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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旅者的斗篷本书字数:K更新时间:
    第91章 伤逝“你不恨朕吗?”


    徐青山向圣上检举了江璟元私自潜回之事,给危如累卵的江氏最后一击。


    圣上看在皇贵妃面子上饶恕江璟元性命,奈何江璟元一而再再而三作孽,终是罪无可恕,立下逮捕令,并着三法司即刑部、御史中丞、大理寺卿对江璟元进行审判。


    此三法司是一国律法审判部门,位高权重,牵扯重大,早已被徐青山密密麻麻安插了自己的人手。


    人犯既落入彀中,绝无活命之理。


    江璟元在酷刑之下经受不住,很快吐个干干净净。人证物证确凿,三法司回禀了圣上,历数大罪,判了江璟元斩刑——即刻执行。


    徐青山还欲捎上江浔,江浔那老狐狸才是罪魁祸首,多年来侵吞民脂民膏。


    江浔那孤老已被罚没了家产,沦为街衢上饥寒老病的乞丐,只能靠个破碗乞讨,遭万人白眼唾弃。


    因他侍奉圣上多年有功,圣上终究没要他老命,任他自生自灭去了。


    至此,巨奸已去,江家家破人亡。


    江璟元于铡刀下丧命后,江浔哀伤过度没坚持多久,也病逝了。


    江浔死在一破败的稻草席上,春寒料峭,翌日尸体微微发臭。他老褶的面肌黄瘦,唇角带着慈颜的笑,仿佛临死前还梦见了儿子和女儿,一手牵一个,回到当年初入京城的时候,欢欢笑笑“杳杳”叫个不停……


    我的女儿杳杳,爹爹一声宦海钻营,专权纳贿,死不足惜。可杳杳因为我的错判,误嫁中山狼,最终致红颜吊死的惨局,父亲负有不可推卸的罪过……这些年,我一直在寻找偏门方术,妄想与你梦里相见。可每每失败,你在惩罚为父,为父活在痛悔中……最是感激圣恩,是圣上让为父见了你魂魄最后一面,你在幽冥界依旧是往昔模样,为父死而瞑目,马上来黄泉寻你,别怕……


    翌日清晨扫街的官吏见了,骂骂咧咧粗暴地将他和其余数个饥寒冻死的贱民尸体一块丢到乱葬岗去,横七竖八,臭气熏天,任虫鼠啃食。


    这座天子脚下的皇城,有钱有势达官贵人朱门酒肉臭,而没钱没权的乞讨汉沦为饿死鬼,化作森森白骨,人间本是残酷。


    昔日风光不可一世的江阁老一家,走向了覆灭。


    ……


    死别已吞声,生别常恻恻。


    阴云漠漠,春日忽冷忽热,阴晴不定。


    林静照遣散了众仆,独自在昭华宫后苑的小园中给父兄烧纸。


    宫中不允许私焚祭丧,她作为后妃更弄不到纸钱这种东西、烧物是她自己偷偷用宣纸剪的,虽差点意思,好歹是一片心意。


    宫中更不允许穿戴丧服,她是皇贵妃林静照,与江家女江杳无半点关系,故身上仍一派穿红戴绿的富贵之状,暗中抹掉脸上不合时宜的泪。


    救无可救,父兄确实犯了国法,悲只悲她的身份到最后也没泄露。


    困囿于重重厚墙的禁闭中,她不见天光。


    父兄在时,尚有来路。


    父兄离去,人生只剩归途。


    这下,她彻底沦为了无名无姓无身份的不存在之人。


    真的假的江杳,全部都死了。


    她为挽救父兄做了那么多努力,牺牲了那么多尊严,统统无用功。她有种深深堕落深渊的无力感,在黑暗里徒劳攀登。


    又恍惚觉得江家被灭门是一件好事,她骤然卸掉了枷锁,累赘去除,四肢百骸轻快无比,连死亡也没那么恐惧了。如果父兄的死是一种解脱,她的死亡又何尝不是?


    希望恰似微弱燃烧的膏烛,被一瓢冷水浇灭,冒着烧焦的青烟。


    最终,归于沉寂。


    连日来的阴雨使空气中飘荡着一股寒遂之气,钻人骨髓,北风利如剑,残冷夕阳多,青苔滋蔓,濛濛雾气笼罩着这座王气潇森的帝王之城。


    江门一灭,林静照失掉所有,再无争圣宠的必要。她以前想当皇后、想诞皇嗣全为了庇护江家,现在剩她茕茕一身踽踽独行比纸更薄的命一条,生生死死显得无所谓了,圣上冷落与否也和她没什么关系。


    左右,她这辈子是走不出这座皇宫的。


    她抱膝蜷缩在昏暗殿室的角落,也不点蜡,也不说话,晦腐得仿佛与墙上霉瘢融为一体,目光呆滞望向窗外春雨,雨滴打击着静缓的水面。


    她变得很怕冷,哪怕春日这样一丝丝变暖的季节,总是裹着毯子在身上。


    胭脂、华服束之高阁荒废已久,争宠之事恍如隔世,颓唐得畏惧见圣上。


    躲在榻上,一动不动。


    芳儿和坠儿暗暗为娘娘忧心,但她们终究是下人,噤口未敢多言。


    昭华宫里死气沉沉如灵堂,长久不见阳光,笼罩氤氲着一股霉气。


    这日,林静照昨夜熬夜看话本看累了,正在榻上昏昏沉沉躺着。


    忽尔芳儿匆匆趋入,面带喜色,“恭喜娘娘,陛下来了。”


    林静照讷然,揉揉乌黑的眼圈,发丝凌乱,被话本连续看了三天三夜的情节弄得迷糊,分不清现实和梦中。


    不及反应,朱缙已然驾到,径直来到她床畔,仪容清整如松风山月,碎金箔似的阳光染在他面庞,影子又浓又黑。


    林静照愣了愣,迟钝着,沉郁的氛围弥漫在室内,想了好半天,才打破这寂寞:“陛下来了。外面……阳光好吗。”


    气氛尴尬,没话找话。


    她没有往常那样毕恭毕敬下跪请安,语气散漫随意。


    朱缙不以为忤,沉凉如瓷器相撞的嗓音,道:“甚好。”


    她眨眨眼睫,低低“哦”了声。


    缩在帘幕后的黑暗中,阳光晒不透。


    她不说话,他也不说,漫无目的。


    他在此,她是如芒在背的。


    帝王在榻畔坐,嫔妃没有大咧咧躺着的道理,简直了无视尊卑。


    林静照将话本暗暗藏起,拖延着,等一会儿他动怒命人把自己从榻上拖下去,良久却没有动静。


    二人这样僵持着,空气都是紧绷的。


    “这几日前朝之事千头万绪,朕很疲惫。”


    朱缙淡定的脸如暗色的纸,似在诘怨,“本以为来你这里能放松放松的。”


    林静照复又默了会儿,抿抿唇,最终还是下榻跪地,“臣妾失礼。”


    他道:“起来。”


    口吻甚凉薄,只是场面话。


    地板冷硬跪着生疼,林静照踌躇了片刻起身。坐在榻上,她脑袋白茫茫一片,有点疲于应对这位永无餍足的君王。


    “陛下请用茶吧。”


    她举茶齐眉。


    朱缙却并不接,凝注她的萎靡的神色,道:“昨晚哭过?”


    林静照答:“库房里有几话本,写的甚有意思,臣妾一时入迷。”


    “是为话本吗?”


    他灭绝人性地哂笑了下,“朕以为爱妃为罪臣而哭,也想下黄泉去陪着罪臣。”


    林静照听这加枪带棒的话语,她确实是为罪臣而伤神的,但若下黄泉陪罪臣却远远不至于。惹了圣上厌烦,是她的错。


    “雷霆雨露俱是天恩,臣妾谢恩。”


    她遮着黑睫毫无波澜,举茶的手腕已经酸麻了,表现得毕恭毕敬。


    朱缙接过了茶盏。


    实话说,他不喜欢她这副半死不活的样子,仿佛抛弃凡尘,连死亡都不畏惧,没有任何事再能拿捏她。


    她像一具空心的死树,虽外表还枝繁叶茂,沦为会呼吸的尸体。


    “不许再看话本,”


    他软了语气,半关照半命令,“伤眼。想说话就同朕。”


    “嗯。”她一个鼻音。


    形单影只,真正的孤家寡人。


    江浔死后,二人的话少了很多。


    朱缙允她起身,探手揽在她细腰上,抬手撩去她额头一缕碎发,如往常那样宠爱。冰凉的指尖掠过薄薄的肌肤,林静照本能地轻轻战栗。


    “怨恨朕吗?”


    他问。


    林静照想了想,呆怔怔:“不。”


    虽然简单,不乏真诚。


    江浔和江璟元自作孽的的确确犯了国法,该杀该斩。若说怨恨,她埋怨他事后丧服不让她穿,纸钱不许她烧。其它方面他是明君,为黎民铲除了大奸巨恶。


    朱缙一板一眼道:“是朕御笔亲勾了斩首,也是朕亲口下令屠尽江氏满门,不留活口。”


    “如此,你不恨朕吗?”


    他一根长指搭在她滑腻的颊肌上,视笼中鸟,目光淡薄锐利如同剖骨刀。


    “臣妾没有资格恨,索性不恨。”她忍住剧跳的心脏,还想在宫里活下去,尽管灰败的面颊已无多少活气,“恨无济于事。”


    “你恨朕亦无妨,恨亦是记住了朕。”他似乎很大度,影子般的面孔折射雪亮的寒锋,斯文清俊面庞。


    “现在,朕是你这世间的唯一了。”


    林静照色有冰霜,凝固了一瞬。


    片刻,喉咙在滴血,谢恩道:“臣妾的荣幸。”


    她被迫靠在帝王肩头,皇权彻底打败了她,将她踏入烂泥,骨头碾碎成渣滓。帝王的爱永远是凉薄的,不爱则死,跗骨之蛆。


    她以前很畏惧死亡,现在倒觉得死亡也不错,算是另一种形式的超脱。


    唇亡齿寒,说不定下个就轮到她了。


    她已再无力气做改变。


    君王要她如何,她便如何。


    朱缙俯视着她,似怜似厌。


    江氏作为权倾朝野的巨奸,剪除余党的事千头万绪。


    他这些日料理这些,生疏了她,今日过来自不是抱抱那么简单。


    林静照算了算,今日恰好是头七,父兄的亡魂还未离开,她便要褪下衣裳侍寝了。


    但无所谓,人死都死了。


    这还得感激皇恩浩荡,没让她当天晚上就侍寝,好歹有几日喘息的时光。


    他对别人冷酷,对她是极好极好的。


    极好,极好。


    她沉沉阖上目睫,任帝王在自己身上作弄。


    第92章 丧服“陪朕。”


    蠹噬朝纲的江氏父子被扳倒,徐青山毕功于一役,可谓是劳苦功高,因其丰厚的学识、圆滑的处世而简在帝心,成功登临新一任内阁首揆。


    至此,周有谦、陆云铮、江浔、徐青山……圣上践祚后已换了四任首辅,铁打的皇帝流水的首辅,本朝首辅格外的命运多舛。


    圣上初摄行大位时,修玄尚有节制。年月愈久,愈发无忌,有时闭关一两个月不出,批红不阅,旨意只命锦衣卫以纸条带给特定大臣,往往是谜语或难解的诗句,神秘可怕,艰涩难懂,需要官员绞尽脑汁地猜想,猜不对就要贬官革职吃冷灶。


    因圣上种种神秘行径,威严肃穆的形象深入人心,朝中已有不少新晋官员相信圣上是道家三清神仙,顶礼膜拜。


    徐青山虽晓得那位年轻湘王世子不是真正的神仙,也知他是极厉害的角色,有主见而不妥协,不敢轻慢大意。


    周有谦、陆云铮……历任首辅皆如皇帝本人的牵线木偶,号称无边恩赏和倚信的江阁老亦被玩弄股掌之中,用废即丢,无一善终。


    圣上的制衡术是每当一个臣子在内阁站稳脚跟,必有下一人取而代之。江浔之所以败得那么惨,因为他重蹈了陆云铮的覆辙,在内阁一家独大,臣权压过了君权。


    徐青山初登首辅,引以为前车之鉴,必须打起十万分的精神。


    结党营私是君王大忌,他不能蠢到像江浔那样明植党羽,唯有暗中联络朱泓太子的昔日故旧,悄悄培育势力,渗透在内阁及六部三司中,适机而动。


    江浔死后,情势空前愈加严峻,飞檐走壁溜达在市井屋舍的厂卫身影明显变多,一只只吃人的毒蜘蛛。


    为了瞒过天眼,徐青山尽力扫除了朱泓所有生存的痕迹。他不再与藏身地穴中的朱泓会面,朱泓的吃食花钱雇人去送,送罢即灭口,一次一条性命。


    非是他心狠,玩法就是这个玩法,锦衣卫恐怖高压的统治氤氲在京城上空,任何仁慈在君权的铁锤下分崩离析,拘小节者难成大事。


    君王狠,他只有比君王更狠。


    朱泓显然对如今的生存状态不满,曾几何时他是当朝储贰,天下如囊中之物,而今沦落到连三寸地皮都没有。茕茕孑立,驼背跛脚,容颜毁弃,自尊心受到严重打击。


    徐青山劝朱泓太子隐忍,毕竟天位已定,君父如太阳普照天下。朱泓的复辟行动等同于“造反”,天下子民臣工共诛之。


    大业须一步步走。


    铲除了江浔,下一个是妖妃。


    虽然仅是个后宫女子,绝不简单。本朝开朝以来,被处死的大臣一多半都是因为妖妃的。


    那是货真价实的,祸水,妖妃。


    朱泓暗中叮嘱徐青山,务必尽快行事。


    ……


    夏初,大内热浪滚滚。


    灿灿烈阳,一泓深碧。


    昭华宫搬来了风轮和窖冰,杂以各色瓜果香料,奢华而清凉。


    林静照在榻上浑浑噩噩躺了一整个春天,夏日既至,不愿再蜗居昏暗的室内,踏出门晒晒霉味,天色澄丽,黄瓦映日,炫得人眼眶发烫。


    后园池塘溪泻如练,泉光雾气,撩绕衣裾,时有彩虹发生,林间鸟鸣嘤嘤甚为凉爽。


    林静照穿了两层单衣,搭躺椅在泉畔乘凉,柔荑半浸在溪水中,鱼儿跳跃沉浮。


    盘间的蜜渍冰镇荔枝,颗颗水润凉冻,沁人心脾,从岭南直运来不知跑死多少匹马,一颗价值千金也不为过。


    婢女跪在旁为她剥好,她放在朱唇畔随意吃了,晒完了日光浴,一会儿她还要进行牛奶浴,以保证柔嫩的肌肤光洁如鸡蛋,散发自然的芳香。


    她这位享尽尊崇的皇贵妃,一日吃食用度抵得上平民百姓一年的财粮。前朝后宫无论何人惹了她不快,她和圣上吹一句耳边风便能叫厮人永不见天日,名副其实的红颜祸水,妖妃。


    声讨她的声音,日日都在沸腾。


    圣上修玄,白桃香叶冠成了新时代的“丹书铁劵”——只有她、江浔、江璟元、陆云铮等寥寥几人受赐。陆陆续续被杀了几个后,她这皇贵妃便成本朝唯一持有香叶冠的人,相当于护身符。


    这是秘密,只有她和朱缙晓得。


    斑驳的浓荫,铿然作响的流水,闲适地打盹,好似很悠闲。


    芳儿看在眼中,却晓得娘娘心里苦。


    “江璟元妾室一幼子,仅六岁大,臣妾还抱过呢,陛下看在幼子无辜的份上网开一面吧……”


    那日娘娘伏在陛下膝上,扯着道袍,哀毁恳求,得到的却是陛下沉冷的否决。


    “皇贵妃这话别让朕听第二遍。”


    江氏满门抄斩,鸡犬不留。


    “臣妾愿拿自己的性命换。”娘娘着魔地故意作对,偏偏往陛下的逆鳞触。


    “你的命不值钱,况且还属于朕,悲天悯人也该收一收了。”


    娘娘一副不悲不喜的泥相模样,“没商量吗?陛下怎样才肯答应臣妾。”


    陛下没说答不答应,只道:“脱。”


    娘娘刨根问底:“脱,陛下就放过幼子吗?”


    陛下敛容肃穆:“养虎遗患,斩草除根。”


    娘娘足足呆了几息,倔强地赌气:“那臣妾可不脱。”


    陛下笑了,笑得瘆人,视线极淡,“那别怪朕叫人把你绑起来……”


    帝妃后面还有几句话,皆夹枪带棒,大胆泼辣,聆来能把人吓死的。


    包括芳儿在内的下人大气不敢出,心跳搁到嗓子眼儿,生怕听到什么秘密被灭口或被迁怒。


    芳儿只恨没法把耳朵闭起来,才听到了这么几句。


    那日没有叫水,陛下半晌就泛着冷怒出来了,唇角有一丝鲜明被咬的痕,还有女子的抓痕。


    虽然不知娘娘与江氏有何渊源,娘娘这样求情,必定将江氏看得极重。


    娘娘如今的意懒,沾着几分破罐破摔。


    “芳儿……”


    耳畔传来林静照的唤声,“太晒了,我们回去吧。”


    芳儿连忙回过神来,娘娘今日穿了两层单衣呢,和坠儿一起搀着弱柳扶风的皇贵妃回殿内。


    林静照神如秋菊披霜,兰香拂拂,炎炎夏日瞥上她一眼遥感神清气爽,不愧是用无数民脂民膏养出来的皇贵妃。


    至殿内,林静照未曾午睡,执笔濡墨练起字来。练字时需精神高度集中,一撇一捺蕴含风骨,平心静气。


    忽闻细微脚步声,殿内下人次第跪下,噤口默声。林静照知是谁来,却假作不闻,目光犹投在宣纸的墨迹上。


    “字写得不错,”


    身后幽幽响起男人的嗓音,她腰际一紧,执毛笔的手也被覆住,“就是过于秀气。”


    朱缙一上手,字的风骨顿时雄浑起来,倾注了入木三分的硬峻力量。


    林静照声色平静,清微的讽意:“臣妾从前的字有风骨,奈何武功被毁,手臂没力气,字也跟着软塌下来。”


    他对此谈性不浓,揭了过去。


    二人一块练字,字写着写着就歪了。她恰似春霜,他似冬阳,碰面即相互融化对方。明明是写字,弥漫着靡靡之气。


    朱缙喉结滚了下,冷色的眼睛灰暗深邃地簇动着火苗,骨节分明的手探入她的亵裳——比起墨迹更令人感兴趣的地方。


    “陛下,臣妾在练字。”


    林静照蹙眉提醒。


    他翦眸轻眯了下,“丢了,陪朕。”


    好好的一幅字被揉成废纸。


    林静照被抱坐到了桌案上,朱缙双臂撑在她两侧,恰好与她视线齐平。


    “你既自称臣妾,晓不晓得妾是干什么用的,书法家?”


    他冰冷而孟浪,伏低锁定她,犀利解剖,留给她的狭窄空间在持续收缩。


    “晓得啊,娶妻娶贤,纳妾纳美,”她诚实回答,“臣妾这么多年一直恪守本分。”


    朱缙有力地抓起她的手,放在自己唇角未愈的咬痕及抓痕上,“那你昨夜就是这么对待你君上的?不思悔过,反倒有闲情逸致练书法。”


    林静照被黄花梨的桌案硌得生疼,道:“树上的果子都得踮脚摘才能吃到,何况臣妾活生生的人。”


    他点了下她眉心,似阎王点卯,“说得好。”


    撕去她的衣裳。


    林静照下意识捂住,“陛下,现在是白天,于您于我皆名誉扫地。”


    “朕都不在意,皇贵妃何须在意。”朱缙高洁清肃的神色,一本正经。


    昭华宫是密闭空间,消息自然不会传出去。可愈是密闭,里面的仆人知之愈深,白天里叫水的次数便那么凶。


    朱缙将她摁在了桌案,眼见着要进行,撕去外层衣裳,却见里面还有一层单衣——缟素的颜色,剪裁成丧服之制。


    “呵。”


    “在这等着朕呢。”


    他挑了挑眉,冷以见峭。


    林静照阖了阖目,有些窘迫,“按民间父母丧,子女需披麻戴孝三年。”


    “按宫律呢?”


    “按宫廷,也该如此……”


    她抿抿唇,话说了一半。


    “那用不用把陆云铮的骨灰挖回来一块供你缅怀,披麻戴孝六年?”


    朱缙轻描淡写极其残酷,蕴藏着某种可怕的不满,笑着。


    她凛然,灌铅似地摇头,“不用。”


    “臣妾自己褪下。”


    稍稍从桌案起身脱下丧服,分外慢吞吞,掠过轻微的战栗。


    朱缙疏淡指点:“烧了。”


    林静照一紧,妥协:“嗯。”


    薄薄的布料很快灭为灰烬。


    朱缙这才重新碰她,将她抱回桌案上,薄情警告:“这次你伤心糊涂了朕不计较,下不为例。”


    林静照哀而不伤的底色,麻木谦恭,平平道:“谢主隆恩。”


    他径直凶狠吻下去,把她吞掉。


    第93章 凤袍遣散后宫


    朝堂上巨奸已去,风平浪静,海晏河清。后宫亦需要一位中宫,执掌中馈,母仪天下,诞下嫡长皇太子,以安天下臣民之心。


    立后之事被重新提起,元后薨逝多年,凤仪宫已修建完好,确实到了时机。


    皇贵妃林氏是皇后最有争议的人选,这些年圣上一直溺宠林氏,无人不知无人不晓,即便元后在时无法夺其风头。这次陛下的意思也是立林氏为后。


    除了林氏,后宫其他嫔妃根本没有雨露。据皇家秘辛,元后下葬时竟是处子之身,其它嫔妃臂间守宫砂俱在。


    帝后大婚那日,陛下忽悟得神仙谶纬与宇宙运转的大道,在道观中清修,元后是独守空房的。


    后来,陛下便有了林静照。


    陛下常年斋戒,清心寡欲,持独特的道家信仰,独独只择一名嫔妃长期行房中采阴补阳之道,这名幸运嫔妃就是林静照。


    据说林静照也是道家名山龙虎山上的道姑出身,颇晓房中术和阴阳互补之道,最擅媚上取宠。


    林氏恩宠之盛已不能用一枝独秀来形容,简直像给陛下下了迷魂药。


    群臣摄于君威纷纷噤声,朝中有反对林氏为后的官员,但不多。


    经多次血洗,仗义执言的大臣死伤殆尽,留下来的大多是阿谀奔竞之徒。


    群臣早知陛下个性,谁若敢拿皇贵妃说事,那相当于刀尖上跳舞,自取灭亡,周有谦、陆云铮、顾淮皆是前车之鉴。


    或许,这后位自林静照从大明门风风光光抬进来起便是属于她的。


    有一条,官员们誓死抗争——


    陛下不单立皇贵妃为后,还要遣散后宫!


    皇贵妃绝嗣,承宠多年膝下无所出,这已是心照不宣的秘密。


    陛下遣散其他后妃等同于拿江山社稷开玩笑,皇室的子孙脉自此断流矣。


    ……


    “陛下以皇贵妃为唯一皇后,遣散后宫。赐银币赐布匹,允许自由婚嫁。”


    消息一传到后宫,嫔妃们天塌了。


    这是对林静照一人的无上恩宠,昭示着陛下的拳拳之心。自从元后薨逝,后宫名存实亡,早已是皇贵妃一人的天下。为了林静照,陛下舍弃了三千粉黛。


    可皇贵妃无嗣,若立她为后并遣散后宫,国本何以立?太子哪里出?


    陛下素来我行我素,不按常理出牌。


    尽管顶着前朝后宫双重压力,陛下说这样做,便一定会这样做。


    处于舆论漩涡中心的林静照恰恰是最晚闻讯的,昭华宫成了整个后宫最炙手可热的地方,大小位份的嫔妃流露嫉妒羡慕眼光,皆哭着跪着留下来,求她网开一面。


    林静照莫名,一时反应漠然。


    封后之事陛下倒问过两次,她皆含含糊糊混过去了。这回陛下懒得再废话,直下中旨公布,恩威雷霆齐施。


    他要她当皇后,她不能不当。


    可以确定的是,若此旨意发生在两个月前江家还在时,她必定十分喜悦,彼时她正竭尽全力争皇后之位。


    而今,看得淡薄了,悲喜无妨了。当了皇后,她依然是君王掌中笼雀。


    金银玉器鱼贯入昭华宫,最璀璨的莫过于一顶龙凤衔珠镂空点翠凤冠,大小宝石满满镶嵌,其余有凤袍、凤印、权杖各色奢侈物什。


    林静照摸着这些代表天家荣耀的死物件,金灿灿的光刺眼,犹如华丽冰冷的枷锁,索人性命。


    她被冠以妖妃之名,最终还是攀上了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皇后之位。


    攀得越高,只怕跌得越粉身碎骨。


    “陛下驾到——”


    内侍公鸭嗓尖细的喊声中,那位明之在天普照万物的圣皇驾到。


    林静照整敛仪容,拜见如仪。


    朱缙将她扶起,瞥着满殿珠光宝翠,道:“喜欢吗?”


    “喜欢。”


    “你没看就说喜欢?”


    他察觉到凤冠凤袍崭新堆叠,流淌着冰冷的光华,仍盖着封条。


    “臣妾不敢私自亵渎圣物,因而没打开。”


    她这理由有些牵强,顿了顿,又补充道,“但凡是陛下所赐,一针一线臣妾亦喜欢。”


    朱缙蹙了下眉,几分不悦自漆黑慑人的长目中射出。


    她虚伪得不能再虚伪了。


    “现在去试试。”


    林静照遵命。


    殿内下人被逐出,仅他们二人。


    慢慢摘下裙衫,未曾避讳,左右二人多亲密的事都做过无数次了。


    “陛下……”


    她被凤袍上几根纤细的丝带玩弄,左支右绌,复杂的衣袍无法自行完成穿戴,每一颗珍珠都有特定的功用。


    “朕来帮你。”


    朱缙不知何时来到身后,套上她的内袍,交领右衽。牵起绳带,缠绕过她比春泥柔软的小腹,在她背后牢牢打上一个结。他的手与她的肌只隔一层薄薄的里衫,互相能感知对方温热,这一层却不啻于隔着蓬山万重。


    “转过身。”他道。


    林静照依言,雪润细腕按在他胸膛上,左右微晃被繁冗的凤袍坠得难以平衡。朱缙有条不紊系着她领口襟扣,呼吸清而凉,寸寸剐过,比榻上更悸动——惊心动魄窒息的悸动。


    “别动。”


    朱缙声色低哑,在她臀上不轻不重一拍,“扣子系歪了。”


    林静照浑身汗毛油然竖起,责怪道:“陛下没有这么欺负人的。”


    “朕在服侍你,哪里欺负你。”


    他又沉又寒,正经地说。


    她细微的耻意交织,咬牙:“臣妾宁愿不要陛下服侍。”


    朱缙不理会,继续施为。


    林静照孤独的头脑搅过水花,凤袍如华丽沉重的网将她罩住,四肢难受。


    她表情犹如凝固一般,陷于朦胧的温馨与潮湿中,昏沉沉要晕倒。


    这代表正妻的装束,许多年前她原本能穿上,在如潮贺词中幸福地嫁给另一个男人。如果那时她成婚,现在孩子都会牙牙学语了。


    她荒凉地吸了口气。


    朱缙神情专注,用了些时候才将凤袍每个细节都打理好,将她带到镜前。


    “如何?”


    林静照盯着镜中他的手按在她肩膀上,恰如傀儡线的具象化,她是他的玩偶,每寸得按照他理想的样子打扮。


    “很美,臣妾十分喜欢,但……”


    她拂了拂艳丽名贵的丝绸,“父亲和兄长尸骨未寒,您就这样对待臣妾。”


    凤袍不是嫁人的喜服,像卖掉父亲的丧服。


    “你始终对罪臣耿耿于怀,可曾惦念过朕的感受?”


    朱缙不悦,沉静而明晰地望向镜中的她,黑暗,是阳光无法下潜的深度。


    林静照挟怨微叹:“惦念陛下感受的大有人在,不缺臣妾一个。臣妾想见父亲最后一面,陛下都拒绝了。”


    他的五指攥住了她,仿佛攥住了她的灵魂,雪亮:“你要朕徇私枉法吗?”


    她梗住,无言以对。


    国法,国法,两个字山岳般无法撼动。


    “若有朝一日臣妾犯了国法,您也会这般处置。”


    她艰难开着生锈的口。


    是个问句,被她说成了称述。


    朱缙泛着中立冷静的色彩,深隐的意义无由体察,并未反驳。


    她本身就是诏狱的囚犯,本身犯了国法,阴差阳错才成为皇贵妃,充当他测试大臣服从性的工具。


    她庇护朱泓的罪过,对他这新皇来说不可饶恕,这笔账早晚要清算。


    皇位的问题是最紧要的问题。


    “试凤袍。”良久,朱缙截断,杜绝了她多余的话。


    林静照黯然,听他铁面无私的口吻,晓得了答案。沉默下来,安静观赏着凤袍上珍珠的光影。


    “你耿耿于怀,是在为难朕。”


    他忽然说。


    “你兄长犯了铁律定斩难饶,朕留下你父亲的性命,仅令他致仕,已法外开恩了。”


    林静照眼皮一跳。


    “可臣妾父亲死于饥寒交迫,尸体遭虫鼠啃食。”


    朱缙不答,沉目道:“国法难违。”


    龙椅之上,不啻于烧红滚烫的烙铁之上。


    林静照本打算揭过此事,听他如此淡漠残酷的口吻,鬓边骤然出了虚汗,屈辱与折磨到了难于忍受的地步。


    “国法?他们究竟是犯了国法,还是因为树大招风,独掌阁权而沦为您刻薄猜忌下的一缕亡魂?欲加之罪,何患无辞。陛下说他们是祸国殃民的蠹虫,陛下您自己一意修玄不理朝政,宠溺臣妾这妖妃,何尝不是蠹噬国家的昏君?”


    她长久伴他,自然晓得他的制衡术。对于臣子,开始时善气迎人极尽笼络,一旦进入机密重地便开始吹毛求疵冷落疏远,陆云铮,江浔皆踏入他的彀中而身败名裂。


    “杀了我全家,还让我感恩戴德。”


    她猩红了眼睛。


    郁积多年,怨愤如雪崩轰然落下。


    江浔的死摧毁了她精神最后一根支柱,她再也忍不住燃烧在喉间的力量,


    空气静默了良久。


    声音虽低,起到了振聋发聩的效果。


    “不知死活的东西,口无遮拦。”朱缙语声凛寒,北风摧松柏,难以置信,反冷笑了,“以为朕真不会杀你?”


    他抬起了手,裸满青筋。


    林静照紧闭眼,等待批颊的巴掌。


    片刻,下颌却传来一阵痛意。


    朱缙钳制了她,让她嘴巴保持打开的姿势,齿间发声的舌头失去了保护。


    然后,他拿起了桌上剪囍字的剪刀。尖锐的锋芒,在灿蔚日光下耀着恶毒的亮光,如阎王沥血的鬼头刀。


    林静照不能说话,眼睛却看得清清楚楚,流露恐惧。可惜她的脑袋被死死固定,犹如掌中之物,想后退半分也难。


    “既然你这么明白,便铰了你的舌头。”


    朱缙泛着微笑,包含可怕的冷意,剪刀铰她舌头之前,俯身吻了吻她。绵远温柔,似动刀前的麻醉剂。


    而后,将锋利的剪刀凑近了她。


    第94章 “阿照”“朕虽然会杀你,但真的爱你……


    林静照上下排齿中间的凹槽被他二指死死掐住,无法闭合。咝咝啦啦的微疼传来,极端恐惧压倒了其它所有感受。


    她一时口无遮拦,没想到他堂堂帝王之尊竟亲自铰她的舌头,还以如此直接的方式,廷杖都比这好受些。


    朱缙沉金冷玉的面孔凑近,咫尺之距,下一步,铅白的长指无半分犹豫地塞进入她口中,冷丝丝的,似枯草上去岁的残霜,峰峦之巅的残雪,透着薄香。


    看样子,他真要把她舌头揪出来。


    “呃……唔……”林静照吃了他的数根手指,心口一阵阵反涌着干呕,空前恐惧,瞳孔失焦地剧烈放大,重重呜咽着,眉睫沾染泪光。


    同时她反抗的幅度空前加大,雨点般用力拍打他的手腕,嘴里呜呜模糊叫着,闪现莹润而洁白的牙齿。


    鸟急啄人,凶狠地扑腾着翅膀。


    朱缙如犀利的解剖刀冷峻地撬开她的牙齿,存心要给不知天高地厚的她一点教训,彰明谁是君,谁是主。


    亏得是在后宫,若在朝堂上她口无遮拦地讲出这番话,岂非动摇皇基大计?


    林静照似碎在池中千万瓣的月亮,辛苦摇头,无济于事。


    被毁了武功后,她是个走路都需要人扶弱柳扶风的贵妃,这点蚍蜉撼树的力道,完全救不了自己。


    “陛……陛……”


    她艰难发生,似是悔了。


    挡在喉中的几声咳嗽,卑渺如蚁。


    她竭力抵抗着他。


    朱缙自纹丝不动,忍心施为。瞳仁始终静穆如雾霭山岚,加深了肃意。


    他已经揪住了她的舌头,却并不着急用剪子铰掉,猎人捕到猎物后的玩弄,怜悯地欣赏她撕心裂肺的恐惧。


    既然她敢说那种话,自得接受惩罚。


    “忍着点,不痛。”


    他轻声道。


    咫尺之距,林静照清清楚楚映见了他那只判了江氏抄斩的手,盛满了温柔,拿着锋利的剪刀,平常得如菱窗下持笔淡扫春山。


    她云髻凌乱了,一阵阵泛寒,幻想舌头已被锋利的剪刀所截,血水四溅。


    他是灭她满门的仇人,她却连恨他的资格都没有。


    雷电轰隆隆劈在脑袋上,林静照被莫名的勇气驱使,左右乱晃乱挣。


    朱缙毕竟一手持剪刀,一手揪舌头,疏忽了对她下颌的禁锢。她的舌头灵巧又纤小,如游荡水中一条滑溜溜的鱼,紊乱扭动之下竟逃脱了。


    林静照如遇大赦,拎着沉重的裙摆即刻离开了镜前,躲到了床榻之上。


    朱缙还留在原地,静静垂首见手指尖滑躺晶莹剔透的涎,丝丝似蜘蛛的网,荡着微凉的春风。


    “你躲到那处何用,逃得了吗。”


    他心不在焉撂下一句,眼神和神思还停留在湿丝丝的指尖上。


    方才触她舌尖的温软之意仍自萦绕,痒得厉害,思绪被个细细的钩子勾着了,说不清道不明。


    她……怎么不咬他。


    有时候,她的反抗挺有意思。


    “臣妾失言。”


    林静照为了保命,不情不愿,嘶哑的嗓音透露着颉颃之意,雪亮的恨。


    “但陛下身为君上,言行为天下臣民之表,不应如此粗鲁地对待臣妾。”


    朱缙淡蹙了下眉,春水般温静。


    净了手,抬腿往榻上来。


    他期待她咬,她却不咬,那么他就咬她。


    她真是笨,偏偏躲开这里来。岂非走入死穴,钻进瓮中,退无可退。


    朱缙山岳般黑阒的身影,干净利落地朝角落处渺小的她压过来,几乎遮挡了全部的光线,噩梦一样汹涌。


    “呵。”


    他的冷笑回荡在深邃的大殿中。


    “朕的不是了?”


    林静照心情沉重,又往后挪动几分,好在他手中没拿着剪刀。


    她的冷汗将被褥浸润,困在这片深不见底的九重禁闼中,多希望那把剪刀在自己手中……她拿来当武器。


    “皇贵妃。”


    他举重若轻地说。


    “别怕啊。”


    他的嗓音像鬼魅,渗着阴冷的潮气,越这般说越令人害怕。


    林静照后背已触到硬邦邦的拔步床架,恨不得离开这座黑暗的殿室。


    朱缙欲将她捞起,瞥见她雨滴一半的爽净耳轮,在阳光下呈半透明的暖色。她负气而明亮的双目,又惧又怒。


    他屈指刮过她的耳轮,半跪着,膝正好钉在她双腿之间,囚她在狭小的榻角,将剥削进行到底。


    他吻住她的双目。


    “臣妾知错了!”


    为了减轻惩罚,林静照及时喊停,哀然主动将双腕交给她,淌着泪,一副听天由命的姿态,被折断的孤雁在风雨中伸颈哀鸣。


    皇权五指山下,她没有任何办法,只能祈求他施舍怜悯。


    朱缙毫不客气地攥住她送上门的双腕,完全摘得了主动权。


    林静照被逼得一副山穷水尽的落魄样子,想以退为进,以乖驯熄灭他的怒火,获得开赦。


    可她错了,他根本就没生气,何谈息怒?


    折磨她,能令他在尔虞我诈的权斗中暂时开解出来;也希望她再自不量力一些,大逆不道地反过来折磨他。这样,他便有借口对她施予更残酷的惩罚。


    “朕为你废了后宫,还有什么不满足的。”


    朱缙剐了剐她的冰泪。


    “朕对你多好。”


    “陛下只顾着施予,却从不问臣妾愿不愿意要,真正想要的是什么。”


    她在帘幕缝隙一线斜阳下流泪的样子甚美,熠熠生辉,悲愤填胸无计可施,被扣在枕畔两侧的手腕徒劳挣,声声控诉道:


    “陛下这样是自私的。”


    “大言不惭。”朱缙刻薄评价。


    “那朕赐给你一个孩子,够了吧。”


    说着,引开她的腿。


    他不会惭愧,变本加厉。


    林静照愈悲,倔强而轻蔑地撇过头去,挂在天空的月亮一样高洁。索性闭起眼睛,闭起心灵的窗户。


    朱缙厌嫌她逃避的模样,她闭起眼睛时,谁知道她心里想的是谁。


    她若敢把他当成陆云铮……他冒出一股邪火,有心把她碎尸万段,再把陆云铮挖出来挫骨扬灰。


    他掐回她的下颌,摆出与方才一般无二的姿势,秀净铅白的手再度揪出她舌头。唯一的差别是,他没拿剪刀。


    “看着朕,看着朕是谁。”


    ——不然还铰她舌头。


    后半句不必说了。


    他的耐心是有限度的。


    林静照被迫睁目,牙齿相叩,神色暗润,经方才那么一下余悸犹存。


    她慢慢寻回了理智,忤逆之言吞进肚里,恢复了往日驯从的样子。


    两颗瞳子,像黑色的葡萄珠。


    她在看他。


    朱缙这才满意。


    挤进了她,带来异样的感觉。


    她呼吸一噎,一瞬间茫然若失。


    比起铰舌头,这样的惩罚温和多了。多年的磨合使朱缙不再只顾着自己,过程中有意让她舒服,从而达到双方共同沉湎的目的。


    良久,也没有结束。


    林静照大汗淋漓,呼呼喘着气躺在被褥间,心烦意乱,连反抗的力气也没有了。体内莫名如鱼得水,刚才的慌张和恐惧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脸颊一点点飘浮的红晕和无能为力。


    朱缙神清气爽,心中受用。把她揽在怀中,吻了吻,如风之轻。她的肩头半穿着百鸟朝凤的华丽衣袍,是他的皇后呢。


    “这次先饶了你,下次没这么便宜了。”


    他溺着她。


    经过一场事,林静照清楚了方才失言的严重性,实把自己置于非常危险的境地。撑着所剩不多的力气,嗓音如水洗过,“臣妾方才是有口无心的,您……原谅臣妾。”


    褪了孤勇,她终向现实低头。


    朱缙嗯了声,有口无心还是有口有心都无所谓,她当一天皇后撞一天钟。


    他们早晚是要分开的。待捉到了朱泓先太子,实在形严势格,他会灭她的口,寻厚棺好好安葬她,铭记她是为大明朝而死的,赐她进《烈女传》。


    并非心狠,她知道太多秘密了。


    他是皇帝,坐在了这个万人觊觎的位置上,注定要狠心,注定要灭口。如果有不杀她的办法,他自然也不想杀她。


    但他会尽力保住她,不会随便伤害她。


    如果那时她有孩子,他会让她的孩子当太子。如果她没有,他只能和别的女人生太子。


    百年之后的合葬梦,遥不可及。


    搜到朱泓之时,就是他们分别之时。


    既然分离是确定之事,且享受当下。他方才是兴起,看她桀骜不屈声声质问的样子,想摸下她的舌头罢了。


    “陛下……”


    林静照长睫卷翘浓密,颤了颤,见他久久沉默,仰头隐晦地看向他。


    忽腰际一紧,朱缙俯首,凶狠吻了吻她,莫名缱绻,泛着铁锈的血腥味,那麻痹喉舌的剧毒比方才剪舌头的过程还阴郁,带着上瘾的味道。


    “阿照。”


    他动情,几分轻冷的喘,“朕虽然会杀你,但真的爱你。”


    政局占九十九,她占一。


    可是这一,也是他作为帝王能给她最深的感情了。


    林静照听不懂他的话,被迫淹没在他无一丝光亮与温度的眼眸中,承受他晦暗不堪的视线,被黑暗占据,锁住上涌的气血,做违心之事。


    她想,皇帝看她大抵像一只花瓶。虽然这花瓶平日也是摩挲宝爱的,但若能换取更大的价值,皇帝会毫不犹豫牺牲掉。


    林静照思忖片刻,理解了这话。


    强烈不祥的的预感涌上心头,他这么说,或许已经找到朱泓的蛛丝马迹了。


    她仰头哼了声,如崩断弦的琴。


    “臣妾是臣,即便陛下杀了臣妾,也只会谢主隆恩。”


    她反抗,脑袋被强行摁断。


    她詈骂,舌头险些被剪。


    朱泓的安危另当别论,她自己都不一定能活下去。


    这危机四伏的皇宫。


    第95章 搬宫“搬到显清宫与朕同住。”……


    转眼来到了夏至,红墙黄瓦的皇宫在毒辣太阳的映衬下,一片金海般的琉璃境界,蝉鸣如浪聒噪,蔚为壮丽。


    被遣散的妃嫔陆陆续续出了宫,最后一次回望这座崇高的天家宫阙,有人遗憾不甘,有人悲叹,有人欢喜……


    后宫,以后终究属于皇贵妃一人。


    林静照每个清晨醒来,枕畔都会有朱缙。透过帘帐,她怔怔盯着落满金辉的窗格,身后慢慢复苏的男人会强势搂住她的腰,迫使她嵌入他怀抱中。


    他像五指山一样完全压覆住她,棱角分明的手探进她薄薄的寝衣,宁静的呼吸洒在颈侧,催得她呼吸也急。林静照牢牢被钉在他身下,泥塑木雕的眼神怔怔与他对视,任由他分开双膝。


    这样的过程,每早都要经历一次。


    “醒了?”朱缙淡冷而柔哑的嗓音密向她耳畔,深深浅浅吻着她脸颊。


    他的禁锢欲很强,熟睡时也不松开丝毫,导致她早上醒来总是细汗淋淋的。


    林静照嗯了声,左右挪了挪,将身子熟练地蜷缩在他怀中,用清晨独有的明亮朦胧的眼睛深情凝望着他,下巴磕在他的锁窝上。


    “陛下也醒了。”


    她醒来,第一个看到的是他。


    朱缙忽然意识到了这一点,莫名有种成就感,在清晨与她相望的目光亦富有侵略性,箭般贯穿,仿佛一记眼神就能让她怀孕。悸动的吻深刻于她唇间,温存而绵长,作为早晨的唤醒。


    “嗯。”


    他咽喉的嗓音淹没在流动的吻中。


    林静照接受,彼此形成了默契。


    以前作为妃妾,她这样彻夜陪着君王不像话。但现在,她是他的皇后。


    朱缙很满意这个新身份,翻身覆上,摁着她歪歪缠缠又做了一次,不吝赐予她更多的宠爱和雨露。


    林静照迷惘晃荡,双目似阖未阖。他在这方面强得很,春秋正盛,又遣散了后宫,所有雨露朝她一人浇来,她真是吃不消。


    “册封礼定在什么时候?”


    意识恍惚中,她问,皇后得有一个正式册封礼。


    朱缙告诉,七月十三。


    口吻淡薄,只似通知。


    他在皇帝这位置坐久了,什么事只是一句圣旨的事儿。


    七月十三是礼部定下的日子,良辰吉日,花好月圆。


    林静照抿抿唇,五味杂陈。


    皇后的职责是管理后宫嫔妃,现在后妃都被遣散了,她这个皇后没有太大意义,头衔而已。


    昔日与陆云铮定下婚约时,她心比天高,还真细细规划过入府后执掌中馈,怎么当合格的当家主母,甚至铺排好了陆云铮的仕途。


    她就靠陆云铮拼诰命了,可不允许陆云铮偷懒,更不允许斯人纳妾。呵呵,若在她料理的后宅出了妾室,她必定把陆云铮生吞活剥了……


    林静照沉沉阖上长睫。


    起身更衣之后,共用早膳。


    林静照没怎么和帝王共同用过膳,整顿饭吃得压抑肃静,真正做到了食不言,微余筷勺细微交织的响声。


    朱缙不开口,她也沉默,实找不到什么话头,尤其是在江家覆灭后。多年来二人的交流只在龙榻,下了龙榻纯纯是陌生人。


    她爱吃的菜,朱缙都叫布菜的太监摆在近前,一道道琳琅满目。


    林静照反而不好意思吃了。


    “昔日皇考皇妣在时,朕为湘王世子,初春,欲娶一位世子妃料理王府诸事。后继承大统来到了京师,这桩事便错过去了。”


    穹顶下明净的天光下,朱缙平静地谈起往事,混杂着层层叠叠的怀念。


    林静照不知他忽然说起往事有何用意,但湘王的事是忌讳,他说可以,旁人说弄不好会引火烧身。


    “臣妾久居京师,并未有幸到湘楚之地去过,原是井底之蛙。”


    她谨慎地迎合。


    “不怪你,朕也好久没回去了。”


    他鼻梁挺拔冷峻,如黑白分明的铅画,口吻寻常宛若世子对世子妃。


    “我大明江山幅员辽阔,许多壮美的风景是在京城无法领略的。”


    烟雾袅袅中茶香漫漫,林静照悄然观察他的神色,细声道:


    “臣妾少年时,也爱走南闯北。”


    “如果有幸能陪陛下南游,一起出去走走,臣妾也想见识见识湘楚之地。”


    她说罢快速移开眼神,不自觉垂首多舀了几口粥,怕遭到拒绝。


    谈起故乡,朱缙兴致甚浓,解了对她一向的软禁,破例答应。


    “你既为中宫,依礼需向皇考皇妣叩首烧香,过些日朕带你去。”


    林静照秀美的眼睛一瞠,这辈子,原没想过能再踏出九重宫阙。


    “多谢陛下。”


    这句倒有几分真心。


    “皇贵妃——”


    朱缙尾音拉长,唤了声她,欲言又止,深邃肃重。


    “这点事不用谢。”


    他心底涌动着可怕的浊流,怪怪的,觉得哪里不对劲。他和她之间始终隔着隔膜,看不见摸不着,无形的疏离横亘其间。


    事情原本不该这样。


    如果他不是皇帝,她只是湘世子妃,那么该像寻常夫妻那样,她在耳畔唠唠叨叨,算计着家长里短。不可能这般君君臣臣,随时都谢恩,虚伪得像戴面具。


    “罢了。”


    良久,他道。


    毕竟是帝王家。


    林静照深以为君心难测,哪一句话就踏入了万劫深渊,在不得罪君王的情况下,离得越远越好。


    只盼朱泓晚一点被找到,她多苟活些时日,享受些皇后的尊崇。


    朱泓被找到时,就是她的死期。她愈是当皇后,愈是被推向火坑,朝臣愈加恨她入骨。


    毕竟,她是被饲养在现实生活的笼内,随时会被牺牲掉,永远不能忘记他曾赐过白绫匕首毒酒令她自裁。


    用罢早膳,林静照正准备恭送君王,朱缙却叫她一起到显清宫去。


    她诺下,并没有其它选择。


    紫禁宫晨曦晴空灿蔚得如同被水洗过,时而飞过一阵阵白鸽,二人还是第一次一起踏出重重守备森严的昭华宫。


    龙辇抬来,朱缙踏上,坐稳,回首见林静照仍恭敬跪在原地。


    朱缙铅眉一蹙,“不是说了叫你跟着?”


    林静照道:“是,臣妾乘辇即刻便来。”


    他的龙辇品阶高贵,独一无二,只设一个座位,只有天子可一人乘。


    她在臣下,有适配的妃辇。


    龙辇起,朱缙阖目背倚其上,回首,见她单薄瘦削的身影在晨雾中离他越来越远,宛若被抹淡了色彩,抓也抓不住,忽喊道:“停。”


    他改变主意,大步踱下,回来抓住她的手:“不乘辇轿了,朕和你走走,正好消食。”


    林静照被他攥得有些疼,不理解他为何在这等小节上较劲儿。她又逃不掉,马上会追去显清宫。以他尊崇的身份,实罕见步行于宫阙中,仪仗会吓死沿途宫女太监的。


    “……好。”


    帝后一同漫步在长街的清晨中。


    朱缙一袭青衫,凝碧墨枝,澄淡清远,山中隐逸的道家打扮,似神仙在洞天,不似九五至尊的皇帝。


    林静照印象中从没见他穿过金鳞绣爪的龙袍。不知道的还以为他是被请进皇宫的道士,哪曾想他是皇宫的主人,天下的主人。


    或许,孕育诞生过《楚辞》的湘地就是这样浪漫的,信巫重鬼,他做湘王世子散漫惯了,当皇帝仍然这样。


    “昭华宫地处偏僻,离显清宫远了些,往来递送青词也不方便。”


    朱缙沉沉打量宫墙琉璃二色瓦,尽头隐约朦胧的万岁山,“凤仪宫已修好完好,你行完册封礼搬到凤仪宫去。”


    林静照早知搬家的事,她在凤仪宫住惯了,喜欢后园的小池塘。蓦然叫她搬去历代皇后咽气鬼气潇潇的凤仪宫,心不甘情不愿。


    但她身为皇后,位主中宫,仍住在嫔妃的偏殿有违礼制,搬家是必要的。


    “臣妾……”


    她方要开口,听朱缙自顾自地道:“不,你直接搬去显清宫,和朕住一起,何必管那些言官叽叽喳喳的议论。”


    林静照愕然扇了两下睫,哪有妃嫔和皇帝同住的道理,妃嫔在龙榻上躺一整夜都是逾矩的……其余逾矩犹在其次,主要是她现在已经被监控很死了,若再搬到天颜咫尺的显清宫,日日刻刻分分秒秒面对着他,还能呼吸吗?


    “陛下,此举不妥。”


    她舌头一紧,着急寻了个理由,“显清宫乃求仙问道之地,臣妾一介凡浊之身,又是罪臣之女,入内恐惊扰了神明。”


    朱缙停下脚步:“哦?皇贵妃不愿?”


    林静照在他逐渐犯冷的眼神中胆寒,这位道君何等聪明,焉听不出她言外之意,无助蠕动着唇,“臣妾怎敢,只是担心陛下修仙大业。”


    他眼睛黑得吓人,在耳畔轻语:“放心,即便搬到显清宫,朕也会允你休息的。”


    再肥的田也经不起老耕,何况她贫瘠。他只是偶尔犁犁地。


    林静照双腿顿时软了,软成一滩泥。他的手恰好掐在她腰际,雄浑的力道把她掐碎,和床帐间一模一样。


    她魂不守舍地道:“谢陛下,得陛下如斯宠爱,臣妾……”


    生无可恋。


    朱缙煴煴然:“爱妃不必谢。”


    他早有此念,今日才说。


    今年他来昭华宫越发频繁,不来的时候也思忖着她,憎恶来往的路程。


    矛盾感,异样感和幸福感交织,他有些期待着她搬过来的那一天。没给她准备寝殿,他的寝殿便是她的,他们日日住在一起,营造共同的家。


    虽然这诡异的幸福充满了虚无缥缈,不知那一日就被意外打破。可是,现在的幸福终究近在咫尺了。


    他已经攥她很紧了,却仍然感觉松。


    第96章 回忆臣女去引开追兵


    皇贵妃将登后位,臣民轰动。


    皇贵妃与江氏巨奸勾结,诱使君王沉迷修玄斋醮,害死无数诤谏直臣,这样一个劣迹斑斑的妖妃不足以母仪天下,她给大明带来的只有不幸。


    奈何圣上情有独钟。


    言官骂声如决堤的黄河水滔滔不绝,但无法改变圣意。


    当初,刚践祚的圣上就是不顾周有谦等一干旧臣激烈反对,大开大明门按皇后礼节把她抬进来的。


    当初,圣上也是因为她廷杖了文武百官,使旧辅元臣死伤殆尽。


    刻骨的仇恨是无法泯灭的,那些因妖妃而获罪的臣子化为厉鬼冥冥中凝视着妖妃,他们的故交亲朋网罗了一张仇恨网,时时刻刻诅咒妖妃,朝廷所有浩然正气的士大夫与妖妃势不两立,流着血泪等待妖妃的陨落。


    徐青山要挽救王朝社稷,首先要除的就是奸臣和妖妃。


    奸臣已除,妖妃唇亡齿寒。


    尽管妖妃有圣上庇护,徐青山手里捏着一条妖妃绝无法逃脱的罪名,能叫妖妃死无葬身之地——这秘密连太子殿下也不知道。


    群魔乱舞,风雨欲来。


    妖妃的末日就要到了。


    “嗬……”


    林静照轻哼了声,从噩梦中骤然睁开眼睛,身下黏糊糊的沁满冷汗。


    视线缓缓清晰,依旧是她熟悉的床帐,熟悉的被褥,熟悉的陈设。


    还没搬宫呢。


    她现在还不是皇后。


    林静照缓了缓,恢复了理智,悄然下面倒杯茶,灌了大口。没有惊动芳儿等人,只想自己静静。


    近日右眼皮突突老跳,总有种火上煎烤之感,恍惚间已搬去了显清宫,一睁眼便能看到冷肃的圣上。


    还是她的昭华宫好。


    一灯如豆的昏暗殿内,尽是华丽奢华的冰凉。凤冠凤袍整整齐齐地堆叠在妆台,黑暗也无法掩盖的煊赫光芒。


    入宫这么久,她仍无法完全融入宫廷,无法接受皇贵妃这头衔,好像自己仍是当初客居东宫的小小幕僚——


    林静照想起许多往事来。


    那时她叫江杳,礼部尚书江浔的女儿。


    爹爹江浔懦弱温吞,胆小保守,因其唯唯诺诺的性子被发往金陵冷槽近二十年,全家人吃尽了苦头,母亲也在寒酸中撒手人寰。


    近年来江浔巴结了内阁大学士周有谦才得回归京师,依旧是个可有可无的角色,跟人身后亦步亦趋,受尽冷落和白眼。


    林静照心比天高,虽是女儿身,巾帼不让须眉,进取心比哥哥江璟元还深,整日为爹爹的处境担忧。


    她亲眼目睹了家道中落后的种种世态炎凉,暗下决心,托举家族。


    神宗老皇帝昏聩无能,朝政大权尽数把握在皇后和太子母子手中。朱泓受周有谦为首的内阁班子辅弼,受正规的皇太子规训,行监国大权。


    读书士人皆投奔太子,天下英才为太子所用。林静照也梳起长发扮作男儿模样,靠着几分小聪明到太子身畔做个幕僚,本意是寻求荫蔽,助力爹爹和未婚夫陆云铮的前程。


    她做事利索,嘴巴甜,恪守皇宫规矩,不该看的绝不多看一眼,不该说的绝不多说一句。又身负武艺,能飞檐走壁完成特殊使命,很快赢得了皇后和太子的信任。


    皇后尤其喜爱林静照,见她生了一张秀美芙蓉面,是官宦之女,有心让她服侍太子。今后太子驰骋朝堂之上,她运筹帷幄之中,一对天生佳偶。


    不料素来追名逐利的林静照拒绝了,跪下来道:“臣女婚事已定,还请皇后娘娘收回成命。”


    皇后意外:“哦?有婚约了,可是那个翰林院那个陆进士?”


    林静照道:“正是。”


    皇后正色:“你可想清楚,陆云铮是个名不见经传的进士,或许这辈子出不了头,你跟着他只有被拖累的份。”


    小小的进士郎,如何能和光芒万丈的太子相比。


    林静照初心不改。


    陆云铮是她的青梅竹马,二人情谊深厚,早已经认定了彼此。虽然陆云铮有缺点,她非陆云铮不可。


    皇后惋惜,无法强人所难。


    当晚,林静照就被传唤进了太子朱泓的书房,原来白日她与皇后的那番话被太子听见了。


    “你莫把母后的话放在心上,孤是太子,娶太子妃只能娶名门贵女。纳你的话,最多给一个妾妃的位份。”


    因比较熟悉了,朱泓话说得直白,眼神中蕴藏湿漉漉的情意,“杳杳期待的必然是正室大妇吧?那孤只能与你做君臣了。”


    林静照听太子这意味不明的敲打之语,心头晦暗,她来东宫当幕僚是为了搏前程,把太子殿下当上峰,万万不敢有非分之想。


    “臣女明白。”


    朱泓欲言又止:“那就好。”


    深夜男女不便共处一室,叫她回去。


    林静照知太子殿下性格敏感,容易多心,敲打几句也是出于好意,便当此事是小插曲,很快忘记了。


    她看好了这步棋,太子的地位绝对够稳,无夺嫡之祸,只待老皇帝一咽气,朱泓便是绝无争议的新皇,届时江家是从龙之臣,鸡犬升天。


    她江家,再不会受白眼和窝囊气了。


    她私底下叫陆云铮也去投靠太子,孰料陆云铮心高气傲,明明是个穷酸进士却非梧桐不栖非醴泉不饮,要投他只投眀主,建前无古人后无来者的伟功,为人走狗的事他断断不做。


    “杳杳你一个妇道人家,别掺和朝堂之事了。”


    陆云铮道。


    气得林静照半个月没理陆云铮。


    接下来的日子里,林静照凭借自己的聪慧和武艺为太子摆平了种种麻烦,地位从一介普通女官遥遥升为众幕僚中的主心骨,泼天的功名利禄近在眼前。


    谁料天意弄人。


    太子和皇后奉行的严酷削藩政策,过分侵蚀了皇家兄弟间的感情,逼死了几路藩王后,剩下的藩王纷纷举起反旗自保,叛军蜂起。


    太子朱泓那时堪堪二十岁,虽掌握了国政大权,纸上谈兵,宛若幼童拎巨锤,一不小心就把自己撞得头破血流。


    藩王联合军有成祖遗风,气势凶悍,所向披靡,太子的百万大军溃败连连,丢兵弃甲。最终叛军逼到了京师脚下,发出了最后通牒。


    “孤要留下来,和京师共存亡!”


    朱泓被熊熊火光熏黑了脸,眼含泪光,耳闻远方震天的喊打喊杀声,铿锵坚定,浑身颤抖着决心一死。


    “皇儿,你糊涂!”


    皇后大怒,推搡着催促着,“快走!”


    藩王联军和皇族有血海深仇,朱泓作为削藩的主导者,成王败寇,一旦被抓后果不堪设想,终身囚禁都是轻的,很可能被一杯金屑酒送上黄泉。


    “太子殿下,留得青山在,卷土重来未可知,您还是先听皇后娘娘的走吧。”


    林静照亦满怀忧虑地劝。


    作为太子身畔最忠心的谋士,她清楚晓得太子胳膊有多细,皮肤有多白,读书有多死板,身体有多孱弱,落入凶暴的叛军手中有死无生。


    朱泓怔怔,泪痕在脸上交织成蛛网,万分遗憾地望着自己的大好河山,就这样拱手让人,沦为叛军的盘中餐。


    迫于形势,最终太子还是痛苦万分地逃离了皇宫,由林静照和几个贴身心腹护送,抄小路往深山去。


    然而低估了藩王联合军对皇室的仇恨,得到了江山还不罢休,定要生擒太子朱泓。


    “叛军穷追不舍,如何是好?”


    他们已在马背上颠簸一天一夜了,马匹口吐白沫,接近体力的极限。


    无粮无援军,他们坚持不了多久。


    林静照等几个身怀武艺之人还能沉下去,朱泓却文人弱质,经此颠沛流离之苦,心胆俱裂,为自己做了逃兵抛家弃国而深深羞愧,精神和体力的双重折磨这下,奄奄一息。


    为保太子,那几个心腹与叛军硬碰硬,结果自然是脑浆涂地。


    猎猎风声中,敌军乱箭齐发。


    朱泓肩头手臂中了箭,汩汩流血,缺衣少药。林静照撕下自己的裙襟为太子包扎,却无法止血。更可怕的是,藩王叛军越逼越近。


    事实证明耍小聪明吃大亏,林静照为了家族飞黄腾达抄捷径走上一条不归路,聪明反被聪明误,终沦为太子的陪葬品,共同葬送在这里。


    或许,陆云铮坚决不投靠太子是对的。太子年轻单纯,身娇体弱,又容易受人蛊惑,鲁莽削藩,酿成今日的惨剧。


    现在再说后悔徒然无功。跳上太子这条船,便是一条绳上的蚂蚱。赌局赌输了,林静照必须自己吞下苦果。


    她倾听着叛军越来越逼近的声势,脱下自己的衣裳,又剥下太子带血的衣襟,毅然道:


    “太子殿下,快与臣女交换衣裳,臣女去引开追兵。”


    朱泓难以置信,大颗大颗的泪珠从眼眶溅出,痛心疾首地拒绝:“孤堂堂一个男人,怎能用你女儿家?”


    林静照五味杂陈,这样无异于自掘坟墓,但她不怕。


    “您是太子,天下不能没有您,臣女的命却无关紧要。”


    朱泓哀痛至极,感极而伤:


    “杳杳……!”


    林静照仗着自己的武艺强行剥下朱泓的外袍,那是她第一次穿尊崇耀眼的蟒龙袍。衣上沾染大片大片的血,把她的肌肤也沤红了。


    作为谋士,她尽了最后的忠诚。


    林静照剪下一缕秀发裹在巾帕中作为绝命书,托朱泓脱困后帮她带给陆云铮,与陆云铮来世再见了,给朱泓留下一匹脚力尚可的好马。


    她自己则跳上那匹已累得图白沫的中箭残马,泛着几分悲壮地冲向敌军,飞扬的蟒袍在风中猎猎作响,飘出血腥味,去引开追兵。


    “太子在这里!活捉太子!”


    “捉太子!”


    第97章 沦落“你的皇后,只能死后追封。”


    这是林静照第一次冒死为太子引敌。


    幸运的是,她凭借自身高超的武艺和临危不惧的机变死中得脱,虽负伤挂彩,终于又与太子殿下会合了。


    藩王联合军本由数股心怀鬼胎的藩王队伍组成,天下未定时还能拧成一股绳,眼看着天下已成囊中之物,为了皇位内讧起来,情势混乱,否则凭他们二人纵然插翅也难逃。


    林静照掩护朱泓暂避到了一座山洞中,无床榻可堪休息,无粮可堪果腹,无药可堪疗伤,昔日钟鸣鼎食万人之上的太子沦为山洞囚徒,凄凉哀寞。


    朱泓伏石而哭,蜷缩成一团,哀毁神伤。沦落至此,皮肉之痛犹在其次,精神的羞愧时时刻刻虫啃着神经,褴褛的衣裳嘲笑着一国太子的窝囊和无能。


    “国破山河亡,那么多人受孤连累,孤有何颜面苟且偷生,莫如死在乱箭之下!”


    “太子殿下,您冷静些!”


    林静照紧紧守在太子身畔,让太子知道还有她这最后一名属下在。


    “越是危急关头越不能自暴自弃,皇后娘娘还在皇宫等您解救。”


    “母后……”


    谈起皇后,朱泓怔了。


    “对。”林静照握拳坚定。


    这个时候,最需要振作鼓气。


    她虽是太子的属下,跟着江浔颠沛流离四海为家,经历了多年的摸爬滚打,心智远比温室中的太子成熟。


    朱泓身上流淌着朱家最纯正的血脉,毋庸置疑的皇位继承人。藩王联合军再是凶悍,始终无法泯灭他的存在。顽强活下去,早晚有回宫之日。


    朱泓勉强收了泪,抬首见林静照泥土和血痕黢黑的秀颊,心底的柔软猝然被碰撞,“江杳,苦了你了。”


    林静照见太子抖擞精神,柔声安慰道:“臣女不苦,食君之禄忠君之事,臣女会一直陪着太子的。”


    事实上现在她想跳上别的船也晚了,她已与太子绑定,祸福相依,太子能东山再起她也能光宗耀祖,太子被叛军所杀她也难免陪葬。


    朱泓眼眶滚烫,春心涌动,咽了咽喉咙,为她以死相护的诚心所感动。盯见她雪颈上一道曲线,长长似春山的眉毛,秀骨清像,哪怕落魄仍能看出是美人胚子。


    “杳杳……”


    他想夸一句她真美,又觉得不合时宜。


    坐在太子这个万人觊觎的宝座上,趋炎附势之辈多,清忠鲠直之辈少。他承认那日说的话是因为听到了她拒婚而愤愤不平,并非存心让她做妾的。


    朱泓猩红的眼涌动着晦暗,颤抖瘦削的手摸向她的脸颊,干裂的唇一张一合,欲把心里话倾吐。


    二人越靠越近,呼吸几乎交织。


    林静照敏感察觉到了什么,不动声色避开,“太子殿下,臣女出去为您找点草药和食物。”


    说着掸掸身上的草,起身离去。


    朱泓瘫在石上遥望着她的背影,凝噎叹息,深藏的感情无以言说。


    眼下撇开儿女情长,复国才是大计。


    靠着林静照每日摘野果、滤溪水,二人在洞穴艰难生存了一段日子。


    打到了猎物,不敢用明火,怕炊烟引来敌军或其他野兽。


    朱泓难以接受茹毛饮血,生吃兽肉,二人只将就着吃一些素饭。


    林静照白日偷偷找食物和水,夜晚守夜,负责维持生计;朱泓则潜心研究复国大计,突破困境。


    直到那日,官兵忽然汹涌起来,举着火把铺天盖上山捉人,气势比之前凶了十倍,带来了一个通天噩耗——


    新皇登基了。


    下圣谕,缉拿叛军余孽。


    叛军?离去数月,他堂堂太子反倒成叛军了?


    朱泓既悲且怒,捂着脸簌簌落泪,肝胆俱裂,神魂游离,痛苦之情无以复加。原本属于他的皇位被横刀夺去,混淆黑白,泰阿倒持。


    他想冲出去持刀拼命,恨只恨是个手无缚鸡之力的书生。


    谁又是新皇?他这太子还活着,怎么就册立新皇了?岂有此理。


    新皇是湘王的世子。


    湘王并未参与藩王联合军的叛乱,湘王一家原本偏居一隅淡薄无为。


    湘王病逝,年轻的世子殿下披麻戴孝,安抚家眷,主理王府诸杂事。


    世子远居湘地,并未有机会抢夺皇位。宫变发生后,被内阁周有谦为首的旧臣按长幼之序推上皇位,君临天下。


    林静照心如明镜。


    内阁表面上冠冕堂皇,先皇驾崩,太子久久失踪,国不可一日无君,共推新皇登位。


    实则,内阁眼见天下大乱,藩王自相残杀,匆匆忙忙拥立一年轻浅薄的小世子为帝,因世子丧父,身单力薄长久居穷山僻壤之地,最适合做稳固天下的傀儡,方便内阁控制。


    更有深层次的原因——太子既然丢了,丢就丢,赶紧死,大明朝已不承认这太子了——万一瓦剌等异族虏了太子去,以此威胁大明,当人肉盾牌,勒索无度,岂非重蹈北京保卫战时天子叫国门的羞辱?


    时殊事异,大明已不欢迎太子了。


    内阁机关算尽,唯一漏了那位少年天子的心性和直拗。据说那位世子明目达聪,悟性极高,机锋百出,表现得完全不像个穷僻湘地的乡下人,在登基之初的即位诏书上,便因年号的选择而孤君对峙群臣,是位天赋政治家。


    林静照不忍将内阁残酷和凉薄对太子直言相告,毕竟太子那样信任周有谦他们,听闻后心防更裂。


    官兵汹汹,山洞已经不适合再住下去了,他们必须再次逃亡。


    那位初初践祚的新皇,心黑手硬,必然不会放过旧太子。


    上次因为藩王联军内讧,太子才趁乱捡漏逃生。这次官兵整齐划一,行伍森严,训练有素,战斗力比之前提升了不少。


    朱泓箭伤未愈,连日来又得不到良好的饮食和休息,体力孱弱,气喘吁吁,与官兵之间的距离越来越近。


    “孤不行了,你不要管孤,自己先走吧。”


    他的箭伤崩裂,血水染红了衣襟,脸色苍白如纸,将近虚脱。


    “太子殿下这是说什么话,臣女一路出生入死,就是为了保护您。”


    瞧官兵这凶神恶煞的架势,他们两个无论谁被抓到都是极其恐怖的。


    “太子殿下再坚持坚持,很快就会有人来救您的。”


    林静照披上了朱泓的蟒龙袍,再次舍弃自己为太子换取一条生路。


    朱泓含着热泪望了她最后一眼,和前来营救他的旧部速速走了。


    林静照则没上次那么幸运了。


    她的肩胛骨被飞矢所射,直直从马匹跌落,摔下了深涧。因涧下全是水才勉强没有摔死,被锦衣卫逮捕。


    诏狱是专门关押政犯的地方,里面的囚徒都是高官大员。


    林静照作为太子身边的谋士,被关到了诏狱最深最黑暗的一层,受不见天日的拷问,精神受到无法想象的折磨。


    诏狱可怕如人间地狱,活人能被拷讯成白骨,她无论如何难逃一死,咬紧牙关只求速死,未曾供出朱泓的下落。


    高兴的是她的箭伤感染发了高烧,水米难进,迷迷糊糊,估计很快就不用再熬受这种折磨去见阎王了。


    然而,她却没死成。


    阴差阳错,进了新皇的后宫。


    移名改姓,从江杳变成了林静照。


    新皇留她一条性命是为了追寻太子朱泓的下落,让她进后宫,把她培养成万人憎恨的妖妃,是为了制衡群臣,拿她充当对抗群臣的工具,也是为了对她进行一场旷大而持久的逼供。


    ……


    皇后的册封礼,雅乐飘飘,平和中正的琴瑟钟鼓之声回荡在凤仪宫。


    凤仪宫大火中被烧毁了一部分,而今经过重新的修缮,愈添富丽堂皇。


    金墙涂抹一层象征多子多福的椒泥,瓶中插满芬芳的花枝,瓜子,花生,大枣,桂圆,一张张囍字贴在上面,娶继后相当于陛下重新大婚。


    林静照身披冗长繁丽的凤冠吉服跪在宫殿正中,色若死灰,形同槁木。


    报喜的钟声犹如鬼魅,耳畔响起的音乐似丧钟,盛大而恢弘的册封礼显得那样讽刺可笑。


    一切都结束了。


    “所以,这就是你和他的全部?”


    座上的君王细细聆着,沉在阴影中喜怒莫辩,良久,问道。


    林静照黯淡着眉眼,缓缓点头。


    “臣妾已知无不言。”


    “真是可歌可泣。”


    “你是旧朝的人,为旧朝奉献了一切,是个忠诚合格的太子幕僚,朕若有你这样的属下也会庆幸。”


    朱缙长目轻眯着沾了些厉峻之意,黎明前的启明星一样折射着雪寒,


    “但你也应该知道对朕直言相告的下场,我新朝容不下旧朝的人。”


    林静照无端失了会儿神,居然笑了笑,镇定地问:“跟了陛下这么久,臣妾一直挺好奇的,您最终会怎么处置我?”


    朱缙没答,望着黑暗深邃大殿中残烛泪凝结的浊黄,良久:


    “皇后是肯定当不成了。”


    “刚才锦衣卫向朕通报了朱泓的下落,以及你为了他两次赴死的事,朱泓的逃脱你功不可没。”


    如果朱泓位临九五,相信会重用她的。


    可惜现在是他执政。


    林静照听懂了言外之意。


    当真正被死亡凝视的时候,她倒没想象中那么慌张恐惧,反而落寞闲寂,犹如卸掉了长久以来背负的枷锁,身子轻飘飘的快飞起来了,这一天实在脑海中构想过无数次。


    “恭喜陛下终于寻到了先太子的下落,解除心腹大患。”


    找到了朱泓太子,意味着她再也没有什么利用价值。


    朱缙应了声。


    “如果你方才说的都是真的,按今朝的律法,犯了叛国罪,罪有应得。这也是你一开始进诏狱就该获的罪。”


    “你的皇后,只能死后追封了。”


    第98章 死罪“脱下来。”


    新建成的凤仪宫里虽堆满了金银器皿,阴森晦淡毫无人气。膏烛明暗跳跃,火苗煴煴灼人眼,白昼驱不散的黑暗。


    原本是万众瞩目的煊赫时刻,礼官赞师却统统被遣退出去,门窗紧闭。


    偌大空旷的凤仪宫主殿内,寂静得落针可闻,仅剩皇帝和未行完礼的皇后二人。


    朱缙高高端坐于龙座,九重禁闼的中央。穹顶天光落在帝王孤独的身影上,他处于巅峰之上俯视脚下,掌握乾坤,是镇定的看客,是最终的裁判,也会以最残酷的手段对待逆鳞之臣。


    林静照一袭皇后繁密华丽的凤袍,鬓边压着双鸾衔珠簪,眉与睫被膏蜡映出自然痕影,如一幅绝美的画。与黑暗的权力相比,她脆弱像朝生暮死的蜉蝣,生生死死已不那么重要了。


    一坐,一跪。


    强与弱的极端对比。


    册封礼已经结束了。


    最后一步,皇帝亲授凤印宝册,可这最后一步也是最艰难的一步。


    沉甸甸的凤印宝册就搁在御案上,宝石闪烁着光芒,可惜再也授不了了,永远授不了了。


    因为既定的皇后成了一个彻头彻尾的叛国罪人,不折不扣的妖妃。


    对此,二人皆有心理准备。


    分离的时刻,终于到了。


    “昨日朕起了卦,卦象不吉,今日果然发生了这样的事。”


    越到悬崖边的最后一刻,朱缙越没有着急处置她,而像相识多年的老朋友一样,平静而闲寂地叙谈。


    “秘密深埋于心这么多年,很辛苦吧?”


    林静照似天上的一缕月,美丽,高傲,淡然,死到临头,被折断的脊梁骨又直了,恢复了最本初的样子。


    “不辛苦,各为其主罢了。”


    她的眼睛空蒙蒙的,没有悲,没有喜,杏花破碎在潋滟的月光中。


    “朱泓并非明主,你若选择背叛朱泓,日子比现在如鱼得水。”


    朱缙沉沉道。


    “但背叛旧主的人,陛下也会鄙视,不是吗?”


    她心明眼亮。


    朱缙不寻常的沉默,未曾否认,背弃旧主的人他不会用,周有谦、江浔都是背叛旧主的人,他警惕的眼光始终没离开内阁。


    “朕知道你在宫里一直过得辛苦。”


    他似怜似厌,站在她的角度。


    林静照摇头:“那也不辛苦。若皇贵妃之尊也称得上辛苦,穷苦黎民便没处说理了。在宫里臣妾一直依仗陛下照拂,锦衣玉食,冬暖夏凉,尊荣备至,怎敢怨怼皇恩妄谈辛苦二字。”


    “你倒深明大义。”


    半晌,朱缙不阴不晴。


    “是陛下调。教得好。”她不卑不亢。


    他厌了与她口头攀扯,径直道:“你还有什么好辩解的?”


    最后的,最后的一次机会。


    林静照眼神如早春清湛的天空,透着如释重负的开释。


    “没有。”


    微音轻吐,却铿锵有力。


    身上霞绡雾縠的华丽庄重凤袍增进了她的勇气,使她脱尽轻靡柔弱之态,像真正的皇后一样有底气,在与帝平齐的位置。


    “诏狱没撬开你的嘴,宫廷的奢侈生活没软化你的嘴,现在你却说了。”


    朱缙深山的幽谷,似幽冥地府难以凝视的黑渊,“为了他,你忍辱负重这么多年,还对朕曲意逢迎。”


    林静照无话可说,本能地认罪叩首。


    “不用忙着叩首。还有什么瞒着朕的,无论大小事统统说出来。”


    他声音提高了八度,森冷。


    “臣妾方才便已说过,再无瞒陛下的了。”


    她身如琉璃,内外明彻。


    他一再给她的机会,却被她轻易丢掉了。


    “陛下已一再问过。”


    朱缙的冷意毒蛇蜿蜒,蓦然拿她没办法。她一句也不辩解一声也不求饶,就这么明晃晃地认罪,摆明了是找死。


    空气格外静默,充满了对峙的火药味,压抑和窒息的味道。


    林静照额头贴地,阖上双目,等待着最终的裁决。


    事情因果分明,罪证确凿,没什么争议的,再多问也是拖泥带水,浪费时间。


    她就是该千刀万剐的那个叛国罪犯。


    良久良久,似一百年那么长,等到她恍惚,没等到杀令,耳畔却再度响起帝王生人勿进的淡寒嗓音:


    “你跟随朕多年,算是跟朕有缘分,有些话不妨与你直说。”


    “叛国是大罪,如果你认,会走三法司会审的最高级流程。一旦司法程序启动,朕作为最高统治者也无法干涉,你明白吗?”


    这是应该的。


    林静照细声说了句“明白”。


    朱缙倏然从龙椅上起身,步履如风,振动衣袖出轻轻摩擦,玉带窸窣脆响,如摧枯拉朽的暴风雪扑面而来,径直走到跪着的她面前。


    “林静照,你不明白!”


    他厉声训叱。


    林静照被他猛烈的指责吓了一跳,甚至下意识缩了缩,伏低的视线仅能看着他绣着太极的道青丝履。


    朱缙俯首强烈凝视着她,目光施以无穷无尽的拷问,以帝王威严肃穆的气势,双目中燃烧着令人毛骨悚然的黑色狰狞火焰,她敢再多说一句就把她连皮带骨拆了。


    林静照如芒在背,浑身刺痛,口中辩解的话被吓得咽了回去。


    他从未生过这么大的气。


    这一次,她却顽强顶着压力,没有改变主意,也没有屈志哀求他的赦免。


    “臣妾罪有应得。”


    她牙齿叩战,柔韧的心性化为百炼钢,低低说,“求陛下赐臣妾一死。”


    朱缙冷怒如阴雨,“好,好,好。”


    拂袖,摩擦声猎猎。


    “朕会如你的愿,赐你最痛苦的死法。”


    他不知为何特别在意此事。


    林静照迷惑,随即弯唇笑了下。


    他终于大发慈悲允许她死了,她感念皇恩浩荡。人都是要死的,痛苦或舒服的死法无所谓了。陆云铮已死了,用最痛苦的死法死的。


    “皇后之位,臣妾便归还给陛下。”


    隔了会儿她道。


    这句落在耳畔犹如震雷,朱缙第一次被愠怒冲昏了头脑,无法遏制胸膛那股燃烧的力量,虾青的筋蜿蜒于手臂,有种想把她掐死的冲动。


    堂堂皇后之位,被她看得那样廉价,说抛弃就能抛弃。


    一个女人罢了,既然她想死,他成全,即便她哀求也没用。


    “你确实承担不起。”


    “脱下来。”


    他口吻冷得可怕,神色更如暴雨倾注,风卷云渡,闪电从布满乌云的眼中射出,阴影如怪物那般巨大。


    林静照被天威雷霆所慑,起了一层鸡皮疙瘩,险些被恫吓瘫软在地。


    这才是帝王褪去道家温和的外衣后,真正凶狠的样子。


    生死关头她保持了镇定,摘下沉重的凤冠,依次将层层叠叠的富丽堂皇的凤袍褪下,仅剩苍白的亵衣。


    失了凤冠霞帔的保护,她被殿内阵阵阴风吹拂,非但没有摇摇欲坠之感,反而挣破虫茧,飘飘然卸去了枷锁,超脱飞升。


    朱缙死死盯着她不卑不亢褪掉的发饰衣襟,委落在地犹如一层华丽的死鬼人皮,太阳穴怦怦作痛。


    她脱了,他并没有那么高兴。


    他命令她脱,不是真吝啬那件凤袍,而是想逼她央求他。


    她就那样三下两下干净利索地褪下,没有丝毫留恋,也不像以往那样央求自己,视死如归。


    朱缙唇齿干涸,气得阴冷发笑。


    这么多年他对她的付出皆如古井捞月亮,捞上来个镜花水月,破碎冰凉的水!


    他内心隐隐锥心之痛,心被揉皱了,难以抚平的棱角和皱襞,千万般狰狞的憎恨瞄准她射来箭镞,呼吸剧喘,极力压制着嘴边把她拉下去杖毙的命令。


    以前他还能看得懂她,现在完全看不懂了。


    林静照最后朝他叩了一首,作为臣民向大明君父的敬重。


    这是最后一次了,以后他们尘归尘土归土,不会再有相见的场合了。


    这场旷日持久的煎熬,走向终结。


    “臣妾多谢陛下多年的庇护照拂。”


    她瘦削的肩膀愈发清减了,在微风中脆弱如纸片,浑身被冻得瑟瑟发抖。


    ——夏日并不冷,透着些暖。


    她也不知为何,忍不住地哆嗦。


    可能是雪藏心房多年的寒气一朝被放出去,寒气逼人,将她整个人的血液都冻结了。


    忤逆君王,她未曾后悔,相反很痛快,生平从未享受过的畅快淋漓。


    朱缙呼吸滚烫,眸子猩红洇血,素来英察苛武的他失去了修行之人的沉静如水,险些失控。


    良久,他才恢复了锐利的冷静,心被一瓢冷水浇灭,神智重新归于正常,针锋相对地道:


    “皇贵妃不必如此焦急寻死。”


    她死可以,但有一条,即便是她死也要弄清楚的。她若不分说明白,他把她尸体挖出来刨根问底。


    “你对朱泓究竟有没有情意?”


    他不死心地问。


    林静照默了默,此时再问这问题有些好笑,如实答道:“臣妾对昔日的主子,当然有情义。”


    “何种情意,浓到什么地步?”


    朱缙的额不知不觉爬满了青筋,一眨不眨的凝视她。


    “陛下已知道了。两次为主子死的情义。是身为谋士的职责。”


    她讷然道。


    朱缙死水无澜,“现在是第三次?”


    她怔了怔,苦笑:“是。”


    “可你也身为后妃。”


    他浓重的嫉妒与不甘,黑涛滚滚的眼海中布满暗礁与险滩,


    “对旁人有情意,便是对君不忠。”


    林静照无可辩驳。


    “臣妾甘伏圣诛。”


    她腻了,隐隐催他早下圣裁,“罪责皆在臣妾一人,臣妾触犯国法,触犯陛下,求陛下珍惜宝贵时间及早赐臣妾一死,来世结草衔环再报圣恩。”


    他素来杀伐果决,之前赐她白绫匕首毒酒自尽狠辣干净,而今却拖泥带水,一遍遍敲问确定的事实。


    朱缙热到发冷。


    事实上,换另一个人如此不知天高地厚冒犯圣驾,早剐千万次了。


    “朕是要赐你死的,但要通过合理的司法手段,让你死得心服口服。”


    “朕再最后问你三个问题。”


    他深深阖上眼皮,喘着冷意说。


    第99章 入狱最后三个问题。


    朱缙平时要人性命只是一记眼神一个动作的事,杀人于无形,辩解的机会都没有,哪会这般拖沓。


    他的问题大同小异,她早已答过,甚至答得倦了,只是不是他理想的答案,所以被一遍一遍拷问。


    “陛下请问,臣妾洗耳恭听。”


    林静照表面上恭驯,实则疏离,暗暗与他划清了界限。


    恐怖的讯息使空气沉重得犹如实质,飘渺着令人悚栗的阴翳气息。


    朱缙布满阴云。


    金琐窗外,立着鳞次栉比的锦衣卫。


    身形如铁塔,手持绣春刀,见血封喉,代表着皇家武功的最高实力。


    这最后三个问题至关紧要,堪称绝命局,答得好或许可以死中得脱,答得不好便会身首异处。


    寻常人见到这种阵势自然吓得魂飞魄散,但林静照不同,她已心如止水。


    “当初你是否受了胁迫,不得已才帮助朱泓反贼?”


    朱缙肃穆凝重,慢慢问出第一个问题。


    史官在旁提着笔记录。


    林静照抿抿喉咙,思索片刻,对于这个暗示性极强的问法,答:


    “并未受胁迫,是自愿的。”


    朱缙愀然皱眉。


    气氛如绷紧的弦。


    史官低头,沙沙专注地落笔。


    隔了会儿,他冷色开口。


    “第二个问题。你是否替人承担了罪过,当初帮助朱泓逃窜的,是一个易容成你模样的人?”


    此问匪夷所思,易容的说法荒谬,开脱的意味极其明显。


    史官在此,她回答“是”或许能脱罪,保住性命,终止司法流程。但死罪可免活罪难逃,不进衙门诏狱,进的是皇帝龙榻上的私堂——比真正的酷刑更煎熬万分。


    念起以前整夜整夜跪在榻边被迫用嘴屈辱地伺候他,宛若一个器皿,毫无人格尊严,林静照视死如归,不愿再这么暗无天日地度过剩下漫漫几十年。


    “不。就是臣妾本人。”


    躲生门,她偏往死门上冲。


    朱缙骤然射出冷电的寒光,无限英锐杀机,死寂如夜,凌厉似刀,对她这回答的不满趋于极点。


    “好。”


    他正色,命令:“太史官,记。”


    口吻如秋风扫落叶,肃杀严酷,大公无私,一点情面不讲了。


    生死威逼之下,林清照垂着眼帘,柔弱闺质,不见一丝动摇之色。


    史官被帝后之间的气势恫吓住,笔尖迟疑,犹豫着该不该记。陛下显然要保皇后,记了,难免被屠杀灭口;不记,对不起史官的职责和良心。


    直到帝王第二次厉声催促,史官才如梦初醒,忙不迭拿起笔来,将帝后之间的对话原封不动录下。


    ——皇后娘娘的死罪是板上钉钉了。


    凭这两句,便是翻不了的供词。


    “最后一个问题。”


    “你方才说各为其主,不敢背叛过去的主人朱泓,原也算清忠鲠介之士,但你要分清楚现在是哪朝哪代。”


    朱缙沉闷微哑,收敛了攻击性,夹杂更强的暗示意味,“现在让你改变,弃暗投明效忠新朝,你是否答应?”


    这是最后一个问题,也是最致命的一个问题。


    如果要活,此乃最后的缺口。


    过去的事各自有各自的苦衷,人孰无过,就此揭篇。


    话说到这份儿上,说尽了。


    林静照当真迟疑了那么一刻。


    她曾经奋力求生,发现求来的只是无尽的煎熬和痛苦。


    要抽离这尘世,现在是最佳的时机。平时她被看得死死的,连自戕的机会都没有。


    “陛下要臣妾说实话吗?”


    他颔首。


    没有催她,隐晦提示,“想清楚了再说。”


    林静照莫名流了泪,泪水如蛛网在脸上交织,语声仍冥顽不灵:


    “不会。”


    “臣妾一生只侍一主。”


    细弱的声音铮铮然响彻在深邃的大殿中,振聋发聩,震落尘埃。


    侍不侍奉朱泓犹在其次,毕竟是过眼云烟了。她不想在这深不见底四四方方的黑暗宫廷牢笼中再呆下去,宁肯付出生命的代价。与其说逃离宫廷,不如说逃离朱缙。


    她一心求死。


    三个问题问完了。


    史官盯了眼帝后,撂下了笔。


    朱缙负手而立,窗外夕色浮动,殿内阴森滴水,淡清微白的道袍随风一阵阵翻起,天颜难测,喜怒莫辨。冥冥薄暮之前,这件事必须得到裁决。


    他静默着,古殿檐头风铃响。


    身形颀长,萧萧肃肃。幽邃深刻的长目中,一团黑茫茫的雾。


    好像,没什么可说的了。


    林静照承认第一次见到湘王世子的面目时,确实有种惊艳的感觉。他身上有股巨温柔的冷感,光风霁月,不怒自威,即便天天穿着道袍也是紫禁宫独一无二的皇帝。


    可惜他和她止步于床榻上的浅薄交流,跪着的姿势永远没有平等可言。


    “朕罚你,你可认?”


    许久许久,他道,透着一点点日暮黄昏的疲惫和嘶哑,似失望至极,嫌弃至极,一眼不愿再看她。


    暮色倾斜,林静照恰好跪在斜阳能照射到的地方,金灿灿的一身蜡黄。


    斜阳很快会移走,她沐浴着阳光,对清冷幽暗处的帝王安然道:


    “臣妾心服。”


    这次,尘埃落定。


    多年的软禁,名为贵妃实为囚犯的牢笼,终于要破碎了。


    “你为了他,当真意志坚定。”


    朱缙立在斜阳中,淡淡讽刺了她一句,影子又黑又深。


    林静照没反驳,他怎么想都无所谓,反正她马上离开这深宫,去见爱她的爹爹、早逝的娘亲、哥哥、陆云铮了。她不仅不伤心,反而有几分庆幸。


    “臣妾只是为了自己。”


    “朕会把你打入诏狱。”


    朱缙像一个淡漠的判官,丧失所有感情,僵硬地宣读最后的审判。


    “夫妻……”


    他说这两字之时迟疑了片刻,还是生疏地说下去,“夫妻多年,朕最后能给你的只是一碗饱饭。”


    ——黄泉路上做个饱死鬼。


    绝情中,仿佛又透露着温情。


    或许还有临刑前一杯黄泉酒。


    林静照维持跪姿,声音埋在膝盖里,亦礼节性地回道:“谢陛下。臣妾恭祝陛下岁岁如意,年年平安。”


    说来,她本是囚犯,偷了荣华富贵享用这么久已经知足了。


    朱缙默然。


    他们之间的关系原不是这么温馨的,祝福也无需这么虚伪。


    “你知道诏狱里有什么刑罚吗?”


    不是恐吓,单纯让她有个心理准备。


    “知道。”


    林静照眼前闪过那些噩梦般的刑具,肮脏的囚牢,耳畔犯人惨烈的哀嚎,以及永不见天光的精神折磨。


    “知道就好。”


    朱缙方才陷入一时感情漩涡中,现已抽身而退,恢复了理智,做个冷静的旁观者俯视众生悲哀,铁面无私。


    “三法司会给你最公平的审判。”


    三法司是刑部,大理寺,都察院。


    因她犯的是叛国罪,亲口承认过罪行,有史官记录,证据确凿。


    涉及朝堂,他不能按处理寻常后妃的办法赐她一杯毒酒,只能走正经司法流程,受天下臣民百姓监督,会审,定罪,公示,当众处决,弃市。


    她是妖妃。


    三法司中的许多官员暗暗对她怀着仇恨,必然借此报复。他把她交出去,不再庇护她,相当于判了她死罪。


    “这过程或许有一些难堪,屈辱,更会痛,上大刑,甚至因为你是皇贵妃会重判,你可清楚。”


    林静照听流程这样复杂,微微失望,她还以为能死个痛快。


    但殊途同归,无论过程怎样,她总是能摆脱深宫的。


    “臣妾宁愿陛下用后妃的方法处理。这样会白白让臣妾蒙受额外屈辱。”


    像上次那样,赐毒酒匕首白绫干净快速地供她选择。她最后悔的事莫过于上次怕痛,居然选择苟且求生。


    无论怎样,他是宫中她唯一一个知己,唯一熟悉认识的人。


    他还有个讳莫如深的绰号,妻控。


    朱缙摇头道:“国法尊严不可破。朕素来一视同仁,不会给任何人宽待。”


    顿了顿,隐隐夹杂了对她方才固执己见的报复,把话说死:“朕必须当这大明朝的家,无论妻控与否。”


    方才给过她机会,她不珍惜。


    “交了三法司,即便朕有心也绝不能饶你。饶你,便对不起满朝忠诚于朕的文武官僚,对不起天下百姓。”


    史官已记录,现在想终止流程也晚了。


    “无论是斩首还是酷刑,朕会叫他们按照原则判。因为所有弹劾你的都是忠臣,为的是这个国家。除了你,朕的白刃又该对向谁?”


    林静照知道自己和他那些棋子大臣相比不值一提,本来想争取一个痛快的死法,现在看来做不到了。


    “臣妾明白,多谢陛下告知。”


    她有了心理准备便不会怕,即便是砍头车裂,也会体体面面。


    “谢主隆恩。”


    她的头埋在地上,他们互相看不清彼此的表情。


    锦衣卫适时入内,提人犯。


    为首的是宫羽,手里拎着锒铛枷锁——并非意趣的,而是真真正正锁囚犯的刑具,有三根手指那样粗。


    宫羽是林静照的长官,当初是他把她从诏狱提出来当贵妃,现在也是他亲手剥去她的贵妃地位,带回诏狱。


    兜兜转转,是个轮回。


    宫羽朝君王如仪一拜,手中铁制枷锁叮当作响。


    停了会儿,见君王没有新的命令,到林静照面前:“娘娘,走吧。”


    林静照起身。


    主动交出手腕,走向绝命路。


    临走前,听君王沉闷一句:


    “可惜了。如果没有此事,今晚朕和你本来要做夫妻的。”


    她怔了怔,五味杂陈。宫羽也适时停下来,给她答话的机会。


    “陛下说的是。可惜了。”


    朱缙嗯了声,再没说什么。


    “交诏狱吧。”


    第100章 一审昔日皇贵妃沦为囚徒


    秋,沉寂已久的王朝被沸水炸开,捅出一件震天撼地的大事——横行后宫多年的妖妃林氏忽然遭圣心厌嫌,被打入了诏狱。


    林氏本是龙虎山一道姑,机缘巧合之下侍奉圣上修仙建醮,入宫以来备受恩宠,蛊惑圣心,称霸后宫,迫害太后和皇后,庇护奸佞,残戕忠良,甚至闹出了廷杖百官的血案。


    提起妖妃林氏,臣民百姓无不恨之入骨,鄙夷唾弃。


    以往多少浩然正气之士向妖妃开炮皆铩羽而归,陛下一直纵容遮蔽。


    这次老天爷开眼,妖妃自作孽犯下叛国罪,陛下终于看清她险恶的真面目,褫夺她的皇贵妃尊号。


    诏狱中,昔日皇贵妃沦为囚徒。


    蒙蔽圣聪多年,圣上对她欺君蠹民的罪行深为厌恶,将她打入黑暗死牢,镣铐加身,不准任何人探视或求情。启动司法流程,一切公事公办。


    圣上对此女无情已极,命人准备了裹尸布,斩首后不准进皇陵使皇家蒙羞,让她以糠塞口,以发覆面,丢弃乱葬岗,悬挂其罪迹十年示众。


    曾经一枝独秀的恩宠,烟消云散。


    京城官员百姓闻此俱拍手叫好,欢呼雀跃,赞美君父圣明,为民除害,对百年难得一遇的圣皇顶礼膜拜。君父是神,是父,除去了残害黎民的妖妃!


    是妖妃破坏朝纲,无视礼法,从大明门坐轿招摇过市入宫。


    是妖妃日撰青词,诱导陛下沉湎修仙炼玄,隐居道观,荒废朝政。


    是妖妃排除异己,害死了太后和皇后娘娘,使六宫空荡荡,陛下遣散后宫,膝下无一皇子皇女,国本无所立。


    是妖妃怂恿陛下廷杖百官,周有谦、吕宗颐等旧辅良臣饮泣流血,含恨致仕。


    更是妖妃勾结巨奸江浔,相互庇护,使顾淮等以死犯谏的铁脊之臣成刀下亡魂。


    妖妃横行无忌,动摇了社稷,害苦了整个国家。


    浮蔽多年的妖妃终于得到了应有的下场,无数人暗地里嘲笑妖妃,爬得有多高,摔得就有多惨。


    她不久的将来行死刑的场面,必然是人山人海十分壮观,万民庆贺的。


    首辅徐青山欣赏着自己的胜利果实,那道君修玄,修的其实是无情道,既下手就绝不会手下容情。


    妖妃,末日到了。


    顾淮,我为你报仇了。


    林静照就是江杳的事,现在朱泓太子殿下还不知道。


    太子若知道,必然仁慈泛滥,念着昔年救命之情不忍对付妖妃。还是等江杳人头落地后,再将实情禀告。


    ……


    诏狱。


    这里不是普通牢房,由北镇抚司统领,专门关押犯事官员的特殊牢房。


    臭名昭著,官员谈之色变。


    进到这里的,一多半是被锦衣卫秘密抓捕的朝廷命官,还有是待决的死囚,没有几个能须尾俱全出去的。


    阴森腐败的地下牢房中,关押着无数号泣之鬼,有的人手从牢栅里伸出来,化为了森森白骨。他们都曾经煊赫一时的达官贵人,而今只能在阴牢中化为尘土。


    曲折幽深的石头甬道中,两壁只有明灭不定的蜡烛堪堪照亮一小片区域,挂着各色刑具,沾着猩红的人血。


    用刑的惨呼声此起彼伏地传来,噼里啪啦的廷杖声,撕心裂肺的求饶声,响彻整间地下牢室,真正的十八层地狱。


    再硬的骨头,在这里也要磨碎,同样,死人的嘴能撬开说话。


    锦衣卫拥有绝对的统领权,掌生杀予夺,他们就是这里的土皇帝,其权势之盛甚至是东西厂无法相提并论的。


    今上不用宦官,专用锦衣卫,指挥使宫羽恰好是今上的同窗发小。


    林静照蜷缩在最深处一间牢房的角落,这里比寻常囚室还低一级高度,光线被掩盖得更厉害,陷入墨汁般厚重的黑暗,活活的棺材。


    她身着缟麻的囚服,双手双脚戴着粗重的镣铐,挪动一下都很费力。


    脑袋更被黑布套住了,不能见人。黑布是细纱材质,没有封口,她可以呼吸,却不能随意摘下。


    毕竟她从前是皇贵妃,天子的女人。即便沦落忤逆,容貌也不能为外人见——这是陛下亲口吩咐的。


    狱卒举着烛台,走在幽遂的甬道中,橐橐的铁靴声,巡视两侧的囚犯。


    “狱卒,能送点饭菜和水吗?”


    角落,忽飘来一缕蚊蚋般的轻语。


    狱卒皱了皱眉,循着声音过去,原来是那妖妃,口吻不善地教训道:“哪里这么多事?”


    “你们已经一天没送水了,”林静照强调,“这样,我熬不到行刑那日。”


    狱卒持灯蜡靠近,见女子身形窈窕,如银赛雪的指尖,宛若跌落泥泞的柔和明月,一身皮肉不知多少雪花银养出来的。虽被蒙着脑袋,从清秀窈窕的剪影能看出是个绝世美人,不愧是独占君宠多年的皇贵妃。


    狱卒停住,嘲笑,饭菜和水?她在命令谁,还以为自己是不可一世的皇贵妃吗?


    若非审判结果还未下来,她该和隔壁那几个家伙一样受大刑的。一天没吃饭怎么了,有的犯人七天都不一定给一次饭。


    君恩无常,曾几何时陛下还为了她与群臣争尊号,而今亲手把她罚入大牢。


    谁让她作孽叛国的,陛下都弃了她了。


    “一天只给一次水饭,别那么矫情。”


    狱卒觉得麻烦,骂骂咧咧,没好气地将冷饭和水丢了进来。


    林静照艰难拖着锁链,将食物拿起,塞了两口遥感噎人,吃不下去。


    多年养尊处优的生活养刁了她的胃口,软化了她的意志,使她丧失了承受苦难的能力,诏狱的冷饭冷水如何与昭华宫的精食贵脍相比。


    她勉强吃了两口,放下了。


    无所谓,左右过几日便要上刑场,吃得好吃得差或者不吃都无所谓。


    这罪从一开始她帮助朱泓已注定,她本来是被强掳进宫的政治工具,现在利用完了,自然被弃如敝屣。


    江家满门被杀后,终于轮到她。


    只是他骗了她,明明说好让她做个饱死鬼的。


    ……


    林静照作为本朝开国以来首个一级要犯,引起了朝廷各部的极大重视。


    皇帝不理朝纲,大权皆系首辅徐青山一人身上。三省六部渗透了徐青山的势力,官员或多或少是受过妖妃连累戕害之人,对妖妃怀有刻骨仇恨。


    这次人犯过于特殊,是昔日最得宠的皇贵妃娘娘,要说陛下对她的宠爱,说上三天三夜也说不完。牵扯重大,必须谨慎断案。


    上头交代了,公事公办,走正常流程,该怎么判就怎么判。


    道君既然这么说,徐青山便放心了。


    都察院左都御费观主审此案,费观孤高清廉,强于犯上,严于摄下,是乡里远近闻名的父母官。调来京师后亦官绩出色,连续三年考核居首,是包青天一样公私分明的士大夫。


    费观嫉恶如仇,痛恨妖妃种种劣迹,在倒江时便亲手审理了江璟元,将江氏满门送上刑场,铲除奸恶,立下汗马功劳。这次妖妃案事关重大,由他老将出马最合适不过。


    “妖妃一案,证据确凿,虽可以启动三法司会审,却无如此声势浩大的必要。”


    费观捋着胡子,道:“徐阁老的意思,是速办速决,尽早将妖妃送上刑场?”


    徐青山颔首:“是。三法司会审牵扯重大,妖妃之案,依本官来看您都察院一门先判,结果呈送御前,若陛下无异议朱笔勾过,人手斩首,干净利落,结案也快。”


    费观思忖片刻,觉得有理。


    若启动三法司会审,须协调都察院、大理寺、刑部三大部,耗时费力,夜长梦多。


    罪名都是那个罪名,铁证都是铁证。启动三法司会审,审判结果也完全相同。


    既然陛下未明文要求三法司会审,由他都察院一门审也可以。


    “阁老放心,臣下明白了。”


    费观亲眼目睹了陛下因妖妃种种逾矩举动,痛心疾首,希望今早铲除毒瘤妖妃,还王朝一个清宁祥和,重新把陛下辅佐为万世圣皇。


    “那就交给费大人了。”


    徐青山起身离开,知费观是个宁折不弯的好官,一定会给此案公平审判的。


    不单费观,都察院上上下下他都提前打好了招呼,妖妃此番必死无疑。


    费观等都察院其他官员外冷心热,虽皆恨不得喝妖妃的血吃妖妃的肉,仍保持冷静,该有的步骤还得一步步来,该有的环节一点不能少,免得被旁人尤其是圣上挑出瑕疵。


    其实凭妖妃的声势,平时费观也不敢都察院一门独审这烫手山芋,但现在陛下都放下狠话来了,死后以糠塞口以发覆面丢乱葬岗,再三叮嘱司法部门按事实公正断案,明摆着要妖妃的命,他都察院还有什么怕的?


    为官数年,他若连陛下这点言外之意都听不懂,也不必在官场上继续混了。


    提审林静照那日,阴雨绵绵。


    公堂设在都察院悬挂公匾的大院中,正大光明,有御史、锦衣卫、东西厂等数十名各部官员监督,绝无任何猫腻私活。


    妖妃林静照头覆面纱,手脚锒铛被押送至此,微仰着纤细高傲的花颈,恬静迷蒙,侧影流丽,脏兮兮的囚服未减一分风姿。


    她被押进公堂时,在场官员不约而同呼吸一滞,神情有异,各怀鬼胎。


    ——皇贵妃娘娘。


    昔日这个女人哭一哭,陛下都得要几个人的脑袋。他们曾经诚惶诚恐地仰望这个女人,现在这个女人身着囚服仰望他们。


    这朵可远观而不可亵玩高洁的花,终于被从温室中摘下了。【你现在阅读的是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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