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1章 刑场“时辰已到,行刑——”……
冬夜诏狱间的风息很冷,二人的谈话更冷。行将死别,最后一次见面似乎不该剑拔弩张,再针锋相对也毫无意义。
毕竟,再厌恶彼此也只剩这最后几个时辰,飞逝即过,人海茫茫,今世,下世,下下世都不复相见了。
空气中莫名笼罩着淡淡的悲凉,如同隔膜包裹在心脏上,迟缓了跳动。缄默的二人各自沉浸在自己的世界中,任时光一刻一刻不知疲倦地流逝。
过往那些称不上美好的回忆一一浮现在脑海中,他与她的情分只在龙榻上,他按住她的手压覆其上,日日夜夜耳鬓厮磨。
他不是她的情人,而是她的主子,最后时刻浮现的是一幕幕剑拔弩张的争吵,痛苦而不堪的回忆。
许久,林静照大抵是实在累了,还想趁黎明前睡个觉,送客道:“臣妾恭送陛下。”
朱缙缓缓侧首,目色流淌得很慢,张口欲言又止,最终什么都没说。
“躺朕膝上。”
他不容置疑地拢过她雪白的颈,带向自己怀中,手臂的弧度恰好将她圈禁,博袖遮盖,一小湾避风港。
林静照被迫顺着他的力道下滑,倒在他膝上,以极其亲密的姿势被他困在怀中。将上刑场,她不情不愿淡淡哼了声,懒得再讨好他,亦避开了他垂下来的吻。
“当初贞傲孤绝骨气铮铮,为所欲为之时,可曾想到了腰斩之痛?”
朱缙抚摸着她,长指沿她脸缘缓缓滑动,把她异常的沉默解释为死前恐慌。
“早知今日何必当初,朕也不能救你。”
林静照阖目试图睡去,身畔男子的存在感实在强大,断断续续用言语拨弄她,忍不住反唇相讥:“臣妾是陛下惯出来的,满朝谁不知陛下是控妻。”
朱缙闻此眼中微微奇异,一丝丝哂笑,撒满月色如水的光亮。
他惯出来的。
“知道朕宠你还做叛国的事?”
“凡事讲究前来先来后到,就事论事。臣妾遇见朱泓时并没其它选择,他是处于绝对统治地位的太子,四海只能忠于他,就像现在四海只能忠于您一样。臣妾几番为他出生入死,并非有多么崇高的自我牺牲精神,企图为自己和江家搏个好前程罢了。”
她心脯上下起伏,一口气说出郁积多时的话。
朱缙静静聆着,未曾像往常那样揪着政治不放。他垂下头注视着她,瞳孔中温眷不减,聚精会神地看她本人,头戴香叶冠飘散的仙风道气也沾染了一些在她的囚服上。
道气,是本朝最尊贵的色彩,沾上一点都令人敬畏,代表了皇帝的色彩。
“你在向朕诉苦吗?”
他冷不丁说。
他袖中本拢着一枚护心丹,蛇胆所制,能使她明日铡刀落下时少些痛苦,但看她如此理直气壮应该也不会怕痛,多此一举了。
这回轮到林静照感到奇异,他角度真清奇,她仅仅在说理,没有诉苦。
她怔了怔,看得淡薄了,抿唇苦笑:“臣妾算是在发牢骚吧,毕竟只有陛下来看臣妾,只能对着陛下发牢骚。”
朱缙意有所思,凝重而沉重,无声纵容着她。怅惘寂寥飘荡在诏狱上空之间,笼罩着哀哀的云,二人之间隔着灰暗离别之意,令人中心如噎。
她诉苦,他会听。可惜她从来不诉。
“明天也只是一瞬间的事,刀磨得很快,不会有折磨。”
林静照嗯了声,坦然接受:“谢陛下最后时刻还为罪人考虑。”
朱缙将膝盖上的她捞起,揉碎了裹在怀中,一声声温醇浓厚的叹息,蕴含千般情绪,又柔又冷:“林静照。”
无可言喻的情感充塞着内心,汩汩化为浓叹,唯有紧紧死死地依偎着,揉碎进怀中,才能感到彼此的存在。
她做皇贵妃日日陪在他身畔时,他都感觉捉不到她,更遑论远去……
朱缙默默将头顶香叶冠摘下,移戴到了她的头上,重新用黑纱遮好。
林静照惑然,朱缙也并没有解释的意思,他的许多念头都是一时兴起的。
“戴着。”他道。
“就当朕陪你上刑场了。”
林静照扶了扶冠上兰花,“好。”
“有朕在,不用怕。”他斟酌着说。
林静照眉睫掩目,颔首。
“别怕疼。”他道。
香叶冠。他独有的符号,独有的色彩。
二人四目交汇,深陷至无可复返。
朱缙久久凝注着戴香冠的她,双眸寒邃,道:“林静照,朕走了。”
林静照生疏地答应,起身欲恭送。他摆摆手不带任何留恋,大步流星,脚步生风,断绝得干干净净,仿佛心里的纽带早已被齐齐剪断。
随他离去,冬天凛冽的寒风灌进牢室,卷起一片片雪花,尖鸣着悲壮飘扬着。星光寥寥,草白霜地,薄薄软软的雪覆在地面上,如披白被。
留在原地的人,孤独一层泛过一层。
她在牢中怔怔望着他的背影,又摸了摸自己的腰。
是人怎会不怕疼呢,朱缙。
……
天亮了。
今日是妖妃行刑之日,刑部、都察院、大理寺、诏狱、内阁等等基本是一夜未眠,滴水不漏地布置法场,严格控防任何意外。
天色阴漠漠,从昨夜起飘荡指甲盖大小的雪片,稀稀疏疏,软塌塌的像婴儿的发,覆在地上靴子一踩就融,不存在任何杀伤力,除了使寒意重些不影响正常司法秩序。
掌管诏狱的指挥使宫羽提人犯,皇贵妃五花大绑,戴着脚镣,被押赴刑场。
登上囚车,林静照凛然站着,仅有脑袋露出木笼之外,套着纯黑的布,外人无法窥见她一丝一毫容貌。
但她确实是货真价实的她,负责诏狱的锦衣卫已验明正身,绝无差错。
囚队由各部精锐带刀侍卫组成,浩浩荡荡往刑场进发,游行示众。
沿途挤满了观刑百姓,均面带怒色义愤填膺,有的已控制不住狂热朝林静照丢鸡蛋石子和烂菜叶。
这原来就是横行宫闱的妖妃啊。
原来也是普通人。
“妖妃终于要斩了,皇榜上贴的还是腰斩,真是痛快淋漓,罪有应得!”
“妖妃去死!呸,祸国殃民的蛀虫!”
“呵呵,这妖妃最后时刻还戴着黑头套呢,见不得人的!”
“当年是她媚惑君上,害得周老遗憾致仕。也是她包庇奸臣江浔,害死了老百姓的好官顾淮!今日轮到她自己了!”
林静照被一阵阵的杂物雨冲击,单薄的身躯险些站不住。雪花愈演愈烈在她瘦削的双肩上铺了层白被,雪雾弥漫,咫尺不辨,一阵阵旋风裹挟着霜冰吹来,迷得人眼睛睁不开。
这雪越下越大了。
“肃静——!”宫羽及其他锦衣卫唰地亮刀维持秩序,竭力排除有人趁乱劫囚的风险。
囚车上的林静照恍恍惚惚,被蒙着脑袋一片黢黑,只感身上滑腻腻湿乎乎的,雪水、鸡蛋液、腐烂菜叶气息一同黏在身上,尊严丧尽。
她麻木着,恍惚着,无情无感。
雪甚,狂风吹来,天昏地暗。昨夜不起眼的小雪猛然张开血盆大口,褪去伪装现出血腥毁灭的真面目,狰狞地吞噬一切。鹅毛倾盆而落,密密麻麻,片刻就下得脚踝那么深,面对面看不清人脸,迅速演变成一场灾难。
人们观刑的狂热被浇灭了许多,雪,好大的雪,为何会有这么大的雪呢?
飞沙走石,枯枝折断,不见天日,像天神发怒了,偏偏在行刑的时候。
据说刑场有惊天地泣鬼神的冤案发生时会下雪的,但那是六月飘雪。
现在是严冬,下雪很正常。
妖妃红颜祸水,司法部门反复审判了这么久,又岂会是冤案?
有些领着小孩的妇人和老人察觉事态有异悄悄回了家,狂热的男人们还在刑场,摩肩接踵地观看妖妃的细腰被断为两截。
妖妃被押至刑场。
主斩和监斩官员早已就位,身着庄严官服。风雪实在是太大,迫不得已搭建了棚子。呼啸嚣烈的凛风一阵阵上拔,大人们无法正襟危坐保持尊严。
这雪,下得人瘆得慌。
徐青山和韩涛对望了眼,心中暗暗不祥,行刑的日子是陛下亲笔圈批的,恰好赶上百年难得一遇的暴雪天。
……是陛下亲笔圈批。
徐青山恍然,遭了,又着了那年轻道君的计了。妖妃案拖了这么久,从阳光灿蔚的夏日拖到寒冬,一审二审三审陛下一直不批,偏偏拖到这么一个天象异常的日子,陛下忽然就批了,原来是早有预谋的。
亏他还沾沾自喜地以为终于把妖妃送上刑场,不知暗地里被道君嘲笑成什么样子!
现在说什么都晚了。
徐青山发狠,既妖妃已上了刑场,无论如何也要将其腰斩,左不过是一铡刀的事。区区雪花就想阻碍行刑,道君未免过于天真。
妖妃必死。
“时辰已到,行刑——”
黑云如墨的高空阵阵闷雷,行刑的高台被厚厚的雪被覆盖,一遍遍清扫无济于事。到后来,索性只用热水泼开铡刀周围的雪,“哗啦”蒸腾白汽,迅速结了坚冰。
林静照被摁在银光闪闪的锋利铡刀下,铡绳上拉,对准她的腰部。
刽子手揭开她的黑面罩,被风雪冻得手足发麻,欲快速坠下铡刀。
面罩掉落,林静照绝世容貌露出,犹如雪中仙子,第一次在世人面前展露。
但看杀人为乐、报仇雪恨的官民却没心情欣赏她的庐山真面目,目光齐齐被另一处攫吸了,呆若木鸡,鸦雀无声,充满了惊诧,不可思议,敬畏,恐慌,以及对皇权的窒息——
她头顶戴着香叶冠。
第112章 香叶冠皇权密不透风的保护
香叶冠是以白桃、兰花、藿香等仙草灵药编织而成的花环,道家斋祀的神灵圣物。
陛下登基以来从不戴皇帝金冠,自制香叶冠和道服,隐逸显清宫,禁苑改建成了道观模样。
历来获赐香叶冠的大臣寥寥无几,能拥有者被视为极致荣耀,独一无二的丹书铁劵,本朝所特有的符号。
昔年首辅陆云铮因上尊号之功得赐一顶,江浔父子得到了两顶,皇贵妃林静照也有一顶。
谁不晓得君父的脾性?生命中最重要的两件事:妻控,修道。前者的妖妃因叛国已跌落神坛,后者便成为测试大臣服从性的唯一工具。不敬香叶冠者,君王有绝对的理由大开杀戒。
陆云铮和小阁老江璟元都是这么死的:陆云铮因拒戴香叶冠引得君王猜忌冷落,江璟元因一时怒火将香叶冠丢在地上,被厂卫窥知秘禀圣上,斩首弃市,抄家灭门。
香叶冠是极品御赐之物,是陛下修仙意志的绝对体现,是荣耀的冠也是杀人的刀。吉也香叶冠,凶也香叶冠。
观刑的无知百姓面面相觑,只会看热闹,几位久经宦海的主斩和监斩官却骇然色变,登时起身,面如土色,控制不住地暴瞪双目。
刽子手的铡刀颤颤在空中发抖,对准妖妃林静照的腰际,不敢落下绳来。
妖妃怎么戴着香叶冠?
验明正身的狱卒没提前发现吗?
妖妃虽有一顶香叶冠,入狱时未有机会携带。真见了鬼,她头上如何忽然冒出香叶冠?
再看指挥者宫羽的神情,胸有成竹,见怪不怪,似早通晓此事。
群官方后知后觉,妖妃关在诏狱里,验明正身的是宫羽的人。
宫羽当然提前知道了香叶冠的事,却故意给妖妃戴上黑头套,蓄意隐瞒,让囚队一路浩浩荡荡押送过来无人发觉!
徐青山怒然瞪向宫羽,如欲喷出火来,融灭漫天积雪。
宫羽毫不示弱,睥睨垃圾一样的眼光毫不避讳地回视徐青山。
二人曾有深仇大恨,徐党弹劾过宫羽,宫羽作为圣上身畔第一人焉能咽下这口气,伺机报复。
暴雪,香叶冠,宫羽……一环扣一环像弓矢密发的精密机关,每一步是算计好的,群臣如在梦中而实堕彀中,恍惚不觉。
显清宫那位道君手握无形的傀儡线,远程操控着刑场的一举一动,步步为营,被拴住四肢的群臣不得越雷池半步。道君不爱百姓不理朝政,擅长的是权术。
至此,几位主斩官已倾向于不杀,先禀告圣上没收掉香叶冠后,再斩妖妃。
这是最稳妥的方式。
他们摸爬滚打了大半辈子,分外珍惜头顶乌纱,有周有谦、陆云铮、江浔、江璟元、顾淮、费观、韩涛等做例,实在不敢与君王硬碰硬,在一干厂卫眼皮子底下自作主张。
事后厂卫添油加醋向陛下一告密,还不知把他们排揎成什么样。
人犯活着,还可以再杀;人犯死了,却不能够再活。
最怕人犯死了圣意却想让她活,届时惹得龙颜震怒,死的就不仅仅是妖妃一人了,在场的官员百姓有一个算一个皆得给妖妃陪葬。
他们爱戴的君父……有暴君的影子。
他们仿佛已经看见,包括宫羽在内的几个锦衣卫及东西厂泛出狞笑,跃跃欲试地御前告密,其毁灭性的威力足以炸平整个文官集团。
“快!快马加鞭地入宫,将香叶冠的事如实禀告给陛下!快!”
主斩官灵光一现,迅速吩咐,定然要赶在锦衣卫之前,否则百口莫辩。
宫羽鄙然,不动声色。
他的锦衣卫也同样快如迅雷地入宫告密了。
这是场速度与时间的赛跑,是文官集团与厂卫太监的巅峰对决,裁判唯有皇帝。谁先夺得君心,谁便能屹立不倒。
风雪漫天漫地到了遮天蔽日的地步,极端恶劣的酷寒冻住了铡刀,即便刽子手松开绳索,铡刀也无法落下。
观刑的百姓又有一大部分受不了严寒归家而去,剩下顽强坚持的是对妖妃有强烈仇恨的一少部分男人。
他们对杀人有种特殊的狂热,尤其是斩这样高洁如月的倾世美女。美女的血溅在他们身上,能让他们激动高、潮。
林静照已被押在了铡刀下,紧闭双眼,久久等不到行刑。美睫再度睁开时落满了晶莹的雪絮,以为自己到了阴间,见宫羽撑着伞朝她走来,道:“娘娘,请先上囚车等候。”
林静照不明所以,被两个锦衣卫押走。
囚车在暖棚之下,遮挡了一部分风雪。
宫羽恭恭敬敬拖着一物走来,仔细展开披在她身上,正是朱缙留给她的那件道家三十六洞天、七十二福地的玄黑蟠金道袍。
雪糁密密麻麻剐在绣纹上,浸不透重工的道袍,遮挡了大部分严寒。
虽然林静照内里仍然被五花大绑着,外表被霸道强势的皇权密不透风地保护起来,暂无危险。
她头顶犹戴着香叶冠,颤颤的花叶蘸染了风雪,显得愈加圣洁光辉。
她怔忡着,实又累又厌烦,盼着铡刀赶快修好,还以为是风雪冻住了铡刀才延误死刑。
“一瞬间的事,刀磨得很快,不会有折磨。”
道君昨日不是这样说的吗?
林静照把头埋起来,被扑了满口皇帝的气息,很快被风雪冲淡,仿佛皇帝就在身畔。
她眉头锁得愈加深刻了。
旁人看林静照像怪物。
披上皇帝的道袍,这下更不敢有人动她。真不知宫羽哪来的胆子,敢这般自作主张,玷污陛下的圣衣。
徐青山箭镞乱射般地盯着妖妃。
大片大片的雪花簌簌呼啸,状若撒盐,云重日暗,白茫茫辨不清天地日月,长久盯着甚至让人雪盲。清一色之中极目远眺,唯有一处还保持着艳丽的色彩,红墙黄瓦,贵极尊贵,紫气迎人,那便是——皇宫。
盼星星盼月亮盼雪停,在众人在刑场快被冻僵之际,终于盼得了报信官回。报信官被脸色被冻得发青,头发结霜了,快马加鞭,带来的是不幸的消息:
“陛下正在显清宫潜心为三清真人的诞辰祝祷,焚香叩齿念咒,不见外人。”
报信官跪在显清宫门前的雪中声嘶力竭地陈述刑场之状,如石沉大海未得到任何批答,再欲叨扰,大内侍卫恶狠狠地亮剑。
皇帝不见。
他只得灰溜溜回来。
陛下对道家的敬心谁都心知肚明,一旦醮事起,天塌下来也是不理的。而且陛下一醮,少则三四日,长则半个月。
群臣皆失了主意,腰斩之时早过,妖妃迟迟斩不了,如何是好?
要斩妖妃,首先得越过她头顶的香叶冠。香冠溅血、毁坏圣物的罪名扣在谁头上,谁的十族就得跟着遭殃。
稍有差池,今风雪之日斩妖妃,明开春之力斩的就是主斩官!
官场第一原则是稳、稳、稳!
已经有太多前车之鉴了。
暴雪厚重埋没人的小腿,铡刀被葬了大半截,周围因泼水而冻了一层又一层的冰,比其他地方还厉害些。
妖妃披上了道袍和香叶冠。
该死的道术,成了妖妃的保护伞。
再僵持下去于事无补,即便有人站出来承担灭十族的风险血溅香叶冠斩杀妖妃,铡刀也已经无法正常使用了。
现场有处处和文官集团作对的锦衣卫监,面带狞笑,监视官员的一举一动,官员恰如壮汉被缚住手脚,戴着枷锁跳舞……
群官皆有意无意地瞥向徐青山,内阁首辅,在场最高的官。
关键时刻,靠他拿主意了。
徐青山恨得目涌猩红,实看不透那年轻皇帝翻来覆去的把戏,咬牙嚼齿之下,当机立断,决然招呼道:“诸位大人随我来,我等一同入宫请示陛下!”
倒要问问陛下,明明圈批了死刑审判书,又出尔反尔给妖妃戴香叶披道袍是几个意思,难道臣仆是颠弄的玩具?
徐阁老的办法是眼下唯一的办法了。
妖妃行刑之日定在今天,非同儿戏,若眼下不去宫里分说明白,待锦衣卫肆意描绘排揎,群臣唯有受宰割的份儿。
徐青山携群官遂急急入宫,坚决求见陛下,妖妃先行交诏狱。
见皇帝那等可怕之事,一两个人去难免怯阵,人多些正好相互打气。
陛下不见,他们冒着风雪跪于乾清宫之前,请求陛下移跸视朝定夺香叶冠一事,热气逼人,融化霜雪。
上次这般声威浩大,还是在周有谦为首辅时,群臣谏止陛下为妖妃上皇字尊号。那次的结果是惨烈的,大规模廷杖击碎了臣子之痴,旧臣纷纷死伤致仕,开启了本朝唯皇帝独尊的局面。
这次……
不详的阴气笼罩在皇城上空,加重了霜风飞雪的冷翳,群官如鹌鹑一般冻僵,哆哆嗦嗦地叩齿伏跪。
“求陛下视朝!”
“求陛下视朝!!”
“求陛下下旨罚没香叶冠,诛妖妃!”
君父一概不听。
痴臣悲壮的嘶吼突然淹没在北风中。
皇帝,从不是臣子跪一跪再喊几声就轻易出来视朝的。
皇帝登基以来从未视朝过。
神秘的天颜,许多年轻官员诚惶诚恐甚至从未有幸目睹过。
几位年老官员抵不住严寒,险些冻毙在漫天风雪之中,被内侍抬了下去。余下众人望着首辅徐青山,目光炯炯,既然跪了便没轻易撤退的道理,否则沦为更大的笑柄。
徐青山纹丝不动,岿然跪立,霜雪在他身上积了厚厚一层。整齐的官服是他们傲骨铮铮文官集团的象征,为人臣者如飞蛾扑火,知其不可而为之。
妖妃必死!
妖妃必死!
任凭千难万险!
“求陛下作批答!求陛下作批答!”
第113章 绝食“不许闭眼睛,朕来了。”……
大雪纷飞,琼瑶砸地,天空如一张大青纸铺满了厚厚的浓墨。
群臣冻在雪花里。
平时陛下隐居静摄、秘炼阴阳便就算了,今日是斩杀妖妃的大日子,人心惶惶,臣民盼君如雨露,陛下再不破例视朝,臣民百姓真要冻毙于风雪之中了。
从午后等到天黑,圣驾一直无踪。
暴雪天气极寒,跪了这么多时辰,最健壮的年轻官员也到了体力的极限,摇摇欲坠,浑然像一个个冰雕做的人,疲惫煎熬不堪,僵寒如尸。
然而天颜咫尺,圣上随时可能出现,群臣战战兢兢,屏息凝神,未曾有一刻敢松懈怠慢,肩头落满了雪花也不敢逾矩抖动,唯恐御前失仪,因这点小事儿被圣上问责。
群臣各怀鬼胎,在呼啸的北风之中膝盖铁硬,决心跪死在此处,不见到天颜不罢休。
直到后半夜,圣上仍然没有出现。
这长久以来的沉默阴云氤氲着浓浓不祥的预感,心慌渐渐在人群中弥漫。
圣上绝不是一个任臣子逼宫卖直而瑟缩的君主,时间拖得越越长,酝酿的暴风雪狠意越盛,一旦爆发,便只有一个办法,杀,杀,杀。有罪的无罪的通通杀,好的坏的,一个不留。
眼下妖妃杀不了,京城又遇百年难得一见的妖雪,天神震怒,圣上指不定又拿谁做替死鬼。
跟着徐青山前来的官员中,很多珍视自己身家性命,选取这种最稳妥的方式,而非试图逼宫掉脑袋的。
现在他们只求圣上担当起肩上的责任来,还是非黑白一个公道。
风雪满天。
圣上越这样巍然不动,群臣越怀疑自己,瞧那些进进出出的锦衣卫如索命鬼一般的锦衣卫,内心七上八下擂鼓,拼命反思自己最近的言行,有无纰漏过失堪被告密的。
文官之中徐青山以压力最大,雪花落在他滚烫的体温上,汩汩融为雪水。
妖妃案只能成功不能失败,如果陛下扳回此局,妖妃东山再起,那么太子殿下将无法复辟,他的人生也跟着画上句号了。
黎明时分,高低错落的宫殿群若隐若现在黑暗与霜雪之中,天际北极星散发着朦胧飘忽的紫光,护卫着宫殿的铜狮覆了一层雪,天色将晓。
悠长古雅的钟声响彻在宫墙之中。
群臣不禁屏住呼吸,探脖仰望,浑身每一丝肌肉紧绷,甚至激动流出了泪水热泪,盼了这么久,让他们既渴盼又焦恐的心悸时刻终于到来——
陛下视朝。
沉寂已久的乾清宫,破天荒头一次亮起了升殿的灯火。
远远的仅能望见一抹霁青色的道袍头戴香冠的年轻男子,在宦官的簇拥下端坐龙椅,仙风道骨,灵风飒然。
群臣如久旱遇甘霖,冬夜逢暖炉,欣喜至极亦紧张至极,山呼万岁,三跪九叩后,泱泱几百人的场面竟无一枚落针之声,君父降临,仿佛连呼啸肆虐的霜雪收敛了嚣张气焰。
朱缙神色凝颜,一言不发。
群臣无不庄重警惕,等候上意。
时间一刻一刻流过,霜雪已令人感受不到冷了,相反燃起诡异的热,由内而外的滚热,面对至高无上的君父发自骨子里的颤抖和恐惧。
他们将君父视为神,希望普照苍生的君父能给他们一个公平的答复,解释妖妃头戴香叶冠之事。
然而,结果令他们失望了。
司礼监张全高声宣读皇帝谕旨:
“京城普降大雪,必有冤情,三法司臣僚无一上报,朋党肆诬,瞒天背主,敢欺君父!”
敕谕口吻严厉,充满杀机,蕴含着不可御的凛然冷意。
群臣相顾失色。
圣上认为离奇的暴风雪是冤情导致的,刑场之上被处斩的林静照。
三法司大员定然相互勾结串通,错定了冤案,错斩了贤妃,欺瞒了君父,导致上天震怒降下涂炭苍生的大雪。
圣上雷霆天怒,山河颤栗。
包括韩涛在内的三法司大员,凡参与审判的立即逮治入狱,褫夺官职,严刑拷打,重审妖妃,以祈平息上天怒火,停下这场灾难的风雪。
情势完全逆转。
既然上天认为林静照是清白的,之前圈批的死刑书自然不算数了。
徐青山指尖剧烈颤抖,陷入死一般的绝望,脑袋空茫茫失了分寸。
道君玩视权术的程度远超想象,妖妃祸国,叛国勾奸,道君却毫无诛杀之意,对自己多年来溺宠妖妃不思悔救,反将罪咎完全推到臣下身上,将一场偶然的暴风雪硬生生解释为上天震怒,可谓迷信顽固透顶,无药可救。
雷厉风行的一道道圣旨下去,直接将审判地位的三法司大员打为囚徒,沦落到与妖妃林静照同狱!
臣子之悲,社稷之悲!
从头到尾,道君根本不想杀林静照,三番两次的审讯给林静照穿上了庇护衣,人犯即便到了刑场照样安然无恙。
可怜臣子望穿秋水在风雪中挺跪了数个时辰,目眦欲裂,忧心如捣,到头来挨受了君父厉峻如雨点的痛批,恍恍惚惚,魂不附体,犹如被暴风雪淋透了的鹌鹑,拔光了毛的野鸡!
林静照所受到的宽纵和优诏,他们臣子连望尘莫及千中之一。
历史的进程再次验证了那个颠扑不破的魔咒——
陛下是妻控。
不要试图在林静照身上做文章。
妖妃之所以称为妖妃,大有原因。
……
因为天降暴雪,疑似有大冤,妖妃的腰斩暂停,后续再审。
冬降暴雪乃是正常天象,偏偏被陛下捉住大作文章,上纲上线。
妖妃的死刑失败并不全是臣工的过错,她诡异地头戴香叶冠身披道袍的事,陛下怎么不解释?
圣上已经是用一己之念操控司法了。
继费观之后,刑部尚书韩涛再度被逮治入狱,似乎隐隐释放了一个信号:陛下并不希望妖妃死,妖妃案该往截然相反的一个方向判。
再这么继续判下去,整个司法界都沦为阶下囚。以前百官找错了方向,违拗了显清宫那一位的圣意,焉能不被整治。
诏狱。
林静照寂然坐在牢室中,盯着在空中飘忽若无的点点磷火。
厚厚的狱墙如屏障挡住了风雪,挡住了外界的消息,她又死不了了。
在这场圣上与文官集团旷日持久的斗法中,她夹在中间做了牺牲品。
她曾说不想在牢狱度过这个寒冬,最终还是没能实现。片片雪花飘进狱室,深冬了,她仍然囚此,无穷无尽,呼吸着严冷干燥的空气,愁心一谢如枯兰,不杀不赦,度日如年。
她以为走上刑场就能得到最终的解脱,太天真了,在政治价值没有被榨干前,她连死的权利都没有,这样半死不活地熬着。
心力交瘁之下,林静照病倒了。
许是受了风寒,染了刑场的煞气,她毫无征兆地开始高烧不褪,惨淡羸弱,双唇如蝴蝶翅膀一张一翕,色如金纸,毫无气血,嗓子嘶哑失音。
长期住在暗无天日的诏狱对人的身体和精神的打击是空前毁灭的,即便铁打的汉子亦慢慢熬不住精神崩溃,被诏狱的恶劣环境锈蚀身体。
暴风雪的冬天确实太冷了。
病了几日,她咳出了血。
点点血痕,艳得像冬日凌寒盛放的梅花。
诏狱里的犯人伤病一般是自生自灭,哪里有什么大夫。林静照咳嗽得十分厉害,快把肺腑都呕出来了,身体一天比一天虚弱,自知好不了了。
宫羽目睹了此景,默默上报。
翌日便有个自称犯了事的太医带着药箱住到了她隔壁,套近乎,陪聊天,热热络络,给她隔着牢栅伸手诊脉看病。
林静照摇头,病中恍惚,犯人之间禁止私自看病,还是别白费力气了。
“我本身是死囚,之前要上刑场,铡刀冻住了。”
她撑着千疮百孔的身体勉强和太医解释了一句,有气无力,倒希望病死呢,病死了就解脱了。
太医跟着黯然,劝她:“娘娘远远没到山穷水尽的地步,陛下一直好吃好喝给您送饭,您何不多活几天呢?人就这一世,多活一天是赚了一天。”
林静照苦笑道:“多活一天对旁人或许是赚,对我却是大大的亏。”
声如蚊鸣,闷在喉咙里。
她脸颊笼罩着一层淡淡的烧晕,其余地方又是苍白焦黄,如燃尽了的枯蜡,偶尔的清醒维持不了片刻。
林镜照执意不肯治病,太医也无法。
过后几天发生什么林静照已不太知道了,因为她白天黑夜闭着眼,头脑滚烫,喉中咳嗽,身子似堕落无尽的深渊沉沉往下坠,灵府在渐渐脱离肉。体,神识消失,约莫离死仅有咫尺之遥。
她预感将离人世,开始主动绝食。
凭她支离破碎的身体状态,虚不受补,即便求生也咽不下任何东西。
最后那个傍晚,林静照忽然感觉神志清醒了,四肢百骸也不疼了,烧热也退了,轻飘飘的宛如褪掉人世间枷锁在云巅,竟是回光返照之态。
她走下石榻,来到牢栅边伸手抚摸天光,眸中倒映着细碎的雪色,享受着一缕光明的味道,沁人心脾。
好舒服啊……惬意……
然后她徐徐阖上了双目……下颌坠下……呼吸停止……
就这样去了吧……
恍惚的,看见了江浔、陆云铮……
她怔怔要和他们走……灵肉分离的那一刹那……一双冰冷而清健有力的手忽然扣住了她双肩,硬生生将她即将消散的神识摁回来,不容置疑……林静照迷蒙,已分不清是谁……只觉得身上暖了,好像有药物撬开她的牙齿,往嘴里送。
“不许闭眼睛。”
朱缙及时搂紧她,埋在颈侧深吸了口气:“朕来了。”
第114章 死别她死在了他怀中。
林静照被熟悉的降真引鹤香萦绕,艰难扒开一条眼缝,视线模糊。对方的鹤袍裹挟着她,递来源源不断的温暖。
“静照,你睁开眼睛看看,嗯?”
朱缙吻了吻她的眼皮,长目似春寒泠泠湖水,如雨丝一样轻柔朦朦,眷恋到骨髓的声调,仿佛站在人世间朝她招手,将她从奈何桥上诱骗下来。
“朕来了。”
——那是生平从未有过的温柔。
林静照如一截枯寂即将燃尽的蜡,混浊的视线花了几刻才看清他。
“陛下?”
“嗯。”朱缙颔首,有问必答,温暾如春水,一遍遍不厌其烦:“是朕。”
他期待自己放下身段能唤回她的生志,但事与愿违,她的瞳孔在渐渐涣散,呼吸在微渺,心跳一声弱似一声。枷锁空套在她的肉身上,她的灵魂已逝,他再无法抓住她。
“陛下他是坏人。杀了我爹,杀了我情郎。现在他还要腰斩我。”
她衰低地喃喃,一滴泪从眼角滑到太阳穴,“如果你见到他,告诉他我走了。”
朱缙呼吸一窒,头皮发麻,如被什么重物沉沉压住,说不出的心痛,雪葬冰冻的感情纷纷破碎,正色道:
“林静照,朕没舍得杀你。”
“要杀早杀了,用得着拖延许久吗?”
他神色如变冷的轻烟,雾暗云深,一味固执将她死死抱住,泛着病态:“你竟敢绝食,真是放肆,威胁朕,以为朕会吃你这一套吗?你死与不死和朕又有什么关系,岂会妨碍半分。”
他淡色墨水的眼潮湿润,长睫一颤一颤的,埋首紧贴在她颊侧,亦染湿了她,“朕圈批死刑是一早想好了救你的办法……那日,原是骗你的。朕一早就算好那天会下雪,又把香叶冠给你,堪保你不死了……怕你冷,还让宫羽给你披道袍了……朕一直在说假话,因为朕恨你,恨你的绝情,恨你的顶撞,恨你心里一直有陆云铮,你对你的宫女也比朕好些……可话说回来,朕舍不得你真死的……你上刑场,朕的淡定是装的,实则眼睛片刻没从刑场离开过……前日宫羽说你病了,朕立刻把最好的太医拎过去了。故意不来诏狱看你,因为朕来过多次了,呵呵,不想让你觉得朕太在乎你……你居然如此戳朕的心,真是放肆,朕认输,行了吧……这么多年朕只有你,从未有过别人……即便你生不出嫡长子,朕也认了……”
朱缙说了那么长串话,漆黑目波如一溪雪,呼吸着很冷很冷的空气,完全剖白心迹,试图唤起怀中女子,可她的体温像流逝的沙一样不可挽回地冷却,慢慢接近一具尸体,没有任何回应。
他皦白的手指迟疑地探她鼻息,气已绝了,就这样,她死在了他怀中。
朱缙怔忡了,心沉沉坠去。他半生来玩弄权术,能把内阁大学士耍得团团转,能凭一己之念操控司法,机关算尽太聪明,却独独漏了她会心死,会枯萎,会绝食自戕。
明明她是那么求生的一个人。
昔日他赐给自裁时,她跪下来放弃尊严求他,贪生怕死又苟且偷生。
她为了给江浔父子求情,日日换花样黏着他,讨好他。
为了皇后之位,她曾三番两次试探过他。
朱缙荒荒凉凉,月光也似冷暗了,面上湿乎乎的泛着潮气的佛青。
半晌,他木讷而偏执从怀中掏出一枚丹药,俯唇撬开她撬开她的嘴,强行给她的尸体喂下去。
他手指抚过她每一寸,仍像活着将她锁在自己怀里,主宰的意味明显,下巴轻蹭她前额,静静犹如失智,锁眉道:“林静照,你当真放肆。”
“这一次朕不罚你不行了。”
朱缙贴着她发寒的身体,那寒冷程度堪比父母逝世后他独身一人从湘地来京师初坐龙椅时,忘不掉的寒冷。他指腹捻着她的唇,亦忘不掉曾经碰触这两瓣鲜活的柔软,怦然心动的感觉。
他曾以为皇位是最重要的东西,现在稳稳攥在手里了,却付出了难以想象的代价。
深邃冷殿中无穷的寂寞,高高在上的孤寒,何尝不是另一种形式的诏狱,囚住他的余生。
朱缙双眼无意识眯起来,埋在她颈窝,抱得死紧,狠厉之色如暴风雪,溅出瘆人的黑意,将她植入骨肉的发泄。
“林静照!”
他叹息,“阿照。你给朕醒过来。”
他为什么会给她这个名字呢?因为他第一眼见她时,她酣然熟睡的样子像极了林下月光静静照淌的样子,那一幕瞥了一眼便记住了半辈子,他觉得她就是林静照,是最美的。
当年她是掌握朱泓行踪的囚犯,放在哪里都行,他偏偏放在了后宫,明知她心有所属还强迫她做了自己的后妃,与她每夜同床共枕,窃取她的温存。
他以为不出意外她会天长地久陪他走下去,位份什么无所谓,左右后宫仅她一人,没想到短短几年时间她便油尽灯枯死在了他怀里。
她做太子女官时明明那样明媚,自负,谋算,敢作敢为,而今竟被一场风寒轻易夺去性命。
陛下抱着尸体在诏狱有些时候了,没有起驾回宫的迹象。
在外值守的锦衣卫面面相觑,亦自黯然。
说实话那林静照强弩之末,抑郁之症病入膏肓,一心求死,即便没有这场风寒也坚持不了多久。死了死了,倒也干净。
锦衣卫神色迟疑,小心翼翼窥指挥使宫羽,声如蚊蚋,“宫大人?”
宫羽肃然摆摆手暗叹,示意莫出声惊扰了亡者。他是陛下身畔最亲近的心腹,自然清楚陛下为了那女子倾注的心血和感情。她骤然撒手人寰,陛下需要时间。
锦衣卫欲言又止,方才见陛下声音充满细腻,指上绕着皇贵妃的长发,正低哼安眠曲呢……这诡异的一幕着实吓人,陛下是一国之尊,万乘之躯,天下臣民倚靠指望的君父,可不能因个死去的囚女出差错。
人人皆以为皇贵妃失宠,之前陛下还下旨皇贵妃腰斩后不得进皇陵,尸体扔乱葬岗喂狼呢。可皇贵妃真去了,陛下第一个抱着她的尸体不放,甚至还吻她……龙体怎能长久被阴寒之物贴近?
“宫大人,您拿个主意。”
宫羽思忖片刻无奈,娘娘这么去了也好,免受腰斩之苦,三法司不至于因她闹个天翻地覆。
宫羽踌躇了会儿,道:“我去见驾。”
同僚皆用崇拜的眼神仰望他,这个时候,吃了熊心豹子胆的也不敢上前叨扰陛下的,但陛下金龙之体又不能久久抱着尸体在诏狱待着。
宫羽抿了抿唇,掩饰紧张,饶是他也怕被迁怒,轻轻靠近诏狱牢室,深呼吸了数番,轻声道:“陛下您请节哀。”
“皇贵妃娘娘不愿让您两难,才成仙去了。”
他想劝陛下撂下尸体起驾回宫,面对这位熟悉的幼年玩伴,几度出不了口。
皇贵妃死于冤狱,残花败柳,皇陵是入不了的,只能一口厚棺葬在外面。
待皇帝百年之后和她分葬两地,死生不复相见。这几刻,是他们今生最后相处的几刻。
阴阳已隔,尊贱天渊之别,再不舍也总有分别的那一刻。长痛不如短痛,及早割舍了,回归皇帝正常的起居生活。
“陛下……”
“朕无妨。”
朱缙峻寒,听上去没有一丝人情味,声调平平似极平淡:“她刚才说朕是坏人,来世不愿再见。今生就让朕再多陪陪她一会儿吧。”
宫羽见帝王那纹丝不动的样子,无法,只得悄然退出。
牢室又静阒了,昏暗了。
朱缙神色凝冻,重新缓缓垂下脑袋,深沉黯淡,不愿让轻易让泥土掩埋她的玉躯,也不愿相信她真的死了。总有那么一丝希望的,不是吗?他握着她的脉搏,独自笑叹。
她阖着眼皮,这一层薄薄的眼皮不啻蓬山万重,将他与她阳与阴隔开。
朱缙手背轻挲着她的玉颜,熠熠生辉又冰冷,留下的只有空空荡荡的感觉。
神迷目眩矣。他心如死灰,古井无澜,品味着这份孤独和寂静,怅然若失在心底无边无际地蔓延,失却生意。
仰头,不见天日。
半晌,又觉扫兴,好不怏怏。
他喜欢的东西不多,林静照算一个,可她现在也死了。
确实是再也不能故意拿乔地和她斗嘴,再也不能半夜批完奏疏到她昭华宫中,悄悄躺在她身侧,搂住腰肢,看她回头惊讶又责怪地问“陛下你怎么来了,不是没翻牌子吗?”
傻子。他后宫仅有她一人,哪里有翻牌子的必要。朱缙笑了,历叙前情,耽于回忆,无限感伤。
他时常把她叫到显清宫去,斋醮打坐写青词。他炼丹她陪着,红袖添香。她全神贯注地看青词,他全神贯注看她。
“臣妾只愿恭祝帝躬,千秋百岁。”她临死前曾深深祝福他。
“朕躬已安,千秋百岁。”他当时是这样昧着良心说的,没有她何谈千秋百岁?
朕躬不安,深深不安。
他多次问她的遗愿,无非是想让她求饶,给她一次生机。乃至于她直接说她不认识朱泓是被冤枉的,他都会相信。
朱缙一如枯木,灌铅似的沉重。
方才给她喂下的那枚丹药是他炼丹多年心血所结,仅此一枚,凝聚起死回生之效,原是皇帝驾崩前续命之用。
此刻算起来,效果快催化了。
良久,女子的脉搏忽传来砰的一微弱跳声,虽极小极小,被他敏感地捕捉到了。
“静照,”朱缙如遇大赦,悲喜交集,春阳透过云层,失而复得,急不可耐抚着她胸脯,吻她渡气,低低呼唤:“朕还在呢。”
第115章 同住“朱缙,我疼。”
林静照本已失去了意识,忽忽悠悠的灵肉将分离,猝然一颗丹药塞进了嘴巴,丹田肺腑遥感通畅滋润。有人掐着她的手腕,在耳畔命令式地唤她,搅动她的舌头,强行拽她回现世。
她默默积攒了很久的力气,沉重的眼皮才露出一条缝,定定道:“朱缙。”
“你还认得朕。”对方屈指刮过她冰凉的额颊,神色不显。
林静照默然惨笑了声,唇间潮润润的,对自己昏迷中被吻亵耿耿于怀,“高高在上的陛下也会吻一个囚犯?”
“吻得还少吗?”他黑暗的剪影如噬人的漩涡,喉中闷着冷笑。
她嘶哑道:“不过,你再也捉不到我了。”
“那你就试试。”朱缙在她耳畔,神色不动如山,“阎罗殿也要相会。”
林静照抿了抿黏潮的唇,万万没想到这次居然还能活着。肺腑肚腹暖融融的,方才那颗丹药在持续起作用。
“陛下是在给我喂毒药吗?”
她怀着最后一丝希望。
朱缙喜怒莫辨,有几次同归于尽的癫狂:“若是毒药,朕也吃了。”
方才是用吻喂渡的她。
她清淡讽意,扯起一个苍白的弧度:“陛下这是生死相随吗?”
他淡淡唔了声,“生死相随。”
林静照重回人世,未感到丝毫快乐庆幸,反有种茫然的怅惘感。她活又活不了,死又死不成,今后该如何是好?
“若臣妾化为一颗内丹,祝陛下修仙也好。臣妾卑贱之躯,浪费了陛下的仙丹,心里实在过意不去。”
她揉揉暖暖的肚腹,那颗丹药一直在给自己续命。
“不许胡说。”
朱缙一字一顿,正色对曰:“你要陪朕一起修仙。”
他注视她瓷白的面孔,犹如和风细雨,深情道:“林静照,实话说朕从未想过取你性命,朝中一直在周旋着。”
林静照听这话更加绝望,从前他好歹答应她死,现在他直接说出了真实的企图,掐灭了她所有幻想。
他就是要把自己余生日日夜夜困在身边,折断她的翅膀,碾碎她的一切,永无休止地玩弄。
她身体极度虚弱,沉沉闭上眼睛几欲晕去。哀莫大于心死,自从江浔一家被灭门后,她对人世已再无留恋。
身畔有这个可怕的男人在,每当她将近晕死时就被唇舌锁碎折磨,被迫清醒意识,恢复生机。
她口中被灌下去许多药,名贵吊命之物,四肢百骸每一寸流淌着暖流。
她被苦药呛到,泪水汩汩而下,舌苦心更苦,忍不住反驳:“陛下何必呢?臣妾不爱陛下,陛下只是主子。”
“那主子的命令,你也要违抗吗?”朱缙顺着她的话头,情绪没有被丝毫撼动,铁了心要把她救活。
“陛下有什么命令?”
朱缙如春阳温暖轻描淡写搂住她,力道轻却毋庸置疑,“要你睁开眼睛,看着朕。”
林静照实在是太累了,睁不开眼睛,不知这续命的仙丹能维持她多久生机,“陛下,让臣妾这么去了吧。”
她流淌到太阳穴的那滴泪已然干涸,枯槁的手竭力拽住他的道服衣袖,“杳杳怕疼,实在承受不住那腰斩,这些天一直在做噩梦。您就当发慈悲。”
“陆云铮……他还在黄泉路上等着我呢,到了下面还是要做夫妻的。”
“住口。你和他做不成夫妻,生生死死都是,你是朕的人。”
朱缙近乎残忍的冷淡,涉及原则,在弥留之际仍把她拒绝得干干净净。
“再敢说一句,朕把陆云铮挖出来当着你的面挫骨扬灰。”
她是他用最繁重的礼仪从大明门娶进宫的,天下所共同瞻仰。
他曾为了给她上尊号不惜与群臣对峙,现在又为了保住她而废掉整个三法司。
她是他一手雕琢出来的一块最精致的玉石,花费了他今生最大的心血,论情论理她都不应该嫁给别人。
她是他的。
“你不能死。”
朱缙口吻如春冰,如绵绵春雨,密不透风濯吻着虚弱的她,吻掉她的泪珠与悲伤,不断重复着:“你是朕的,要陪朕千秋百岁,不可以离开朕。”
“你早就不是江杳了,而是林静照,别忘记了。”
不绝如缕的喁喁细语,如魔咒在耳畔,朱缙已变得病态,对这件事有超乎寻常的执着,连自己也没发现。
“朱缙,我疼。”
她迷离着,病怏怏说。
“你松开我一点行吗。”
“你问我疼不疼,我一直都疼。”
“知道了。”他也跟着泛起心痛,脱下道袍将她裹起来,深深俯吻,额头紧紧相贴,“朕不会再让你疼。”
却没有放松她。
锦衣卫见陛下从诏狱走出,怀抱一个昏迷蜷缩的女子,一言不发,神情冷凝,大步直入显清宫。
狱卒俱看得目瞪口呆。
都以为皇贵妃被打为妖妃,势单力孤,没有盟友,实则盟友就是皇帝。
有皇帝护着,她怎会出事呢?
皇贵妃复宠了,这下三法司的那些人全都完了,完了。
陛下若不拿那些官员大开杀戒,便不是陛下了。
……
皇贵妃罪妇林氏,欲在狱中畏罪自裁,幸而得救,暂时外出养病。
名义上皇贵妃并未外出养病,而被秘密拘在了显清宫。
殿堂深邃悠远,泛着金辉的墙壁,嗯,象征天的无比尊崇,精致华美的金锁窗格使这座殿宇愈加像一座囚笼,比诏狱更恐怖,挺立在漫天风雪之中。
林静照恍恍惚惚再醒来,身上的枷锁已经除掉了,取而代之的是舒惬柔软的寝衣,头发蓬松,身上泛香,显然已由专人沐浴熏香过了。
她摸自己的脸,满满的不真实,迷糊着还以为自己在梦里。
这处是皇帝的寝宫,她躺的是皇帝的龙榻,但她仍以罪犯的身份,周围有严密监视,窗外是影影绰绰的锦衣卫。
殿门忽被敞开,飘逸进来一阵清凉的雪风。林静照本能一哆嗦,下意识缩进被褥中,不动声色锁着眉。
榻沿微陷,皇帝坐到了她身畔。熟悉的冷香钻入鼻窦,代表皇权与秩序强势可怕的感觉无孔不入,让她再无法装傻,犹豫着掀开被子下跪行礼。
朱缙半截将她揽住,口吻温然,有意无意将她纳入自己怀抱内:“别跪了,生着病也不差这一回。”
“臣妾不敢对陛下不恭,毕竟……”
这次是他救了她的性命,她还白白吞了他熬炼多年的仙丹。
“恭敬体现于心,而非行动。”他若有所思,别有意味地说,“你心中可曾真正把朕视为君?”
君,自然不是君王的君,而是夫君的君。
他显然对她心里有别人耿耿于怀。
林静照默不作声。
“臣妾这是在哪里?”半晌,她无精打采地垂着眼,转移话题。
朱缙明明白白道:“显清宫。”
她干涩的唇蠕动了片刻,“显清宫是陛下的居所,臣妾要回去。”
回哪里呢?诏狱,或是昭华宫,只要能远远离开他都无所谓。
说罢她再度挣欲下榻,跌跌撞撞,苍白的脸毫无血色,恍若一尊摔在地上即碎的脆瓷,风一吹摔倒。
朱缙轻而易举将她拦住,困在自己掌控的范围内:“以后显清宫就是你的居所,以后你和朕住在一起。没有朕的谕旨,不许踏出这间殿门半步。”
林静照讶然一噎,心中某处被塞堵着,扭过头去,又愤又悲,颊畔泪水不绝而下,不愿再看他一眼。
朱缙指节轻轻将她下巴扳过来,唇欲靠近她的唇,被她一把推开。
她面色铁青:“陛下不要这样,不怕染了臣妾的病气。”
他亦淡淡止了动作,漫不经心:“怕吗?怕就不会在此陪你三天三夜了。”
林静照瞥向外界日头,原来自己已昏迷了数天。
“臣妾是罪奴,陛下何不直接赐臣妾死罪?您将臣妾拘束在此,日后该如何行刑,从您高洁雍贵的显清宫押解犯人吗?”
朱缙胸有成竹:“这自有安排,就不劳爱妃费心了。”
他已许久许久没沾过她的身子,准确的说是没沾任何女人。
春秋正盛的年龄,与她任何的剐蹭接触都能引起他异样的悸动。
朱缙颀长玉凉的手探她的寝衣内,将她从后圈住。
她脖颈很快浮起一片片红,昭示着施予者的霸道。
林静照呼吸一窒,用力推搡,却将这场事推波助澜。
她扬起愠色:“陛下欺我。”
他淡定地嗯,心安理得陷入她的温柔之中:“爱妃用了朕炼制多年独此一颗的丹药,合该偿朕。”
林静照咬牙:“臣妾如何偿?再给陛下炼一颗。”
朱缙柔哑:“让朕吻吻你便好。”
虽然她身子没好利索不能服侍他,吻蹭之类浅尝辄止的好处少不了的。朱缙搂着她低沉若无地叹气,搓弄摩挲,好像一件失而复得的珍贵宝物。
朱缙说把她圈在显清宫,真就把她圈在显清宫,丝毫不容情。
朝章奏疏皆被搬来了寝殿,他一边朱笔批阅的奏折,一边守着她。
共同用膳,共同就寝。
林静照和他日日夜夜黏在一起,愈加深刻晓得了他作为皇帝的行事作风——原来他在显清宫并不总是斋醮,朝政大事紧紧掌控在手,锦衣卫天罗地网的眼线,他连大臣家中停留了几只喜鹊皆知晓,心思不可谓不深沉。
怕她在显清宫待得太怅惘,朱缙时常陪她下双陆棋子,读话本解趣。
京城有名的戏班子进了宫,专门演戏给她看。名贵的珍珠宝石材料送至面前,她自制手工打发时间。
剪刀、刻刀等利刃虽给了她,朱缙寸步不离在她身畔,监视着她。
她这一病,他的控制欲达到了空前可怕的地步。
第116章 囚妃“毕竟你要侍寝的。”
朱缙以湘王世子初登基时,面对权臣、外戚、宦官各方面的汹涌威胁,势单力孤,幸而找到了林静照这把好用的刀刃,将前朝的权臣和外戚扫荡一空,废除宦官,逢凶化吉。
而今他皇柄在握,不能过河拆桥,亲手磨掉昔年辛苦栽培的刀刃。
他身边可用心腹之人很少,林静照算一个,锦衣卫算一个。
抛开感情不谈,这次如果任徐党将林静照拖下水,下次遭殃的便是锦衣卫。
他的心腹将逐渐被蚕食掉,相当于闭塞了五感,砍掉了四肢,空坐在冰冷的皇位上丧失实权。
他绝不允许这样的事情发生。
所以要先下手为强,率先将一切收拢掌控在手。
大臣们不需要做聪明人,只需要做傀儡——任他傀儡线随意操纵的木偶便好,相反不听话的木偶要被剪之灭之。
幽静的深殿,金锁窗外雪花酥酥。
膏烛细长的火苗明亮夺目,带来了光,也给这深邃的殿宇增了温度。
人影浓黑修长,夜一样的墨色。
林静照在榻上熟睡着,均匀的呼吸和沙沙落雪之声同样节奏。
朱缙一边陪着她,一边立在书桌边提笔濡墨,于圣谕中这样批道:
“朝臣因己酉年‘梃杖百官’一事怀恨在心,逞志自快,蓄意诬陷皇贵妃,玷污司法神圣,京中普降冤雪而衮衮诸公无一上报,错斩忠良,无君无父,欺天灭祖。今三法司涉事官员逮至诏狱拷讯,再议以闻!”
圣谕在群臣中传阅。
“忠良”两个明晃晃大字直接给皇贵妃定了性,任再傻的人也看得出,陛下这是要为皇贵妃翻案。
所谓指鹿为马,是鹿是马都无所谓,陛下说他是鹿就是鹿,陛下说他是马就是马。
同样,陛下说她是忠良便是忠良,陛下说她是妖妃便是妖妃。至于事实真相究竟如何,有谁在乎。
皇贵妃,陛下一个生命情结。
他对臣僚的服从性测试以皇贵妃作标准,他的傀儡术通过皇贵妃实现。
顺皇贵妃者昌,逆皇贵妃者亡。陛下半生以来的喜怒好恶,生杀擢贬,目标理想多半与皇贵妃相关。
老臣览谕纷纷痛哭流涕,感极悲怆。何德何能担得起“无君无父”四字,他们一直忠心耿耿,君父冤枉了他们呀,冤枉了他们呀。
君父用这样重的字眼,他们无地自容,连撞墙而死的念头都有了。
冬日下雪本是常事,陛下却上纲上线咬死不放。
如果这场雪真代表所谓“冤情”的话,那三法司前三次给林静照判死刑完全是误判——重大纰漏草菅人命——完全是要以死谢罪的。
锦衣卫将刑部尚书韩涛,刑部侍郎王明,左都御史费观,副都御史李庆文,大理寺卿赵全,大理寺少卿孙云等等三法司大员全部逮系入狱,以“朋党诬蔑”论处,严刑拷打。
一时间诏狱人满为患,滔天的哀嚎声惊得枝头寒鸦扑棱棱振翅而飞,群官朝登天子堂,暮成阶下囚。
震惊全国,史书单翻一页记载此事。
因为一桩板上钉钉的死刑案,三法司大员通通锒铛获罪入狱,这放在历朝历代都绝无仅有。
皇贵妃进宫以来,创造了无数个绝无仅有,再离奇的事情发生在她身上也见怪不怪。
诏狱中,酷吏阴森可怕地狞笑着,手持各种刑具,过往林静照所受耻辱千倍万倍招架在三司大员身上。
三法司来了一次大换血,徐青山辛苦经营多年渗透到六部的势力一朝灰飞烟灭,很难不怀疑皇帝这次是借题发作,暗地里磨刀霍霍早对准了内阁。
闻得此讯时,徐青山头重脚轻恍惚然险些没站住,天塌了。
他太小看那位穷乡僻壤的年轻皇帝了,而今覆水难收,皇帝借暴雪之事大作文章,握着道德舆论的制高点,他首府之尊也无法捞出三司的人。
本以为妖妃进了诏狱死刑便板上钉钉了,孰料还能翻案。
忠良纷纷入狱,一些奔竞谄媚小人全面接手了三法司。
原来高高在上的审判官变成了被审判的犯人,人为刀俎我为鱼肉,正负俨然逆转。
破鼓万人捶,墙倒众人推。
锦衣卫指挥使宫羽最会体察圣意,他本人与内阁有深仇大恨,对三法司群官铁面无情上大刑,痛加折磨,严刑逼供,直到问出“标准”答案。
三法司大员平日养尊处优,坐拥娇妻美妾,备受下属点头哈腰的尊敬,端端是清白无暇的士大夫,何尝受过这等精神和心灵的双重屈辱,在刑具之下扭曲哀嚎,恐怖瘆人。
声嘶力竭的忠贞呐喊脱不出诏狱的黑牢,铮铮铁打的傲骨也受不住沾血的刑具,诏狱是个没有真理的地方。
宫羽手持狼牙皮鞭,在黑森森的牢室间来回巡逻,见刑部尚书韩涛被绑在十字架上,衣冠散乱,遍体鳞伤,犹傲然目光灼灼瞪向他,如欲烧出火焰,一副不服不屈的样子。
宫羽冷然一笑,走了过去。
诏狱非同普通监狱,最不缺的就是傲骨铮铮的高官,当然,最不怕的也是傲骨铮铮的高官。
宫羽懒得这位清流士大夫多说,直接命人上拶刑——即用拶子夹手指。十指连心,原是最煎熬最疼的,厉害处能直接把指骨夹碎。
韩涛宦海沉浮三十余年,历侍两朝,又是首辅徐青山的心腹,刚开始还能守住文官风骨,咬紧牙关不呻吟。
随着力道越发增大,他的一根拇指被拶碎,滔天的剧痛使铁打的人也涔涔落下汗珠,再也忍不住磕头求饶:“爷爷饶我,爷爷饶我!”
宫羽懒洋洋道:“那韩大人招不招?”
韩涛双手血肉模糊,涕泗横流,痛哭道:“招,招!”
宫羽遂叫人拿来一封早就写好的口供,三法司大员朋党结私,蓄意“攀诬”皇贵妃,制造冤狱,欺君罔上,实则皇贵妃是清白的——“那就请画押。”
韩涛含泪按下了血手印。
对于三法司其他高官,亦是依法炮制。
……
显清宫,清静无秽,青云游浮,似真似幻,冬日里木叶尽脱,风烟俱净。
林静照身披外裳靠在殿门边凝望着房檐滴答的雪水,她有禁足不能走出这间宫阙,最远只能到门槛处。
冬日冰冷而干燥的风吹拂在面,引得她一阵阵掩袖咳嗽,隐隐盼着多吹冷风能让她病情复发,再度身死。
“说了不能吹冷风,怎么还到这里来?”朱缙在身后握住她两肩,蹙眉温柔地责怪,墨发间烙下一吻,“朕不过一会儿没看你的工夫。”
林静照被他带回暖热殿中,摘了斗篷,坐在冬阳烂漫的金锁窗下。
她没有反驳没有挣扎,知每日放风的时间就这么短,规矩使然。
这里是显清宫,真正意义上的金銮殿,她饮食衣着乃至任何行一个细微的神情举止都被严格监控。
二人相对坐下,朱缙问:“今日感觉如何?”
林静照平平道:“甚好,完全能搬回昭华宫了。”
朱缙剜了她一眼,口吻淡淡的:“朕说了,以后你就住在显清宫。”
林静照沉默了片刻,道:“臣妾也说了,显清宫是陛下的寝所,臣妾不愿逾矩住在这里。”
“这由不得你。”他掐灭她的念头,压抑凝重,片刻温声解释,“住在显清宫吧,方便朕照顾你。”
林静照神色阴霾,唇角绷紧,半晌,敢怒不敢言地撇过头去。
朱缙上下扫视着她清瘦的身躯,瘦得只剩一把骨头了,“中午想吃什么,朕吩咐御膳房给你做。”
她多少带着赌气,冷漠道:“臣妾不敢劳烦御膳房,膳食是陛下一早安排好的,由不得臣妾。若臣妾想讨陛下一杯金屑酒,陛下也会恩赐吗?”
他浮起不悦,沉沉拉长了尾音,夹杂十足警告的意味:“皇贵妃——”
林静照被他一慑,下意识渗出恐惧,不知为何眼腺酸酸的,还有些热。
她咬紧唇瓣竭力保持坚定,使泪水滴溜溜在眼眶打转儿不坠下。
这样无穷无尽的囚禁折磨,活着又与死了何异,活着还不如死了。
她坐在原处,形单影只,薄薄冬阳撒在身上形成阴黯,萧瑟枯槁。
沉默了良久,朱缙缓缓起身,将离零破碎的她带入自己的怀抱,她无处安放的眼泪在他道袍上肆意流淌:“叫你多吃些是为你好,毕竟你过些时日要侍寝的。”
他因着她养病才强行抑欲没碰她,但他不可能永远不碰她。
他忍得已经很辛苦了。
他会先控制着她,调养她的身体,直到她生出皇嫡长子,再象征性给她一些自由。当然,这自由永远困在枷锁之内。否则,她将永远没有自由。
林静照的心猛然被砸上一锤,淹没在这陌生而窒息的情中。
差点忘了他将她圈禁起来,剪灭她所有父母亲人,就是为了让她做他一个人的妓奴。
她眸子猩红地饮恨,生平第一次骂:“你混蛋。”之后死死闭紧眼皮,抽噎着,做好了被拖出去五马分尸的准备。
朱缙亦是生平第一次听旁人这样骂他,翦眸轻眯了下,修长的手指用力握下去,本想给她一些无伤大雅的教训,治治她口无遮拦的坏毛病,却摸到她的骨骼深处在颤像秋天新生的绒鸟,显然怕极了,是防御的姿态。
他莫名异样,愈加不悦,她就是这么看他的,这么不相信他,认为他会因为一点小事暴怒伤害她。
朱缙敛着凝如寒雪的颜色,报复发泄式地吻她,一吻接一吻,“骂吧,无所谓,你多骂一句将来便在榻上多受一分。”
第117章 翻案“若嫌热就别穿寝衣了。”……
随着三法司大员入狱,旷日持久的妖妃案迎来了新的转机。
无边的诏狱藏着无尽的恐怖,三法司大员必定不能虚伪俱全地出来。
因为那里折磨肉犹在其次,最恶毒的是捣毁人的精神。
入狱的官员并不冤,他们大部分都是首辅徐青山的党羽。
圣上最忌专权,徐党如逐渐聚集壮大的蚂蚁窝,恰好在天子眼皮子底下。
千里之堤溃于蚁穴,圣上要么不做要么做绝,一出手如剑铓出匣,必定要一举捣毁,将徐党整治干净的。
诏狱那边的审讯有了进展,棍棒伺候下,韩涛、王明、费观等很快招认了朋党结私的事实,蓄意诬陷皇贵妃,且幕后另有指使之人。
误判!
前四次对皇贵妃的审讯果真是误判!
这是一场光天化日之下的谋杀。
宫羽向圣上递交“标准答案”,这次终于是符合圣上意志的有效供词了。
史书上这样记载:
徐党以公谋私,因己酉年梃杖百官一事挟怨报复,攀诬皇贵妃清白之身,强扣皇贵妃叛国罪,无视国家司法的公正和尊严。
幸而圣上明察秋毫,从一场大雪中及时体会到冤情,制止了冤狱。
雪停了。清白昭彰在人间。
一场大雪,挽救了一个妃,洗净了一个国。
本案核心漩涡人物皇贵妃林静照,虽沉冤得雪洗清罪名,并未开释自由,借养病之名从诏狱移囚到了另外一个地方,那个地方不是诏狱而胜似诏狱,她身上没披枷锁却无时无刻不笼闭在枷锁之中。
显清宫。
雪霁光明,白金般的太阳从乌云中浮出来,在云层燃烧着,雪水的潮气透过日影层层叠叠氤氲着显清宫,更增一分仙气道气,冬鸟影时而掠过蓝空。
林静照在窗畔支颐发呆。
她穿着一袭月白色的寝袍,长发随意散落,素面朝天,丰肌清骨隐约可见。
终日被困在皇帝的寝宫中,寝衣一旦穿下就没有脱下来的必要,她已经很久没正式梳妆打扮过了。
她很想就此了结生命,可事与愿违,自从搬来显清宫她被养得很好,身形肉眼可见地圆满起来,侧影线条在慢慢流利丰富,颊亦恢复了血气,不似诏狱那般骨瘦嶙峋了。
更可怕的是太医院数十位元老日日给她精心调理,各种名贵药材源源不断往她身上滋补,拔净余毒,她的身体正在徐徐恢复苏醒,滋养元气,照这么下去诞育皇嗣也不是不能幻想的事。
皇帝陪伴着她,夜里虽不行房事,搂着她的纤腰一同入睡。
凛冽的冬月,地龙烧得炙热红烈,林静照身上裹着银蚕厚被,又被朱缙密不透风地牢牢抱住,一抱就是数个时辰,导致她半夜常常会被热醒。
她擦擦热汗,烦困推开他,试图拉开一条缝隙略微偷凉。朱缙睡眠本身就浅,稍微一点动作便会引起敏感。
他在黑暗中冷光凛凛的,食指指她示意警告,然后重新毫不留情地把她困回怀抱之中,严丝合缝。
“你若嫌热就别穿寝衣了。”
朱缙这样说,唇压着她的耳朵,喉结暗哑滚动着,几分意动。
林清照紧绷,像只鸟撞进风里,被风势所控,空有翅膀而无法行动。
诏狱的夜太冷了,显清宫的夜仿佛又太热了。
“圣上到——”
太监一声高亢的长鸣打断了林静照的思绪,她敛了敛神,起身迎驾。
朱缙今日一身白服宛若山巅残雪,太极图案如白纸上滃染的滴滴墨汁,古雅幽穆,如方外高人。
他坐了下来,没有像往常一样扶她平身,不咸不淡打量着她,道:“最终审判的结果出来了,你看看。”
这是五审。
张全殷勤递来一案卷,林静照细细翻阅,韩涛等人在狱中承认勾结党羽污蔑了她,这意味着她不用死了。
“陛下——”
她锁紧眉宇,茫然若失。
没有丝毫劫后重生的喜悦,反而笼这一层轻烟薄雾的忧愁,心被掏空了一样。
翻案了,这几乎不可扭转的乾坤居然真的颠倒过来了。
朱缙漆目清澈如冰冷而甘甜的水,对她既有病态占有的绵绵情意,又有凛冽的锋机,堪堪洞穿她的内心。
“皇贵妃,天上下雪表示你是清白的,审讯结果也表示你是清白的,问题是你确实清白吗?”
林静照知道自己并不清白,不算被冤枉的,当初舍生忘死救朱泓的是她,多次忤逆君父的也是她,一桩一件都是她。
盛世需要美人点缀,乱世需要美人顶罪,她死在这桩屈辱不堪的案子里,原是命运所驱,死得其所。
红颜薄命,本身是这样的路数。
她毫不畏惧迎上他的锋芒,将他血淋淋伪善的面孔戳破:“臣妾清不清白只有陛下清楚,陛下才是真正的好手段,臣妾望尘莫及。”
借题发挥,轻轻松松将三法司挪入大狱,玩弄权术,颠倒是非,排除异己的好手。杀人不见血,表面上还打着司法公正的旗号,光风霁月,他这样与当初借她上尊号之名血洗群臣有何区别?
说实话单纯幼稚的太子朱泓不是他的对手,湘王世子心有九窍钻满了孔,有那个玩弄权术的天赋,能坐稳这个皇位的。
朱缙会心冷笑了。
“皇贵妃冰雪聪明,拎得清的,不枉朕费尽心思留下你的性命。”
他长袖一挥,“起来吧。”
林静照依言平身。
金锁窗漏射进来日光,光影铺满,寒竹枯叶流淌着沙沙风语声。
所谓荣华富贵是困在牢笼之中的,她如今的安逸,不过是他从手指缝隙漏出了一点怜悯和慈悲。
朱缙专注审视着她光洁的脸颊,四平八稳地道:“瞧你气色好了很多。”
林静照猛然被温暾和煦的问候刺得耳膜出血,莫名不适感。
一旦养好身体,意味着她要侍寝。
“臣妾笼闭深宫,憋闷压抑。”
他信然唔了声,半真半假道:“过几日朕带你出去走走。”
也不知出去走走是出显清宫还是出皇宫,过几日又是过多少日。
林静照沉吟片刻,放软了语气主动提出:“臣妾想回江府,陛下让我回江家吧,哪怕半日,臣妾死也情愿了。”
朱缙久久没听到江家二字,怫然不悦,微偏了脸淡声:“江家现在是一片荒宅,凶煞得很,你大病方愈。”
江璟元犯事被抄家后,江浔被赶出去做乞丐,偌大的宅子荒废至今。巨奸巢穴被认为不详,无人愿意接手。
林静照不折不挠请求道:“那是臣妾长大的地方,魂牵梦萦的所在,再凶煞也不怕,臣妾一直很想念。”
朱缙不欲让她沾染过去,冷漠地摇了下头,半个表情欠奉。有些事有的商量,有些事却涉及原则,无论如何没得商量。
林静照颓然坠下手,他屠了她全家,却连让她回去看看祖宅这点小小的要求都不肯,当真薄情寡义的帝王。
她神色淡白,又像一滩死水一样了。
朱缙隐晦怜悯的目光,糅杂深沉暗意:“静照,朕救了你,又是你的君父。今后你须得唯朕马首是瞻,忘掉朱泓,忘掉江家,更忘掉那个陆云铮。”
林静照泥塑木雕,浑然无感。
他提醒:“说话。”
林静照语调淡而平,扭过头:“陛下让臣妾说什么,臣妾不答应,又有什么别的出路。”
他温声道:“朕希望你是个聪明人,也希望你心甘情愿。”
她眸色亮晶晶,“否则陛下有的是手段折磨我,是吗?”
朱缙摇头叹气,冷而沙哑:“朕何曾折磨过你,真没良心。”
他招呼她坐近些,拢她到了膝上。摸着她的十根纤纤玉指,晶莹剔透似水葱,无论是当初抓捕太子女官还是现在的三司会审,始终没舍得对她用刑。
论折磨,酷刑才是折磨,拶刑一上她这双漂亮的玉手便废了。
“恨那些人吗?”
朱缙一边玩弄着她的手,轻声问。
“哪些人。”
“那些想置你于死地的官员。那些朝你投烂菜叶和鸡蛋的百姓。”
“恨。”林静照缅怀着往昔,“但陛下才是最想置我于死地的人对吗?”
白绫毒酒匕首,曾让她任选。
那是人生最凶险的一日。
朱缙一怔,掐在她腰间的力道猝然紧了紧,冷静的地表达出微笑:“朕说了,阎罗殿也要相会。”
他不欲深谈往昔之事,又将话头拉回来,轻描淡写地说:“既然皇贵妃恨,那朕就为你当一回暴君,把他们都杀了。”
三法司官员大量是首辅徐青山暗插的人,如沙在蚌,被皇帝一日日看在眼里膈应极了。血洗三法司怕是他酝酿许久的事,现在抓住三法司“错判”的把柄,打算要了所有人的性命。
她深感无力,血雨腥风的权斗不是她能插手的,却要借她的名头。
她如今似笼中鸟自身难保,草在风中飘摇里,只得顺着他的话头:“多谢陛下。”
朱缙解颐,轻弹她嫩滑的脸蛋,若无其事地说起近来京中流传的童谣“某可笑,佥校拶得尚书叫”——佥校自然指锦衣卫宫羽,尚书则是刑部尚书韩涛。
事实证明在绝对的暴力面前,任何骨气都会被碾为齑粉,不值一提。
“皇贵妃觉得他们惨叫得好听吗?”
他正为自己完美的谋算沾沾自得,林静照不好拂拗他意:“好听。陛下赐我听的。”
“那朕多折磨他们一些时日,叫皇贵妃多听听。”
朱缙笑得比冬阳和煦,内心却比腊月雪水冰寒,“毕竟千金肯买卿卿一笑。”
林静照不寒而栗,道:“陛下真是暴君。”
第118章 喂饭张嘴喂饭。
午膳,御膳房送来各色玲珑菜肴,食不厌精脍不厌细,流光溢彩,色香味俱全,许多是让人叫不出名字的。
朱缙将周围太监宫女遣退,不许林静照动手,自己一口一口夹给她吃。
他方铲除了朝中徐党毒瘤,一身轻松,海晏河清,正有闲暇时候。
且他深懂她的口味喜好,夹几口菜便会给她送一口杨梅酿,冰凉酸甜,令她扁扁的肚子逐渐塞满饱腹感。
筷箸夹到唇边,林静照一口口咀嚼,甚是不习惯受皇帝如此待遇。
“陛下,臣妾会自己吃。”
他淡嗯了声,置若罔闻。
明窗暖榻,香烟如缕细细飘升,整洁又宁静,殿外冬光泼洒在殿内。
这间皇帝的寝殿印象中林静照没有住过,即便有时侍寝后半夜也会离开,龙榻是独一无二的。
林静照对显清宫的印象,只是陪伴皇帝斋醮炼丹,无数次战战兢兢将雕琢了千百遍的青词交付圣阅。
可如今,她日日被困在此处。
他喂她饭,两人淡淡的影子透过冬阳倒映在地,窗明几净,平静宁和,像一幅用墨寡淡的优美的画。
“陛下何时放我回去?”
林静照并拢着素白的手指,七上八下,对他时刻控制着自己的行为深深忧惧。
“三法司大员已招认,此案结案,臣妾该被开释。”
朱缙轻冷乜了她一眼,无形的威压,咳了咳嗓子:“你觉得朕让你住在显清宫是把你当犯人看待吗?”
林静照懦弱改口,“不是。”
朱缙道:“张嘴。”
将最后一口饭喂了下去。
林近照雪腮被塞得鼓鼓的,一时说不了话,也解释不清楚对方的行为。
昭华宫又不远,他将她困在此处有何意义,只为贴身控制她?
这是他的寝宫,至高无上的皇居,她言行举止受到严格监视,如芒在背,如临深渊,十分煎熬。
寄人篱下的滋味,难过极了。
“阿照。”朱缙似看透她的心思,握住她的十指掌心,“别胡思乱想。”
“朕是你夫君。”
做什么都是应该的,合法的。
饭罢了,朱缙擦擦她的唇角,又唤人拿来了漱口水和净手水。
林静照依从照做,竭力忘掉心中淡淡的不愉,面上缄默无声。
风日晴和,金光万道。
宫殿檐角的风铃发出叮咚脆响,肃穆幽森回荡在千门万户的紫禁宫中。
冬雪消融后,春天的脚步已渐渐近了,天空一日甚似一日的湛蓝广袤,远方苍然的万寿山透着一层新翠。
朱缙将林静照拢在怀中,同晒着淡淡的暖阳在窗畔读书。时而抬头放松身心,眺望远方滴翠景色。
初始读的是奥涩难懂的青词,见林静照眼皮打架,越来越没精神,朱缙默默换成了市井低俗话本儿。
这些话本儿还是叫宫羽特地跑了一趟民间,从旧书摊儿上搜来的。
“阿照,别总睡。”他柔哑唤着她,眼中静静闪动着一轮金色的漩涡,“陪朕读读书。”
林静照勉强将眼皮撑起来,依旧无精打采的,小颜欢笑。
朱缙斟酌片刻道:“从明天起你可到显清宫各处随意走动,不必总拘在这间寝殿内了。”
林静照微微一怔,心头涌起淡雾般的喜悦,随即消散。
这话的意思是她的活动范围扩大到了整个显清宫,但仍不能迈出这座宫半步,其实无本质上的区别。
她语声低微:“谢主隆恩。”
朱缙感觉她这礼貌中夹杂着难以言喻的生疏和漠然,时刻恪守分寸,明明近在咫尺,他却摸不到她的心。
他眸色雪浪翻滚,表面不动声色。克制着内心莫名的情绪。
或许是她没有孩子的缘故,如果她有了他的孩子,会不一样。
可是,当年那一碗废除武功的汤药已让她绝嗣,他这辈子可能都没有皇子皇女了。
当年怎么也不会想到他会和她走这么远,有朝一日他会非她不可,遣散后宫,只想让她生皇子皇女。
朱缙观她流泻至肩的鬓影,颊上透明纯净又微带红晕的色彩,气色很好,心中暗暗安慰自己她被调理得很好,不会一辈子绝嗣的。
他逐渐逼近,抽掉她手中的话本,俯首垂吻她淡红褪白的胭脂唇。
林静照轻唔了声,骤然被堵住,一大截手臂沐浴在日光中,蹙着秀眉。
朱缙此番有意拿捏着温柔,春日沉醉的融雪气息,意味隽永,未曾横冲直撞,相反照顾她的感受多些,绵绵耐心不绝如缕,展现了比平时更高超的技巧。
林静照被禁锢在他怀里,无处可躲,唯有承受,奇怪的感觉控制着她,只可意会不可言传。半晌,湿了。
迷蒙恍惚之处,她双手本能攀上了他清瘦劲健的颈,丧失了自我意志。
朱缙一颗颗吻掉她的泪珠,宛若风信子飘渺散淡的花香遗落在春风中,将她打横抱起,大步往榻上走去。
衣衫尽毁。
既然要滋补气血,便滋补到底。
……
妖妃案,三法司大员入狱,人人自危。
刑部,大理寺,都察院原本都在内阁的统领之下,三法司既入狱,连带着内阁首府徐青山也被怀疑。
这是一个君主意志超越一切的时代。
徐青山为自证清白,冒着冬寒到显清宫门口去跪求请愿,声声控诉妖妃林静照确有欺君叛国的嫌疑,求圣上冷静三思,千万别被妖妃美色蒙蔽了双眼。
徐青山双膝跪在冬日坚硬霜寒的水磨青砖上生疼,等了许久,才等来司礼监太监张全传来圣上批答:“皇贵妃朕所爱,宜无此心。罪在朕躬。”
“宜无此心”四字像刀子一样深深扎进徐青山的胸口,圣上主观臆测林静照“宜无此心”,林静照便真没有叛国心吗?
天大地大,理大法大,比不过圣上的一念之差。
证据确凿,供词完备,妖妃却还逃过了铡刀。
圣上这是念旧情了。
圣上是无情之人,也是经常念旧情之人,当初对江党便是如此。
江浔专擅朝政多年,兢兢业业允恭允诚,如随叫随到的谦卑老狗。
江家倒后,圣上到底留下了江浔一条性命,未亲下旨斩之,任他沿街乞讨自生自灭。
这场无形的权斗中,徐青山一开始稳操胜券,不知不觉落了下风。
他以为凭自己的聪明才智有颠倒乾坤之功,没想到皇权就是皇权,皇位就是皇位,臣子渺小的力量根本没法和操控日月的皇权掰手腕的。
更何况湘王世子不是一个普通皇帝,是一个极擅内斗与攻讦的皇帝。
徐青山欲领着内阁垂死反驳圣上,拽下妖妃,做最后的挣扎。
陛下毫不留情给予反击,给出的旨意震惊了整个朝廷,“欲退居道观专祈长生”——乃退位之意。
老臣闻此被吓得魂不附体,如丧考妣,纷纷哭天抹泪。这话岂是能随便说的,岂是能随便说的!
若是陛下禅位,他们到黄泉之下也无颜见列祖列宗。
他们不怕陛下打,不怕陛下罚,陛下这么说他们却真的怕了。
因为一个妃子,陛下怎能退位!
徐青山咬紧牙关,内心被气血冲撞得七上八下。
陛下将皇柄操得那么紧,费尽心机集中君权,逼死老臣,捣垮权臣,必定不会真的激流勇退。
皇帝之所以这么说,仅仅是戏弄群臣擅攻人心的又一个把戏。
“陛、陛下……”
徐青山发觉自己嗓音颤抖了,满朝文武哭泣缄默,无人敢接皇帝的话。
从徐青山的角度,陛下沉溺妖妃,对长生求仙之事走火入魔,退位正好,将阴差阳错得来的皇位还给太子朱泓。
但表面上的话并不一定代表真意,极有可能与真意相反。
陛下素来神秘莫测,阴晴难定,旨意喜用字谜的形式使臣子猜。
其中真假参半,凶机暗藏,明面说的“退位”分明是对臣子的一种考验,一场忠诚性的再度测试。
如果这时真有不知死活的臣子跳出来真让陛下退位,那便不是顺从圣意,而是大逆不道地想造反了,自己在生死簿上勾掉自己的姓名。
凭那位道君陛下诛戮干净利索的作风,他们吃的亏难道还不够多吗?
天下绝不会有当腻了的皇帝。
生死关头,群臣皆聪明,对于禅位之事极言不可,甚至拿出了逼君的架势,哭天抢地,嚎啕大哭,央求陛下为天下苍生留。
谁的哭嚎声越大,谁表现得越悲伤,谁就越忠于陛下,以后就越能得到陛下重用,加官进爵。
陛下一退,恰如草木失去太阳的普照,枯萎黯淡,万物生灵同悲。
徐青山裹挟其中,被迫也顺着哭潮。这时候群臣皆哭得惨淡,谁若不哭,司马昭之心路人皆知。
百僚万民同仰君父,完全忘记了东宫太子朱泓才拥有太祖最纯正的血统,是皇位最合法的继承人。
一向固执己见的朱缙未曾在此事上多纠缠,顺理成章接受了群臣的哭谏,作为“太阳”留下来垂照万年恩泽雨露。
但他留下来是有条件的。
“群卿万民既留朕,想纳皇贵妃乃可,阐玄修仙亦可。”
皇贵妃,修仙——朱缙“勉为其难”留下来继续当皇帝的两个条件。
演了好大一出戏,兜了这么大一个圈子,便是为了这两个条件,与群臣的讨价还价。
徐青山深感再度落入彀中,激灵灵响着警铃,内心不住震颤。
果真是一场试探!陛下不会真的退位,只想借此逼群臣让步罢了。
三法司入狱,圣上看出群臣尤其是徐党振臂奋袖,准备不折不挠地攻击皇贵妃,于是先下手为强,用这种方式给予警告。
第119章 共枕笼闭深宫。
经退位风波,皇贵妃被无罪开释,但圣上对那些“攀诬皇贵妃”“蓄意制造冤狱”的公卿大臣要追究到底。
北镇抚司办案毫不手软,一方面他们奉了圣命,另一方面锦衣卫指挥使宫羽素来与这些清流不睦,既得机会,各种酷刑轮流毫不吝啬地招呼。
清流士大夫们平日饱读诗书自视甚高,看不起为人鹰犬到处窥伺的锦衣卫,而今落在锦衣卫手里,受尽拷掠之苦,遍体鳞伤,哀嚎惨叫,扭曲如蛆虫。
昔日三法司审判大员,史无前例地一朝沦为阶下囚。
他们确实是冤枉的,人人皆知道他们是冤枉的,却只能当他们有罪。
因为他们一旦无罪,有罪的便是皇贵妃娘娘。陛下要为皇贵妃翻案,必须找人当替死鬼。
可怜入狱的三法司大员还眼巴巴等首辅援救,他们可都是按首辅吩咐办事的啊……殊不知徐青山已自身难保。
冤狱波及甚广,多达数十人,一半多死于酷刑与廷杖,剩下侥幸存活的也被加罪戍边,褫夺官位,徐青山精心培育多年的党羽一朝灰飞烟灭。
当刑部这样的司法机关被皇权干涉时,原本公正的审判被迫蒙上了皇权的面纱,染上了皇帝本人的喜恶色彩。
司法部门沦为了皇帝与权臣内斗的站场,战战兢兢,夹缝生存,最后充当了二者斗法的炮灰,完全失去自我意识,沦为陛下驯服群臣的工具。
陛下用自己的意志颠覆乾坤,操纵审判,所谓的三法司不过是皇家的私人衙门罢了。
杀鸡儆猴,侥幸存活的臣下无不小心翼翼,怀着莫大的压抑感与畏怯感侍奉天威莫测的君王,生怕哪一日惹祸上身。奔竞谄媚小人如雨后春笋,泱泱朝廷俨然变成陛下的一言堂。
至此,所谓“文官集团”彻底土崩瓦解,大臣完全沦为皇帝的附庸,理想中的君臣共治成了镜花水月。
徐青山错了。
他早早将大理寺、都察院、刑部三司拢至麾下,因为算准了三法司是最高司法机关,不受皇帝统辖,有按照自己意志独立行事的权力。
可普天之下莫非王土,天底下哪有真不受皇帝统辖的衙门?
自妖妃案以来,皇帝以至高的权威鲸吞蚕食三法司的权力,侵扰他们正常职权,包括但不限于驳回供词、捕风捉影、厂卫窥伺、拖延行刑、妄害人命、滥兴大狱等等……严重干涉司法秩序,硬生生将妖妃从铡刀下救了回来。
一个小小的妃子竟然震撼了朝廷,颠覆了整个司法界。
祸害国家百姓的妖妃,身负叛国之罪却高居殿堂之上,享尽尊崇。像韩涛这样铁骨铮铮的文臣走上了刑场,含恨就义,很难说不是一场讽刺。
本质上,这是一场皇权与臣权的分裂之争。
黎明之前最黑暗的一夜。
暮冬,贵妃案审结。
这场旷日持久的冤狱终于走向了尾声。
皇贵妃无罪释放还不够,圣上有意为皇贵妃恢复名誉,洗刷“妖妃”之名,使她的美德在百姓之中流传。
故而,圣上将此案的前因后果以及供词辑录一书,昭示天下,将皇贵妃栩栩描述为母仪天下的贤德妃。
明眼人都看得出,陛下这是在为皇贵妃登后位铺路。
她明明膝下无子,又犯了这么大的事,陛下独独偏爱,给予她至高无上的恩泽雨露。
对于那些谄媚小人——本案中途见风使舵维护皇贵妃的人,全部被冠以平反冤狱的功臣名号,加官进爵,赐金带银币,给三代诰命以示慰勉。
官场新一代默认的规则:顺着皇贵妃就会有甜枣,逆着皇贵妃得到的只能是棍棒。
官员们统统被驯化了。
首辅徐青山头顶笼罩着一片黑暗,陷入了彻骨的绝望,手无寸铁沦为孤家寡人,这次完了,真的完了。
皇帝不会手下留情。
锦衣卫敲响了徐青山的家门,在之前审讯中有人供出了徐青山的名字,依律,他作为首辅也将接受拷讯。
徐青山的手很干净,整件贵妃案他未曾亲自下场。但他此番接受拷讯绝不仅仅被问皇贵妃的事,更重要的是顺着他摸出太子朱泓。
徐青山身为旧朝辅臣,是昔日首辅周有谦的门生,半生为主,运筹帷幄,而今棋差一招沦为失败者。
被捕之前,他在家中自尽了。
一代名相就此陨落。
徐青山绝不能接受锦衣卫拷问,他要用他的死来维持太子殿下后半生的安稳,誓死不受辱。
太子的下落,将永远没人知道。
他含笑九泉了。
徐青山以为这样万无一失,皇帝终究失去了最看重的东西,以后要终日在龙椅上忐忑不安了。
可他又想错了。
从贵妃案一开始酝酿,朱泓便在锦衣卫的监视之下。
昨日,朱泓已然被捕。
昔日太子沦为一个衣衫褴褛的乞丐,清瘦无比,跛脚,毁容,哀伤,脸上流着蜘蛛网一样交织的泪。
朱泓提出要见圣上一面,被锦衣卫无情拒绝了,圣上天颜岂是他这种废太子的身份能轻易觐见的。
或许在波诡云谲的政斗之中,像太子这样的人本身就无法坐稳江山。
落幕了。
一切都落幕了。
……
严冬霜冽,凛寒残酷。
呵气成冰,熬过这一段最寒冷的时期,温暖春天的脚步才渐渐近。
夜晚月光闪烁着浮薄的清辉,西风在鳞鳞屋瓦之上低掠吼叫,冬山惨淡如睡,寒飚扫荡着深宫禁苑。
浓厚的夜雾,雾凇结晶。
林静照躺在显清宫中,宫室虽热,窗外狂风的尖鸣吼叫声时刻回荡在耳畔,令她下意识捂紧了被子。
记得在昭华宫就度过了无数个这样孤独无助的夜晚,狂风像会吃人似的,她时刻怕被丢出去冻死。
半夜,遥感身上沉甸甸,一只手揽在了她腰际,下巴轻蹭她额发,散发诱人而缱绻的清香,细碎吻着她的颈。
林静照含糊沙哑嘤咛了一声,不用想也知道是谁,身体疲累无比,懒得应付他,半梦半醒中无意识张着口。
朱缙趁虚而入,撬开她的口,顺理成章将侧过去的她揽入怀抱中。
她终于被搅醒,饱含惺忪的睡眼,仪态清冷,糅杂月光道:“朱缙。”
朱缙喉间溢出一丝微不可察的轻嗯,灰暗的眼波笼罩着她,吻了吻她长如密扇一排的睫毛,“很晚了,睡吧。”
林静照不情不愿哑哼了声,侧过身试图与他拉开距离。
朱缙手臂横在她腰间,制止她离开,潮湿的呼吸交织在一起。
他身为皇帝有繁重的政务要处理,但无论多晚,他都会和她睡在一起。
日日夜夜的同床共枕,林静照很快在他怀中找到了舒服的位置,熟练钻了过去,低埋着脸。
朱缙微笑了下,颀长的手指把她额前散乱的发丝拨至两侧,意犹未尽吻了她数下才共同入睡。
翌日清晨,林静照更衣梳妆。
她拿着梳子,怔怔坐在绣凳上,盯向铜镜中那张青菊温静的脸,肌肤养得琼脂清水般漾开一层层的光泽,白里透红,透着一层妇人承接雨露后的妩媚,是所谓的“尤物”,男人最喜欢的样子。
在诏狱中她瘦骨嶙峋,枯槁苍白,才养了短短一月就被重新捏成这副雍容华丽的贵妃姿态,怪不得说女人是水,装在什么容器就是什么样子。
可再美再雍容,她也不过是天子掌中玩物,以色侍人的玩意儿。
她缓缓摸着脸,心涉游遐。
恍惚中,似找不到人生的意义。
朱缙立在身后摘下她木讷的手,抚着她白皙脖颈上的淤红吻痕,风平浪静。晨曦照耀,他君临般王者,湿腻地黏着着,如同逗弄笼中之鸟。
林静照微侧过身,仰面无波无澜地看向他,无声寻求他的夸奖。朱缙捻了捻她唇角浅红的胭脂,放在指腹间揉碎,奖励似地拍了拍她的面孔,密向她耳畔“甚美”。
他待在她肩上的手显得那么自然,清晨的窗台边,宛若真正的夫妻,只有那冷色而深邃的眼睛代表着君臣之别。
林静照噙笑,尖刺扎入脆弱的心底,这辈子他都不会放过她了。
朱缙欣赏够了她的美景,大发慈悲道:“今日朕陪你出去走走。”
林静照的手被他扣起,根本没有拒绝的余地,拖着长长的裙裾,迈过深厚门槛,二人并排出了殿门。
显清宫之中残雪在枝,风移影送,一望皓白,天色滑如卵,冬风涌动。
太阳格外迫近而鲜明,映得人眼睁不开。林静照下意识缩了缩,几分陌生,太长太长时间没走出这排寝殿了。
天气晴蔚,随意漫步,朱缙并未叫辇。帝妃并肩出行,草木风声,冻泉凝流,于平常景色中珊珊可爱。
朱缙过了会儿才意识到自己今天心情格外好,明明没什么喜事,只因身畔有她,寻常漫步变得非同寻常起来。
侧头一看,林静照寒影默然,长久痴痴眺望天空,一两梭掠过的铅灰色鸟,表情未见太多的喜色,麻木怔忡。
朱缙脸上的喜色渐渐凝固。
他知道她心不甘情不愿,稍稍放松,便会如流沙般失掉她。
他不着痕迹地攥紧了她的手。
心不甘情不愿又怎样,这世上哪有那么多心甘情愿的事。
就像她夜里能接受他的拥抱一样,时间久了,她总会适应。
林静照察觉到他神情的变化,收回眼神,默默聚拢在他身畔。
她早已被训教成他掌心的一朵菟丝花,现在还能怎样呢。
只是,那些曾经触手可及的美好,让人情不自禁感到遗憾罢了。
第120章 龙袍她穿他的龙袍。
时间如白驹过隙,日光荏苒,转眼到了万物复出的初春时节。
杨柳泛青,熏风洒然生,残雪褪尽,三月里灿蔚的天空琉璃一样透明而晴朗,闪过一梭梭飘灵的燕影。
春日裹在融雪的气息中,桃粉的圆太阳高高悬空,驱尽空气中的凛冽,万物暖洋洋解冻。初生小莺用鸟喙梳理着金黄色的羽毛,鸣出婉转润洽的娇啼。
白色热雾弥漫在池水之上,雾珠洇湿,近在咫尺看不清对方的脸。
水淋淋闪烁着金光,波纹流动,湿发蜿蜒贴在额上,蒸得人面红耳赤,白里透红,吞吐皆烫人的热气。
春天来了,泉水涌动着一层地热的暖,暖到人骨头缝里,春潮滚滚,和冬日完全靠人力烧的水感觉迥然有异。
“哗啦”林静照从清澈的池水中浮出,花容潮绯,墨发如瀑披在肩头,清骨窈窕,颤垂眼睫,晶莹润泽的水意浸满了眸子,山花朝露,光采照人,沾着一两片蔷薇叶。
这里是清池,专供帝后沐浴换春衣之所。
林静照方泡了良久的澡,一褪冬日阴晦之气,玉颊漾红,气色健康,像遭了某种莫可名状的滋补,泛着层妇人的柔态。
汤池并非寻常汤池,而是添了各色滋补之物的药池,一匙水价值千金。
昔年她服药绝嗣,为求皇嫡长子女,每隔几日将她整个身体浸在这珍贵无比的药池中,滋补元气,一点点打开她闭塞的病躯。
皇贵妃在诏狱里呆了大半年,要养好身体,还需很长的一段路要走。
当然备孕不是一个人的事,陛下会陪她泡。
见皇贵妃出浴,宫婢跪侍两侧,高高托举着各色成套衣裳,有女衣有男衣,其中一套是霁青雨色的博袖道袍,一套是黄白游的绣金龙袍。
陛下阐玄悟道,常着道人衣冠;龙袍又乃尊贵天威象征,必不可少,因而每每陛下沐浴时宫人皆备两套衣衫。
林静照淡淡扫了眼,拿了那套绣金龙袍。
宫人闪过惊愕。
半晌朱缙出浴,信然披了道服,问:“皇贵妃呢?”
宫人谨回:“娘娘在寝殿歇息。”
朱缙迈步往寝殿去,玄色长发犹淌着些微水渍,青衫湿一痕,沉金冷玉,白纸墨画,撒着窗外阳光浸润的姜黄,犹然亮目的金水。
入殿,却见林静照懒懒斜倚在美人榻上,神情明月染春水,裹着那件与她身形极其不匹配的龙袍,五爪金龙,如初升太阳般极富攻击性的黄丹色,给人以极强的震撼。
朱缙微怔,狭长凉薄的眼廓难以置信地眨了眨,浮出冷笑:“好大的胆子。”
林静照侧着头,无动于衷。
腰带勒住,隐约可见她明黄龙袍下曼妙玲珑的身姿,纤腰不盈一握,色如日光照耀的黄河水,美而肃然有杀气。
朱缙漫不经心凝睇着她,上上下下,锋利的审视如一片片剐刀,透过龙袍将她的肌骨解剖出来。
林静照坦然接受他的凝视,表情平静,轻轻支颐,透着几分新浴后的慵懒,秋水无尘,眼细长上挑,不屑的目光似把一切都碾在脚下。
朱缙屈膝钉在她双膝之间,冷不丁锢住她的两只皙白的手腕单手扣在头顶,掐住她素白的下巴,淡冷问:“朕问你话,何不回话?”
林静照毫不留情被折了起来,处于桎梏之中,双手双脚动不了了,目光却依旧保持轻灵,定定道:“怎么,陛下舍不得?”
“你明知道那是什么袍服。”
“什么袍服是臣妾穿不得的。”
她口吻闲静。
朱缙剐着她水润的颊面,令人颤栗的冰冷,幽幽道:“爱妃想造反。”
她亦步步紧逼,对峙的意味那样明显:“那陛下杀了臣妾吧。”
“朕的错,纵得你无法无天。”
他唰地一下松开她,大步坐到了描金拔步床上,两只修长的腿坦坦荡荡敞开,命令道:“过来,跪下。”
林静照捂着心口从美人榻上爬起,黄衣裳被压得些微褶皱。她眉间亦有些微褶皱,见朱缙这样好整以暇的姿态,嗓子已然条件反射地开始干呕了。
过去她不会做,便生生被他搓扁揉圆,规训成他想要的样子。
她不会,他便强行摁下她高傲的头颅,一次又一次,直到她会为止。
现在熟练到只要他一记眼神,她便知道如何行事,可偶然她选择违拗。
他还是他,没有变,规则也不会变。
不同的是她变了,经历了长期的软禁、众叛亲离、自己又亲身在鬼门关走一遭后,她从内到外蜕变了。
面对强权她不再畏惧,紧张,哭哭啼啼,亦不再想着哀声求饶或硬生反抗。
她麻木了,在这可怕环境中找到了合适的生存方式了,只余偶尔生理性的颤抖。
林静照起身,走到朱缙面前。
在帝王强烈的凝视下,她膝盖曲软,方要俛首跪下,忽然觉得事情不该是这样。
龙袍套在她身上,赋予她一种矜贵不可亵犯的气质,如同上天注入圣洁的光,无需向任何人妥协的勇气。
此刻,她才是皇帝。
朱缙忽失重心,身子后仰,冷不丁被覆倒在了柔软的榻上。
他徐徐睁开波澜不惊的眼,被反向牵制了,女子正骑在他腰际。
林静照那双平日惹怜的漂亮素手正冷漠掐在他脖颈上,以她全部的体重加诸其上,一寸寸无情收紧他的呼吸。
饶是人间帝王,不能逃得过。
他轻喘着数分冷意,指尖微弱地动了动,迟疑片刻,终又放弃了反抗,悄然亮起双目,轻讽道:“怎么,要弑君?”
林静照吞吐着气息,使出了全力,堪堪维持这场对峙中的平衡地位。
“陛下可以喊人。”
朱缙似有恃无恐,凝视着她纤细的掌腕,漫不经心:“朕不喊。”
她漠笑:“陛下也有这一天。”
朱缙深阖长目,感受着被她水润细腕勒紧的窒息之感——窒息中又伴随着极致的快乐,如上云巅,不可言说,仿佛此刻被她杀死也心甘情愿了。
“阿照,吻朕。”
他低低道,辨不清是央求还是命令。
“把朕掐疼。”
翩然冷意似冰水,淋得人一身寒。
林静照无法拒绝他的要求,即便这样上下倒置的情形。
长期以来的规训使她着了魔咒,内心隐秘的情感,她注定只能服从他的命令。
她微微服下身去,手掌仍然保持着对他的桎梏,落下桎梏又艰涩的一吻。
朱缙回应着她,对待猫儿般的轻柔耐心,呼吸清晰荡开,静稳散漫,长长吐出一口气,亦将奇妙分享给她。
衣裳间的摩擦无限拉近了二人距离,良久,做足了氛围的铺垫,又没什么实质性的接触。
她素黑长直的发梢扫在他眉宇间,痒痒丝丝的,像纤细的钩子勾得人心上痒痒的。
他被迷得轻眨了眨眼。
“放开朕,跪下。”
朱缙再次命令,补充,“在榻上。”
林静照面色凝重,缓缓松开。
他清瘦遒健的脖颈留下她清晰发白的指印,初时还触目惊心,很快被弥漫而来的血色冲淡,了无痕迹了。
——这恰似她的攻击,对他来说犹如蚍蜉撼树,无论她多么歇斯底里,根本没有影响。
认清现实吧,林静照。
朱缙哂了下,施施然摸了摸被她掐过的脖颈,残余这她冰凉柔腻手掌的幽香,微有愣神,本能地回味着。
不得不承认他很喜欢她偶然的僭越大胆,虽然很放肆,能给他带来崭新玄妙的感受,令人沉湎。
“还没人敢这么对朕。”
这样掐他,这样穿他的龙袍。
她刚沐浴完,里面没有一件衣裳。
朱缙骤然意识到此事,眼神哑了哑,气血上涌,那种莫名的感觉加重了。
那是他的龙袍,被她贴身而穿。
朱缙敛了敛,燃起不易察觉的簇苗,反手将大逆不道的她制住,折射冰冷的凶光:“你真是不想活了,林静照。”
“没人敢这么对陛下,臣妾作陛下的第一个,不好吗?”
林静照被他压制于掌下,如落入网中的雀鸟,虽已是困兽,犹然口头针锋相对,闪烁泠泠的眸光。
朱缙微微笑了,笑里藏刀。
她这副硬撑着薄冰一层的样子,使他想把她揉碎,完全揉进自己的骨血里。
“你越来越知道如何激怒朕了。”
他撩起她的一缕发,漫不经心,指腹捻了捻,享受在这样莫名的氛围中。
说是怒却无半分怒的意思,反而像被取悦到了,他迷恋她的温存。
虽然这迷恋永远到不了爱的程度。
但,确实有那么一个人,稍稍影响到了他理智的判断,曾经动摇过他的原则。
林静照身着金灿灿绣云龙的皇袍却像粽子般被制住,多么扭曲狼狈,似怜似厌,在黄袍的套里挣扎着,溺水着,最终只能被宽大的衣料掩埋。
终其一生,她只能在他的五指山下兜兜转转。
她确实不是他的对手,因为他们根本不是一个级别的。
“女皇吗?”
“贵妃这样芙蓉出水的样子,当个女皇也不错。”
朱缙轻扯了下唇角,“……榻上的女皇。”
林静照狠狠咬紧牙关。
再看朱缙,仙鹤目微微眯起,荡漾轻薄如烟的笑,竟一股子风花雪月的味道。
她身上的龙袍竟成了他欺辱她的工具,可笑,讽刺,如芒在背。
他摁住她后,毫不犹豫贯穿了她。
痛到极致,林静照发狠地咬住他的脖颈,逼着泪水在眼眶滴溜溜不肯坠下:“朱缙,你杀了我吧。”
世上哪有那么便宜的事。
朱缙毫不犹豫地回敬她:“不。”
“朕要同你纠缠,纠缠到天荒地老。”【你现在阅读的是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