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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旅者的斗篷本书字数:K更新时间:
    第61章 求生“你是在邀请朕吗?”


    死亡从未如此鲜活真切地逼近在面前,白绫、毒酒、匕首三者排列,散发着丝丝阴晦恐怖的气息,恰似殿堂外风雨大作的天色。


    林静照心口猛地收缩,怔然抬头望向九五之尊,似难以置信,幽深的眼睛不知不觉湿润起来。


    朱缙居于极端,凝重如山,人主之尊譬如堂,没有任何权力的禁忌,此番要她陪葬是下明诏。


    天子要谁死,谁能不死?


    林静照讪讪收回视线,最是无情帝王家,长期以来她笼闭深宫,苟延残喘博取性命,怕的就是走到这一步。


    陆云铮前些日的跪宫无意中将她逼至绝路,她身为后妃与外男有牵扯,于皇家礼法不容。


    可悲的是,她到此刻还没有直面死亡的勇气。她曾试过用白绫缠上脖颈,失重垂坠的那一刻太痛了,太不甘了。最好的死亡方式是患病,慢慢地消耗生命,平平静静走到最后一刻。


    “皇贵妃。”


    宫羽及时叫回了出神的她,提醒道,“请您选一样。”


    君王既赐她,由不得她不选。


    林静照虚汗如雨,咬紧牙关,凝向劲装结束铁面无情的宫羽,仿佛又回到了被关押在诏狱日日夜夜接受拷问的岁月。


    她一阵恍惚,全身骨架如灰尘般散开,又觉得现在自戕挺好的,脱离尘世的牢笼,死后还可以和陆云铮合葬。


    她缓了片刻,理智稍稍回笼,南面而面君,最后叩首道:“荷蒙君上深恩厚爱,不胜铭感。臣妾愿陛下万岁安康,愿山河长治久安。”


    嗓音低沉几乎被外界噼啪的暴雨声淹没,绷紧如琴弦,强抑往上涌的血气,死人一样的沉寂。


    朱缙嗯了声,身影比最黑的夜色更深邃,没有收回成命的意思。


    林静照手指筛糠地伸向匕首,毒酒虽最快致命,她还是喜欢匕首,匕首最飒气,她从小舞刀弄枪,曾练出一身引以为傲的武功,习武之人死也要死在刀剑之下的。


    紧要关头就要来了。


    林静照闭眼猛戳心脏,匕首冲刺。


    朱缙垂了垂鸦睫,一记眼色飘给宫羽。宫羽心领神会,不动声色往前半步,守在了皇贵妃身侧咫尺之处。


    千钧一发之际,忽听哐啷突兀之声,匕首摔在了地上。


    临了她终究是不甘心,不情愿。


    朱泓还没找到,她还有救命稻草,有微渺的希望,她还年轻。


    所有人皆颇感意外,包括朱缙。


    林静照猛地叩首,砰砰直响,与生俱来的生命力焕发出强大的求生欲,灵魂深处振聋发聩地喊出:


    “求陛下饶命,臣妾是陛下的皇贵妃,不愿与他人合葬,陛下莫要赶臣妾走。”


    “宫里不缺臣妾一口饭,臣妾宁肯做婢子留在宫中,朝夕侍奉陛下,助您修玄访仙,炼造丹药,诵读青词,做您膝下一捧盂童子。”


    “陛下既决定杀陆云铮,今后内阁江浔势必独大,留着臣妾可牵制江浔。先太子尚未找到,臣妾或许能为陛下提供更多的线索,亦可做陛下在朝中的挡箭牌。”


    她额头淤青,宛若山巅的残雪快要被晒化,形容枯槁支零破碎,卖力地宣扬自己的好处。


    即便知道这种恳求多半是无用的,无用功也要做。在绝对生死面前没有情情爱爱,哪怕让她亲手杀了陆云铮,她也做得。


    朱缙一直盯着她的匕首,方才不动声色地掐紧了手掌,臂上暴出松枝般浅蓝色的青筋,见她终又贪生怕死地把刀放下,紧绷的弦才放松下来。


    他换了个姿势,装若旁若无事,寂然旁观着她声泪俱下的哀求,并未轻易恻隐。端坐如仪,理智而冷静地拷问她:


    “与他在一起是你的夙愿,今日朕降下恩赏,怎么你还不愿了?”


    林静照停止了叩首,目色铿然,摇摇晃晃地起身,斗胆迈上九重玉阶,未经允许擅作主张,来到君王面前。


    殿内飘荡着虚无缥缈的仙雾,朱缙倚在威武龙腾的椅上,敞开两条长腿,垂裳曳地,眉目眯着沾了雨色,且瞧她的所作所为。


    无声的氛围织成一室旖旎。


    她熟门熟路地在他膝前跪下,身子前倾,颠倒衣裳,香肩半露,捧着他绣云龙纹的皂靴,诚惶诚恐,挤出层层叠叠的笑,态貌宛若卖唱的风尘女子,极尽卖弄之态。


    “臣妾不愿,臣妾只喜欢您临幸臣妾的感觉。宁埋骨乱葬岗不入他人穴圹,堕青云之志。江杳死了就死了,世上再无江杳,唯有您的妃子林静照。”


    说着,她从怀中掏出一枝枯黄的柳条,正是那日他用来戏弄她的。她讨好地堆笑,塞在他手中,宛若亲自交出拴脖的枷锁,痴凝的眼神含着希冀。


    “臣妾晚上服侍您,您再用这个可好?”


    朱缙任由她摆弄着,这柳枝他那日只是信手一捡,没想到她还留着。柳枝已然枯黄,嫩香之气散尽,再无当日意趣了。


    “你是在邀请朕吗?”


    他食指淡淡勾向她下颌。


    林静照微笑浮浮,眉眼低垂,泪珠犹然挂在颊畔将干未干。


    几刻间,将半生的笑都笑完了。


    她捧住他的手,摩挲宝爱,战战栗栗汗不敢出,竭力掩饰着疲惫之色。


    “臣妾的心思被陛下看穿了。”


    朱缙疏漠地抽回手。


    林静照,或曰江杳,生于京城脚下,礼部尚书之爱女,自幼习武,诗书精通,从前高傲有攀附太子之凌云志,一早选定了心仪的夫君陆云铮,处处争强好胜,人生安排得明明白白。


    现在却为了苟活和她爹爹江浔一样谄媚,抛弃所有尊严,跪伏在地用身体邀欢,果然有其父必有其女。


    他虽厌憎这样卖身求荣的她,没到非要她性命的地步。


    对她那丁点的喜欢,让他在决策时稍有一丝迟疑,且听她两句低劣无聊的博宠之语。


    他就是想让她忘记陆云铮,来求求他,弄清楚谁才是她头顶君上。


    “不选就不选,把自己弄得那么狼狈作甚。”


    朱缙颀长的指腹压在她的泪上,抚过她不停翕动的秀眉鼻翼,状似怜然,她白皙而轻薄的眼圈肌肤泛红了,额头也磕得隐隐青紫。


    “本来一片好心成全你和他,谁料你有此青云志向,是朕误会了。”


    他道,“来,皇贵妃,平身。”


    林静照细瘦而苍白抖了抖,恬静又迷蒙,睫毛在泪水浸染下湿羽般黑色的光芒,仍谦逊俛首,受宠若惊地享用着他的抚挲。


    “陛下……”她意犹未尽地啜泣。


    朱缙浑身电流麻得一酥,她纤小的舌竟趁机舔了下他的手心,顿时涌起难以言说的痒意。这等手法虽然低劣,他却出奇地不太讨厌。


    他阖目深吸了口气,忽觉得刚才的行为太冒险了些,毕竟匕首是真匕首,鸩酒也是真鸩酒,挥手叫宫羽将那三物撤了下去。


    随即伸手在她胁下将跪着的她抱起,与她相贴,纾解那不可言说的痒意,“说来你若选了与陆首辅合葬,朕还真有点嫉妒,毕竟朕也为皇贵妃做了这么多,永远是被遗忘的一个。”


    林静照身体绷成直线,将道德与不适感压回去内心深处,尽量恭驯的姿态迎合他,主动贴向他的唇,温温地献出吻痕。


    “从来没有旁人,臣妾只有陛下。”


    她泪色点点,弱弱将两只白腻的手腕并拢在一起,“若陛下不放心,就把臣妾锁起来。”


    朱缙眉弓微挑,黑眸翻滚着风暴,单手攥住了她的双腕,“只怕锁得住皇贵妃的人,锁不住皇贵妃的心。”


    他膝盖抬起,将她扣在身上抵住,宽大的玄色刺金道袍遮住了她。


    实则他骗了她,方才她即便自尽也不会和陆云铮合葬,陆云铮只能越加森严地被千刀万剐,而她只能葬入皇陵。她是他的,尸体也是他的。


    林静照微微羞涩,脸颊侧过去,泪中带笑,浅色的唇有意无意吻着他的袍角,“陛下尽会和臣妾开玩笑,臣妾的心不用锁。”


    朱缙摁住她肩头,似把她的灵魂牢牢按死在这副残损不堪的躯壳,双目雪一样亮,口吻认真:“没开玩笑。”


    “朕从登基便开始修皇陵,已留好了一道遗诏。朕若先驾崩,便杀了你殉葬,与朕同棺,千百年后尸骨烂在一起。”


    他似透露给她了秘密,撩着她的发丝轻飘飘地叹曰,“朕这辈子是修不成真仙了,所幸有爱妃共沉沦。”


    林静照听着这毛骨悚然的话,再次对帝王的残忍有了认识,他三言两语就扼杀了她,唇角甚至还透着恩典的意味,实令人不寒而栗。


    唯一踏出皇宫的方式就是死,方才的毒酒也是货真价实,他说到做到,绝无失言。


    朱缙掐掐她的颊,不冷不热地道:“怎么,欢喜傻了?连谢恩都不知了?”


    林静照轻微的不适感,呆呆道:“臣妾赖陛下恩宠加被……深谢天恩。”


    朱缙见她彻骨恐惧,揭过此节,左右那是多年之后的事。


    当下且明白告诉她,既然她对陆云铮无意,那陆云铮便是单相思,觊觎皇妃罪不可赦,他一定会杀陆云铮。


    林静照依偎在他怀中耳畔如轰雷掣电,恍惚然已失去了怜悯他人命运的能力,木讷地接受自己的命运。


    入了后宫的女人属于君王,这辈子都只能属于君王,皇宫是巨大的屏障,锁死了后半生的欢愉。


    朱缙遽然抓住了她,将她折起。


    她直挺挺地被朱缙修长的身躯压在榻上,失力了一般,脑袋侧着,唇齿微张,泪水顺颊而下,累得不行,忍耐着内心极大的呕寒。


    哭声哽在喉中,半截而止。


    阴风冷雨,一夜无眠。


    第62章 探望“听闻你病了朕来瞧瞧。”……


    夤夜,凉风呼啸。


    天边隐约一条微小的白线,似破晓的曙光。


    林静照被从显清宫搀出,跌跌撞撞,双腿因长时间打开而软颤,体力仿佛被榨干,胀意不断,眉眼间掩盖不住的萧索。


    芳儿和坠儿扶她上辇回昭华宫,显清宫是帝王寝所,嫔妃不能留宿的。


    林静照被夜风吹得打了个寒噤,拢了拢衣衫,避子香囊还在腰间挂着,散发出苦涩的气息,弥漫于狭小的轿厢。


    辇轿中,她脱力地向后靠在软垫上,没有劫后重生的庆幸,只有疲惫,步步艰险,又闯过去一关。


    原谅她过于懦弱没有勇气死,她必须为江家满门考虑,为自己的性命考虑。


    宫鸦栖栋,玉漏声残。


    凌晨的天空于暗蓝之中透着几分明净,洇开片片秋天的蓼紫,似靛水微染。


    她头脑模糊,隐隐感觉喉咙腥甜,下面亦渗着些微污血,嘶啦地疼,忍着身体和精神双重煎熬。


    ……


    林静照回昭华宫后,脸色苍白如纸,晕晕沉沉睡过去,又发起了高烧。一发烧就容易呓语,吃不下去东西,人消瘦了好几圈,如风中残烛。


    程京太医负责疗理皇贵妃,因涉及身体隐蔽之处,另寻了位女太医。


    女太医瞧过之后微觉棘手,皇贵妃下面有轻微撕裂的痕迹,房事施暴太甚,皇贵妃承受不住才发起高烧。奈何对方是圣上,这种话她若出口怕掉了项上人头。


    女太医斟酌良久,支支吾吾,终究没敢说不宜侍寝这等话,交给芳儿和坠儿一些药膏,吩咐她们每日给皇贵妃涂抹两次。


    芳儿和坠儿领会,悉心照料皇贵妃。


    将近立秋之时,林静照身体才有所好转。


    圣上清冷避世疏远一如往昔,派人问询过两次,并未亲自来瞧皇贵妃娘娘。


    林静照整日躺在榻上恹恹养病,惊悸过度,缄默寡言,时而披揽衣裳,惘然坐在窄窄的廊庑边望着铅色天空的飞鸟呆怔出神。


    有时候也问圣上有没有召她侍寝,恩宠是后宫女子安身立命的基础,她不能没有。


    芳儿和坠儿没忍心说娘娘那里撕裂了,暂时不宜侍寝,圣上已命人撤下她的牌子了。


    红颜易老恩易逝,一代新人换旧人。娘娘不能侍寝,恩宠很快会消减的。听闻各宫嫔妃近来争奇斗艳,人人盼争圣上欢心。


    娘娘的命运,未知几何。


    爱妻溘然长逝,陆云铮深受打击。连日来他哭得眼睛模糊,给自己灌了迷魂药睡了三天三夜,连江杳的葬礼都没去参加。六神无主,一具被抽了魂儿的干枯躯体。


    江浔亦老病,挣扎在榻上气若游丝。江璟元主持了江杳的丧事,以陆云铮之元妻嫁入陆家祖坟。


    秋风寂寥,凄怆哀恸。


    未久天象异常,犀牛星见于东井,钦天监解释为大臣专权,使君王不明,方向不偏不倚正指向首辅陆云铮的宅邸。


    圣上是修行之人,素来迷信风水星象之说,闻此顿生猜忌之心,削去陆云铮的首辅之位,令其再度致仕,流放京师之外。


    陆云铮第二度遭到了贬谪。


    这次他没有官场中的焦灼和失望,有的只是如丧考妣一般的宁寂。


    他擅闯禁庭,对君王不忠不孝,犯下大不敬之罪,圣上未降下死罪已算皇恩浩荡了。


    内阁暂由江浔父子统领。


    江浔挣扎着从病榻上起来,勉强运转朝廷诸事,精神气也不高。


    陆云铮抱着爱妻的牌位离开了京戢重地,开始了谪居流放生活,身仅碎银几两,赁住茅草房一间,落拓萧条连寻常布衣也不如。


    昔日首辅彻底坠落谷底。


    失意之余,亲朋好友纷纷远避,唯程黎时常带着一二壶酒走动,助陆云铮纾解丧妻丧官之痛。


    陆云铮蓄起了青黑的胡须,眼睛失去神采,起了皱纹,行动蹒跚缓慢,缄默少言,仿佛半月之间老了十几岁,秋天枯黄干脆的木叶,完全是个失意的中年男人。


    这场内阁争斗眼看着是江浔赢了,程黎劝陆云铮抽离官场,放下凡尘执念,共同游山玩水,远胜过在权力场苦苦钻营。


    陆云铮不语,只一味地仰脖灌酒,酒水混合着泪水顺颊而下,醉醺醺的麻痹了头脑,分不清东南西北,模糊了悲伤,疲软了喉咙。


    江浔父子真的赢了吗?


    历代帝王乾纲独断未有如今上者,今上表面英武苛察,实则刚愎自用,恋结权力,政风日下,丹墀之下诛戮任情,极端惩挫,大搞玄风,将皇宫变成一个笼罩阴谋与凶险的迷雾之地。


    圣上最擅制衡术,为求群臣平衡,对卓有才能者痛加修剪。狡兔死走狗烹,飞鸟尽良弓藏,凡一个干练权臣成熟起来,必扶植另一权臣进行制衡,鼓励攻讦、相互分裂,臣工在如此奔竞氛围下耽于内斗,兵政久废,最后所有人都不得善终。


    陆云铮久在宦海,深有慨叹。


    初相识时陛下一派明君气象,温和发力,善气迎人,臣下一旦落入彀中,蜘蛛网便会渐渐收紧,手段狠辣致人死命。


    在那阴晴不定的帝王权术下,所有臣工皆战战栗栗,俯首帖耳,敬畏有加,长久生存下来令臣子感到强烈的屈辱和压抑。


    陛下坐在那高寒的宝座之上,没有推心置腹的友人,没有真正信赖的伙伴,他城府深沉如射工之密发,黑暗专制,恐怖独裁,为他做事的臣子能保全性命都是极幸运的了。


    帝王的朝令夕改,三番两次的罢而召归,使陆云铮本来一颗踌躇满志的心伤痕累累,宛若白纸上的折痕,再难复原。


    “你说让我远离官场,现在的我又哪能回到官场。”


    陆云铮借酒浇愁,对程黎说。


    程黎叹息,无法再劝陆云铮,个人的路终究个人走。


    此番已是山穷水尽,再难翻身。


    他始终想不通杳杳为何忽然自尽,明明他冒着生命危险去跪宫才把她救回来,明明日子开始有了希望,一切都在变好了。


    陆云铮成了独居的鳏夫,为爱妻江杳做了一副画像挂在壁上,朝夕摩挲思念。至于那象征首辅之尊的银章,束缚人的身体和灵魂,害死人不偿命,被他扬手抛进了水中。


    但他并未完全沉沦,起码要追究爱妻江杳的死因。


    究竟是谁逼死江杳的,是皇帝,是锦衣卫,还是另有其人。


    他开始想方设法调查江杳生平事迹,尤其是涉及先太子,皇贵妃,以及成亲那日忽然冒出来拦轿疯婆子的事。


    这些谜团江浔父子一无所知,唯有靠他自行破解。


    他要为杳杳报仇。


    ……


    林静照本非善于钻营逢迎之人,长久侍奉恩威不定的君王,难免碰壁。自从那日榻上受伤之后,她越加畏惧朱缙,既盼着自己被召侍寝维持恩宠,又盼着永不再见他。


    她脸色寡淡得厉害,浑身无力,迷迷糊糊地躺了几日,正想着清醒后如何写陈情书讨君王欢心,一睁眼皮,朱缙却不知何时正在榻边坐着。


    朱缙身着水碧二色的博襟阴阳道袍,绣翡冷翠山,山河如墨,双目如秋空深邃而辽远,含着嵯峨山野里的严霜,静静凝望于她。


    她悚然撑起身子,吓得一激灵。


    朱缙道:“睡得不好?”


    她破颜发了一脸苍白的微笑,“陛下何时来了,臣妾竟未察觉。”


    匆匆欲趿鞋下地行拜礼。


    朱缙沉沉摁住她肩头制止,“听闻你病了朕来瞧瞧,不必拘礼。”


    说着接过安神药,汤匙轻搅了搅喂给她。


    林静照惊魂未定,讷然张嘴,喉咙里苦丝丝的。平时芳儿给药,她总要偷偷丢掉些,此刻君王亲自喂她,她却得每口喝个精光。


    这才看清周遭,花瓶中的枯柳已被换去了,几枝新柳滴翠。她病了这么久,他之前不来偏偏今日来了,怕又是令她侍寝之意。


    朱缙看出她的心思,撂下了汤匙,淡淡道:“朕在斋醮,怕你还耿耿于怀之前的事,相见愈增悲伤,才没来看你。不会怪朕吧?”


    林静照唇角勉强荡开,压抑住喉咙里被苦味催的咳嗽,“臣妾岂会,冒然过了病气给陛下,臣妾实万死难辞其咎。”


    朱缙见她素淡的下颌快碎掉了,瘦得快要脱相,印证这些日所受折磨之深。


    她不过是个十八九岁的姑娘,面对他那样间不容息的死亡威逼如何不怕,必定是吓得惨了。


    那日,他确实恨她。


    可她真要自尽时,他又不落忍。


    因而当她拿起匕首时,他递眼色给宫羽,制止她戳向自己的心脏。好在最后她识相,自己先求饶了。


    “皇贵妃。”朱缙拢着她的脑袋,投下一道深邃的声音,温敛地道,“秋高气爽,有空出去坐坐,再放放风筝也行。朕未曾叫他们给昭华宫上锁,你可自由在宫中行走。”


    林静照两条腿紧紧并在一起,疏离中又带着警惕,片刻颔首,干巴巴地道:“嗯,谢陛下。”


    朱缙点到为止,贴近她,令她汲取他身上的体温,复又拿起药碗喂药。她面如大朵洁白而纤细的花瓣,清橘温静,人如其名。


    他不由得想起一开始赐她此名的寓意,林下月光静静映照流淌,是他见她的第一感觉,那时她被关诏狱,像极了跌落泥沼的月亮。


    那是第一眼的心动。


    所以,她才会进后宫。


    虽然这心动微不足道,不足以撼动任何规则,亦不足以为她改变任何原则,但终究是一缕心动。


    朱缙情念微动,不等她把药完全咽下,便捏开了她唇齿吻了进去,糅杂着苦涩的草药味。


    林静照仰着花梗般的脑袋,药汁顺着细长的雪颈淌下,染脏了丝绸被褥。她没有反抗,只是任他作为,给予微妙的协助。


    听他微微潮湿地道:“把寝衣褪了,朕看看你那里的裂伤。”


    第63章 泪痕愉快而病态


    林静照顿时呼出一丝拘谨的气息,未料他如此唐突。但见朱缙眼神透着冰冷,仅是君上对臣下的普通关照,她若拒绝反显得见外。


    况且,他的要求她无法拒绝。


    她局促地低嗯了声,脸颊煞白,认命地褪下寝衣,秀睫翕动个不停,将身体慢吞吞地展出来。


    朱缙俯下身去,自行将遮遮掩掩的她全部打开,一双深邃静谧的漆黑长目细致入微地察看着,如解冻的春水,射出微弱屑小的冰碴。


    林静照难捱地忍受着,希望他快点看完。他身为阳气最盛的君上,焉能如此不知礼节地看一个女子。


    他偏生不紧不慢,拿起桌上疗伤的药膏,涂于指尖抹在患处,轻轻重重的时轻如棉花,时重如滚石,明窗暖榻烛火摇曳,边问她:“疼么?”


    她激灵灵被冰了下,脚趾下意识一蹬,及时阻止道:“万万使不得,臣妾自己来。”


    朱缙澄淡清远,命道:“躺着。”


    许是照顾她的情绪,他将殿内明烛熄了熄。寝殿中月影流淌,织成一张朦胧的纱网,充斥着若明若暗的色调,如泛着潮气的佛青。


    林静照仰面望向鹅梨帐顶的缠枝百子纹,愈加耻辱难熬。朱缙指蘸药膏,白雪胜于地上霜,直搽向病患最盛处,禁欲恰似他平日握笔批阅奏折一样,侧脸流淌着冷静的月华。


    “嘶……”


    她熬不住,表情石膏凝固。


    “别动。”


    朱缙轻摁住她的脚腕,完全束缚住她的动作,认真地将药膏涂个淋漓尽致,严丝合缝不带半分缩水。


    林静照心情复杂,他相当于上峰,主子,完全和丈夫两个字不沾边,如何做此密事。


    可她不能抵抗,毕竟他恩威莫测,喜怒无常,前几日还准备赐死她,不知哪个举动就触怒了他逆鳞。


    她竭力调整着呼吸,脱离现实,幻想陆云铮在给她上药,使破碎的身子心安理得一些。


    世间所有的喧嚣声皆被吸进了秋日墨蓝的夜中,空气静默,抬眼是文绮帐幔,幔角金箔绣痕在昏淡的烛光下仍鲜明璀璨,彰显着独一无二的皇家用度。


    良久,方上完药。


    朱缙命人重新将灯烛剔亮,自顾自地净手。林静照拢着衣襟凌乱地躲在卧榻之中,体内异样感还未散去,与他的视线淡淡碰便即收回。抹药而已,宛若经历了一场浩劫。


    “朕亲自给你上药,你倒拿乔上了。”


    他斜眼冷冷撂下一句。


    “臣妾岂敢。”林静照无言以对,心中懊恼好不怏怏,低沉的声音挟着怨怼。


    凉丝丝的药膏开始发挥效用,在她肌间咝咝啦啦地沙疼,很快被体温同化。她艰难地经受着,羞赧之情始终难于摈除,宁肯伤口蔓延也不愿涂搽这药。


    殿内岑寂异常,烛火散发着安详的光。窗外月亮在缥缈不定的莲花状云影中时隐时现,乌鸦灰鸟时而掠过檐角,带来一二风声。


    朱缙并没有要走的意思,徐徐然褪了博大的外袍,缓带披襟,施施然盘膝坐到了凭几边,神色凝重清冷,姿态闲适冲淡。


    他浑然把这里当自己的宫殿了。


    禁宫的千门万户,也确实每一间都是他的宫殿。何止禁宫,全天下的寸寸土地以及土地上的百姓是皇帝一人的家俬。


    林静照抿了抿唇,自知不能再躺榻上歇息,垂着乌黑的瀑发趿鞋下地,来到君王面前,乖顺地伏跪在他膝下,强颜欢笑:“多谢陛下为臣妾上药,臣妾为您诵读青词。”


    在深宫中讨生活,读青词是她仅有的才艺。


    朱缙睁开入玄的眼,常年焚香拜箓的长指染了烟火气的檀香,剐了剐她额前碎发,“爱妃请便。”


    林静照拿起青词诵读起来,透脱细润的嗓音将青词读得有滋有味,起承转合,音调婉转,她本人在灯影下姿尽天然,微仰着纤细高傲的花颈,一长截手臂沐浴在月光中,格外白皙。


    朱缙尽收眼底。


    聆她读了半晌,招呼道:“上来。”


    林静照被他强烈的存在感所冲,青词攥紧了紧,依言往前挪动身子。朱缙径直将她抱起,细腰往下压,使她完全坐在了他膝上。


    她刹那间达到了极致的窒息体验,与帝王咫尺之距,近得能感知到对方的呼吸,恐惧笼罩着头脑,手脚冰凉,失去了呼吸的能力。


    朱缙弹了下她圆润的鼻尖,状若无事,“继续读。”


    林静照刹那间明悟,他根本没有什么修玄的心思,手臂僵硬地搂上了他的脖颈,吐气如兰,登临于人世间最高巅之上,高处不胜寒,手中青词被汗水洇湿攥皱了。


    二人的亲密程度被大大拉近,罗裳挨蹭,抬眼能清晰看见对方瞳孔中清澄的光点。


    她假作镇定地颔首看向青词,内心被他搅得一片混乱。朱砂字迹个个在视线中飘起,脱离了纸面,原本熟识的字也陌生起来。坐在君王膝上,无形的黑洞把智商吸走了。


    五个字读下来,倒有三个字磕磕绊绊。


    朱缙好整以暇巡向她的面孔,视线比晚雾还缥缈三分,蓄意质疑道:“怎么回事,忽然不识字了?”


    林静照确实忽然不识字了,接连眨了两三次眼睛,勉强将飞荡的三魂六魄收回来。如此良宵美景,她却没有与他共相罄谈的雅兴,分分刻刻皆煎熬,在悬崖边的钢丝绳走路。


    “……”她张开喉咙试了试音节,在极度紧绷的氛围下读诵完了后半篇青词,失去了句子本身的美感。


    风生竹院,月上蕉窗,丝丝秋寒侵入殿内,殿内蜡烛淌下猩红的烛油,又冷又热的。


    最后一个字读罢,林静照微张的嘴巴方要闭合,朱缙却冷不丁钳住了她的下颚,力道不轻不重,道:“伺候朕。”


    她被他掐得有点疼,蓦然流露几缕绝望的神色。今日他大发慈悲来探望她,又温温和和地给她上药,还以为他会放过一马。


    刚要艰难地辩解说她那里受伤了无法侍寝,朱缙哂了声,一贯严冷的戏弄态度,猝然将她的念想击得粉碎:“嘴巴不是好好的?”


    她的嘴巴被他捏着,无法闭合。


    他的想法昭然若揭。


    林静照瞪大倦怠而水凌的双眼,手和脸簌簌地抖,青词已完全在膝盖上揉成一团,内心知道她绝不能做那种事,绝不能。


    朱缙目光沉静地盘落在她身上,月光也似冷暗了,催促道:“如何那般磨蹭,之前教过你一次。”


    她无所适从,“臣妾……”


    他抚着她的脊背,沉沉有了无比的重量,幽幽说:“这么快就忘记了,看来朕还得再教一次。”


    她闭紧双目,只得道:“不,不用。”


    他道:“那还不照做?”


    林静照被迫接受他的苛求,缓缓从他膝上移下来,跪在他敞开的双膝之前,一颗心宛若埋进坟墓之中,人也若泥塑木雕。


    朱缙静待她的选择。


    她颤然伸出十根柔荑,解开他的帝王腰封,动作慢吞吞,美貌蕴含了忧悒,妥协的颓废,犹如一株无根的水草飘摇于月光的瀑泉之中。


    良久,朱缙沉沉舒了口气,泛着满足的纾解之色,整个人都放松了。


    她已被他调整得很好,力道拿捏适度,位置恰到好处,她一改从前的生疏青涩,犹如被雕琢后的璞玉,寸寸皆是他喜爱的样子,这过程费了极大工夫。


    她越是这般,他越免不得泛起恻隐之心,体会到她实际的价值,食髓知味。待来日找到了朱泓,他或许亦不忍将她干净灭口,留着她的性命,关在宫墙里一辈子也就是了。


    “再来一次。”


    朱缙愉快而病态地长吸着气。


    林静照的心脏沉甸甸地坠落,喉咙嘶痛至极,欲推诿拒绝,瞥见帝王渐露凶意的眼神,骨意俱悚。


    这刻,她深刻觉得活着也就那样,阴暗的日子将永无止境地持续。说来笑话,自己辛辛苦苦苟且来的生竟不如死带来的解脱。


    帝王的仁慈之性早已泯灭,她和侍奉他的宫女没什么区别,纯纯以他的感受为主。


    “陛下,臣妾很累了。”


    她仰着头,透着倔强,秀眉的眼睛攀上数条血丝。


    朱缙正在兴头上,被她的泪弄得煞是扫兴,“那你想怎样,用刚抹了药的地方侍奉朕?”


    林静照为难地道:“陛下该当雨露均沾,后宫之中还有别的妃嫔……”


    他听出她的言外之意,沉默了一刹那顷,掰起她的泪湿的脸警告道:


    “皇贵妃。”


    其它宫他不是不能去,而是不顺手。素来是她侍寝,换了旁人难免冒冒失失的,没有礼数,没有劲道,没有他想要的那种感觉。


    她浓重的委屈,一声不吭地埋着头。


    朱缙捞起她吻着安抚,事实上他没过度要求她,最多时候也就在两次,其余他自行解决的。他体谅了她,她为何就不能体谅他。


    “皇贵妃,你乖一些。”


    林静照闷头闷脑地啜泣着,走投无路,唯有再度以言行事。她喉咙已是很疼,加之不情不愿,心不在焉,效果差强人意。


    虚渺的骗局,不一定每次都骗得了人,一味的逢迎也有个限度。


    朱缙耐心耗净,展露全部的残忍和凶狠,嫌她的举止过于敷衍,扣住了她的脑袋。抓住她心脏跳动的节奏,压低在她耳畔几分失控地威胁:“用心些,否则朕叫你心爱的陆云铮和江浔统统给你陪葬,听懂了吗。”


    林静照剧震,如遭雷劈。


    他时而温柔时而暴戾,阴晴不定,去留任心,所有独揽大权的帝王皆是如此。


    第64章 失语直呼他的名讳


    一夜良宵袖联袂合,天快明时方止歇。


    林静照已是累极,从齿间断断续续发出模糊的声音,瘫软如泥,身体流过微弱的电流时不时轻搐,昏死一般地沉睡着。


    朱缙了无睡意,反倒沾些神清气爽,侧头凑近凝视她姣好的五官,维持着探身的姿势,拽住她手腕,半拢到自己怀中。


    她眉皱深了深,下意识抵挡,身子不受控制地蜷缩成一团,微带些湿意,极度没有安全感。


    朱缙安抚她颤抖的脸庞,轻柔若摩挲婴儿,温凉地吻着,擦净她额上的细汗,持续给她以支撑之感。


    “唔……”林静照嘤咛几声,痛楚地拧住眉,噩梦呓语,双手无措地抓紧被褥,挣扎着欲逃离这温热的怀抱。


    朱缙将她死死钉住,毫无宽容可言,阻止她的条件反射。


    她仰睡在他怀中,檀唇半开着,迷迷糊糊有种失重感,即将吐出几句呓语。


    朱缙念起她睡梦中喊过陆云铮的名字,生出难以言喻的不悦,锐利渐渐扩散,五根手指已由安抚变成轻掐,只待完全掐住她的脖颈,使她清醒过来。


    谁料她绷直了身子,忽然失语地喊道:


    “朱缙。”


    朱缙猝然一凝。


    愕然甚至不能称作愕然,而是又气又笑的新奇,她喊他的窃喜。


    她竟敢大逆不道直呼他的名讳。


    喊的不是陆云铮,而是他。


    ……带些沙音,很悦耳。


    他欲掐醒她的手将下未下,反复迟疑,几度侧首,仔细端详,试图从她沉睡的面孔中寻出蛛丝马迹。可惜她只喊了那一句,再无下文。


    朱缙的心如被细细的钩子勾住,他只能掌控她的身子,无法掌控她内心的一丝一毫。她内心深处一直藏着别人,从未消减过。


    他不自觉又无意义地笑了,沾着凶残的冰冷,她喊他的名字是一种新奇的体验,以前从未有过的,他便暂且原谅她梦境中大逆不道的行径。


    是陆云铮插足在他们中间,陆云铮一直占据着她的心。


    罪过全在陆云铮。


    若陆云铮不在,一切会好起来的。


    ……


    陆云铮第二度遭到贬挫,沦为布衣,并未像上次那样一封封给君王写陈情信,低声下气恳求重返官场,而索性做起了寻常百姓。


    他在官场屡遭挫折,磨平了斗志。爱妻江杳之死对他的打击过于沉重,几乎让他失去了精神支柱,自然不在乎荣华富贵了。


    如今的他,支零破碎,生亦何欢死亦何苦。


    莫说初涉官场时的意气风发,他在君王三番两次的挫败下头脑迟钝,战战兢兢,呆若木鸡,连寻常庸官也不如。


    陆云铮始终只铭记一件事,为之锲而不舍辗转反侧,那便是爱妻江杳的死因。


    杳杳不可能平白无故选择自尽,这件事必定要追查到底,直到他咽气的那天。


    他的线索有三条,一是拦花轿的疯妇,二是皇贵妃,三是镇抚司的锦衣卫,此三者或多或少与江杳生前有牵扯。


    可惜前两条线索同时中断,拦花轿的疯妇早消失得无影无踪,皇贵妃更笼闭深宫非外人可睹,那些牛鬼蛇神的镇抚司厂卫成了仅存的线索。


    若在从前,陆云铮凭首辅身后强大的文官集团资源尚可与镇抚司一较,而今他被削去所有官职,手无缚鸡之力的废人一个,岂能以卵击石?


    陆云铮穷竭心智,伤心苦闷之情无法排遣,整日酩酊大醉,佯作疯傻,躲避眼线,暗地里买通一些线人悄悄调查锦衣卫。虽然没什么实质性的进展,总在日复一日地做着。


    他想搞特工侦伺那一套,锦衣卫却就是靠特工侦伺起家的。


    在他试图监视锦衣卫的同时,锦衣卫早盯上了他,且更神出鬼没、手段高超,更致人死命。


    在锦衣卫群体中,人人皆有立功的机会,不受品秩阶级的局限。他们直接效命的对象是皇帝,无论品秩最高的指挥使宫羽,还是品秩最低的百户,凡持有重大密报,人人可觐见皇帝,直达天听,博得丰恩厚赏。


    锦衣卫与锦衣卫之间同台奔竞,飞鱼服一穿,多大富贵凭个人。因为他们的存在,君王拥有一张密密麻麻遍布全国的情报网,幽居道观而遍知天下事。


    有一个不起眼的小百户,平日负责侦探百姓,能捞的油水比掌管诏狱那些人少得多。在他巡逻的区域,好巧不巧最近搬来一户人家,男主人是个新鳏,茕茕孑立踽踽独行,衣衫洗得发白,看上去穷儒酸腐连半枚铜板都拿不出,并没什么勒索的价值。


    那小百户没见过什么世面,不晓得这萧条穷酸的鳏夫曾是叱咤风云的当朝第一首辅陆云铮,只想快些捞些油水,潜入陆家茅草房窥伺,这一窥伺,竟窥出个滔天的富贵——


    陆云铮觊觎当朝皇贵妃娘娘!


    小百户窥得了机密,心急如焚,拿到了证据后立即请求觐见当今圣上。


    一个时辰后,写满林静照三字的纸已呈递御案,正是从陆宅翻出的。


    虽然很荒谬,但陆云铮怀疑皇贵妃林静照是那日拦轿的疯妇。


    他在纸上的推演,皇贵妃像江杳,疯妇也像江杳,皇贵妃极有可能就是疯妇。


    他成婚当日,皇贵妃恰好曾离宫往道观修行,身着道袍,而拦轿的疯妇也身着道袍。


    皇贵妃和疯妇身高体态酷肖。


    疯妇曾竭力与他攀亲带故,皇贵妃也曾对他摇铃示好。


    这所有的一切,都让人极有理由怀疑其中蛛丝马迹的关联。


    纸上的内容截然而止,似是陆云铮暂时离开,还没推衍完下文。


    但已经足够了。


    陆云铮狂妄,私议皇贵妃,揣测天家事,图谋不轨,大逆不道,是杀千百次的大罪。


    圣上爱妻如控之名人人知晓,这等情报不啻于一个深水炸弹。


    果真,圣上读罢了这封密书,动颜变色而海内震恐,令臣工战慄之至。


    陆云铮被第三度召回朝廷。


    外人皆道他奇迹般地复宠,只有宫羽等少量锦衣卫晓得内情,圣上此举别有用意。


    陆云铮觊觎皇贵妃,试图深挖皇贵妃的真实身份,甚至私下意淫肖想皇贵妃,实逾越了犯之必死的底线,当诛必诛。


    龙者,腾飞于九重天之上,唯喉下一寸逆鳞不可触碰,碰之必死,皇贵妃就是圣上的逆鳞,长久以来的宫闱禁忌。


    于陆云铮而言,三番五次的罢而复召令他疲惫不堪,他早看透了帝王的凉薄心性,无意于功成名就,无意于官场,只想快些找到逼死爱妻的凶手,报仇雪恨,然后和爱妻共赴幽冥。


    皇命既召,陆云铮的计划所有打乱,不得不归。


    连日来他心不在焉,在朝屡屡出错。


    外出祭天,路逢滂沱秋雨,珍贵的祭器摔个粉碎,陆云铮未曾及时抢救出来,为圣上所谴责。


    陆云铮又将君王单独赐予的银章弄丢了,进疏时无戳记凭证,不戴香叶冠,不着道服;又沮丧沉沦,每每觐见时必定说悼念亡妻的哀伤之语,黯然神伤,全然无半点朝廷命官的样子。


    君王便愈加对其不喜,言语苛责,贬低打压,一日甚一日地刻薄起来。


    陆云铮被案牍公文所缠,无法调查江杳之死因,长久处于抑郁之中。又遭圣上雷霆万钧的批评训斥,更心灰意冷,六神无主,跟在皇帝御仗之后忙前忙后,疲软如秋霜的茄子,完全失却了人生方向。


    言官见此见缝插针地劾奏陆云铮,一波又一波的浪潮,口沫横飞,攻讦他狎视公卿,奸狡辜恩,弄得陆云铮极其难堪,到了盼着耳朵失聪的地步。


    曾经他帮皇贵妃林氏上尊号,功成名就,许多大臣因此遭了廷杖。眼见他落败,昔日被廷杖的大臣纷纷报仇,墙倒众人推,大的小的帽子往陆云铮身上乱扣,更有乘机煽弄者,在君王面前将陆云铮批得十恶不赦。


    陆云铮心力交瘁之下,上疏请求致仕。圣上对此不闻不问,如温水煮青蛙,既未曾说宽赦亦未降下处罚,利刃悬于头顶时时刻刻让人胆战心惊,消耗人的精力。


    陆云铮眼睛发酸很想哭,十年寒窗辛苦才博得身上官服,此生清白和功业骤然毁于一旦,悲从中来喟然落泪。


    以往再艰难总有爱妻在身畔,而今江杳自尽,他独自在这人世间踽踽独行有何滋味?


    他哽咽之下,泪流满面。


    锲而不舍,多次以病患缠身为由主动致仕。


    朱缙对其已极度不满,口吻厉峻,劈头盖脸地数落陆云铮一顿,认为他患病只是致仕的幌子,蓄意欺瞒君上,非大臣道。


    陆云铮见说到欺君这份上,不敢再争,进退维谷地在朝中熬着,被零敲细碎地折磨,如身处铜炉炼狱中,痛苦之至。


    每晚,冷月窥人,唯抱着爱妻的一抔骨灰凄凄入眠,噩梦连连。


    江浔亦沉浸在丧女之痛中,但他比陆云铮稍微好些,因其少时家境贫寒,举止落拓,中年被发到金陵冷曹中十余年,受尽嘲讽与白眼,因而心智比陆云铮坚强,能带着丧女之痛继续前行,不像陆云铮那般失魂落魄。


    陆云铮已遭到了朝野痛恨,江浔深怕牵扯其中,便咽泪装欢,不敢提及丧女之痛,一如既往地侍奉圣上,时而向圣上表明心迹,将柔顺谄媚的伎俩运用得恰到好处。


    这时,锦衣卫宫羽私下里找到了江浔。


    指挥使宫羽大人是圣上的同窗故交,在湘王府便服侍圣上,情分匪浅,他的意思代表了圣上本人。


    待双方落座,叙了寒温,酒过三巡,宫羽状似不经意地提起:


    “陛下怜您以老迈之躯多年侍奉左右,宦海沉浮辛苦,如今陛下身旁没有可心的人,您是否愿意更进一步呢?”


    第65章 诏狱“林静照!!”


    江浔闻此,怦然心动,瞳孔剧震,仿佛看到了宦海沉浮数十年上岸的曙光,佯装不动声色地推辞道:


    “老臣衰体,叨念君王雨露恩,但求长久侍奉君王左右,略尽绵薄之力。”


    宫羽斟酌着道:“陆大人甫遭丧妻之痛,净在烦恼场中错用功,无法胜任一国首辅之位。陛下以藩国入主天下,忧黎民百姓,若您能接过首辅的交椅,使政通人和,解圣心之忧,实社稷有功之臣啊。”


    江浔听闻“首辅”二字内心莫不欢心踊跃,曾经的夙愿已是唾手可得,擦了擦额上汗,声线也颤了,但表面仍然推辞,“老臣何德何能,得圣上如斯青睐,实心有余而力不足。”


    宫羽皮笑肉不笑,见江浔似有顾虑,掏出一账本推至面前。


    “这是曾经有人检举江大人您的,圣上念您多年忠诚静慎,压了下来,今日完璧归赵。”


    江浔大感惑然,打开查看,不禁惊出一身冷汗。这是一本黑账,字字句句记载着他卖官鬻爵、收受贿物之事,条例清晰,证据齐全,检举之人存心狠毒要江氏满门的性命。


    “这……”


    江浔的话语卡在喉咙里,惊怒愧交加,险些失语。


    “江大人不妨猜猜谁检举您的。”


    宫羽笑了笑,留下一句话,余音袅袅,话已带到,起身离去。


    江浔留在原地呆若木鸡。


    手中握着的仿佛不是账本,而是烧红的火炭,将他烫得体无完肤。


    本以为瞒天过海天衣无缝,谁料圣上早握有他的把柄,高踞道观监视着臣工的一举一动。


    他曾莫名挨了圣上训斥,罚三个月月俸,当时找不到缘由,原是因为这本账。


    究竟谁背后捅了他阴刀子?


    ……答案不言而喻。


    在内阁与他互有竞争关系,视对方为仇雠的,唯有首辅陆云铮。


    真没想到陆云铮这般狼子野心,娶了杳杳还忍心推江家入火坑。圣上不追究是不追究,一旦追究起来江门定斩难逃。


    江浔后知后觉,掌心发凉,心中不安感恣睢,有种劫后余生的惊悸。


    亏他想着陆云铮毕竟是他女婿,女儿既亡,好歹两家得维持和睦,好让杳杳在泉下不至于难堪。他为人倾向于防守而非进攻,蓦然上折对已是平民的陆云铮开炮,良心难安……原来统统错付了,是他手软,太手软了!


    狂暴的复仇怒火焚烧着整颗心,江浔面色凶狠,手指微微痉挛,懊恼憎恶,杀心大炽。陆云铮这般卑鄙龌龊,他还一直被蒙在鼓里。


    良久,江浔于风中怅然,猛然被这滔天的富贵和灾祸砸晕,愤怒恶寒痛苦失望各种情绪混杂,混浊的双目簌簌然淌出一丝浊泪。


    江璟元见锦衣卫找上门来,深自悚惧,还以为出事了,快步上前问道:“爹,宫大人说了什么?”


    江浔摆摆手,示意噤声。心神震惕如惊涛骇浪翻滚,一时难以平复。


    本能的警觉使他将账本藏进衣袖中,连亲生儿子也不敢透露丝毫。


    “没什么……圣上有意擢升。”


    江浔艰难磨着牙关,六神无主。


    江璟元喜道:“这是好事啊,爹爹。”


    江浔喜忧参半,哪里喜得起来。


    他以积诚感动圣上,终于使圣上抛出一枝橄榄枝。一生仅有一次的机会摆在面前,若是错过此生再无出头之日。


    反过来说,圣上持有江家的致命把柄,如蛇蝎蛰伏,随时可注入致命的毒素,由不得江氏不效忠。


    在其位谋其政,若无与首辅之位相匹配的决心与能力,断接不住这滔天富贵。想当首辅,须赌上一切去换,必须彻底搬倒陆云铮。


    圣上对陆云铮,是赶尽杀绝之意。


    江璟元记恨着陆云铮的一拳之辱,煽风点火,横加揣测道:“陆云铮那竖子在朝中与您这翁父反目,软禁杳杳,使咱们与她长期骨肉分离。杳杳左右为难,心中定然痛极了才走上绝路。爹爹,妹妹活生生是让陆云铮逼死的,我们不能就这么算了!”


    江浔亦想起从前陆云铮风光时,自己以年迈之躯颤颤巍巍登门洒泪,道歉求谅,引朝野百姓嘲笑,颜面扫地,陆云铮居高临下观赏他的丑态。天底下没有他这般落魄的岳父,也无陆云铮那般桀骜的女婿。


    杳杳忽然自绝,断然有陆云铮在背后威逼的因素。陆云铮暗地里检举江家不成,又将杳杳残忍害死,杳杳不知受了陆云铮多少虐待。


    念及亡女,江浔泪水潸潸流淌不住,仇恨之心愈加炽烈,恨不得立即撕咬陆云铮的血肉。


    “是老夫的错,当初不该将杳杳嫁给此等负心薄幸的中山狼,害毁她一生。”


    而今,他要替女儿报仇。


    ……


    隔日,内阁次辅江浔递上一封写满血泪的弹书,痛斥陆云铮如何朋党结奸,欺上辱下,专利无厌,活生生逼死了自己女儿一条人命。


    江杳婚前明媚活泼,争强争优孝顺父兄,无寻死之征兆。嫁给陆云铮仅仅两年便吞金而死,尸容凄惨,乃是陆云铮霸道专权之害。


    此言一出,百僚震撼。


    当初陆云铮和江杳的婚仪是圣上赐婚,十里红妆,煊赫无比,人人艳羡,新郎新娘双方表现得忠贞不渝。没想到兰因絮果,陆云铮竟是个面兽心的恶狼,江杳端端是被凤冠霞帔绑进了火窟,受尽折磨吞金而死。


    江浔老年丧女,艰难苦恨,实令人喟然落泪。谁家都有女儿,谁能保证自家女儿出嫁不遇见陆云铮那等中山狼?


    毕竟世间如陛下妻控的男子绝无仅有,并非人人都能对妻子从一而终的。皇贵妃娘娘这样幸得爱宠的女子凤毛麟角,更多的是如江杳那般凄凉悲惨,郁郁生疾,最终红颜陨命的。


    陆云铮为夫不贤,为臣更不忠。他不戴香叶冠不穿道袍,为政期间多次上疏反对道观的营建,居心叵测,更将御赐的银章随意丢入池塘,任鱼儿啃食,实属大不敬。


    圣上素来倚赖江浔,见江浔声声泣血要为女儿讨回公道,为之动容。


    江浔这等忠勤老臣尚遭陆云铮如此欺辱,后者的专权跋扈必已达到极深的地步。


    圣上遂手敕一封于都察院,命彻查陆云铮,历数其种种欺罔之罪。


    大祸猝然降临,陆云铮上疏反驳,指出江浔“大奸似忠,大诈似信”,柔顺奸佞而多占贪墨,乃蠹噬国家栋梁的蛀虫,并暗讽圣上被蛀虫所蒙,一叶障目不见泰山,疏远真正国之栋梁。


    奏疏一上,彻底触怒龙颜。


    陆云铮已革职闲住,圣上将其限制在京中,形同罪人监视起来,等候发落。


    江浔为圣上走狗,见圣上为他撑腰,底气愈强了三分。他怨恨陆云铮对江家的构陷,见斯人犹苟且着最后一口气,便斗胆使出最恶毒最狠辣的招数,意欲置陆云铮于死地。


    江浔买通了宫里做法的道士,令其在扶乩时诬陷陆云铮为灾星。


    所谓扶乩,便是道士通过符箓咒语等请神仙上身。道士手持仙笔,在沙盘上涂画,以记录神仙之谶言。


    此法灵验与否难以测知,但圣上最尊崇此术。闻仙人指责陆云铮是祸国殃民的灾星,圣上信以为真,也不必等都察院审了,径直将陆云铮打入诏狱。


    诏狱是厂卫的天下,宫羽全权统领,进到此处的人活着等同于死了。


    陆云铮之前帮皇贵妃上尊号得罪了不少人,今他落魄,落井下石之辈幸灾乐祸,挨个过来踩上一脚。


    陆云铮身披枷锁,在当初囚禁林静照的牢房里饱遭囚禁,秋风凄凉萧瑟,耳畔充斥着犯人的鬼哭狼嚎。头顶牢栅漏下同一片月光,割成整齐的长条状,破碎惨怛,仿佛月光也被禁锢住。


    他衣衫褴褛,挨酷刑拷打,鲜血染红了肌肤,十八道酷刑下来虽侥幸没死,神志不清,形同废人,佝偻扭曲在诏狱黑牢之中,部分腐肉被剐去,露出白森森的骨头碴子。


    对于这等遭圣上厌弃的死刑犯,秋后黄花,厂卫下手自是毫不容情。


    饶是如此,陆云铮未向皇帝低头,咬碎了几颗牙齿,混着血吞入腹中,在黑牢中兀自苦苦煎熬,没发出一声呻吟。


    酷吏也觉得奇了,隔着牢栅对他道:“有骨气,但你的骨气再硬也没有刑具硬。”


    陆云铮煞白的脸上染着污血,匍匐在脏污的青砖上,挤出凄冷的笑:“别废话,还有什么手段,尽管使出来。你们刑具虽硬,我陆某人的骨头也没碎。”


    酷吏顿了顿,有感而发道:“曾经有个年轻的姑娘被关在这里,也和你一样骨头硬,你们俩倒是挺配。”


    陆云铮艰难地眨着血水浸满的眼皮,“姑娘岂会关在这儿?”


    酷吏道:“犯了事呗。”


    陆云铮体内积攒着不适的情绪,倔强地驳道:“不一定,有可能是被人污蔑的!”


    酷吏冷嘿了声,“是,是,你们说辞一样,都是被污蔑的。可入了诏狱这种地方,有几个真是无辜的,你不会以为还能活着出去吧?”


    陆云铮不服输地辩驳,“欲加之罪,何患无辞,我根本是清白的。”


    酷吏漠然道:“圣上是天,是父。圣上说你有罪,你便罪该万死。”


    说罢再懒得理会他。


    陆云铮痴笑万分地瘫在肮脏的青砖上,骨头都烂,奄奄一息。从他的小草屋被锦衣卫洗劫后,他就料到这一天了。


    圣上急于灭口,恰恰证明他猜对了。


    他始终没忘记为爱妻报仇,闭上伤痕累累的眼睛,恍恍惚惚中,疯妇人、皇贵妃、杳杳三者的影子重叠在一起。


    她们共同向他走来,合三为一。


    刹那间,他好像什么都明白了。那个答案虽荒唐,却正是唯一的答案。


    可惜太晚太晚了。


    “林静照!!”


    他撕心裂肺地叫了声,猝然昏死过去。


    第66章 斩首挞伐


    暴风雨将至,远山隐入厚厚的积雨黑云中,一丝丝流动的风代表着某种神秘不安的信号,鸦雀惊飞,天空如沉甸甸的棺材板向下压,人处于天与地狭窄的夹缝间。


    檐漏滴答,寒风掠面,初时只是雨湿纸痕,继而密如撒豆,雨水淋淋漓漓地洒在殿宇之间,乱云飞渡,青瓦击缶,咆哮的雷声唰唰带来雪白的电光,潮湿空气裹挟着浓重的泥土味。


    哐啷,一声灭顶的劈雷。


    重檐歇山的显清宫道观,威严而巨大,雷击使金箔愈加熠熠,电闪雷鸣的一刹那甚至雪白夺目,在黑暗的阴天折射朦胧的光辉,凸显几分神性的味道,恍惚阴雨天唯一的太阳。


    内殿,烛火在冷雨中飘摇,很快被黑暗吞噬,充斥着死亡的宁寂。


    林静照衣衫凌乱,缩着肩膀无措地后退,一张脸写满了悸恐。朱缙迫来灼灼的视线,渊渟岳峙,步步将她逼入狭窄的龙榻上,横加挞伐。


    她脚下趔趄,猝然坐倒在龙榻上,眼瞳如两颗晶澈水银丸浸满了亮光。朱缙紧随而至,屈膝抵在她两膝之间,不容置疑地将她左右打开,向榻后倾倒,柔棉的龙榻凹陷下去。


    他心黑手硬,强迫她已不是一次两次,将她熟练精准地折叠到最佳。


    窗子将阖未阖,凉风裹挟着雨丝斜斜飘洒入殿,积下一洼亮痕。鼓涨的绮幔将风兜住,帐角挂的金铃叮叮作响,天花板藻井倒悬金龙戏珠。


    林静照为沉重所压,痛苦地阖目,秀颈几欲折断,唇在昏暗光线中呈现惨淡的绯橘,恍若被蛛丝缠住垂死苦挣的卑微小虫。


    朱缙将她双腕沉甸甸地扣在枕畔两侧,漆瞳闪烁着锋利而严峻的光波,使她有头重脚轻的斜度,冰泠泠的锐意,高高盘踞未有丝毫怜悯。


    她低呼,心口恶寒,顿时汗流浃背,呼救之声被截断在喉咙中,仿佛在惨怛的雨幽天中迷失了方向,失去了脉搏的跳动,生命轻得仿佛飘散,魂缕被困在帐幔之中。


    朱缙双目涌动着可怕的灼流,黑暗中冷寒刀子一般的冰寒,拽着她的身躯一起下潜到阳光无法抵达的深度,穿透时间和空间,刀刀刺进她的心脏,隆隆雷霆劈击她的灵魂。


    她有他,也只能有他。


    他掐住她的脖颈,逼她一声声地发誓。


    林静照濒临崩溃,感到灵魂在丝丝从躯壳中流失,鬼哭狼嚎地尖叫着。


    大雨滂沱之中,天幕极低,殿内比殿外更昏暗,黑瘦的竹枝轮廓在阴翳之景中折弯了脊梁,空剩一具具肃杀的残骸,为沉重的雨气所包裹。


    这日,雨水暴涨,皇宫罕见地出现九龙吐水的奇观,蔓延成河。


    百年难遇的吉兆。


    陆云铮被从诏狱中提出,戴了镣铐枷锁,嘴里堵了木塞,验明正身,押赴刑场。他因叛国罪被判斩首弃市,今日行刑。


    连日的酷刑使他萧条枯槁,骨瘦如柴,几乎禁不住狂风暴雨,在囚车中摇摇欲坠,将近破碎。


    陆云铮的嘴巴一直在动,试图挣脱木塞,夺回说话的能力,布满猩红血丝的眼球在大雨冲刷着充斥了愤懑不甘,试图争取人世间最后的权利。


    “呜,呜,呜……”


    他的舌头艰难地与木塞对抗,喉咙挤出一两支零破碎的音节,很快湮灭在噼里啪啦雨声和酷吏杀气腾腾的催促声中,忽略不计。


    陆云铮临死前有话要说,可没人给他这个机会。除了无意义且模糊不清的呜叫,他连不起像样的半句,自然也无法泄露秘密。


    他泪水潸然,无限遗憾和悲愤暴发在手臂青筋上,胀破了伤痕累累的血管,缄默的咆哮,天空闪闪雷鸣奏响他今生无法诉清的遗恨。


    今生错付!


    皇帝杀人夺妻,囚了他的杳杳!


    可怜可笑他堕入彀中,亲手将杳杳送到了皇帝龙榻上,将沉重的皇贵妃枷锁予她,还执迷不悟地与那个替身耳鬓厮磨,相亲相爱,实乃天下一等一的愚蠢之人矣!雷电何不直接将他劈死!


    原来林静照就是杳杳的新名字。


    他恨自己一直活在梦中,明明真相如窗户纸稍捅即破,偏偏固执己见。


    皇贵妃给他的熟悉感觉并非空穴来风。她跌跌撞撞逃离皇宫苦苦求救,偷偷向他摇铃示警,他皆被替身蒙蔽双眼而置若罔闻。他对不起杳杳,万死难以弥补,为何让他临死前知道这些残酷的真相?


    仇恨在心中激荡冲撞,若此时能解开他身上枷锁,除掉口中的木塞,再给他一把刀,他宁愿立即冲进禁苑高墙与皇帝拼命,哪怕对抗千军万马。


    陆云铮泪作雨飞,五脏六腑灼若火烧,雨水濯在他滚烫而愤怒的头脑上,立即沸为丝丝水蒸气,雷声咆哮在囚车之顶,诉说着他滔天的冤屈,化作厉鬼也定然要回皇宫复仇。


    皇帝杀人夺妻,罔害忠良。


    可惜太晚太晚了。


    他醒悟得太晚了。


    昨夜指挥使宫羽来到诏狱中,手持圣谕,盐水泼醒遍体鳞伤的他。


    他疼得狰狞,喘着大粗气,脚步虚浮,被两个酷吏三下两下架了起来,以为又要拷打。


    宫羽是来宣读明日行刑的决议的,依《大明律》凡死刑犯需皇帝朱笔亲自勾批,但此刻,皇帝念他和皇贵妃娘娘怨侣情深,可以给他另外一种选择,免除死罪。


    “陛下特准您净身入宫,今后在昭华宫当内侍,侍奉皇贵妃娘娘,以全二位相思之情。”


    宫羽读罢了圣谕,迎情解意地一笑,“陆大人,天大的恩典,还不谢主隆恩?”


    陆云铮难以置信,失音地啐了口血痰,掌心快要捏碎,尊严被碎为齑粉,寸寸凝结成冰,抽噎着酸痛的鼻腔,完全被这几句话慑住了。


    “内侍?内侍……做什么。”


    宫羽不屑,高高在上的首辅恐怕确实不晓得内侍的职责,这活不脏也不累,比呆在诏狱好上许多,简单来说是每晚跪在皇贵妃娘娘殿外守夜,陛下临幸娘娘时,负责烧热水递毛巾,必要时亲自为主子擦拭。


    内侍和锦衣卫不同,内侍当差的场所是深宫,当内侍的首要条件是阉除了那里,日常服侍主子榻上的私事。


    凭陆云铮与皇贵妃娘娘的故旧,破例不必从最小的太监做起,能直接入昭华宫侍奉主子,实乃天大的恩赏,一步登天。


    况且他倾慕皇贵妃娘娘,与心上人朝夕相伴,每月有月俸拿,响当当的美差。


    “怎么样,陆大人考虑好了吗?”


    昔日首辅,净身为太监。


    陆云铮身体挺立如一竿傲然的青竹,身陷囹圄仍闪烁着光辉,暴涨的耻辱几乎炸裂他的头脑,五内如沸,他登时便义正言辞地拒绝了。


    “绝难从命。”


    他铮铮然从牙关挤出。


    圣上的怨毒之心昭然可彰,若他那般没尊严地活着,毋宁死。


    圣上不会放过他和杳杳的,他宁肯千刀万剐也不入宫连累杳杳。


    她已……被他害得够惨的了。


    ……


    于是他就错过了唯一生还的机会。


    断根或断颈,必须选一个。


    囚车停下,陆云铮被跌跌撞撞押往刑场。刽子手在滂沱大雨中吞了大口烈酒,噗嗤喷在白闪闪的钢刀上,酒气和雨气强烈碰撞,平添几缕肃杀的气息,吓破怂人胆。


    至此,覆水难收。


    虽然大雨,观斩的百姓人头攒动。森森潮气和煞气使天空越加冥黑。达官贵人欲除陆云铮而后快,百姓却知他是个为民办事的好官,个个打着雨伞蔫头耷脑,小声啜泣。


    陆云铮是砧板上的鱼肉,最后一刻,他终于挣着吐掉了口中木塞,大呼着欲将真相大白于天下,钢刀却已咔嚓坠下,断送了他的性命。


    他终于知道了她在宫中,淹没在无穷遗恨中没机会说了,也再没机会救她。


    头颅滚落之前,呼唤最后一声,林静照。


    ……


    暴雨如注。


    林静照脱力地瘫在榻上,盯着天花板流光溢彩的壁画,在阴晦天仍色泽明艳。阖上长睫,留下斑斑驳驳的残影,浑身上下如被碾过。


    她支着手肘从榻上起来,擦了擦颊上的细汗水,避子香囊还缠在腰际,时刻散发着独有的清苦气息,制止孕事的发生。


    窗外,雨势仍在持续。


    这样的大雨,无论流了多少血都会被冲刷干净的,很好地消灭罪证。


    今日是陆云铮行刑的日子。


    虽然她笼闭深宫,晓得君王不会饶恕陆云铮,赐陆云铮干净利落的斩刑已是皇恩浩荡了。


    林静照失神地捂住了脸,清澈的泪顺着指缝儿淌下,肩头剧烈耸动,不敢发出半丝动静,怕惊动了身后卧睡的君王。


    蓦地,一只略显冰凉的手不轻不重地搭住了她的腰。


    她吓得骤然回头,泪痕来不及擦。朱缙不知何时醒了,明亮的眼睛似雨水淋漓,正静静投向她,折射着丝丝缕缕的寒光。


    “陛下……”


    朱缙里衣披散,指腹轻拭着她的泪水,“只许哭这一次。”


    林静照怔怔,心领神会,点了下头。


    朱缙复又摩挲了半晌她薄弱而泛红的皮肤,若有所思。这样梨花带雨的场面,是为另一个男人哭的。


    他冰冷而温柔,拍了拍她的脸,“滚出去哭。”


    林静照猝然震颤,意识到这仅仅是一句提醒,没有进一步惩罚之意,快速擦了把泪,向君王叩首后退出了寝殿。


    廊庑间,她身着寝衣独自一人,被簌簌凉风吹得哆嗦。望向漫天烟波雨雾,万颗雨滴落轰然坠落,动静巨大。雨声掩饰了她,让她能暂时放声大笑,放声大哭。


    第67章 秋阳“来朕怀里。”


    陆云铮尸横,皇贵妃的恩宠却是七天七夜。


    圣上于后宫之事素来节制,此番破例连续召幸了皇贵妃。皇贵妃身子柔弱,扛不住这样的福气,从显清宫出来时秀美的侧颜明显蒙了一层白石灰,双腿软颤站立不稳,捂着胸口连连干呕,瘦削的身躯几乎被瑟寒的深秋雨后潮风吹碎。


    不知情者,还以为皇贵妃娘娘有喜了。


    贴身服侍的却知皇贵妃绝不可能有喜,她是圣上捡来的一个野女子,无世家无根基,正经的姓名都无,一直贴身佩戴着避子香囊,时不时还得喝避子汤。


    更有传言说皇贵妃娘娘从前爱习武,意外伤了身体,已不具备繁衍后嗣的能力了。


    众说纷纭,皆是藏在私底下,谁也不敢明面上指摘半句。


    皇贵妃膝下无子,并不影响她在后宫专房专宠,一枝独秀。


    昭华宫,林静照跪坐在窗棂之前。


    秋光在渐渐流逝,稀薄的秋阳被窗棂切割成一块块的,有若麦穗之色,交光互影,空气中浮动的尘埃被照亮,静若人去楼空。


    林静照双手合十握拳在心口之前,头颅微微下垂,枯槁的神色黯然无光,口中喃喃默念经文,哀毁憔悴,全神贯注地为亡者祝祷。


    她白皙的双颊略施薄妆,被深困在金琐窗之内,杏衫罗裙四周挂着翡翠禁步,明艳矜贵,即便链子黄金所制,也是禁锢人的刑具。


    她的爱人,活生生被朱缙害死了。


    朱缙即位之初,受周有谦等一干老臣辅佐,原能成为一代明主。偏生他喜好颠弄权术,不容权力有失,用皇贵妃上尊号之借口剪除了良臣忠将,任用陆云铮、郭阳等新派,开始了他乾纲独揽的专权生涯。


    正所谓“人臣太贵,必易主位”,朱缙眼睁睁看着朱泓的江山太阿倒持,玉鼎易人,深深明白君臣异利的道理。在他眼中,首辅虽是首辅,内阁虽是内阁,仅充当办事的走狗和木偶,绝不容许瓜分半丝权力。


    为了永远保证大权独揽,他首先启用了祖宗留下的镇抚司锦衣卫,大搞密探,明面上撒下一张网,无差别监视臣工百姓。


    其次从中挑拨离间,众臣犹如监视网中的一个个节点,互相攻讦、检举,使这张监视网牢不可破,以一得十。


    天下宁有一政一事不在帝怀,困在网中的臣工戒慎战栗,顶礼膜拜,如履薄冰。


    当一个干练成熟的首辅修炼成功时,皇帝总是日夜难安,不动声色地予以制衡打压,扶植另一个人取而代之,除虎狼于腹心肘腋之间。


    陆云铮初为首辅时,志骄意满,本蓄势为百姓做一番实事,却无端遭朱缙一而再再而三的折辱贬谪。前者疑惧惶恐,锐气渐渐被消磨,最终滑向毁灭的深渊。


    恩威莫测,阴晴不定,朝令夕改,是皇帝本人最鲜明的写照。需要用陆云铮时,朱缙好话说尽,一旦陆云铮进入了权力核心,便被蓄意为难,实是欲加之罪何患无辞!


    朱缙本性更刚愎自用,偏狭狠毒,未曾接受过正统皇太子教育的他,没有和衷共济的宽大心怀,更不懂太阳普照大地的道理,和大臣之间不是友善合作,而像敌人般猜忌。


    他日夜防范,隐居道观于幕后操纵大臣四肢的傀儡线。又极端惩挫,好以猜疑诽谤戮辱臣下,威严震慑,使满朝文武沉默如鹌鹑。


    以前的太后皇后,现在的陆云铮,没什么区别,统统都是权利的殉葬品。


    朱缙不会饶恕陆云铮,是从一开始就注定答案。更何况,陆云铮是她的爱人,更加有了必死的理由。


    她救不了陆云铮,陆云铮也救不了她。害死陆云铮的人,偏偏是她亲爹爹。


    陆云铮押刑场之上,她困深宫之中。


    纵使往昔再多的美好回忆,终究得各走各的路,各顾各的命。


    林静照此生已再无牵挂,除了对死亡本身的恐惧外,似乎离开真的是一种解脱。


    可是,她偏偏懦弱迈不出那一步。


    人来世上一遭恰如渐渐西斜的太阳,谁甘心提早离开?


    林静这温润的眼睛湿润,长睫在秋阳的照耀下根根分明,如刷子颤巍巍地翕动,努力消化着悲伤。


    也不知何时,才能等到救赎。


    ……


    陆云铮以子虚乌有的叛国罪被判斩首,死不瞑目,死后哀荣尽毁,不得全尸。


    因江杳的自尽,江家全家认定了陆云铮是负心薄幸的中山狼,拒绝使自家女儿和陆云铮合葬,要回了杳杳的尸体,埋在自家祖坟,陆云铮的残尸则由陆家人自行料理。


    陆云铮生父早逝,流年不幸,亲眷死得七七八八早已没什么人了,仅剩一个八十多岁哭瞎了眼的老母亲。好在圣上恩典,未曾祸及家人,允许那老母亲自生自灭。


    数日后,内阁大洗牌,江浔官拜文渊阁首席大学士,成为排挤陆云铮的最大赢家。


    江家老爹如愿以偿,终于当上了首辅。


    秋,如黛的远山越加墨浓,朦胧的橘光跳跃在兰花梢头,蜻蜓盘旋。


    明窗净几间,褪了暑热的西风透过丛丛墨竹筛进室内,微觉凉意袭人。


    林静照坐在窗畔誊写着青词,提笔濡墨,墨汁黑渍不经意染到了小拇指上。


    方要擦去,另一只皓白颀长的手却先一步握住了她,以绢轻轻摩挲,将墨迹擦干净。


    圣上驾到。


    林静照起身如仪跪拜。


    朱缙自顾自地盘膝坐在她的矮桌边,雪袍上描绘的仙鹤百于地上霜,如秋风般肃穆端庄,浑然一神风仙气的道长。


    他抬手允她平身,“私下里就莫要行如此大礼了。”


    林静照垂下眼皮颔首,君臣界限不可逾越,遥感近来他来自己宫殿的次数频了些。转念一想,他刚如期杀了陆云铮,自然心旷神怡,找个说话的人耀武扬威一番。


    她低沉地嗯了声,落座,如芒在背,提笔誊不下去青词。他在咫尺之处凝视着她,目光深沉细腻,似深秋着色很淡的旷邃天空。


    索性撂下笔,“陛下,这青词是明日献给您的,您不能现在提前窥看。”


    朱缙方才倒没看青词,而在看她,见她怪罪,平淡无奇地移开视线,“什么好东西,这样神秘。”


    林静照坚持道:“臣妾想让陛下看到最完美的青词,所以请您先行回避。”


    这话落到朱缙耳畔,成了无形的逐客令。


    他墨眉一挑,修长的身躯向后散漫然倚靠在她柔软的蒲团上,偏生不走,“那朕不看,在此陪你行了吧。”


    林静照无计可施,又恐多说触怒了他,垂头丧气握着笔,那种不适感始终未消散。


    隔了会儿,大抵是他也感到无趣,信手拿了卷书在手,状若也要读会儿书。


    她自是侥幸,暗暗吐了口气。


    朱缙忽微敞了襟怀,以惯有瘆人的语调:“来朕怀里。”


    此言入耳,林静照几乎毛骨悚然,手脚冰冷僵硬,犹记得上次用嘴巴服侍他的情景。


    朱缙等了她片刻,催促,“没听见?”


    林静照恳然,“求您饶臣妾。”


    他阖了阖眼不耐,径直拽了她的手腕,将她从矮桌另一头拽入自己怀中,一条手臂环住她的腰,另一条手才举起了书卷读。


    她感到腰部沉甸甸的力道,龙脑碎屑糅杂沉水香的气味丝丝透入鼻窦。这样一来,再无法握毛笔。


    “陛下,臣妾没法写青词了。”


    朱缙视线落在书页之间,凝然道:“那便别写了,宽限你几日。”


    林静照平静地失掉情绪,像死去的空心,眼珠在眼皮底下颤动了会儿,连连眨着眼睛,终于试探着将僵硬的脑袋转向他,与他呼吸交织,共同将视线投入那书卷上。


    衣襟被秋阳照耀得暖和,外界一池塘水粼粼生辉,缓缓游动着两只姿态优雅的鸳鸯。她默默盯着那两只鸳鸯上,无端想起了陆云铮。


    正自恍神,耳畔痒痒的,朱缙在若无所无吻着她的鬓角。她顿了顿,收敛情绪,亦仰起下颌回吻着他。


    “忽然想起一件事。”


    朱缙既不火热也不冷淡的语调,“陆云铮临处决前一夜在诏狱中喊你的名字,实属大逆不道。”


    林静照霎那间预感到事情又要往可怕的方向发展,忙搂住他的腰,脑袋贴在他的心脏上,“陛下误会了,他喊的定然是他妻子江杳,臣妾又不是江杳,臣妾是林静照。”


    朱缙摇摇头,面色认真:“他喊的就是林静照三字。”


    林静照喉咙骤苦,似咬破了苦胆,陆云铮终是在临死前知道事情的真相,怪不得死不瞑目。


    她升起轻烟薄雾的忧愁,蹭着帝王的道袍,“那当真是侮辱,臣妾是陛下的,林静照也是您赐给臣妾的名字,由一介罪臣口中说出当真辱没了臣妾清白的名声。”


    陆云铮家中尚存一老母,罪臣之亲属,随时可能在这场政斗中灰飞烟灭。


    朱缙皦白的长指剐了剐她脸颊,两三声轻笑,心照不宣,似真似假:“皇贵妃总是心系他人,遗朕宵旰之忧。”


    他既是天子,也是凡人,有寻常人的七情六欲。妻子被旁人觊觎,由不得他不下黑手。


    林静照却想起月余前白绫、匕首、毒酒三样还摆在眼前,任她挑选。


    君王虽如此,她不能怨恨。君者,万物之总,民之父母。子议父,臣议君乃是大大的不肖,她生存在这样一片天空下。


    陆云铮是难得的相辅之才,死了就死了,没什么可惜。首辅是无尽的,用完了一个永远有下一个,每年络绎不绝的进士生。


    大明终究是君父一人的天下。


    第68章 首辅相思病


    江浔亲手铲除了自己的女婿,以六十五岁高龄,成功登临内阁首辅之位。首揆的蟒服穿在身,他的面目焕然一新,扬眉吐气,一洗多年来的苟且窝囊。


    江浔感慨万千。


    怪不得从前女婿陆云铮那样神气,那般志骄意满,原来穿上这件官服真能脱胎换骨,恍若腾云驾雾,飘飘然羽化而登仙。


    他被骂成柔奸,背地里人人不耻,可偏偏他踩着所有人上位了。政治是一场残酷的游戏,朝政毕竟是那个年轻皇帝做主,他抓住了圣心就等于抓住了一切。


    江浔整顿衣冠,昂首挺胸,长长吐出浊气。


    冯姨娘见夫君老木逢春,深感慰藉,由衷高兴。但死亡的阴云仍笼罩着江家,杳杳的死给升迁之喜罩上一层阴郁的黑纱,久久让生者沉浸在悲痛中。


    江浔亦悲女儿之逝,内阁重担甫落肩头,他不得不带着悲伤前行。一味沉湎于自家丧女之痛而枉顾圣眷,会白白失掉这来之不易的首辅宝座。


    江浔和陆云铮不同,他情愿当圣上傀儡线下的木偶,没有丝毫僭越逾权之念,更无试图控制那位年轻道君的念头。


    江浔执政是典型风格是谄上媚主,阿谀逢迎。但凡君主有所命必又快又准办好,君主无所命,也要事先揣摩君意,尽量做到未雨绸缪。


    他有二十多年凄凄冷冷宦海沉浮的经验,早已褪了莽撞的少年心气,胜不骄败不馁,当上首揆后,一如既往侍奉帝王,时刻谨记头顶谁的天,脚踩谁的地。


    圣上提拔了他,若他骄傲恣睢,难免重蹈陆云铮的覆辙。江浔只想踏踏实实做木偶,让圣上用得顺手。那位道君喜爱修玄,他便身先士卒地领头写青词、穿道袍、戴香冠。


    圣上最忌讳专权,江浔懂得潜规则,便主动举荐一些新人,让渡出自己手中的部分权力。身段灵活,溜须拍马,犹如时刻伴随在圣上身畔的勤谨老狗,永远面带慈颜的老好人。


    如此,他真正坐稳了首辅宝座。


    在江浔的引领下,满朝文武皆懂阿谀拍马的益处,奔竞之风史无前例。皇帝在朝中说一无二,顺帝昌逆帝亡,包括科道言官已再无半丝反对的声音。


    江浔在前朝如鱼得水,亦不忘将视线投向后宫。后宫妃嫔凋零,他搜罗来六名道姑献给陛下,个个花容月貌仪静体闲,号称龙虎山道观的神仙,熟炼房中术,可助白日飞举。


    (′з(′ω‘*)轻(灬ε灬)吻(ω)最(* ̄3 ̄)╭甜(ε)∫羽(-_-)ε`*)毛(*≧з)(ε≦*)整(* ̄3)(ε ̄*)理(ˊˋ*)  朱缙阖目打坐,瞧都没瞧一下。


    后宫已经有神仙了。


    江浔即刻会意,这是只要皇贵妃一人的意思,陛下还是原来那个妻控,自己竟然送错了。战战兢兢之下,甚为尴尬,哪有帝王后宫只要一人的?况且陛下春秋正富,膝下无皇子。


    好在陛下最后未过分驳他颜面,收下了那几名美人,养在后宫。


    江浔悻悻然,这事做得实在不地道,险些触怒龙颜。自此熄了给后宫塞女人想法,专心侍奉皇贵妃,把陛下和皇贵妃放到了同等重要的位置。


    江浔对上柔顺,对下苛酷,因其斑斑劣迹屡遭科道弹劾。


    尤其江璟元,心气旺烈,父亲一朝发迹,他也得了个工部侍郎之职,表面上忠心于深宫修行的道君皇帝,暗地里朋党结私,将爪牙由内阁渗入六部,培植了许多信徒。


    江璟元穷奢极欲,挥金如土,大肆营建自家庭院,纳了四五位刚及笄的少妻。利用首辅父亲之便大肆索贿,人过留财,雁过留毛,凡进京官员无人幸免。


    江氏在朝廷一家独大,官员受其统治,稍有悖逆即被打为异己,郭阳、徐青山等皆被同化成江氏党羽。


    圣上对此睁一只眼闭一只眼,高堂明镜清清楚楚,独独纵容江浔父子,给予了一定程度的庇护。


    道君皇帝心中确实只有道。


    ……


    秋日里雨水多,西风不时击散雨滴,空气中弥漫着潮乎乎的水雾。门楼廊庑,龙池风沼,御苑苔生,颇染上几分初冬的味道。


    林静照一身烟罗流仙裙,鬓压两根贝壳镂成的细长金钗,心不在焉地斜卧在贵妃榻上吃石榴。石榴皆是一颗颗剥好的籽,猩红透彻,入口即化,衬得贵妃雪色的脸颊几分人气。


    她怀着隐忧,眺向窗外秋色,久久锁着眉头。自陆云铮死后圣上已半月不来昭华宫,既没禁足也没降谕责罚,仿佛完全把她忘了。


    回想她最后一次见圣上,圣上还握着她的手写青词,抱着她一块读书,氛围和睦,罄谈甚欢,冷落来得好突然。


    她当然巴不得圣上不来,可他越不来,她内心越忐忑紧张,生怕平静中酝酿着灾祸,哪一日坠下来将人砸得粉身碎骨。


    她须得活下去才好。


    林静照遂派芳儿去问问镇守昭华宫的指挥使宫大人,能否透露一二。


    芳儿回来告知,后宫新进了五六个美人,乃首辅江大人所献,个个赛若西施,精通道术,会炼金丹裨益修行,陛下近来时常召见她们。


    林静照五味杂陈。


    竟是爹爹进献的。


    爹爹知不知道这一举动无意间砸了深宫中亲生女儿的脚,使她本就艰难的日子更艰难了。


    但毕竟不是她自身原因,林静照略略松了口气,讶于朱缙那样一个长久斋洁的人居然也开始宠幸后宫了。


    以往他抓着她不放,只为了和陆云铮一较长短。如今陆云铮尸骨无存,她便如秋后的扇被丢到一边。


    她心脏一阵剜痛,冰寒之感蔓延四肢,许是被凉石榴渗着了,太阳穴突突疼。由坠儿扶着回榻上歇息。拉上帘幕,头重脚轻兀自胀得厉害。


    梦里,陆云铮的冤魂时时刻刻缠着她,对她哭泣,质问她为什么要委身于仇人,为什么不早点自尽,早点……来阴间陪他。


    直睡了一下午,至暮色四合时她仍四肢无力,懒懒的出虚汗,精神萎靡。


    芳儿和坠儿见此愈加焦急,娘娘害了相思病,该当如何是好。


    再度去恳求宫羽,宫羽亦犯了难:“陛下并未传召皇贵妃娘娘,下官无法擅作主张。”


    皇宫规矩森严,秩序井然,自有人人恪守的准则。显清宫那种地方乃天子之寝所,无诏不得入内。


    芳儿和坠儿替林静照好话说尽,宫羽踌躇良久,从尚衣局拿来一套崭新的太监装束,沉默着交给芳儿。


    无诏,娘娘自不能光明正大地觐见陛下。但若娘娘的相思病实在泛滥,穿上太监装束远远眺望陛下一眼,勉强是可以的。


    帮也只能帮到这儿了。


    林静照望着太监的装束,凝了凝,咬牙宽衣解带换上了。无论情况如何,她还是决定亲自看一看以做到心中有数。


    此装束并非蓄意违背宫规,实是思念陛下,疾病愈深,远远瞧上陛下一眼,一眼便好。


    林静照与芳儿等人心照不宣。


    昭华宫其余侍卫见皇贵妃娘娘这么一身装束出来,亦纷纷踌躇。宫羽拍板,抬手放她过去。


    林静照第一次以这样特殊的身份往显清宫去。


    她深吸口气,提心吊胆,有种独自在寒风中飘摇无依之感。小小的内侍在宫中行走实如深山中的一只蚂蚁,卑微渺小随意可被人碾死。


    萧瑟的雨雾缓慢地打击着水面,暮秋天气阴晴不定,迎面的风隐隐夹杂着雪糁,碾断数枝纤弱的花茎,翩翩缕缕坠落。


    沿途警跸御林军排列井然,因宫羽提前打过招呼,他们对林静照的异常举动视而不见。如果不是这样,处处天罗地网,私自在宫中游走实在艰辛。


    疾风冷雨打在面上,林静照呼吸窒滞,每一声踩踏的脚步都分外清晰。


    圣驾并不在显清宫正殿,在宫外的一间小殿绛雪轩。这里并非斋醮的道观,仅仅是个寻欢作乐的地方。


    林静照被宫羽安排到一列端茶洒扫的太监里,遥遥看陛下一眼,看罢即出来。做奴才的规矩是时刻低头,头低得要比茶盘低,跪着伺候,绝不可直视天颜。


    暖黄色的光自金锁窗透出来,漏在霜地上一块块。排列的奴才们屏气敛声,立在风雪中宛若哑巴静待主子吩咐,鸦默雀悄,肃穆凝重。


    林静照身子虚弱,脸色煞白,薄薄的太监服禁不住寒风的摧残,一阵阵不由自主的哆嗦。


    偏生殿内许久不叫人,时不时传来女子的娇笑和害羞的细语声,乃是近来新宠孙美人。


    帝王家无情,圣上居于极巅之上,永远有女子趋之若鹜。只要勾勾手指,为他生皇嗣的人数不胜数,以诞育后嗣为荣。


    日光即将完全沉落黑暗之际,林静照所在的那列太监终得入内服侍。


    博山炉边散落了一些香屑,可以想见圣上方才和孙美人在调香。内侍们有条不紊,有的负责剔亮灯烛,有的负责洒扫痰盂,林静照则负责收拾那些香屑。


    她头次干活,又心有旁骛,手底下不麻利,香灰屑越擦反而越多。


    隔着薄薄的青纱,朱缙颀长的身躯确实在里面,单手支颐的剪影。孙美人黏黏糊糊着娇语,不情愿跪安,还想多留些时候。


    林静照埋头擦着香灰,忽感恶寒,帝王薄情,欲讨好他的一颗心冷化了。


    他是皇帝,拥有无数的女人,她再讨好也无济于事。


    她忽然很后悔来这儿,蠢极了。


    这时奴才们已洒扫完,俛首鱼贯出了内殿。林静照也将手下香屑收拾好,跟在队伍最后退了出去,留下一个清秀瘦削的背影。


    却听帝王冷不丁道:“过来。与朕奉茶。”


    第69章 太监“请陛下翻牌子。”


    林静照此刻正头戴青绉纱帽,身着圆领灰袍,浑然一副阉宦打扮。


    听朱缙那清癯孤峭若绝壁松风的嗓音,刻意点她的名,多半是认出她来了。


    她贝齿紧咬,进退维谷,若此刻暴露身份直接求饶也是拉不下脸的。当着朱缙倒没什么,关键还有孙美人在,正目光灼灼地盯着她。


    迟滞了那么一弹指的工夫,她僵直地转过身来,俛首撩开青纱来到内殿,端起茶壶依言为主子奉茶。


    孙美人显然对这么一个忽然闯入的第三人不甚满意,俏眉微锁,连连向皇帝撒娇。添茶水这种事她也可以效劳,完全不用太监服侍。


    朱缙却由得林静照做,幽邃冥黑的长目深处飘过一缕光亮,眉梢略向上挑起,目光尽数落在她身上,对孙美人置若罔闻。


    林静照顿感恶寒,身上沉甸甸的有了无比的重量,有点消受不起。克服了半晌,才勉强镇定住心神。


    绛雪轩不比显清宫的清净圣洁,壁间烛光似明似暗,暖色调的陈设使殿内充斥一股阴翳之气。孙美人依偎在侧,巧颜欢笑,使尽浑身解数,喋喋不休地对君王撒娇。


    林静照目不斜视,内心警钟连连敲响,茶水漂浮些微沫子,希望快点倒完出去,这做太监的勾当以后是再也不做了。


    朱缙忽然伸手,清冷而温柔地将她额前一缕碎发别到了耳后。


    林静照顿如电流酥过,战栗了下,秀眉锁起,寒碜的鸡皮疙瘩起了一身,站立的位置恰好将孙美人的视线挡住了。


    朱缙淡淡审视着她这身衣裳,蕴含几缕奚落,一双仙鹤目,在风里撒了把碎星星。


    “陛下请用。”


    她的声线是凝重的,希望他可以点到为止,给彼此都留些颜面。


    朱缙施施然接过茶盏,仍若有若无逡巡在她灰青的太监服身上。


    林静照青筋浮起,呼吸收紧几分,琢磨着应对这场面。为了在深宫中博得一丝生机,她当真耗尽心力。端茶送水的事她还做得,只是别让她伺候他和嫔妃就行。


    半晌,他终于大发慈悲地接过茶盏,几根冰凉柔腻的手指却正好搭在她手指上,“这么烫,叫朕如何用?”


    茶水明明是温凉正好的,林静照贴着瓷杯都不觉得烫。


    她短暂沉默,“那奴才再沏来。”


    他四平八稳地嗯了声。


    林静照欲将茶盏撤回来,挪了两挪,朱缙有意握着不撒手,双方不动声色地彼此周旋。茶盏悬在半空中很奇怪的位置,上也不是下也不是。


    孙美人正在旁边,随时可能看见,烛光恍惚,使室内愈加朦胧烧灼。


    她微微着恼,稍大了力气撤回那茶盏。谁料对方忽然撒手,褐色的茶水泼溅出来一些,弄得两人手背俱是湿淋淋。


    朱缙瞥了眼手背上的褐渍,一本正经,“怎么做事的。”


    “奴才有罪。”


    林静照颔首,不卑不亢。


    他眉弓一跳,俯身掐起她下颌,“是认错的态度?”


    她亦不动声色地挑眉,丝丝扣扣,“那陛下要如何?”


    双方眼神碰撞,场面已暧然得不像话。


    孙美人在旁观这二人有些奇怪,宽大的帽檐遮挡了那内侍的容貌,恍若太秀气了些。见茶水泼洒,她忙见缝插针地凑上前,欲替帝王擦干净,朱缙却扬了扬手,单单要那内侍伺候。


    林静照齿冷,多少怀着些抵触的情绪。既做了奴才,恢复贵妃的身份肯定不那么容易。端来了金水盆和巾帕,使君王清洗。


    朱缙冷白嶙峋的手浸入水中,皮薄青筋,淡色青筋不施力而微凸,在倒影粼粼蜡光的水盆中越发显得高洁。


    她抬眼窥了下,眸光闪烁。


    他水静风平地净完了手,以巾帕擦了擦,随即将巾帕重重扔到水中,反过来溅了一片水花。


    林静照激灵,被溅得一衣襟水点,险些直接扔了盆子跌坐。


    “您……”


    朱缙挑挑眉,正对向她。


    正当此时,敬事房的人求见,该是翻牌子的时辰了。


    孙美人微微鼓舞,情不自禁地捏紧了拳。入宫以来陛下第一次翻牌子,平日陛下每每宠幸昭华宫的皇贵妃,今晚皇贵妃不在,她又尽心侍奉了陛下一整晚,总该轮到她了。


    “请陛下翻牌子。”


    皇贵妃的牌子已磨损得字迹不清,足见圣眷优渥。


    林静照微微颔下首,巧妙避开锋芒。朱缙选谁侍寝本质上和她没关系,但若孙美人之流得宠,恐会反过来狠狠害她,倒不如她在后宫一枝独秀,先下手制衡旁人。这叫宁教我负天下人,勿教天下人负我。


    爹爹现在是内阁首辅,她在后宫得宠能保全江氏满门的稳固。陆云铮已死,生者还得尽力存活下去,恩宠现在是她的武器,能给她带来许多东西,她得去争。


    空气一时间安静了。


    目光齐齐聚在朱缙翻牌的手上。


    孙美人满怀娇盼地垂头,羞涩绯红,故作姿态地咳了声。


    林静照冷冷审视着,放下身段,亦悄悄扯了扯皇帝的衣袖。


    朱缙滑过皇贵妃的牌子,也滑过孙美人的牌子,最终谁也没翻。


    今夜是十五月圆之夜,阴天模模糊糊的看不清月亮,他得斋洁建醮。


    孙美人脸色顿时耷拉下来,难言的失落,陛下这样喜欢自己,好不容易的侍寝机会却这么巧赶上了十五。


    林静照暗暗松口气,皇帝虽不喜她,她总算没输,没被当众下脸面。


    暮色苍茫,浓黑的墨色吞噬着皇宫。孙美人悻悻离开,惋惜遗憾,一番飞上枝头的念想落了空。


    林静照亦在一串太监之后离开,被身后君王如期叫住:“站住。”


    她转过身来,心照不宣:“陛下还有什么事吗?”


    朱缙屈指叩了两下桌案,神容在月光下泛着淡青的釉色,一洗方才的轻浮正色而问:“这话该朕问皇贵妃吧,来此做什么?”


    她见形迹败露,将头顶青绉纱帽摘下,“陛下许久不召臣妾,臣妾内心实在惶恐。”


    “所以皇贵妃便弄了这一身不伦不类的装束?”


    朱缙冷叹着摇摇头,长睫在皎洁月光下投下一洼黑影,“朕当真纵容你太过,让你在宫里无法无天。”


    林静照细细揣摩他的口吻,温温凉凉的,不似真生气。此行是宫羽支使的,宫羽是他说一不二的忠诚信徒,说不定背后有他的默许。此刻,他应只是深深浅浅地试探她。


    她斟酌着,“陛下生气了?”


    他道:“有一点。”


    她拖宕了片刻,故意摆出一副深情模样,“臣妾原本打算遥遥看您一眼便走,既然您生气了,臣妾日后再不敢来看您就是。”


    说罢转身爽利地离去。


    朱缙比她更快地拽住她手腕,握在掌中禁锢住,神情稍显不痛快,“回来,又没说怪你。”


    说实话他看她这副装束很新奇,很有意趣,眼前一亮,尤其是她那欲盖弥彰用腰带系住不盈一握的纤腰。


    这些日,他倒不是故意冷落她。


    前朝那边刚刚大换血,尤其是内阁,他得亲自盯着,江浔的一举一动他都要知道。加上先太子朱泓久久踪迹全无,他便没顾上传召她。


    他没传召她,自也没传召旁人。这位孙美人是她爹爹江浔进献的,他留在身畔,为了看看江浔是否胆大包天敢包藏细作,江浔内里是否如表面一般忠谨老实。


    林静照顺势坐在他膝上,拿捏着分寸,比平时多些镇定。朱缙见她面上还覆着一层薄薄的面纱,捏住,“既见朕,还戴着这东西。”


    从前让她时时刻刻佩戴面纱因为有江杳在,与她一模一样的替身,她遮掩掉面容,不至于在陆云铮面前泄露机密。而今江杳陆云铮双双殒命,面纱在深宫再无佩戴必要了。


    林静照从月光照洒的地方侧过脸来,一双眼睛雪亮,细润透脱,刻意使君王看见,仿佛还沉浸在方才的角色中,“奴才丑。”


    朱缙微抿着唇,平淡清远,亦接得住她的话,“丑还敢出现在御前?”


    “因为奴才仰慕陛下。”


    她挣着,“现在奴才要走了。”


    月光和烛光掩映下,她虽穿着一身浅灰色的圆领长袍,宛若一朵香气绵密的夜来香冁然盛开,玉润的耳廓形似雨滴,小小的耳环孔,白璧微瑕,更增她一分女儿气概。


    朱缙静凝半晌,握锢住她的腰,“别走,不丑。”


    林静照心口前的衣襟湿漉漉的,乃是方才泼水溅的。朱缙垂首专注地将她的襟扣一颗颗解开,褪去了包裹蝴蝶蚕蛹一般的太监灰袍,仅剩里衣,展露她本来的样子。


    深秋的绛雪轩炭火烧得温暖,甚至让人隐隐出汗,窗子半开半合着飘过凉风,清醒人的神经。


    朱缙某处神经被拨动,仍把她当成小太监,耳畔轻语:“小太监,你生得像皇贵妃,骨头这样轻,不是太监而是女子吧?”


    林静照心知肚明他还想玩弄她,“那陛下便忘了皇贵妃,且和奴共度良夜吧。”


    他不置可否,吻了吻她。


    提携着她的腰,愈加搂紧了几分。


    “你既说仰慕朕,怎么个仰慕?”


    她现在不是皇贵妃,是个扮成太监的小宫女,侍奉斋醮的小道童。他今夜要修洁,仍把她留了下来。


    林静照攀上他的头颅,平静地应道:“陛下想奴才如何仰慕,便如何仰慕。”


    她眸子坚定,为了生存什么都不顾了。陆云铮死后,她的心结已彻底被解开。讨生活的艰辛和无奈,她统统受得,只求余生能安稳地活着,哪怕这活着并不那么快乐。


    皇贵妃开窍了。


    朱缙眸色渐渐暗了。


    第70章 心防“让朕好好教教你。”


    这吻浅尝辄止,最多算蹭蹭面颊,浮若柳絮沾脸。朱缙并不怎么喜欢亲她,少数几次亲也是随缘的,多数时候一副生人勿进的模样。


    林静照黯然接受了他的吻,扇形的长睫开阖着,开始学着享受无法回避的痛苦。面对他时,她表面装得再灵活内心也是僵硬的,似秋日枯木内里死透了。单纯从技巧上比,她远远不如媚骨天成的孙美人。


    朱缙一根手指搭在她白腻的下颌上,冷隽秀致,“朕要斋醮,你非留在身畔,看起来并不像会伺候人的。”


    林静照张口忽趁机含了他皦玉的指尖,抿紧唇线,温热包裹,圆圆睁着一双潮湿鸦睫闪动的黑色眼睛,不说而直接用行动做。


    朱缙顿时一凛,喉结滚动,侧目而视,到嘴边的批语说不出来了。


    缓了缓,他冷静地表达出一个微笑,受心脏搏动而情不自禁,竟产生些恋结的情绪,舍不得将指尖抽回。


    “静……”


    他方要开口喊她的名字,猛感指尖狠狠一痛,本能地收回,见指腹被咬得紫红,一排深凹的齿痕隐隐渗血,差点被横截咬断。


    她恰似一枝带刺的蔷薇,温柔中藏着汹涌的暗流,擦着水淋淋的唇畔,意犹未尽,“陛下觉得我伺候得好吗?”


    “伺候得不怎么样。”


    朱缙眸似一洼浓黑锐利的闪电,欲愠怒,奇怪地乱了分寸,难以形容她这等犯鳞的举动,颇寻不到合适的辞藻,“谁准你咬的?”


    一时间,竟希望她再来咬咬,虽然痛了些,像她主动吻他。


    林静照望着他鲜血淋漓的手指,冷淡地回应:“陛下且说喜不喜欢。”


    “不喜欢。”他亦以同等的冷淡说。


    她若无其事道:“是陛下让臣妾伺候您的,臣妾遵旨而已。”


    “你这叫抗旨。”他犀利刻削地点评,“知道伤龙体多大罪过吗?”


    林静照表现得不屑一顾,仿佛这才是真的她,“那陛下还罚臣妾吗?”


    朱缙静穆凝视于她,深深感觉她哪里不同了。自从陆云铮死后,她那股忍辱负重的酸苦劲儿卸了,变成了烂漫,时常不知死活地僭越。这让他感觉她不是一具被困宫里的行尸走肉,而真真正正活着的人,他的妃子。


    “是要罚,但该罚的太多,反倒不知从哪罚起了。”


    他不动声色捻了捻指腹,微痛,这痛带来一种新奇的感觉,乌蒙蒙褪色的世界里忽撕出一抹鲜艳的亮色,虽然这亮色是痛的。


    痛,并快乐着。


    朱缙仰首深深将泛凉的空气吸入五脏六腑,身下那锋利的象征突兀地竖了起来,内心腾起熊熊无名火。


    他也不知他想要的是什么。


    这无名火折磨得他心烦意乱,身为帝王,他的情绪素来如琴弦每一律皆拨得精准,此刻却隐隐失控,欲抛开理智溺在她身上,江山和权势也没那么重要了。


    失控感与他冷血的帝王心术相悖,让他本能地滋生一丝恐慌,高高在上的龙位仿佛不稳了。面前只是个微不足道的小妃子,却比什么都能动摇他心智。


    快乐,失控,憎恼……这些复杂的情绪交织,使他这位恩威莫测的道君皇帝忽然改变了主意,他厌恶她,不想见她,试图远离她,躲避自己的内心。


    他不允许发生祸起萧墙破金汤的事,任何外界人或物都休想真正走进他的心,休想影响他理智的决策,乃至于威胁他的皇位。越失控越得克制,越沉沦越得理性。


    他长袖一甩,衣襟垂地,一声不吭,仙风道骨快步生风地离开了这间过于烘热的绛雪轩。


    太监衣裳狼藉委落一地,湿漉漉的,状似发生了什么不可描述的事。


    林静照辨不清他的喜怒,谨慎地跟在身后,由楼阁与楼阁之间曲径幽回的通道往显清宫去。


    朱缙大步流星走得甚快,很快把人甩下。林静照迷失在一扇又一扇的华丽云母屏风中,方知显清宫内别有洞天,比之神仙洞府有过之而无不及,不愧为皇帝居住的道观。


    这顷刻想,若太子朱泓有重回皇宫的一日,看到阖宫道观仙山,宫女太监皆称皇帝为“道君”,满朝文武羽衣香冠隐士装,又该作何感想。


    待她终于也穿梭到显清宫时,耗费了久久的时间,朱缙早换好了白袍香冠的装束,斜斜卧在青纱帐背后的黑白太极阴阳作上,凝重肃穆,恍若丹鼎篆烟里的神仙道君。


    “朕只原谅你这一次,以后不许胡闹。”


    他上来便警告她一句,自顾自地凝神阖目,蹈虚守静,也不知在说假扮太监的事还是咬手指的事。


    林静照在九重玉阶下屈膝,怀着对皇帝的敬意争辩道:“臣妾这样做也是希望取悦陛下,使君父操心天下万民疲惫之闲暇莞尔一笑。”


    青纱法帐后的他音如雪声萧森:“朕说了,不喜欢。”


    弦外之音,在说不喜欢她靠近。


    林静照讪讪然不知所措,素知皇帝喜怒无常,她总用与陆云铮调情的老法子讨好,难免适得其反,低声认错道:“臣妾晓得了。”


    朱缙嗯了声,匀净呼吸,阅视书卷,手边不知何时喝上了降火凉茶,颀长的声音朦朦胧胧。


    林静照见他又修起黄老经来,大抵今晚没有留客之意,心下微微忐忑。若说自己做错了惹他龙颜动怒,也不至于。厚脸皮又在显清宫赖了片刻,听他道:“夜深了,皇贵妃先回去歇息。”


    他正式下达了逐客令,按理说妃嫔不能再留。林静照敏感地察觉到了他强大心防的一丝裂痕,再加把劲或许能攻破。


    她兀自跪在原地不动,罕见地抗旨,“夜晚秋气潇森,臣妾不走,留下来侍奉陛下。”


    朱缙再度饮了口败火茶,内心没有表面那般冷酷,却不近人情:“朕今晚没翻任何人的牌子,出去。”


    林静照犹无动于衷。


    她赌他的耐心,甚至掩面微微啜泣起来。


    同为女子,孙美人那副作派她也会得,只是从前有陆云铮日复一日宠着她,这些技巧她用不上。他既对娇滴滴的孙美人温柔,或许也会施舍她一些温柔。


    “外面都说您是妻控,实则臣妾是夫控。臣妾偏偏不走,看您拿臣妾怎么样。”


    她欲撒娇却没撒好,话一出口即刻有几缕悔意。他当然能拿她怎样,御前造次,无需锦衣卫动手,大内带刀侍卫便能把她拖死狗般地拖出去,或杖或囚,没有半句申辩的机会。


    这刹那,心跳俨然绷到了嗓子眼。


    良久,侥幸,最终大内侍卫还是没把她拖出去。


    朱缙近似盘腿的坐姿,修行已是修行不成,在寂静秋夜里散发几缕冷厉,干脆破罐破摔,放弃了修行。


    夫控。


    这词撞进了他内心,激荡起一大池涟漪。


    他不是她的夫,那是皇后的称呼,充其量她是他的妾。


    “你真是得寸进尺,朕的寝殿也敢私闯。”


    他状似词穷,语义不明,危险而可怕的阴影高高笼于帝座。


    林静照实也到了胡搅蛮缠的极限,畏惧他的动怒时刻想抽离。他以藩国入主有强大到恐怖的心防,她不可能在一朝一夕之间用小花招搅乱他,更莫妄想骗他的真情。


    “臣妾有罪。”


    “你自然有罪。”


    他峻然批讦,凌厉如秋风扫落叶。


    她被帝王寒冽的天威唬得汗涔涔,不知他是真斋洁还是假斋洁。万一他是真斋洁,无心男女之事,她在此处缠扰岂非活腻了。莫如先行退下,鸡蛋撞石头万一碎了,万事休矣。


    “是……”


    片刻,她试探着缓缓叩了首当跪安,悄然起身欲悻悻退出这座大殿。天黑风急,没有皇帝的气场可怕。


    龙座上忽传来哐啷巨大的响动,瓷杯猝然被摔碎。她这一走,帝王的怒气比方才隐形的怒盛一万倍,真正的虎啸山林百兽戒惧震惶。


    “放肆!”


    “来人,把她给朕绑回来。”


    道君又一次亮出了屠刀,出尔反尔,对着乖顺告退的她。


    隐没在暗处的宫羽嗖地现身,几乎电闪雷鸣的手段上前利落地缚了林静照双手,将她押回御座,整个过程仅仅一弹指的工夫。


    林静照尚没反应过来,就跌入了皇帝的怀中,龙脑屑和沉水香的大潮排山倒海地将她淹没,刹那间宕了神志,柔软的身体被折成了两段。


    “呃……”


    她痛楚地轻吟了声,出于无意识。


    朱缙灼热而沉重的手臂横截着她,几乎将她压碎,如雪崩般汹涌袭来,“皇贵妃,如果效忠最好发自肺腑地效忠,别耍这些小伎俩。”


    声声冷哂不绝于耳,似在报复她。


    说罢,将她压在了阴阳太极图上。


    天地玄黄,宇宙洪荒。


    最神圣的地方偏偏做最肮脏的事。


    林静照被吓怔了。


    她始终惑然哪里触逆鳞了,手腕被缚起反抗能力降到最低,极力抵御着道君的浪潮:“是陛下赶臣妾走的,此刻欺辱臣妾又算什么?”


    他秋来风色厉,对她的抵抗视若罔闻,犹如监牢地困着她,“你还是这样没耐心,这点挫折就放弃。”


    “让朕好好教教你。”


    天底下哪有挑起了旁人的火便走的道理,她挑的火该由她来浇灭,即便他赶她走,她也应锲而不舍地请求留下,而不是真走。


    她居然敢真走。


    朱缙不知不觉染上了渴望,黄老之经被丢到一旁,只顾摁住她。


    她是后宫一小小妃子,对于而言自然微不足道。他想明白了,他是皇帝,既食髓知味,要了便要了,无需克制什么。【你现在阅读的是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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