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1章 龙椅银链
林静照孤零零一人被抛在深宫日久,经过最初的悲伤与绝望后,逐渐试图摸索君王的底线,进行一些无伤大雅的反抗,为自己邀宠。
她手中并没有真正可堪使用的权力,一切都建立在朱缙宠爱她的基础上,像空中楼阁,像泡沫,随时可能依照君王的喜好幻灭。
所以邀宠必须控制在适度的范围内,表面反抗君王,实则把他捧到至高的位置,增加了相处时的意趣,满足他高踞神坛驾驭臣下的心理需求。
“皇贵妃最近愈加恃宠生娇了。”
朱缙侧首打量着她,“斗嘴的女人不太招人喜欢。”
“可陛下宠溺臣妾,臣妾日日依偎着,没有理由不娇气斗嘴。”
林静照知他只是表面这样说,实际并没有不喜欢。他若真不喜欢,大内侍卫会直接将她拖走,她根本没机会这般靠近龙椅。
她跪在帝王的龙靴上,柔软的肚腹紧密而贴,双臂像那日在梅园那样搂住他的腰,烟罗双袖展开如白蝴蝶,神情腻腻歪歪,嗓音甜渍渍。
“陛下抱抱臣妾。”
朱缙却并未抱她,敛起眼帘淡淡。
“朕有一桩事耿耿于怀,今日再问,皇贵妃须对朕说实话。”
林静照正在极力邀宠,闻此微微一怔。
他语气平和而沉郁警策:“你和先太子朱泓究竟有没有过肌肤之亲?”
林静照咯噔了声,如晴天霹雳。
原来这么久以来,他的猜疑从没消失过。
心里油然有什么东西在萌动,她迟缓地开口,“臣妾没有过。”
朱缙眼神扎人,咄咄逼问:“偶然的摩擦也算。”
林静照极为审慎:“臣妾没有过。”
他道:“对天发誓,拿你满门作咒。”
林静照缓缓举起右手,神态庄重,“君父是大明朝两京十三省的天,臣妾对您发誓,若欺君瞒上,有过贞洁遭污之事,便叫江氏满门抄家灭族,鸡犬不留。”
朱缙颔首,算是信了。
顿了顿,又盘讦道:“那陆云铮呢?”
她诚恳,斩钉截铁:“同样没有过。”
朱缙逼凝于她,闻她坚决否认,黑眸如漫漫长夜北极星斗,乍现一丝雪亮,良久,交叠双腿,漫不经心地换了个姿势,道:“朕是皇帝,为了皇嗣血脉的纯洁,不能不关注这些事。”
场面严肃,话题亦严肃。
林静照知现在不是撒娇的场合,稍稍后退留开了距离,叩首,以额贴地,“臣妾晓得。荷蒙陛下信任,不胜铭感。”
朱缙道:“不必行如此大礼。”
林静照察觉他口吻隐隐夹霜,有无形的距离感,未曾伸手拉她,大抵仍然对她存疑。
方才跪着,地面的寒气渗入膝盖。此刻叩首,寒气直接渗入了膝盖和额头。君心莫测,她今日侍奉得并无差错仍遭到了嫌弃,在宫里讨生活,原是这般的艰难。
“臣妾的心早已归顺陛下,身体也是。”
她伏低的视线狭窄昏暗,眼前唯汉白玉上细腻的花纹,“第一次侍寝时,您确实看到臣妾的处子之身。”
朱缙信然嗯了声,未曾否认。
半晌,他转而提起另一件事,“你生下皇长子,朕便把皇后之位给你。”
这话有些突然。
林静照武功被废落下病根,又佩戴多年避子香囊,已不大可能有子嗣了。皇后之位近在咫尺,却看得见摸不着。
但她不争皇后也不行,皇后之位一旦落入人手,她首当其冲。为了自保,保住后宫第一的位份,她得争取后位。
“谢陛下。那臣妾下次侍寝就摘下避子香囊。”
她怀着顾虑,迟疑问,“但若……臣妾始终无法诞育皇嗣呢?”
朱缙理智地道:“那皇后之位只能给旁人。朕不能一直没有皇嗣,也不能一直没有太子。若立后之后你再有孩子,孩子便只能抱给皇后养了。”
他的意思大抵是要立她的孩子为太子,若她不是皇后,仅仅是一个背负骂名的妖妃,太子便不能由她亲自抚养,须认新的皇后为母。
能生的话,就生,他现在立她为后。
不能生的话,他就立旁人为后。
千万别现在不能生将来又调养好了,再生下来,那她们将母子分离。
林静照晓得了利弊,倒感谢他肯明白透露。
原来他封她为后的条件是诞下皇长子,并非拱手相送。近来她宫中常常发寒,莫说繁衍皇嗣,生病可能连性命都不保。
看来皇后之位,注定不能属于她。
她权衡利弊后,道:“臣妾会尽力调养身子,无论能不能有幸为后,皆一如既往侍奉您。”
之前那个放她还本归宗的条件,识趣地不再提了。
朱缙瞥着她温顺的样子,心里却隐隐不痛快。
所谓皇长子是用来堵住那些大臣的嘴的,她一个妖妃登后位,得有个赏赐的名头,如果母凭子贵,孩子被封为太子,她也能顺理成章地封后。
但政治因素是次要的,他素来我行我素,恰如当年顶着压力从大明门抬她进来、给她上皇字尊号一样,只要他想,什么事都能办到。
可她就这么放弃了,也不多争取几句,显得挺清高,甚至没怨恨他灌了她废武功的药,副作用使她绝嗣。
她这副样子像极了刚入宫时的高傲。
他能用权术和阴谋制御大臣,却对她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深宫女子没什么太好的办法。无论他如何调。教她,永远教不会她爱。
罢了。
他想要皇子哪个嫔妃不能生。
朱缙眼前残余几点碎影,蹙着长眉,最终冷叹了声,“林静照,起来。”
林静照早已酸麻的腿颤巍巍起来,双手规规矩矩交叠在身前。
朱缙指骨抵了抵额头,愈加不快,他和她不该是这般生疏的样子。
她很有礼貌,有时候太有礼貌了些。
哪怕二人独处时刻,她也谨慎拿捏着眼色,教条地邀欢。单论技巧,她早就被后宫其他嫔妃比下去一万次了。
“坐朕身上来。”
林静照还算乖巧,掀裙照做。
朱缙修长的手揉着她的两只膝盖,“跪疼了?”
林静照膝盖的寒意渐融在他掌心的温度,轻轻靠在他肩头,“臣妾不疼。”
“一会儿我们在这里。”朱缙掐掐她的软颊,柔缓地预先叮嘱道,“适应些,别乱喊,外面奴才都听着呢。”
林静照瞥了下髹金雕龙椅,黄白游之色,灿然生辉,帝王的象征,凡人看都不敢多看一眼,岂能坐上去。
她恳求:“陛下,还是回榻上吧。”
朱缙置若罔闻,调整了姿势将她摁在龙椅上,自顾自起身半跪于之前,“乖,今日尝试些新奇的。”
说着他从袖中取出四条做工精美的银链,镶嵌有振翅欲飞的镂空银蝴蝶,将她四肢用细细的链条锁在了龙椅上,咔哒咔哒几声清脆的轻扣。
林静照瑟瑟发抖。
龙椅本身冰凉的温度渗入肌骨,高处不胜寒的位置,更令人心惊肉跳。
原来,坐在这里真的可以睥睨天下。
她挣扎着欲离开,四肢被分别固定住了。银链虽留了一定的空间,却并不多,仅能供她在龙椅上小幅度活动。
“陛,陛下……不要……”
他要杀她时,她都没这么害怕。
朱缙不轻不重地掐住她脖颈,戟指警告,“戴着,不许动。”
林静照顿作木然。
真正的权力不在于龙椅上,而是龙椅上的人。她是飘荡在皇宫寄人篱下的孤魂野鬼,即便坐在龙椅上也是孤魂野鬼,单薄得能被风吹散。
朱缙左右打量着,有种隐晦的满足感。
他很早就想把她锁在这里了,那日他坐在龙椅上批阅奏折莫名思念她,便遣工匠打造了这套银链。
“别那么僵硬。”
他拍拍她的腰,“多笑笑给朕看。”
林静照真的笑不出来。
龙椅上蟠踞着金光灿灿的龙,与细碎的银光相得益彰,金与银宛若世上最华丽的枷锁,用堂皇编织出的牢笼,层层荆棘困住鸟儿。
她稍微动一动,链条就会窸窣作响。空坐在了凌驾于天下人的至高位置,却没能体验一把翻手为云覆手雨的感觉,仍然被权力禁锢。
龙椅本身冰凉的触感给人以强烈的头晕目眩,林静照一时间失语。
她强撑着皎然的面色,咬紧牙关,“陛下不能这样对我。”
朱缙不答,眸中冷冽的风暴,摁住她双膝,颀长的阴影将她覆住,褪下宽大的道袍,同时也撕碎了她的衣裳。
林静照蹙了蹙眉极力承受着,欲伸臂去迎合,发现四肢都被固定住了,如案板上的鱼,端端是动弹不得。
殿内气氛乌云翻滚。
她终于明白,他说的新奇的原来就是让她一动不能动,当他的木偶人,满足他绝对禁锢与掌控欲。无论他将她折成多么屈辱的姿势,她都按兵不动。
这条细细的银链,最明显的寓意。
作为帝王,朱缙的控制欲强大到可怕,从身到心容不得她丝毫的躲避逃离,更不能糅杂一丝丝杂质。
“说说,你感觉如何?”
他施施然抚着凉丝丝的链,捏起她冷汗涔涔的脸。
林静照呼吸不畅,勉强嗯了声。
朱缙显然不满意这样的答案,他要她全身心的折服,变本加厉起来。
龙椅虽大,远远不如拔步床大。
阴霾渐渐袭来,林静照终于忍不住啜泣,可她早被叮嘱过,不能随意落泪,否则必遭到他更甚的惩罚。
林静照不适应这样的位置,双手双脚又被银蝴蝶锁链锁住,举止限制自由,进退维谷,比平时加倍难受。
朱缙下手毫不留情,雷厉风行,沉浸其中。
第82章 温情颊边吻
林静照曾经戴过一次银链,那次因为她妄想设计逃离禁宫,受到了应有的责罚。
可这次她并没有,一直提心吊胆地逢迎君王,表现称得上乖驯,还是遭到了残酷的折辱。上位者为了满足恶心意趣,狠狠折断她的脊梁骨。
她被撕毁了白烟罗裙,四肢被扣固在龙椅四角仰面朝天时,才深切体会到了自己寄人篱下的卑微、为人宠物的滋味,泪水无声顺颊淌下。
上天就是这样好开玩笑,她的前半生光明灿烂,巾帼不让须眉,心比天高,充斥着挥斥方遒的骄傲,总觉得江家小庙容不下她,非要触摸天家,争取侍奉太子殿下——未来的皇帝去。
后半生真偿了夙愿,侍奉了皇帝,可不是在朝堂上,而是毫无尊严地在龙榻上。白天黑夜,褪下衣裙张开双膝,谄媚巧笑讨好上位者,辛辛苦苦维持圣眷,只为苟延残喘活下去。
身体和心理的痛感双重作用,银链带来的桎梏让她分外不自在,她被泪水呛到,忍不住咳嗽了下,完美的表情寸寸崩裂。
这自然逃不脱君王的双目。
朱缙暂时停了动作,“怎么了?”
她平时在榻间总肌肉僵硬,他别出心裁玩这些花样,为了使她放松下来。
若要生子,调养身体是一方面,在轻松舒适环境中行事是另一方面。
林静照缓了缓,浸着疲劳的强颜欢笑,水银丸的黑眸子比平日更幽深,“臣妾刚有些不适应,现在已经没事了。”
他流露些微不值钱的同情心,道:“那把眼泪擦干。”
林静照依言快速擦干,极度尴尬,吞没剩下的话语,想解释那泪水是生理性的,张张喉咙,又觉得多此一举。
朱缙目如明镜高悬,身为君王能以傀儡线隔空操纵群臣,犀利地剔出种种政斗阴谋,岂能看不透一个近在咫尺被缚住的弱女子。
她不情不愿,他早就知道。
表面再强颜欢笑,也掩不过内心的虚伪。
他柔挲着她白里透红的面颊,温情中透着冰冷,短暂沉默了几息,继而解开了她四肢的银链——
单单锁到了她的细颈上。
四根银链并作一条,既粗且重,簌簌作响的银声空前放大,那感觉极为窒息。关键是脖颈,这有猫犬才会拴这个位置,折辱的意味空前增强。
林静照贯来讨好的笑彻底冻结了,脸色发青,太阳穴嗡嗡作响似欲裂开,麻木的内心竟扬起些玉石俱焚的冲动。
“陛下!”
朱缙捻了捻指腹的银屑,垂着眼帘,无视她的义愤填膺,平静询问:“这样呢,比方才好些吗。”
他缓幽幽的嗓音中,透着刻薄,对她方才焚琴煮鹤的一次轻微报复。
游戏不能就此结束,既然意趣不要,那索性变成了真惩罚,脊梁骨由铁腕手段暴力摁断。
林静照已经无法用语言形容,强忍着:“好,很好。”
泛着丝丝嚼齿之味。
朱缙淡哂,“言不由衷。”
林静照如芒在背,眼见气氛弥漫着怪异,识趣地从龙椅上挪开。这金灿灿的椅子太烫,太尊贵,她消受不起半刻。
脖颈上锁链的长度使她无法站直,只能半屈半跪地在在龙椅旁,哗哗作响的银链,仿若对她有声的讽刺。
她佝偻着站到了链之所及的最远位置,无形间与他拉开了距离。
朱缙默然旁观她的动作,未曾制止,抬手剐了剐她额前发丝。
林静照凝神屏气,发痒。
他的呼吸微热,她也是。
空气愈加怪异了。
他逼近一步,匀净的呼吸片片洒在她的纤颈上,痒痒的,温热的,透过薄薄的肌肤渗入淡蓝的血管中去。
她吐气如兰,呼吸交织,心涉游遐。光是看着眼前的帝王,腿就已经发软了,表面仍装得镇定自若。
武功若在时,她可以轻而易举扯断这柔软的银链。而今手无缚鸡之力,一条细细的链便轻易困住了她。
胳膊拧不过腿,她与他的任何比拼皆是以卵击石,螳臂当车。扯断了这条银链,必将触怒龙颜,由银链变成诏狱里真正的枷锁铁链。
林静照告诫自己要平静,轻摇着脑袋,亦嗔亦怨:“陛下怎能这般斤斤计较?方才臣妾不是故意的,臣妾成为您的妃子前也是正常人。”
也有爱,也有恨,也会欢笑,也会酸楚,也会落泪。
“那现在不是正常人了?”
朱缙象征性地握了握她的链子,窥看她的心魂,“你在怪朕。”
“现在,臣妾对陛下是不二之贞,怪陛下也是太在乎陛下之故。”
风从殿中荡来荡去,她细细说。
烟雾如作画般垂直攀升,纯净静谧,幽不见底的深邃大殿中只有她和他二人,既像坟墓也像洞房。
膏烛闪烁,啪地爆出一声脆响,加重了暖热的氛围,预兆着某种事。
朱缙见她转忧为霁,终于调整过来情绪,道:“林静照,再来一次。”
说罢,捧着她的颊深吻下去。
林静照猝不及防地被堵住嘴,冰凉柔软的舌带着淡淡的香,宛若陈酿令人醺晕。他此番有意探微,不疾不徐,带了很多引导意味,动作缓缓的,时而停下来等她,两人一道遨游。
在他滔滔洪水般的攻势下,她紧攥的拳头脱力般地展开来,肌肉不知不觉松弛,忘记了抵抗。
将鱼放在水中,鱼儿自然会游泳。
情到深处,朱缙将她打横重新抱回龙椅,放下,摁住双膝,挟带权威。
他的动作虽然温柔,眉眼却清癯冷峻,强势而不容置疑,完完全全的帝王本色,将她最后一层下裳摘落下来。
林静照感到了丝丝冷。
欲阻挠,却被朱缙锐利地斜睨了一眼。
刚才被打断的事,要进行下去。
他迫使她沉浸状态,他现在已经不满足于仅要她的身体,还想与她灵魂交融,俱臻于完美贴合的境界。
她进退维谷找不到方向,如鱼儿在烫水中感到不舒服,眉头皱得愈深。脖颈珠光闪烁的银链,显得既温柔又强制。
朱缙掀袍重新半跪在了龙椅前,恰好与她面对面。抛开皇帝的身份不论,为了让她有如鱼得水的感觉,他垂首,轻轻而冰冷地舐了她那里一下。
林静照霎时间触电。
剧烈抵抗起来,失控一般。
“陛下!”
她反响得空前剧烈,险些蹬开。
朱缙不得不再度中断,抬起冷血动物般淬霜的墨瞳,摁住她的膝,警告:
“别躲。”
林静照感觉自己已不是自己了。
晕乎乎的,被奇怪的感觉压抑,甚至恐惧都被抛到了九霄云外。
宁愿受凌迟,也不愿遭这个罪。
朱缙须尾俱全地掌控全局,时刻观察她的神色:“喜欢吗?”
林静照无法开口,艰难地道:“陛下,求求您莫要折煞臣妾了……”
朱缙见她面露难色,仍忍心施为。
她在云巅被颠来颠去,禁不住缴械投降,诚恳地哀求,听他在耳畔时轻时重不停地催促:“林静照,笑。”
她笑,势头便和缓一点。她皱眉头,势头暴雨如撒豆。她面色渐渐发酡,含泪的微笑,狠狠地微笑。
“陛下,我笑了。”
朱缙见她笑,内心的坚冰被点燃了,犹如甩着鞭子密不透风地催问:“喜不喜欢,高不高兴?……”
萦绕于耳,宛若诅咒,慑人心智,密如雨点,口吻残酷而理智,不达效果不会甘休。一张天罗地网罩下,里面的猎物被渐渐同化。
林静照内心淆乱,已经辨不清是欢怿还是凄楚,深呼着气,努力寻找内心的秩序。她从前和陆云铮以礼相待,哪经历过这些,又紧张又怕。
高兴吗,不是高兴,却又不是痛苦。
朱缙施力愈重,渐入佳境。
林静照牙关快要磨出血,千钧一发,被迫得山穷水尽,终于喊道:
“喜欢——”
这违心的话语,一多半是为了脱罪。与此同时,她躯下淋淋。
朱缙闻此,春水般温静,冻泉消融,内心仿佛东风将荒芜的大地吹拂,雪中春信。
他用帕子浅擦了擦嘴,帕子黏糊糊的,一抹看戏的讽刺,“皇贵妃,凭你的表现在后宫真是德不配位。”
林静照受到这样的刺讥,奄奄一息,从云巅又摔倒了谷底,目光轻触了下,忍不住弱声反唇相讥:“陛下有后宫三千,自然什么都懂。”
朱缙些许微笑的光点在眼中浮荡,不以为忤,听她口吻中些微吃醋之意,“她们样样都好,你自是比不上的。”
她齿冷,撇过头去,不再言语,向下瘫坐在龙椅上,已没了最初对这把椅子的战战兢兢。心灵经历了过度的疲惫,完全把它当成一把普通的椅子。
歇了半晌,她语气平淡:“陛下如此娴熟,也是这样对其他女子的吗?”
这话意味不明。
朱缙了无痕迹地笑笑,他平日忙于斋醮,基本不踏入后宫,除了她哪有旁人。况且修行之人要清心寡欲,不宜多昵女色。
“你以为朕是什么人,”
他无法捕捉的感情波浪,“她们也配?”
林静照眨了眨眼,不好再多说什么。
他的意思是后宫只有她一个女人。
虽然这话并不可信,但若真如此,也不错,干干净净的省得麻烦。
“臣妾听着这话很感动。”
她道。
交浅言深,似真似假。
朱缙灵犀在心,目中涌动着晦暗明灭,静静待了会儿,不动如山。
林静照有时招人喜欢,有时又招人恨。
开胃小菜结束了,接下来才是重头戏。朱缙解开了辅助的链子,打横抱起她到榻上,阴影笼罩着她,铺垫得恰到好处。
第83章 躲藏太子殿下
顾淮勇敢站出来死劾内阁首辅江浔,孤注一掷,在朝廷掀起了无与伦比的风暴,舆论纷纷一边倒。
江浔犯下种种罪行,多占贪墨,侵吞国财,证据确凿,罄竹难书。正当群臣以为江氏要倒了时,圣上的谕旨却是将苦主顾淮打入诏狱。
一时间,善恶黑白被颠倒。
顾淮倍受酷吏拷讯,在狱中奄奄一息,肚子里的东西搜刮净了,最终被判了问斩,罪名是不敬皇贵妃。
他的弹书上确实提到了皇贵妃不宜为后,但这只是表面的,致死的根本原因不在此。圣上虽宠溺皇贵妃,因顶撞一句后妃便获死大臣很罕见。
实则因为他在弹书中提到了先太子,不知死活地叫今上寻回先太子奉养起来,精准踩中了圣上的雷区。
当年发生过这样的事,英宗出征被俘生死不明,代宗临危即位。
后英宗又活着回来,代宗不肯交回皇位,将英宗囚于南苑。
英宗不服,沉寂了八年后纠集党羽发动宫变,又复辟成了皇帝。
一场夺位之争,酿成许多忠臣良士流血牺牲,包括北京保卫战的大英雄于谦,国之大殇。
懿怀太子既已经离宫败走,群臣便只能当他死了,活着也他也得死了。
一者天位已定,今上乾纲稳断,断不会允许再发生英宗复辟之事。
二者万一懿怀太子落于敌手,敌方以大明太子为人质勒索大明,大明是给钱还是不给钱?
当年英宗被瓦剌俘虏后,瓦剌便穷极无度地向大明索取财物,威胁大明开放互市,双方交战时更拿英宗当人。肉盾牌,使大明的先进火炮畏缩不敢发射。
因而湘王世子朱缙即位后,懿怀太子便被臣僚心照不宣地抹除了姓名,免得重蹈覆辙。
太子,成了宫廷一个万不能碰的禁区,犯者必触逆鳞。
顾淮好端端地弹劾江浔,本来胜券在握,非要卖个致命破绽,大逆不道提先太子之事,还敢叫圣上找回懿怀太子奉养起来,当真书生不知国体,玩火自焚,岂非叫圣上重蹈代宗的覆辙?
社稷之患将无穷尽。
江浔老练姜辣,一眼看出其中致命漏洞。此番弹劾,江门非但不会受害,弹劾者反而飞蛾扑火自取灭亡。
顾淮是个有前科的人,当初圣上封林静照为皇贵妃时,顾淮便纠集数十名言官谏阻,朋党乱政,给刚登基的少年圣上造成了巨大阻力。
后群臣哭跪显清宫,因顾淮巡差在外没有参与,才侥幸逃过廷杖,留得性命至今。
某种程度上,顾淮是漏网之恶,自己找死。
要顾淮性命的是圣上,江浔区区一个内阁首揆,充当的仅是爪牙和帮凶的角色。内阁票拟做得再好,最后在杀人榜上批红招准的是皇帝。
圣上已不是刚登基那个摇摇欲坠的湘王世子了,操绝对权柄,以皇贵妃驾驭测试权臣,群臣无不在他帝王权术下俯首称臣。
他的眼明心亮,智慧与狡诈,造就他一个黑吃黑的高手,忠于他才是忠于人间正道。
当年英宗仗着是登基过的皇帝才被迎回皇宫,而今,没登基过的懿怀太子想回宫,根本不可能。
……
顾淮问斩那日,阴雨绵绵。
天空布满翳障,铅灰色的乌云肃杀地压向地面,满地落叶在风中滚动,料峭生寒。
顾淮坐着囚车被押送刑场,沿途百姓俱是洒泪,义愤填膺,好好一个官被江氏大奸巨恶害死了。
顾淮的右手臂露着白森森的骨碴,因他坚忍过人,在狱中竟自行剐掉臂间腐肉,看得狱卒目瞪口呆,世上竟有如此胆色的真汉。
可惜再硬的骨头也抵不过刽子手的屠刀,再刚的血气压不过皇权的暴摁。
他触犯了禁忌,非死不可。
“时辰已到,行刑——”
徐青山在人群中观刑,雨丝掠进冷漠的眼中。
作为江浔最忠实的跟班,徐青山在顾淮一案中推波助澜,为虎作伥。他当然知道顾淮是冤枉的,并无实罪,完全是死于政斗的炮灰,但无法,暴君当位悍臣满朝,他救不了。
顾淮,日后会有人为你报仇的。
相信人间正义,相信善良。
顾淮的行事太冲动了些,江浔能专权日久,显著特点是他性格柔媚恭顺,善于巧妙伪装,将自己打造成皇帝心中理想的首辅,在政不骄,功成名就后仍兢兢业业地侍奉皇帝,让皇帝用得顺手。
这样一座大山,三言两语很难搬倒。欲倒江党,不在于收集多少罪证,而在于攻皇帝的心,使皇帝动杀念。
否则即便江氏再恶贯满盈天,皇帝也会一己私心庇护,顾淮的悲剧还会持续上演。
顾淮人头落地后,徐青山戴着雨笠转身离开刑场,消失在人来人往的街衢。
雨细如毛,京城被泼墨渲染成了青黛色,青烟袅袅升腾,漫天的绿柳风中摇曳。
已是初春时节了。
徐青山放了只飞鸽,将顾淮已然人头落地的消息回禀给江阁老。然后左右探看确定无厂卫跟踪,独自一人秘密出城往郊外去。
雨天泥泞,郊径深一脚浅一脚并不大好走。徐青山头戴雨笠,身着褐衣,平凡朴素,远远看起来像个劳作归家的农夫。
他独自一人在荒芜的田野中逛游良久,警惕着,见四下除鸟雀外空旷无人,才缓缓走到一个天然地下洞穴中。
洞穴极是幽深,潮气逼人,越往下越压抑。约莫下行了十多米,终于有处开阔的空间,里面床榻、椅凳、锅碗瓢盆俱存,颇有活人生存的痕迹。
徐青山叩了两下亲笔,望着昏暗的洞穴,低低唤:“太子殿下,您在吗?”
里面探出一人,“孤在。”
徐青山放下了心,摘下雨笠,将一些生活用物撂下,叮嘱道:“近来京城风声紧,殿下且躲藏在此,莫再冒险出去做零差了,辛辛苦苦也赚不了几个铜板。”
朱泓燃了支蜡,一灯如豆,堪堪照亮洞穴内小片区域。火光明明灭灭,映照他重度毁容饱含忧郁的脸,破衣烂衫,落满辛酸的处境。
“孤也不能总靠你接济,力所能及的,靠自己的力气赚些钱。”
“不,殿下知道现在京城有多为危险吗?”
徐青山严肃道,“东西厂及锦衣卫眼线遍布天下,相互奔竞,以告密为荣,再小的事哪怕枝头喜鹊喳喳叫也会送入皇帝耳中。”
四下逡巡着,“若非臣费尽心机寻到这间天然地下洞穴,殿下的行踪定然被眼线侦去了。”
朱泓哀然,抹了抹眼泪,“孤堂堂一国太子,竟蜗居地下,连一块地皮都得不到。”
徐青山见主上这般哀毁,安慰道:“殿下只是暂时的苦难,早晚您能复辟的。”
朱泓失魂落魄地抚摸坑坑洼洼的脸,自惭形秽,摇着头,自己都不相信自己还能重见天日。
“他得了孤的皇位,可有把孤的黎民放在眼里?”
徐青山心照不宣,晓得太子指的是谁,道:“没有。陛下……多昵女色,修玄建醮,不理朝政,极端惩挫,没有一点皇帝的样子,甚至颇有暴君的影子。”
朱泓痛苦地扶了扶额。
“他是湘王世子,自幼长在湘楚蛮荒之地,连京城地界都没进过,更没受过正规皇太子规训。”
顿了顿,“这么说,对付他很容易了?”
徐青山默了默,隐晦地道:“不……陛下很厉害也很聪明,玩弄权术,操纵群臣,算盘精明,比想象难对付得多,殿下千万莫要轻敌。”
很难想象穷乡僻壤的湘王世子有这般能耐,如果要解释,只能说这位年轻的湘王世子天生有一种可怕的政治天赋。
朱泓伏闻此案泪流簌簌,为自己而哭,更为黎民百姓而哭,为大明国而哭。
“周老等那些旧辅之臣如何了?”
徐青山难过地答:“周老早就致仕了,倒还好好活着,您的其他卿家皆因反对妖妃遭了廷杖,有些撑不住直接咽气了,侥幸活着的也被流放。江浔反叛了,投靠了新朝,如今爬上了内阁首揆的位置。如今的朝廷乌烟瘴气,被一群谄媚小人盘踞。”
“江浔的事孤倒知道,前些日在街上撞见江家马车了。”
朱泓问起,“你方才说妖妃,怎么回事?”
徐青山遂把皇帝如何看上一道姑,如何力抗群臣将她公然从大明门抬进来,如何册封她为皇贵妃,如何为她廷杖文武百官,血洗前朝后宫,如何纵容她害死太后和皇后的事说了一遍。
总之,后宫现在是皇贵妃林静照的天下,任何与她犯冲者皆死路一条。皇帝甚至为了她专房专宠,即便她绝嗣也不碰后宫其他嫔妃。
朱泓沉眉,女色误国,朝廷竟被毁成这样。祖宗把基业交到他手中,他却没能好好守护,死了在黄泉下也愧对列祖列宗。
“如果有机会,务必铲除妖妃。”
朱泓下命令道。
徐青山躬身接令。
“殿下放心,臣等不容推卸的责任。”
不单他徐青山,朝中千千万万正义之士亦对妖妃恨之入骨,一旦有机会绝不会放过她,定然将她千刀万剐。
朱泓说罢了国事,又念起家事。
朱泓残躯之所以能活到现在,全靠身畔一智勇双全的女官——江杳,危急关头挺身而出,替他引开了追兵,他才得以喘息,没被藩王联军所杀。
念起她以清丽瘦削的身躯勇挑重担,而今生死不明,不免忧心忡忡,有若火焚。江家满门奸佞,唯江杳出淤泥而不染。
“徐卿,还望你有空去那江阁老的府邸,探望一下他的女儿江杳如何了。”
朱泓狰狞烧伤的眉间凝聚着思念,“她是孤很重要的人,对孤有存亡断续的大恩。知道她安然无恙,孤才能安心。”
徐青山略略酸心,虽不忍,沉默片刻还是决定实情相告,“太子殿下,不必……不必去探看了。”
“江姑娘……江姑娘她自尽身亡,前些日江陆两家一同办了丧事,满城皆知!”
第84章 高楼“朕护着你。”
顾淮死后,江浔的地位仍稳如泰山,但被一波又一波嗡嗡如苍蝇的言官轰炸,年迈的他应接不暇,疲于任事,大大消磨了精气神。
那日在显清宫亲眼见到女儿的魂魄后,江浔一直心神恍惚,昼夜辗转,脚底虚浮,如同生了大病,睁眼闭眼都在浮现女儿魂魄重返人间的画面。
他多次哀求圣上能再施展神术,让他父女再团圆,可圣上置若罔闻,心如铁石,闭关修玄,他递进去的奏章原封不动被退回来。
圣上在怪罪他。
因他在朝中攥权太多,横征暴敛,又生出了顾淮死谏的事,他的忠犬形象已在圣上心中已大打折扣。加之那日在显清宫他提及致仕,大有要挟圣上的意味,愈加被疏远。
江浔拖着病躯疑惧不安,几日来挫败沉闷,恍恍惚惚,苦不堪言,状若烧热,死对头顾淮行刑也没力气亲自监看,只叫心腹徐青山飞鸽传书告知情况。
他犯错了。
如何哀恳才能换得圣上的原谅?
一想到陆云铮的下场,江浔就强烈的压抑,犹如滑落恐怖的深渊,战战兢兢利刃抵喉,年老体衰,渐渐地,感觉自己把握不住那位年轻多疑多变君主的爱憎了。
顾淮死了,他看似赢了,留下的罪证却是实打实的。君王不惩是不惩,一旦惩了必定是狠的。身为戴罪的臣僚,他江氏满门随时可能在君王细微的心里变化中获罪被绞杀。
江璟元初涉官场,想得却很简单。顾淮人头落地后,他满以为圣上庇护江家,高枕无忧,依旧故我,利用六部职权敲诈勒索进京官员,依据各个官员的贫富悬殊给出了精准数额,赚得盆满钵满。
利用丰厚的油水,大兴土木,江璟元亲自设计,将原本矮旧的江宅建得焕然靓丽,挪用国库银钱,勒令工部暗中偷天换日,暂缓了皇帝点名的几座道观的进度。
左右皇帝修仙,不理朝政,内阁他江家一门说了算。
江浔顾不上教训儿子,显清宫已将他拒之门外,圣上的疏远之意昭然若揭,挽回圣心迫在眉睫。
可惜,经顾淮证据确凿的“死劾”后,他已不再是那个圣眷优渥的江阁老了。入显清宫觐见他被拦截下,而同道的徐青山照常通行。尽管徐青山为江浔在圣上面前说尽了好话,江浔仍不被允许面见天颜。
这是一个极度危险的信号。
当初陆云铮滑向毁灭时,便是如此。
江浔真的慌了,施展臣僚的看家本领磕头如捣蒜,跪在显清宫门口的水磨青砖上,涕泗横流,如丧考妣,痛不欲生,一个六旬老人哭得快把肝肠肺腑呕出来了,只求问候一句君父圣躬安康否。
徐青山亦是跪地,情真意切,哭泣着为江浔说好话,左右文武失宠无不为之感泣。
最后,江氏党羽的共同努力下,终引得那位主宰天下苍生的君父投来一瞥。
但朱缙也并未完全原谅江浔,批语虽仍叫江浔留在内阁做首辅,却斥他“无君无父”的欺天之徒,无视劬育罔极之恩,恐吓朕躬,令朕失望。
江浔览谕,忧心如焚,冷汗雨下。
虽只是薄薄的一层纸,拿起来厚若千钧,字里行间透露的帝王威仪感,令他魂飞魄散,六神无主。
陛下,何曾用这么重的口吻谴责过他?
无君无父四字,像扎进心脏的一把利刃,险些笔杀江浔。
他泪流滚滚,一时哭得眼睛要瞎了,昏聩的老躯心有余而力不足。
……
昭华宫,雨窗纸痕,春雨连绵。
天色滑如卵,一望灰白,雾气靡靡。
空气潮湿黏腻,在窗边坐片刻便湿漉漉的,不温不凉,这样的天日叫人憋闷。
林静照在美人榻上斜倚了会儿,闭目假寐,早春飘零的梨花瓣透窗垂落,零零星星散在她松软的罗裙之上,幽香淡淡。
她这副养尊处优的样子,还真像祸国殃民的妖妃。
顾淮一代忠良被杀,导火索是她——陛下是妻控,顾淮反对她为后才遭惨祸。
怨恨无处发泄的群臣把所有恨集中在她身上,骂她是妲己褒姒那样的祸水,恨不得处死她。
不过无所谓。
只要陛下的恩眷还在,她便高枕无忧,享尊崇,谁也动不了她。
林静照懒懒躺着,掐算时辰差不多,陛下与群臣的谈话应该随这场春雨结束了,慵然起身伸了个懒腰,上妆,戴面纱,准备往显清宫去侍驾。
立春膏雨,雨滴被柔软的叶片吸收,光线很美,鲜翠欲滴,檐漏滴答。
宫闱各处皆灿灿的一汪水,宫人拿着笤帚埋头打扫,有条不紊,各司其职。
林静照坐在华丽香奢的步撵之中,寒气阵阵侵肤。头顶华盖以特殊材质搭成,夏蔽雨冬蔽雪,她被抬到显清宫鞋袜没沾湿一点。
入内拜会君王,朱缙正在道观顶部平坦的露台上,眺望京城风光,长袖随微风轻摆,平淡而山高水深,立在早春清湛雨霁的天空下。
林静照跪拜如仪,随即拎着裙摆缓步上前,与他肩并肩站在了一起。
朱缙视线仍投在远处,道:“爱妃知道朕在看什么吗?”
林静照循着方向望去,只看到了街衢巷陌,皇城脚下蚂蚁般模糊的黑点,缓缓蠕动。雨后光线明澈,一道靓丽的彩虹挂在大明江山的国都上。
“臣妾眼拙,只看到了国泰民安。”
朱缙轻摇头,“往上看。”
林静照依言抬高视线,见一座阁楼高耸入云,光辉灿烂,金砖琉璃瓦,几乎与皇宫后的万岁山比高,富贵逼人。
她笼闭深宫久久,不知谁家的建筑逾越仪制,谨慎地道:“好宏伟的楼。”
朱缙以批判的眼光,“可知道是谁的?”
林静照沉默了一阵,有种不祥的预感,未敢轻易搭话。
朱缙沾了冰凉雨水的长指剐着她的颊,看上去没有一点人情味,“你兄长的。”
林静照骇然,顿时抬眼。
他墨眉轻挑,印证了她的诧异。
林静照被雨色映青了脸,神情踯躅,支吾片刻,“兄长不该如此僭越,肆意妄为,陛下责罚他。”
“关键是他挪用了朕放在工部修道观的钱,修自家屋舍,还暂缓了朕的工期。”
朱缙微微笑,比雨雾还缥缈三分。
林静照吸进一股窒息的寒气。
他道:“你说朕该怎么做。”
她咽了咽喉咙,躲避他直射的视线,“兄长……兄长想来一时糊涂,动了歪脑筋,陛下将他逐出京师吧,免得惹您烦恼。”
“皇贵妃太偏袒家人了吧,”
朱缙灰冷凝重,“诛十族的罪名,被你一句‘逐出京师’轻飘飘揭过了。”
林静照敏感察觉到难以言喻的危险,这危险甚至没有征兆,只因帝王偶然看到了那座高耸入云的楼。
兄长也是,岂不知皇帝的刻薄猜忌,还这样大张旗鼓地兴建楼舍,甚至敢压过皇宫的高度!
落入皇帝眼中,动了杀心,杀心已炽。
自作孽不可活。
她外表装出冷静之态,挽着他的臂柔柔摇晃,“不要。臣妾也与江家有血脉关系,陛下诛江家十族,岂非也要株连您的爱妾?臣妾在宫里侍奉您好好的,不愿离您而去。”
朱缙抬手,象征性地抚了抚她薄弱而敏感的脸颊肌肤,她娇蛮大胆地挪开,将撒娇继续,狡黠中透着意趣,仿佛从他给她舔过后关系就非比寻常了。
朱缙的手落了空,裹挟雨雾的风凉凉吹拂,宛若抓不住她,直接命令道:“跪下。”
林静照闻旨,默默掀了裙双膝跪在阴凉渗水的青砖上,高洁的梨花裙沾了脏雨和泥,高傲如花梗的长颈垂了下来。
她顺从,宛若一只宠物。
宠物,挑着眼睫送秋波。
朱缙双手抱胸,换上和煦的面孔,才继续道:“爱妃不必担心,朕会留下你的命。”
林静照忽略膝下脏冷与硌疼,张开双臂紧紧抱住他的膝,垂裳曳地,“多谢陛下。只怕到时您受惑于满朝文武讨伐‘妖妃’的声音,又将臣妾赐死。”
他平静地笑,顺水推舟开了一个不大不小的玩笑,“朕临死前也要赐死爱妃殉葬的,既然都是陪朕升仙,早些走有什么怕的?”
即便迫于政治压力让她红颜薄命,他也不会允她的尸体出皇宫,她骨灰一抔也会在他身畔。
林静照瞳中映射着清澄的光点,渐渐凝聚成泪,埋头蹭着他的道袍,“那不一样,臣妾不要。求陛下开恩庇护。”
她纤丽的手指伸过来,蕴着风情,含满娇嗔,试探着向上钩他的手指,蛛丝般黏黏腻腻恳求着他,仰面眺向他。
长久以来,她最想活着,在努力活。
朱缙知她惜命,方才仅随口说说吓唬她,眼见道袍的袖口都被她磨得翻卷了,揉了揉她脑袋。
“嗯,朕会护着你。”
林静照这才稍稍宽心,卑劣的安全感,起码保住了自己的性命。至于江家能不能保住,再想其它办法。
顾淮的事闹得太大了,她深深忌惮,一颗游移的心不定,悄声向君王索取承诺:“外面的人污蔑臣妾是妖妃,陛下可千万别信。”
朱缙哂了哂,她仿佛忘记了是他把她害成妖妃这个境地的,但无论真情假意,她这样乖训很取悦他,道:“谁说爱妃是妖妃?分明是祥瑞。”
居高临下的悬殊,使他抚摸起她更方便,也更有恩赐的感觉。他一边抚摸着她,一边望向京中那座雄伟富丽的楼阁,眯了眯眼。
江浔江璟元父子俩,欺上瞒下。
很可以。
林静照黯淡,沉溺在君王的温柔乡里,内心不住窃恨。抄家灭门之祸,如悬在头顶的刀斧,随时可能坠落。
兄长这是玩火自焚。
第85章 春狩久违的悸动
顾淮之死,杀鸡儆猴,朝中再无诤直之臣敢仗义执言。江氏的淫威如乌云沉甸甸压在群臣心头,谁反对江氏难免落得和顾淮同等下场。
死亡凝视之下,人人戒慎肃栗。
为寻回亡故女儿的魂魄,首揆江浔日夕勤谨在显清宫侍奉君王敬神建醮,撰写青词,尽忠尽责,将近七十岁高龄仍拼着焚膏继晷三天三夜不合眼。
内阁的大事小情则统统交给了儿子江璟元,这位小阁老不比父亲审时度势,贪婪之性病入膏肓,一朝得势,狂悖蛮横,擅作威福,挪动工部修道观的钱款营建自家庭院。说是之后补上,小阁老早就花天酒地去了,哪里会真的补。
陛下朱笔钦点的那几处道观,原计划春分之日完工,算是荒废了。
工部抓耳挠腮,惶惶不可终日,上头的性情阴晴莫测,惹下这么大的事,该竣工时候竣不了,江阁老和小阁老自是有皇贵妃护着高枕无忧,底下人难免做替死鬼。
工部侍郎去复命时提着脑袋在裤腰带上,安排好了父母妻女的后路,抱着必死的凄凉之心。
谁料陛下轻轻揭过,并未怪罪,好似完全不知江璟元黑吃黑吃到皇家头上。
工部侍郎惴惴,噤声如寒鸦。
陛下若真不知,他将未能竣工的罪愆推到小阁老头上,引得龙颜大怒,小阁老日后必对他穷追猛打。
陛下若佯装不知,想看在皇贵妃娘娘的份上想放过江氏父子,自己多嘴,岂非赶着顶上去做替死鬼。
怎么做都是死局,莫如噤声。
左右陛下未诛杀放逐他,他侥幸得了条性命,烧高香了。
江浔父子欺君罔上,渎毁圣躬,朝臣苦江久矣。
沉闷的乌云中,酝酿着雷鸣电闪的暴风雨。雷电不是劈死江氏,就是劈死百僚公卿。
朝中江氏一家独大,逼得不肯依附的清忠鲠亮之士抱团取暖,生存空间被挤压到极窄的境地。
他们大多是当初反对妖妃上尊号的幸存者,侥幸未变成杖下之鬼,长久以来遭受排挤冷落。还有少一部分是周有谦阁老的故旧,对妖妃林静照怀有时间无法消磨的仇恨。
“俺答部长期骚扰我大明边界,劫掠财务,逼迫互市,国力日夕衰弱,当如何是好?”
“罪魁该推江浔。此人在边防上的主张得过且过,只要不影响他的富贵,哪管边疆百姓的死活。”
“况且此人柔媚奸佞,非宦奸却比昔日宦奸更可恶,诱君王沉迷修玄,多昵女色,荒废朝政。”
“要恢复大明中兴,唯先倒江党。”
“江党有妖妃庇护,若倒江氏,必先诛妖妃。”
“清君侧,明君目!”
“诛妖妃,诛江氏!”
众人说得义愤填膺,热血澎湃,一旁的徐青山缄默不语。
徐青山是出了名的老好人,与满朝士大夫都交好,更通晓江氏的底细。若能争取到他,倒江之大业可事半功倍。
很遗憾的是,徐青山并未接受群臣的邀请,以激烈的态度去反对江氏,而是站在中立的位置,善气迎人,继续做他的老好人。
顾淮死后,朝中一场别开生面的奔竞比拼悄然拉开帷幕。
徐青山后来者居上,发挥出色的政治天赋,揣摩君意、听话顺从,炼丹扶乩、侍奉贵妃、收拾烂摊子、磕头落泪样样精通,完美复刻了江浔的所作所为,甚至比年迈昏聩的江浔做得更炉火纯青,渐渐博得了君王的倚信。
反观江氏,江浔神神叨叨沉迷道教,思念女儿亡魂;江璟元一个微不足道的累赘,混吃等死的纨绔子弟,胸无点墨,心无城府,江门后继无人。
顾淮的以死诤谏大大摇撼了江氏基柱,挫其狂锋,使江浔父子俩受到了君王一定程度的猜忌。
老狗老了,精力不足了,屡遭蚊虫叮咬,现在君王有了更好用的狗。江家在朝中一家独大,只手遮天,早引起了君王的主意。徐青山既能顶上,君王顺理成章地用徐青山,撇弃从前的老狗。
江氏隐约呈瓦解之状。
徐青山知江氏势头虽颓,根基尚在,上面有皇贵妃庇护着,轻易无法被打倒。他敛起锋芒,依旧如往昔那般侍奉江阁老,暗暗思索对付之策。
其实对付江氏父子还算简单,他们再厉害也脱不出朝堂的范畴,有迹可循。
对付皇贵妃则难多了。
皇贵妃身处后宫,直接依仗君王,只要永葆红颜维系恩宠,朝臣恨得牙根再痒痒又拿她有什么办法?
这件极棘手的事。
徐青山明面上对付的敌人是江浔父子,实则真正要对付的是隐藏在后宫的皇贵妃。
……
内阁的倾轧永无休止,顾淮之事对江家冲击不小,或许很快会迎来一场大洗牌。
朝中的风雨传了一些到林静照耳中,从她的角度,无论爹爹和兄长再怎么作恶多端,她还得保全江家,不让自己的九族被诛。
她在后宫的唯一武器是圣宠。
很遗憾,圣上近日来忙于春狩,已多日不曾召她侍寝了,连品茶下棋陪用膳的机会也无。
她晓得他不是故意冷落她,心里仍旧惶惶然。
若在平时还好,他不找她伴驾,她和他正好井水不犯河水。现在正是关乎江家生死存亡的关键时刻,她不能后缩,须竭力挽住圣上的心。
摸摸小腹,依旧平坦,摘掉了避子香囊,没有任何有孕的迹象。
程太医早说过她绝嗣了,当初那碗废黜武功的汤药对女子的摧害着实太大,无孕反而是好事,若有孕多半生不下来,孩子小产,母体白白遭罪。
林静照却想如果能有个皇子,那么她江门的燃眉之急便可解除,她也能母凭子贵当上皇后,稳固后宫的地位,遇到小风小浪不至于轻易被白绫毒酒赐死。
即便这孩子日后被抱走抚养,也没什么。
她坐在菱花镜前,挥之不去的躁意,恨只恨厚厚的宫墙和巍然的守卫严格限制了自由,她被困在深不见底的内廷中,无法逾越一步。
盯向镜中的自己,轻靡卑弱,颜色雪白,终年不见天日使她寡淡如白描,产生一种难以形容的无趣感,男人大抵是不会喜欢的。
她沉沉叹了声,躺到拔步床上,瞪着天花板,思索着自己的前途。
还以为那日他伺候了她,会有什么不同。
几日来她时常将芳儿派出去,向显清宫的君王委婉转述思念之情,每次芳儿回来时皆说:
“陛下收到娘娘的心意了,龙颜大悦,叫奴婢带了赏赐回来给您。”
回回龙颜大悦,回回都有赏赐,可回回都没有让她去显清宫伴驾的消息。
林静照这才意识到自己从前的盛宠是多么非比寻常,现在的闲寂才是后宫妃子的常态。
守备昭华宫指挥使宫羽说:“娘娘安心,陛下往西苑春狩了,大概十几日才回转皇宫。”
怕她多心,又补充道:“陛下怜您身体羸弱无法长途奔波和骑马,所以没带您。不过没带您,也没带其它后宫妃嫔。”
自从她被废掉武功,笼闭深宫,人人将她当废人看待了。
思忖片刻,林静照下了某种决心,斩钉截铁道:“宫大人,本宫实在思念陛下,辗转反侧,难以自抑,您能不能把本宫也带去猎场?”
……
猎场,彩旗飘飘,擂鼓喧天。
浮云已尽,丽日晴空,水湾粼粼闪烁着日光如千万条金蛇狂舞,远山如黛,松竹荫映。
朱缙难得褪去了长襟道袍,踏出丹鼎青烟的道观,飒爽一袭骑装,仪度俨然。
林静照就坐在近处角落的黄罗盖伞下,双膝并紧,显得异常乖巧。一场巡猎结束,她便立即起身带着宫女过去给帝王送上清水。
“陛下巡猎两个时辰了,臣妾为您备好了茶水和瓜果,您且尝尝吧。”
她一边说着,一边细致入微地用湿帕给他擦着汗,贤良淑德,殷勤明媚,无瑕可指摘。
朱缙阖目几分无奈,他本没带她来猎场的,是她央求宫羽非要过来。宫羽思忖她是宠妃,不敢拒绝,便将她送到他身畔。
连日来他的每场巡狩她都在场,她无视礼法,戴着帷帽抛头露面,担起了贤内助的角色,更在公开场合牵握他这君王的手,宣誓所有权。
本来热烈的气氛,在她来了之后变了味。
朱缙峻寒,似极平淡,“朕与你说过,在帐中等着不准到这儿来。”
林静照不以为意,踮起脚尖,在他耳畔说轻道:“陛下放心,我爹爹和兄长都不在。”
言外之意是无人会发现她被替身的事,无人能出认得她的相貌。
她微热的呼吸里带有田野间兰花的香气,毫无征兆地喷薄在他耳廓,引起一阵酥麻的电流。
朱缙刹那间失神,瞥了眼她,意味悠长,二人在公开场合离得极近,柔怜密爱的姿态难以言喻。
百僚公卿皆在,向这边偷偷目光窥来目光,小心翼翼,仿佛在赞叹艳羡帝妃之间的恩爱。
朱缙久违的悸动,莫名的心理被满足,她的一切缺点此刻都蒙原谅了。眼色暗了暗,信口责了她胡闹,手掌便熟门熟路地握锢住她的纤腰,宛若真夫妻一样亲密无间地往帐篷处去。
她边走边靠在他怀中,手臂伸出,同样搂住了他的窄腰,绷得人紧紧的。
朱缙奇怪地很受用这种感觉,将脚步放慢了,难以名状的放松和惬意,如同晚风吹进了心窝里。
夕阳西下,晚风恣睢地拂乱了她的长发,面纱飘舞,在这山野之间有种超脱束缚的狂野之美,也更容易激发人原始的渴望。
第86章 铠甲“朕给你擦擦。”
翌日依旧是晴天,阳光在蓊郁的枝叶间穿梭戏谑,春天暖和得近乎炎热。
蜂蝶纷纷出来闲逛,蓝空中一只只飞鹰滑翔,云彩时而撕碎时而聚合在一起,令人豁然开朗的暮春之景。
林静照早早自帐篷中起了,芳儿将早已经备好的装束端来,道:“娘娘身子羸弱,确定要穿吗?”
林静照毫不犹豫地将沉甸甸的铠甲拿过来穿戴在身,覆好面纱,“今日陛下去密林里巡狩,本宫必须随侍在侧。”
芳儿忧心忡忡:“娘娘何必那么拼命呢?娘娘您身体羸弱,上马十分困难,更难以操控缰绳,稍稍大意便会摔下来,陛下不让您去也是为了您着想。您无视圣旨偏要跟去,届时惹得龙颜不快,反弄巧成拙。”
林静照却过分自信地拍拍胸脯,“谁说本宫上不动马。”
侍卫牵来一匹西域产的枣红高马,长顺的鬃毛,性子甚烈。寻常后妃体验骑马之乐往往用性情温驯的中原小白矮马,偏偏林静照自恃是习武中人,要骑这等最能展现飒爽英姿的高马。
蹬上马鞍,林静照才觉察厉害,废黜武功后羸弱的身体像一座枯竭的库房,摇摇欲坠苍白无力,上马背的过程是攀登山峰,耗费五六成气力。
终于骑上马背,她细喘着气,香汗零零星星自从额头沁出,暖晒的阳光如透明大罩子熏烤着脑袋,格外疲惫。
当真是力不从心了。她垂首撇了撇自己过分纤细的羸弱手腕,一折就断的细嫩花梗,哪里还有抖擞的驰骋精神,她终究不复少年时。
可目前形严势格,由不得她退缩。江家岌岌可危,她须得讨好君王,博得圣宠,保护自家族人周全。
林静照努力忘掉这些,扬起马缰,凭过往的经验长“驾”了声驱使马匹,直往圣驾所在奔去,带起一溜尘烟。
……
山脚下热,山顶上却凉爽。
春山耸立,柔和清澈的山风扑面而来,淡淡的阳光给群林撒上一层枣花金粉,冲破峡谷间的云雾。
各路王爷、权贵按礼制穿着清一色的整齐骑装,銮仪卫各司其位,青铜般严峻鲜明的轮廓,大明旌旗飘飘,乐鼓就绪,寂静的山岭染上了人间富贵。
他们的目光齐齐投一处,君王。
朱缙登高望远,微风鼓荡袍袖,清远冲和,仪容清整,疏宕萧散之气,着色浅淡的碧空深邃而袤远。
忽闻马蹄哒哒,有人竟大逆不道踏御道而来,见皇帝仪仗不下马。众臣本能地将目光聚集,连朱缙亦回过头来。
“末将林静照,参拜陛下!”
林静照从马背上半摔半跳而下,身披银光闪闪的银鳞铠甲,脸覆面纱,长发高高竖起,佩戴象征猛将的飞蛾冠,艳红的披风在身后随风猎猎作响。
朱缙难得惊诧了下。
二十多岁的她有着十六岁的倨傲,口唇在鳞光甲胄的硬扯下呈现绯红的脸色,摄魂夺魄,明亮恣肆的色彩渲染了整座灰淡的森林,她纤弱阴柔如纸片奇薄的体内,熊熊燃烧着将士之魂。
有那么一瞬间,朱缙清楚地确定这才是她本来样子,拂去厚厚尘埃后的原初模样。
文武百官尚呆若木鸡未曾反应,朱缙轻咳了咳,微冷的口吻肃然道:
“大胆。皇贵妃何故抗旨不遵?”
昨晚,他明明叮嘱过她的。
林静照面靥如莹白春雪,依旧跪在地上,诚惶诚恐:“臣妾不敢,只是过于思念陛下,想随侍左右,不会给陛下添麻烦的。”
朱缙细细打量她,暖风和洁白的面纱一般浮动,明明在阳光下她的肤色似溅染了月光。她是个被废去武功的人,此刻虽表面装得轻轻松松,实则已强弩之末,脸色发青,额头渗着冷汗,体力不支了。
她这般讨好他辛辛苦苦上山来,若再赶她下去,恐她哀心衰弱,从马背上摔下。
朱缙默了几息,转身离开。
宦官张全连忙上前,殷勤对愣着的林静照道:“皇贵妃娘娘还不快跟着?这是陛下允许您留下的意思。”
林静照后知后觉,大喜。
笨重的军旅铠甲虽惊艳了众人,也一定程度上制约她的行动,使她羸弱的体力在春阳中消耗得更快。
群臣百僚更加后知后觉,皇贵妃无礼至极,当众抛头露面不说,还这等怪异装束!女妇自是该养在深闺,大门不出二门不迈的。妖妃行事荒谬离奇,大违常理,竟光天化日之下分着双腿作男人装束骑马!
关键是她如此僭越,陛下也纵得,抗旨不遵的大罪轻飘飘揭过,一句重话未舍得责她。
此次春狩,随驾的嫔妃仅她一人。
内侍张全擦了擦冷汗,有什么稀奇,这位可是皇贵妃,那位使陛下冠以爱妻如控之名的皇贵妃。古往今来,有明一代,大抵也就出这么一位皇贵妃。那夜她坐在龙椅上,反而是陛下单膝跪地伺候她的,区区马匹有什么不能骑的。
皇帝狩猎有既定的路线,说是巡狩其实和摆花架子差不多,象征的意义多于实际用途。皇帝,身处万乘之尊的牢笼中,被困在权力漩涡中心的囚徒。
朱缙暗中递了个颜色给宫羽,暗示左右照料皇贵妃,别真让她从马背上跌落扭断脖颈。
宫羽会意,隐没于丛林之中。
朱缙方开始了巡猎,按礼部拟定的流程,按部就班,持弓射下身挂五彩纹的祥瑞白鹿,象征绵福祚于万年,武功之建,雷厉风行。
群臣沸反盈天,喝彩之声震天。由帝王射下第一头鹿,余人才纷纷拿起弓箭,在森林里各自开启了巡猎,争取多打猎物多赢彩头。
山峰面阳处盈盈春山,雪迹已荡然无存。山峰背阴处寒气凛凛,生满了潮湿滑腻的苔藓,冬日的草根沤湿在融化的雪水中,尚未完全苏醒过来。
各色野兽穿梭隐没于如烟如织的密林之中,达官勋贵们你追我逐纵马追击,释放原始的野性,进行速度与力量的比拼,汗流浃背,好生痛快淋漓。
这场狩猎直进行到了下午,晴丽的天空不再,铅云遮住了金灿的太阳,大地笼罩在晦暗之中,山风冷飕飕的划破人肌骨,空气中明显的冷意。
正好巡猎仪式完成的差不多,勋贵国戚们收弓回营,各自满载而归,等待夜晚清算时皇恩的赏赐。
朱缙也已下山回到了营地,漫山阴风下浓绿到发黑的林木,掠过雨丝,皇贵妃林静照还未归来。
有锦衣卫守护,倒不担心她发生什么意外。只是这样黑云欲雨的时刻她缺席,总能触发他的联想。
这山上有野兽,雨天易泥石滑坡。林静照身子病弱,武功又统统被废了。
张全察言观色地敲了几个侍卫,斥道:“糊涂东西,还不去迎一迎皇贵妃娘娘!”
几个侍卫顿时肃然领命。
气氛随阴云漠漠而变得冷冽起来,透着一丝丝不寻常。群臣已回营十之八九,万事俱备,等待皇帝下一步开口吩咐篝火晚宴,赏赐彩头。
却见君王的面色恰如摧枯拉朽的暴风雨,覆了一层厉峻的严霜,不动声色地望向山口的方向。
懂事的臣子明白了,这是皇贵妃还未归来。
皇贵妃不归,谁也别想进行下一步。
皇贵妃若有个三长两短,只怕那位英察刻薄的皇帝大人要拿在场所有享乐的达官贵胄作替死鬼,欢聚的喜宴变人头落地的丧宴。
众人头皮发麻,祈祷皇贵妃平安归来。
于张全而言,提心吊胆,不怕皇贵妃娘娘在山野中迷路,更怕她跑了。
虽然锦衣卫驻守,她绝不可能有机会。
可皇贵妃娘娘有前科,若故技重施,圣心必然震怒,崩塌的五指山将砸死包括江家在内的所有人!
侍奉皇贵妃的芳儿和坠儿已被绑了,若皇贵妃真是跑了,两个贴身侍奉的宫女必行诛连。
特权的可怕与威势比乌云更沉重地碾在人心。
就在所有人心惊肉跳时,暗灰的远方出现一道曙光——皇贵妃归来了。
后面紧跟着宫羽等锦衣卫骑侍。
林静照在昏雨中纵马,侧影的线条极流丽,似流动的风染上些朱红的色彩,夜中明月,亭亭傲骨。
她洁白的面纱脏了,身上亮丽的银鳞甲也不同程度的污损,一身狼狈,显然跌倒过多次,才打到了一只生着彩毛的大獐子,笨拙欲讨好君王。
“陛下!臣妾来迟,陛下恕罪。”
她下马便跪,双腿被马匹颠簸得发软,筋疲力尽,气喘吁吁,要站也站不住了,满心欢喜将獐子献上。
“这只祥瑞献给陛下,愿大明国泰民安。”
朱缙墨眉微蹙,含蕴着一种类似寒冷的情绪,面对她的热情未曾褒奖。
他的口吻素来残酷,带着凛然的天威,又立在黑暗风雨的逆光中,看起来可怕极了。
林静照一腔热情顿时被冷水浇灭。
张全悄声提点:“皇贵妃娘娘,您回来得太晚,教陛下担心了。”
此刻,所有人的目光聚集在她身上,让她像个不知所谓的笑话。耳畔忽然响起造成芳儿的话,她是想讨好帝王,但操之过急,弄巧成拙了。
是,她有个三长两短会影响在场所有人的命运,可旁人死不死又跟她有何干系,她只想自己讨好了帝王,捏住自己的命运。
她异常尖锐地不安,辛辛苦苦打到的獐子令人寒碜,苦笑着绷了脸,佯作若无其事的样子。
篝火晚宴这才开始。
朱缙再没看一眼她。
皇帝,大臣,贵戚,宦官,侍卫,庖厨……有条不紊,各司其职,虽外面下着牛毛小雨,未影响晚宴任何一个环节,每个人皆有自己的位置。
林静照还孤独地跪在刚才下马的位置,淋着牛毛小雨,仿佛是个多余的人,跳出热闹之外。
今日终究还是失败了。她咬了咬唇,想着自己虽犯错不能参加晚宴,也不用在这里罚跪。
她悄然起身,黯然离开。
那明烛所在处的君王却对着她背影破天荒的一声:“过来。”
“朕给你擦擦泥。”
第87章 夜色“臣妾只想取悦陛下。”
林静照微惊,眼底燃起簇火苗,到底是以积诚感动了帝王。
江家一线生机,尽悬于斯。
她假装推诿地遵命,拎着湿淋淋的银鳞甲衣款款上前,美中带有英气,淋漓尽显妖妃本色,同时不忘殷勤将自己拼命猎来的獐子再度献上。
“陛下。”
朱缙道:“坐。”
帝王在座,满堂肃然不敢出一声,唯余柴焰噼里啪啦的轻微爆响。
短短的几刻,静如死水的窒闷。
朱缙拿了帕子,轻轻拭去她洁白秀颊上的雨水和泥土,动作专注而凝重,柔如流动的溪风。林静照内敛地侧过颊去,文质彬彬,欲迎还拒,目窕心与,被对方暗含强势地捏着下颌掐回来。
二人心照不宣。
接着,他竟弯下腰,亲自擦去了她鞋尖的一抹脏污,神态亲密而自然,小心翼翼对待易碎的瓷器,乾坤倒置,好像平常就是这么做的,黑眸中是起伏的风暴,挟带寒冰。
林静照顿作凛然,下意识地缩了缩脚,他坚定而清醒的力道止住了她犹豫的动作,迫使她接受。
半晌,他若无其事地直起身,净手,内侍早已备好了花瓣水,斯斯文文,坦然自若,一切宛若没发生过。
群臣看得目瞪口呆,如在梦寐。
他们的君父竟纡尊降贵给妃子擦鞋,轰轰焦雷将他们心目中的明君圣皇的形象劈碎。
子焉能看父如此?臣焉能视君如此?
可是,任凭那些最古板倔强的大儒也未有出一声颉颃者,鸦默雀悄,深埋着头,状若平常地宴饮用饭。
陛下妻控的名头早已深入人心,先后有得罪妖妃被逐被杀的周有谦、顾淮为前车之鉴,谁还敢撞上去自取灭亡?
事到如今心知肚明,皇贵妃是圣上测试群臣忠诚与否的工具。
昔赵高找了头鹿,测试群臣的忠心。
而今陛下找了皇贵妃。
这个物件必须荒谬,离谱,才能测试出群臣在抛弃伦理道德下的忠心。
忠诚于陛下者才是人间正道,这也是过往许多良臣正直之士被杀的原因。他们忠于国忠于良心,却没忠于陛下。
有眼色者已洋洋堆笑向皇贵妃娘娘敬酒,满口阿谀奉承之词。
群臣相互感染,你追我竞,不甘示弱,抢着在陛下面前出风头。除去一些与妖妃有不共戴天之仇的老臣外,场面热烈祥和。
出乎寻常的是,最会阿谀的江阁老不在。
不单江阁老,江璟元……江氏满门皆缺席,甚至稍微与江氏有过从的官员都没被邀请到这场春狩。
空气中流淌着江氏没落的敏感气息。
徐青山埋头用饭,按兵不动。
林静照将炙肉切成方块,蘸了精盐和蜂蜜,温婉殷切地奉予帝王享用。
朱缙一暼之下,见的却是她袖口显露的清韧腕骨,如琢如磨的玉石肌肤。
他咽了下喉咙,喉结轻滚,抑制血气,反推辞道:“爱妃用。”
炙肉又回到了嘴边,林静照识趣张口吞了下去,滋滋的油脂溢得满唇都是,饱满的肉汁绽放在味蕾间,咸香酥脆,口味甚佳。
她嚼烂咽下去,整个人散发饱餍之意,栽着盈盈暮春,“谢陛下。”
朱缙见她喜欢,不动声色叫人又给她摆了几盘,群臣看着。本来是众人的篝火晚宴,变成了皇贵妃一人的。
……
夜,雨后淡蓝色的月亮朦胧。
野外的青草和泥土味裹在溶雪的气息中,星星若隐若现,高不可攀的广袤夜空时而闪过一梭燕影。
明亮温暖的营帐内,林静照卸掉钗环,褪下银鳞甲衣,沐浴熏香。
坐在妆镜台,滑如流墨的长发垂腰,头戴香叶冠,鬓间还额外插上一朵雨后香气绵密的栀子花。
孤山篱落,嫩寒清宵。
肌骨瑟瑟,她下意识地打战哆嗦,克服一阵阵恶心的感觉,事到如今侍寝还有心理障碍。
她掩盖掉自己兵荒马乱的内心,一袭鹅黄的薄绡外披,里衣只有妃色的肚兜,雪肩半露,酡晕浮浮,装得摇曳生姿,不是什么正经装束。
朱缙过来时,恰好看到这幕。
林静照在内室青纱内缓缓跪下,嗓子朦胧虚幻,在一灯如豆下如同等待丈夫归家多时的妻子,场面温馨而暖热,“臣妾参见陛下。”
朱缙放慢了脚步,走上前撩开青纱。林静照的一张芙蓉靥清晰呈露,秋水无尘睫羽忽闪,明媚的颊上含有羞涩的笑。
他捻着她头顶香叶冠的嫩叶,几分探询之色,“用得着这样吗?”
做戏做成假,巴巴跑来猎场,哗众取宠,拖着病垮的身子打猎,强颜欢笑。
林静照声色俱无,些微被点破的窘迫,沉默着不曾回答,单薄影儿在烛火下清冷,漂泊无依楚楚动人。
“臣妾只想取悦陛下。”
她宛若一捧脆弱的水,话里话外透着无辜。
“爱妃执意纠缠,为的是给江浔求情。”
朱缙擅攻人心的锋利审视,逼近一步,微弱的烛火不曾冲淡半分威严,不吝径直往她最痛处戳,“可你那个爹早就抛弃你了。”
“生养之恩,不得不报。”她轻扯着唇角,面对他渊渟岳峙的气势本能地后退,随即反应过来,稳稳站住脚跟,双臂哆嗦着环到他胁下,“陛下的君恩,臣妾亦会涌泉相报的。”
他被她蹭得叹了叹,某种原始念想被勾出,冷厉如锥的面容渐渐融化下来,最终还是纵容了她的冒失,“你这样让朕很突然,仿若变了个人。”
她潮湿地仰头:“那陛下喜欢吗?”
朱缙微偏了脸,良久,“嗯。”
林静照继续埋在他坚实的怀中撒娇摇撼,“陛下喜欢就好,那往后余生臣妾日日这样黏着陛下,陛下赶都赶不走。”
他淡呵,强调:“今夜朕可不谈政事。”
她知江家之事牵非匪浅,三言两语很难动摇他那颗残酷的心,过犹不及,怕真惹得龙颜不悦,唯唯赔笑道:“当然,今夜是臣妾和陛下的。”
朱缙目中濛濛雪锋,神情讳深,不轻不重拂了下她鬓间野花,花枝轻颤。
林静照色如温煦的春夜,乖巧顺从。
他握住了她的纤腰,五指渐渐收紧,一边垂头不露声色地观察她的表情,捕捉蛛丝马迹的欺骗痕迹。
林静照感到难以躲避的力道,腰快被握碎,仍然维持了完美的表情。
朱缙抄起她的腿弯打横抱起,丢到整洁的榻上。她顿时弄得被褥凌乱,衣襟散落,故作姿态地后缩了缩。
他覆了上来,嗅了嗅她,“提前洗过,很香。”
林静照不甘示弱,“陛下亦以前洗过,很香。”
他的手垫在她腰下,使她往前一送,“不敢叫爱妃嫌弃。”
她闷哼了声,接受了他,“陛下说过给臣妾一个皇子,还作数吗?”
“朕给你,你接得住吗?”
他滑了下她平坦的小腹,“爱妃身体欠安,太医说生不下来的。”
她委屈地噘嘴,信誓旦旦道:“臣妾接得住,即便拼得难产血崩,也要给陛下诞下嫡长子。”
朱缙闻言内心下意识一剜痛,双眉攒聚,不耐烦地捂住她的嘴,严肃起来:“住口。”
他将她两只手臂扣在头顶,拷问犯人一般,以绝对侵略的姿态凶狠地逼迫着她将刚才的谶言破十遍。
林静照磨磨唧唧,良久才说完,眉眼清淡高傲,清澈地倒映着他,似单纯,似完全不把生死的事当回事。
朱缙重重吻向她眼睛,将她磋磨得认错认罚,折断她藏在内心的高傲。
“陛下放开我!”
她将被淹没时及时出声,溺水之人最后的呼唤,打破了恰到好处的温情氛围。
朱缙不留情面,亦不放她,“怎么。”
上了他的龙榻,没有中途下去的道理。
她摇摇头,杂乱的发丝贴在湿颊上,两只被并紧的手腕小幅度在他掌心挣,小意温柔地道:
“让臣妾来侍奉您。”
朱缙菱角有致的唇畔顿时笑了。
“皇贵妃在榻上也要耍花样?”
林静照从他怀中挣脱出来,哪敢耍花样,上气不接下气:“总是陛下带着臣妾,也该臣妾侍奉陛下一回了。”
朱缙修长的手指有力地握在她后颈上,无情否决,“不需要。”
身在帐篷中,他今晚没兴趣做别的。
林静照快速反扑在了他躯上,抱紧,在他眉心的地方落下几枚轻重不一的吻,先发制人。
朱缙被她桎梏住,猛地深陷在柔软的榻上,全无反抗的余地。她笨拙地与他十指扣住,他稍挣便能挣开,不知怎的他懒得反抗,有几分好奇,想看看她接下来如何大胆妄为。
他古井无澜,漠然:“就这?”
林静照慢条斯理:“臣妾在学着陛下平时的样子,也请陛下多给臣妾点耐心。”
朱缙暗嘲,此时此刻箭在弦上,他着实没有太多耐心。再说他平日有这么对她吗?他惯来是干净利落、不带丝毫恋结的,哪像她磨磨唧唧的样子。
可他仍没反抗。
大明皇帝被就弱女子压制在下,理论上此刻她能抽出匕首把他杀了。
林静照定定看着他,太阳穴突突跳。
朱缙虽是位居九五的天子,毕竟也是血肉之躯的凡人。匕首刺入肌肤,鲜血很快会从心窝汩汩喷薄,他先是会震惊,暴怒,痛苦,继而后悔自己聪明一世糊涂一时,徒劳无功从喉咙里憋出怒吼,欲喊人却再也发不出声音,只能任血水渐渐流干,在她无情的审视和轻蔑中暴毙,改朝换代。
林静照恍惚了一瞬。
睁开双目,回到现实,对上的却是帝王一动不动的锐利注视。
他道:“快些?”
她怔了怔,换上笑意的面孔,继续未竟之事。
“好。”
第88章 倒台用废的一条老狗
为期十日的春狩和桑蚕礼一样,是国之盛会,对农耕大国有独特意义。
江浔作为内阁首揆,又是谄媚逢迎界的顶梁柱,这次却没有被邀请春狩,明摆着圣上厌恶了江家,不让江家人再出现在御前。
若说从前圣上对江家人的种种疏离还是暗示,这次便是明示。
徐青山作为天子近臣,最先嗅到风声。
这次圣上要来真的,皇贵妃卖力为江氏说情也无济于事。欲加之罪何患无辞,江氏父子劣迹斑斑,圣上想整治实在太容易了。
江氏权奸为国家蠹虫,巨贪无厌,吸血虫一样侵蚀大明,他们若倒下,长久遮蔽在大明上空的乌云将驱散,黎民百姓能得安康幸福。
现在,就差给江氏最后致命一击。
显清宫,扶乩。
道士焚香拜箓后,手持仙笔,神神叨叨地举行扶乩仪式,即写下问题在青藤上向神仙占卜吉凶。
“交给我吧。”
徐青山从道士手中接过神仙的谶言,小步快走,双手托举过眉来到御前,庄严跪下,毕恭毕敬,对炼丹炉重重烟雾中的道君皇帝道:
“陛下,神仙给话了。”
内间的君王接过来,过目。
随即青藤纸被揉成一团,唰地丢出来,利落又绝情。
“欺天了。”
徐青山见龙颜震怒,惶恐叩首,道:“帝君陛下,一切皆是神仙的意思,臣等照实禀告,不敢稍加涂改欺瞒。”
徐青山身穿祭服,头戴羽冠,浑然道家模样。他近日来对青词颇有钻研,撰写的青词工整又流利,江浔被冷落后,一直由他侍奉君王斋醮。
刚才扶乩问的是江浔是否忠诚,是否可用,神仙给的答案是否定的。一个挪用内帑修建自家庭院的权奸,长期以来欺上瞒下,还有什么忠诚可讲?
虽然扶乩的谶言并非出自“神仙”,而是徐青山买通了扶乩的道士,讲江浔坏话,合时宜地捅江浔一刀。
这些罪名并没冤枉了江浔。
圣上最信此术。
圣上内心,应该早对江氏动杀念了。
徐青山俛首而跪,他这是顺势而为。
……
江宅,江浔正静静守在女儿江杳的画轴前焚香,门忽而“砰”被推开,江璟元大步流星怒气冲冲进来。
“爹,我们为何不去春狩?”
江璟元穿着一身菖蒲紫官服,风风火火刚从宫里回来,极度恼恨之下,扯掉头顶香叶冠直接摔在地。
江浔本僵然,见此大惊失色,如天塌下来一般抢近前捡起香叶冠,跌跌撞撞险些摔倒,大怒道:“逆子,你不想活莫连累全族陪你一起死!”
白桃香叶冠是圣上亲手所制,只赐予寥寥几个心腹近臣,独一无二的圣物,视香叶冠如视君,渎香叶冠如渎君。寻常的御赐之物都得束之高阁仔细珍藏,何况是有象征意味的神圣香叶冠。
锦衣卫的眼线网无处不在,大事小情囊括在内,哪怕官员半夜一句呓语皆被侦知告密圣上。
江璟元摔的不是香叶冠,而是江氏满门的性命。
江璟元稍稍冷静下来,亦有些后怕,见几个丫鬟小厮正俛首立在门外,各自哆嗦畏怯,瑟瑟发抖,显然是目睹了方才摔香叶冠的一幕。
江璟元铁青着脸,投来毒蛇般的视线,命令道:“把他们毒哑了嗓子,发卖到城外庄子里去,一辈子不准进京!”
无辜的丫鬟和婢女被拉下去,庭院中扬起悲惨的哀嚎,哭天抢地,但注定被牺牲掉。
江浔咬牙切齿道:“够了!大清早就闹得人仰马翻的,也不怕惊扰了你妹妹的亡魂。该打发的人速速打发了去,下次记得谨言慎行。”
江璟元敛了敛,原本他想直接灭口的,奈何慈悲信道的爹爹在场。
他认了句错,来到江杳的画轴前上了三炷香,为方才的冒失向妹妹道歉。
“杳杳的魂魄那日出来与我们相见,但只匆匆一面。终究是阴阳相隔,杳杳回不来了……”
江璟元感伤着,该拜的拜,该敬的敬,可活人还得活着,危机明晃晃摆在面前,江氏不能束手待毙。
“爹爹,陛下喜新厌旧,连春狩都不让您这首辅去了,定然听信了谗言。”
“以前还有皇贵妃庇护,现在皇贵妃也不帮我们了,朝臣纷纷一边倒,人人恨不得踩我江门一脚。”
“爹爹,您快拿个主意啊。”
江浔双眉倒竖,肃然道:“你还敢反过来质问为父,为父且问你,修那座楼的钱是哪来的?”
江璟元怔了怔,神情瞬间躲闪暗淡,支支吾吾:“就……儿子自己的。”
“死到临头了,你还嘴硬。”
江浔愤然,“为父不阻止你玩,也不阻止你贪,可你为何不知天高地厚贪到圣上头上?你知不知道那笔钱是从圣上内帑中拨的,点名要修几座道观,春日竣工,而你给黑了去!”
内帑,是大内钱库,圣上的私房钱。
圣上登基后日事斋醮,对下属官员进献的银钱宝物一概不收,内帑的钱还是圣上为湘王世子时攒下来的,故去湘王和湘王妃的遗产。
营建道观这种事,属于大兴土木劳民伤财的范畴,若走正式途径动用国库的钱,必经内阁和六部层层审批,言官不免叽叽喳喳以死相谏。
圣上为了规避这些,动用自己内帑的钱,跳过流程以中旨直接拨钱给工部,建造道观。本来有钱有人,此项该顺通无阻的,谁料内帑的钱中途被人贪了去。
这太岁头上动土的人,端端就是江璟元。
黑吃黑吃到圣上头上,还是普天下头一遭。
“自作孽不可活!”江浔双目猩红喷涌着血,本来斑白的头发完全熬白了,掉落得没几根。
江璟元方弄清楚了这项来路不明的钱款。
在江浔发迹前,江璟元仅仅是个纨绔子弟,比不得妹妹江杳聪慧多谋,更不懂复杂的国家财政流转,“内帑”这等深奥概念,只知金银是好的,有银子就贪,有房子就盖。
而今闯下塌天大祸,使本就摇摇欲坠的圣恩所剩无几,实架起火来自己煎烤自己。
圣上好猜疑,原是薄情之人,谨言慎行的臣子尚且无端蒙冤,何况江璟元这等板上钉钉的罪行。
“儿子……爹爹救儿子!您不能见死不救啊!”
江璟元晓得了事情的严重程度,再无方才的嚣张气焰,慌里慌张地跌跪下来,脸色黑了,肌肉紧绷,眼眶涌出大颗大颗的泪珠,脖颈凉飕飕如抵着利刃。不能参加春狩是小事,保住性命才是天大的事。
“早知今日何必当初,是父亲养不教,使你犯下这等死罪,皇贵妃娘娘都不庇护江家了。”
江浔恨恨斥责,深沉叹了声。他虽也贪了不少钱,但他有官场数十年历练的经验,知道哪些钱能动,哪些钱绝对不能动。
事到如今端端是无计可施,只能凭数年如老狗侍奉的份上祈祷圣上宽恕,希望渺茫。
擎天巨柱,禁不住地基摇撼。
……
两日后,工部陈为民首先对江璟元开炮,说他挪用工部营建道观的款项,凶狠恶劣,阻挠了道观几座道观的竣工进度,是恶棍加白痴的结合体。
朝臣闻此,纷纷上弹章大倒苦水,激烈詈骂,用词犀利,如同有不共戴天之仇。
继惨死的顾淮之后,被江氏统治下死闷的廷堂再度掀起了疾风骤雨,且更烈更猛。
江氏不得人已久,一人振臂而呼,扬起排山倒海的声威。
道观中的神仙皇帝难免被摇撼,未再听信妖妃的谗言庇护江氏。
徐青山知道这次他们一定会赢,因为做足了准备。圣上最信的是神谶,江氏在挪用内帑、专权独断得前提下又遭了神厌,雪上加霜,必死无疑,哪怕妖妃说情也保不住。
顾淮不会白死,正义终将战胜奸佞。
死了江浔,下一个便是妖妃林静照。
果然,雷厉风行的圣旨如闪电轰然劈在罪魁江璟元头上,圣上内心某种可怕的不满全数发泄,褫夺江璟元所有官职,廷杖五十后披枷流放岭南,没收其所有财产、田地、铺面,并责江浔“生丑悖之子而全然不加以管教”,令其脱离首辅之位,自行致仕。
江浔官场摸爬滚打了一辈子,到头来回到了原点,变成一无所有的孤老。
江浔痛苦流涕,跪在午门外苦苦哀求圣上网开一面,高举自己的青词大呼冤枉,从白昼跪到了黑夜,晕倒了两次,衰弱昏聩可怜的老狗。
他死不足惜,但求圣上宽赦儿女们的过错。
路过官员面对这位高高在上的昔日首辅,极尽冷嘲热讽,白眼相加。
用废了的一条老狗,弃如敝屣。
江门被抄家,高楼美阁的建筑悉数充公,兵荒马乱,其中女眷尽数充教坊司,男丁发配边疆为奴。除了给江浔这孤老留下少量维持生计的钱外,剩下的荣华富贵一律严酷抹杀。
盘踞朝廷多年的江氏,捣烂如蚁穴。
某种程度上,圣上也当真不顾念旧情,用了多年的老狗说丢就丢。
其余江氏党羽皆是见风使舵的货色,眼见江家大祸临头,树倒猢狲散,纷纷避之不及,更有反水者主动上交江浔父子贪贿的罪证。
江氏之倒,除了有群臣共同弹劾的功劳外,最重要的是江氏触碰了道观中皇帝的利益,才遭如此严厉惩罚,一鞭一条痕,一掴一掌血。
山雨欲来风满楼,大风刮颓春草春花,老柏树飘摇在锋利的阴风里,景色肃杀,渺小如蚂蚁的人被压扁在天地之间,为狂风所摧折。
第89章 娇嗔要陛下陪聊陪睡
江氏倒台的消息传到了深宫中,林静照闻此噩耗,头痛发作,在榻上躺了两天两夜四肢麻痹如失。
陛下终是对江家动手了。
江家作恶多端,侵吞民脂民膏,欺上瞒下,陛下这么做原是遵循国法,无可指摘。
可是……她拼命这么久讨好他,毫无裨益,宛若一场笑话,江门该倒还是倒下了。
芳儿坠儿贴身服侍汤药,唉声叹气,娘娘这是同情江家的心病,寻常汤药治不了的。陛下知娘娘有心病,也硬下心肠不来探望娘娘。
娘娘和江氏究竟有什么渊源?
瞧娘娘这失魂离魄的样子,江氏倒台,跟她自己娘家倒台一样。
几场春雨使漫长的春天嫩寒料峭宛若隆冬,尘土般的乌云终日糅杂天空混沌色彩中,遮蔽明媚,太阳淡而模糊。
“娘娘,陛下静摄斋戒本是不见人的,您坚决求见,便在此等候吧。”
张全把林静照带到一处云母屏风之后,躬身离开。
林静照一身缟素,清润润的眸子夹杂着水意,皎皎霜雪,嶙嶙而立,长发披散素面朝天,浑然脱簪戴罪样子。
古雅静谧的屏风后,仅她一人。
她掀起裙摆决然下跪,上半身笔直,凛然傲骨的气势,挟带十万分的决心。
她斗胆喊道:“臣妾求见陛下!”
良久,里面才回声:“皇贵妃,回去吧。”
她素衣惨淡,闻此凄惨一喜,贴地砰砰叩首,“臣妾今日有事恳求陛下。”
里面冷淡不近人情:“朕知你的所求,国法难违,朕亦无法凌驾其上。”
她淡哀色,挂着哀思和泪痕,坚持道:“臣妾知国法难违,不敢求陛下通融,亦不强留父兄二人性命,只求临死之际与亲人见上最后一面,告诉他们杳杳没死,光宗耀祖当了皇妃,好好地在宫里侍奉陛下!如此,死亦瞑目。”
里面静了一静,无声对峙。
片刻,语气不容置否。
“不行。”
说罢,再无回响。
张全等内侍近前,搀起执拗的林静照,不再规劝而是强硬命令,“娘娘请回。”
林静照欲挣脱内侍,睫毛像道纱幕浸满了水意,白薄的眼圈泛红,有些脱力。天子既下了逐客令,只得颤巍巍不甘不愿地离开。
抚着腹部,此刻她好恨不能有一个皇嗣。若是怀了孕,或许能得额外的开赦,与父兄见上最后一面,可程太医说她已绝嗣了。
她深一脚浅一脚地从显清宫走出去,中心如噎,温润的眼眸黯淡发灰,消瘦得仿佛被料峭的春风摧折。
芳儿和坠儿接过了她,小心翼翼将她扶回轿辇,上次娘娘晚归她们已经捆起来受廷杖了,万万不敢再让娘娘有什么差池。
林静照斜倚在华丽温暖的轿辇中,辇下六名宫人稳稳抬着她,如腾云驾雾。
她揉了揉太阳穴尚存些恍惚,苦肉计不管用,那人的心肠是铁石的。
她和他的身份悬殊太大,他不见她,她想见他是一件极为困难的事。圣意已定,再死皮赖脸到显清宫来,估计也讨不到什么好处。
从始至终,她只是他从诏狱捞出的一个犯人,并非真正的后妃。
林静照艰难地咬了咬牙。
可她不能放弃,她江氏一门的身家性命俱捏在皇帝手中。
再难,日子也得过下去。
……
春气潇潇,凉风拂体。枝头鸟雀鸣啭,昭华宫一方蔚蓝色剪裁的方块天空。
那日林静照放下身段去跪求,非但没给江家赢得任何利益,反遭圣上厌恶。
痛定思痛,她说服自己冷静。左右兄长只是流放,父亲只是致仕,并无性命之忧。眼下这种情况能保住性命就是好的了,其余的另当别论。
好在她的恩宠尚算优渥,朝中言官有借江家之事委婉攻击她的,说她这位皇贵妃一直庇护奸佞江氏,蠹噬廷纲,居心不良——结果被一如既往秉持妻控传统的皇帝陛下狠狠棍棒教训,自讨苦吃。
朱缙这么做当然不是因为真控她,有复杂政治原因。无论如何,她暂时抱到了一棵遮天蔽日的大伞,无惧外界风雨。
保住了自身,才能谋其它。
她是人人可憎魅惑君王的妖妃没错,江家是权奸佞倖也没错,可臣子们顶礼膜拜盼恩如雨露的那位君父呢?不见得多干净,也是位不折不扣玩弄权术漠视百姓薄情寡恩的暴君。
朝臣恨妖妃,恨奸佞,同样也恨君父——爱到极处生出了恨。只是子议父臣议君大违纲常,他们的伦理道德不会允许他们忤逆父亲罢了。
云销雨霁,灰云排开,御花园轻翔百蝶,太液池储满清水,小巧而明丽的春日挂在空中,荡漾着浮薄的清辉。
朱缙正与朝臣徐青山漫步闲聊,徐青山翰林大学士出身,如今又入了阁,学富五车博涉经史,备天子之顾问,时常侍奉在侧,炙手可热。
君臣正议论间,忽一白蝴蝶清爽地冲在怀中,片片扑人眉宇的香气,震得人心神沉醉。朱缙腰际一紧,白蝴蝶死死搂住了他,道袍上被蹭沾了泪水。
“陛下,终于找到您了……”
垂首一看,是含嗔带怨的林静照。
深闺弱质,轻如飘絮。她唇瓣翕动着弱音,眼角残留几分屠苏酒的醉意。
朱缙蹙了蹙眉将她揽住,轻叱道:“皇贵妃这是作甚,没规矩吗?”
她若有若无飘荡着酒气,秀色娟娟媚人,踮起脚尖在他颊畔一吻,甜吻中蕴含着忧悒的美貌:
“臣妾头好痛,半步也走不动了,要陛下抱着回去,陪聊陪睡。”
朱缙被吻得脑袋一荡,恍惚中也被渡了酒气,麻麻的,很微妙的感觉。他不悦地咽了咽喉咙,迫使自己硬下心肠,伸手拉了拉她快要滑落的衣裳,遮住她白嫩润滑的背。
“皇贵妃真是醉了。”
林静照泪眼朦胧,分不清酒气还是娇靡,“陛下晾着臣妾,还对臣妾凶。”
朱缙峻声:“无法无天,回宫反省。”
欲将她丢给宫女和太监,她这副乌发逶迤神志不清的样子,莫名令人不大放心。他无奈,略微软了语气:“朕陪你回去就是了,莫撒酒疯。”
徐青山在一旁愁眉紧锁,俛首而立,不知所措。早知妖妃的名头,今日亲眼目睹果真非同凡响。恣睢浪荡,伤风败俗,无视三从四德,大庭广众之下招摇过市,毫无廉耻!若是他自己的女儿这样,只怕将她锁起来活活饿死。
“陛下……”
徐青山欲说接下来的话,君王却已打横抱起妖妃大步流星地往轿辇中去了,留下一个决绝的背影,完全没交代一句,当他是不存在的空气。
徐青山气结,无可奈何只得告退。
林静照被朱缙抱回了宫中,一路昏昏沉沉坐在他膝上,醉酒之状,浑噩之间闻到他身上清寂的三清香。
榻间,她满脸酡红地躺着,嘴中轻嘤,仿佛还在混乱无秩的状态中。
朱缙冷哂,“别装了。”
林静照置若罔闻。
他覆身锁住了她,困在狭小的角落里,唇压着她的耳朵,毫不留情地咬。
“醒不醒?”
她吃痛叫了声,妙目醒转过来,满是无辜:“陛下。”
“朕何时允许你到外宫来抛头露面,不戴面纱,还这般放肆?”
朱缙将她摁住,长腿跪在她两侧,一声声质问,“皇贵妃是活腻歪了。”
林静照终于如愿与他会晤,却处在榻铺的被动境地中。她唯有靠这几分不值钱的姿色来吸引他,换取机会。
之前她遭了他厌恶,现在不好开门见山为江家求情。
她湿羽黑睫忽闪着,攀住他的脖颈,忍着微酸,小心埋怨道:“陛下说过给臣妾一个皇子,而今不作数了。”
朱缙板起脸来教训:“胡说,朕给过你多少次,是你自己怀不上。”
林静照得寸进尺:“陛下宣臣妾的次数太少,若日日住在昭华宫……”
他肃然剪断:“岂有此理。”
她哑子似地吞声,后半句截没在喉咙里。朱缙停了停,遥感异样,又拍着她的后背好言熨帖,“朕这几日诸事繁忙,以后会多来看你。”
林静照见他给台阶,顺水推舟道:“多谢陛下,若陛下言而无信,臣妾还用今日的法子。”
朱缙被她气笑了,久违的舒适和快乐一点点在心底滋生,虽知她此刻的虚伪奉承乃是有所求,仍微妙地受用,有种温情的错觉,脱离了强迫和被强迫,这才是真正的闺房之乐。
他止想要她的心,忍心推开,“静照,朕一会儿得回去,廷臣还在等着。”
林静照知那些廷臣皆是要江氏性命的人,千难阻万也要拖住,心底滋生报复之意,愈加搂紧君王,“陛下,您不要走,臣妾不让您走。”
朱缙凝了凝,软玉温香在怀,心底隐蔽角落里有意无意幻想了无数次的温馨场景成真,你情我愿的一对璧人,终于还是没忍心再将她推开,而是狠狠掐住了她的腰。
撇开政事不谈,他和她还是生皇子皇女吧。
“这可是你自找的。”
林静照腰际一颤,随即道:“嗯。”
她情愿时的样子,很招人稀罕。
朱缙暼在眼中,一时间觉得自己变成了陆云铮,终于享到了陆云铮的待遇。
她的眼中只有他,而没有陆云铮了。
随即,又厌恶自己与陆云铮比。
若从皇嗣的角度,明知给她再多雨露也不会开花结果,根本在做无用功。
可是,他的的确确只想要她一个,哪怕她没有孩子,是罪臣之女。
他即便屠尽江氏满门,也不会动她的。
第90章 秘密摸摸臣妾的心
握云携雨,势如破竹。
春风浩荡,二人十指急不可耐地交握在一起,化为春水般的柔腻。
没有君臣,没有上位者和下位者,只有瞳孔倒影着彼此的璧人。
良久,叫了水。
因是白日,潦草了事,仅仅一回。
朱缙坐在榻畔,整敛散乱的道袍,内侍正跪着为其穿靴,忽而身后一双玉臂横腰,柔柔懦懦在耳畔烧开:“陛下又抛下臣妾吗?”
深闺私语如微雨湿花,满帐生香。
朱缙望了望帘幕后泄下的白昼天光,一根根掰开了女子的手,“朕说了廷臣在等着,老陪你不像话。”
“那就让他们等着。”
林静照固执不肯松手,脑袋依偎在他背上,像个祸国殃民的妖妃,“往常陛下闭关时,他们也干巴巴等着没一句怨言的,怎么到了臣妾这就不行。”
他每每这样,帐中一副凶狠吞掉人的模样,三天三夜没餍足的。穿上道袍便清心寡欲如高洁圣人,方才将她弄得满身青紫的不是他。
朱缙侧过头来,唇不经意间擦过她额头,“那也不好光天化日就和爱妃纠缠在一起。”
鬓发挨蹭散乱,室内弥漫着的暖息,熏香时而攀升时而飘散,充满了旖旎的意味,令人神思游遐。
光天化日这么做确实有伤风化,可他是皇帝,说一不二,乾纲独断,在内廷之中谁敢置喙半句。
林静照眸底细碎春意,依旧缠着他,弱声争辩道:“陛下由藩国入承大统,散漫自由惯了,素来厌恶规矩束缚,修玄、封妃、赏罚哪一样不是听凭己心。陛下自有一套制衡驭下的神术,如狠毒连环锁节节致人死命,此刻何必在乎外界眼光。”
这些年他是怎么玩弄权术操纵臣工的,她清清楚楚看着。他久居深宫握紧的是傀儡线,而非实实在在的人。
“是么。”朱缙淡淡唔了声,察觉她的讽刺之意,食指威胁地抵住她额角,吓唬着,“爱妃也知道得太多了,死得快。”
“外面的人诬臣妾是妖妃,臣妾便当妖妃给他们看看。”
林静照嫣然一笑,并不畏怯。
“陛下眷怜臣妾,会庇护臣妾的。”
事实上她晓得朱泓太子的秘密,早晚面临被牺牲或曰灭口的命运,殉为稳定皇位江山社稷的一句白骨。
得活一日,便用力活一日。
自戕自弃的傻事,她断断不会做。
伏在地上的内侍方要穿靴,朱缙不轻不重地一踹。内侍登时醒悟圣上暂时不走,忙灰溜溜退下。
独剩二人在室内,落针可闻。
“朕不喜欢你为江家人求情。政坛之上,要办的人即刻要办掉,要摘的脑袋即刻要摘下来,否则无以立威。”
朱缙公事公办的淡冷口吻,警告道,“爱妃莫一意孤行。”
终于谈到了真正的话题。
林静照眉目清和,内心却汗珠淋漓,努力把握这来之不易的机会。
和这位年轻而凶险机深的湘王世子说话,得万分小心。
“臣妾不是为江氏求情,而是为江山社稷,求您允许臣妾陈述因由。”
她郑重然。
凭自己和江氏的几条人命完全微不足道,唯有权斗和告讦方能打动这位凉薄的帝王。
朱缙好整以暇,破天荒聆听她的。
“你说。”
倒江一派的主力,恰是原来江阁老原来的心腹徐青山。此人是新贵,考科举上来的新晋官员,从前一直隐居乡里养望。入朝后居心叵测,背弃旧主,乃卑劣之人。
“臣妾为太子麾下谋士时,曾目睹太子与此人通书信,过从尤密。”
她压低声音,檀口轻轻开阖,如毒蛇吐信泄露了最致命的秘密。
先太子还活在世上是心照不宣的秘密,徐青山多半是先太子的人。
朱缙长身如鹤,冰冷地注视她。
没来由的,她被看得略微发毛。
良久,他换了个姿势,缓缓笑了,“爱妃可不能胡说。爱妃虽是爱妃,徐青山也是朕的爱卿。”
和先太子过从尤密,会要人性命的。
林静照皱起秀眉,料到他会猜疑,他一直防着她,给她的信任约等于无。况且,和先太子过从最密的人是她。
她决然拔下鬓发间的素簪,“嘶啦”划开寝衣薄薄的布料,露出一起一伏的雪白心脯,拉着他的手覆于其上。
“陛下可以摸一下臣妾的心跳,方才所言句句属实,绝非玩笑。若有半句欺瞒,叫臣妾死于诏狱之中……”
手和搏动的心脏仅隔着一层薄薄的肌肤,血液在手心之下鲜活流动,带得手心亦一阵阵微小地震颤。
朱缙任她拉着,长目清灿,面容清寒,任何形式化的宣誓都不能触动他,哪怕摸在她咚咚跳的心脯上。
他只看她表演,不动如山作为一个旁观者,不被打动,仿佛完全信任徐青山。
他漠然抽回手,半分情绪不漏:“爱妃捏造子虚乌有的事实,随意诋毁朕的肱股之臣,居心叵测,实配得上妖妃二字。用先太子之事来攀诬人,爱妃确实很聪明也极狠毒。”
林静照听他这么说,一颗心渐渐凉下去。自己过于高估自己了,即便将秘密坦诚相告,也换不回想要的信任。
曾几何时她确实是朱泓的忠实拥趸,现在她只想把朱泓卖了换自己安身立命。
她被失败的挫折感淹没,垂首见自己袒露的心脯似一场笑话,比料峭的春风还冷,恍若自己和徐青山一样背弃旧主。
正以为没转机时,朱缙二指抬起她的下颌,冷不丁道:“……但朕相信你。”
这秘密确实有些突然,若非锦衣卫在搜刮太子私物时已窥得蛛丝马迹,他还真以为她是公报私仇随意攀诬徐青山的。
毕竟徐青山表面上殷勤又忠诚,干干净净。
这件刚刚露出苗头的事,他自己尚不敢确定,孰料今日从静照的口中听到。
他的静照很好,会主动袒秘了。她被他精雕细琢了这么久,终于养成了。
假以时日,她必定能站到他身旁,与他并驾齐驱。
“因为是你,多荒谬的事朕都相信。”
他似真似假地说。
随即,奖励摩挲她的脑袋。
林静照于死灰之中渐渐有了人色,遮下扇子秀睫,沉湎享受着爱挲。
“臣妾不敢欺瞒陛下,毕竟臣妾和江氏满门的性命都捏在陛下手中。”
她将这条秘密情报供出来,是为了交换江家人的性命。
朱缙敛了敛,对江氏处置暂且不提,“朝堂之事牵一发而动全身,许多事朕也得摸索着来。”
他肃然正色,“朕只劝你一句,江浔父子有江浔父子的命,你有你的命,各自背负的不同。皇贵妃既已更名改姓,便少和他们牵扯在一起。”
林静照心里咯噔,他这么说就是不放过江家之意。
“陛下……”
她嗓音晦涩,扯紧了。
欲语还休,说不得。
“静照。”
朱缙屈指点了点她心脯,黑色漩涡中扬起变-态的掌控欲,“你是朕一个人的静照,朕不希望你为别人牵肠挂肚,哪怕生身父母也不行。”
“你永远记住,你是皇贵妃,不是江家女。”
……
江氏倾颓已成定局,家门被抄,财产被罚没,江璟元被逐,江浔被迫致仕。
陛下这次动了真格的,皇贵妃娘娘没能挽救江家。
美中不足的是,陛下并未赶尽杀绝,江家人暂时没有流血断头的。
或许陛下到底顾及了皇贵妃的情分,愿意为了爱妻网开一面。
这不是徐青山想要的,容贼子喘息卷土重来是大大的棘手,养虎遗患。
徐青山暗暗筹谋,准备再推江氏一把,将大树连根拔起。毕竟江氏与妖妃互为唇齿,除掉了江氏才能将妖妃拉下台,恢复大明江山的秩序。
他在暗暗寻找机会,江氏霍乱朝纲这么多年必定留下许多把柄,这机会并没让他等待太久——
那个不知天高地厚的纨绔子弟江璟元又生事了。
岭南蛮荒未开化,一年四季常雨,森林里充斥着各种毒虫毒兽,瘴气笼罩,缺衣少食,艰苦无比。
江璟元自幼养在锦衣玉食中,一夕之间从天堂摔入谷底,哪受得了这等落差。他气愤于陛下听信谗言抄了江氏,心有恨意,便偷偷中途停下,未曾往流放之地。
他是昔日小阁老,淫威很盛,地方官见了怕三分的角色。
江氏盘根错节,根深蒂固,多年来积攒的势力和财富惊人。
江璟元停下来后,当地官员身处崇山峻岭的闭塞之地中,并不知他已是戴罪之身,拿出金银财宝,堆起笑脸来迎接他。
江璟元消享着小阁老的称呼,勒索受贿天下,毫不惭愧地接受一切,仿佛又做回了昔日的公子哥。
初时江璟元还畏手畏脚怕人发现,后来发现天高皇帝远,大张旗鼓起来。
他命人砍树盖屋,高调重新营造广厦豪庐,颐指气使,完全不当自己是被通缉流放的犯人。
心想皇帝也不过如此,皇帝终日沉湎于道观之中,自己阴奉阳违也没被发现。
这一切被徐青山看在眼里,天助他也,他寻找的将江氏连根拔起的机会终于来了。
亏得江浔那孤老还在京城苦苦祈求圣上,以求得宽赦,不知死活的江璟元已经再度惹出事来。
江璟元完全是自己给自己找催命符,既然是自作孽,别人没必要留情。
徐青山来到圣上面前,如实禀告江璟元无法无天的嚣张作为。
他想,这次终于能一举拿下江浔父子二人的项上人头了。
太子殿下深居洞穴之中若知这两个祸国殃民的蠹虫被除,一定很欣慰。【你现在阅读的是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