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1章 思念你是朕的静照
陆云铮为首辅时,虽也有任诞恣睢之处,大体上清忠耿介,国泰民安;而江浔为首辅时,廷臣争媚,暗潮踊腾,相互攻讦,谗奸佞巧之徒弄得朝廷乌烟瘴气,灾相沴继。
看似后者将朝廷搞得一团糟,实则二者并无好坏之分。二者本身为政理念就不同,陆云铮侍奉的是百姓,江浔侍奉的则是君王。
言官们不甘寂寞,一波又一波地弹劾首揆江浔昭彰的罪迹,次次被圣上不疼不痒地驳回。
据说皇贵妃为江家求情了,皇贵妃站在了江浔这一边。圣上素来是妻控,对皇贵妃百依百顺,有求必应。有皇贵妃在,那些科道言官的弹劾即便属实,江浔也不会受到责罚。
圣上简拔官员的规则,不是看善恶和治国能力,而是看重一个忠字——他需要听话的傀儡以操控内阁。
江浔虽对同僚及百姓诸多苛酷,对圣上是一条绝对忠诚的老狗,能不打折扣地完成君主意志。凭这点,他遥遥胜过许多人。
圣上想用江浔,江浔也愿侍奉圣上,君臣心有灵犀成为最佳搭档。加之皇贵妃格外向着江浔,无大错的情况下江浔很难被搬倒。
江浔过起了首揆如履薄冰的生活。
他在一年年地苍老,步履蹒跚,满鬓白霜,渐渐力不从心了。
晚灯下撰写青词之时,倍加思念女儿。若杳杳在,奉茶端果,剔亮烛芯,甜甜地嗓音萦绕在耳畔,一双柔荑为他这父亲松松肩。每每念及此处,涕下沾湿青词,老泪纵横。
陆云铮逼死了杳杳,万死不能赎罪。
江浔恨意汹涌。
夜夜写青词,日日戴香冠,江浔从一个不信道的人不知不觉染上几分道家习性,开始信奉起道家。
万一世上真有方术能复活杳杳,使杳杳的魂魄出来一见呢?
他已贵极人臣,没什么做不到的。即便蓬莱仙岛,也得亲自驾船去找回女儿。
道家方术能使陛下长生不老,肯定也能复活他的女儿杳杳。
……
江浔那般贪酷,一向眼里揉不得沙子的圣上居然不追究,皆因皇贵妃之功,得皇贵妃者得天下。
众臣方醒悟皇贵妃的厉害,这妖妃已在后宫成长为一棵参天大树,浓荫甚至遮蔽朝廷。
立后之事再度提起,朝臣中仍有寥寥几位直言谏臣,希望陛下可以立贤良淑德的世家女为后。
圣上给出的答复是:“元后丧期未过,朕焉能复立她人?”
实则是推诿的说辞,待先皇后丧期一过,圣上多半立皇贵妃林静照为后,她已是后宫绝无争议的第一人。
老臣视红颜祸水林静照为仇雠,可人在屋檐下,不得不低头,眼睁睁地看着林静照走向巅峰。
暑去寒来,转眼间到了十一月。
北风利如剑,雪落盐撒。
雄浑的天家宫阙林立在风雪之中,金色的庑顶在阳光的照射下反射着银亮的雪光,壮美磅礴。
来往宫人缩紧衣袖,呵着白气,缺衣少食,起早贪黑地伺候主子,有的脸颊手背起了冻疮,有的害了风寒,冻得瑟瑟发抖。
在这凛冽的日子里,昭华宫烧的是最上等的银罗炭,殿内温暖如春,香气扑鼻,墙壁用椒泥所铸,金银玉器鳞次栉比。
林静照身着一身狐裘卧在罗汉榻上烤火,受用着荣华富贵。陆云铮死后,她卸下了一些束缚,只求在宫里苟活,日子反而平静起来。
她身处后宫,却时时刻刻关注着前朝的动向。父亲江浔如今独掌阁权,树大招风,她希望父亲可以急流勇退,避免重蹈陆云铮的覆辙。
君威难测,独掌阁权永远是最危险的,侍奉君王永远是最危险的。现在被捧得越高,得意忘形,只怕将来被踩得越稀烂。
今上非圣主,如果可以,选择远离庙堂退隐江湖,安度余年苟得善终,远胜过兢兢业业在朝为官一万倍。
林静照如今没什么大志向,唯一想的是活着,顽强地活下去,别再生什么波澜。
为了这个目标,她努力说服自己变成了一个普通嫔妃,陪伴圣驾,争夺圣宠,甚至觉得能诞育皇嗣也是不错的选择。
入宫数年,经历了那么多事,她的棱角早就被磨平了,她也老了。
任何半丝细微的波澜,于她而言都似滔天巨浪,拍得她疲惫无比。
活着本身就很艰难了。
午后,林静照淡妆素抹,耳戴明月坠,披蝶纹云锦大氅,握着手炉,乘轿辇往显清宫伴驾。
一出门,皇贵妃的仪仗淋漓尽致。
金水河覆着银闪闪的薄冰,积雪压弯了松柏竹枝,九重宫阙的天空被切割成一块块的,格外明净,蔚蓝得高不可攀,长久仰望令人晕眩。
朱缙正在书斋中批阅奏折,林静照来了,安静地跪坐在旁研墨。
沉水香的篆烟成一条笔直的线,明膏燃烧,角落里铜壶滴漏窸窸窣窣地响。
他朱批的速度甚快,极为挑剔,否的多通过的少,笔走蛇龙。
一大摞奏折大多数是弹劾首辅江浔的,被留中不发,越积越多。
“陛下,”
林静照看言官对爹爹犀利的骂词,暗暗惊心,恰茶水温热正好,尽好为妾的职责,“且歇息一下,先用臣妾沏的茶吧。”
朱缙天威庄严,红砂笔撂下在纸面溅出零零星星的红点,接过茶盏呷了口,神作雪冷,“爱妃也看了,你父亲惹出多少事来。”
他没避讳她干政,索性将纷纷繁繁的弹章展现在她面前。
林静照反而垂下视线不敢看,温顺地道:“父亲本糊涂,年迈昏庸,能登首揆之位全赖陛下恩宠加被,还求陛下今后多多庇护,臣妾和江家满门同叨沐雨露恩。”
“哦?”
朱缙淡定若素地弓了下眉,忽然提起:“从前你总念叨着回门省亲,与父兄团圆。”
林静照被他强烈地凝视,感到他疏冷的锐意,“臣妾早不是当年的臣妾,只求伴在陛下左右,回门的事再不想了。”
他默了两息,敲打道:“你能忘了江家就好,你是静照。”
她颔首:“嗯,臣妾是林静照。”
她现在当然和江家没什么直接联系,江杳已从人世间死了,她是一个被抹去姓名、身份,完全干净的工具人,被赐予的新名字是林静照。
他想治哪个大臣,以一句“皇贵妃不喜欢”搪塞过去,将人打杀。她是制衡群臣最好的武器,完美的挡箭牌。
“你听话,朕会庇护江家的。”
朱缙许诺道。
林静照完全是金锁窗中的笼中雀,面对主子的恩赏木讷地谢恩,“若得如此,臣妾感激不尽。”
二人于心照不宣的沉默中达成了某种共识,她温顺依从他,他庇护江家。
这本质上是一场交易,最终裁决权始终在帝王身上。她是依附在皇权上的一朵小小菟丝花,对他的许多请求都带着祈祷性质的。
地龙烧得热,熏得人暖烘烘。
当下内侍进来,开窗洒扫。
显清宫四面通透,即便在数九隆冬窗牗仍开得很勤。圣上冬不惧寒夏不惧热,不上朝而洞悉群臣每日所思所想,能掐会算,神仙之躯。
他多年来幽居道观,留给群臣的剪影素来神秘而肃穆,像一团谜。
林静照趁机也呼吸了几口凉飒的空气,夹杂着雪沫,长久的郁积得到了释放,倦怠的脑袋为之一清,精神抖擞。
这样的雪天不适合蜗居殿内,适合玩雪打雪仗。上次打雪仗还是和陆云铮一块,她仗着会武功用雪块欺负了他,他追着笑骂,两人最后跌在雪地里呼呼喘着粗气,谁也不服谁。
朱缙起身,揉了揉她的脑袋,白衣萧森地望向窗外雪景,身影静穆。
雪光闪霑,潮然有湿人衣之感。
从远方黑色群山吹来的风,灌入人的衣袖,乘风仿佛真的羽化飞升了。
林静照脑子里回忆着打雪仗的情景,怔怔出神,眼底略略湿润,连忙斥了几句雪花,有几片飞融到她眼睛里了。
朱缙见此,命人将窗牗关闭。
内侍报首辅江浔前来拜见,上呈青词。
朱缙挥挥手准入,林静照揉了揉眼睛,默契地躲到了屏风之后。
江浔一路走来未乘辇,官帽落满了雪絮,越加衬得两鬓风霜,老病衰体颤颤巍巍。
“微臣叩见陛下。”
朱缙免了他的虚礼,赐座。
“难为江阁老大雪天还辛苦入宫。”
江浔冻僵的手木然从怀中掏出一份青词,以盒包裹,未曾被雪水洇湿半分,毕恭毕敬献给天子,“微臣为陛下撰写青词,不敢怠慢。”
朱缙叫张全收下,打量着,“阁老似乎脸色不好。”
江浔擦擦颊侧雪水,难以启齿,“说来令陛下见笑,爱女杳杳惨死,微臣时时思念,晚间辗转反侧,思念之情难于明状。”
朱缙颔首:“人之常情。”
屏风后的林静照闻得父亲苍老的嗓音,心里空荡荡灌满了寒风。一扇薄薄屏风之隔,皇权的五指山死死压覆,令她无法走出。
杳杳这个名字离她越来越远,从她身上剥离,再不属于她了。
她心中微慌,愈加凝神地听君臣接下来的谈话。
原来江浔今日有所求,听闻方术能使死者起死回生,特向道君皇帝求教。若能再见爱女魂魄一面,肝脑涂地亦在所不惜了。
朱缙没传授他所谓方术,而直接将言官弹章甩到江浔面前,“阁老一味思念女儿,这些奏折又作何解释?”
江浔以为龙颜震怒,忙下跪认错。
朱缙没有惩罚他的意思,只是告知他今后戒骄戒躁,安心当好首辅的职责。贪可以,别贪太多。
至于他女儿江杳,该回来的时机会回来的。
第72章 烟火“朕和陆云铮比,如何?”
江浔被圣上敲打一番,圣上对他中饱私囊的行径清清楚楚。
圣上果真有“起死回生”的道家方术,能以精诚致魂魄,救回他女儿。如果他图谋不忠,为臣不孝,妄图欺瞒君父,那么圣上的独门方术也不会施予他。
出了宫,江浔心神跌宕,又悲又喜。
从前他追随圣上为了荣华富贵,做的皆属表面功夫,认为“道”是虚无缥缈的死物。
而今圣上真能用道挽回杳杳的性命,实人间奇迹。他打心眼里感恩戴德,深信圣上是大罗金仙,愿实打实追随圣上。
他效忠,圣上会用方术复活杳杳;他效忠,还能官运亨通。
如此一举两得之事,何乐而不为?
便是死,也要化作老龟驮着圣上成仙。
得圣上金口承诺,江浔的日子仿佛有了盼头,上朝愈加虔诚地佩戴香叶冠,下朝越加认真地钻研青词,黄老之经朝夕不离手。
江璟元分摊父亲的重担,掌管起了内阁。他不像江浔那样虔诚斋醮,不爱侍奉捻神捻鬼的道君皇帝,只管玩弄权势,青词是找人代笔的。
当初陆云铮的青词就找人代笔,颇蒙蔽了圣上一段时间。他父子偷天换日了这么久,言官激烈弹劾,圣上依旧置若罔闻。
看来圣上不过尔尔,整日修仙炼丹,一帖帖仙幻剂吃下去都糊涂了。登基日久,圣上多昵女色与玄学,再不是最初那个锋利机深的湘王世子。
如此,他还辛苦斟酌那青词作甚,莫如和几个少妻多亲热亲热,方不负良宵美景。
……
此次言官发难,全靠皇贵妃娘娘代为说情才蒙混过关,首辅江浔及其党羽把皇贵妃当成了靠山。
月前江浔向圣上进献道姑美人,原不利于皇贵妃娘娘在后宫的地位,皇贵妃却以怨报德,反帮了江家。
江浔深深懊悔自己的错误,再不肯做与皇贵妃利益相悖之事,决心领着朝中党羽扶持皇贵妃为后,前朝后宫同气连枝。
十二月初年关将至,除旧迎新,宫中赏赐许多琳琅璀璨的宝货。
林静照已数不清这是在宫里度过的第几个年头,过年没什么好期盼的,左右年前年后一个样,此生再走不出这座死水无澜的皇宫。
芳儿说今年会不寻常些,除了例行的宫宴,还会在城墙边放一场盛大的烟火,主意是江阁老出的。
林静照听听未曾在意,陛下不会让她到城墙那么远的地方。
又两日,圣旨来了,竟真叫她除夕夜用过宫宴后往城墙上看烟火。
她略略惊喜,很快褪去,看烟火只是饱饱眼福罢了,毕竟她认清了现实,心气消磨干净,即便走出皇宫也不会存在逃跑的幻想。
“陛下都带了哪几位嫔妃?”
张全答道:“陛下只邀了您一人。”
林静照略略诧然,“孙美人没去吗?”
毕竟这样举国欢庆的场合,皇帝身边环绕的嫔妃少了不气派。孙美人是近来的新宠,人长得美又会撒娇,本以为必定得跟着。
张全道:“孙美人已被遣送出皇宫了。”
林静照蹙眉,那人薄情,喜新厌旧竟是这么短暂的过程。
当下不再深究,接受了这等安排。
皇帝既邀了她,必定是看重她之意。且不管孙美人及后宫其余嫔妃如何,她自身恩宠不断,保住自身性命,保全江家就好。
但愿人老珠黄的一天来得晚些,若色衰而爱弛,她将束手无策。
除夕当日宫中喜庆氛围甚浓,林静照作为后宫最高位份受六宫朝拜,赏赐金银,说吉祥话,又以皇贵妃之尊出席宫宴,头戴帷帽遮蔽面容,与诸勋爵贵戚同席,一日过得甚为辛苦。
去年宫宴时她还能隔着人海望陆云铮一眼,今年物是人非,陆云铮坟前裹满了皑皑白雪,细想叫人凄怆欲绝。
林静照不太喜欢噼里啪啦的鞭炮声,气氛吉祥喜庆,但砰砰的震雷声撼得人心脏不舒服。也不怎么爱看烟花,烟花绚烂则绚烂,过于短暂,熄灭后还会在眼前留下残影,久久晕眩。
她宁愿像黑暗中松柏一样卑微沉默地活着,也不愿像烟花热烈明亮了一瞬间后,便永恒地寂寂死去。
除夕之日,林静照盛装打扮,鬓堆金凤丝,秋波湛湛,面若秋月,又沐浴熏香如兰在幽林,呈现皇贵妃美丽雍容之态,在最外罩了面纱。
她如仪出席了宫宴,拜过了太后娘娘和皇后娘娘牌位后,与帝同乘辇出宫,观烟火。
上辇时,皇帝已等候多时。
她浅浅福身,“陛下。”
朱缙在车上徐徐伸手,她顺势搭住。帝妃二人并排坐在辇轿中,启程,仪仗浩浩荡荡。
朱缙一袭卵色博袖道袍,雨洗千山翠色浮,即便这般重要的日子也没穿龙袍,闲寂澹如,坦然自若,似山林清净的隐逸之士而非皇帝。
车响辚辚,新岁喜庆气氛氤氲在漆黑的夜空中,鞭炮烟火声在耳畔若隐若现。御前侍卫肃穆端庄,持刀守护,愈加衬得厢内寂静。
林静照平时多亲密的事也侍奉过,此刻与皇帝并排,遥感局促难安。
昏暗中,仅仅他们二人。
与他在一起,空气恍若实质,充斥着凝重肃穆,令她呼吸为艰。
朱缙侧目而视,林静照察觉到他目光,佯装无事,鬓间步摇在车马的轻微颠动中窸窣作响。
他冷不丁抬手,握住了她。
置烟火的地方在先农坛附近,林静照主持蚕桑礼时来过一次,那次不幸起了火,将行宫焚毁,如今正处于紧锣密鼓的重建中。
林静照下得轿辇,随帝一同登上城墙,面纱被高处料峭的寒风吹得飒飒,大内侍卫森严罗列。
至最高处,大明万里江山一览无余。极目远眺京城如整整齐齐的方块,中轴线穿过,左右对称,亮起万家灯火。
百余尺的缯彩灯楼,大陈灯影,熙熙攘攘如蚂蚁的百姓拥挤在街衢巷尾,鸣鼓聒天。山河锦绣,除旧迎新,悬珠挂云。
林静照少年时亲身体验过这等民间节日氛围,但未曾站过如此高度,胸襟的垒块一时被夜风浇散,仿佛万家灯火也有她的一盏灯。
那年,陆云铮巧笑着提一盏花灯给她看,莲花的形状被人群挤扁了。
她很生气,好意头烟消云散了。花灯上绘的是梁山伯与祝英台,一个吐血而亡,一个哭嫁,死后才化为蛱蝶……
陆云铮说:杳杳,我们再去买新的。
她膈应了许久,总觉得这是冥冥中的谶言,直到陆云铮买了个鸳鸯新灯,才勉强破涕为笑。
颗颗泪珠不受控制地噙上眼眶,好在有面纱和黑暗的遮掩,不至于那么明显。
林静照快速擦了下,佯作被烟火感动的样子,咽泪装欢,雀跃地指着远方,光芒破碎在眸底深处。
看,就要来了。
预定燃烟花的时间到了,随着穿破空气的爆鸣声,烟火霹雳隆响,万点烟火在空中交映璀璨,恢弘磅礴,映得人间一片片惨亮雪白。
江浔、徐青山等人领头,文武百僚黑压压地叩拜帝王,气势宏大,庄严肃穆,山呼海啸地恭祝君上万寿无疆,长久统治。
圣上挥手,允起。
除夕之夜圣上身畔只站着皇贵妃,皇贵妃是未来的皇后,天下皆知。
熠熠烛影映得朱缙侧颜忽明忽暗,冷月照影,拂体凉风,暮霭苍茫。
“皇贵妃可还喜欢?”
朱缙静静立在冷风中,“首辅说要办,便办了。”
林静照闻此,方要屈膝谢皇恩,被他挽着手臂制止。
她抿唇,只得在不上不下的位置,“陛下恩赏,臣妾当然喜欢。”
他道:“贵妃喜欢,这场烟火便值得。”
她拉长音调:“陛下——”
埋头藏进了他的怀中,清臂搂住了他的窄腰,恍若很感动。
朱缙凝然接受她的示好,五指穿插着她的墨发,轻搂,她华丽的钗穗贴在他耳鬓之间,冰冰凉凉的,是权力与地位的象征。
她的一切皆是他施予她的,她的绫罗绸缎皇家冠冕,恰恰是他对她最好的改造。
朱缙轻掐住了她,令她一字字听清楚,“你亲眼看到你父亲了,朕让他位极人臣,成为了首揆,你哥哥亦凌驾于百官之上。他们中饱私囊,贪赃枉法,朕统统未追究。”
林静照异样,心绪复杂地颔了颔首,有种不祥的预感。
朱缙不轻不重将怀中埋着的她拢起,濛濛月色下雪光映射,终于问出了那个致命问题:
“朕和陆云铮比,如何?”
林静照一刹那失语,烟花剧烈爆炸在极近的位置,响如密密麻麻撒豆,轰得人发沸,万事万物的动静堙灭,咫尺之距听不到对方的人声。
她借此喘息了片刻,待这阵烟火过去,才微笑着故作镇定地道:
“当然是您,世间任何男子无法与您相比。”
“那陆云铮呢。”
“你心里怎么看待陆云铮。”
朱缙将她逼至厚厚的城墙跟前,禁锢住,将她困于狭小的空间中,俯低下来,漆目中暴雪翻滚厉峻的锋芒将她穿透。
“既然是朕好,为何皇贵妃时不时念着陆云铮,屡屡当着朕的面思念落泪。”
他暴烈而温柔地捻住了她的眼,缓缓活动手腕,指尖锋利如淬霜的刀刃,仿佛要把她那颗为旁人流泪的珠子剜下来。
林静照下颌紧张地绷起,膝弯格格打颤,靠在城墙上维持倾斜的姿势,几乎难以支撑住。
她无可狡辩,想了就是想了,且在陆云铮死后她想得愈加频繁。
有时候,控制不住。
求生的本能令她大脑空白,嘶哑的嗓音怔怔说:“……臣妾仅存的这点心灵空间,陛下也要掠夺去吗?”
那瞬间,她觉得从城墙跳下也很好。烟火一样的人生,起码绚烂过。
她失智似地脖子往后仰,试图逃离可怕的帝王,腰肢却被对方死死禁锢住,躲也躲不掉。
第73章 城墙心是最不值钱的东西
朱缙听她说这话,漆目不着痕迹地眯了眯,终于抓到她的狐狸尾巴。
她一直惦记着陆云铮,对其日思夜想,却装出对自己深情款款的样子。
天空中爆鸣的烟火不似烟火,而似一道道锐利的闪电,劈起他心底的愠怒,也劈碎他心底的防线。
愠怒又不似愠怒,夹杂陌生的情绪在,是嫉妒,失落,以及帝王尊威被挑衅。
抓住了她的狐狸尾巴,并未给他带来丝毫快意,反而令他隐隐失控,有种想把陆云铮挖出来鞭尸的冲动。
林静照正被逼在城墙边缘,后仰着脖子,稍微倾斜便会跌下去摔成肉泥。
天生的恐高令她暂时忘却了信念,身体轻得仿佛随寒风飘散了,喉咙里啜泣着。
朱缙感知她凉丝丝的泪珠,心脏剧烈跳动了片刻,稍稍恢复了原初的律动。毕竟是岁末的喜庆日子,他与她共同度过的年,不宜大动干戈。
但他也不会就此轻易放过她,沉沉拷问:“皇贵妃说什么?再说一遍。”
林静照的秀颈像折断了的花梗,知趣地没再说。从她那刚毅的神色,天空绽放的烟花,转瞬即逝,做好了必死的准备。
“……”她不太能说出话。
朱缙浓浓的失落,冰冷的感觉流淌在体内,一腔爱意埋葬在黑暗中,难以斩断,更有股挫败感裹挟着内心。他为帝王拥有天下,却攫取不到她小小的一颗心。
该杀了她。现在就残酷地掐死她,连同陆云铮的尸体一齐焚灭。
混浊片刻,他又深深阖目,恢复了冷静和明晰,几缕冷笑飘荡在寒风。心是最不值钱的东西,既然得不到便不要了,有什么大不了。
朱缙松开了她。
见她吓得冻结的眼泪,缩紧的肩膀,他漠然撩过她额前一碎发,将她揽在怀里胡乱揉磋着,转而提起:
“让你们父女久久分离,罪在朕躬,现在就把你还给江浔,如何?”
虽是询问的语气,并无选择的余地。
林静照心有余悸,面容惨淡,含混其辞问:“一家人阎罗殿相就聚?”
他若无其事地嗯了声。
林静照如遭雷劈,顿时如被驯服的家畜般温顺,那冷血动物一样无情的帝王心性,相信眼前这个暴君什么都做得出来。
“陛下……莫赶臣妾走。”
朱缙心知肚明她外柔内刚,不是向他低头,而是向强权低头。
她既倍加思念陆云铮,那他就挨个把她父兄的头颅摘下来,届时又当如何?
“为何?”
他得寸进尺地拷讯她,目光将她锁得死死的,温存中含有钢刺,将生锈的钉子狠狠钉进她灵魂中,迫使她正面与他交锋。
“你父亲那日声泪俱下求朕为你招魂,巴巴弄来这场烟火,特意为了给你看。又与党羽勾结,扶持你登皇后之位,想必极惦记你这女儿的。”
家庭的温馨如幻影浮现眼前,林静照囿于表象,有那么一瞬间真以为自己被释放了。可帝王视猎物的凶冷眼神,射出的千万根箭镞,比闪电更凌厉,让她顿时认清了现实。
她敢点头,他必要江家满门的性命。
“不,陛下莫要赶臣妾走。惦记臣妾的人多了,臣妾不可能个个给他们回应。朝中指责臣妾是妖妃时,唯有陛下能庇护臣妾。”
她近乎宣誓,异常坚定地说。
朱缙认真聆着,未曾错过一字,亦未放过她的任何一缕细微的表情。
越是情绪破裂,偏偏越想听她说这些悦耳动听的话,以熄灭内心的怒火。
但事与愿违。
他从她神色的裂痕中瞧出蛛丝马迹,她对皇宫植于骨髓的厌恶使她做戏无法逼真。
她终究还是想念江家,想回到江家去的,骗不了他。
她还像从前一样,对他无半丝眷恋,对他满是欺骗。
可恶的是,他竟对她有了丝丝在意。
如果不是当着文武百官和百姓,朱缙欲在城墙上就凶狠吻噬她面纱下的檀唇,撕碎她的虚情假意。
朱缙一声隐含愠意的冷哂,在极力克制着,大不满意她这回答,跨步上前一尺,再度将她逼至狭窄的城墙边,直接拷问:
“那朕与你父亲比,如何?”
究竟谁在她心里的位置更重。
巨大的烟花爆烈声一定程度掩盖了人声,可掩盖不了帝王之音。帝王似人世间最煊赫的太阳,光芒逼烈,问题直中肯綮,令人无法逃避忽视。
林静照也不知他今晚为何这般穷追不舍,她很后悔,当着他的面开小差想陆云铮,走投无路,泪眼朦胧地道:
“臣妾满心满眼想的都是陛下,君父是父,父亲也是父,前者要排在后者之上。如果与父亲团聚要以牺牲侍奉陛下为代价,臣妾宁愿永不相见。至于皇后,臣妾只求伴随陛下左右,无所谓位份。”
她的嗓子快要哑了,说罢两手捂住脸哭起来,泪水洇湿了面纱,顺着指缝儿潺潺流下,俨然被逼到极点。
朱缙心肠未曾软半分,她越表现得忠贞不二,他越能从中读出相反的意味。
他指节青白咯咯作响,以极其强硬的姿态摘下她捂脸的手,方要再训斥几句,见她嘴唇作树叶颤动,煞白得失去人色,一副可怜模样,像在黑暗中受惊过度的小鹿,快要吓得晕厥。
他顿了顿,到嘴边的恶语咽了下去,眉心忽和缓了些,“……真的?”
欲俯首安抚一下她,她却受惊地剧烈颤了下,捂着脑袋不让旁人碰,似怕被打。
朱缙墨眉微微蹙起,强行攥过她的双手,往她眉心吻了两下,力道不算轻柔,解她倒悬之心。
她表情显然是不情愿的,银牙紧咬,色若死灰,并不敢反抗皇帝。
“跟朕回去。”
这场烟火是兴师问罪来的,眼看着一片狼藉。虽还没看完,不必再看了。
林静照再次被拖走囚入皇宫,不断回头,泪眼潸然地望向城墙下江浔,含有稀微的求救信号。
可惜没人救她,江浔正和同僚谈笑风生,展望新年的美好蓝图,一片欢声笑语。
马车上,她伏跪在地哼哧哼哧地喘气,分不清是哭还是畏惧,无比后悔自己为何念着陆云铮,跟皇帝顶了一句嘴。
本来事情进展得好好的,自己已经基本能在深宫立足了。
圣驾未回显清宫,而出乎寻常地直接停在了昭华宫。
圣上和娘娘一进来,芳儿和坠儿便会意,立即烧热水洗帕子准备。
林静照踉踉跄跄地入殿,被丢到榻上,朱缙三下两下除了她的衣裳。
她悸然抬首,帝王那股阴恻恻的冷意,显然还在为她思念陆云铮的事耿耿于怀。
她嗓子如卡了刺,半句申辩的话也说不出来,只得攀着他的肩被动接受。
一灯如豆,浓厚不化的夜色。
朱缙亦如夜色中的凶兽,云迷雾锁,淡漠沉郁,比以往更加决绝。这已不仅仅是侍寝,疾风暴雨的宣誓主权之意。
林静照死鱼一样后仰着,瞳孔涣散,嗓子溢出丝丝哀嚎,穿透除夕夜吉祥喜庆的氛围,萦绕在外界凄清明亮的月光上。
持续了一整夜。
……
夜色深邃,烛火一缕飘飘摇摇,昭华宫内众人俱若囚鬼。
云销雨霁,朱缙身着寝衣坐在床榻边,静静摩挲着榻上的女子。林静照已过于脱力已沉沉睡去,枯槁的面庞布满了汗,疲惫至极,睡梦中犹惊悸。
热水和帕子送至,朱缙一下下擦拭着林静照,擦干了她额头的细汗,又将她仰举在外的两条玉臂拉回放入被中。
她嘤唔了声似要醒转,朱缙的动作停下来,静待她重新睡熟。月色碧痕一缕映在她消瘦的面庞上,肌肤流淌着银光。
月光恍若支零破碎。
“都下去吧。”
他对芳儿和坠儿吩咐。
二者答诺,悄然退下。圣上照顾娘娘,这可是侍寝这么多次的头一回。
朱缙等下人散尽,轻拨开她的寝袍衣领,察看其上斑斑点点的痕迹。
那正是方才他赐予她的。
因为她罕见地反抗了,双臂撑柜,竟抵御于他。他稍稍施了些力道,她薄薄的肌肤就变成这样,脆弱似一张薄纸。
遥想当年她刚进宫时,秀丽中透着几分英气,能使剑会谋算,傲骨铮铮的女诸葛。而今骨头越发软弱,坐若闲庭花照水,柔弱娴静,浑然一个深宫妇人了。
他知深宫生活可能给她带来了一些痛苦,但没办法,他是皇帝,注定要生活在深宫中,她既是他的妃子就要陪伴左右。他不会因一时心软而放过她,从最开始他就没放过她的念头。
良久,朱缙调整了姿势,随她躺下来,不容置疑地将她搂住。二人相互依偎着,逐渐匀净了呼吸,陷在夤夜一片朦胧的温馨与寂寥中。
花好月圆。
将近天亮时,林静照醒了。
她微微蹴踢了被褥,忽感身后陌生的存在,皇帝一直清清净净地陪在侧。
这发现简直令人恐惧,她惺忪的睡眼顿时清眀起来,些微不知所措,未敢有一个多余的动作惊醒了他,再度惹来灾祸。
胆战心惊中,她再度闭上了眼睫。
他的怀抱过于温暖,在烧着地龙的殿内让人无法承受。默默良久,她终于鼓起勇气试图挪开一寸,腰肢却被他决然握锢着,挪不开半分。
晨光被帘幕挡住,隐隐约约地透了进来,终于熬到了鱼肚白。
岁首第一天,是他和她相拥度过的。
林静照迷蒙的眼再度睁开,侧头,冷不丁撞上他清透的眼睛,糅杂了晨光,若晨光一样清冷温柔,将睡意穿透。
原来不知何时,他也醒了。
第74章 太子他叫朱泓,曾经的太子殿下
晨起的他比之昨夜的暴戾多了几缕温和,沉静而蕴藉,五官轮廓泛着一层太阳跃出地平线的浅金光辉。
林静照与他的视线淡淡碰撞,略微挣一下,很没出息地移开。
朱缙熟练地用膝盖抵开她的两腿,以交叉的姿势将她禁锢在怀中更牢固些。
“别动。”
他声带沾些沙音,又隐含天威。
林静照很听话地凝固了,昨夜她经历了太多,现在仍有斧凿身之感,再度面临锋利自不敢动摇半分,且她不自量力的反抗根本无济于事。
“嗯——”
他这位道君皇帝和其他皇帝不同,从不亲临视朝,靠傀儡线支使臣仆。因而想在榻上赖多久是多久,没有什么外界因素能打扰的。
林静照颇感为难,暗暗焦灼。
狭小幽闭的床帐内透着暖光,犹如一件四四方方牢笼,局限人的视野。越躺着,呼吸越滞塞。
以前鲜少有这种问题,后宫嫔妃不配和皇帝共寝到天明,半夜侍寝完就离开。而今皇帝本人想赖在此处,却是从未有过之事。
横竖无计可施,林静照索性闭眼,强迫自己再睡去。身畔男人颀长的身躯时时刻刻凸显着存在感和重量感,令人难以忽视。
她绷直四肢,极度僵硬地躺着。
朱缙微睁长目,瞥见她露出一片芳香的雪肤,温软堪恋,喉结不动声色地滚了滚。昨夜拔步床轻微摇晃,她变成了他的形状,音节破碎哭嚎,好似一场梦到现在也没醒过来。
他忽然觉得她心里有谁无所谓,反正她人永远在他这里。
日积月累,总会生出感情。
直到午牌时分,二人方不紧不慢地起身。
林静照温驯地服侍朱缙更衣,束发,洗漱,和颜悦目,沉静内敛一如往昔,像个合格的后宫女眷,昨晚的龃龉仿佛没发生过。
朱缙看她忙来忙去,投下一道深邃的阴影,早间的气氛略有凝重。
她屈膝欲跪下为他穿靴,朱缙冷不丁一把挽住她的臂弯,让她在半空中站也不是跪也不是,无所适从。
“陛下……”
僵持不动是她能给予的最强硬还击。
他幽幽说:“你还做这些做什么。”
林静照怃然,不解其意。
朱缙口吻中没有一丝锋利之势,似讲无关痛痒的笑话,“昨晚不是口口声声要朕给你留空间?”
林静照脸色顿时晕红了,不是对恋人的那种害羞,而是下属在上峰面前做错事的窘迫。他笑着,笑里藏刀,背后指不定隐藏着什么歹毒的手段,没准要将她囚死在昭华宫或伤害她的家人。
昨夜身体嵌合时,他何曾给她留过半丝空间。
“臣妾一时的糊涂话,陛下也要当真吗?”
她满是示弱之意,试图含糊蒙混过去。
“皇贵妃所言,朕岂敢不当真。”
他拿乔着淡呵了声,不冷不热,透过表面看穿了她的内心。
林静照左右为难,不知所措。
好在朱缙未曾深究,仅仅点了一点,片刻穿戴整齐即起身离开。
“圣上起驾——”
殿外传来张全嘹亮而细长的喊号声。
林静照独自一人在宫中,心神久久忐忑。他越是一句话不说,越别具弦外之音,隔阂的种子算是种下了。
她如走在悬崖边的钢丝上慎之又慎,朝不保夕,很难估量还能在这险象环生的深宫中存活多久。
而今,走一步看一步。
……
新年伊始,满地风霜。
街衢稀稀落落地残留着除夕的炮仗红皮子,昨夜的热闹依稀未褪,寒森森的空气已削减了喜庆的氛围,仅剩下一群群打扫垃圾的仆人。
忽然,唰地雪沫溅起,首辅江家的马车呼啸而过,官兵大老远地鸣锣开道,别开生面,好生气派。
百姓纷纷驻足一睹奢靡豪华的车驾,摇头皱眉,暗暗咒骂,着实对江家没有太多好感。
江阁老一味阿谀皇帝,视百姓如草芥,比之从前常常施粥盖房的陆首辅弗如远甚。大寒的腊月,京城脚下就有成片的流民冻馁交加,朝不保夕,而江阁老置若罔闻。
“好官不长寿啊。”
不知谁说了句,人群尽皆感伤。
这位江阁老是从前陆首辅的翁岳,为了上位构陷亲女婿不说,连亲生女儿都逼死了。如此薄情寡义之人竟登首辅,真是国之不幸。
人群议论了一阵,随即散开,在雪花飞扬中各奔各的营生。
旋风唿哨着卷起炮仗皮子满街跑,扫街的队伍尽是些衣衫褴褛的穷苦人,为了几块铜板多肮脏下等的活儿都能做,为赚那几块铜板。
方才江阁老的车驾路过,扫街众人纷纷去凑热闹,唯一人岿然不动。
此人头戴竹篱帽,身长七尺,拿着笤帚,脸上涂满了黑炭,像个常年做脏累营生的苦命人。默默扫着地,不爱说话,讨工钱时也不知多要。
他叫朱泓,曾经的太子殿下,国之储贰。而今只是个食不果腹的臭要饭的,走路时跛脚,容貌还毁了一多半,比之烂泥也不如。
首辅江浔大权独揽,侵吞横敛,柔奸媚上,劣迹斑斑,实盛世之凶。若在当年他执掌大权时,早干净利落地将此奸佞推出午门斩立决了。
车轮压出深深的一条雪痕,混合着炸药和鞭炮皮子,被来往行人踏成乌糟糟的烂泥。
可惜是当年。
……
年后,圣上在道观中闭关专事斋醮,不问政事,江浔与儿子江璟元完全掌握了朝政大权,司礼监的批红的大权亦尽数落于手中。
道君是名义上的皇帝,他们才是朝中名副其实的皇帝。
如此情况下,文武官僚再不敢弹劾江阁老及其党羽。江氏父子只手遮天,大臣有事请示江氏父子,而不白费力气递折子给显清宫了。
圣上既闭关,群臣谄媚的风气移向江阁老。听闻江阁老思念早逝的爱女,有献干女儿的,有献起死回生的方术的,还有的干脆自己过去当干儿子。谀词如潮,贿银如山,堆得江家几十栋宅子都搁不下。
江浔经圣上敲打,有所收敛,表面上拒绝这些不义之财。
圣上虽虔心修道不理朝政,江浔忠心勤勉一如往昔,日日佩戴香叶冠,灯下认真撰写青词,将圣上侍奉得舒舒服服的。
其子江璟元恰好相反,他屡屡找人代笔青词,圣上竟毫无察觉,便愈加猖狂,干脆养了几十名饱读诗书的道学大学士在府,专供撰写青词。
江璟元自己则逍遥快活,与人饮酒作乐,豢养美妾歌姬,勾结司礼监,排除异己。朝臣俨然被他划归为“黑、白”两簿,白簿是自己人,黑簿则跟阎王爷的生死簿差不多,是要铲除的人。
徐青山侍奉江璟元最是卖力,常常随从左右。党羽狼狈为奸,渐渐在军营培养起了自己的势力。
朝野义愤填膺,少数未归顺江氏的有志之士愤愤不平。如此,那位号称眼明心亮、厂卫遍布天下的道君皇帝竟毫无动静,宛若真升仙了一般。
道君在位,悍臣满朝,这乌烟瘴气的朝廷不知谁还能救。
江浔最厉害的有皇贵妃的靠山,不知这老朽用什么手段拉拢了深宫的皇贵妃娘娘,使皇贵妃每每在他危难时伸手相助。
皇贵妃相当于江家的一记免死金牌,牢牢荫蔽着,哪怕犯下再多的罪过也不至于如前任首辅陆云铮那般抄家灭门,身首异处。
某种程度上,真令人羡慕。
江浔自己知道富贵来之不易,除了皇贵妃娘娘的庇护外,他兢兢业业未有一日失职。
揣摩圣意,撰写青词是他每日必做的功课,除此之外他将手中滔天权力打磨成了一把锋刃,乖乖巧巧充当陛下剪灭异己的工具。
很多时候,陛下给出一句谜语,一个眼神,他就心领神会哪些人该杀,哪些人该留。
圣上毕竟要在修道之余运转整个江山,有他这样一条忠诚好用的老狗,何乐而不为?
江浔常劝儿子江璟元收敛,因为富贵不是飞来的,为了江家他这个老翁一直在负重前行。
他将圣上侍奉好了,将来圣上或许真会用道家方术复活女儿杳杳。若得再见杳杳一面,哪怕是魂魄,他这把老骨头死而无憾了。
江浔父子如此横征暴敛,朝中言官自是不甘寂寞,叽叽喳喳地一直弹劾。
江浔支持皇贵妃为后,朝中大部分守旧老臣却不支持。妖妃已登皇贵妃高位,后宫独步,若再登上与帝王同体的后位,恐怕动摇国本,生出亡国的大灾祸。
依着这个错处,科道言官再度对首辅江浔进行了狂风暴雨的弹劾,十本奏折里有八本是抨击江浔的,指责江浔为“盛世之凶物”。
江浔知陛下爱妻如控,面对言官的穷追猛打,巧妙转嫁矛盾,说成“诸臣憎恶皇贵妃,微臣却支持皇贵妃登后位,因遭挟怨弹劾。”
圣上果然不悦,驳回了诸臣的弹章,施以重惩,江浔毫发无损。
事后,江浔和儿子江璟元一起对言官来了一次大血洗,凡弹劾他们的或贬或死,打击报复,使得自己手中的权利更纯粹。
群臣缄默,敢怒不敢言,视这位年过半百头发斑白的老人如猛虎。
上元节将至,江家吃元宵的同时也给女儿江杳摆了一副碗筷,不知女儿在那边过得如何?
没有杳杳在,家里冷冷清清像少了什么,年过得没滋味,上元节也虚度了。
江璟元道:“爹爹,明日我们去妹妹的坟前看看吧,她怕冷也最怕孤单。”
江浔擦擦泪眼,慰然应允。
今生最大的错误就是把杳杳嫁给了陆云铮,使她年纪轻轻红颜殒命,一人飘荡在幽冥。
而今后悔莫及,已太晚了。
第75章 游戏睁开眼,搂的却是圣上
林静照笼闭九重宫阙中,每日想方设法旁敲侧击朝野的风声。爹爹和哥哥过得风光气派,如鱼得水,捞得盆满钵满,当初人人轻鄙的小小江家已成为名副其实的首辅之家。
她放下心来同时,免不得也滋生一丝怨恨。爹爹和哥哥怡然自得,享尽荣华,她却要在深宫中过朝不保夕的生活,苦苦捱受阴晴莫测的君王。
同是一家人,差距如此之大。
她一直在深宫为父兄遮风挡雨,父兄可曾想过她这个失踪多年的女儿?
陆云铮死了,陆云铮活着时也没惦念过她。
她的身份就这么被世间抹去,如一缕飘荡在禁闱披着华裳的孤魂野鬼,滑入万丈深渊,曾无一人想过救她。
思之,真让人不甘。
江家是皇帝制衡她的把柄,有时候她奋力维护,想尽全力活下去。有时候,她又想与有官瘾病的父亲和兄长一起同归于尽,统统毁灭。
她的感性想死,理智又在求生。
正月,皇宫处处讲求仪式感,年味浓厚,三日一小宴五日一大宴。各地藩王仅可在一年的这时候领着家眷进京入宫,觐见天颜,因而宫里热热闹闹,每日有新面孔涌现。
不过外臣活动的范围局限于外宫,君之门兮九重,深不见底的内廷是绝对禁止外男踏入的。
内廷之中,一尘不染的廊檐悄然无声,行行森严的警跸日夜巡逻值守,与条条框框的牢狱相差无几。
上元节,京城寻常人家公子小姐欢天喜地看灯会猜灯谜,宫中女子无论妃嫔还是丫鬟却寂寂清清,困在厚墙中徒然思亲。
林静照亦有郁抑之感,囚徒的日子永远没个开释之日。
登高眺远,上元灯火万家明,烟火隆响,缯彩结扎,陈唱百戏,震天撼地的锣鼓声远在黑暗遥远的皇宫都能听见丝丝缕缕,锵然成韵,一夜鱼龙舞。
这人间繁华在她眼中是黯淡褪色的,充斥着奢侈的自由气息,与她无关。
那日帝王雷霆万钧的一怒,险些直接将她处决在城墙上。她再不敢偷偷思念陆云铮哪怕在内心深处,逼迫自己完全摒弃这念头,自行洗脑,她是君王的女人,身心必须唯有君王一人。
孤衾寒枕之时她每每抱膝流泪,一旦旁人在场尤其是当着圣上的面时,她咽泪装欢强颜欢笑,好似坐在皇贵妃的高位上很幸福得意。
圣上每次宠幸她,夜晚都是索求无度直到餍足才会放过她,次日穿戴完整光风霁月地离开。
她独自一人凌乱在榻遮掩脖颈上淤青的吻痕,必要时还要补喝避子汤,喝到干呕反胃。
程太医说她以后无需再用避子汤,武功尽废的她诞育不了皇嗣。强行有孕,则会伤害母体。
她闻此真要叩谢圣上皇恩浩荡,起码圣上没演舍母取子的戏码。
细想来确实,后宫有那么多年轻健康的妃嫔为他诞育皇子皇女,圣上春秋正富,想要皇嗣随时能要,不必希求她一具破损的身子。且她来路不明,诞下皇嗣的身份不好界定。
那日,掩闭了窗牗,林静照将芳儿叫至膝下,偷偷询问:“圣上近来眷顾哪宫娘娘?”
芳儿愣了愣,略感困惑。
林静照双唇抿成一条直线,十分窘迫,实则她想问的近来有无哪位娘娘有身孕的征兆了。
圣上膝下尚空空荡荡,能为他诞下长子女的人必定是未来皇后。她关心圣上疼爱的妃子是不是善良,好相与,是不是狠毒刻薄的性格?
如果是,她今后的日子便难过了。
她不想害别人,只想自保。
芳儿柔声禀告道:“娘娘,陛下若进后宫必定来咱们这儿,没有别人的。这几日来得少,原因为上元节诸事繁杂,圣上日理万机,您莫要多想。”
林静照经芳儿一点破,从偏执中醒过来,极度挫败。她怕他来,又怕他不来。
“你下去吧。”
片刻,她五味杂陈地说。
芳儿从卧殿中退出,忧心忡忡,娘娘近来总这样神志恍惚的,似清醒又不清醒,问出些杞人忧天的问题。
从前跟在娘娘身边有个老道姑,叫赵姑姑,和娘娘是至交,最会开解娘娘。可惜赵姑姑因帮娘娘逃离皇宫而被杖毙,坟头草都三尺高了。
这座三重围墙包围的城中之城,是皇宫,有至高无上的气魄,同样给人巨大的压力,承受不住就会崩溃发疯,但疯了也休想从这里走出去。
皇宫,是这样残酷而凶险的地方。
其实圣上对娘娘挺好的,有时候娘娘正午睡着,圣上会悄无声息地进来示意她们别出声,躺在榻上陪娘娘睡会儿,趁她醒来之前再离开。
娘娘睡觉总是梦魇,有圣上阳气盛的真龙天子在枕畔相守,她能踏踏实实地休息,纾解开紧皱的眉。
夏天热那会儿,圣上会在娘娘沉睡时给她扇扇子,静静地注视娘娘,蕴含几缕柔情,粘掉树上聒噪的蝉。
满朝将她视为妖妃穷追猛打时,圣上决绝地封她为皇贵妃,为她遮蔽了所有风雨。为了娘娘,圣上疏远了皇后娘娘,并在皇后娘娘薨逝后不再立新后。
圣上爱妻如控,是世上最好的男儿,娘娘不知为何却一直畏惧圣上。
或许,娘娘和圣上之间存在误会吧。
娘娘入宫前确实有一位旧情人,但斯人已逝,日子还得继续过下去,娘娘得往前看。
上元团圆佳节,昭华宫几个小宫女太监嘴上沉默,心里却想家了,士气低糜,一个个俱感伤感。
宫中仆婢如无人乐,饮食起居皆受限制。椒房兰殿,宝铎檐铃,囚住的是无尽寂寞。又恰逢陛下主持上元宫宴不来昭华宫,倍显冷清。
林静照见这团圆的日子里满庭萧条,便自作主张给所有宫人放一天假,赏赐热腾腾的元宵以慰愁思。
小宫女太监皆喜形于色,芳儿和坠儿意欲劝阻。此举似并不妥当,她们是圣上派来监视皇贵妃的,皇贵妃的一举一动须合乎仪范,得到陛下允准。
林静照并不在乎,左右她的所作所为皆在昭华宫范围之内,未曾逾越底线,即便陛下本人来了也难挑错处。
快要立春,春寒料峭仍宛若隆冬,雪花撒盐似地一阵阵落下。宫灯长明,红墙黄瓦的昭华宫顶着厚厚的白雪被在暗夜中岿然耸立。冬日微黄的月亮,静悄悄窥探着人间的荒凉风景。
昭华宫作为皇贵妃的宫殿,建制独一无二,正殿背后有一处独立的小园圃,栽柳树、梅树、莲花等各色花木。雪膏微润,百花凋零罄尽,唯老瘦硬劲的梅干冒着寒霜开出一朵朵淡墨的花影。
梅雪冰凝中,林静照难得有兴致披着斗篷采集花瓣,和小宫女们自制花灯。积雪深深,一步一脚印,稍触碰梅枝便簌簌洒下雪雨,融化在体温里,裹挟嫩爽梅香的西风掠过,沁人心脾。
自从废掉武功,她许久没这样活动过了,体内暖融融的异常舒服,闭塞的经络涌过血液,四肢百骸全部打通,舒舒服服如卸重担。
圣上不来,紧闭的昭华宫大门内成了一小方净土。主仆采摘梅枝制作花灯之后,意犹未尽,商量着要玩捉迷藏。
芳儿和坠儿觉得此举欠妥,但为逗长久精神恍惚抑郁的皇贵妃娘娘开心,违心应下。各持扫帚清扫梅林中的积雪,腾出一块干松的土地。
制作的宫灯将昏暗的后园映得昏黄有光,白雪棉絮般落下,氛围感异常浓重。
林静照一颗死了的心被清澈的夜风浇得又活起来,在寒风中热乎乎的。
小宫女太监们若在平时岂敢跟皇贵妃娘娘这般放肆,恰好赶上元节,俱是见不到父母亲眷的可怜人,主仆尽欢,一年也就这一回。皇贵妃娘娘心善赏赐,恣意这一次也没什么。
芳儿和坠儿也不过十六七岁年龄,开始还能绷得住,见大伙兴高采烈,半推半就地加入其间。
林静照作为焦点,众人玩游戏时有意无意让着,谁不尽兴都没关系,得让皇贵妃娘娘尽兴,不能乱了礼数尊卑规矩。雪天路滑,梅干横斜瘦硬,玩的同时得保证娘娘的安全,否则一旦娘娘受了伤叫陛下知道,阖宫大祸临头。
林静照知大伙有所顾忌,主动请缨担起了抓人的角色,一条红布蒙到眼睛上。她自小习武,入宫之前也心高气傲,不愿一场游戏也被众人故意相让。
但捉迷藏终究不是真捉迷藏,众人哪敢真躲开,闹哄哄地围在皇贵妃娘娘身畔,一边护着娘娘别摔倒,一边不失时机地凑过去让娘娘捉。
游戏而已,皇宫尊卑分明,娘娘愿跟他们在上元节戏耍一番原是恩赏,下人不能真乱了规矩。娘娘展颜欢笑,便达到了游戏的目的。
死气沉闷的昭华宫欢声笑语,荡漾着银铃笑声。众人有意压抑着不敢太放肆,脸上仍有笑容,快乐轻松的空气融化冬日森寒的积雪,打入宫就没如此笑过。
雀跃的游戏氛围一定程度上纾解了众人的悲抑情绪,幽香的梅林之间充斥着“娘娘,来追我啊”的畅怀欢笑,有的年纪小的宫女险些与皇贵妃撞个满怀。
林静照蒙着红布不能视物,凭听觉抓住四下晃动的众人。忽而大家默契地安静了,无法通过声音辨认位置。她略感疑惑,叫了声“芳儿?”试探地往前走了两步,碰到一人,窄窄的腰,淡淡的沉水香。她一喜,当即伸臂紧紧抱住。
“抓到你了。”
摘下红布,搂的却是圣上。
第76章 灯下朕要寻一个真正心悦之人携手
雪夜萧森,林静照展开双臂抓住一人,欣喜地抱住,“抓住你了。”
扯掉遮眼红布,圣上静穆深邃的身影却猝然撞入眼帘。
朱缙紫服碧冠道人装,褒衣博袖,肩头沾了些寒凝的霜意,如一竿萧疏的淡竹,立在满园弥漫的沉静光芒中。
风拂梅林簌簌作响,静悄悄的梅树抖落细微雪沫,众仆婢鸦雀无声下跪,肃穆凝重。帝王突如其来的驾临如五指山沉甸甸压在每个人的心上,使方才欢笑轻松的气氛荡然无存。
林静照的笑容顿时冻结在脸上,怔怔后退两步,一动不动。
这刹那,她也如枝头结霜的花蕊。
朱缙伸手拂去她的眉心雪,纵容她花蝴蝶般扑到他怀中的行为,冷冰冰言道:“皇贵妃好兴致,在皇宫玩这些。”
这话听不出责备,也听不出褒奖。
大丫鬟芳儿和坠儿对视一眼,立即跪行上前,匍匐叩首:“陛下恕罪,今夜上元节,是奴婢们怂恿娘娘的,与娘娘无尤。”
余下众婢宦亦死死埋首,脑袋在坚硬的冻土上磕出小坑,缄默堪比风雪中凝固的石像。
林静照在他手底下纹丝不敢动,闻芳儿和坠儿主动认错,嗓音如绷紧的琴弦,壮着胆子道:“陛下,与她们无尤,是臣妾自作主张的。”
主仆相护,情意倒是十分感人。芳儿和坠儿原本是从显清宫派过去的丫鬟,完全倒戈向着昭华宫了。
朱缙峻然逡巡了一圈,语焉不详:“都是好人,偏偏朕是坏人。”
这下众人静默如哑巴。
落雪纷纷,朱缙有力地提握住林静照的腰,大步将她带离这片湿冷的梅林。他敞开玄色大氅,遮去雨雪,将她微微强制地收拢在内。
他走一步相当于她走两步,林静照脚步凌乱,费劲地跟着。
圣驾既至,这场主仆闹剧便到此为止了。
殿内,灯芯浸润在燃烧的灯油中,明亮温暖,驱散了寒夜的冷暗。
朱缙随意落座,林静照殷勤地将湿衣挂起烤干,温驯贤淑,不留痕迹地擦去自己额角不成体统的雪珠。
桌案凌乱地摆了数盏歪歪扭扭的花灯,剪刀,绸布,纸屑和香粉,方才弄的尚没来得及收拾。
林静照未料圣上忽然驾临,胡乱撤掉急于遮掩,剪刀险些划破手。她心里灌了铅的沉重,群仆僭越规矩,以下犯上,冒渎尊上,还在雪地里跪着,主人不叫起不能起,说来都是她害的。
帝王方才带她回来时略显粗暴,显然龙颜不悦。林静照唇齿张了张,视线飘忽,斟酌着措辞,绞尽脑汁。
与圣上在一起,空气中都浸满了规矩。
朱缙无意追究小节,支颐在灯下凝视林静照,她秀颊被雪寒的夜冻得苍白,比雪更潮湿,在灯下如被夕阳照红了脸,姿色可观,空灵淡雅。
方才她与下人捉迷藏,甜渍渍地笑,开怀恣意,仿佛雪地里旋转的梅花瓣,一洗往日轻靡卑弱的顺从之态,让行色匆匆的他猝然放慢了脚步,微觉心动。
他的皇贵妃真有几分容色,堪在后宫生存下去。他一开始从诏狱把她捞出来,仅当成寻找朱泓的工具,用罢即灭口,现在倒越来越能体会到她的美。
茶沸了,林静照认真斟茶,双手将茶盏献上,神色如罩了一层苍白的薄冰,赔着诚惶诚恐的小心。
“陛下请用。”
朱缙施施然接下,上上下下斜乜着她,有意或者无意,眼色细碎而清凉。
林静照遥感局促,凝神屏气,心跳几乎没了,冷汗自额头蒸发而去。
他愈看她,她越紧张。
朱缙垂下鸦睫,漫不经心吹着盏中青翠色的浮沫,角度刁钻地问:
“面纱呢?怎么不戴了。”
林静照解释:“陛下说过臣妾在宫中不必佩戴面纱。”
“朕说的是什么场合?”
他眸色化作变冷的轻烟,指节微蜷敲了下桌面,“方才有太监在吧。”
有太监在,不行吗?
林静照略感迷惑,嘴上却不敢再犟,硬着头皮颔首道:“是,臣妾晓得了。”
朱缙见她勉强答应的样子,略略不豫,他也不晓得自己为何揪着面纱的事,内廷的太监即便看了她的长相,也没有机会通风报信给江浔。
当他看到她和另外的男人畅怀欢笑——哪怕那不是真正的男人,仅是太监,他心里也会滋生膈应之感,隐隐不欲留太监在昭华宫服侍。
他该是她最亲密的人才对。
她在他面前都没这样笑过,若非今夜偶然撞见,他永远见识不到她这样笑语琅然的一面。
他没见识过她笑,却被那些拥有半副男人身躯的太监见到了。
他一露面,场面似乎就少了什么。
他内心扬起一缕轻得几乎称不出重量的嫉妒,蚌中钻进了砂砾,膈应极了。沉浸在自己的世界中,一时无语。又似动杀心,将这些僭越犯上的奴才统统处死。
那厢林静照以为他不肯原谅自己,尝试着搭话:“陛下如何来了?刚刚传话说您不来,臣妾才没做好迎驾的准备。”
朱缙被她打断思绪,几分倦色地向后靠倒,沉沉道:“宫宴,乏得很。”
林静照察言观色,立即顺着话头往上爬,轻撩袖子露出一双柔荑来,膝跪着凑到他身畔,“臣妾来为陛下解解乏。”
指腹利索,在他太阳穴揉起来。
朱缙右眼皮剧烈一跳,浮上几分雪亮,目露凶光,本能地摘去她的手。太阳穴是何等重要穴位,落在习武之人手中,稍稍一劈使人毙命。
但她力道不轻不重,深有节律,阵阵女儿家的清爽幽芬袭来,糅合这雪的潮气,显然并无恶意。
“陛下可舒服了些?”
她问。
朱缙紧攥着拳硬生生止住了凌厉,在半空中化为绵柔,勉强接受了她的好意,将她的柔荑反握住从太阳穴摘了下来,“无妨,不牢爱妃辛劳。”
林静照只当他原谅了,温声道:“陛下日理万机,臣妾不能分忧,些微辛劳何足挂齿。”
说着还继续为他揉。
朱缙一凝,那颗琉璃般既冷且硬的心开始裂出罅隙,游移不定,敏感的神经越来越频繁地被拨动。
是他过于猜忌了,她武功早已被废黜,走路都摇摇晃晃的,哪里会藏杀招。
“爱妃贤惠。”
方才凝重的气氛,倒被她三言两语化解了。
听她适时地恳求:“陛下,可以饶恕臣妾的宫人吗?主意是臣妾出的,雪天冷,叫他们先起来。”
嗓音婉转,一滴一滴在敲击他的心弦。
原来是有求于他。
朱缙道:“好。”
跪在梅园中的众宫人没料到轻轻松松就得到了宽赦,内心惴惴,俛首散去,各司其职。有圣驾在,各人比平时打起十二分精神,谨慎缄默,大气不敢喘。
林静照亦深感侥幸,圣上来得突然,稍有差池御前失仪,自己以后恩宠不保,这等逾矩之事再不敢在昭华宫上演。
外界响起一二遥远的烟火声,上元节是阖家团圆的日子,民间的喜庆浸染了一些到宫里。
林静照凝神听了片刻烟火声,嘴边仍找不到话头和帝王说,对方也冷漠地没搭理她。
根据以往的经验,他兴致不高,她最好循规蹈矩,莫喋喋不休惹他烦心。
蜡烛烧萎了,落下一小滩烛泪。
林静照拿起剪刀欲剔亮烛芯,刚触及火焰,一只颀长皦白的手便覆了上来,不轻不重,要和她共同修剪烛芯。
她诧然回头,淡淡的一点疑惑,他靠得咫尺之距,唇角险些擦过,双方干净的呼吸交织。
“陛下?”
朱缙直勾勾注视那闪烁的烛火,若无其事地道:“没事,你做你的。”
林静照噤不敢言,揣摩着这句,他为何在剔蜡时握着她的手,她还如何做事。
“嗯。”她勉强将剪刀伸向烛芯,明黄跳跃的火苗倒映在瞳孔中,不知是不是帝王过于亲近的缘故,动作晃动得极是厉害,挑了好几次竟跳不下来摧枯拉朽的小小烛芯。
朱缙那只批折的玉手不怎么使力,完全依着她的节奏走,仿佛握她才是正事,剔不剔蜡烛反倒是次要的,刻意将共剪西窗烛的过程拉长。
“陛下,臣妾没法用力了。”
林静照微微抱怨。
朱缙短暂咳了声,依旧不紧不慢地劲头,把剪蜡烛当乐趣。终于剔掉了烛芯,西窗烛静静燃烧,他完全反扣住她的双手,埋在她的颈间潮湿地说:
“本来是不来的,但上元节阖家团圆,朕该与皇贵妃一同过。”
皇帝,是囚在龙椅上孤独的囚徒。先妣先考已然升天,他在皇宫实也是孤身一人。上次有亲人陪伴的上元节,还是在他为湘王世子时。
他这么说似乎很看重她,林静照默了默,接过这份殊荣,木讷地弯唇,“谢谢陛下。”
朱缙蹙眉,值此二人独处的调情时刻,实不愿听这些假大空话,扯扯她柔软的脸颊,“重说。”
林静照离蜡烛极近,被蜡烛烤得憋红了脸,身子悄无声息地往旁边挪,试图脱离他桎梏的范围,“多谢……君父。”
朱缙被她噎到了,无语了片刻,从比舌头和喉咙更深的地方涌起无名火陌生的冲动,恍若屑小的钩子勾刺着心脏,深深、深深地吐了口浊气。
“林静照。”
他低低唤了声她的名字,掐过她的脸颊来正面交锋,她不解何意。
“余生那么长,朕总要寻一个真正心悦之人携手。你是朕的皇贵妃,外面立你为后的呼声很高。”
他斟酌片刻,恰逢上元佳节,无妨把话点得明白些,不失高傲冰冷地垂问她,
“你心里是怎么想的。”
第77章 梅枝“陛下见过囚徒的皇后吗?”……
林静照瞬间意会了他的含义,却不敢轻易接这致命的话茬儿。安知君心是黑是白,真诚邀请或是一句陷阱试探?
据她所知爹爹在朝钻营,四处拉帮结派,盼着把她这皇贵妃推上后位。
伴君如伴虎,一着不慎满盘皆输,她吃过的亏已经够多了。
记得刚入宫那时,他敲打过要她恪守本分,安心当个天子妾。
她假装欣然,滴水不漏地答道:“猥蒙圣眷,若臣妾能登临后位,自然是无上荣幸。但……”
朱缙目色透着些温,示意在听。
她遂窃窃敲打道:“但陛下见过囚徒一样的皇后吗?”
昭华宫铜墙铁壁打造,完全是诏狱的翻版。警跸日夜巡逻,锦衣卫在外镇守,大门常年锁死,她名义上是皇贵妃,实则没有半点自由,事事处处需要报备,比之诏狱的囚徒有过之无不及。
朱缙闻此,淡淡剜了她一眼,“那爱妃想如何?”
林静照被他气场所慑,凛然,但既说出来了,没有半途而废的道理,遂迎着他雪寒的目光艰难地继续:“陛下起码放臣妾见父亲和哥哥,把江杳的身份还给臣妾,臣妾才能当皇后。”
朱缙不耐烦听她这些,被扫了清兴,满腔柔情化为冰冷,长眸层层被黑暗所吞噬,沉默地折射着雪的寒光。
“好像不是朕求皇贵妃吧,”
他清醒得可怕,直接对她说,“皇贵妃如果这么多要求的话,当朕没说。”
她当不当皇后,于他而言无关紧要。今晚一问,原是看在她多年苦熬的份上,赏赐给她小小慰藉,是他慈悲大发向下包容,而非恳求。
将她推上皇后之位,他反倒多了许多麻烦。首先就是科道言官叽叽喳喳的说教,其次她为皇后不可能时时遮面,得考虑她的身世问题。她身为皇后,还需赐她嫡长子,以后为太子……条条框框,莫如她现在这般安安静静锁在宫门里,完全任他掌控。
放她自由,那绝不可能。
林静照试出帝王的口风,不感悲哀,反有种尘埃落定之感。揣摩到他谜一样的心思,能更好地应对他的拷问。
“那余生那么长,陛下必能寻到真正心悦之人携手。臣妾愿祝您一臂之力,退居幕后,侍奉您和新任皇后娘娘。”
一句话,将她和他泾渭分明地划开,亦无形中拒绝了皇后之位。
朱缙呼吸续缓,酝酿着,如中败絮。笼罩着氤氲,不复方才的平和。
良久,他沉沉道,“你说的是。”
“你的身份最高也就是皇贵妃了。”
待寻到了朱泓,她还会被打回诏狱去。区区罪奴不配为他绵延皇嗣,亦不配长久伴驾左右。方才是他白费口舌,多此一举。
气氛凝结到了冰点,殿内比殿外还寒。烛芯方才没剪好,黑暗弥漫在华丽的金锁窗之内。
林静照敏感察觉了他的波动,再继续说恐惹祸上身,犹豫片刻,扯了扯他的衣袖,道:“陛下……”
朱缙嗯了声尾音微翘,以为她要央求自己,依旧正襟危坐着,有意冷着她。
他神色如恒,拿乔着姿态,正欲拿皇后之位为难她,却听她道:“臣妾会演好陛下的皇贵妃,帮您修剪文武群臣,直到分离的那日,以答陛下不弃之恩。”
俄顷之间,朱缙眼皮剧烈跳动了下,深深不快。
分离,她竟还想着分离。
实不相瞒他驾崩西去,也会先杀了她殉葬。
演?又什么叫演呢?
冷笑一时齐齐涌上内心,他不欲再和她多言,没有半分征兆地揽过她的后脑勺决然吻住。
林静照呼吸骤滞,如堕棉絮,惊呼了声,双手撑在身前本能地推开他。这轻微的反抗却激起千层浪,遭到对方愈加残酷无情的制衡。
他素来是这样想要就要的。
朱缙臂间虾青色的脉管清晰可见,牢牢掐着她水葱的腰,将她逼至角落,用最直接的方式占有她。
林静照死灰色的面颊,无瑕喘息,苦苦支撑,妄图用顺从平息这场突如其来的敦伦。然帝王的冷酷意志丝毫不动摇,久久风涛颠摇。
吻后,朱缙随手折下枝梅令她横衔在嘴里,冷冷道:“不要说话。”
林静照如一面寂寞的镜,呆呆衔着梅枝,错愕不尽。
梅枝铁干铜皮,零零星星长着花骨朵,挂着透明的冰晶,乃是方才刚刚采摘插在瓶中的,散着幽芬。
她被迫衔枝,岂敢吐掉,愀然轻皱眉头,丧失了说话的能力。朱缙意犹未尽地摩挲她的墨发,似怜似厌,满意她这副无能为力的样子。
安静的美人,最好了。
二人共同浸染了梅香,香气飘忽若嫩寒清晓,牵动着心房。
朱缙三下两下除去林静照的衣裳,将她打横抱起,往床榻丢去,多少挟着报复。
席间,时起时伏的风暴折磨得人求生不能求死不得,一只秀丽的手挣着欲爬出床帐,却被毫不留情地拽回。
林静照如堕深渊之中,嘴里衔着梅枝哭喊不出,痛楚翻倍。
朱缙覆于她身上,将她两只手腕一左一右压于枕畔两侧扣住,俯身打开她,迫使她心无旁骛只能有他,梅枝成为横亘在他们之间的唯一物件。
她躲避地阖上双目,极度后悔方才不知死活地试探他,被他灼热的逼视吓醒,“睁开眼睛,看着朕。”
她瑟瑟,嘴里发出呜呜之声,横咬的梅枝沾了晶莹险些掉下来。
从前侍寝时,他一直是容她熄烛闭眼睛的。
朱缙觉得自己过于宽容了,以至于她现在不分天高地厚,枉顾君臣之别。他要她睁着眼睛,好好看清枕畔人是谁。
他以下巴轻摩她的额头,“你听话,别让朕说第二遍。”
林静照徒然睁着圆圆的泪眼,尽皆凛遵,对他的骇惧一层深似一层。
如果是陆云铮,她坚韧地会与其搏斗到底。可眼前的帝王,天底下独一无二的地位,她的任何反抗都会被视为大不敬,招致更峻厉严酷的惩罚。
无能为力。
唯有逆来顺受,希冀这过程快点过去。
芳儿和坠儿等人早已烧好热水,敬事房的太监在外记录,殿内阵阵传来皇贵妃娘娘惨淡微弱、沙哑绝望的鸣叫,似坟墓边濒死的狐狸。
不知皇贵妃娘娘什么毛病,每次承受雨露皆这般惨状,叫得那么厉害。
这万众瞩目的上元节,陛下撂下群宾来寻娘娘,娘娘在后宫专房专宠,旁人几辈子望尘莫及的福气,娘娘总表现得勉为其难似的。
众人心中闪着疑惑,表面上俛首缄默。微黄的光线透过金锁窗泄在青砖雪地上,徒然光亮,感受不到半丝温暖。
主子一旦叫水,奴才便鱼贯入内侍奉。每叫一次水,敬事房在纸簿上多记一次,皇贵妃的雨露多一层。
纸簿记录各宫娘娘的侍寝之事,以便有孕时确保皇子女血统的纯洁。而今,形同废物,后宫有恩宠的嫔妃仅皇贵妃一人,本该琳琅满目的纸簿通篇写满了皇贵妃的名字。
其它嫔妃哪怕是先皇后,都一次未能侍寝过。陛下是道教中人,清心寡欲,后宫形同虚设,唯独对皇贵妃娘娘青睐有加。
敬事房宦官禁不住叹息,陛下一月进十次后宫,倒有十次皆在皇贵妃娘娘这儿,不侍寝也在昭华宫,陪皇贵妃下棋午睡品茶,堪称一生一世一双人。皇贵妃如此隆宠,偏偏无法诞育皇嗣,当真天意弄人。
花无百日红,陛下毕竟需要皇子皇女开枝散叶,皇贵妃娘娘若不能生育,恩宠再是优渥,恐怕也很快会被新人取代。
这夜共叫了七次水,皇贵妃凄婉欲绝的鸣声直至天明,到最后已然喑哑叫不出声,被索取干净,昭华宫中充斥着静如死水的窒闷。
半夜芳儿和坠儿进去为皇贵妃清洗时,皇贵妃如遍体鳞伤的雀儿,吞声饮泣,发丝凌乱不堪,药物一次次地涂抹在雪肌上却无济于事。
这是圣上和皇贵妃娘娘之间的事,寻常人等不敢多看,小心被剜了眼睛。
宫女太监们熬了整宿,并无抱怨,一来奴才侍奉主子是应该应分的,二来娘娘倍受宠幸,她们也有翻倍的赏银和赏物拿,多攒些钱,到二十五岁出宫时便能多贴补些家用。
侍奉盛宠优渥的皇贵妃娘娘,总比侍奉其他冷宫妃子能捞的油水多。她们是盼望自家主子得宠的,圣驾每至她们比皇贵妃娘娘更欢喜。
清晨,圣上一身缟素太极道衣,在榻边饮茶边静谧无声地批阅内阁的票拟。娘娘则近似昏迷地埋在圣上怀中,长睫微作翕动,脖颈瘢痕累累,疲惫已达极点,似一朵凋零殆尽的花。
宫女进入轻手轻脚的,圣上吩咐过不准吵醒皇贵妃娘娘。近来圣上临幸娘娘后每每不提前走,清晨都要留下和娘娘用过早膳乃至于午膳再走。
皇贵妃的恩宠愈隆了,无数羡慕的目光投在她身上,昭华宫焕然若金屋。
天下女子那么多,皇贵妃偏偏是被选中的那个,一力承受圣上全部的恩宠,要说被人羡慕也真羡慕,要说辛苦也真辛苦。
林静照昏昏沉沉睡着,精神绷着弦,睡得时间越长越疲惫,千钧巨石碾压着四肢百骸,丝丝疼意。
她以前还骗自己是与陆云铮,以度过漫漫长夜,自从被他在城墙上威逼胁迫过一次后,再不敢作此偷天换日的妄想。
沉水糅杂龙脑香的幽芬始终萦绕鼻尖,她睁开惺忪的睡眼,正躺在皇帝怀中,皇帝始终留在这儿。
朱缙不冷不热道:“醒了?”
第78章 画眉“朕为卿画眉。”
林静照本自迷糊着,闻他的嗓音,本能地悚栗,几乎一刹那清醒。
她困难地欲起身却被皇帝按倒,没支撑住,一滩烂泥靠在他怀中,罗裳挨蹭,亲密无间。
昨晚叼过的梅枝被凌乱地丢在枕畔,花叶蔫软枯萎,残褪着欢愉的痕迹。
“臣妾……”
她徒然张了张喉咙,发现哑了,唇角浮起了一层干白的死皮。
朱缙泰然旁观她的窘迫,待她挣扎够了,才唤人拿来清茶,小口小口喂她,“张嘴。”
林静照呈微微倾斜的姿态,被他托着脖颈,甜白釉的杯缘递入口中。清澈的茶水降温了喉咙,也降温了一整夜的郁燥,她唇间潮润,示意够了。
朱缙以帕擦她唇角的水渍,轻绕着她肩腰,顺便揉揉她惺忪凌乱的脑袋。
林静照窃窃瞧他一身素洁的道家装束,长发半披,弥漫着仙道隐逸之气,如在道观静摄,显然他从昨晚来了昭华宫就没离开过。
从前也有次她生病在家,陆云铮冒雪前来探望,守在她榻边,递药喂水。而今斯景似曾相识,斯人却已沦为泉下一骸骨。
想起朱缙正在身畔,她漫游的思绪忽遭雷劈,忙收慑心神,咽泪装欢,“陛下一直陪着臣妾吗?”
“嗯。”朱缙眺了眼殿外午牌已过的太阳,似并未发觉她方才的出神,“谁料皇贵妃睡这么久,午膳已然错过了。”
林静照颔首认错道:“臣妾有罪,陛下该早点叫的。”
“你岂知朕没有叫过?”他半真半假,墨眉微蹙,“也得叫得醒才行。”
或许恍惚了,他这话竟给人温和的错觉,帝王不是帝王了。
林静照理亏,一时找不到合适的理由辩驳。为人妾妃该先起来服侍君王,没有反过来让君王叫早的道理。琢磨着他心情尚可,便没跪叩认错。
“臣妾以后一定注意。”
冬日午后暖晒的阳光透过花菱窗映进来,檐角听风,彩画贴金,雄伟奇丽,古重的浓红,庄严又不失玲珑剔透,弥漫着天然的木香。
林静照趿鞋下地,请皇帝到铜镜前,拟为他戴冠束发。朱缙却反使她坐在了圆凳上,双手好整以暇地摁在她肩头。
她无所适从,“陛下要为臣妾上妆?”
朱缙长指拨了下她的耳珰,“坐着。”
他俯身凝注铜镜中的她,神情专注,从妆奁中拿出两支点翠钗子插在她发髻中,指腹轻捻她染过胭脂的檀唇。
林静照酥痹犹如过电,脑海闪过昨夜她双膝挂在他腰上的画面,一阵极度的耻辱袭过,难忍地道:“陛下。臣妾的妆都花了。”
朱缙的笔轻飘飘地擦了下她脸,“爱妃颊不画而红,倒省了胭脂。”
他凑近,在颈边投下凉净的呼吸,侧着视线,有意无意窥探着她的表情。
林静照呼吸一窒,眼皮短暂颤抖了下,躲避地垂下了头,冻结成木雕。
朱缙捏住她下巴,含有告诫:“躲什么。”
她被固定住,欲语还休,缓缓抬起眼帘,“天颜咫尺,臣妾岂能不怕。”
朱缙道:“那就把朕当成你夫婿。”
林静照驳道:“臣妾只是您的一个妾,连卑贱的蒲草都不如,由您掌握着生杀予夺,也配把您当成夫婿?”
她语锋隐隐带刺,平和的氛围增进了她的勇气,一时控制不住。
气氛变了。
这话明显有赌气的成分。
朱缙未曾否认,换了个姿势,目色如下完雪透亮的天,缓缓道:
“爱妃这是怪朕没给你皇后之位了。”
林静照道:“臣妾不敢。”
如果当囚徒一样的皇后,仅仅是虚名,她宁愿不做。
同样,她也不会生下嫡长的皇嗣。
“臣妾可以做皇后,余生好好陪伴您,要求是您高抬贵手,把属于臣妾的身世姓名还给我,让臣妾得以出宫,与父亲兄长团圆。”
朱缙无动于衷,只冷硬握住她两只纤细的手腕,如沉重的枷锁,“那朕宁愿把你放在后宫。”
她不让步,他也不会让步。
起码囚禁她这件事,是他的底线。
林静照无话可说。
帝王锐利的精光从黑眸射出,面对面与她相对,永远那么顽固,守旧,压死人沉甸甸的大山。
林静照知道,自己无力翻盘。
她动了动,试图活跃这气氛,双手被他禁锢着根本抽不出去。
“陛下……”
朱缙冷不丁施力猛拽了下,使她完全撞在他怀里。她脑袋嗡嗡作响,这才惊恐地发觉事情远远没结束。他雪浪翻腾,轻拂过她的纤颈,隐隐蕴了丝光芒,“再敢提一次出宫,朕就掐死你。”
林静照怔怔,色若死灰,眼眶中的泪水颤抖着,良久,深处才飘过一缕恐惧,哭也哭不出来。
朱缙无情地拍了拍她的脸颊,比平时要重,那帝王万仞高山般恐怖的威压比平日更甚,宛若千钧黑石,让她相信他本来是要打耳光的。
她心跳几乎没了。
空气沉滞,檐角鸦雀也寒噤了。
她的手腕被他掐着,隐约地勾连,听得见彼此脉搏,时间愈加难熬。
也不知过了多久,朱缙漫不经心地抚摩她钗子上的粼粼春水波纹绉,揭过这一篇。
“上了妆,朕都不好吻你了。”
他垂首在她墨发间落下几记蜻蜓点水的吻,吻痕冰冷没多少爱意,倒像给收藏品印戳。
林静照身形微僵,下颚紧绷,像溺水的鱼儿,又像柔弱无害的绵羊。
朱缙吻了两下,倒抽口气,克制着。
感觉又来了,但他终是不能再把她抱回床榻。
她是他的玩物,却非要做个有尊严的玩物。
林静照恍惚地摸着鬓间的点翠钗环,极其缓慢,心泉冻结,“多谢陛下为臣妾簪钗。”
“不必老谢朕。”
庄重的声音半是命令。
她唔了声,谢也不能谢。
朱缙斟酌了会儿,谢他莫如抱他。
她昨晚张臂花蝴蝶般扑到他怀中,一瞬间给人的冲击极大,那种新奇感和心动感比榻笫间更悸动。
可惜她清醒时,不会那样。
顿了顿,遥感不合时宜,他拿起桌上眉铅,道:“抬首,朕为卿画眉。”
林静照被他轻捏着下颌,仰起面孔,丰肌清骨完全置于他眉铅之下。
朱缙一笔笔将她纤细的眉画上黛色,明窗暖镜,恬静又迷蒙。
一时间二人仿佛褪去了君臣关系,回到了湘王府。他是那个偏居一隅的少年湘王,她是刚过门的湘王妃。
可惜,她神色拘忌若囚徒,他动作冷淡似狱吏,虽是温馨的场面无半分温馨之感。
“好了。”
妆罢,他打破这静寂。
林静照抚颊对向铜镜,白描的眉形在雪肌上弯出一道漂亮的曲线,似垂柳晚风前,干净利落,高洁如月,他第一次画眉竟画得这样好。
万花丛中过,他定然给许多后妃画过眉,闺房意趣,才练出这样娴熟的技巧。她余悸未消,他的恩宠似乎也没那么重要,她不太想争了。
朱缙看透了她的想法,“朕只为你画过眉。”
林静照侧头讶了讶,十分不信,嗓子里发出温吞犹疑的嗯。宁愿沉默,微微暗了神色,不敢直视他的天颜。
朱缙注视着她秀致的眉尾,稚嫩的青黛色,嫩寒初试杏花衫,姿近天然是美人。无数个搂着她入眠的长夜里,他瞥着枕畔的她的眉形,在心里预演这场景,因而眉铅真正落下去时,炉火纯青。
他居高而立抚挲她的脸颊,沐浴在暖而不晒的冬阳中,命令道:
“林静照,对朕笑。”
林静照一愣,随即依言:“是。”
她冲着他一个大大柔美的笑,斜倚在他腰间,像昨夜那样张开双臂搂着他,如柔弱无根的菟丝花草,黏黏腻腻,只能在这冬光里依附乔木生存。方才的龃龉,烟消云散了。
她晓得自己走在悬崖钢丝之上,面临深渊,虽步步谨慎小心,不一定能在这深宫中博得生的空间。
朱缙深沉阖目,将这笑记下。
只要她的人永远在怀中,心在不在也无所谓。
……
后宫不太平,前朝亦波涛汹涌。
年后,朝廷闹得个人仰马翻。
公卿百僚苦江家父子久矣,攒积了一年的不满情绪在上元节后大爆发。以翰林顾淮为首,群臣联名向君王递奏折,声讨江阁老种种龌龊勾当。
顾淮深知江家父子有皇贵妃做靠山,若不能咬中死穴一击毙命,必将承受十倍百倍的报复。
圣上最忌讳的底线进行攻击——专权。君父不怕臣子贪,不怕臣子恶,独独忌讳专权。凡一树独大者皆不得好死,譬如从前的首辅陆云铮,立过的赫赫功劳被一笔抹杀。
顾淮怀着十万分的勇气,针对圣上的痛处和江浔父子的弱点,上折向江氏父子开炮,誓要为家国铲除毒瘤。
弹章写的极尽血泪,用词辛辣,淋漓痛快不留情面,以血书写成的“死劾”。
他将一切真相血淋淋地披露给丹鼎香烟中的君父,首先,司礼监被安插了江浔的耳目,上有所旨,下必定有人先行通风报信。
二者,科道言官存在不少江浔的耳目,如霉瘢渗入墙壁,使“天子之耳目”的言官队伍不再纯洁,沦为江浔的爪牙。
三者,由于圣上专摄斋醮,江浔靠谄媚欺上瞒下,使首辅的权力史无前例地扩大。臣僚百官的奏折,先送江浔阅过然后入御,使江浔有机会剔除对自己不利的奏折,蒙蔽圣目,粉饰太平。
江浔一贼臣,弄得天下生灵涂炭,朝政乌烟瘴气,当诛必诛。若圣上对如此贼臣置若罔闻,恐断送了大明泱泱数百年的江山基业。
第79章 弹劾圣上是妻控也是权控
顾淮声嘶力竭饱含血泪的控诉,是抨击在死气沉沉朝廷上空的一记劈雷,振聋发聩,誓与江氏奸佞势不两立。
江浔已成气候,盘根错节党羽甚多,经历多少风高浪涌而纹丝不动。满朝畏惧其淫威,唯唯诺诺,缄默如鹌鹑。唯顾淮勇敢站出,将江阁老的柔奸本色无情揭露,实难能可贵。
顾淮振臂一呼,应者如云。朝中长期受江浔父子勒索压抑的士大夫纷纷揭竿而起,力挺顾淮,笔杀江浔。
这次,以血泪写成的弹章终冲破江党的乌云,直达天听。
顾淮条条列出江浔父子的罪名,包括卖官鬻爵、扰乱边防、侵吞民脂民膏,证据确凿,堪杀堪诛,正中靶心。
如此罪名,神仙也难保。
江璟元闻讯惊慌失措,他们暗中买通了六部核心官员,将内阁牢牢掌控,焉能被一个小人物顾淮绊倒?
关键是朝中支持顾淮的人太多了,一呼百应,闹得沸沸扬扬,弹章如雪片。江氏安插在司礼监的人没能拦住,圣上指名道姓要问责江氏,抄家灭门之祸在即,如何是好?
江璟元匆匆寻江浔商量对策,后者正伏首书案前,咬紧牙关,紧握狼毫,在青藤纸上一笔一划誊抄着青词。
“爹爹,都什么时候了,您还有心情写青词?”
江璟元脖子粗红,青筋暴起,“爹爹可看见顾淮那厮的弹章了?”
江浔沉默,额现冷汗,兢兢业业坚持着写完了整篇青词,未敢流露半丝敷衍亵慢之意。将青词仔细叠好后,擦擦额前汗渍,才道:“慌什么。”
慌什么?
利刃抵喉,如何能不慌张。
事实上,江璟元看出爹爹江浔内心不如表面那般镇定,鼻翼也在微小地翕动,透露着慌张。
“爹爹,我们得尽快反击啊!”
“怎么反击?”
江浔仿佛听到了覆灭的第一声丧钟,无能为力,柔懦的老态布满了褶皱,“这些年为了复活你妹妹,试了不少偏方怪方,民脂民膏已吞,心黑手硬之事已做,铁证如山,我们确实是祸国殃民的罪人,愧对黎元。如今旁人孤注一掷地死劾我们,除了认罪之外还有什么办法?”
江璟元怔然陷入绝望,知爹爹温吞,未料到如此温吞,在生死关头选择束手待毙,连困兽之斗都不做。
“爹爹的意思是江氏等着抄家砍头了?”
江浔不理,自顾自起身,颤颤巍巍朝九重宫阙的方向跪地三叩首,动作缓慢而虔诚。六十多岁的年迈衰翁,枯朽之身,风中残烛。
“我们的命运,捏在君父手中。”
“大明两京十三省的命运,同样捏在君父手中。”
“君父是君,亦是我等的父。君要臣死,臣不得不死。父要子亡,子不得不亡。”
江浔一字一句说。
“君父君父,您就知道君父,每日像孝子一样侍奉君父,可曾惦记过您的儿子和女儿?”
江璟元绷出一丝凶狠的泪水,如哀凉困兽大吼了声,恨意凛然,从未如此憎过父亲的懦弱。
父亲脑子里只有官场,妹妹就是因为他的忽视而误嫁中山狼,最终红颜早逝的。
父子俩相对沉默。
片刻,江璟元又回过神来,仿佛领悟到了什么。
“爹爹是说,只要君父还没下令,我们还有挽救的余地?”
江浔老态龙钟,阖目,算是默认了。
“我们等圣上的旨意。”
江璟元道:“爹爹别抱幻想,司礼监那边的人拦不住顾淮的血书,血书已直递御案,圣上很快就会有所处置了。”
“为父自然明白。”
江浔语气微重,“厂卫手眼通天,你们以为圣上不知道我等种种欺诞不忠之事?圣上若要处置江家早处置了,哪用等到顾淮那厮告御状。”
江璟元闻言在理,努力强迫自己冷静下来,汗流唰唰,内心如热锅上的蚂蚁,蒸得四肢百骸难受。
“那……圣上会降下什么旨意?”
“我等不敢揣测圣意。”
江浔如老衲念佛。
可以确定的是,圣上不需要多精明、多正义的臣子,更不需要揭竿而起、动不动就闹事的臣子。
圣上需要的是像狗一样听话的臣子,能自愿戴上傀儡线,充当木偶,能代替他掌控内阁。
多年来,江浔这老狗的角色没变过,圣上用得顺手,对家狗尚有几分感情,何况对人?
顾淮气势汹汹地告御状,虽闹得沸沸扬扬,赢面却并不大。
江璟元明白父亲的意思了——这是赌圣上的心,赌圣上不会惩罚江氏。
此举未免过于冒险。
以暴制暴,才能稳胜不败。
但话又说回来,谁能制得过圣上。天底下黑吃黑,谁又能越过圣上去。
“爹爹,江家……会平安无事吗?”
江璟元几近崩溃,抱头失魂落魄。
江浔缓慢地瞥了眼儿子,混浊的老目透着昏聩。单单拼圣恩,他也没把握。毕竟君心叵测,顾淮等人采用了最激烈最辛辣的死劾,圣上从前就冷血无情杀了陆云铮,这回也有可能对江家下杀手。
但他从顾淮的弹章中,发现了一个致命漏洞。
这个漏洞,恰恰能救他们,是圣上绝对不会容忍的。
因而,他们能死中得脱。
永远记得,圣上是妻控也是权控。
控妻,更控权。
……
顾淮犀利狠辣的血书递上去,人人皆等江氏父子的末日。
出乎意料的是,圣上并未惩戒江浔父子。
至于原因,是顾淮自己蠢不可及。
顾淮的弹章前半截气势萧森,直指权奸,证据确凿,说得很好,甚有赢面。
后半截却忽然把矛头转向了皇贵妃,充满了说教意味,烟道皇贵妃林静照乃龙虎山修炼的术士,来路不明,陛下沉溺女色,应该废黜皇贵妃,恢复视朝。皇贵妃不宜诞育后嗣,不宜为太子之母,更不堪为国母。
弹章更提及,当年先太子因战乱莫名消失,或许还存在世上。陛下应该找到先太子,尽奉养之责。先太子朱泓殿下才是名正言顺的王朝继承人,若朱泓还活着,根本轮不到今上当皇帝。
皇贵妃,先太子。
顾淮不知死活地将圣上的禁忌踩了个遍,生生把必胜之局演成了必输之局。
圣上有两条底线,一是妻控,凡涉及皇贵妃之事,必无条件偏袒皇贵妃。二是权控,圣上由藩国入主,非正式皇太子,皇位继承存在一定程度的模糊地带,先太子的事是绝对禁忌。
多年来言官叽叽喳喳,有谴责妖妃的,有抨击修道的,独独无人敢越雷池提及先太子的事。
谁提了,便是找死。
江浔的门生徐青山震愕,顾淮疯了,居然敢说让圣上奉养先太子,是不是也得把皇位让回去?
顾淮将这样的奏章递上去,等于洗干净脖子挨宰,圣上的屠刀焉会留情。
结果果然不出所料,顾淮被打入诏狱。陛下的批语是“逼君不已,意欲何为”,令厂卫严酷拷问出幕后指使。
顾淮算是废了。
顾淮的血书被严格保密,泄露者斩。
顾淮倒也是个铁骨铮铮的硬汉,早知江氏权奸树大,早早告别妻子和孩儿,写下遗书,将老母托付亲朋奉养,毅然入诏狱,大义凛然,坦然熬受重刑。
他抱绝路走到底,坚决与妖妃奸相作斗争,九死其犹未悔。
……
江浔早年间家境贫寒,祖辈辛辛苦苦托举,才养出他一个进士郎。
二十几岁进入官场,江浔因为家世寒酸承受了莫大的屈辱和嘲讽,该得到的奖赏半点没拿到,不该背的黑锅却统统由他背。多年来摸爬滚打,吃尽了苦头,数次面临抄家灭族之祸。
水深火热的磨炼下,江浔渐渐适应了官场那套恶心的应酬,良知一点点被磨灭,晓得政治是不能弃权的游戏,无论如何也要走到黑。
活到最后的,不一定是为国为民的清正好官,倒有可能是无恶不作的奸臣。善有善报恶有恶报的谶言,有时也会失灵。
穷酸带来的自卑感在成年后仍难以消弭,伴随江浔的一生。
进入朝廷核心之后,江浔靠卖官鬻爵积累起巨大的财富,给自己足够安全感的同时,也荫蔽了家人。
他有一儿一女,江璟元和江杳,都是亡妻给他留下的心头肉。他自己穷酸些无所谓,必须要让儿女过上好日子。
但他从没有过夺权的念头。
他没有陆云铮那等志向,妄想驾驭君王,或规训谁当个盛世明君。
他的心很小,只想经营好自己的家。
多年的宦海沉浮使他拎得清,比陆云铮的头脑更清醒,他就是个臣子,君主豢养的家犬一样,该侍奉的是君父,该对付的是同僚,该搜刮的是百姓。
只要对君王绝对的忠心,赢得君王的庇护,任何鼠辈无法撼动他的地位。
众臣指责他蒙蔽君心,堵塞言路,可君王要专摄斋醮,堆叠成山的奏折大多是无意义的,他帮君王滤掉无意义的,使君王的批阅更切中肯綮,原是在履行首辅的职责,原是在做好事。
朝臣羡妒他的权势,认定他是柔奸,他做什么都是错的。
江浔携子江璟元往显清宫拜见君王,羽衣黄冠,佩戴白桃香叶冠。
炼丹炉的重重烟雾中,钟磬音不绝。群鹤集绕,幡旗飘飘,旭日之华灼灼,若神灵翩然而下。自从圣上移跸深宫、躬尚玄修后,历代皇帝的乾清宫便被荒废,这里成为权利漩涡的中心。
江浔仰面头顶磅礴硕大的宫宇,诚惶诚恐,准备接受道君的拷问。
江璟元看了看父亲,亦是沉默。
“走吧。”
这一关是必过的。
第80章 亡魂“温柔不了。”
斋戒香室,篆烟细细,侧室前立着一座掐丝仙鹤屏风,以眀纸裱糊,似隔非隔,似断非断,似暗非暗,似眀非明,远远能眺见屏风后朦胧的人物身影。
江浔和江璟元父子不敢在天子居所东张西望,穿戴齐整官服,顶礼膜拜。
“微臣叩见陛下。”
他们是来主动请罪的,准备充足,针对顾淮弹章中的种种罪名,提前拟好了说辞,逐条向君王陈辩。
江浔抚膺流涕,晓之以理,动之以情,神色涂满了愧悔和惶恐。他一条老狗死不足惜,使尊者动怒是大大的不值。
青纱后的皇帝似真似幻,浩渺玄极。
天威在上,半人半仙,像个谜。
江璟元牢记父亲的教诲,该认罪时认罪该服软时服软,随父亲一起伏跪在地,唯唯诺诺,大气不敢出。
父子俩记着顾淮的前车之鉴,决计不敢提先太子的事。卑渺如蚁,柔媚如狗,但求君父开恩。
朱缙却还是发作了,问罪道:“之前提点过阁老,阁老是把朕的叮嘱当耳边风吗?”
江浔一急,苦肉计失效,心脏突突。
欲寻辩解之辞,口干舌燥。
既然那些贪赃不法之事做了,在君王面前唯一的出路就是承认,否则越描越黑,反引起君王更深的厌恶。
“老臣,知罪——”
江璟元年轻耐不住心性,欲开口辩解,被江浔一记眼色堵回去。
江浔自顾自地,厚脸皮摆出哭天抹泪的衰样子,脸覆阴云,对君王哭诉宦海多年的艰难,“老臣知罪无可恕,求陛下允许老臣辞去官职,致仕归乡。君王大恩,老臣唯有来世再报。”
这话可进可退,可刚可柔,既以卑婉姿态向君王示弱,又不动声色强调了自己的立场。
他要致仕。如果陛下偏信顾淮等人,他这条好用的老狗便退出。他侍奉陛下日久,君臣磨合到了最好的状态,他是最懂君心的人。旁人未必有他这般忠诚,有他顺手。
君臣双方看似一强一弱,实则隐隐形成了对峙。圣上看似地位遥遥高于江浔,反受江浔拿捏。
江浔不是一味柔媚,圣上也不是一味刚强。圣上需要一条好狗,除了江浔外,暂时找不到更好的人选。是以江浔敢有勇气提出致仕,要挟圣上。
“阁老,适可而止。”
良久,朱缙给出一句。
江浔悸然,心知肚明自己在演戏,敛容收泪,以微微示弱的语气给自己台阶下:“此番原是微臣失察,下属官员犯下种种罪过,引得群臣弹劾。”
青纱后的君王道:“仅仅是失察吗。”
江浔再度含泪卑微地强调:“求圣上允许老臣致仕。”
朱缙冰冷一叹:“江阁老这话言不由衷。”
“上次说要帮你找女儿,朕还记得。凭你如今的表现,还找吗?”
江浔闻女儿二字,仿佛一下子被掐住软肋,混浊的瞳孔陡然清醒起来,手臂痉挛地剧颤,方才的淡定荡然无存。
他可以致仕离开朝廷,却不能不找女儿。
君王躬身修习道家方术多年,神异之体,有仙术,能穷尽碧落下黄泉,带回亡故之人的魂魄。这件事被淡忘了许久,本以为没指望了,没想到再度被提起。
他被官场痰迷心窍,对故去的女儿深深愧悔,“陛下,微臣……”
朱缙敲了下磬。
珰的一声清响,明纸裱糊的屏风后出现了一道婉约窈窕的剪影,似明似暗,朦胧如幻,极为熟悉,越来越清晰,依稀是江杳生前的样子。
这场景宛若奇迹,令人难以置信。
江浔呼吸凝窒,刹那间脑子白茫茫一片空白。
连一贯玩世不恭的江璟元也看呆了,两片灰淡的嘴唇翕动着,难以置信地道:“杳杳。”
天上的英灵下来了。
屏风后确实是杳杳,甚至比杳杳生前更像杳杳。
膏烛恍惚,恍惚之间宛若黄泉相见。
但仅仅眨眼的工夫,杳杳的剪影化作一缕青烟消失,屏风亦随之黯淡。
“朕可有骗你?”
朱缙问。
江浔喉咙酸哽,无所适从,震惊大于悲伤,欢喜胜过了其他一切感受。道家神术竟真能召唤亡魂,若非忌惮在天子殿中不能失仪,他早抑制不住滔天思念上前抱住女儿的魂魄。
阴阳两隔,他想女儿想得好苦。
他心神被搅得混浊,方才那一点和君王周旋的狡猾心思,被冲得烟消云散。
“陛下,求陛下再施展神术!”
素来稳重的江浔几分失态地恳求着,目光恋恋瞧着那面屏风,焦灼着不忍走,仿佛蜡烛再亮起来时,女儿杳杳还能再回来。
江璟元亦被此神奇之事慑服,面色灰淡,磕头如捣蒜,期盼再见妹妹一面。
困于死去的亲人,他们唯有恳求君王,无任何还手之力。
皇帝却无情地请江浔父子出去。
看女儿可以,只能看一眼。
和君王的对峙中,本来江浔老奸巨猾占据上风,因为杳杳的出现,情势急转直下,胜势被君王牢牢操控。
……
江浔和江璟元完全退下后,林静照缓缓从殿后挪出,一身轻烟似雾的薄荷软烟罗梨花裙,撩袍,跪于君王面前。
“陛下。”
朱缙临于窗前,微淡的天光从穹顶伸出撒落,负手而立,“方才做得很好。”
林静照温润秀洁中略微文弱苍白,低低道:“为陛下效劳,是臣妾的本分。”
二人视线在半空中淡淡碰撞,心照不宣,达成了默契。
江浔翅膀渐渐变硬,必须有一根傀儡线拴在他腿上,以达到制衡的目的。
江氏父子的弱点是江杳这个死去的女儿,林静照正好生着一张与江杳酷肖的脸,方才便坐在屏风后,朦朦胧胧似是非是,让江浔误以为亡魂重返人间。
江浔当然可以选择继续和皇权对着干,他忠贞怯懦还有用武之地,皇帝或许杀不了他,但今后他休想再与“死去”的女儿见面,因为“复活”亡魂这项神术只有圣上会。
江浔一定会受拿捏。
他有官瘾病,但同时他也是个极重亲情之人。
江璟元和江杳是亡妻留给他的一双儿女,寒酸的他最初踏上仕途,为的其实是让家人过得好一点。
爱妻病故,江浔表面平静,暗地里不声不响地悲痛,这一悲痛就是三十年,未曾再娶妻,身畔仅留个冯姨娘当女主人。
杳杳大婚时,能嫁予心爱的男子陆云铮,江浔很高兴,以为女儿今生有了幸福归宿。
后杳杳长期遭受陆云铮的欺凌囚禁,终走上了绝路,自己吊死了自己,死得那样惨,江浔愧悔入魔,无时无刻不在想着将陆云铮挫骨扬灰的。
杳杳……他这做父亲的没能及早识清中山狼,终是辜负了女儿。
圣上平复了他此生最大的遗憾,如何不叫他服服帖帖,将圣上真正当成造物主的君父来膜拜。
林静照早已忘了她是江杳,她现在只是帝王的妃子,但教帝王有所命,可以毫不犹豫地充当刀刃,哪怕磨刀霍霍对向自己的亲爹。
她内心乐于做这件事,父亲独揽大权,在官场屡屡犯忌讳,道观中君王冷眼旁观,已引起一定程度上猜忌。拴一根线在江浔腿上,使他飞不太高,免得跌下来摔成肉酱。
冬残春始,风息是温驯的。
古老肃穆的梁柱使殿内弥漫着死寂的阴影,侥幸映入的光也被切割成条条窗栅的形状。
销金兽威武优美,正襟危坐在汉白玉座台上,空腹中焚燃沉水木,袅袅吞云吐雾。
朱缙坐在龙椅上,向她招了下手。
林静照敛了敛视线,步步挪过去。
他道:“跪朕旁边来。”
林静照依言,面孔刚好到他膝盖的位置,高大台基冰凉的寒气渗入膝盖,上半身依旧凛然维持着直挺,仰面静聆神命,大明江山唯一的神明。
朱缙伸手摩挲着她清嫩的面颊,奖赏笼中鸟,糅杂一缕缕温情的味道。
林静照知趣地贴着他的手,神色沉湎,上半身完全伏在了他膝上。
“宫中女子过得苦,朕知道。瞧江阁老疼爱你的模样,恐怕不情愿送你入宫吧?”
他五根手指轻穿插在她墨发间,只似闲话家常,语气恍若很温柔。
她曾经入宫服侍过朱泓,但不是做妃子,是做出谋划策的女官。同是为人奴仆,女官自然也苦,但不能和做妃子相提并论。
“情愿如何,不情愿又如何,臣妾今生脱不开陛下您的掌控,”
上次撕破脸后,林静照和他说话多了几分直接,不再遮掩一些二人心知肚明的真相,
“……索性,便开始学会享受。”
朱缙拧拧她色若死灰的脸,“皇贵妃这样可不太像享受。”
林静照体会到他极度压迫的重量感,仍鼓着勇气,硬生生膝行一步,跪到了他的云纹玄靴上,“是因为地上太凉了,臣妾膝盖痛。陛下允许臣妾起来吗?”
二人的关系霎时无法用暧然形容。
朱缙斜乜了眼她,拒人于千里之外:“朕好像没容许你这么做。”
林静照仰面,“臣妾偏偏要这么做,陛下若怕,便赶臣妾走吧。”
朱缙轻哂,叉开双膝,反过来夹住她的纤腰,不留情面地施力,动作粗暴,恰好拉近了二人的距离。
“朕怕?”
“只怕皇贵妃后半夜鬼哭狼嚎地要走。”
林静照伸手摸向他的腰封,眸子凌凌发亮,“那是陛下的错。您温柔一些,臣妾不就没怨言了吗?”
“温柔不了。”
他盯着她发红的耳廓,口吻带有惩罚性,“今晚还是一整夜。再敢如那夜乱叫败坏皇家清誉,朕就找塞子堵上你的嘴。”
林静照摸了摸嘴,发痒。
“陛下若狠得下心,臣妾悉听遵命。”【你现在阅读的是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