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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旅者的斗篷本书字数:K更新时间:
    第41章 朝野我陆云铮若三心二意,五雷轰顶


    随着皇后及太后代表的外戚一党消亡,先帝朝余孽皆被剪除干净,前朝后宫焕然一新,井然被新的秩序所统摄。


    陛下奠定了君权,乾纲独断。


    又为早逝的元后守丧,暂时不立后。


    皇贵妃成后宫唯一的主子,代行皇后职责,有时也代行司礼监的批红职责。


    圣上自己则沉溺于炼丹斋醮,常常花数月时间参悟玄之又玄的大道,行踪更加神秘,谕旨常常像字谜,杂以暗语,有时是一句诗,官员得动脑筋参悟着来。


    这就需要官员又有学识又有眼色。


    新朝扶摇直上的官员只有两种人,一种是会写青词的,另一种是以柔邀上,善于揣摩圣意的。


    官员之中大兴奔竞之风,明争暗斗,倾轧比拼,流血牺牲,只为抢那一丝圣宠,比谁更能讨君父欢心,谁更炙手可热。


    如此情势下,陆云铮重返内阁。


    在过去的历练中,陆云铮已从青涩的进士郎进阶成独当一面的干练首辅,因其出众的智慧,毋庸置疑的忠诚,敢为天下先的勇气,在众臣中脱颖而出。


    如今他重出江湖,依旧稳稳是文官第一人。他养病期间对圣上的种种怨怼,圣上也既往不咎,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原因无它,他曾对皇贵妃有恩。


    当初内阁和后宫齐齐围攻皇贵妃,陆云铮率先站出来维护,为她博取尊位。陛下爱护皇贵妃,凭这点恩情会永远厚待陆云铮。


    陆云铮重掌阁权,雷厉风行地扫荡了过去数月来的弊政,将国政要事有条不紊地把控在手,对郭阳等落井下石的小人进行了清算,恢复了如日中天的地位。


    圣上隐居修道,常常十天半月斋洁。大臣们见不到皇帝,有事先禀告内阁首辅陆云铮。


    这颇有僭越之之嫌,圣上得知后非但不降罪陆云铮,反而褒奖了他的勤勉。


    “君臣之礼,在朝当慎,其余时候则如家人。”


    圣上的话使人如沐春风,像一种抚慰。


    陆云铮的新房在南郊建成,圣上特赐墨宝匾其堂贺乔迁之喜,又赐给玉环、白银等物。


    陆云铮的轿辇旧了,圣上特赐车马,减其来回劳碌奔波之,可谓关怀备至。


    前些日,圣上无缘无故罚了他二十廷杖,如今这些额外的恩赏,似乎是对陆云铮的暗暗道歉。


    陆云铮这样想着。


    他大悦之下,心结终于解开,淡忘了君臣隔阂,愈加辛劳地在内阁中执政。


    有人欢喜有人愁,陆云铮的回归使江浔的光辉黯淡了下去。


    圣上将内阁诸事重新交给陆云铮,江浔所在的礼部也在内阁之下。江浔再度成为女婿的下属,按官场礼节需参拜女婿。


    江浔憋了闷气,郁郁寡欢。


    更致命的是,陆云铮和江浔这翁婿俩的执政理念不同。


    同为圣上宠臣,陆云铮是靠斗前朝余孽上位的,不曲不阿,不谄媚君王,凭能力和聪慧在官场立下一席之地,浩然正气。


    江浔则不同,从前是周党,临阵倒戈,靠逢迎取悦君王,折下脊骨谄谀侧媚,邀宠纳款以掠取高位,自有股畏葸之态。


    相比之下,陆云铮如同高大壮实的乔木,而江浔父子只似阴暗生存的菟丝花,靠汲取旁人营养生存。


    江浔之子江璟元是个一事无成的纨绔,多年来科考不中。江浔与吏部尚书暗通取款,结纳走动,营私舞弊,悄悄给江璟元安排了吏部的差事,挤掉了一个寒门子。


    那寒门子十年苦读,一朝毁灭,悲愤绝望之下竟跳河自尽,场面甚至壮烈。


    市井都传是首辅陆云铮的大舅哥抢占了寒门的官位,写血书,闹着要告御状。


    此事让首辅陆云铮颜面荡然无存。


    陆云铮将手底下的事管束得天衣无缝,怎料为自家人背了黑锅。


    陆云铮自己是三榜进士,才华出众,最看不起那等没有真才实学还卖官鬻爵的人。江璟元是他大舅哥,亦深深令他不耻。


    那寒门书生死了,百姓闹起来了,事关名誉,陆云铮必须拿出一个交代。


    江浔含泪请求陆云铮网开一面,科举舞弊是大罪,若传到圣上耳中,怕是江璟元性命不保。


    陆云铮大怒,岳父何曾替自己想过,此事若传到圣上耳中,白白污损了他首辅清白的名声,使圣上猜忌。


    他不喜江浔父子的作风,据他所知,不单寒门书生一件事,江浔藏污纳贿,数额巨大。且江浔善于写青词赞玄,蛊惑圣上日益沉迷于斋醮,实在非大臣道。


    江浔明明苟且多年,沾了自己的光才加官鬻爵,敢如此胆大妄为贪赃枉法。


    道不同不相为谋,一对翁婿产生了裂痕,陆云铮瞧不起岳父的钻营,江浔则失望于陆云铮的清高。


    江杳夹在中间十分为难,每日以泪洗面,向着哪边也不是。江浔见宝贝女儿过得艰难,想把江杳接回娘家。陆云铮严厉阻止,双方争执起来。


    江杳嫁给陆云铮久久无孕,江浔认为是陆云铮薄待自己女儿,常常冷落于她,更怀疑陆云铮移情别恋,那日拦截花轿的疯女人是偷养的外室。


    陆云铮遭到如此质疑,奇耻大辱,当即硁硁然拍桌子对天发誓道:


    “我陆云铮若三心二意,做了半分对不起杳杳的事,叫我五雷轰顶不得好死!”


    说罢,天空竟真诡异地响起一声晴天霹雳,直劈在屋顶,震得人毛骨悚然。


    陆云铮江浔几人面面相觑,惊愕万分。


    天谴,往往一语成谶。


    某种不祥之事似乎即将发生。


    当下众人怏怏,黯然不欢而散。


    陆云铮看在江杳的面子上,最终还是替江璟元摆平了科举舞弊之事。这样昧着良心欺辱平民百姓的心境让他耿耿于怀,如鲠在喉。


    陆家和江家的分歧已然种下,很长一段时日,陆云铮不让江杳回娘家,更不去拜访岳父,江杳和父亲只能偷偷通过书信联络。


    ……


    前朝后宫皆已肃清,圣上完全掌握了君权,日益沉湎于修仙之事,处于朝隐状态,未再有什么大动作。


    圣上隐居的显清宫位于南苑,有成片的幽篁竹林隔绝,飘荡着翠缥色的筠雾,清雅神秘,与富贵雍容的皇宫格格不入,建筑风格更充斥着道家意趣,殿宇牌匾皆仙源宫,凌霄殿等。


    显清宫道观极度神秘,视侍卫森严值守,闲杂人等非诏不得靠近。能自由出入显清宫的,唯皇贵妃林氏。


    圣上本人更是神仙之体,仙气飘飘,冬不畏寒夏不畏热,升腾凌霄而轻举,静寂无为,灵风似有似无的境界。


    修仙,皇贵妃似乎是圣上唯二两件事,凡赞玄事醮、谄媚皇贵妃的臣子皆可以跨越品秩升迁。


    对圣上来说,忠臣的定义只是听不听话。


    偌大皇宫的权力中心,从正大光明的乾清宫移至了显清宫道观。上有所好下必甚焉,江浔等善于琢磨圣意的臣子们会刻意扮成道家装束,惶恐地称君王为“仙君”以博圣心。


    圣上信奉道教无为而治,对朝政漠不关心,全权交给大臣。又因道家天地不仁以万物为刍狗,对各个大臣一视同仁。


    群臣受到同等礼遇,除了陆云铮外,圣上未突出亲昵或疏离任何一臣子,无形间给了众臣同台奔竞的机会。


    陆云铮那等落魄之辈都能一夜跃升首辅,人人皆可做人上人,就问敢不敢拼。


    圣上常年斋醮,对朝政之事仍然了如指掌。显清宫常常举行的扶乩仪式,圣上通过占卜鬼神,洞察世间一切,都传圣上是神仙,能掐会算。


    如此玄风笼罩的氛围下,众大臣们小心谨慎,如履薄冰,不思国家社稷大事,反以邀君取宠为第一准则。


    这个头还是首辅陆云铮开的,若非当年陆云铮靠邀君获宠臣之位,群臣岂会一窝蜂效仿,使朝野变成圣上的一言堂。


    ……


    林静照囚困于昭华宫之中。


    昭华宫富丽堂皇,长日无趣,她常常呆呆坐在窗边看掠过的鸟影。


    如今党羽已除,群臣归心,天下已变成圣上一人的天下,圣上已如愿,接下来该如何?


    放过她是不可能的。


    但看起来,她已经丧失价值了。


    她整日呆在昭华宫中,似乎只是皇宫多养的一个闲人。


    圣上修持于斋醮之事,许久不曾召她,对她的身子失去了兴趣。


    她像个被遗忘的人。


    虽昭华宫美轮美奂是后宫众妃羡慕嫉妒的中心,其实和一座真正的冷宫毫无分别。宫廷侍卫日夜把守,密不透风,长久置身其中令人抑郁。


    长日闲愁,她遥感世间只剩自己一人,被无边无际的孤独淹没,常常独自抱膝一坐就是一整天,爱读的书页没了趣味,爱戴的首饰也失了颜色。


    那日午后,张全送来许多好东西,说是冬至例行赏赐,各宫娘娘都有的。


    赏赐无外乎是些金银珠玉、绫罗扇面之物,冰冷的珠宝早已堆满了昭华宫,林静照并不需要这些玩意儿。


    张全赔笑道:“皇贵妃娘娘即便不喜欢也选几件吧,奴才回去不好交差的。”


    林静照想了想,从一堆宝货中挑出一只不起眼的摇铃,小巧镏银的造型,稍稍晃动便可发出清脆的响声,可当玩意儿随手把玩,可戴在腰带上做禁步。


    张全见娘娘放着那些奇珍异宝不要,单单要个最不值钱的东西,讪讪笑了笑,全都依娘娘。


    林静照拿着摇铃在手,倚在贵妃榻上,闲闲把玩。叮叮当当的铃声,打破了沉默,清冷幽森的显清宫浸了层生气。


    风吹过,铃铛如玉环碰撞。


    第42章 摇铃皇贵妃比杳杳更像杳杳。


    初三,下雪。


    皇宫覆了一层厚厚的雪被,白雪与红墙相互辉映,梅花盛放,使厚重的九重宫阙多了一层浪漫的格调,美轮美奂。


    按惯例,圣上会邀请有功之臣在初雪日观梅赏雪,赋诗填词,以昭彰浩荡的皇恩,勉励臣下在新的一年继续砥砺前行。


    贵妃党重臣陆云铮、郭阳等皆在受邀之列,后起之秀如江浔、江璟元、徐青山等亦不甘示弱,陪伴圣驾。泱泱十余名三品以上的大臣齐聚,场面甚是浩大。


    陆云铮与江杳夫妇俩并肩而立,江杳身着绛紫狐皮官眷吉服,与江浔站在了对立面。江浔隔空对爱女颔首致意,却不看陆云铮半眼,嫌隙颇深。陆云铮无所谓,志骄意满,也不把江浔父子放在心上。


    来的臣子虽多,心照不宣地分成了两队。一队是陆云铮及内阁党,另一队是江浔父子,泾渭分明。


    圣上和皇贵妃最后才驾临。


    圣上一副高冠广衫道人装束,皇贵妃娘娘头戴帷幔遮面,衣着白香云纱衫子子,腰佩银铃铛,恍如月宫中的仙子。


    作为后宫最受宠的嫔妃,皇贵妃娘娘挽着陛下的手臂,在公开场合与陛下形影不离。帝妃天生眷侣,鸾凤和鸣,神仙眷侣。


    陆云铮领着官员下跪叩首,山呼万岁。


    重返朝堂后,陆云铮脱去了从前的青涩莽撞,内敛稳重,充满了势在必得和掌控全局的自信感,如政坛一颗新星熠熠生辉。一表人才,风度翩翩,堪为文臣代表。


    朱缙命起,群臣谢恩。


    文武官员侍列两侧,天子居于中。


    今日本是赏梅观雪,非正式场合,君臣和睦相处,唱诗附和,饮酒取乐。


    朱缙和光同尘,抱道怀德,有意平衡众臣,不让任何一人太出风头或太受冷落。


    江浔及儿子江璟元已得罪了首辅女婿,唯一的救命稻草便是陛下。


    趁着今日游冬之际,二父子摧眉折腰,当场作青词献给陛下,谀笔美化,称陛下的统治上顺天意下悦民心,聪明天纵,是万人敬仰的圣皇,臣子结草衔环以报君恩。是君,更是父。


    江璟元更投君上所好,找山中法师锻炼金丹,献给陛下,助陛下早日飞升,得道成仙,他父子愿意做接引童子。


    圣颜大悦,赐群臣金币银章,又御笔亲写诗词,命群臣接拍唱和。


    群臣皆热烈投入其中,沐浴皇恩。


    陆云铮风轻云淡地立在一旁,蔑视江家那张阿谀嘴脸,深深蒙羞,更不屑于加入其中,行折腰之事。


    当初他帮助陛下,是见周党倚老卖老欺陛下幼冲,站在公理和道义的一方,而非蓄意逢迎陛下。他做事首先会对得起自己的良心,再论其它。


    比起讨好君王,那位神秘的贵妃更吸引陆云铮的注意力。


    皇贵妃伫于君王身旁,秀色娟娟如一块清透的碧玉,红梅的花瓣洒落在她的白衫,她整个人比白雪还清透,冷浸溶溶月。


    真乃佳人。怪不得圣上着迷。


    陆云铮闪过一丝念头,皇贵妃帷帽下的容颜应该和杳杳很像。


    他不知这奇怪的念头从何而来,皇贵妃总给人一种很熟悉的感觉,每次他和她遥遥相望,沉浸在特殊的磁场中,好似周遭颜色尽褪,只剩他和她二人。


    巧的是,皇贵妃也在隔着帷幔凝望着他。


    陆云铮礼貌性地冲她微微致意。


    忽然,皇贵妃抬手,朝他摇了摇银铃。铃声轻微,在热闹的氛围中几乎被淹没,有股通灵的力量能震醒人的灵魂。


    陆云铮猝然一激灵。


    铃音直透耳膜,二人隔着六尺远的距离,没说一个字,但他笃定她是在冲自己摇铃,这微弱的铃音能穿梭嘈杂的人群。


    皇贵妃娘娘……这是何意?


    她想传达什么,暗示吗?


    他与皇贵妃素不相识。


    陆云铮干巴巴地抿了抿唇,鬼使神差地想起那日拦花轿的疯妇人,清瘦窈窕,与皇贵妃的身影何其相似。


    这刹那,陆云铮产生更诡异的念头,好似皇贵妃就是那日拦花轿的疯妇人。


    随即猛烈摇头,皇贵妃雍容尊贵怎可能是疯妇,况且他从未见过皇贵妃芳容。


    林静照见陆云铮呆滞不动,心下焦急,欲再摇铃铛勾起陆云铮的回忆,却蓦然被一只冷白冰凉的手握住。


    她一颤,顿时冷汗淋漓。


    怔怔回过头,是圣上。


    朱缙揽过她肩头,握着她的手连同那只铃铛,目如静夜深林里的月光,抓住了她的神游,低声问:“贵妃在做什么?”


    一瞬间,林静照虚脱得仿佛连支撑站立的力气都没有了。


    隔着厚重的帷帽,朦胧了君王的神色。


    朱缙漫不经心地将铃铛从她手中取走,林静照在帷帽内听闻铃铛在他手心窸窣的微响,心惊肉跳,简直无地自容。


    她张了张嘴,喉咙说不出话。


    朱缙若无其事,轻轻揭过此节,将一芳香柔软的圈物戴在她头顶,平静的嗓音渗入这雪霁霜景,“贵妃忘记戴香冠了。”


    林静照悸然,如木头人任他摆布。白桃香叶冠那样柔软,枝叶扎得人比钢刀还疼。花环不似花环,更似绞绳。


    原来群臣正在接受陛下赏赐的白桃香叶冠,江浔、江璟元、徐青山尽皆头戴香冠跪地,独独缺了林静照和陆云铮。


    皇贵妃是后宫嫔妃,本不该戴此。但陛下一句“皇贵妃朕所爱,宜佩此冠”直接将她的地位拔高了一大截。欲当众恩赏她时,发觉她心涉游遐,呆滞不动,竟正在与陆首辅四目对视。


    空气中弥漫着凝重的氛围,危险的气流沉甸甸地压在肩膀。


    陆云铮亦敏感察觉到了危险,打圆场道:“陛下,香叶冠乃神仙用物,赠予皇贵妃娘娘,实是一桩美谈,彰显天恩!”


    他不赞成皇帝事玄,平日秉持清高,对香叶冠不屑一顾。今日竟不小心与皇帝的女人对视,慌乱之下,一反常态地胡乱道出几句恭维之语。


    皇贵妃娘娘是陛下心头肉,陛下又好妒,这些事能招惹杀身之祸。他肃然后怕,话语全然失去了平日的理智。


    朱缙不显山不露水,并未深责陆云铮,命人也拿了顶白桃香叶冠赐给陆云铮。此冠掺杂了沉水香,精雕细琢,是圣上亲手所制。


    陆云铮受宠若惊,屈膝拜谢君恩,余光瞥见不远处的林静照也叩着首。


    二人同时受了香叶冠,同拜谢君王。隔着三尺的距离,他和皇贵妃的头齐齐叩在地上,伏地的姿势,莫名像拜天地。


    陆云铮心跳漏了一拍,七上八下愈发不宁,难以排遣的惆怅。


    林静照心脏亦不规则地跳动着,帷帽下的脸颊流淌着不值钱的泪水,竭力忍住喷涌而出的情感,喉咙酸涩极了。


    他俩磕了很久的头,谢了很久的恩。


    在场诸臣都嗅出气氛异常,陆云铮即便有天大的胆子,也不敢觊觎皇贵妃。况且陆云铮还是有妇之夫,江杳就在一旁。


    君王平淡清远的目光似糅了丝丝冷峭,在跪伏的二人身上逡巡着,如千刃万剐的刀,悬于头顶,随时落下来取人性命。


    半晌,听朱缙道:“起来吧。”


    神色如故。


    二人心有余悸,缓缓起身。


    林静照摇摇晃晃站立不稳,朱缙拢了她的腰在怀中,气挟风雷,给人以威势之感,一缕杀意不经意地掠过。


    她赫然一惊,与他做久了枕畔人,只有她才能察觉到他细微的变化。事情朝着最可怕的方向发展。他果然看破了一切。


    朱缙微笑着冷然俯视着她,似心不在焉,朦胧的锐意令人肃杀。


    林静照直挺挺地倚着帝王,不敢稍动。飘忽忽的,双腿软了,寒冷深入骨髓。


    很显然,她再一次挑战他的底线了,而他之前已饶恕她许多次。


    沉默是最可怕的,沉默中蕴藏着锋利。


    陆云铮亦有种头晕目眩之感,自己真疯了,怎能大庭广众之下盯视皇贵妃娘娘?陛下爱妻如控,着实自寻死路。


    陆云铮在鬼门关走一遭,久久喘着粗气,许久许久眼窝犹然滚烫。


    江杳见丈夫御前失仪,连忙过来帮衬。好在今日君臣尽欢,陛下没有怪罪。


    “陆郎,你清醒点。”


    她小声提点。


    陆云铮被妻子挽着,江浔用责怨的目光投向陆云铮,怪他对自己女儿不忠,冒大不韪去觊觎皇贵妃娘娘。


    陆云铮歉然,不知自己是怎么了,竟如此浑浑噩噩。抬眼再看皇贵妃依偎在陛下怀中,没来由的有几分不适。皇贵妃和陛下在一块好像并不快乐,流露淡淡的郁郁寡欢。


    ……皇贵妃比杳杳更像杳杳。


    他疯了,为何有这种诡异的错觉?


    陆云铮中了魔咒似地心魄被皇贵妃吸走,皇贵妃在旁人怀中,他的心也空荡荡的,好似被掏空一般。


    如果可以,他真想看看皇贵妃的真面容,哪怕一眼,皇贵妃的面容定然不平凡。


    江杳十分担忧,盈盈望向他。陆云铮见了爱妻,霎时又有种不忠的愧仄感,竟当着爱妻的面挂念别的女人。


    “杳杳我没事,你放宽心。”


    圣驾在此他也不敢过多说什么,只用极低极低的声音安慰江杳一句。


    江杳闻此叹口气,重新挽住了陆云铮的手臂。夫妻俩定了定,恢复正常。


    林静照被帝王桎梏着,帷帽下的眼神遥望着陆云铮的方向,五味杂陈。那假的江杳取代了她,爹爹和陆云铮竟毫无察觉。


    她陷于极大的挫败感中,须知再度反抗失败,将受到帝王严厉的惩罚。此刻,贪婪地多看陆云铮几眼。


    第43章 愚弄“戴在脚上给朕看。”


    凄清的月亮在惨白的云团中若隐若现着,枝桠上挂着残雪,风尖锐地吼叫,黑夜浓得像墨汁,肃杀之景蔓延整个大地。


    林静照跪坐在显清宫雪洞般的寝殿内,神情灰败,犹如待宰的羔羊。这专摄斋醮的宫殿只有她一妃在内,格外昏暗安静。


    袅袅篆烟自销金兽中喷出,极好的沉水香,侵人鼻窦,恍若嫩寒清晓。


    君王盘踞于高台之上,仙风道骨的剪影隐没在黑暗中,鹤纹的青裳垂曳在地,浩渺玄极,冷冰的暗流簌簌而动。


    他手中握着白日里那摇铃,幽幽把玩着,铃音轻响清晰地回荡在黑暗中。每一丝微响,皆似扣在人的心弦上。


    “朕问你,这铃音好听吗?”


    平平淡淡的一句话,落在耳中如穿云裂石硁硁然作响。


    林静照唇角抽搐了下,当场被捉,人证物证俱全,已再找不到辩词。


    “臣妾知罪。”


    朱缙峭中含冷,冷以见峭,“难得贵妃这次又想出了新法子,水平不错,很有进步,既能引起旁人注意,又……”


    “颇具美感。”


    林静照听君王轻描淡写的口吻,毛骨悚然。他越是沉静,越代表后面对她惩罚的严峻。她深吸了口气,不愿再虚与委蛇。


    “臣妾认赌服输,陛下责罚就是,何须说这等风凉话来伤人。”


    朱缙嘲笑原封不动地刻在眼角,“不错,一如既往的有骨气。”


    她鼓足勇气继续道:“是陛下要臣妾挑选赏赐,挑了您又不给臣妾。”


    他呵了声,“好,倒有胆子责怪起朕了。既喜欢这铃铛,赐了你。”


    说着,将银铃铛决然掷于地。


    她本能地警觉起来,他说的是反话,盯着滚落在面前的银铃,以为要踩扁。


    却听朱缙道:“戴在脚上给朕看。”


    林静照双眉猝然蹙了下去。


    抬首,见他好整以暇,恍若戏弄玩物,以十指交叉的姿势静待着。不是说笑,而是实打实地命令她这么做。


    败类。他不是皇帝,而是败类。


    虚有其表的威严,凝重的进止,俨俨然光风霁月的人君之度,统统都是他装的。他内心最肮脏的一面被她见识到了,峻峻冷酷,偏狭残忍,重性重欲,独独要折辱她,折辱她一人。


    林静照难以忍受的耻辱,小小的铃铛落在脚边如同千钧之重,拿不起来。杀头廷杖她尚且接受,不能像勾栏歌姬一样愚弄上位者的开心。


    “臣妾做不到。”


    她鲜明而坚决地回绝了他,眼角向紧蹙的眉梢吊起,如青铜器般严峻鲜明的轮廓,咬紧牙关,道:“求陛下收回成命,以其它方式惩罚臣妾,平息您的怒火。”


    “朕岂会对贵妃动怒,贵妃僭越不是一回两回了,朕一直原谅着。”


    朱缙目如深幽的天际,锋芒暗存,不容置否地威逼,“需要找人帮你吗?”


    他就是要恶劣趣味地玩她,她的尊严早就碎了,拒绝与否结果皆一样,他随意唤来两个宫女便能将她制服。


    她指尖渗凉,宛若坠入深渊,磨磨蹭蹭了许久,终于还是低下头颅,颤巍巍地摸向那银森森的铃铛。


    室内依旧充斥着昏暗氛围,微弱的一点烛火不成慰藉,燃烧的蜡烛呈半透明的黄色。郁气氤氲在室,平静得令人窒息。


    林静照默默解开那只铃铛的链子,挂在自己脚踝上。玉足白皙细腻似一块羊脂玉,与铃铛闪烁的银白色极为相配。


    朱缙微歪了头,欣赏着。


    “过来。”


    林静照头戴那顶象征恩宠的白桃香叶冠,神色灰败,慢吞吞地挪步,每一个微小幅度都会引起铃响。


    “等等,”他打断,“跪着过来。”


    林静照瞳孔骤讶,眼圈已染了猩红,噙着泪水,唇上尽是紧咬的齿痕,极度的耻辱让她耳廓也浮上一层潮酡。


    “陛下……!”


    气血翻涌,她拳头几乎捏碎。


    “不愿?”朱缙纹丝不动,游刃有余地威胁着,“你的陆郎就在外面。”


    林静照被一句话轻易打败。


    她不知道陆云铮此刻的行踪,但既朱缙说在,就一定在。即便不在,陆云铮也能被锦衣卫拿来。


    她固然可以忤逆君王,自己烂命一条,陆云铮却惨遭池鱼之殃。历朝历代最高刑罚皆是诛九族,大明律可诛十族。


    为了亲人,唯有忍辱负重。


    朱缙心如铁石,漠然旁观她的痛苦。


    他当然可以原谅她,但这原谅是以羞辱的方式呈现的。


    谁让她被他抓个正着?


    在他面前,她确实没资格站着。


    帝座那样高,林静照恍恍惚惚,一步步跪上。膝盖在耻辱的浸透下似火焚,全身灰尘一般散开坠落,生不如死。


    她光洁的铃铛挂在玉白的脚踝上,一动一摇铃,某种猫狗宠物。


    朱缙晦暗地凝注着,拽着她的腰带,锁住了她身子,将她折成他的形状。


    便在此时,张全在外毕恭毕敬地通传,“陛下,陆首辅在外求见。”


    陆云铮果然在。


    林静照猝然燃起一丝希冀,恍然于绝望中看到了救星,神志几近崩溃。


    可她无可奈何,无法呼救,纤细的脖颈还被桎梏着,帝王五指山下丝毫不得脱。


    朱缙无动于衷,轻抚着掌下的女子,道:“不见。”


    张全为难地补充,“陆首辅说见不到您,便在外长跪不起。”


    朱缙道:“那让他跪着。”


    张全领命离开。


    林静照最后一丝希望湮灭,一墙之隔,陆云铮在外面,而她在里面沦为君王玩物,或许陆云铮还能听见她的吟叫。


    是她糊涂,妄想用只铃铛搏得一丝生机,引起陆云铮的注意力。


    陆云铮知道了她才是真的江杳,除了鲁莽送死外,还能如何?


    他斗得过皇帝吗?斗得过大明律法吗?她根本拧不过皇权的手腕。


    这困局本身是无解的。


    林静照愠怒地剜向咫尺之距的皇帝,双目如喷出千刀万箭,将他射成窟窿。


    朱缙静观她屈辱而愤恨的样子,笑了,陆云铮来了也好,游戏更有意思些。


    他屈起二指掐起她的下颌,抹去她潮湿的泪,“叫你这样很委屈是吗?”


    林静照怔怔嘶哑,一字字:“不委屈,全天下都跪伏在君父您的脚下。”


    朱缙犀利地增了力道,微凉的唇吮悄然在她耳畔:“你屡屡犯死罪,朕一直饶你,真要变成妻控了。”


    林静照猝然被他深深一吻,唇角恍若有轻微的电流滑过,酥人心脏,剧烈颤了颤,没禁住,头顶香叶冠无声地落地。


    她没和陆云铮吻过,没和朱泓吻过,却被朱缙将一切剥夺干净。


    命运弄人,这是从想过的。


    “陛下难道不是吗?”


    许久,林静照才轻喘着恢复了神志,面颊的潮红比方才更厉害,色若酒红。强弩之末,不屈服地和他较长论短。


    她言语上将错就错,以稍减内心的壅塞,“陛下是妻控,骗得满朝文武都信了,臣妾日日习染自然也深信不疑。”


    “所以你敢如此放肆。”


    朱缙不着痕迹地抿了抿唇,回忆吻她的感觉,沾些上瘾。夜风透窗轻轻在吹,他空荡荡的,似想再吻吻酡红的她。


    同时,他身体也产生了硬然的异样。


    他阖了阖眼,敛去这些旖思,恢复那冰冷威严的模样,“当朕的面与陆云铮私相授受,不怕朕杀了你们这对狗男女。”


    林静照长睫翕动着,方才的一丝旖旎被冻得粉碎,脸色复又恢复苍白。


    她笑了下没有搭话,似在嘲笑他,又在嘲笑自己。一次次试图挣扎,一次次失败,她的心气已被挫败得所剩无几。


    “说罢,为什么用铃铛。”


    朱缙沉静的嗓音泠泠响彻,“一会儿朕改变主意,你连说遗言的机会都没了。”


    铃铛只是她能碰触到的东西,用以求救之用,并无什么特殊含义。


    但林静照深知帝王的控制欲,厌恶她与旁的男人接触。既他问,她便蓄意编造一套谎言,以获得报复他的丝丝轻微快意。


    “因为那是臣妾与陆云铮的定情信物。臣妾被您囚困,摇摇铃铛,定然能引起陆云铮的注意力,他会舍命相救。无论何时何地,臣妾和他心有灵犀,宫墙阻挡不住。”


    她发泄地编出一大段话。


    朱缙冷色的眼睛静静聆着,未曾显露嫉妒的感情,像一个漠然的判官,根据她的罪行审判她的命运,而不掺杂个人因素。


    嫉妒,那得心中有爱的前提下。


    他对她并无爱。


    “真的吗?”


    “如果陆云铮那么爱你,怎么连你冲到面前都不认识,与旁人相亲相爱?”


    顿了顿,他几分蓄意,“听说陆云铮四处为爱妻寻求子偏方,拜送子观音。”


    林静照如闻劈雷,难以置信,痛切的思绪啃咬着心胸,飞快蔓延了全身。


    “什么……”


    她怒:“陛下骗我!”


    朱缙呵道:“朕还不屑于在这种事上骗你。”


    林静照方才用来攻击朱缙的话语,成了笑话。许久喉咙僵着,泪水凝着。


    陆云铮竟真这样无情,与她的替身相亲相爱,完全把她忘了。他与替身成了婚,生儿育女。


    朱缙见她失魂落魄的样子,渐露凶光,拢起她的腰以雷霆之势警告:“不准哭。你若为他落一滴泪,朕即灭夷陆云铮十族。”


    林静照打了个梗,泪水生生噎回去。


    他将她紧紧禁锢:“一年了,朕怎么待你的,你应该很清楚,换来的却是你三番两次的背叛。”


    林静照难堪地微笑,涕泗横流,道:“臣妾心里有别人,陛下嫌弃臣妾了?”


    清眸中滚滚波涛,漫是恨意。


    第44章 手心他欲将她吻碎


    朱缙未曾否认,挟带风暴的长眸黑得瘆人,似天罗地网将她笼罩。道德与情理讲不通,唯有鞭子和铁腕立竿见影。


    “伸出手心。”


    他命令道。


    无论爱与不爱,惩罚是必须的。有反抗就有惩罚,反抗得愈厉害,惩罚也必愈加严厉,且随着次数的累积一次次进阶。


    寒气顺着林静照的尾椎骨直蹿而上,一年以来的训导已使她对命令有种天然的屈服,每当他用这种口吻时,她便下意识畏缩,沦为他的臣,失去自我意识,僵硬地服从。


    林静照伸出掌心。


    手臂,状似筛糠。


    不像夫妻,倒像严厉的师生。


    抵抗没有任何用处,反而会徒增她的痛苦。如果她乖乖的,这过程或许能早些结束,早些从噩梦的惩罚中脱离。


    朱缙卷了一卷书当棍棒,小惩大诫,打在林静照的手心。虽不疼,羞辱性意味甚强。顺便撕下一页纸塞在她嘴里,叫她咬着,免得发出呼声惊了外面的陆云铮。


    林静照的舌头和纸张濡湿的一刹那,青墨洇湿满嘴。一看,正是她父亲和兄长写的青词,白日里献媚奉予君王,晚上衔在她嘴里,讽刺之至。


    她竭力维持的表象寸寸皲裂。


    献给上天神灵的青词,就是被这样亵渎的。


    朱缙冰冷无情地打了她五下,代表迄今为止她的五次反抗,五下皆绵缓柔靡。


    她难掩赤意,比起手心的微痛,更难熬的还是时时刻刻焦灼的内心。每打一下,她肩膀就随之一抖。偏生嘴里衔着青词撕页,涎将青词濡湿,黏糊糊的,半丝声音也发不出。


    林静照直直坠下两行清泪,死死阖目极度痛楚,恍若下刻便要支零破碎。


    朱缙打到最后一下,闪逝着轻蔑的微冷,警告道:“说没说不准哭?”(′з(′ω‘*)轻(灬ε灬)吻(ω)最(* ̄3 ̄)╭甜(ε)∫羽(-_-)ε`*)毛(*≧з)(ε≦*)整(* ̄3)(ε ̄*)理(ˊˋ*)


    林静照被迫屈然睁开双目,染了红,唇绷成一条缝儿,吞咽着莫名的情绪。


    她剜着他,深仇大恨。


    “朕打得很重吗?”他声寒恻侧,夹杂着不悦,这点惩罚根本微不足道,“一直哭,至于这么委屈?”


    林静照的嘴巴被青词塞住了,挟怨的眸子涌了血,含含糊糊无法说话,唯泪水如注外涌。


    朱缙将其拿下,见青词墨迹模糊,香墨被她吃了,留下一道道墨痕。


    他捻着那页纸,喉结微滚。


    她骤得自由以袖胡乱擦了把泪,擦得墨迹满颊都是,活脱脱像只花纹的猫。


    “陛下要杀则杀,不能这样羞辱臣妾。”


    朱缙不动如山,本该廷杖打的,以书代杖已大大轻罚了。


    “这就算折辱了吗?”


    她恨恨咽了咽墨迹,“臣妾宁愿一头撞死。”


    他见她泪目潸然的样子,般般入画,不胜清秀美丽,体内异样越来越强烈,不动声色地吸了凉气到腹中,下颌收紧了。


    “不打你,如何让你长记性。”


    “那陛下请廷杖。”她坚持说。


    朱缙摇头,指腹擦着她唇畔的青墨,“朕亲自用刑,你还不谢恩?”


    她发丝略微凌乱:“陛下这是折磨臣妾,臣妾还莫如您养的……”


    说到半截没再说下去,恐怕他的责难。她一介卑贱的棋子,自取其辱。


    朱缙皦白的指尖亦沾了濡湿的青墨,她僭越也好,以下犯上也罢,他都不想杀她,略施薄惩就好,甚至想把她一辈子留在身畔。方才打她,那轻微的力道和吻差哪去,又哪里真打了。


    片刻,他道:“你当真不知天高地厚。”


    再度举起书卷,掌风凌厉,比方才更残酷,还差最后一下。


    林静照手心明晃晃地张着,再度闭上双目,内心极力宽慰自己,熬过最后一下就好了。


    不料下刻印上一记微凉的唇。


    朱缙沉沉垂睫吻在她手心,吻在她前四下挨打的位置,痒得人骨髓发毛,极轻极轻,又极重极重。


    打确实和吻一样重,甚至吻更重些,他欲将她吻碎,揉进骨头里。


    林静照呼吸猝然滞涩,他的眉眼如高峻的山巅,些微隐秘的情意从明亮黑色的目中流淌出来。他吻过她许多次,却皆不如这次深。


    朱缙撂下一句:“朕没看错你这个贵妃。”


    说罢将她丢上了榻,压覆其上,大加挞伐,发泄隐忍许久的渴望。


    林静照宛若淹没在疾风暴雨中,无法承担的重量。避子香囊仍挂在腰间,随着一同晃动。


    天昏地暗。


    ……


    陆云铮在显清宫外等了许久。


    白昼发生的事始终让他难安,思来想去,他还是决定亲自和陛下请罪,把误会解开。


    他和皇贵妃娘娘素不相识,更不存在什么苟且。皇贵妃娘娘忽然冲他摇铃,应该只是临时示好,并无其它意思。


    杳杳才是他的妻子,他今生也仅杳杳一人,断然不会背叛杳杳,或做任何对不起杳杳的事。这些决心他得和陛下说清楚,免得陛下对他产生隔阂,白白影响了他的仕途。


    说来他和杳杳婚后一直不幸,杳杳久久不孕,心里着急,他近日便暗中替杳杳寻了些致孕秘方,又往家里请了送子观音,期待杳杳早些诞下子嗣。


    陆云铮阖上双目,心神紊乱,杳杳,皇贵妃,还有拦花轿那个疯妇人的身影不断闪现,模模糊糊,越来越像,最后竟合二为一了。


    他一悚,猛然趔趄。


    张全急忙扶了下他,道:“陆大人还是先回去吧,奴才已为您通传过了,陛下是不会见您的,您干耗着也无用。”


    陆云铮擦擦额上冷汗,试探地问:“陛下……说了什么没有,龙颜可有不悦?”


    张全嗔怪道:“瞧大人说的,圣上神仙得心思,奴才哪敢揣度圣意啊。”


    御前的人做事滴水不漏,陆云铮自是知晓,便也不再询问。


    看来今日注定见不到陛下了,皇贵妃娘娘在里面,自己不该去煞风景。


    只盼着,陛下莫因此怪罪他。


    陆云铮无可奈何,先行回去。闻得身后深邃的大殿内传来一二女子尖锐的哭声,撕心裂肺,很快被扼停,淹没在喉咙中。


    皇贵妃娘娘喊得这样凄惨,可以听出那事很激烈,陛下定然是动怒了。


    他六神无主,思索待陛下问罪时自己该如何脱罪。


    ……


    林静照那日的侍寝,太过剧烈,身子承受不住,回到昭华宫又病倒了。废黜武功后她身子一直病病歪歪,全无气血。


    上次她发烧程御医开的药草还剩一些,芳儿和坠儿两人为她煎了,没有再大动干戈地请太医。


    因为她们知道,娘娘只有侍寝时才能见到陛下,平日和冷宫弃妃无异,基本是常年禁足状态,请不到太医的。


    芳儿问:“娘娘又发烧了,还高烧不退,这次还能熬过去吗?”


    坠儿道:“娘娘早点去了倒好。”


    芳儿皱眉:“你在咒娘娘。”


    坠儿摇头:“我在祝福娘娘。”


    芳儿道:“别说了,娘娘在睡觉。”


    两个小丫鬟在外一边熬药一边低语着,恍惚入了林静照的耳。


    她摸摸自己的额头,确实烫得厉害。缓了缓,挣扎着起身,摸到手边有条披帛,长度恰好能挂到画梁之上。


    发烧之人比神志清醒格外有勇气,林静照搬来了圆凳,将披帛悬到房梁上,套在自己的脖颈上。柔软的绸缎触感勒得刚刚好,欲在脖颈下方打结。


    绣鞋踏在圆凳上,就要踢开……


    恰在此时,外面传来芳儿惊讶的喊声:“张全公公?您怎么来了。”


    张全道:“皇贵妃娘娘呢?”


    芳儿道:“在屋里,刚服药睡下。”


    张全骂道:“混账东西!”


    林静照一惊,脚下趔趄从圆凳上滑下来,重重摔在地上,披帛紧接着从画梁上坠落,正好罩在她身上。


    芳儿和坠儿奔进来,诧然呼了声:“娘娘!您怎么摔倒了!”


    一左一右,连忙将她扶起。


    林静照捂着红肿的额角,神志未复,见她们并未察觉,顺水推舟装作无事地道:“想下地拿口水,不小心摔倒了。”


    芳儿道:“娘娘该使唤奴婢们的!”


    坠儿将林静照扶到了榻上歇息,芳儿取来了温凉正好的水。林静照躺在枕上,才发现两个小丫鬟脸上一人挨了一个乌青的巴掌印,显然是挨罚了。


    张全见此,跪在珠帘外道:“奴才本来是替陛下传谕,您晚上侍寝。但您身体这般孱弱,怕是难以为继,奴才这便回去复命。”


    林静照虚虚地道:“嗯,多谢公公。”


    听闻晚上又要侍寝,愈加了无生念。


    张全快步离开,不到片刻便来了好几位太医,专门为她治疗烧病。


    芳儿和坠儿则因看管不利而罚跪。


    林静照任由太医诊疗着,黯淡的目光始终盯向身旁那条披帛。


    太医妙手回春,用了一日时光便退了她的烧,又鱼贯送来药膳滋养身体。


    林静照吃不下,吃多了也要吐,滋补了数日越来越瘦。虽不发烧了也无回春的气象,整个人一日日枯萎下去。


    她悄悄盯着芳儿和坠儿的行踪,再没找到机会独处。芳儿负责熬药,坠儿则形影不离地伺候她,严防死守,像看管犯人一样。


    林静照愈加抑郁烦躁。


    又蹉跎数月,时光如白驹过隙,匆匆推移。眼见着开春了,柳树笼罩着绿意,透窗可见薄薄的日光。


    那日她正披衣在廊庑小坐,望见远处天空出现一只若隐若现的风筝,问是谁的。


    芳儿回答说是永安公主在放风筝,公主要择选驸马,近日住在宫中。


    林静照淡哦了声,无甚波澜。


    隔日张全便来了,恭恭敬敬地行礼后,如春日暖阳那般传达圣谕。


    “陛下问您,要不要一起放风筝。”


    第45章 风筝他匀净而清健的心跳


    林静照一滞,有种强烈被监视之感。自己昨日不过随意问了句风筝是谁的,今日圣上的问候便到了。


    不禁后怕,她投缳自尽之事若被眼线侦知报予圣上,她非但死不成,反而要承受比死更重十倍的屈辱,殃及家人。


    她捂着胸膛,一阵头重脚轻。


    芳儿和坠儿连忙搀扶,张全忧心忡忡地道:“今春暖花开,陛下邀娘娘同放风筝原是一片好意,怕娘娘久在宫中闷着了。”


    张全没有给她第二种选择,圣上的邀请是妃嫔无法拒绝的。况且圣上平日行踪神秘久事斋戒,邀嫔妃游春属于破天荒头一次。


    林静照见张全状貌如常,想来投缳之事暂时未败露,稍稍宽心,道:“陛下既垂爱,那嫔妾自当奉陪,请张公公代为谢恩。”


    张全欢欢喜喜复命去了,林静照内心七上八下,久久兀自忐忑。


    一想到见圣上,她本能地恐惧。


    残雪在枝头尚未融化,春天幽幽的脚步声已然响起。太阳挂在灿蔚晴好的蓝天上,风息是温驯的,吹透了冬日的冻土。


    林静照戴着帷帽和面纱走出昭华宫,顺着蜿蜒曲折的小路来到御花园。碧绿如茵的草地才刚刚崭露头角,蜻蜓蝴蝶盘旋,正是两日前的永安公主放风筝的地方。


    她脚步不由得放慢,被这生机勃勃的一幕感染,自己也如同活了一样。


    可惜隔着面纱,万物朦胧。


    朱缙如雪霁后的春山伫立在天地之间,冷冷的日光撒在他身上,望之如神仙中人,凛然有不可侵犯的庄重之气。


    林静照见了他略微心虚,沉默了两刻,行礼:“臣妾参见陛下。”


    朱缙漫漫一扬手,径直伸手进她帷帽中,捏起了她的颌下,仔细端详片刻,发现脖颈白腻如初并无勒痕,才慢悠悠道:“朕请贵妃同放风筝,以为贵妃不来呢。”


    她维持着仰颈的姿势,眼皮短暂地颤了下,道:“臣妾不敢。臣妾前些日病了,没敢叨扰陛下,以免度了病气。”


    朱缙道:“原是这样。”


    他修长的手即便在阳光下依旧冰凉柔腻,抚着她的颌下,似绞绳,残忍百倍,稍稍使力便能扼断她花枝的脖颈。


    林静照胆寒,时刻提防。


    内侍将风筝奉上,线轮已缠好。


    林静照将风筝拿了,试探地瞥朱缙一眼,得后者点头才顺风将风筝放起。


    今日极为晴好的一天,碧空徜徉的云影,太阳四射着强烈白光,风中裹挟着鲜嫩的青草和泥土香,薄绿而醒然的春天。


    眺向碧空的一刹那,她有瞬间将灵魂寄托在风筝上,超脱了人世间,高高飞出了红墙碧瓦的皇宫,飘然到了天上。


    她很贪婪那种在柔软草地上疯跑的感觉,哪怕被风筝牵带,内心那座破旧堆满尘土的屋子,蓦地晒进了一缕阳光。


    风筝线在风力颠簸中时轻时重,林静照病体虚弱,气力不足,握着有些吃力。


    一不注意,绣鞋被石子绊倒。


    朱缙伸手,及时将她搀住。


    林静照与君王撞个满怀,脸颊直直贴在他怀中,耳闻他匀净而清健的心跳,鼻间萦绕着独有清冷雪松味。


    缓慢抬起眼,瞥见他英眉墨瞳,神气飘萧,深邃的长目如滃染如雪纸书卷,倒影着历历春光与她清晰的面孔。


    “陛下……”


    林静照缓过了神,内敛地从他怀中离开,站稳脚跟,神色退避。


    朱缙覆住了线轮,顺便也覆住了她的手,从后环住,与她一同放风筝。


    有他在后方支持,风筝放得又高又稳,林静照仰望着,双目被春阳所灼,一片片遗留下的残影,荡漾于细风之中。


    这样放风筝虽好,那种独自放风筝的自由感却消失了。她囿于君王的怀中,恰如风筝囿于蓝天,被一条细线锁着。


    林静照累得大汗淋漓,出了一身病气。良久收掉风筝,坐在树影下喘息。


    内侍殷勤端来水和瓜果供她解渴,林静照仍感燥热,将外袍摘了。


    朱缙轻袍缓带,安然踱在温暾的春日中,凑近在她身畔,“这就累了?”


    她俏脸一板,不服输地说:“臣妾若武功还在,放上三天三夜风筝也不会累。”


    “如此,倒朕的不是了。”


    他弯下腰,笑道,“再把武艺还给你?”


    林静照默了默,明知再也回不来了。


    “陛下净会玩笑。”


    朱缙与她同坐在柔和的春风中,柳影摩挲,虫鸣唧唧,空气中飘浮着雪水融化的气息。


    林静照身子虚弱,病只好了七成,又放了良久的风筝遥感疲惫。朱缙拨了下她的脑袋,叫靠在自己肩头。


    一只红蜻蜓盘旋而来,轻巧地落在林静照的指尖,她没忍心拂去。


    他却给拂去了,温柔而强势地与她十指交握,吻吻她墨黑的额发。


    在她耳边道:“以后不准用披帛。”


    ……


    月余前,陆云铮在赏雪观梅宴上与皇贵妃对视,险些失礼,惴惴不安良久,圣上并未降谕责罚反而愈加优厚相待。


    陆云铮一场虚惊,自己吓自己。他对朝廷的忠心日月可鉴,又是有妻室的人,再怎么也不敢亵渎皇贵妃娘娘。


    这件事轻飘飘地揭过去了。


    陆云铮在朝中独一无二,肱股中的肱股,贤臣中的贤臣,极尽优崇。又逢二十几意气勃发的年岁,志骄神满,指点江山,裁量人物,俨然越过圣上成为朝廷头一号人物。


    皇宫之中路途遥远,陆云铮以首辅之尊乘轿辇在大内行走,小厮侍立左右。


    因陛下常年不在乾清宫而在显清宫,距众臣僚所在的文渊阁路途甚远,内廷准许官员骑马或乘肩舆觐见。问题是许多官员是文人,肩不能扛手不能拎,于马术之道极为生疏。肩舆又用普通木质滑杆制成,坐起来硬邦邦的硌人,夏日暴晒冬日严寒,简陋寒酸,与许多官员炙手可热的权势不相匹配。


    此情势下,陆云铮乘自家轿辇不足为奇。他首辅之家积累财产无数,自备轿辇豪华气派,坐起来舒适惬意。


    此举违背祖制,有僭越之嫌。


    初时官员们还不敢效仿,谨慎地骑马或乘肩舆觐见,时日一久见首辅并未挨罚,效仿者渐多了起来,纷纷改换轿辇。


    锦衣卫及东西厂鹰犬侦得这一状况,报之圣上,详细罗列逾制官员名单。圣上扣留此疏,未作批示。


    众臣之中唯江浔父子不乘自家轿辇,不乘肩舆,每日恭恭敬敬步行入朝。


    江浔以老迈之躯,颤颤巍巍,穿梭显清宫与文渊阁遥远的距离,每日要比旁人早起一个时辰,以准时聆圣上训教。


    江璟元原是个肆无忌惮的纨绔子,因抢了寒门子弟的官位被吏部问责后,作风收敛了许多。


    他胸无点墨,却深知抗拒皇命的可怕下场和恭顺谄媚的益处,递上去的章疏往往劝陛下珍摄龙体,不宜过度辛劳;或从各地搜刮奇珍异宝,奇技淫巧,金丹灵药,仙人术士奉于陛下,但求圣颜一笑。虽无实际意义,阅之令人肝泰气和,通心顺意。


    这父子俩每日上朝佩戴圣上所赐香叶冠,着八卦纹样的道人装,结君上之欢心,将肃穆庄严的内廷活生生变成道观。


    江浔更时常在奏疏中历述宦海艰难,如一只虚弱而忠诚的老狗,在圣上面前摇尾乞怜。圣上阅之生恻隐之心,特别恩赏江浔和陆云铮同等的奖赏和待遇,对于这父子俩卖官鬻爵、专权纳贿之事睁一只眼闭一眼。


    九卿臣僚中有不少人看不惯这般作为,但因这二人本身做的是圣上乐见之事,又与首辅陆云铮沾亲带故,未敢轻易劾奏。


    陆云铮深深为自己有这样的岳父和舅哥蒙羞,耻于同朝;见二人身着道袍哗众取宠的样子,厌恶至极,恨屋及乌,连带着不喜圣上所赐的香叶冠。


    官员本有四季常服,规制乃祖宗所定,岂能胡乱涂改?


    圣上本明君之质,沉溺于道教和美色,纵奸臣谄媚,远非君王之道。江浔和江璟元二人盲目助长了这种气焰,简直置国家社稷于不顾。


    陆云铮不戴香叶冠不穿道袍,只按礼制穿大臣之法服,不支持陛下修道,隐隐与江浔父子对着干,以证高风亮节之身。更上奏进言恳请陛下停止斋醮,脱离后宫,恢复视朝。


    陆云铮不知不觉间已走向了自己的方面——他越来越像当年的周有谦,敢于犯颜直谏的忠耿之臣,而与圣上的阵线拉得越来越远。


    江浔和陆云铮由昔日相互扶持的翁婿,因官场理念的不同,彻底走向了反目。


    江杳夹缝生存,进退维谷,劝哪一边都不是,哪边都是至亲之人。江浔多次提出将女儿接回江家,都被陆云铮阻止。彼时天子赐婚煊赫一时的金玉良缘,沦为一地鸡毛。


    江杳郁郁寡欢,常常暗地里与父兄见面。江浔怕陆云铮欺辱了江杳,塞给她大堆金银,皆是在官场上贪赃而来。


    陆云铮严厉拒绝,让江杳将脏银送回去。他堂堂首辅之家,还能养不起主母了。


    江杳为难地道:“爹爹也是一片好意,陆郎你莫要再针对爹爹了。”


    陆云铮愤然伤怀道:“什么叫针对?杳杳,你始终站在你父兄那边,将我弃之不顾!”


    江杳连忙致歉,改变口风。


    陆云铮浓浓叹息,也不想责怪杳杳,此事本与杳杳无尤。他已为杳杳寻到了求子圣方,很快就会迎来自己的孩子,过上幸福的日子。


    至于江浔父子,道不同不相为谋。他们可以勉强维持翁婿关系,却无法在官场上共事。


    第46章 离间“只要你不嫌弃我,陆郎。”……


    隔日,礼部尚书江浔向圣上提议群臣每三日写一篇青词,以祭上苍,表赞玄之心,助圣上早日飞举成仙。


    圣上欣然允诺,于是一场别开生面的青词比拼赛拉开帷幕,竞争惨烈,无数官员穷尽心智在钻研毫无意义的奥涩词句上。


    陆云铮身处其中真是恨透了江浔,因为江浔一人的提议,满朝玄风笼罩,善写青词者如鱼得水,不善写者遭冷落排挤,朝廷完全成了青词的竞技场。


    他清忠鲠亮,坚决抵制这股妖风,不戴白桃香叶冠,不穿道袍,不赞修玄,更不写青词。更直接向圣上言明修仙之事虚无缥缈,古往今来无数帝王苦苦追求长生不老,哪个真得成大道了?


    “君可见身居皇宫,享尽荣华富贵而白日飞升者?”


    陆云铮不赞玄,本质上是因为权力。


    他作为内阁首揆,朝廷风向本该由他决定,江浔却靠青词攀附君上占尽风头,抢了原本属于他的名位。


    昔日翁婿已完全反目,论起双方的战斗力,陆云铮背倚整个文官集团,江浔则孤老一个,能倚仗的只有君上阴晴莫测的恩宠。


    表面上陆云铮优势更大,但胜败未可知。恰如当年陆云铮以孤身赢过周有谦,弱势的一方未必会输。


    廷臣的这些斗争朱缙皆看在眼里,陆云铮之清鲠与江浔之柔奸,他亦心知肚明。作为皇帝他要做的不是栽养一棵参天大树,而是修剪一座平平整整的森林,尽量使每棵树都同等高度,使群臣平衡。


    这样臣子们才能拥有差不多的战斗力,他们才能比拼,分裂,倾轧,斗来斗去,互相制衡。皇帝稳稳坐在龙椅上观虎斗,坐收渔翁之利而不用担心君权流失。


    朱缙静摄显清宫,乾纲稳操在手。


    陆云铮批鳞讪上,自恃功高,性格偏执,显然不如恭顺柔媚的江浔更招人喜欢。


    隔日,朱缙在文华殿秘召江浔。


    江浔近来陪侍斋醮昼夜辛劳,朱缙特赐江浔银章,上刻有“忠诚静慎”四个熠熠生辉的篆字。


    印章长条状仅一根手指长度,可悬挂脖颈或腰间,随身携带。朝中获得此殊荣者唯陆云铮、郭阳等寥寥数人,意味着真正进入圣上的心腹名单,挤进了核心权力的圈子。


    朱缙对江浔道:“朕有密谕或卿有密奏,皆要钤此银章标记,切勿令第三人测知,以免泄露机密,使朕与卿为他人所离间。”


    江浔以为得了天大的机密,受宠若惊,磕头如捣蒜,老泪纵横,深怕辜负君父之皇恩。今后自当守口如瓶,为君所使。


    他不知道的是每一位获赐银章的大臣都是这样被帝王告诫的,每位臣子都和帝王组成一个二人小团体,剪灭同僚,以杀出重围成为圣上心目中独一无二的一个。


    江浔握着银章走出文华殿,四合暮色苍茫,雄浑的重檐殿宇隐没在黑暗的阴影中,从没觉得皇宫的景色这样美好。


    他扬眉吐气,挺直了胸膛。


    另一边,陆云铮并不知昔日落魄的岳父已渐渐赶上了自己的脚步,香叶冠,银章,那些代表君王爱幸的器物岳父一样不差地拥有。


    他只道银章是他和圣上联络的独有标记。


    见君王依旧故我,陆云铮连上五疏,恳求圣上暂停斋醮,远离后宫女色,遏制满朝文武参玄的邪风。大臣上朝不着官服,奏疏不写国事而单论青词,成何体统。


    并言:“若微臣不能以积诚感动圣听,又不能置江山社稷于不顾,唯有致仕。”


    首辅自然不能轻易致仕,这么说隐隐有逼君的意味。


    道观中的君王于丹鼎青烟中,无动于衷地批复曰:“玄修朕所爱,皇贵妃亦朕所爱,两者俱难以割舍,勿烦再奏。”


    江璟元俨然变成圣上的一条狗,见陆云铮批鳞讪上,立即攻讦道:“陆首辅这般说可是忘了你因何起家的?”


    陆云铮当初是个落魄进士,靠对抗周氏内阁,帮皇贵妃上尊号而起家。


    “如今首辅你口口声声指责君王沉溺女色,用罢了皇贵妃娘娘,便来过河拆桥?”


    江璟元厉声问。


    江家刚得了陛下亲赐的银章,江璟元说话时腰杆子挺直,底气十足。


    某种程度上,独特刻迹的银章成为大臣引战的工具,大大加剧了臣僚之间的矛盾。


    当着陛下的面,陆云铮不敢懈怠,立即正色反驳道:“陛下明鉴,微臣绝无指责皇贵妃娘娘之意!微臣所言字字句句为江山社稷,绝无私心,更不是如江大人所谓的‘过河拆桥’!”


    江璟元还待再辩,青纱帐内传来君王的敲磬声,幽凉悠长。


    斋醮清净重地,不容喧哗。


    二人同时闭了嘴。


    从来臣僚相争,陛下都说些无关痛痒的劝和之语,隔岸观火,基本不惩罚任何一方。


    当下跪安辞别君上,悻悻退了出去。


    陆江双方明明是一家人,却闹得势如水火。在这场没有胜利的政斗中,圣上充当裁判的角色,泛着中立色彩,各打五十大板,谁也不向着谁也不冤枉。


    江家自恃有圣上亲赐的银章做底牌,陆云铮也有,且获得的还比江家早。双方实力差不多,展开持久拉锯战,反目成仇,彼此猜忌牵制,没有什么深仇大恨却彼此看不顺眼。


    每当自身前进一步时都有敌手疯狂扯后腿,最终结果是谁也别前进,相互攻讦成鼎足之势,一块耗死,满朝没有权臣的存在,唯圣上一家独大。


    陆云铮情绪低落,在马车中青筋暴起狠狠揉着额。他规谏圣上停止斋醮,莫要沉迷女色,并不是过河拆桥欲中伤皇贵妃的意思。


    他始终觉得自己与皇贵妃娘娘有特别的缘分,他成就了皇贵妃,帮她上尊号;皇贵妃也成就了他,帮他当上了首辅。他们二人不是男女姻缘关系,却存在着某种神秘磁场。


    一直以来他对皇贵妃娘娘是有好感的,且这好感随着时间的推移还越来越浓。皇贵妃娘娘令人如沐春风,仿佛相知多年的挚友,很有亲和感,绝非旁人口中说的妖妃。


    皇贵妃娘娘深居九重宫阙之中,他能见面的机会太少了,每日只在宴会上遥遥望她一眼,转瞬即逝,她身畔永远有陛下陪着。


    如果有机会他真想和皇贵妃娘娘坐下来好好谈谈,他们如此有缘,定然冥冥中某种注定,相互深入了解一下也不错。


    可惜后妃与外男单独相见完全是不可能的,他也是有妻房的人,理当避嫌。


    女子在后宫应该很艰难吧。


    后宫看起来光鲜亮丽,实则是一个变形的官场,身处其中需时刻战战兢兢如履薄冰,侍奉圣上的同时提防旁人的算计。


    皇贵妃娘娘看上去郁郁寡欢,总以帷帽遮面,似很内敛胆小。陆云铮没见过她的面容,却莫名有种灵犀,她的眼睛中一定是浸满悲伤的。


    那日她冲他摇铃……说句不好听的,跟被绑架了向他求救一样。


    一入宫门深似海,或许她最开始也是不愿远离家人,去摘那天边星星的。


    ……


    至陆宅,丫鬟正在给江杳的眼睛敷药。


    陆云铮与江浔两日来相互攻讦,永无宁日,江杳夹缝生存十分难堪,泪流得多了些,眼泡红肿,需以明目草药调理。


    见爱妻如此,陆云铮愧怍之意涌起,从丫鬟手中接过草药,亲自伺候江杳。


    “杳杳,眼睛肿了?”


    江杳被蒙着眼睛,“陆郎,是你吗?”


    陆云铮歉然挤出一个笑,将她沾药的发丝拨到一边去,“对不住杳杳,内阁近来不太平,让你跟着担心了。但这只是暂时的,很快我们会渡过难关的。”


    江杳想了想,肺腑深处吐出口气,吟道:“君臣千古义,死生一般心。你不赞成爹爹的作为也是为了江山社稷。”


    陆云铮听她这么说,眼角蓦然发酸,多少人误解他嘲笑他,杳杳一直这样温柔陪伴着他,甚至摒弃了父兄。


    他俯身吻了吻她的朱唇,旖旎的气息洒落,有感而发:“得妻如此,夫复何求。”


    江杳半推半就地接受着他的爱吻,双手攀上他的脖颈。


    帘幕落下,二人衣衫尽褪,滚在一起。


    江杳刚敷的草药掉了,只得找时间再敷。陆云铮一边吻着她,一边将她占有,大汗淋漓,呼呼喘着粗气,将头埋在她怀里。


    室内弥漫着缱绻的氛围,天昏地暗,衣衫凌乱,浑然忘却天地万物。


    良久,方云销雨霁。


    二人没急着清洗,陆云铮埋在江杳怀中,像个天真脆弱的小孩子,嗓音沙哑。


    “杳杳,我好累。”


    江杳擦了擦脸上的汗,一下一下抚慰着陆云铮的长发,“没事的陆郎,所有事都会过去的,都会过去的。”


    “杳杳,无论何时你都要站在我这边。”陆云铮蹭着她,黏黏糊糊,“你是我最重要的人了。”


    江杳嗯了声,垂首嘬了嘬他额发。


    “只要你不嫌弃我,陆郎。”


    陆云铮受到了莫大的熨帖,四肢百合流淌着惬意,将全身浊气排出,一扫多日来的愁云惨雾。


    他脸颊正好贴在江杳腹部,便轻柔抚摸着,盼望那里面的小生命,“杳杳这几日有没有好好吃药?”


    大夫说,那求子的方子需每日吃两次。


    “一直吃着呢,”江杳的手也覆在肚皮上,“希望那药能灵验呢。”


    “一定会灵验的。”


    陆云铮歇了会儿,攒了攒力气,复又将她按倒,笑道:“为夫再给你播点种,辛勤耕耘才能有收获。”


    吻啃上来,再度行凶。


    二人笑嘻嘻,蒙进了被窝里,荒唐一场。


    第47章 后位朕可以允你皇后之位。


    皇后既薨,后位空悬。


    国不可一日不君,君不可一日无后。虽圣上为元后守丧而暂不立后,选拔新后的事总要提上日程。


    后宫之中唯皇贵妃林氏得宠,但林氏出身不好,龙虎山上一道姑,且素有祸国妖妃之称,圣上因她而廷笞百官,丧命的冤魂不计其数,许多人对她抱有极大的恨意。


    关于立后一事,廷臣分裂为两派。


    一派支持皇贵妃林氏晋升为后,成员大多数是在议尊号中获得甜头者,擅长逢迎君心,无所不用其极,代表人物是江浔和他儿子江璟元、郭阳、徐青山等。


    另一派则是因皇贵妃上尊号而廷杖获罪的臣子、亲眷、座师故友等,这些人与皇贵妃有不共戴天之仇,誓死捍卫儒家正统,坚决反对皇贵妃封后,代表人物顾淮、吕宗颐等。


    出乎预料的是,首辅陆云铮站第二派,即不支持林氏为后。他过往惯来是坚定的贵妃党,这次却一反常态。


    江家人指责陆云铮过河拆桥背信弃义,实则从陆云铮的角度,他当初支持皇贵妃只为了仕途,皇贵妃本人并不适合当皇后。


    一国之母光明浩荡,该由端庄的世家小姐担任,而皇贵妃身上总似有似无一股抑郁之气,为妾尚可,为国母则略显不足,毕竟国母是与帝齐体共挑一国大梁的。


    陆云铮倾向于站在大局的角度思考问题。


    两派关于立后之事展开激烈交锋,相互劾奏,恨不能将对手一棒打死,争论许久难以定论。


    ……


    夜,月晕如霜,黑暗染就了古殿檐头的琉璃,淡褪了门壁上煊赫的朱红,沉寂如水,春宵的花影静静摇动。


    月光从树叶间漏下斑斑驳驳,时而有蜂虫叨扰。林静照在庭院树影下乘凉,不断扇着圆扇,一袭凤蝶百褶裙滑胜绸缎。


    前朝关于立后的传闻多多少少也流了些到她耳中,作为当事人她当不当皇后无所谓,左右一辈子困死宫中,怕只怕家族内讧,父兄和陆云铮自相残杀,中了圣上的离间之计。


    林静照薄愁之中一双寒烟眉似蹙非蹙,漾起忧郁的流波,在月雾下纯净又圣洁,白得发亮,散发着神性的光辉。


    朱缙过来时刚好看到这一幕。


    他凝了下,脚步下意识放慢。


    林静照嫌春夜燥热,微微敞开领口,同时扇扇子的幅度加大。忽被一凉润修洁的玉手握住了扇,横夺而去。


    她本能地回头,却见是陛下微微含笑在身后,心口猛然一缩,起身行礼:“陛下。”


    朱缙免她礼,“夤夜了,皇贵妃还在外面坐着。”


    林静照垂了垂鸦睫,“陛下连这点自由也要限制臣妾吗?”


    “朕不过说一句,瞧你夹枪带棒的,”他握了她的柔荑,夹杂轻微责怪,“夜间风凉。”


    他好似在关照她,站在君王的立场上。


    林静照微微挤出一丝艰难的笑。


    春宵并不凉,反而有些闷热。


    至殿中,朱缙逡巡着她平日寝所,内室果真有一画梁,恰好是踩在圆凳上能搭到的高度。


    他眼色不着痕迹地飘凉。


    林静照暗暗心虚,很怕他会拷问什么。这是他第一次驾临她的寝殿,从前都是她去显清宫侍寝,没有他纡尊降贵来嫔妃宫里的。


    如果他一声号令下去,画梁说拆便拆。她的所有披帛衣物已被收走了,画梁再一拆,她以后半点做那事的机会都没有了。


    林静照咳了咳,赶忙上前挽住他,叫芳儿上了一盘桂花糕和两盏清茶,请他来坐具边歇息。准备不足,些微简单茶饭,毕竟是没想到圣上会夤夜驾临。


    坐榻上还杂七杂八地摆放着她的物件,避子香囊,手帕,扇子等等,素日里她闲极无聊,总这些小物件拿出来摩挲把玩,此刻胡乱收起。


    朱缙拿起她的手帕,上绣兰花,细腻精致,是她亲手绣的,一针一线沾满了女儿家衣襟上的清爽气息,丝丝透过鼻窦。


    刚要放在鼻下,听她清脆地叫道:


    “陛下,您还给臣妾。”


    朱缙轻淡一笑,“原来你平日这样躲懒,闺房也不好好打点。”


    “臣妾并不知陛下大驾光临,否则会好好收拾的。”她执着地讨要自己的东西,“您把手帕还给臣妾。”


    他反而不紧不慢了,“你急什么,莫非有什么特殊寓意?”


    林静照咬了咬牙,半怨怼半埋怨地道:“没有。陛下不能这么登徒子,私摸女儿家的贴身之物。”


    朱缙一本正经,口吻奇冷无比,“大胆,敢管朕叫登徒子了。”


    林静照不甘,竟壮着胆子从他手里夺走。朱缙高高将手扬起,她个子矮些,只得踮起脚尖去够,颊上泛起急躁的潮红。她在盯着手帕,他却在盯着她,一着不慎,她跌撞在他怀里。


    恰好两颗心脏撞在一起,朱缙猝然过了酥酥的电流,似春水融化,将内心坚冰撞裂了罅隙。


    朱缙漆眸掀起波澜。


    林静照心有余悸地抬起头,略有些踌躇,鬓间流苏珠花松懈了。


    朱缙隔了会儿,咳了咳,道:“皇贵妃越来越放肆了。”


    转而将她的帕子丢给了她。


    林静照挣扎着从他身上脱开,理了理凌乱的鬓发,没再多说什么。方才确实失礼了,虽然那只是一条普通的私用手帕,她偏偏不想落在他手里。她在榻上侍奉他就够了,不想与他有别的牵扯。


    芳儿送上了桂花糕和清茶,林静照请君王用。朱缙淡淡瞥了眼却没照做,漫然不经意地道:“最近立后之事甚嚣尘上,想必你也有所耳闻。”


    今晨,陆云铮和江浔关于立后两封观点截然不同的奏折呈上御前,俱口口声声指责对方为奸佞,一方不支持她晋位皇后,一方支持。


    “皇贵妃说说,朕该听谁的?”


    谁是奸臣谁是忠臣,谁该杀谁又不该杀,全凭她决断。他用寻常的口吻,好似单纯询问一句。


    林静照意识到这是个致命问题。


    一边是爹爹一边是陆云铮,两边都是她的亲人,任凭怎么选都是错的。他故意把这个问题抛给她,让她生生目睹亲人自相残杀。


    他看似清静无为,把大臣玩弄得团团转。他的制衡术就是引起众臣倾轧争斗以平衡各派,坐收渔翁之利。爹爹和陆云铮之所以互相攻讦,有他这君王暗中引导之故。


    “臣妾不敢干预政事。”


    林静照冷汗滑过脸颊。


    朱缙道:“无妨,朕准你说。”


    问题再度抛回林静照。


    她换了个角度又道:“臣妾不敢妄想皇后之位。”


    朱缙仍然:“朕允你妄想。”


    他仿佛早看穿她的心思,不容她逃避,定要她在两难中抉择,参与这场没有赢家的角逐。


    林静照遂掀裙缓缓跪在他脚下,纳头便拜:“臣妾区区草莽之躯,能入宫侍奉君王已属万幸,日夜惶恐,但求苟活,如何再冒大不韪觊觎皇后之位,与您万乘之尊并驾齐驱?”


    朱缙黏腻锋利视线落在她头顶,并不中她这番迂回宛转漂亮话的诡计,径直批道:“是真心不敢僭越,还是不稀罕当这皇后?”


    方才室内的靡靡之气已荡然无存,悄然浮上几分危险。伴君如伴虎,稍有差池即从云巅跌落深渊。


    一阵夜风吹拂檐角风铃叮当作响,林静照忆起上次他逼她脚腕拴铃铛的羞辱,血管阵阵寒意,神色凛然,谨慎地回答:


    “臣妾自然稀罕皇后之位,皇后乃后宫之主,母仪天下,是天下女子梦寐希求的。可臣妾自知身份特殊,宜深居后宫而不宜在公开场合露脸,进封皇后也无法伴您祈天祭祖、面见使臣,尸位素餐罢了。臣妾当皇贵妃已引得陛下与大臣嫌隙,若晋皇后必再生风波,臣妾不愿令陛下为难。”


    她说的是实话,她这副卑微到尘埃跪在君王脚下的样子,哪有半分像皇后。皇后不皇后的无所谓,换个头衔任他戏耍罢了。


    朱缙慢慢颔首,她言之有理。江家女本是个大才女,辩才无碍,长篇大论的说辞严丝合缝,否则当年也不会有机会侍奉太子。他顿了顿,却又击中灵魂一问:


    “那不是你昔日未婚夫吗,怎么叫‘大臣’?”


    言外之意,反对她当皇后的就是陆云铮了。


    林静照方才说的大臣确实指反对她的那些大臣,未料一向锐意进取的陆云铮竟会反对她当皇后。她囚居深宫,只知关于皇后之位爹爹和陆云铮分别上了两封截然不同的奏疏,却不知谁支持谁反对。


    帝王别有用心,偏偏往她最痛处戳。


    她仍然佯装得泰然自若,咽了咽喉咙,“臣妾久在宫闱侍奉陛下,如同被世间抹去了痕迹,哪里还有什么未婚夫。”


    朱缙剜了她一记眼锋,冷冰冰道:“皇贵妃前些日还情深款款地冲陆首辅摇铃,这欺君之罪可想好了再说。”


    林静照一凛,他尚揪住上次的事不放,表面风轻云淡,实则睚眦必报。她说错一句不要紧,连累的是爹爹和陆云铮的性命。


    “臣妾错了。”她嗓音嘶软,膝行几步,凑近对他服软,“陛下。”


    朱缙指骨轻挲着伏在膝上的她,不温不火地道:“杳杳。”


    “你若想当皇后,朕不是不能允你。你的出身,恶名皆不在朕的考虑范围,但前提你得绝对忠于朕。”


    毕竟他为她做了这么多,后宫里像样的主子仅她一个,仅她一宫。


    林静照如遭雷劈,许久不闻这称呼。


    最后那半句话才是重点——她当不当皇后都得忠于他。他视她为笼中物,岂能容忍她心里存着陆云铮?


    她再度面临致命的问题,甚至比方才更致命。


    她不想要皇后之位,但君王想给。


    第48章 糕点“你把朕弄脏了。”


    “陛下莫这样唤臣妾。”


    半晌,林静照提心在口。


    还未等君王质问,她便继而吐出缘由:“臣妾侍奉陛下,想让您唤独一无二的称呼,只属于您和臣妾二人的。至于那个名字,从前在家里爹爹和哥哥也叫,流于俗套。”


    虽然明知杳杳是她和陆云铮之间的亲昵称呼,她这么说是存心规避,但朱缙仍被取悦到了。


    朱缙口气淡薄,仿佛看穿了她,“你倒有一副好口齿。”


    林静照默然,未再提晋封皇后一事。她既拒绝正室位份,朱缙也不是真心给,二人便默契揭过此节,左右皇后之位对于她和他来说都可有可无。


    桌边精致小巧的桂花糕传来丝丝甜香,与清茶的茉莉香糅合在一起,丝丝勾人味蕾。


    朱缙随意拿起一块,见林静照余光始终逡巡着似有心思,便中途改了主意,二指轻衔了桂花糕在她面前,道:“赏你。”


    林静照问:“陛下为何不吃?”


    他淡淡,“怕你下毒。”


    她撇撇唇,暗暗怪罪他杞人忧天,方要接,朱缙道:“不许用手。”


    她莫名其妙,伸到半截的手又缩了回去。桂花糕近在咫尺,不用手却用什么拿?


    用嘴。


    朱缙指腹轻轻捻了下,一切尽在不言中。


    他的要求她无法拒绝。


    林静照只好含耻轻轻探过嘴去,咬过桂花糕,牙齿在他冷白柔腻的指腹上留下一排细小的凹痕。朱缙微眯着狭长的目,扬起波澜,指尖酥摩摩的,宛若流过小小的电流。


    她将桂花糕取走了,滚动喉咙咀嚼两下,咽入腹中。


    朱缙一眨不眨地注视着,手指还残余着些微糕渍,小幅度地动了动。


    “你把朕弄脏了。”


    林静照问:“可以给陛下擦吗?”


    他反问:“你说呢?”


    她无法,只好再度探出头去,浅浅舔着他指尖将糕渍清理干净。


    朱缙阖上双目,细细感受着。


    良久,似愉快又似如释重负的一声低叹。


    他不屑于这种体验,却又沉湎于这种体验。


    整盘桂花糕吃完了,才算停休。


    朱缙漫不经心地擦着手指,抹掉丝丝晶莹液体,抹不掉她留下的屑小的齿痕。他未曾再为难她,恢复了那雪胎梅骨清冷禁欲的模样,与方才逼迫她的判若两人。


    林静照擦了擦唇角,铁青着脸,羞耻之情塞胸臆。揉揉发涨的肚子,刚才吃的是他手指而非桂花糕。


    明明什么都没做,好像什么都做了。


    抬头,道家三清真人庄严的白描画作挂在头顶,无声地凝视着殿内一切。


    他当着神仙真人的面欺辱她,他半点也不信道,她可以确定。


    夜浓如墨,繁星似一张大墨绿纸上溅满的墨点。良宵春景,红烛高照,让人了无睡意。


    朱缙抱了林静照在膝上,于灯下端详那两封特殊的章疏。


    二人衣襟俱凌乱了几分,领口微微向外敞,氤氲着不可言说的意味。


    两封奏折分别出自陆云铮和江浔之手,冰火两重天,关于立后之事的提议南辕北辙。


    林静照揣着谨慎,第一次见奏折这么重要的东西。陆云铮的字迹一如往昔,行云流水,力透纸背,充斥着蓬勃的少年感,字里行间透着对自身能力无比的笃定;爹爹江浔的字则枯墨较多,蜗小衰老,断断续续,可以看出他为人怯懦趋近于保守,依附君王。


    陆云铮敢于犯颜反对皇贵妃晋皇后,江浔则揣摩圣意支持皇贵妃为后。


    林静照心知肚明自己对圣上不过是可有可无的角色,之前他坚决给她上尊号,不过是要以此为幌子挑起与内阁的争斗,剪灭旧辅之臣。


    如今他已乾纲独揽,稳稳坐上皇位,她是否进一步做皇后便不在他考虑范围了。世人皆被蒙在鼓里以为陛下爱她这皇贵妃,实则陛下不爱皇贵妃,而是至高无上的皇权。


    朱缙清疏的侧颊在明黄的灯影下时明时黯,翻阅着陆云铮铿锵有力的奏折,道:“连昔日最亲的情郎都不帮你了,你怎么看?”


    林静照并拢着素白的手指,察觉君上的口气并不十分认真,亦无严峻之气,便道:“陆首辅靠臣妾才起家得陛下重用,登内阁首揆,而今他却过河拆桥,反阻碍臣妾登后位。臣妾看清了他的真面目,断不会再留恋。”


    朱缙哦地尾音上扬了声,漠漠射来一道目光:“贵妃的话并不足以取信。”


    或许她保证了太多次,次次都相差无几,次次都不能履行承诺。


    “不,臣妾是真心的。”


    林静照依偎在他怀中,眉间深凝,索性用更直白的语言,“臣妾攀了高枝,自然忘记前尘往事。”


    他拷问的意味,“朕是你的高枝?”


    她眸中晶莹流动,并不避讳:“普天之下,没有比陛下更高的高枝了。”


    说着往他怀中深蹭了蹭,好似完全没有自己的心思,只管依附他。


    朱缙暂且接受她这说法,但不代表过往的那些事一笔勾销了,如若再犯,新账旧账一起算。


    当下他已有了反应,却没着急把她往榻上带。夜色如水月光似雾,良宵好景不容虚度。


    “过些天就是朕生辰了。”


    良久,他望着兰膏明烛,最后说。


    ……


    因皇后之争,陆云铮与江浔这对翁婿闹得势如水火。


    二人守望互助同舟共济的光阴已成过去,为了争夺政坛的地位,摒弃了亲情,满心皆是对方的缺点,恨不得对方立即致仕罢归。


    从陆云铮的角度,如果没有江浔,打倒周党的胜利果实将尽数归于自己,圣上倚信的唯有自己。如今权力被临阵倒戈谄媚上位的江浔生生吞掉一块,分散了臣权,让圣上有选择的余地,在二人之间来回徘徊,完全打乱了他的政治计划。


    从江浔的角度,陆云铮已是天下文官的首脑,睥睨群僚,得了势吃了肉为何连一口汤都不肯施舍给他这亲岳父?让杳杳嫁给了负心薄幸的中山狼当真悔不当初,须知大家庭一荣俱荣一损俱损,他升官发财无非是为杳杳的娘家添砖加瓦而已,陆云铮何乐而不为?


    陆云铮深深唾弃的是江浔的人品,认为其一味逢迎君主的嗜好,卖力表演,必将使君王迷失本心从而跌入灭国的深渊,如今满朝文武身上不伦不类的道袍和香叶冠便是印证。


    江浔则唾弃陆云铮的清高,年轻时他也高风亮节、为国为民,得到的结果呢?金陵冷曹中流放三十年。


    他这女婿太年轻,日子过得太顺利,才会站在道德制高点指责旁人。


    立春,圣上擢升江浔,允其入阁,担次辅之职,成为现任最年迈的文渊阁大学士。


    举朝震惊。


    江浔从前是周党,一直在原地踏步,有功也得不到奖赏。今圣上忽然简拔他,传出一个鲜明的信号——江浔终于以积诚打动了圣上的心。


    内阁这新组合十分变扭,陆云铮年少,资历浅,为人女婿,却是首辅;江浔年迈,辈分高,为人岳丈,却反屈居陆云铮之下为次辅。


    陆云铮有能力,江浔得圣心;陆云铮年轻气盛,江浔老奸巨猾;陆云铮冲动,江浔内敛;在家中陆云铮管江浔叫一声岳父,在朝中江浔管陆云铮叫一声大人。


    二人处处制衡,牵制,几乎势均力敌。一加一小于二,原本权高震主的阁权被平摊了,单拎出任何一人都远远不是皇权的对手。


    首辅和次辅更是一字之差,天渊之别。内阁的权力分配不是首辅与几位次辅平分,而是首辅所垄断,如此情况更容激起人的争斗心。


    陆云铮决心与江浔父子决裂,连日来多番劾奏,上言江浔种种收受贿赂和误君误国之事。江浔和江璟元则联合反击,条条反驳,以柔克刚卖可怜,充当帝王忠实的一条狗。


    朱缙早看清三人矛盾,双方各执一词,攻讦不休,他作为拥有裁决大权的君王,谁忠谁奸倒也不急于下最后的定论。


    他派厂卫分别往江家、陆家秘密刺探,将二人的情形据实以禀告。


    时至深夜,江浔以老迈之躯坐于灯蜡前苦思冥想,绞尽脑汁,仍勤勤恳恳地撰写青词。陆云铮则搂着美妻江杳入睡,芙蓉帐暖度春宵,之前献上的青词竟是找人代笔的。


    相较而言,高下立辨。


    朱缙敲着案卷,已有了思量。


    隔日,江浔又抓住陆云铮的错处反过来攻讦道:“皇贵妃乃神仙之姿,襄陛下飞举成仙。陆云铮口口声声言皇贵妃之非,居心叵测,何也?只为中伤老臣。”


    陆云铮确实很聪明,为国为民,但他忽略了胜负的关键因素皇贵妃。


    从过去种种表象来看,陛下溺妻成瘾,任何对皇贵妃有利的事都会无条件赞成。这次博弈由于江浔支持皇贵妃晋为皇后,天然占据了有利位置。


    当初陆云铮为何能赢周有谦?


    不是他的观点多正确,而是因为有君王的支持,君王起了关键性的压倒作用。


    陆云铮本靠皇贵妃起家,却过河拆桥反对皇贵妃,加上之前种种僭越行径,压垮骆驼的最后一根稻草。


    风雨终于来了。


    陆云铮反对皇贵妃为后的奏疏交上去,君王批曰:出尔反尔,朝令夕改!


    圣上从没这么疾言厉色地批过他。


    当初他支持皇贵妃是对,现在也是对;当日他是错,现在也是错。


    降责的圣谕,如一桶冰冷炸药轰然炸开。


    陆云铮遭当头棒喝,一夜之间褫夺了首辅之位,逐出朝野,削职为民。


    原来,恩宠会消失。


    天塌了。


    第49章 和离“好,我给你生孩子。”……


    陆云铮坠入深渊中,难以自拔。


    他不相信事情会变成这个样子,明明他是给林贵妃上尊号的头号功臣,打败了周党,建立了新的内阁秩序,长久在朝中担任四梁八柱的角色,是整个帝国运行的核心。甚至他收服了文官集团,成为了天下清流使人的领袖。


    怎么突然就……?


    成也贵妃败也贵妃,当初他因支持贵妃而上位,如今因反对贵妃而贬谪。前首辅周有谦的昨天,就是他的今天。


    他以为得到的一切是因为自己的才华,能力,治国的方略……等等这些真真切切的东西,其实大错特错了,他不过是一只借了东风的小小纸鹞,贵妃石榴裙下一株卑微的菟丝花,藤蔓攀登,依附乔木,充当皇贵妃在朝野中的话事人。


    如今他反对皇贵妃,相当于自断根脉,焉能不遭贬谪。


    他以为他是个成熟的官员了,翻个筋斗云就能到天涯海角,实则从未跳出佛祖的手掌心。


    陛下还是那个陛下,爱妻成控帮亲不帮理。陆云铮掺入立后的漩涡,拨动了那条敏感的神经。江浔比他幸运些,支持皇贵妃为后。


    林贵妃上尊号一事中,陆云铮站对了队,江浔站错了队。


    林静照当皇后一事中,江浔站对了队,陆云铮站错了队。


    命运弄人。


    帝王之心更凉薄狠愎,陆云铮被削职后,圣上有意将他的种种劣迹公布于天下,列数罪名丝毫不遮掩,包括他僭越在内廷乘轿辇,不着道家法服不佩香叶冠等等,条条桩桩,将他打为一个颉颃儒家礼教的典型,在朝受士大夫唾骂,在野则遭百姓鄙视。


    完了,全都完了。


    陆云铮心灰意冷之下连自裁的心都有了,他输得干干净净,帝王如斯薄情寡义,剥夺了他的一切,完全不顾往昔恩义。


    耳边只萦绕着周有谦曾说过的一句话——


    “陛下根本不是可以教化的明君圣主!”


    陛下不是皇太子训教下的正统继承人,而是一个来自遥远藩地野性难驯的世子。陛下自然也不在乎齐家治国平天下的帝王之道,任意做个冷血无情的暴君。


    这国家还有什么希望?


    陆云铮这样想,只是囿于臣子的视野。


    从朱缙的角度,这一切又变得合理起来。


    帝王没有无缘无故的奖也没有无缘无故的罚,宠幸林贵妃不是因为爱,是利用她在朝中当杠杆,平衡群臣,剪除异己。


    在这场指鹿为马的游戏中,“信奉皇贵妃”成为铁的准则,画出一条红线在群臣的脑袋上,比红线矮的可以顺利用过,比红线高的则要被削掉脑袋。正因为宠幸林贵妃和沉迷斋醮这两件事足够荒唐,依旧愿意追随的臣子才被证明有足够的忠心,才具有指鹿为马的潜力。


    帝王想除掉谁,都能用妻控这个人设当幌子。任凭神仙只要扣上个不敬皇贵妃的罪名,算是判死罪了,朝野也不会闹起太大舆论。毕竟陛下爱妻人尽皆知,触碰底线是人臣的不对了。


    至于向天下公布陆云铮过去种种罪过,帝王驭下之术的一种,为的是抬高君威,挫败陆云铮的锐气。使功莫如使过,这样当事人会有种自己犯了莫大罪过的错觉,心理防线首先崩溃。


    这样歹毒地公开宣布臣僚错误,也使得群臣进入一种人人监督旁人,人人又被监督的气氛中。只要抬高赏格,加大处罚,臣僚自然争先恐后地告密,除掉对手以求自身升迁。


    本次,江浔赚得盆满钵满,陆云铮落魄贬谪,人人皆是摆布的棋子。


    内廷中再无人敢乘私家轿辇了。


    因为陆云铮的事,人人意识到,你僭越皇家的,皇家会一样不少地还给你。


    ……


    陆云铮遭此重创哪肯轻易服输,多次上疏给陛下,具言江浔父子之恶毒和自己之清白无辜,求陛下明鉴。


    圣上不听,亦不见。


    陆云铮颓唐地回到大宅中,鼻腔酸软。


    朝中劾奏他的奏章纷纷如雪片,所幸圣上网开一面,只夺了他的官位,没有把房基和财产没收。


    料峭的春风宛若隆冬呼呼灌进袖口中,让人骨头缝儿发寒。野火烧不尽的漫坡荒草,全然失去了生机,树叶一截截张牙舞爪的黑色驱赶,乌鸦三三两两地栖息其间。


    陆云铮痴痴然走在熙熙攘攘的大街上,昔日首辅之尊已荡然无存,宛若成了一场大病,头重脚轻,脑袋忽悠忽悠地晃。他怀疑自己脑袋里全是浆糊,要么就是进水了,否则何以蠢到去反对林贵妃为后?


    林贵妃是什么人,陛下能容别人反对她?


    他全然为这个国家考虑,谁又知道他这一片忠心?他热血衷肠,落得个萧瑟下场。他不写青词,不戴香叶冠难道就是错吗?


    江家此刻一定在弹冠相庆吧。


    至自家门庭前,见江府的马车中停在门口,江璟元正要带江杳回娘家。


    陆家已然失势,说不定还面临杀身之祸,江杳不能留在这里送死。


    江杳推推搡搡,被欲甩开哥哥江璟元的拉扯而不能,强拉着往马车上走,后面跟着数个江府小厮负责拉回江杳的嫁妆。


    陆云铮见此,勃然大怒。


    “混帐!”


    大步冲上前朝江璟元的脸狠狠一拳,抢过江杳护在身后,詈骂道,“宁拆一座庙不一桩婚,你们逼迫女儿和离,还有半点良心吗?”


    江璟元被打得直踉跄,鼻孔流血,亦怒道:“陆云铮,是你多行不义,难道要我妹妹陪你一起杀头吗?”


    陆云铮目眦欲裂,死死攥着江杳的手,“杳杳既已出嫁,生是我陆云铮的人死是我陆云铮的鬼,不用你们来假惺惺!”


    江璟元亦怒,“女儿回娘家见父亲天经地义,怎么假惺惺了?自从杳杳嫁给你后,你明里暗里阻止她回娘家,断绝人伦,逼得杳杳偷偷让我给父亲带信,陆云铮你还算是人吗?”


    陆云铮高声反驳道:“别以为我不知道你们父子俩的把戏,你们把杳杳当作货物,待价而沽,如今骗杳杳回娘家去,好把她再卖给有钱有势的勋贵,我陆云铮但凡活着一日必定不会让你们得逞!”


    二人各说各的理,吵得面红耳赤,越来越激烈,俨然谁也不退半分。


    江杳的手被陆云铮捏得直疼,快要承受不住陆云铮盛怒之下的力道,几乎是恳求二人,“陆郎,兄长,你们少说一句吧,莫让旁人看了笑话。”


    他们公然在首辅宅邸前争吵,已吸引不少百姓聚集围观,潜伏在京各个角落的锦衣卫也必然被惊动了。万一哪个字眼传到圣上耳中,就真是灭门之祸了。


    江璟元念起那些无孔不入的锦衣卫,稍稍收敛,恨然擦了下唇角的血,撂下一句话:“陆云铮,你这样自私迟早害了杳杳,我和爹爹会再来接杳杳的!”


    说罢暂时带人离去。


    陆云铮心情极端起伏下手臂都在剧颤,快步将江杳带回了府邸,命人紧锁大门。


    “陆郎,你走慢些,慢些……”


    江杳跟在身后,快步跟着陆云铮,至寝房内,直接被陆云铮甩上了榻。


    陆云铮死死压覆上来,扣住她的双手在两侧,眸子猩红,发疯似地乱吻她,“杳杳你说,你真想和他们回娘家吗?”


    他两行清泪顺流而下,悲痛欲绝地道:“实不相瞒,你夫君我确实被陛下所弃,贬为庶人了!如今除了这套宅子和几块田地已一无所有,你要走便走吧。”


    江杳被他强烈的吻势弄得呼吸紊乱,喘着粗气,艰难地道:“陆郎你冷静些,我不回娘家,哥哥的邀请我拒绝了,是他强拉我。”


    陆云铮五脏六腑如被毒火灼烧,难以忍受的挫败感,“好,你发誓永远在我身边。杳杳,我要你现在就说!”


    江杳快要窒息,只得发誓:“江杳会永远陪着陆云铮,绝不三心二意留恋他人!”


    陆云铮的仕途幻灭了,江杳便是他唯一的希冀。他没有那么大度,即便落魄了绝对不会放江杳和离,她永远是他的妻子。


    这瞬间,他大逆不道地生出了怨怼陛下的心思,甚至连皇贵妃也一块恨上了。


    林静照究竟是何方神圣,将他捧得如此之高,又害他摔得粉身碎骨?莫非他们说得没错,林静照真的是祸国殃民的妖妃?


    他咬牙,决心不惜一切代价也要探出林贵妃的真实身份,以及那日拦花轿的疯婆子。


    江杳主动捧着他的脑袋吻着,自愿留在陆府,无论陆云铮得意还是失势。


    陆云铮沮丧地啃吻着她的耳垂,“杳杳,他们总想抢走你定然是因为我们还没有孩子,你快点给我生个孩子好不好?”


    江杳一下下地点头,柔荑如春风细雨抚慰着陆云铮干涸的内心,“好,我给你生孩子。”


    他们努力了那么久,一直没有孩子。


    陆云铮得她保证,才愿意稍稍松开江杳些,不过也限于他怀抱的范围内。近日来得加强侍卫守卫,防止江家再来抢人。


    若在之前他为首辅时,江家敢如此放肆,他定然搬出圣上亲赐的牌匾。如今圣上连见他都不见,他又被废为庶人,拿什么保护杳杳呢?


    江家那对父子,老奸巨猾。


    江杳自觉地搂住陆云铮灼热的腰,将脑袋贴近,以给予他更多的安全感。


    陆云铮带着千丝万缕,就这样和江杳搂抱着,许久才恢复了神志。


    不禁忽略了一件事,方才拉拽杳杳时也太艰难了些,杳杳底盘真稳。即便杳杳会武功,也不该厉害到这种程度。


    第50章 贬谪埋在这老柳下的桃花酒


    昔日气派豪华的首辅之宅变得萧瑟落寞,门可罗雀,荒败之景与初春格格不入。陆云铮沉沦数日,足不出户,颓唐感伤,仆人散尽,故友纷纷断情绝义,挨尽世间冷落与白眼。


    陆云铮不修边幅,颌上覆了层青黑的胡茬儿,人整整消瘦了一圈,形容枯槁清癯落拓,哪还有半分三榜进士的意气风发。


    身旁患难与共的,唯江杳一人。


    江杳担起贤内助的职责,劝他吃加餐,陪他交心,纾解愁思以度过难关。


    江璟元又来了两次,江杳坚决不回娘家。她要践行诺言,一直陪着陆云铮。


    陆云铮见了,心头隐隐感动。


    他在屋中自囚数日,习惯于黑暗,猛然出来被灿烈的日光灼痛了眼睛。步履蹒跚,宛若忽然间老了十几岁。


    江杳正在庭院一株大柳树畔绣春衣,见陆云铮,“陆郎,你好些了?”


    陆云铮慢慢点头,柳树初发短小的新芽,碧烟笼罩,千道细线随风倾斜,勾勒出春风的形状。


    人间,正是阳春三月。


    他忽然想起三年前杳杳曾在这棵老柳下埋了一坛桃花酒,说春日和他畅饮。后来发生了懿怀太子削藩失败的事,京城陷入动乱,他和杳杳分隔两地,一直没机会挖出来喝。


    此刻春阳正煦,舌根分外渴念桃花酒的味道,便道:“杳杳,我想喝酒了。”


    江杳道:“好,我这就去厨房给你拿。”


    陆云铮糅杂着思念,“别,杳杳,我想喝那个,挖出来吧,埋藏了两年想必酒味甚浓了。”


    江杳怔了怔,一时不明所以。


    陆云铮以为她忘了,提醒道:“是你埋在这老柳下的桃花酒啊。”


    江杳依旧云里雾里,勉强挤出一个笑:“我……有吗?”


    陆云铮蹙眉,“你当然有,怎么连这也忘了?”


    桃花酒是他俩一起酿造的,由她亲手埋入柳树下。也是这样和煦暖晴的春日,她和他并肩坐在柳树下,望着天空的云彩,畅享成婚后美好的生活,最好多要几个孩子。


    那时候他最喜欢刮她鼻尖,一尝芳泽,她躲躲闪闪。他想吻她,她却总羞涩地躲避,惹急了还佯怒地拔三尺青锋,笑骂他一句“登徒子”。


    最后一次见她时,京城已陷入兵祸中。她焦急地跟他说湘王世子马上就要继承大统了,她得出去避避风头,近日不能相见了,虽然他也不知她为何要出去避风头。


    江杳经他这么一说,恍然道:“当然记得,这事我怎么可能忘,那坛酒我后来看过一次,酿失败了,已经不能喝了。”


    陆云铮闻此遗憾,郁郁寡欢,浑身肌肉僵硬,心脏仿佛也是僵硬的。最近他不止一次地感觉杳杳变了,说不上来哪变,就是和以往不同了。有的人比杳杳更像杳杳,比如那个拦花轿的疯妇人,皇贵妃娘娘……


    他暗暗骂自己混帐,为何总想别的女人,别的女人哪堪与杳杳相比。他这样心猿意马宛若一个负心汉,纯纯辜负了杳杳的深情。


    “哦,这样啊。那便……算了吧。”


    他其实真的挺想喝那坛桃花酒的。


    晒够了太阳,陆云铮又把自己关回到了书房。他可以消沉几日,但不能永远这样消沉下去,哪怕是为了杳杳。


    思忖良久,他秉笔濡墨,终于还是向那九五之尊低头。恰逢陛下的万寿节将至,他写了一封贺表恭贺陛下千秋万岁,哀恳陈情,忏悔过往诸般罪过,落款自称草土臣,结草衔环报君恩之意,试图求君上的宽恕。


    他落得这般田地全是江浔父子所害,高手过招,要么不做要么做绝,他手中有一本详细记录江浔父子贪赃的账本,包括种种欺男霸女、威福自恣之事,官位竟能被明码标价。


    这账本是往昔他当首辅时血滴子送上来的,他一直藏在箱底。绝知一拿出来,江家必定被抄家灭门,杳杳也会被株连成罪臣之女,会恨透了他,是他亲手灭了她全族。他的后果也是表面上被褒奖大义灭亲,实则被朝臣忌惮。


    现在的他已走到悬崖边上了,顾不得那么多。江浔父子既然如此断情绝义,他有必要给予狠狠回击,让对方付出应有的代价。


    陆云铮不敢和江杳说。


    他默默揣了账本用油纸包好,出门,跟江杳说家里既没桃花酒,他要和程黎出去喝酒。


    江杳赞同地道:“出去走走也好,不然陆郎你憋在屋子里会憋出病的。需要我陪你吗?”


    陆云铮摇头,怀中账本硌得疼,怕她瞧出异样,“酒家离得不远,程黎和我说些男人间的体己话,杳杳你还是别去了。”


    江杳理解,遂给他披上了一件斗篷,怕西风侵入肌骨着了风寒。


    陆云铮五味杂陈。


    至酒馆,程黎已在雅间中等候多时。


    失去首辅之位后,旁人畏惧牵连纷纷与陆云铮断交,唯程家一如既往地联络。程老爹只是个人微言轻的御医,见不到陛下天颜,否则真会替陆云铮说话。


    陆云铮坐下,叫了两壶桃花酒,神情疲惫如覆了一层黑气。


    程黎道:“知道你心情不好,但酒喝多了伤身,今日最多喝三盅。”


    程黎一直在天台山附近游览,撰写游记,体味当地风土人情,自得其乐。得知陆云铮受贬,千里迢迢从南方赶回来。


    “我今日找你来,是有正事要问你的。”


    陆云铮一本正经地说,雅间清幽寂静并无外人,将怀中账本拿了出来。


    “你说,我该怎么办。”


    程黎不是官场中人,自幼离经叛道不爱世俗功名利禄,为人淡薄高洁,陆云铮相信他比旁人多些。


    程黎翻阅了两下账本,吓得如鲠在喉半晌没说话,倒抽了口凉气,“这可不是儿戏。”


    陆云铮道:“我自然知道。”


    程黎试探地,“你想要……伯父他们死?”


    陆云铮义正言辞:“是他们先把我逼向绝路的。”


    程黎将账本阖上,交还给他,良久,神色纠结而复杂,“未经他人苦,莫劝他人善。我不太懂你们朝政上的争斗倾轧,怎么做都是你的选择。我只想说为了这些事流血牺牲,值得吗?而且杳杳表姐是你的妻子,你间接害了江家,她焉能不恨你?”


    说句大逆不道的话,江陆两家自相残杀最后得渔夫之利的还不是皇帝。周有谦致仕后,陆云铮为内阁首辅已是一家独大,木秀于林风必摧之,皇帝存心扶持弱势的江浔,而挫败陆云铮的锐气。江浔和陆云铮斗得如火如荼,被皇帝这幕后黑手耍得团团转,苦为他人做嫁衣。


    那位年纪轻轻的湘王世子厉害得很,不是万世圣皇,却端端是玩政治阴谋耍手段的高手,最擅长内部分裂。


    陆云铮没反驳程黎,也明白这些道理,才迟迟未发作。


    开弓没有回头箭,这账本非同小可。


    程黎见他实在纠结痛苦,拍了拍他肩膀,“陆兄,听我一句劝,别回那波诡云谲的官场了。如今你虽遭贬谪,房产、田地却都没收回去,家财万贯,就此顺势做个平凡老百姓,或弃政从商,做个买卖,急流勇退,有何不好?”


    为何非要去服侍那道观中的皇帝?这次是江浔害他,焉知以后没有别人害他?皇帝的核心政治准则是“制衡”,你方唱罢我登场,这场游戏将永无止境地进行下去。


    陆云铮怔忡,想起自己寒窗苦读的页页诗书,为首辅时指点江山那些风光日子,就这样折戟沉沙为奸人所断送。登上山巅再被无情推下,远远比从没登上山巅更令人痛苦。


    他将杯中酒一饮而尽,孤独悲伤愤恨的对面情绪一涌而上,奋力拍打桌子,血泪外涌。


    “我不甘心啊,不甘心呐!”


    ……


    春来冬残,节气日益变暖。


    金水河撒着粼粼阳光蜿蜒而过,波光城影,皇城之中铺二样黄琉璃瓦,壮丽富赡,池水山石,高大幽深。小亭饰以皇家彩画,高大柳树郁郁森森,至高无上的气魄。


    林静照在柳影下乘凉,折了几枝柳条驱赶蚊虫,一口一口地吃着冰西瓜。


    数日来她闭门不出,在昭华宫中自我消遣。处处有厂卫盯着,她想出也出不去。


    自上次铃铛那件事后,她愈加保守谨慎。


    这清净日子也过不了多久,陛下的万寿节快到了。他上次刻意在她耳边提点,她若还不提前准备贺礼,恐怕龙颜震怒。


    灵虚行宫修建好了,这次的万寿节将在新宫举行。


    送什么贺礼犯了难,那人是皇帝富有四海,什么奇珍异宝没见过。她作为唯一的皇贵妃送的礼物不能寒酸,不能随便,要蕴藏心意,能让天子眼前一亮而不觉得她敷衍的。


    这贺礼极其难想。


    林静照时时刻刻被监视着,能接触到的东西本就不多,更别提能让天子惊喜之物了。


    几日来她一直翻阅书籍,寻找启发。


    显清宫殿内,芳儿和坠儿两人跪下来向君王禀告皇贵妃近日作为,说皇贵妃不寻死了,也不整日以泪洗面了,那日风筝放得很高兴,解开了心结,近日来总是对着书本支颐发呆。


    朱缙问:“为何?”


    芳儿叩首道:“陛下万寿节将至,皇贵妃娘娘苦思冥想献予您的贺礼,夙兴夜寐,绞尽脑汁,时常翻阅书籍寻求灵感,以博龙颜一笑。”


    朱缙闻此,目中撒着的温柔如黑墨水洇散开一般,向后十指交叉靠着龙椅,些微满足。


    她在苦思冥想送他的礼物。


    会是什么呢?


    她久居深宫,又能送他什么好东西。


    他倒有些期待了。【你现在阅读的是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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