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1章 梦呓梦中喊了他
灵虚宫是个巨大的道观,耗费人力物力,空灵缥缈,从上空俯瞰是一个巨大的阴阳太极形,可助凡人凝练真气,澄心滤忧,白日飞升。
皇帝万寿节将至,满朝文武皆摩拳接踵地准备送贺礼,仙桃金丹白鹤祥瑞应有尽有,投其所好,争相奔竞,谀词如潮,以求在圣上的万寿节上一展风采,得到圣眷。
林静照琢磨数日,将《洞虚真经》从书中誊下来以金线绣于衣袍,耗费将近半个月的功夫,焚膏继晷,直绣到双目模糊,终绣成一件精致柔软的神仙羽衣。
羽衣呈杏仁露般的微白,烟灰色的金色绣字是蜗星大篆,既彰显道家的神圣感,又不失帝王之服的庄严崇高,天威森森在上不可犯。
林静照见羽衣,悬着的心放下,这样他总不会责备自己敷衍了。
光有一件衣物略显单薄,她还得准备其它。除了不必可免的侍寝献身外,她以前还在老柳下埋过一坛桃花陈酿,难得的好酒,是除金银珠玉外她能拿得出手的贺礼了。
问题是这酒埋在宫外,还在埋在陆云铮的首辅宅邸中,太过敏感。
上禀帝王,朱缙道:“皇贵妃送什么不好,为何非要送一坛酒?”
他语锋猜忌,怀疑她借此又生花招,意欲与旁人私相授受。
林静照竖起右手发誓:“臣妾当真只为取酒,绝无二心。那桃花酿是臣妾亲手所酿,适逢陛下万寿节,想献予陛下品尝。”
少年之时,她常常翻墙去找陆云铮,醉倒于他院落中的老柳之下。毗邻月光粼粼的湖水,听虫鸣唧唧,一生难忘的美好回忆。
“陛下喝了没准真能成仙呢。”
朱缙见她温润明秀的颊上满是平静和真诚,没什么别的心思。
“既然酒那样好,取来便是了。”
他答应了她,不过是锦衣卫去陆宅去,她留在宫里等着。
……
万寿节之日,百官群僚道贺。
烟花绚烂地炸开在京师天空上,煊赫热烈无比。大内斋乐声飘出宫墙,臣民休沐一日,共同恭贺吾王万寿万岁。
江浔作为礼部尚书全程负责陛下的万寿节,忙前忙后,兢兢业业,将谄媚功夫发挥得淋漓尽致,全然似皇室的管家。
皇贵妃林静照也将自己精心绣了多时的千字文道袍献给陛下,饰以五色云,共计九九八十一字,象征着道家神人归真的灵妙境界。
圣上穿上很好看,身上掠过碎金箔似的阳光,比松间青鹤更高洁,恍若早春解冻的冰水,如竹柏天地龟鹤一样不朽。
“贵妃为何一直看着朕。”
朱缙拂了拂衣袖,转身。
“看您……”林静照不动声色地收回目光,他生得一副神仙面孔,丰神隽秀,却有蛇蝎一般的心肠。
“衣裳是臣妾绣的,臣妾自然要看看合不合身,哪里需要更改。”
她遂跪在地上恰好与他腰间高度齐平,伸手帮他束上腰带和玉珏等配物,水葱般的玉手将千字衣袍的每一丝褶皱都抚得平平整整的。
朱缙念起她为先太子朱泓缝过一丝衣衫的剐蹭,却为他绣了整整一件长袍,凝结的心血和巧思是前者难以比拟的,内心莫名滋生一缕愉快。
“你倒是会送礼。”
他淡声。
“陛下喜欢是这件衣裳的福气,臣妾夙夜的心血没有白费。”
林静照克制地扯了扯嘴角,像一个给丈夫打点性状的妻子,秀发高高盘起,鬓间压着一根细长金簪,清婉浅切,灵秀天成。
由于日夜赶工的劳累,她美眸上挂着几道红血丝,颇为憔悴消瘦。
朱缙刚要吩咐她明年再绣,忽想起从前有绣娘绣瞎了眼睛的传闻,便顿了顿,托起她的眼睛一吻,正色道:“谁说朕喜欢了,朕不喜欢,仅此一次以后不准再绣。”
林静照的笑容凝结在脸上,他语出冰人,还以为触犯了某种禁忌。见他只是说说并无降罪之意,道:“那陛下还给臣妾,臣妾再重新送礼。”
他道:“那这件如何处置?”
她想了想,认真地道:“赏人,或者直接剪了,束之高阁锁起来。”
“大胆,就这样对待朕的礼物的。”
朱缙一沉眉,无可明状的威严,偏偏又让步,“罢了,让你拿去也是糟践,朕便勉为其难地收下了。”
将千文道袍穿在身上,未曾脱下。
林静照不懂他的喜怒,更弄不清他的嗜好。
朱缙揽着她,一动不动被身后透窗的灿煦春阳照射着,二人身上俱是暖洋洋的。
他扣住她的十指严丝合缝,掌心贴在一起,温柔又冰冷的样子让人心底发怵,雪松屑染着龙脑的暗香,深沉凝重的帝王之气。
林静照不知说什么,打破这沉默:“臣妾一介卑贱之躯,未曾想过能陪陛下过万寿节,陛下待臣妾比家人还亲。”
朱缙的说法谈不上多深情,“后宫之中你的位份最高,按宫规自然该你陪同。”
他的口吻充斥着公式化的语气,疏离刻薄。若皇后在,自然就是皇后陪同。修道家的人目无下尘,于女色上更是寡情。
林静照干巴巴地抿了抿唇,刚想继续恭维几句臣妾愿继续做您的家人,日后陪您过每一个生辰云云,大可不必,实属自取其辱。
逢迎也是一门技术活,逢迎需夸到人心坎上,像她这样有些僭越了。
她僵笑了声,道:“是。”
暮色苍茫,二人共同来城门之上见万民,绚烂的烟花一阵烈过一阵地炸开在漆空中,沸反盈天,几乎将黑夜变为白昼。
所有廷臣皆向年轻皇帝看齐,朝野已将皇帝的人格神灵化,对皇权的崇拜信仰化,热烈的奔竞之风弥漫于官场之上。
陆云铮因是罪臣无法露面,也早早送来了祝词和贺表,哀恳陈述臣下对君上的思念之情,企盼君上能不计前嫌重新启用他。
礼部尚书江浔携其子江璟元跪在群臣之首,老迈的嗓子喊得嘶哑,祝拜君王寿诞,皇贵妃娘娘芳龄永继,于一种臣僚中脱颖而出。
林静照沐浴着飒飒夜风,心中如被刺扎,明明她是女儿,父亲却在卖力地给她叩首,只因她站在了君王身畔至高无上的位置。
可惜帷帽遮挡了她的视线,皇权扼住了她的喉咙,发不出一声。
前朝大臣们争宠,后宫嫔妃也不甘示弱,轮流献舞个个画着精致的妆容,卖力表演,唯恐君王忽略。
万国来朝,彰显中原的强盛富庶。
八仙过海,各显神通,君王统统有赏。
众人之中唯皇贵妃林静照离君王最近,站的位置最高,成为名副其实的第一人。
她已不仅仅是普通的后宫嫔妃,而是衡量臣子进退的标尺。
……
仪式举行了许久,到深夜才结束。
林静照戴着帷帽不方便露面,早早回了昭华宫。直等到深夜君王未召,想来今晚不会再召了,拢衣睡下。
念起白日里她做陛下家人的说辞,当真尴尬羞耻,现在想来仍面红耳赤。她逢迎些什么不好非要提家人,没被怪罪算侥幸的了。
恐是从前和陆云铮情话说多了,嘴巴便不由自主,也和君王没大没小起来。她固然想逢迎君王,不宜操之过急,否则反受其累。
她被厚厚宫墙阻隔,无法探知外界消息,不知陆云铮如何了。方才在典礼上没见到陆云铮,陆云铮定然遭遇了挫折。
如果能单独见一次陆云铮,她得催他赶快离开,远离官场这吃人的凶恶地,更远离那位法家独擅权术的君王。
陆云铮和爹爹都不能出什么事。
千万。
她迷迷糊糊睡着了,掐着被子始终难安,一会儿梦见陆云铮借酒浇愁,一会儿又梦见他被贬谪杀头,容色枯槁,声声唤着她杳杳。
梦境之中想抓陆云铮却又抓不住,白雾好似帷帽将她阻隔,缠住了耳朵、嘴巴、身子,拉人堕入万重悬崖,而陆云铮还站在原地。她一惊,喉咙不由自主地叫道:陆云铮——
醒了。
她猝然睁开眼睛。
身下黏糊糊的,出了大片冷汗。
芳儿和坠儿正在榻边一脸担忧地守着她,弱弱地开口问:“娘娘,您没事吧?”
林静照擦了擦额上冷汗,嗓子发虚:“没事,梦魇……魇着了。”
芳儿为难地道:“娘娘,您缓缓,别梦呓了。”
刚才那一声陆云铮喊得实在撕心裂肺,响彻宫闱,阖宫都听见了。
显清宫的张全公公也跪在外殿屏风之后,手持拂尘,身影若隐若现。
林静照俨然惊悸,张全怎么来了。
张全是陛下的人,芳儿和坠儿也是。她这样大逆不道地喊旁的男人名字,绝对是活腻歪了。她已死不足惜,陆云铮却平白遭飞来横祸。
心力交瘁之下,唇角快咬破了。
芳儿和坠儿连忙找来帕子擦,林静照定了定神,披了一件衣裳走到外殿,强壮镇定,嘶哑地问:“张公公,您来了,可是陛下有事传召?”
张全一脸铁青,森森道:“娘娘,陛下叫您过去共饮桃花酒,没想到您已安寝。”
方才,她大喊出了陆云铮名字。
林静照无言以对,脑子惶惶然一片空白,恍然已无法理解张全的话了。
休矣……
张全起身便走,步履极快,失了往日的和善。林静照知他定然是去告密的,这里每一个有眼睛会呼吸的都是监视她的人。
她当机立断,猝然“咚”地一下,以皇贵妃之尊给阉人下跪,恳求道:
“张公公留步,求您莫要禀告陛下,莫要!”
如朱缙知道,她唯死路一条。
第52章 饮酒“朕是你什么人?”
张全回头见皇贵妃娘娘竟跪下了,刹那间头皮直发麻,连忙跪了回去,并令芳儿和坠儿将她扶起:“娘娘快请起,您这是折煞奴才!”
林静照不置可否地应了声,“那公公可否高抬贵手容我这一次?”
张全为难,虽说他是御前的人,到底是贱命一条的奴才,监视皇贵妃是他天然的职责,隐瞒不报恐有性命之忧。况且此处不仅有他、芳儿、坠儿三个下人,还有那些经特殊训练无孔不入的锦衣卫,他们的侦听手段可比自己高明多了。
皇贵妃娘娘不过十七八岁年纪,青春韶龄,和寻常人家被父母护在温床里小女儿差不多大,却要整日殚精竭虑,因一句失口梦呓便纡尊降贵给他这阉人下跪,受过的恐吓和阴影着实非小,令人堪怜。
“娘娘见谅,奴才身为皇宫的奴才,今生今世永远忠于陛下一人,不能因任何人而破例。娘娘与其做这些无用功,莫如想想怎么和陛下解释吧。毕竟您……”
身为后妃,行僭越之事。
说罢张全忍心离去。
林静照的最后一缕希望也破灭了,胸口遽然沉重起来。
她痴痴怔怔躲到了拔步床深处,抱紧双膝,无助地埋紧脑袋,牙齿格格打战,越是焦急越想不到办法。
如何是好,如何是好……
芳儿和坠儿是比张公公还卑贱的奴婢,无权擅专。她们人微言轻,但教陛下有谕,即便勒死娘娘也得一五一十照做。
忐忑良久,张全公公又回来了。
芳儿和坠儿不约而同替娘娘捏一把汗,唯恐张公公带来了赐死的圣旨,后宫私相授受是大罪。
“陛下宣娘娘觐见。”
张全原封不动地传圣谕,已第二遍。
方才叫她过去共饮桃花酒,这次只是叫过去,没说作甚。
林静照被芳儿和坠儿从拔步床中请出来,梳妆打扮面见君王。
她忐忑难宁,无法言说内心的恐惧,打冷战似地缩着肩膀,后悔自己为何要早睡,为何控制不住嘴巴喊了陆云铮的名字。
那人不是个好糊弄的。
轿辇将她浑浑噩噩地抬到灵虚宫道观,三月潮湿的晚风中糅杂着初春青草味,汤匙般圆月,依稀漫糊的光亮,宁静又沉重的夜晚。
至内殿,天颜咫尺。
林静照低低叩首在地,嗓音哑得连自己都听不到,整个人死气沉沉,宛若一棵冬天的树剥脱得只剩光秃秃的骨架。
“臣妾参见陛下。”
殿内,沉默如棉絮沉甸甸地压在人身上,燃烧的红蜡呈明黄色,流下几道猩红的烛泪。
座上君王慢幽幽一声:“起。”
林静照蹒跚起身,呼吸着稀薄的空气,双手耷拉在两侧,恍恍惚惚。事发突然,脑袋尚昏蒙蒙的。
“皇贵妃,过来。”
帝王吩咐。
她拎裙再度踏上九重玉阶之上。
御案上正放着一坛密封森严的酒,坛身上贴着的红纸条已泛黄,沾着些微泥土,“桃花酒”三个簪头小楷,乃是三年前她亲手写上去的。
宫人过来开启了酒坛,擦去泥土,并用银针试毒,试喝,飘散出丝丝缕缕浓郁的酒香。
这正是埋在陆府的那坛桃花酒,前几日她请求他取出来,生辰夜共享。
“你要的东西来了。”
朱缙高峻遥远的嗓音自耳畔传来,“还不伺候朕?”
少女年华埋藏的一坛酒,此刻摆在了御案上,尘封岁月,令人恍然有种时空穿梭之感。林静照将器皿摆好,倾坛倒酒,酒质清澈而醇浓,纯净透亮,年年岁岁沉淀的味道。
“陛下请用。”
她将酒盏奉上。
朱缙接过酒盏,淡淡,“皇贵妃不饮吗?”
林静照遂也给自己倒了杯酒。
盯着澄澈的酒波,倒希望这是杯毒酒,见血封喉一了百了,喝掉就能脱离凡尘。
朱缙持酒绕过她臂弯,交杯而饮。
林静照被他手臂缠着,一饮而尽。
“好酒。”半晌,他赞许。
林静照心头纷乱,没尝出陈酿的美味,遥感唇舌之间辣辣的,麻得人难受,眼角莫名泛着潮。
“陛下谬赞。”
朱缙姿势微微调整,酒气浸润眸色细碎而清亮,身上还穿着她绣的千字文衣,“贵妃今日有心了。”
林静照只敢拿眼角偷瞄他,保守地道:“为陛下办事臣妾必定要尽心。”
“嗯?”他颔首乜视她的神情,沾着酒气的呼吸清凉地打在她颊上。
林静照下意识移开。
朱缙捏过她的下颌,强烈凝视着她,影子下五官蕴藏着阴沉的火花,一句闲闲的问候夹杂着批评:
“究竟做什么亏心事了,值得给张全一个阉人下跪?皇贵妃膝下有黄金,跪君王跪父母,岂能随便跪人。”
林静照兼着咯噔的心悸,一哽,矢口否认道:“不曾,臣妾……不曾。”
她秀美的眸子淌着烛泪的猩红,瘦削得双颊已微微凹陷,神色雪白。被他的手指掐着呈仰望姿势,动也不敢动。
朱缙包含可怕的冷意,继续盘讦道:“什么事和张全说得,和朕就说不得?早告诉过你的任何心事都要和朕说,只要不欺瞒不掩饰,朕便不会责你。你若执意冥顽不灵,给你定个欺君之罪休怪朕无情。”
林静照被他雷霆质问震得一懵,理智似冷汗一样从额头蒸发而出,熏熏然欲醉了。
不得不说他是逼供的好手,恩威并济软硬兼施,击溃人心里的防线,君臣的天差地别使她无法不投降。
朱缙捧住她的脑袋,“朕是你什么人?”
她怔怔,“君上。”
他呵冷,“再给你一次机会。”
林静照考虑了半天,艰难的牙关悄然改变了一个字以表达效忠之意。
“……君父。”
“是夫君。”
朱缙直接告诉她标准答案,揽着她的脑袋在怀,不轻不重地揉蹭着,“也是夫婿,丈夫。”
林静照埋在他衣襟中嗅见那零星雪松香,心驰目眩,事实上她不曾把他当丈夫,君臣之别时时刻刻烙印在心。相比之下他更像她的上峰,主子,侍奉的对象,而不是丈夫。
在初入宫时,她还天真以为自己只是暂时在宫里,不久会出去,嫁给陆云铮继续过原本的生活。可现在明白了,宫里一呆就是一辈子,至死不会得到救赎。
被帝王的温存环绕,她禁不住一阵震颤,唇间隐藏着稍闪即逝的情绪。长久以来她在深宫孤独落魄,战战兢兢,时刻如利斧悬在头顶,精神紧绷。
林静照颤颤巍巍地搂上君王的腰际,作为妃子对君王的回应,两颊微微发烫,仰头对他解释:“陛下,臣妾真的不是故意的。”
早有眼线将她梦中失声喊陆云铮之事详禀君上,再隐瞒也无意义。
她当然想在深宫好好活着,奋力从抑郁的阴影中杀出一条生路,保全爹爹和陆云铮,保全自身,否则也不会如此精心准备帝王的生辰,绣千字道袍,搏帝王欢颜。譬如桃花酒这件事,她没耍任何心眼,全然为了给他生辰助兴。
“你若忠心朕自然看得见,反之,你的不忠也清清楚楚。”
朱缙面无波澜,既安抚又含警示,“所以这次朕没怪你,纯纯一个巧合,毕竟谁能控制梦里的事。”
他设置一个残酷却简单的条件,“朕只要求你神志清醒时绝对的忠诚,可以吧?”
林静照缓慢地点头。
“臣妾当然可以做到。”
她嗓音嘶哑,夹杂劫后重生的荣幸,一字一字对他发誓。
朱缙剐了剐她鬓间碎发,“记住了。”
他并非大度到轻易原谅,知她从前与陆云铮两情款款,情深义重,乍然来到宫里做了他的妃子必然不适应。他虽是君王,说起来却是闯入她感情的第三人。
她抑郁难纾之下选择投缳自尽是他不愿看到的,她死可以,但要榨干剩余价值再死。
待朝政之事平一平,逮捕朱泓,他再找到下一个如她这般好用的棋子后,自会毫不吝惜地灭口,赐给她干净利落的终结。
否则她盲目自戕,便是白白糟蹋了他培养棋子久久的心血。
为此他愿意暂时给她一些甜头,让她过得没那么艰难。这却不是爱。
方才,当他听到她因为梦呓这等小事而恐惧到给张全下跪时,心头一刺,莫名有种微妙的愠意。
他都不曾怎么折辱她,他每次“折辱”她都差不多在暧昧的氛围下进行,意趣罢了。
皇宫比陆宅更好,他也比陆云铮更好,他不想她拿他和陆云铮比较时,陆云铮会胜出。陆云铮只是她的过去,他才是她的现在和未来,她的身心都该属于他。
他是她的君,同样也是父,夫。
“今夜你在朕这里住。”
显清宫是天子居所,嫔妃不可留宿,灵虚宫是道观则无妨。
林静照知生辰的最后一项贺礼是侍寝,献身必不可少,未曾推辞。
“嗯,臣妾遵命。”
这是她陪伴君王过的第一个生辰,如此惊心动魄。最可怕的这样的日子还将无限循环,直到她红颜老死,思之令人绝望。
朱缙将她的脑袋拢下来,卸掉了钗环,叫她枕在自己膝上。
近来每每侍寝时,他都会煞有耐心地进行前戏。她在此期间会被软化下来,更好地接纳他。比起最开始时的侍寝,他逐渐关照她的感受,每每也是一次即止,不会过分折辱她。
她腰间的避子香囊始终戴着,终究还是没有资格怀诞皇嗣。
林静照闭合眼睛,无论如何也睡不着,心里的弦越发绷紧。良久良久,嗅着他身上嫩寒的雪松香,思绪杂乱。
第53章 真相“你抖什么?”
夤夜,宫殿风铃隐隐传来叮当声,月光屑细的濛光幽幽落在地面上,灵虚宫四周华丽的金锁窗将开未开,残烛如一枝珊瑚。
林静照迷迷糊糊睡了会儿,懵懂醒来时依旧枕在君王膝上,脖子僵硬酸痛。
夜很深了。
她轻轻动了下要起身,听得室内一二窸窣脚步声,有人前来觐见君王。
林静照屏息装睡。
来人是个锦衣卫,不是宫羽,却是个女子嗓音。此女深夜造访,低声絮语,向君王回禀陆江两家的动静,事无巨细,江浔和陆云铮每日言行展露得清清楚楚。
北镇抚司的特务侦视无所不在无时不有,侦探手段之高令人毛骨悚然。
当今皇帝猜忌心重,峻厉冷酷,日派心腹窥视群臣,大搞文字狱,使朝臣处于人人自危的恐慌中,稍不留神即遭灭门之祸。
林静照暗替爹爹和陆云铮担心,恐这女锦衣卫说些不利之语,尽量保持呼吸平稳,倾听殿中的动静。
她轻掀眉眼透过青纱瞧向那女锦衣卫,一惊非同小可,周身遍布冷汗——那女子完全与自己长得一样。
体态,相貌,身形,举止,除此刻的音色略有不同外,简直是一个模子刻出来的。那女子头上梳妇人髻,着蓝白二色水田服,显然已嫁人为妇,久久居于深闺之中。
如果猜得没错,此人应该就是“江杳”了——那个代替自己嫁给陆云铮的替身。一直以来假江杳的身份像层谜,原来此女是锦衣卫,逼真的容颜是镇抚司的易容术。
林静照恍然大悟,如遭当头一棒,寒栗子不知不觉袭了一身。心涉游遐之下便没听到接下来的谈话内容,那女锦衣卫已悄无声息地离开。
忽尔一只阴凉的手覆上了她的眼,低沉凝重:“听见什么了?”
林静照仰头正与君王墨黑深邃的眸撞了个满怀,纤细如花梗的脖颈在他掌中一扼就断,不禁悚惧,“没有,臣妾没……”
朱缙静静旁观她说谎的样子,“那方才装睡?”
林静照张了张喉咙无言以对,须知帝王手眼通天,能在陆云铮和江浔这等朝廷大员身边神不知鬼不觉地安插细作,自己这点伪装无所遁形,只好承认道:“臣妾被夜风吹醒了,不经意听到陛下与人谈话,并非存心。”
这瞬间她脑子里把最坏的恶果过了一遍,她知晓了假江杳的真实身份,该不会被灭口?以他的心狠手辣极有可能,且能做得干干净净。
方要进一步致歉,朱缙扬了扬手,容色省净,别具弦外之音,“无妨,你存些不切实际的幻想才更有意思。”
他一眼就看穿了她的心思,她低级拙劣的心眼儿给枯燥的生活增添了亮色。
林静照心脏愠然地跳动,声音从比舌头和喉咙更深的地方鲠住。
他一直是操盘者,无形的傀儡线制衡着每一个人,每个局中人都免不得因自身缺陷而沦为奴隶,受到愚弄。
“臣妾已到诏狱中走过一遭,不想再走第二遭。”
半晌,林静照定定说。
朱缙挑了挑眉锋,转而抚上御案一本薄册,“贵妃可知刚才朕得到了什么东西?”
林静照瞥着那本薄册,未置可否。薄册的纸张如同一把锋利的刀,一页页杀人榜,定然不是什么好东西。
“有个官员贪贿勒索,侵吞盗窃,欺上瞒下,这本账册记载着详细的数目和时间地点。”
他并无避讳地告知了她,好整以暇,“你以为怎么办?”
林静照再度被推到风口浪尖,油然而生退避之心,“臣妾不敢干政。”
“朕叫你说。”
朱缙目如冷电淬寒霜,温和中带着不容置否的威压,“你是朕最宠眷的皇贵妃,允许你干政。”
林静照暗暗一凛。
天威在上,动颜变色而海内震恐。
她被逼到穷处无法再推辞,只得给出一个循规蹈矩的答案:“既有违国法,涉事之人该革职查办以儆效尤。”
他幽幽,“若涉事之人是你父亲呢?”
林静照猝然警觉。
下意识望向那本账册,眩得厉害。
再看帝王,写满了机锋和戏谑,语不惊人死不休。
“那……”
她略略镇定下来,神色铁青,强行装得大公无私,“陛下是问贪贿之人如何处置,却不是问臣妾父亲如何处置。”
朱缙尾音微卷,“哦?”
“从陛下赐名起,臣妾便是林静照,龙虎山修行的道姑,生来孤儿不知父母。”
“唯一有的,便是君父。”
她伏低叩首下去,额头抵地,腹部贴腿,嗓音深深埋在了罗裙中,在他面前保持永远的低姿态,看似忠诚。
座上君王无动于衷,指节漫不经心地敲着账册。
残漏更深,窗外黢黑的天几点疏星,一钩白月隐入薄薄的夜云之中。
“那你可知这本账册是谁送的,”
他有意无意透露关键信息,“并非锦衣卫侦伺,而是有人刻意检举。”
方才那名女锦衣卫来过,林静照便顺理成章地以为账册是女锦衣卫所送,实则并非如此。
既不是为侦缉为职的锦衣卫,是谁与爹爹不共戴天之仇,不惜精心收集证据检举到君王面前,以图江家抄家灭门之祸?
她霍然猜到了,不情愿接受这事实——
陆云铮。
陆云铮和江家有最直接的利益冲突,陆云铮此次的贬谪是江浔父子暗中捣鬼之故,前者为报复江家,交出这本账册绝命一击。
林静照抬眸对视朱缙。
朱缙歪歪头,以冰冷的感情默认了她的猜测。
林静照感到彻骨的悲凉,失魂落魄,亲人之间竟以这种方式自相残杀。
朱缙以一个远比江陆二人更胸有城府的政客,似真似假地说:
“朕自登基以来,内阁倾轧就没有停止过。朕希望他们履行官场规则和衷共济,共图社稷,最后他们却为了权力六亲不认,亲岳父构陷亲女婿,亲女婿检举亲岳父,贵妃,你若真是江杳夹在其中究竟幸还是不幸呢?”
林静照早戳破了君王的虚伪面目,爹爹和陆云铮的自相残杀看似突然,其实早有征兆,步步被帝王诱导。
是帝王当初有意擢升陆云铮的赏格,使爹爹眼红,朝野兴起奔竞之风;又蓄意将二人共同置于内阁之中,日日摩擦;帝王无情打压陆云铮,使爹爹上位,滋生陆云铮的满腔怨恨。
最终二人走向分裂,相纠相斗,相恨相害,龙椅上的帝王隔岸观火,坐收渔翁之利,不费吹灰之力剪除了权臣之害。
一切罪魁祸首是帝王。
群臣倾轧,正是帝王所希望看到的,其中定然也少不了那位女锦衣卫的推波助澜。
“陛下天纵英才,算无遗策,将臣妾拘束在宫又以妙计分裂了权臣,乾纲由您一人独揽。如今这种局面您高兴还来不及,何劳忧之深也?”
她丝丝泛冷地吐出一串话,既持重礼节,又夹杂着不易察觉的讽刺。
“凭贵妃这番大逆不道的话,拉出去杖毙十回也绰绰有余。”
朱缙责备了句,但并未否认,依旧和光同尘的样子,“他们二人都是你的亲人,斗来斗去,朕心亦不安。如今账册之事既出,杀一留一是不可避免的了。”
江浔和陆云铮一个父亲一个旧日情郎,手心手背都是肉,万难抉择。
这根本就是个陷阱。
她现在是君王的掌中物,笼子里的禁——脔,诸事需得站在他的立场,为他出谋划策。君王与她谈论政事,并不是真让她凌驾于皇权之上。她得揣摩他的心思,说些他爱听的话。
皇帝掌管内阁,要的是群臣相互制衡,绝不希望哪一方独大。
陆云铮此番仅仅被削职为民,未杀头或抄没家产,算是网开一面了。他与江浔是互为反面的牵制关系,陆云铮既谪,天平已然不平衡了。
“陆云铮遭陛下厌弃被褫夺官位,痛定思痛,万寿节给陛下上多封贺表,又戴罪立功将江浔犯国法的账本呈给陛下,想来早已悔过。”
“至于江浔,俗话说‘水至清则无鱼’,官场上谁没沾过肮脏,谁又能保证绝对干净呢?江尚书想来一时糊涂,穷苦日子过久了才酿成大错。陛下训诫即可莫要赶尽杀绝,毕竟他是一条用惯了的走狗,离了诸事不方便。”
林静照存着心,分别替陆云铮和江浔二人说些打圆场的话,看似保持大公无私的立场,哪边也不偏袒。
“贵妃真会当和事佬了,两边犯的重罪都被你三言两语揭过了。”
朱缙不陷这逻辑圈套,血淋淋地道:“贪污之罪岂能轻纵,朕该立即依检举之人所言,将江浔革职查办。”
林静照微微心悸,身为女儿她当然站在父亲的立场上,在君王面前却要被剥夺人格,装得满不在乎。
可是,又怎能真不在乎?
他要抄的是她自己的家。
“陛下这样做也无可厚非……但陆云铮多次诽谤修玄和臣妾,本身有罪。若陛下依言革职了江尚书,恐陆云铮得意,一开此头以后朋党捏诬之风更甚。”
她站在悬崖边丝丝揪心,尝试力挽狂澜,生怕爹爹直接被判了死罪。又不能说太多陆云铮的坏话,害死了陆云铮。
说罢,她等君王答案。
这一瞬间简直比一百年还难熬。
朱缙伸手拨弄着她圆润的耳垂,感受到她骨骼深处的战栗,目睹她蝼蚁般恳求的卑微样子。
每次他这样抚她都有一层意味,今日生辰的最后一项礼还没送,该到侍寝的时辰了。
“贵妃,你抖什么?”
第54章 拒绝“求陛下多疼臣妾一点。”……
帝王的指节裹挟丝丝电流擦过耳垂,林静照骤然有种失衡感,腰身因长久跪着而凹出一条深深的弧度,冷静在一丝丝地流失。
她当然明白他的暗示。
林静照捧住他的手往自己温热的脸颊上贴,柔弱无骨地挽留着,“陛下不疼臣妾了吗?”
朱缙亦明白她的暗示,薄情地道:“疼。但国法不可违。”
“那陛下就再看看臣妾,”
她睁着秋波闪动的黑眼睛,哀柔婉转其间,“求陛下再多疼臣妾一点。”
她是他的宠妃,他却要抄她满门,天底下哪有这样的道理。
朱缙避过头去,表面一副拒人于千里的生冷样子,下颌隐蔽地收紧了。
“陛下说过有什么事就找您,您待臣妾最好,一直很纵溺臣妾。念在和江浔做过十多年父女的份上,臣妾不忍见他身首异处。”
林静照双目中温暖与悲伤共存,声声恳求,“况且陆云铮的检举也未必可靠,您就高抬贵手对江家网开一面吧。”
说罢她代江家人叩首,额头触在凉硬的地面上咚咚响,没两下便泛了红。
陆云铮检举江浔贪贿这事说大不大说小不小,全凭上意如何裁决。官场之中哪一个是绝对的清官,或多或少都得捞点,岂独她爹爹为然。
朱缙单手钳住了她脑袋,制止她叩首的动作,“你这是威胁朕吗?”
容她多叩两下,必然破相。
林静照听他挟雷的语气,一丝呜咽截在喉咙里,忍着微酸。果然他还贪图她的色相,不会容她真磕头。每次遇到事情,她稍微撒撒娇往往能化险为夷,毕竟她这颗棋子现在还有用。
借他的力道,她顺势直起腰来,挂在睫毛上一颗大大的泪珠,娇声道:“陛下。”
朱缙捻了捻她垂在肩头的柔丝,昔日高傲的尚书府小姐被磋磨得半点骨气没有,给他下跪就算了,连阉人也说跪就跪,完全不知自爱,这样一个柔驯的她反而没意思。
“你若想叩首到外面青砖去,没人打搅你。”
他指腹碾揉她微红的额头,“若跟朕在殿中,就不许哭好好说话。”
林静照乖讷地颔首。
今日是他的生辰,他必然会想要那个。她意欲主动给,摘下自己的外袍,葱白的手指又去解他的腰带。
“陛下,臣妾来侍奉您。”
她柳枝似的臂轻轻抱在他的腿,脑袋贴着,维持跪拜的姿势,身子却往上攀,卖力地表演着,过分的主动没有情意,完全是一种利益的交换。
朱缙眯了眯眼,本要和她共赴巫山,忽然间感到陌生的恶心。
她这是用身体和他交换,和那些爬龙榻的后妃有何区别。
他腿部微微使力将她踢开,与自己隔开了半尺余的距离。
“罢了,出去。”
林静照第一次被君王撇开还是用脚,一纹不动地呆在原地,襟扣层层叠叠地凌乱着,浑然有些不知所措。
“朕叫你出去。”
朱缙又重复了遍,愈加淡寒,看她鄙夷的眼神如同看陈嫔等人。
“听不懂?”
林静照这下听清楚了,滔天的侮辱顿时将她淹没,犹如火烧,耳畔呜呜作响。
她哑然道了句是,淹在喉咙里听不清,讪讪起身,如仪跪安退出,背影分外落寞,比月夜还凄萧。
到殿门,一缕细微的啜泣才飘出。
朱缙抵在太阳穴不轻不重地揉捏,长长吐出一口浊气。
他不喜她急功近利的样子,侍寝全然为了交换她家族的平安,仿佛一场买卖。这种功利的感觉使他恶心,他要她又不是因为交易。
她走了,这种黏腻的感觉才消散。
她和陆云铮在一块是你情我愿,和他在一块就是物物交易。陆云铮那样害她江家,她梦里还念着陆云铮,却不曾梦过一次他。
微微嫉妒如火持续煎熬着内心。
朱缙缓了缓,见外界霜天月色极晚极晚,金水河处处是水,人稍不留神即会失足。又念她曾用一根细细的披帛投缳,内心分外脆弱,兴许经不起这等打击。
“张全。”
他烦乱地低唤了声,脸色犹沾着点峻厉,“把她好好护送回宫。”
特意咬重了好好二字。
张全闻圣谕连忙答诺,皇贵妃给他下跪的事他还没挨罚,再有意外必定脑袋搬家。
方才他惊诧万分地目睹皇贵妃娘娘黯然离去,未曾侍寝,这可是自她承宠以来从未有过的,莫非天要变了,皇贵妃娘娘要失宠了?
听帝王追加不近人情的命令:“把她关起来,闭门思过,她若不知错便永不许出门,永远不准她见朕!”
张全悚惧,没见过陛下发这么大的火,这位煊赫一时的皇贵妃怕是真要凉了。带人将皇贵妃妥善送回宫后,锁了昭华宫大门,月影森森下冷宫一座。
擦了擦汗,张全不知皇贵妃娘娘如何冒犯圣上了,突然获罪……其实也不算突然,皇贵妃娘娘敢梦呓旁人,失宠是必然的了。
……
圣上驭下往往恩威并济,忽冷忽热。
陆云铮送账册有功,加之频频送书信惦念朕躬,朕特念旧情,允其官复原职——发往陆府的圣谕如是说。
至于账册记录的种种贪赃枉法之事,圣上只口头训责了江浔,罚了两月俸禄,小惩大诫,轻飘飘地揭过去了。
圣上身为人君,对众臣的关照是一样的,阳光普照雨露遍洒,不会过度苛责了谁。江浔和陆云铮二人虽犯了错,圣上皆愿意给他们改过自新的机会。
宣旨太监读罢了圣旨,将跪地的陆云铮扶起,“恭喜陆大人官复原职,今后重掌文渊阁,莫辜负了圣上一片殷殷期许。”
陆云铮擦了擦冷汗,“自然,自然,微臣谢皇恩浩荡。”
他终于拿回了属于自己的东西。
不禁往江家的方向望去,平平静静,似并未有官兵抄家降罪。
那……账册的事?
他把江浔贪赃的证据递上去,是打算以此戴罪立功,重返官场的。
宣旨太监看出他的疑惑,“皇贵妃娘娘说了您许多好话,您才官复原职。从前您为皇贵妃娘娘争尊号的好处,陛下心里都记着呢。”
竟是皇贵妃娘娘。
陆云铮莫名愧疚,之前他反对皇贵妃娘娘封后,没想到皇贵妃娘娘不计前嫌,反救他于水火之中。
他也是眼瞎心盲,错把好人当恶人,又错把恶人当好人。
圣上未惩罚江浔父子,应自有考量。此番他和江浔双方皆有错,谁也没法把谁彻底打死。
无论如何,他总算摆脱了潦倒,能重新为官了。
回到屋中,陆云铮瞧着失而复得的官服,五味杂陈,愈加珍惜,比之往日的傲慢多了层谨慎小心。
陆云铮以首辅之尊第二次回内阁,众说纷纭。
在此之前,江浔已费尽心机将阁中其他官员排挤殆尽,成为独相,离首辅之位仅一步之遥。谁料陆云铮忽又杀回,横刀夺走了首辅之位。
江浔心头遗憾,无可奈何。
这女婿官复原职的具体情由不清楚,可以确定的是,陆云铮定然做了什么背刺他之事,否则圣上不会平白无故罚他两月俸禄,隐含告诫之意,警告他下次不能再犯。
圣上的谕旨总是说一半留一半,剩下的任臣工自行猜字谜。江浔也不知“下次不能再犯”究竟指什么,战战兢兢宛若头悬落斧,有笔暗账被圣上记下了。
都是陆云铮加害。
他刚被圣上罚俸,陆云铮便官复原职,这其中若无关联谁能相信。陆云铮枉顾孝义,对他这亲岳父捅刀子,实狼子野心。
陆云铮与江浔,再度分庭抗礼。
陆云铮第二度入阁,与江浔势如水火,连面子都无法维持的地步。
午间用膳二人甚至不能同处一室,陆云铮神色倨傲,目不斜视,大口享用着江杳为他准备的饭膳。
江浔以孤老独坐一席,忍气吞声。
群僚见陆首辅得势纷纷巴结恭维,冷落这位昔日独掌阁权的江阁老。
陆云铮见江浔无措的样子有种报复的快感,不过也仅一瞬间。
之前陛下向朝野公开他的错处,相当于打了一棍子。而今陛下又官复他的原职,赐御馔,赏金银,营建府邸,又相当于给一甜枣。
谁能经得起这变幻莫测的落差?
官场的一落一起,他的自尊心和精气神遭到了重创,不复往昔的志骄意满,趋向于谨言慎行,变成一个老练保守的政客。
陆云铮深切体会到了侍奉天子的艰辛,天威在上,如履薄冰。也终于明白了自己是靠皇贵妃起家的,最大的靠山是皇贵妃,而不是靠什么才华。皇贵妃当不当皇后自有圣上裁决,他不该卷入这场政治漩涡中。
至于账册的事,君王告诫陆云铮到此为止,不必再弹。江浔毕竟是他的岳丈,他既娶了江杳,该当孝敬岳丈。
陆云铮知君王这么说是不打算惩处江浔了,仍要包庇着。圣上是念旧情的人,在他这里念旧情,在江浔那里同样。
他不打算穷追猛打,这件事做得本身欠妥帖,过去就过去了,他只求重返官场。
对江家网开一面是看在江杳的份上,得让江氏父子知道,他不是好欺负的。
回到宅中,陆云铮的宅邸由萧瑟凋败变得焕然一新,前几日避之不及的宾客重来结交。
陆云铮一边满足地享受着官场地位的提升,一边鄙夷这群见风使舵的势利鬼。
欲找到江杳,告诉江杳作为当家主母拒绝这些人,莫胡乱收礼。
四下找江杳而不见,下人说江杳出去了。
陆云铮泛起疑心,暮色苍茫已近傍晚,江杳一声不吭地出去作甚?
第55章 圈批朱缙来时恰好看到这一幕。
陆云铮在宅邸等了半晌,江杳才归家。
她行色匆匆,一身简单利落的骑装,袖子用绸带扎起,姿态飒爽英气。
陆云铮疑她偷偷去探望娘家,早有三分不悦,沉着嗓子问:“杳杳去哪儿了?”
江杳见他在此守株待兔,稍作讶然,“城中新开了一座酒楼,我出去瞧瞧热闹。”
陆云铮肃然道:“我日日上朝下朝在城中行走,岂不知新开了什么酒楼?你且说酒楼的名字和位置,老板姓甚名谁?”
江杳并无遮掩之色,坦荡说:“一间无名的酒馆,老板不熟,不知姓字名谁。”
陆云铮剑眉一挺:“你骗谁?当我三岁小儿,借口也太拙劣了些。”
江杳莫名被呛有些摸不着头脑,“陆郎为何质问我?我连独自出门的权利都没有了。”
陆云铮心一软,随即又感到浓浓的失望,“你曾说过无论何时永远站在我这边,现在却站到了江家那边。”
江杳默不作声,似认了。
陆云铮见她不解释,失望愈甚。
“陆郎,你镇定一点。”
半晌,她道。
陆云铮焉能镇定,江家一心一意鼓捣着她和他和离,她受到蒙蔽,定然会弃他而去。
“杳杳,你变了。”
他喟然撂下一句话,拂袖而去。
江杳留在原地,眸中死水无澜。
是陆云铮先入为主,认定她和江家父子见面,实则并不然。
以陆云铮的眼力永远也不会发现,她方才去了皇宫。
她的主子只有一个,大明两京十三省唯一的主,紫禁城中的皇帝陛下。她所做的一切皆是主子有命,仅此而已。
……
陆云铮自认是个十分聪明的人,曾用自己的隐忍策划未来,搏得了一个不错的前程。
英雄最难过情关,面对江杳时他手忙脚乱,既怕伤害到江杳,又怕她见异思迁离开自己。
他对江杳属实在乎得过分,江杳和江家其他人不一样,出淤泥而不染,是他陆云铮一生一世认定的妻子,谁离开他江杳也不能离开他。
近几日,他表面装得若无其事,暗地里留意江杳的去向,要求小厮事无巨细地禀告。
他不是想阻止江杳回娘家,也不想限制她的自由,实是江家那对父子用心险恶,一心劝他们和离。为了他们的未来,杳杳还是暂时不回娘家为妙。
陆云铮刻意留意着,果然发现了江杳的异常。
比如她有时会在午夜忽然消失一段时间,有时白日里单独外出,以各种借口搪塞。陆云铮派去跟踪的人总被轻易甩脱,江杳反侦缉的手段比寻常人强上许多。
陆云铮虽知道这些异常,没有任何立场质问江杳。因为他派人到江家门前偷偷瞧过,江杳确实没回江家,正如她所说的出门游玩、下馆子,仅仅是寻常游乐活动。
他怀疑自己过于敏感了。
江杳有自己的自由,他岂能因最近的事杯弓蛇影,捻神捻鬼地跟踪。
陆云铮心境复杂。
……
另一头朝政上,陆云铮重回首辅之位,再度与次辅江浔产生了不可避免的摩擦。朝政的分歧外加私人恩怨,二人势如水火。
陆云铮手握江浔贪赃枉法的证据,本欲置江家于死地,念及江杳才网开一面。谁料江杳也偏向娘家,陆云铮对自己那岳父多了层嫉恨,几乎到了排挤的程度。
对于江浔来说,从陆云铮官复原职那一天起事情便不妙。此次蒙混过关不是因为陆云铮仁慈,全凭陛下高抬贵手。陛下显然不愿过分偏袒任何一家,以后的路还得靠自己走。
江浔终究斗不过陆云铮。
前些日接杳杳回娘家的事,彻底把陆云铮得罪透了。
陆云铮为圣上立下过大功,积累势力深厚,若此时蓄意针对江浔,江浔无还手之力。
江浔需在官场上寻求生存的一片天,无可奈何之下,携子江璟元以翁父之尊登临陆家,赔礼道歉,恳求两家重归于好。
江浔从前在金陵吃得苦够多,脸皮也足够厚,能屈膝侍奉圣上也能侍奉自己的女婿。
陆家不开门,他便在门前撼门而哭,声声泣血,花甲之年两鬓苍苍的老人分外可怜。
邻里纷纷围观,指责鄙夷,首辅陆云铮枉顾人伦竟将自己的亲岳父逼到如斯境地。
陆云铮没经历过这等场面,谁料江浔竟能拉得下脸登门致歉。
江杳见父亲前来下跪之前,左右为难,泪水簌簌雨下。
陆云铮没办法,不情不愿地暂时与岳父握手言和,一边安慰江杳一边将江浔父子请进家门,驱散围观之众。
……
江浔搞定女婿乃权宜之计,唯一能决定臣下生死只有一人,便是圣上。
江浔不能长久仰人鼻息,更不能坐以待毙。陆云铮重掌内阁后,他和儿子江璟元愈加把圣上当靠山,拼命侍奉圣上,日日夜夜为撰写青词,寻仙丹,访仙人,揣摩圣心,在朝野中能做到在圣上吩咐前就预先把事情办好。
皇贵妃娘娘本是龙虎山的道姑出身,半人半仙,于修玄一事独有见解,又深得陛下宠眷,献上的青词便由她批阅改动。
她认为欠妥的词句会代圣上以朱笔圈出,发回,臣下再斟酌重改。
江浔挑灯夜读,发现皇贵妃娘娘近来批改过的青词很诡异,尽圈些无关词句。比如一篇词中通篇圈“吾”,另一篇则圈了个“困”,还有篇青词是“父”,有篇是“救”。
合起来就是吾困,父救。
江浔大感诧异,百思不得其解。
皇贵妃娘娘怎会如此说话,应该不大可能是暗示,是他想多了。
可除了蓄意传秘外,皇贵妃娘娘圈的字毫无意义,全无改动的必要。
他硬着头皮酌情,改后整篇青词变得晦涩膈应,失去了原本的美感。
将青词拿到宫里重新奉予皇贵妃娘娘,司礼监张全说皇贵妃已不再批阅青词了,至于为什么,宫廷秘闻不可言说。
江浔愈加疑惑,只得依言行事。
张全将圈改后的青词直接递给圣上,朱红圈批连起来的“吾困父救”四字明晃晃呈于御案。
……
阴凉的雨线从瘦削的竹叶上掠过,天空被雨水织成一张细腻的蜘蛛网,满地败叶在风中滚动,树影朦朦胧胧地遮在廊庑边。
林静照自上次训斥后再没得到任何圣眷,昭华宫一锁,隔绝了她和外界的消息。每日她除了睡觉便是用膳,浑浑噩噩,要么坐在廊庑前盯着天空掠过的鸟影,无所事事。
芳儿和坠儿陪她一起在昭华宫,照顾她的起居和饭膳。以往还盼着娘娘复宠,这次希望完全落空了,陛下的吩咐是永不许娘娘见驾。
娘娘,怕是得老死宫中了。
林静照倒还好,见不到君王的日子也没觉太痛苦,但日子一天天循环往复乏味至极,如阴雨天笼罩着灰沉沉的黯淡,令人窒息。
凭那日圣上对她那避而远之的厌恶态度,大抵她今生再没机会觐见天颜了。早知有圣心加厌的一天,没想到来得这么快。
原来,他对她的身体失去兴趣后,她毫无价值。
白桃香叶冠空摆在桌,黯淡蒙尘。
“本宫今晚想用鸡髓笋和螃蟹面。”
林静照吩咐芳儿和坠儿,并非真馋,而是这两样用料精致十分难做,昭华宫只有芳儿和坠儿两个小宫女做,会耗费很长时间。
如此,两个宫女便没法监视她,她能获得一段独处时间。她日夜处于监视之下,独处时间甚是珍贵。
芳儿和坠儿面面相觑,面露难色。
这两样原料昭华宫是没有的,她们得向御膳房请求。凭娘娘失宠的境地,御膳房未必准许。
娘娘那日可是被圣上赶回来的,宫里谁不是见风使舵之辈?
通传御膳房,本准备被呛一鼻子灰,谁料御膳房痛痛快快就给了,还是新到的上等食材。芳儿和坠儿惊喜,认定娘娘复宠有希望。
林静照才不管那两个小宫女作甚,拿了一罐屠苏酒,喝得大醉熏熏,在牛毛细雨中独自来到昭华宫后殿清澈的小池塘边,折了一枝柳条,褪下鞋袜百无聊赖地蹚水。
她无法解释自己的举动,只是见池底有鹅卵石就想踩一踩。雨天的水冰人肌骨,无孔不入的寒感令人发凛,能让人意识到还活着。
雨色中青砖红瓦,沉暗的墙壁,灰蒙蒙的天空,长风隐细草。
她唇角克制的浅浅笑容,苍白寡淡,靠在岸边柳树边握着柳条,遥想当年和陆云铮在柳树下埋酒的情形。彼时年少轻狂,哪里知道世道艰难,以为好日子会永远持续下去。
赌书消得泼茶香,当时只道是寻常……
她眼皮耷拉下来些,困倦了,很快被阴凉又强劲的雨风吹醒,沤得脸颊生疼。
一个人在深宫孤独如落叶漂泊无依,如果可以她当然也想好好嫁个人,哪怕不是陆云铮也行,只要能过踏实日子活下去就行。
在宫里的生活富贵虽富贵,没有一日不如履薄冰的。
那日江家获罪,她本想用侍寝交换江家的平安,卖力伺候圣上一夜,谁料适得其反。
将近月余的时光,她因圣上那句“不准觐见”的命令而受困,连求情的机会都没有。
从前面临这种窘境她还能给君王写信求他宽赦,如今的她,山穷水尽。
林静照将脚从凉池中抽出来,抱膝埋头,肩膀轻松颤动。好冷。往昔明艳灿烂被深宫磋磨成灰,她在雾雨中如一朵淡淡几笔白描的山茶花,颜色褪尽,沉默寡言,明净清丽,白腕握嫩柳,眉欺杨柳叶,眼角残留几分屠苏酒的醉意。
朱缙来时,恰好看到这一幕。
第56章 柳条“还不伺候朕?”
林静照在殿外吹够了凉风才回去,衣衫被雨雾沤得湿乎乎。
昏暗的殿内鼓荡着凉丝丝的空气,犹如沉甸甸的棉花塞满了每寸角落,人去楼空。想是芳儿和坠儿做膳去了,没来得及掌灯。
窗棂半开半阖吹进阵阵凉风,林静照拢着潮漉漉的衣衫快步入内,欲换件厚实的衣裳。
至寝殿,却骤然僵住了。
皇帝不知何时正坐在她榻间,羽衣黄冠,袖袍曳地,静静守着雨色中佛青的夕暮,冷香灰的色调,宛若与黑暗融为一体,好整以暇地凝向她。
刹那间,林静照如被抽去了灵魂,瞳孔收缩,呆滞若尸。
她以为与他此生无再见之日,他就这么毫无征兆地降临在她寝宫。
“过来。”
朱缙率先开口,斯斯文文地招呼,“跪朕脚下。”
林静照掐了掐拳,尖锐的指甲嵌入掌纹,绝知没有拒绝的余地。
那日他虽将她赶了出去,只要他想,随时还是能再过来要。
她驯从地走过去似行尸走肉,屈膝缓缓跪在他刻绣阴阳图的靴边。身体和他的膝微妙隔了一寸距离,刻意留下避嫌的空隙,与他隔着厚厚的空气墙。
“过了这些日也不知问问朕好,你个没良心的。”
朱缙抬起她皓白的颈子,微眯的眸子飘摇着高袤深远的星影,柔声嘲弄,“委屈了?”
林静照随他手势僵然仰起头,目中空荡荡,下巴沉甸甸,道不出半字,纯纯像个被奴役的下位者。
“臣妾没有。”
她语气泛着不易察觉的干涩,愈是装得疏离,越显得她在意,对禁足之事耿耿于怀。
“那日没给你,你委屈了。”
朱缙轻佻而温柔地撩起她额前碎发,“今日朕来了,还不伺候朕?”
林静照一凛,翕动着长睫,罕见地违拗他的指令,“臣妾不。”
他目锋如雪青的雨色,“哦?硬气了?”
林静照死死阖目,做好了被拉出去杖毙的准备。
朱缙并不着急把抗旨的她杖毙,这些日他一直惦记着她,对她的念想不绝如缕。今夜他饮了些酒薄醺,脑子里浮现的全是她。
既然想要,那就要。
今日他来到她这里,志在必得。
他猝然掐住她的腰提起,使瘦削的她站立在他敞开的双膝之间。
一坐一站,距离咫尺。
她始料未及,下意识反抗,双腕被他牢牢束在了腰后。
朱缙沉重的力道如五指山,不容她反抗,吩咐道:“把湿衣裳褪了。”
林静照腰骨很痛,快被他掐碎,本能地哼了声,神色铁青如结了霜的月白,呼吸微重,尽是不屈。
她衔恨在心,忍不住质问一句:“陛下这是作甚?无事欺辱于我。”
朱缙无动于衷,淡声警告:“别让朕重复第二遍。”
他表面清净无秽一副山中高士模样,尽做些肮脏之事,磋磨于她。
林静照上齿遽然叩住了唇,走投无路之下,摘掉自己被雨雾打湿的衣裳。
朱缙放肆地打量着近在咫尺的她,握锢她腰的手往榻上一带,将她摁下,落下拔步床厚重的帘幕。
狭小黑暗的枕席间仅二人。
林静照失了往常的百依百顺,不顾一切地违拗他的圣意,手足乱蹬着,泪水无声染红了眼睛。她被废掉武功后过于孱弱,微弱的反抗力道忽略不计。
朱缙径直将她打开,大加挞伐。
殿内帘幕垂落,外界细若牛毛的雨意似隐似无地下着,雨雾袅袅升腾弥漫,打击着静缓的水面一片片涟漪。
林静照如鲠在喉,艰难承受着,唇快要被齿磨破,鼻窦钻入丝丝避子香囊之气。一颗玻璃心裂成八半,腹部胀得厉害,汗流浃背。
她禁不住一阵呕吐,几近把五脏六腑呕出来,颜色纸白全无人色,迷蒙的泪眼满是哀求之意,似猎人长矛下的可怜麋鹿。
朱缙却未半分心软,用软枕埋住她的面孔,眼不见心不烦,忍心继续施为,这场事不能因为她自己的原因半截停止。
林静照微微滞息,快抵精神崩溃的极限,整个人宛若在寒风中荡来荡去。
天色慢慢暗了,好容易熬到一切结束,林静照挣着欲爬起,朱缙再度沉沉摁住她肩头。
“别急,贵妃。”
因生辰缺了一次,今日要补回来。
她如临大敌,有气无力地翕动着寡淡的唇,绝计不从,拢着被子往角落处瑟缩,水意在眸子里翻滚。
朱缙屈膝步步接近,绣着松枝仙鹤的长袖一甩,欲把她拆吞入腹。
她越加挪后,猩红滴血。
他微微不耐的语气:“再躲?”
她饮恨,“陛下为何不直接赐臣妾死罪!”
朱缙抵住她,拍打着她的脸颊:“赐你死罪也得伺候完了朕再去死。”
林静照愤然咬舌自尽,被他牢牢掐住了嘴。她死意不从,从中逃脱下榻跪于地面,衣衫剐蹭,惊魂未定,硁硁然贞傲的模样。
朱缙意犹未尽,漫喘着丝丝冷意,从被褥间斜斜起身,“回来。”
林静照执意不从,宁肯在此跪一晚,浑身每寸神经都在高度戒备着。
朱缙揉了揉太阳穴,略略清醒了些。
生辰之日错过了她,他有些后悔,终究是没有度过一个完美的生辰。她走后,他静夜沉沉一人虚度,非但没清净,反而有种落寞的烦躁。
那日赶她走不是嫌弃她,而是厌恶她虚伪地和他交易,却对另一男子付出真情。
他独自在显清宫诵阅经文时总不由自主想起她,嗅她送的千字道袍那股柔雾般的香气,缓解相思。
他虽下了命令不准她来觐见,却忍不住自己来找她。
当下见她不知天高地厚地反抗,朱缙神色一冷凛,亦恢复了界限感,将一卷朱笔圈批的青词摔在了她身上,用公事公办的口吻:
“贵妃解释一下什么意思。”
林静照愣愣拿起摊在身上的青词,四篇青词上分别圈着吾困父救,单看每一个篇无所谓,连起来读便败露了,是她之前借批改青词偷偷递给江浔的。以皇帝那等机深,区区雕虫小技班门弄斧,一眼就瞥出了不对劲。
朱缙指腹稳稳扣在她纤美的脖颈上,松枝般清劲的桎梏力道,逐渐收紧,目露凶锋:“朕对你不好吗?你想让谁救你?谁又能救得了你?”
林静照戒慎肃栗地攥紧了青词,宛若被当中凌迟,极其难堪。她心口犹如塞满了棉絮,空气一丝丝被帝王的五指收紧,快要活活被掐死。
“我……”
他神情霜寒,冷酷或曰残暴地收紧长指,挟雷霆万钧之势厉峻质问:“贵妃这样一而再再而三地挑衅底线,视宫规于无物。朕给过你改过自新的机会,却不能屡屡纵容。给脸不要,那便不必给了。贵妃想父亲,朕可以叫江浔进宫来救你,你的好情郎陆云铮也一块来。一家子凑齐了上黄泉,省得朕一个个搜罗。”
林静照被这浪头般疾风骤烈的批讦打得目眩,堪堪然无法直起脊梁骨。
青词确实是她圈的,因为她幻想有人救她,她有生之年还能逃出这座宫闱。事情败露,承受的自是比死更沉重的后果。
她周身贞傲之气消散了,自知理亏,眼圈泛红,脊梁骨被他暴风雨的训斥碎为齑粉,真的快要窒息上西天。
“陛下,求您……不要。”
她被批得心胆俱裂,低了头,嗓音嘶哑如漏了的风箱,在他五指禁锢下艰难发声,“您怎么惩罚臣妾都行,求您饶过江家和陆云铮。臣妾死不足惜,来世结草衔环再报君恩。”
朱缙木然淡呵,斥其欺蒙谬议,严诮犀利:“饶过?城门失火尚且殃及池鱼,贵妃在闺阁中是响当当的才女,岂不知《大明律》的株连之罪?一人获罪,夷灭十族。”
林静照泥塑木雕般瘫在原地,绝知他打定主意要找江氏的麻烦,泪如大颗大颗的珍珠断下落下,摔碎在他手背上,呆若木鸡。
朱缙冷冷命人呈上一物。
那东西用黑布盖着,林静照以为是毒酒或匕首,揭开看是一枝细细的柳条,春日新绿的芽儿。
朱缙命令:“拿来给朕。”
林静照起了一身寒栗子,不情不愿地拿起那枝柳条,有些眼熟,才发现那是她刚才在池塘边乘凉随手折下的那枝。监视无处不在,那一幕竟被帝王见识到了。
递到他面前,朱缙却并不接,左腿不紧不慢地抬到右膝上,挑三拣四地为难道,“给谁?不懂礼数?”
她忍辱负重,只好双手将柳枝举过眉眼,像奴才一样奉给帝王。
朱缙这才徐徐伸手拿了。
他将她重新带上了拔步床,却不如方才那般温柔,用柳条一下下打她,以惩罚她在青词上做的拙劣手脚。
柳条又软又韧,飘荡着一缕缕春日的青草和泥土味,打在人身上留下微红,带来痒痛,是廷杖的变形。疼痛犹在其次,主要是耻辱,上次她犯错他用的是书卷,这次用柳条。
林静照一声不吭地忍耐着,双睫如两只刷子不住扫颤着,比起抄家灭门的惨祸,臀这点微不足道的痛实称得上皇恩浩荡。
朱缙有意将她的心磨碎,边打边掐着她问:“还敢有下次吗?”
林静照打寒战地缩了缩肩膀,答没有。
再次回到拔步床上,她存着几分警觉,两颊因恐怖而苍白。每每他要进入她时,她总给予微不可察的躲闪,哪怕挨上柳条之痛也不屈就,连以往虚伪的爱意都不屑得装了。
朱缙知她心怀芥蒂,意欲反抗,用柔韧的柳条缚了她的双腕在后,从根源断绝她的反抗,才像终于捕捉到猎物一样,慢慢受用她。
那日生辰毁了,她该补给他一个生辰。她补也得补,不补也得补。
林静照哽了下,第二次已是板上钉钉不可逃,索性闭上了双目,希望那过程快一些。
朱缙见她这副半死不活的样子,一缕犀利掠过眉宇,换着手段磋磨她,直教她坚持不住尖叫崩溃。
情到浓处,才在耳畔似冷非冷地说:
“哭什么,你爹爹朕已经放了。”
“不是要交易吗,那就交易到底。”
第57章 锦衣卫君夺臣妻
圣上来昭华宫一趟,磋磨了皇贵妃整夜。皇贵妃的哀鸣声凄厉地回荡在宫中,夜半听来极为瘆人,凌乱的衣裳弄得寝殿一片狼藉,下人们随时准备烧热水。
翌日,圣上穿戴整齐光风霁月地离开,昭华宫依旧深锁,没有任何解禁的迹象。娘娘则失魂落魄地倒在拔步床间,薄薄的肌肤片片青紫,宛若刚经历了一场浩劫。
芳儿和坠儿扶起林静照,为她沐浴更衣。林静照泡在热腾腾的花瓣水中,暖意袭遍全身,许久才感僵硬的关节稍稍缓解,逐渐活了过来。
她脱力地下滑,沉沉靠在木桶上。
洗罢,芳儿将一枚雪梨膏和一碗浓黑腥苦的药汁送到她面前。
她嘶吟了整夜,前者是用来润喉的,后者是避子的,因为昨夜圣上榻间多叫了数次水,保险起见在避子香囊的基础上额外用一次汤药。
“娘娘喝了吧,张全公公亲自交代下的,若怀了再堕受罪可就大了。奴婢往里放了糖,喝起来不苦……”
林静照死水无澜,不等芳儿说完径直端碗灌个干干净净。
她不怨。
昨夜圣上说已饶了江浔,江家全家平安,她的心愿已达成,献身是理所应当的。
圣上虽擅玩弄权术,好在守信用。
这等干净利索的交换,她还乐意为之,这副残缺的身子有点价值。
这次爹爹和陆云铮起起落落的根本原因还是在于制衡。圣上能容许臣子侵吞民脂民膏,卖官鬻爵,却容忍不了臣子专权。
圣上一直在引导大臣分裂,好坐收渔翁之利。之前他打压陆云铮,是因为陆云铮功高震主,隐隐有羽翼丰满之势;如今重新启用陆云铮,是因为爹爹在内阁一家独大,缺少了制衡,臣子的祸福皆视时局而定。
什么修仙炼丹,他始终握紧的唯有权力。
……
陆云铮二度入阁后,耳聪目明,愈发谨慎敏感,对一些人一些事的嗅觉也更加准确。
凭直觉,妻子江杳有秘密瞒着他。
因为他留神观察数次,察觉江杳在某个特定时间消失不见,名为出门游玩,跟踪她的小厮无一例外地被甩脱,她简直像空气人间蒸发。
杳杳虽然会武功反侦缉能力强,也不至于到这份上。她神出鬼没与镇抚司的锦衣卫有一拼,轻功高强得可怕。
他与杳杳青梅竹马,她的一切他都了如指掌,杳杳的功夫只是用来打发寻常盗贼小偷的。
陆云铮如蚌珠进了砂砾,如芒在背,始终对此耿耿于怀。同甘共苦的妻子有事瞒了他,难道她正在和江浔一起密谋?
他不愿相信。
杳杳是他亲近的人,绝不会害他。
又一次江杳夜半起身,陆云铮终于忍无可忍,蒙着脑袋装睡,待她穿戴完整后猝然抓住了她的手,暴起发作,当场质问:“杳杳,大半夜的你要去哪里?”
江杳猝然被吓一跳。
“我……”
她略微局促,秀眉皱成了线。
陆云铮见她面前正敞开一沓公文,哀毁痛伤,爱恨汹涌:“你偷偷翻阅我的公文,趁夜要给谁通风报信?”
江杳挣了下,没逃出他的死攥,“陆郎,原来你没睡着。”
“我当然没睡,托你的福我这些天都彻夜无眠。”
他额角青筋猛涨,径直戳破,“枉我们十余年的感情,我如此深情待你,原来你是细作。”
细作……
刹那间,江杳冷汗如瀑。
甩开陆云铮对她来说轻而易举,不知怎的她却被钉住。
听陆云铮接下来铿锵质问:“你终究还是选择帮你爹爹江浔吗?”
江杳心跳咯噔停了一拍。
停了停,她面露哀容,顺水推舟地道:“是……我不忍心,那毕竟是我亲爹爹,我怕你对他不利,所以才翻阅你的公文。”
陆云铮的血色一丝丝推下去,她细柔的话犹如凌迟,刀刀剐着他的血肉。是江浔,果然又是江浔。斯人在朝堂上算计他不够,还暗中支使杳杳通风报信。
但他的疑心并未打消,她的表现太平静了,没有被抓住的惊慌心虚,反而像蓄意酝酿某种情绪,好让他相信这一切的幕后指使是江浔。
他才没那么好骗,更不会给人当枪使。
种种迹象表明杳杳不单单是江浔的女儿,更有可能是散落在民间的锦衣卫——那些最可怕的牛鬼蛇神。
藩王联军攻入京师时,杳杳曾经离开过他很长一段时间,杳杳或许就在那时误入歧途,被同化成了锦衣卫的一份子。
枕畔人竟是圣上的密探,时时刻刻将江陆两家的行踪报给圣上,当真可怕。
“那你每日吃的药是什么,我留意将近一个月,你每日都会把药渣倒在芭蕉树下,骗旁人说是安神药。”
陆云铮眼眶逼出猩红的泪,痛得无以复加,“……那是避子药,对吗?”
江杳见他已查清,条条证据列出来审讯她,多少怀着抵触情绪,算是默认了,随他怎么想。
“你说话啊,”他高声吼着,“到底为什么?”
她很难再正面凝视陆云铮,似有隐情,“我还不想要孩子,你原谅我。”
“可我一直心心念念盼着,我费尽心力到处给你请郎中,甚至怀疑过自身的原因。”
陆云铮用力握住她的肩膀剧烈摇撼,不死心地问,“你为何不想给我生孩子?明明我们那么好,你即便暂时不想要孩子也可以和我明说,把我骗得团团转有意思吗?”
江杳被弄得钗发散乱,“陆郎,你别这样。”
他怒极反笑,笑中含着无尽凄楚,替她道出真相:“你早就不爱我了,为了旁人骗我,我们过去的山盟海誓付之东流了。”
她既然被神不知鬼不觉发展成了锦衣卫,第一信条必定是忠于君王。凡厂卫者如鹰犬,君王叫之生便生,君王叫之死便死。他们是君王的影子,忠诚的附庸,他们爱君王,君王是他们的父,给予他们生命,赐予他们信仰。
“你心里有了陛下,是吧。”
江杳霍然一惊,瞳孔警觉地放大,寒芒闪闪,刹那间透露着可怕的杀意,冷冷道:“陆云铮,你僭越了。”
陆云铮掐住她的手腕,将她牢牢扣在了墙上,类似于悔恨的复杂情绪,恳然道:
“杳杳,你跟我说实话,你是如何被发展成锦衣卫的?陛下都对你做了什么?我知道你一定有苦衷,当年战乱时你是懿怀太子身边最重要的人,后来你往龙虎山避难,定然卷入这场政治漩涡中了。”
“没能好好保护你是我的过错,你有任何苦衷都可以现在和我说,夜深人静,首辅宅邸守卫森严,不会泄露丝毫。如果你实在摆脱不了锦衣卫的身份,我可以带你远离京师,我们依旧是羡煞鸳鸯的一对……”
江杳没等他说完便决然拂开了他,眼神如两道电光,神色坚决。
“你在说什么,我听不懂。”
陆云铮被她一拂之下竟往后踉跄,她掌中积蓄着力量,当真武功高强的锦衣卫,从前的柔弱竟是装的。
他咆哮:“你听得懂!”
江杳淡定的脸如暗色的纸张,眉眼间丝丝凛冽的轻芒,“我是江浔的女儿,江璟元之妹,并不知道什么锦衣卫,你们内阁政斗那一套休要套到我身上,莫拿这个质问我。”
“你敢发誓说你从未见过君王,从未对君王有过一丝情意,哪怕是鹰犬对主子的忠诚?”
陆云铮下颌肌肉紧张地收缩,再度将她按在墙上,在她耳畔压低道,“在你消失的那段日子里,陛下都对你做了什么,使你心甘情愿沦为鹰犬?你……是否侍寝过陛下?你和我上-床的时候心里想的是不是陛下?”
他死死盯着她的瞳孔,试图找出蛛丝马迹。
江杳避开他压迫性的盯视,不屈的面色中透露几分温情:“陆云铮,你胆敢说如此大逆不道的话,忤逆君父。我与你无话可说,你既如此怀疑,我便回爹爹家里去好了。”
说罢她抹了抹泪,转身便走。
“江杳,你别傻了,陛下爱的始终只有皇贵妃一人!”
陆云铮在后几乎声嘶力竭地喊,“我参与了给林静照上尊号的全过程,知陛下对她爱之深情之切。为了林静照,陛下不惜对峙周氏内阁,废皇后,专房专宠,将她捧成独一无二的皇贵妃。”
“而你呢?你是臣妻,连枚棋子都不算,纯纯替陛下监视我和江浔的。即便我与你和离,你如愿以偿入了后宫,你觉得是林静照的对手?林静照并非柔弱的深宫女子,有的是机心和手段,你确定在后宫那种吃人的地方会幸福?”
“江杳,你根本不知道!”
他锐利的话语中呲呲闪着火花。
江杳停下脚步,却未曾回头。
“陆郎,你。”
她想说什么却又无法开口,语气痛苦而夹杂沉郁警策,“你根本不知道。”
重复下他的话,她又补充道:“你好自为之吧。”
黯然神伤,离开了陆宅。
陆云铮没有追,一个人枯坐到了天明。
两败俱伤。
内心千丝万缕,理不出个头绪。
试图静下心潮,见铜镜中的自己色如枯蜡,发丝蓬乱,失魂落魄似个流浪儿。
他万万也没想到,君王竟然是自己的情敌,堂堂帝王竟然做出君夺臣妻的事。
陛下他已经拥有足够多了,睥睨四海的天下之主,后宫佳丽无数,为何就不能好好和皇贵妃过日子,而非要横刀抢走他的爱妻呢?
这瞬间,他好嫉妒陛下。
命运如此弄人,他得到了杳杳的人,杳杳的心却在君王那里。
第58章 臣妻“微臣要带臣妻回家。”……
陆云铮独自僵坐了整夜,天边墨色渐渐淡褪,升起鱼肚白,朝霞涂抹在似暗非暗的天空,撒些薄弱的光辉。
他满腔痛苦无从纾解,叫仆人送上了酒,平日酒量不佳的他一口气喝了七八壶,烂醉如泥,喝了就吐,吐了再喝,纯纯自己折磨自己。
仆人好心劝诫,反遭陆云铮训斥。内阁的人多次来请他这首辅,他皆闭门不见,醉在榻上人事不知,口中断断续续念叨着胡话。
连续三天,他房中充斥着浓重的酒味,颓废疲沮,昏天黑地,厚厚的帘幕拉着,分不清白天或黑夜。
哀莫大于心死,陆云铮此番被严重打击,不是身体上的而是精神上的。爱了多年的女人竟无情背叛他,他心上被掏了个血淋淋的窟窿,偏偏情敌还是这世间最有权势的人,他丝毫奈何不得。
陆宅笼罩着一层愁云惨雾,滔天的怨气使这座宅子失去了往日生机,被脓肿得凉湿空气裹住,夜长无寐天不明,烦闷郁悒。
直至第四日头上,江浔和江璟元父子匆匆找上门来。
家丁以为这父子俩故技重施又要在陆宅前哭闹,以强硬手段阻拦。这父子俩死活不走,态度坚决,定要将陆云铮揪出来。
僵持良久,陆云铮惺忪地从卧房中走出,青黑的胡子茬儿覆满下巴,衣衫松松垮垮,浑身酸腐的酒气,打着酒嗝,一副萎靡不振的样子。
“岳父大人,有何贵干。”
他蔫头蔫脑地招呼句,哈欠连天。
江浔罕见地疾言厉色,急切询问:“陆云铮,老夫今日来有要事相询,你知道杳杳在哪里吗?”
陆云铮揉了揉太阳穴,听到这名字下意识皱满了眉头,摆摆手,拈酸喝醋地说:“我怎么知道,她应该和你们相亲相爱才是……”
江璟元大声打断:“妹妹已经失踪五日了!若非你将她囚禁,她能在何处?她当初那么爱你,你却如此待她,你还算是人吗?”
陆云铮听得额筋剧烈一跳,顿时涌起杀人的怒意,揪住江璟元衣领道:“谁囚禁她了?你们贼喊捉贼,整天逼她,反倒找我来要人?”
江璟元一下子被掐得双脚离地,眼珠涨凸,脸憋成了猪肝色,也不知陆云铮哪来的那么大力气把人掐死。陆云铮遒劲的手臂隐隐在颤,狠意纵横,血性在那瞬间冲昏了头脑。
江浔见此连忙劝阻,扯开了陆云铮,“好了!现在不是纷争的时候!陆云铮,你既说杳杳不在陆宅,老夫信了,杳杳以前每天会给老夫通家书,如今确已断联五日了。”
陆云铮心中一刺,原来杳杳以前每天都给江浔写家书,果然是父女情深,他这外来的丈夫放在第二位。
不过瞧江浔二人这焦急的神色不似作伪,杳杳真的失踪了。
他烂醉如泥,已四五日不问人间事,并不知外面的风云。
陆云铮意识到问题的严重性,立即唤来守宅家丁,询问根由。
家丁禀告说夫人五日前的夜里擦着眼泪离开,训斥下人不要跟着,之后便再没回来过。
陆云铮大怒道:“混账!怎么不早禀告?”
挥手给了那家丁一耳光。
他一直以为杳杳这些天在陆府,才与她冷战着等她主动低头,谁知杳杳一去不复返。
五日着实是很长的时间了,要发生什么早就发生了,错过了最佳救援时机。
一阵可怖的恐慌渗入心头,陆云铮额头冒出层层冷汗,刹那间将最坏的结果在脑中过了一个遍。
江浔急得如热锅上的蚂蚁,不停捋着花白的胡子。
江璟元性格急躁,戟指训斥起陆云铮的错处来,言辞十分激烈,口沫横飞,给陆云铮扣个负心薄幸的帽子。
陆云铮方才还与江璟元激烈地争高低,此刻像蔫了的茄子沉浸在自己的心事中,任凭江璟元詈骂而空盲盲不知反驳。
江浔怕再惹怒了陆云铮,示意江璟元住口,礼貌而不失威严地警告道:“陆云铮,杳杳既是在你这里丢的,无论如何你得把她找回来,她是老夫唯一的女儿!”
“她也是我唯一的爱妻!”
陆云铮咬牙切齿地强调,声线沙哑得像绷断的琴弦,颜色愠然。
杳杳怎会蓦然失踪?
联想起她疑似锦衣卫,与宫里有千丝万缕的联系,这次她失踪很有可能去宫里了。
千万别。
他猛烈摇头试图甩掉这念头,手指狠狠抵住了额,烦乱如麻,悔意层层叠叠地侵蚀内心,头脑在酒意的作用下恍恍惚惚。
他不该和杳杳吵架的,不该。
他是混帐。
那日他话说得重了,定然伤到杳杳的心了。
如果她去找陛下,最可怕的事就要发生了……
江陆两家忙忙碌碌在京中寻了江杳两日,快要掘地三尺,甚至托了在外为官的友人帮忙寻找,依旧是全无音讯。
事情一筹莫展,渐往最坏的方向发展。
江宅内,江浔、江璟元、陆云铮三人相对而坐,博山炉中飘出一道细细的篆烟,无形的浓重烦愁氛围塞满了房中每寸角落。
陆云铮再三探问江杳从小到大是否接触过镇抚司,或者与什么厂卫有联络,江浔禁不住一阵震颤,杳杳哪会认识那些杀人血刃的锦衣卫,道:“老夫对天发誓,绝无此事!”
陆云铮也觉得杳杳以前很正常,她被诱化成锦衣卫只是最近的事。
他留了个心眼,没敢把杳杳近来的异常对江浔和盘托出。
江浔叹声一息接一息,短短七日本就斑白的头发没剩几根黑发,恓惶落寞,难以消受,神色间充斥着作为父亲的忏悔。
陆云铮比江浔知道更多内幕,也更懂得事情的可怕,急切中夹杂着些微恐慌。
虽然不知杳杳何时被培养成锦衣卫的,但陛下是一个虚幻的“天”,无限的皇权收拢在他一人身上,神器,政权,帝位,权力具有极其的深度和广度,杳杳只是初出茅庐的姑娘,蓦然撞上去会粉碎,会头破血流,完完全全走上一条不归路。
况且陛下又有皇贵妃,杳杳做了他们的锦衣卫,只能沦为工具。
杳杳焉能斗得过皇贵妃呢?
他不能袖手不顾。
无论如何她是他的爱妻,陪他度过了那么多岁月,他要找她回来,哪怕付出自己的生命。
陆云铮叫江浔等人先回去,自己想办法寻杳杳。准备地说不是寻,而是救。
杳杳所在的那个地方,即便他这首辅也无法轻易踏足。
但为了杳杳,刀山火海也得硬着头皮闯一闯。
……
皇宫。
紫阁丹楼,廊腰缦回,烈日炎炎灼烤着大地,大明殿丹墀之下,汉白玉磁石反射耀目的白光,雕刻鱼兽处出没于波涛之中。紫宸九重,彰显皇庄独一无二的雄浑。
陆云铮换上一品官服,头戴君王昔日所赐白桃香叶冠,求见陛下。
滚滚黄河水的日光晒得他的影子浓黑,汗珠顺颊滑下,融不化他铁铸的意志。
陛下正在玄修,不见任何人。
陆云铮郑重跪着,沉默地倔强。
他头戴象征君王雨露的香叶冠,犹如免死金牌,大内侍卫不敢对他无礼。
东厂沈公公手持拂尘,矗立于前,细声细气蕴藏着危险,“陆大人,咱家再问您一遍,您无事生非地逼在宫门前,究竟想做什么?”
陆云铮跪立的身子笔直不动如石狮子,道:“寻臣妻。”
“寻妻为何到大内来?”
“因为臣要寻的妻是镇抚司的锦衣卫,江杳。”
他一字字滚烫地说,比日光还烈。
“宫里没有您的妻,锦衣卫也没有叫江杳的一号人物。您丢了妻子该去江阁老家里寻,那才是您的岳家。”
沈公公皮肉不动,鬼蜮小人作祟的卑鄙模样,“请回吧。”
陆云铮置若罔闻,只毫无波澜地重复道:
“微臣要妻江杳,求陛下允臣带她回家。”
他风骨俨然,光明磊落,浩荡正气于天地之间,堂堂首辅完全没把阉人放在眼中,哪怕是东西厂那些最阴狠毒辣的阉人。
他此刻跪的是君王,是天家,而非阉狗。
“微臣求见陛下!”
直接略过了太监,对向乾清宫。
——虽然乾清宫已经许久没人了。
沈公公常年在东厂做事,牢狱里阴晦的气质浸满全身,在太阳底下显得鬼气逼人,加之那细得割人的嗓音,皇家走狗的作派淋漓尽致。文官集团瞧不起他,他也瞧不起那些自诩清流的文官集团。
“那陆大人您是打定主意干冒天威,要在皇宫闹事了?”
日华浮动下的琉璃瓦,镇脊的鸥吻,缠绕龙凤的玉柱栏杆,这是不容置喙的权威,这是飞鸟都要噤声的禁忌之所。
陆云铮依旧还是那几个字,玉石铮铮作响撞在一起,“微臣要见臣妻。”
沈公公代表的是显清宫中的君王,怀着些微敌意地道:“首辅大人这么做,宁愿放弃您打拼多年的仕途吗?”
“愿意。”
人固有一死或重于泰山,或轻于鸿毛。
他的爱妻被锁在这九重禁闼中,他做好了豁出一切的准备。他敢跪在这里说出这种话,就意味着绝对不会让步。
声声回荡于禁宫之中。
他来讨妻。
好歹他当年把林静照送上了皇贵妃之位,凭这点恩义,陛下也该宽赦这一次,放他妻子回来。
沈公公问罢了话,回去向君王复命。
半晌归来,最后对陆云铮道:“陆大人,您先回去吧,此事陛下已然知晓,会帮您寻到妻子的。”
陆云铮闻此才稍稍松了口气,被灼热的太阳晒得几乎发晕,揉了揉酸痛的膝盖,得皇帝承诺才暂时离去。
沈公公几分哂笑。
方才殿内圣上其实只有一句——
“放肆。”
第59章 杀令悄无声息了结陆云铮
显清宫,山雨欲来风满楼。
殿内高大幽深,根根汉白玉柱上雕刻沥粉雕金云龙团,悬“受命于天既寿永昌”八个威武庄严的大字,体态修长的铜鹤描绘着精致的景泰蓝,袅袅磬音化作清风在空中飘荡。
君王朝西北方向有恒地静坐,身着玄黑的刺绣蟠金道袍,双目闭阖,盘膝而坐,头戴香叶冠,手拈一枝犹挂着嫩寒水露的白桃枝。
江杳远远跪于阶下,深深埋首,以额贴地,凝重如石像。
“属下叩见陛下。”
陆云铮这次鲁莽地来皇宫要人,皆因她办事不利。作为锦衣卫,她有不可推卸的失职。
她确实不是真的江杳,她是大内唯一的女锦衣卫,从小按照皇家最高规格的死士培养,帝王是她说一不二的主子。
这些日来,她奉命易容易声成江杳的模样,混入江陆两家,刺探情报,制衡权臣,代替江杳活在人世间,完成机密的任务。
真正的江杳是宫里的皇贵妃娘娘。
因为她这假江杳的存在,陆云铮丝毫没意识到自己妻子的异常,如在梦中而实堕彀中。
命运将人颠弄于股掌之中,陆云铮爱妻,自始至终没爱对人。他此刻铁骨铮铮地要人,要的也是她这赝品而非真正的江杳。
陆云铮和皇贵妃娘娘隔着一道宫墙,过往曾数度相见,擦肩而过。
每当陆云铮有怀疑的迹象时,她便会尽职做好一个替身,遮蔽陆云铮的双眼,用温床软化他的内心,打消他的疑虑。
“属下死罪,办事不利。”
阴冷殿中光线黯淡,金丝楠雕镂的穹顶镶,青绿的仙人彩绘隐于庑顶黑暗里,处处涂抹着透明青漆,不似神仙洞天反像森森阎罗殿。
君王依旧于高高龙墀上,阖目默诵青词,微淡的春光从穹顶深处泻下来,天家的威严与道家的清寂凝注于他一人身上,似乎并未动怒。
这平静是可怕的,平静中蕴藏着暗流汹涌。越是没有处罚,越让人心惊肉跳。
林静照掀开青纱,缓缓从内殿走出,与江杳不期而遇。
江杳也抬首看向她。
二目相撞,碰撞出异样的感受,两张完全一模一样的脸。
长久以来,她代替了她。
她们互为表里,都知道彼此的存在,却从未正经见面说话过。
此刻,她想要和她说一声道歉,嗓子喑哑滞涩,被胶着住了。
作为锦衣卫,她没得选。
真正的江杳就在此处,但陛下绝不会放她走。因为她不仅仅是皇贵妃,还是一个本该囚在诏狱深处的政犯,掌握着先太子的秘密,和先太子有千丝万缕的牵扯,非死不能出宫。
林静照刚才眼睁睁目睹陆云铮来皇宫要人,一方面慨叹他真的爱江杳,另一方面又清楚地知道这次陆云铮真的完了。
陆云铮大逆,宁愿对君王不忠也要把爱妻放在了首位。君王在位立天下之纲,一把用废了的刀锈迹斑斑,没有再继续留着的必要。
她有种旁观者的感受,被剥夺了原本身份成为林静照后,陆云铮心里已没她的位置了,做什么都是为了江杳。
林静照敛去思绪,挪走视线,转而迈上九重玉阶,跪坐在帝王身畔,像一具沉默的影子,一只铜鹤死物。
她没有多留给陆云铮半分心神,默契地依附着君王,仿佛那是她天然的位置,试图以乖讷来换取帝王雷霆之怒的平息。
她可以今生永远画地为囚,但求陆云铮和江家人平安。
朱缙默诵罢了一片青词,丢到火盆中焚烧,火光发出轻微噼啪的爆响,狞然摇动,映得他忽明忽暗的清削面庞愈加瘆人。
君王的命令是悄无声息地了结陆云铮,毕竟君臣一场,便赐陆云铮全尸,全死后哀荣。
林静照心脏猝然沉甸甸下坠。
她膝盖跪行了两步,靠近君王,方要求情,尚未开口,听得朱缙平静温淡仿佛靡靡的春雪:
“谁若求情,同罪论处。”
帝王动了杀心,杀心已炽。
剑出鞘,非见血不能还鞘。
林静照被慑在原地。
从没见过他杀人,杀起人来这般狠利绝情。
不是她上黄泉,胜似她上黄泉。
她难以相信陆云铮会死。
朱缙冷色对江杳道:“你亲自去办,限一日,事成之后朕许你指挥同知之位。”
说罢,东厂沈公公托来一把剖骨刀,寒淋淋的刃芒,锋利淬毒,见血封喉。用这把刀刺入陆云铮的心脏,割掉陆云铮的头颅。
江杳顿了顿,伸手接了。
她是镇抚司最优秀的杀手,完全可以胜任此命。
猥蒙圣眷,不胜铭感。
……
江杳失踪将近半月,正在全家人绝望之际,蓦然又回来了。
她称那日负气离去,纵马狂奔,出了京城不知不觉就迷了路,马匹也被尖锐的石子割伤了。幸而蒙故友搭救,收留几日,养好了精神,解开心结,今日方骑马回来。
陆云铮喜极而泣拥住了她,看了又看,如释重负,夫妻俩之前的嫌隙烟消云散了。
江浔和江璟元父子亦感庆幸,拜谢上苍,杳杳总算有惊无险。
“下次再有这种事,好歹派人给家里通个书信,为父快要急死了。”
江浔板着脸教训,终掩盖不住对女儿的一腔爱怜,布满褶皱的手揉着江杳的脑袋。
江杳颔首答应,“谨遵爹爹教训。”
当下夜已深,江浔见女儿安然无恙便不过多叨扰,他还有青词要撰写,明日献呈君王,便携江璟元离开了陆宅。临走前给江杳塞了许多银钱,家里人其乐融融,一派皆大欢喜之相。
陆云铮目送岳丈离开,忧心如捣,欢欣之中笼罩着沉沉的阴影。
杳杳这谎话编得错漏百出,骗骗江浔那等昏聩之辈尚可,真相绝不是这样。
她莫名失踪,是他冒着性命之虞到宫门口跪求,她才终得以归家的。
那日,东厂沈公公传达君王口谕时,承诺了要帮他找妻子,把他妻子还回来。君王一诺,驷马难追。
可君王后续还有何惩罚?
他干冒天威,此事绝不会这样算了。无论君王要关诏狱、廷杖,贬谪……他都做好了心理准备。
江杳将江浔父子俩送出宅邸,回首见陆云铮于风中怔怔出神。
她瞥向他,他恰好也与她对视。夫妻俩睽别未见,有太多的话要说。
陆云铮欲言又止,似埋隐忧,怜悯之情快要滴出水来。
江杳知他定然许多疑问,垂首默然。
二人数日分别,恍惚生疏了许多。
沉默良久,窗外夜空繁星苍苍有光。
陆云铮支吾了下,主动道:“杳杳,我们弄点酒菜好好谈谈吧。”
江杳清浅婉切,秀发高高盘起,美丽内敛一如往昔,似一朵明净清丽的山茶。
陆云铮握住了她的手,掌心相贴,两颗心脏在鼓噪,淡淡的劫后重生感弥漫在空气中。
下人帮忙备了一大桌子酒菜,膏烛明亮,月夜静谧,二人相对而坐,仿佛又回到了新婚时,窗棂间恍惚还贴着囍字。
陆云铮举杯,凝视着爱妻的形貌,温声道:“我敬你。”
江杳举杯,明眸皓齿,“我亦敬你。”
陆云铮与她共饮,恰似洞房花烛喝下的交杯酒,仰脖而尽,酒味微苦。
“那日是我冲动了,说了过分的话,我……向你道歉,你原谅我吧。”
兴许是第一次给人道歉,他眼神左右躲避,颊色泛红,好像很难为情。
江杳道:“哪里的话,我从没怪过你。”
“真的吗?”陆云铮眸中坚冰融化了些,“你蓦然消失这么多日,还以为你故意惩罚我。”
江杳容色平静,“你是很好的人。”
“好人……”
陆云铮挠了挠头,今夜的杳杳似乎与往常不同,让他奇怪地乱了分寸。
他以为她还在拘束,展露笑颜,刻意说些从前二人美好的过往,绘声绘色,以勾起她的回忆,缓解她的疏离。
情到浓处还不由自主握住她的十根纤纤玉指,感受她脉搏的跳动。
江杳没有抗拒,任由他握着。
灯下的美人冰肌玉骨,温润秀洁,含羞草的娇柔,眸中点点波光。
听着过往那些故事,她也笑了。
“我们小时候便私定终身了,你与我山盟海誓,除了圆房多亲密的事都做过。”
他肆无忌惮说些狎昵话,凑过去将她揽在怀里,浮现薄薄竹叶酒的醉意,沉浸在自己世界中,“你和我上山打猎,下河捉鱼,春天同酿桃花酒,秋天一起吃桂花糕。你常说我体质太文弱,整天就知道读书,非要教我武功。可我知道我不是那块料,再学也赶不上你的……”
江杳依偎在他怀中,眼前如出现了一双眷侣相携欢笑逗趣的情景,唇间轻淡的笑,低沉若无:“我真羡慕她啊。”
“羡慕谁?”陆云铮吻了吻她的唇角,没太听清楚,“你谁都不用羡慕,你就是你自己。”
杳杳失踪的这些日,他想清楚了。
杳杳被诱成锦衣卫必定有内情,其中关系千丝万缕,一时难以断干净,他不该逼杳杳。
他们是夫妻,同甘共苦,合舟共济,遇到了问题想办法解决,而非争吵。
朝廷上出了再大的事,有他顶着呢。家和才能万事兴。
“我之前的那些话都错了,今后我会相信你,出了任何事不会盲目怪你。”
他的歉意越来越浓,夹杂着淡淡的希冀,最后商量似地对她道,“杳杳,以后的日子我们好好过吧。”
江杳抿抿红唇,点着头,伏在他怀中。
良宵美景,一切美好得过分。
可惜君王的吩咐,她不能忘记。
第60章 抉择匕首,白绫,毒酒
酒暖人意,热气飘荡在卧房内,明烛高悬,熏得人沁汗欲褪衣。
陆云铮一边感慨着,命根般搂紧江杳的脑袋,恳诚询问:“杳杳,你能不能告诉我这一切究竟怎么回事,你怎么就做了锦……?”
这团疑云始终困扰着他。
杳杳走上锦衣卫这条不归路,竟连她的亲生父亲江浔也毫无察觉。
锦衣卫表面风光,实则为人鹰犬,无根浮萍,掌握了主子太多秘密后难有善终。官员谈锦衣卫色变,正经人家的女儿都不会嫁给锦衣卫。
江杳竖起一根绵柔的手指压在他唇上,和煦的面孔写满了情意,“嘘,过了今晚,我什么都告诉你。”
陆云铮英眉蹙起,搂她愈紧,“为何是过了今晚?”
江杳沉默了两刻,一寸寸将他的眉眼抚平,“就是过了今晚,明天。”
陆云铮知她必有苦衷,不再缠问。左右他已决定今后和她携手共度,任何后果都无所畏惧,死也要死在一块。
“好。我等你愿意告诉我时。”
江杳水晶般的眼睛泛出流光,似悲伤,怜悯,不舍,又似叹息,抚摸着他的鬓发,哭中带着笑,笑中带着哭,不似看爱人,似菩萨看众生。
这注定是最后一夜。
熄烛,二人同枕而眠,因喝了太多酒的缘故,只牵着手陪伴彼此。
这夜既平静又非同寻常,繁星甚是煊赫,映入床帐之中,朦胧的月光如淋人的水,轻柔地哄睡,让夜晚有了诗意梦幻的触觉。
陆云铮唇角微笑,一场好梦。
多少日了他一直提心吊胆的,今夜总算握住了爱人的手,夫妻团圆。
江杳却始终没睡着,思至天明。
沉重的晨钟由远及近萦绕在京城中,驱散了冥冥的残夜,揭开崭新的白天。第一缕阳光撒入室内,盆景兰叶闪烁着清晨的光辉。
这么快便天亮了。
江杳任陆云铮抱着,脑袋侧歪着,定定凝视这间熟悉的闺房。
在此住了这么久,屋子蕴藏着感情,处处留存着她和他生活的痕迹,春夏秋冬,三餐四季,将来也许还会诞生一个孩子,天长地久地住下去。
不知不觉,眼眶已蓄满泪水。
陆云铮正睡得朦朦胧胧,被阳光晒醒。今日他得去内阁当职,无法赖床不起,便悄悄摸摸地穿上衣袍,尽量不打扰身畔的她。
谁料江杳正醒着,掩饰地擦了擦脸,睁着一双微泛血丝的眼睛,“陆郎。”
陆云铮稍稍愧仄,“吵醒你了?”
她恬静地摇头,“没有。”
陆云铮笑着吻吻她额发,叮嘱道:“我先去文渊阁,你好好睡着别起这么早。睡醒了吃点东西,这些日你在外奔波都瘦了。”
江杳沙哑地嗯,在他怀中蹭来蹭去,乖巧无比,言听计从。
爱妻甚少有这般黏人的时刻,陆云铮心花怒放,又搂着她亲热一番。小别胜新婚诚然有理,他和她吵架之后愈加甜腻了。
街上新开了家铺子,陆云铮晚上要给她捎回荷叶羹尝尝,问江杳要什么口吻,江杳无声笑了下说多放糖。
他宠溺地答应,她以前不怎么爱吃甜的,现在变了。人常说酸儿辣女,她爱吃甜的是什么呢?
日子太苦需要加点糖。
“为夫记下了。”
陆云铮狡黠地眨眨眼,“你若实在想我,我争取早些回来陪你。”
江杳墨发散乱地躺在枕席间,以为她会劝他些好好当职之类的话,她却一反常态地答应了,“好,我等你。”
陆云铮眼角莫名一湿,猝然击中心中某处柔软,欲将她塞进怀里揉碎,怕显露窘态匆匆落荒而逃。
之前是他多心了。
杳杳从来都是这么爱他的。
他乱吃飞醋居然嫉妒到陛下头上,当真荒唐,太莽撞逾矩了。
他羞涩地浅笑了下,离开了家。
卧房内,江杳独自在榻上缓缓起身。
安静下来了,仅剩她一人。
窗外鸟语啁啾,阳光澄澈,冷暖正好。来到阁楼上眺望,陆云铮英俊文静的身影已完全消失在廊庑之外了。
多希望她真的是她,这样的日子永远过下去。
江杳贪恋地吮吸着阳光和空气,她尝过真真切切活着的感觉,此生无憾。
她将藏匿的寒刃拿出,在阳光下握了握,感受了一下死亡的意境,随即从阁楼上径直将寒刃抛入湖中,噗通激起剧烈水花。
可笑的是,作为杀手下不去手。
她不是一个合格的杀手,更不是一个合格的锦衣卫。
江杳凄笑了下,双目如古井死水。
跪地朝皇宫的方向三叩首,眼角一滴冰寒的泪水,为君父而流。
她不忠不孝,完成不了使命,无颜面对君父,辜负了君父多年的信任和栽培,唯有以死谢罪,来世再报天恩。
良久,她从妆台上拿起一块金锭,径直吞入喉咙。
……
江杳猝然吞金而死,死得悄无声息。
内阁两位大员陆云铮和江浔同时告假,料理丧事。听说陆大人闻丧讯时心情颠越,震惊无措,脸色霎时惨白如雪,跑丢了鞋袜,跌跌撞撞连轿都不会上了,径直从马背上跌落,坐在地上呕血成升,抚膺流涕,昏死了过去,兀自一抽一抽涌着泪水。
江浔老迈之躯更难熬些,衰弱的身体承受不住这等打击,一病不起,残命如烛风中摇曳。江璟元独自支撑着整个家,边侍奉着父亲,边料理妹妹的丧事。
惨剧来得太遽然了些。
谁也想不到,江杳归来那日还好好的,忽然间吞金自尽。她并未和陆云铮闹矛盾,甚至临终那一夜两人还你侬我侬。
江杳的离去对将江陆两家的打击是毁灭性的,几乎压垮了每个与她有血缘关系的人。
林静照处于深宫之中,无从得知江陆两家的的悲恸,江杳的死只是小小的水花,涟漪都激不起来。江杳死则死矣,并不影响什么,也不能保住陆云铮的性命。
两家料理丧事,江杳以首辅陆云铮之元妻名下葬。作为锦衣卫来讲,她深蒙天眷却忤逆君王违背使命,罪大恶极,连累她的师父锦衣卫指挥使宫羽罚禄三月。
林静照内心愈加寒凉,毛骨悚然,见江杳这个下场,不久的将来陆云铮必死。
她浑浑噩噩,心里空荡荡灌满了风,不可避免地对那位显清宫的道长产生憎恨之情,为陆云铮伤心,为自己的命运伤心。
任何求情之词都没用,她早已喑哑。
这可恶的宫墙将她束缚住,似梦似醒,浮浮沉沉,令人怀疑这不是皇宫而是人间炼狱。
几日来,她昏昏沉沉地糟蹋自己,想赶紧得病死了,最好赶在陆云铮死之前,这样心不用痛人也获得了解脱。
皇家的信条是灭口,死人是最守秘的。她既知晓朱泓的秘密,迟早也落得和江杳一样吞金而死的下场。
天色冥黑,铅云密布,灰沉的云团似翻滚酝酿的混浊波浪,轰隆隆的闷雷劈下,枯叶被坠落的雨滴打成烂泥,黑燕盘旋低飞,大雨将至。
这座吃人的皇宫,终于要露出最狰狞的面目。
林静照端立在昭华宫之前,阵阵冷风掠过裙摆,准备听候圣旨。
“皇贵妃,闻您近来精神恍惚,神志欠安,陛下特宣您去显清宫见驾。”
若是寻常召见,来传口谕的皆是张全,此时来的却是东厂沈光,此人和锦衣卫一起掌管诏狱,尖酸刻薄。
浓浓不祥的预感已充斥心头。
是生是死,她都得去面对。
林静照跟在沈公公之后,被一行人裹挟着,去觐见那位丹鼎青烟中的道君皇帝。
她已来过显清宫太多次,称得上是轻车熟路。显清宫的氛围很让人不喜,植着大片大片的寂静竹林,雨丝横掠过梢头,树影遮天蔽日,再强劲的风也无法把这里的围墙吹透。
她爱的从来不是寂静与冷清,要活就明明亮亮、痛快恣睢地活着,像烟火一样燃烧,而非被困在宫墙中秋木般枯萎。
入殿,殿中仍氤氲着虚无缥缈的云雾,云母屏风上刻秀着仙界的三岛十洲和洞天福地,建置老子像,焚香燃灯,恍若身处仙界之中。
朱缙在提笔沙沙批改着什么,他虽不上朝,朝政大事却牢牢攥在手,以厂卫无孔不入地监视三公九卿和普通百姓,大到军政边防,小到停在百姓家柳梢头的一只喜鹊都了如指掌。
锦衣卫指挥使宫羽也在,看着架势便不是简单的。
林静照跪拜如仪叩首,天颜咫尺不怒自威,令人栗然惶切。
朱缙头也未抬,“起。”
林静照抿了抿唇,“臣妾有罪,不敢。”
他道:“哦?”
林静照深知身为皇妃,清白贞洁是最重要的,被人觊觎也是一种罪,哪怕陆云铮是她曾经的情郎,现在她反而要向棒打鸳鸯的人认错。
她斟酌着语言,如履薄冰:
“因为臣妾闹得朝野不宁,害得您与肱股之臣离心,臣妾万死不足以弥补过错。”
殿中明膏尖锐的目光似千刀万剑攒射,宫羽持刀立在一旁,冷漠地睨视着她。
朱缙终于撂下了笔,尖利峭硬地直视于她,看似漫不经心的口吻气挟风雷,砭人肌骨,“那日陆卿在宫门口跪良久,实则是寻你。你隔着宫墙亦为他神魂颠倒,茶饭不思。朕闻你们从前是双宿双飞的情人,互相惦记,情有可原。”
听他续续道,“你处于两难境地,一边侍奉着朕,一边午夜梦回思念着情郎,过得辛苦,朕看在眼中不落忍。如今江杳吞金自尽,让她以陆云铮元妻之位份下葬陆家祖坟,霸占你在祠堂中的位置,于情于理不合。朕并非铁石心肠之人,念你多年赞玄有功,可许你一个造化。”
话音落下,宫羽端上来三样东西,匕首,白绫,毒酒,对林静照道:
“请皇贵妃选择一样,陛下允许您追随陆大人而去。死后,会除去您的皇贵妃身份,将您的一瓮骨灰送出皇宫与陆大人合葬,全了他与您的夫妻之义。”【你现在阅读的是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