挫败者感中,隐隐有嫉妒,既怜惜江杳,又有一层对她莫名的责怪,好似他的所有物被旁人占有了。


    朱泓青筋暴起,难过地抱住头,泪水斑驳交织,百般滋味涌上来,泣不成声。


    ……


    诏狱,烛火惺忪。


    这座专为政犯而造的囚室,四四方方的密封结构,冬日酷寒夏日酷热,里面的犯人被施以无休止的拷问,呻吟哀嚎常年笼罩,奄奄一息被拖死狗拖出去,枯骨埋身乱葬岗,堪称人间炼狱。


    最近,又有人被判了死刑,还是腰斩。


    狱卒幸灾乐祸冷睨,那位皇贵妃在此住了了一些时日了,光三法司就审了两番,反复折腾,困兽挣扎,到头来还是被送上刑场了。


    圣上曾将她含在手心捧至云巅,为她对峙百官废黜后宫,皆成过眼云烟,最终,只无情赐她被砍成两段的腰斩之刑,她连皇陵都不能入,爬得越高摔得越惨,下场比昔年杨玉环还凄凉。


    谁让她做妖妃媚君惑主,罪有应得,下辈子好好投胎做个平民百姓吧。


    明日上刑场,今日有些飘雪迹象,空气中渗透着极重的寒意,钻人骨头缝儿那种寒,多少层棉衣被西风灌个通透,呵气结冰。


    若非诏狱的狱卒常年做惯了刀尖舔血的营生,真要发怵,尖鸣漩涡糅杂着雪花的风吼像极了冤魂索命,在诏狱这种杀气很重的地方,很难不让人相信因果报应,厉鬼索命。


    狱卒一路过来被冻得皴红,所幸手中食匣还温着,给明日上刑场的妖妃林静照送断头饭。


    阴恻恻的脚步声,响彻在惨怛的甬道之中,宛若索命的黑白无常。


    “吃吧。”


    “哗啦”,狱卒打开牢室的九重锁,将食匣丢进去,“肥鹅烧鸭山珍海味都有,还有一壶果酒。”


    纸白的月光撒入,提前给狱内披上一层哀悼的丧衣,微明的烛火烧着纸钱。按惯例,被处决的犯人无论多穷凶极恶要吃上最后一顿饱饭。


    林静照双臂抱膝在清幽的狱室角落,安安静静,比寻常处决犯平和温顺。如琢如玉的肩胛骨,滑墨的长发,一枝纤长的花梗。


    闻声,她纤细的四肢戴着手铐脚镣,略有几分艰难动了动,礼貌回道:“多谢。”


    狱卒侧目打量,当中尤物,怪不得能迷住圣上,天生专门为伺候男人而生的尤物。若非她这样晦气的身份,光会给人带来灾祸,当真我见犹怜。


    她雪白的侧颜血色尽失,失了往常的光鲜亮丽,模样哀婉动人。最可惜的是不盈一握的曼妙细腰,明日即将血腥地被截为两半。


    脸上还覆着黑纱,毕竟是皇帝的女人,到死都不能显露真颜,被下面的人亵渎了去。


    “慢慢吃。”


    狱卒不敢与妖妃多接触,怕惹祸上身,撂下一句便离开。


    这是断头饭。


    林静照一口一口咀嚼着,格外认真,每一粒米细细品味。


    酸、甜、苦、辣、咸……人世间的诸般滋味在这最后一顿丰盛的饭肴中都能找到,将活着的感觉深烙灵魂上。


    吃罢,她抚着肚皮心满意足地躺在石榻上,唇角饱餍的微笑,带着一些些疲倦的睡意,躺在烂稻草上犹如躺在云巅……飘忽忽的,许是喝了酒的缘故,轻松极了。


    今生已无憾了。


    父亲,母亲,兄长,陆云铮……杳杳很快就要来了,来了……


    好黑,你们会接杳杳吗……


    杳杳的腰很疼,你们在另一个世界已经准备好了止痛的药膏,给杳杳搽上吧……


    细长的泪流自从眼角滑落,径直流到了太阳穴,她颤抖眼睫,冷,实在是太冷了。


    半晌,林静照摒弃杂念,深阖双目,尽量受用这最后一晚的良辰美景,去感受分分刻刻的流逝。


    迷迷糊糊睡了会儿,辗转了身体,遥感有个黑影不知何时坐到了石床畔,静得几与黑夜融为一体。


    她略惊,撑着手臂起来,一只冰凉柔腻的手却先捂住了她的嘴,“别出声。”


    “朕最后来看你一次。”


    林静照皱眉。是他。


    “饭用得香吗?”


    朱缙明亮又黯淡的仙鹤目注视着空盘空碗空酒壶,“朕吩咐他们给你温的。”


    林静照默然无语。


    “朕时常独自一人对着佳肴美酿全无胃口,摆一双筷子在身畔,仿佛你还是朕的贵妃,说说笑笑共同用膳。”


    他深邃叹息着,声调极缓,“吃罢了,在冬日午后暖而不晒的阳光下,一起写青词,一起焚香,可幻影似虚无缥缈的镜花水月,转瞬间消失了。”


    林静照寂寂聆着,无情无感。


    “诏狱脏污,陛下不该屡屡踏足。”


    她冷冰冰地提醒道。


    朱缙沉浸在根本不存在的美好回忆中,被她一句煞风景的话骤然拉回现实。他如野兽慢慢扬起了头颅,恢复了清炯和犀利,也恢复了皇家冷血生物的本性,掐起她的下巴:“皇贵妃,你清楚你面临什么命运吗?”


    林静照仰面依顺他的动作,面不改色道:“清楚。审判结果是腰斩。”


    他长指拨开她脸上的黑纱,借着忽明忽暗的膏烛死死注视着,企图寻觅到她恐惧的蛛丝马迹,淡冷地询问道:


    “朕亲笔圈批的,你可怨朕?”


    她失焦的瞳孔空白而冷漠地凝视死亡:“臣妾不敢。酷刑虽烈,罪有应得。”


    朱缙不带情绪笑了声:“那就好。朕有生之年都不想再见到你。”


    林静照鄙夷扭头,试图挣开他的手指,脱离他的桎梏。事实上他只要现在迈步离开诏狱,确实有生之年不复相见。


    “臣妾亦有生之年不愿再见陛下,惹陛下厌烦。”


    朱缙没有动,没有离开,更没有放开她。


    “你真是一个狠心的东西。”


    良久他沉沉道。【你现在阅读的是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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