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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0-40

作者:旅者的斗篷本书字数:K更新时间:
    第31章 独宠侍寝


    林静照闻此骤然松了口气,如今他正君权高扬,焉能容得下一点瑕疵,除掉太后和皇后势在必行。


    二人四目相对,灵犀相通,心照不宣地达成了某种隐秘的共识。


    烧至半截的红烛似一株珊瑚,屋内光线暗淡即便在白日内依旧朦胧不清。


    朱缙如玉修长的手轻揉着她墨发,若隐若现带着温情。林静照也如菟丝花柔顺,怔怔凝望着他,只会依附他。


    她识趣地来到御榻,静静躺了下来,枯槁的眼眸中竭力闪烁着光华。


    朱缙随她来到,一道深邃的阴影笼罩。


    林静照的红玉珠被丢掉了,再无可寄托之物,此刻脑海中一片空白,只想快点结束。


    他却罕见地有些耐心,不紧不慢地继续着方才的话头,“虽说如此,你在后宫也莫太嚣张了,朕都不好替你善后。”


    林静照迷蒙之中犹带着倔强,“臣妾是陛下正经册封的皇贵妃,宝册宝印在手,有权就地正法。”


    朱缙目中掠了笑影,神色如濛濛时雨,隐带锐气,“那下次可以先奏请朝廷再就地正法吗,皇贵妃?”


    她紧绷着嗓子,不肯退让:“臣妾爱恨分明,眼里揉不得沙子,少年时脾性就是这般。”


    他蓄意为难着,“这就有文章了,朕一直觉得你谨言慎行,不爱在后宫惹事,这次你却直接对赵贵人动手,显然从前是蓄意伪装。这欺君之罪,你认也不认?”


    林静照口唇微张了张,发觉自己没有什么可辩解的,嘶哑地说:“臣妾认,请陛下治罪,革去皇贵妃之职。”


    朱缙冷呵了声,毫不留情。


    “真治你的罪,革去皇贵妃之职就完了?私自惩罚一宫主位,按宫规赐死。”


    林静照瞳孔有些涣散,面对他的雷霆质问无言以对,只好道:“雷霆雨露,莫非君恩。”


    “好。”


    朱缙旁观她的痛苦,透露着相反的意味,“骨气还挺硬。但愿皇贵妃能一直这样。”


    他当然不会放过她,不会废掉她皇贵妃之位。他费了大心血才争取到的,由不得她撂挑子不干。她再难,也得忍着。


    林静照索性将双目闭了起来,仿佛关闭了心灵的窗户。


    “得陛下雨露是臣妾的荣幸,”


    她一字一句未免沾了切齿的意味,一改多日谄媚之色,口吻变得阴冷。


    “希望陛下日后莫要厌弃臣妾。”


    朱缙轻淡而笑,似蓄意而道:“放心,皇贵妃招人喜欢,朕自当不弃。”


    林静照眸子猩红洇血,既然现在无法逃出去,唯有忍辱负重,侍奉变幻莫测的君王。


    “谢陛下。”


    厚厚的帘幕垂落,一束阳光透过来,照亮空气中漂浮的尘埃。幽暗的光弥漫窗际,惺忪地融入室内的氛围中,隔绝了外界秋阳的光和热。


    这着实是一个令人郁烦郁悒的初秋,虽是白昼,宁静沉重得宛若夜晚,耿耿残灯避壁影,半丝凉风也涌不进来。


    “神仙,”朱缙靠近,冷笑着,“故意讨好朕,又想到什么好办法逃跑了?”


    林静照无力辩驳,任由他逼问,无所谓,任何解释都是苍白的。


    她睁开眼,迟疑着怔忡着,仿佛灵魂已枯。


    哪怕在枕畔,他也不信她一丝一毫。


    “陛下不会给臣妾机会的,还问臣妾作甚。”


    他刻薄怀疑的深邃眸光里十分冷淡心肠,没有温情,只有无情的提防:“朕不给机会,皇贵妃却会自己找机会。”


    “臣妾心智早已枯竭,再也找不到机会。”


    林静照难堪地侧过头,这件事永远是他和她之间的心结,互相疑虑算计。


    “臣妾早已归顺陛下。”


    朱缙哂着未曾被半分动摇,三两缥缈的笑丝落下来,好似对她无言的嘲笑。


    明明在白昼,室内暮霭沉沉。


    一场恨与痛的交锋。


    ……


    良久良久。


    圣上打叠衣冠齐整,袂带飘飘,在阳光下静逸明秀一派仙态,光风霁月,阔步而出。


    芳儿和坠儿恭送圣上离去,入内,林静照正倒在了榻上,宛若被池塘坠落的残花。


    坠儿扶她起来,她犹显得怔忡虚弱,避子香囊里的药材粉末散落一榻。


    “这香囊怎么坏了?”


    芳儿捡起来,为难地说,“这可是陛下给娘娘的御赐之物。”


    林静照虚弱地摆了摆手,唇色苍白如纸,方才无意间将这东西弄坏了。不过没事,他既损了她的,自然会重新赔给她一个新的。


    戴不戴这东西无所谓,以她现在千疮百孔的身体状况,根本有不了孩子,废黜武功带来的后遗症是难以弥补的。


    “回去吧。”


    林静照疲累地说。


    她失了方才针锋相对的锐气,尽是愁如凋兰的颓废之态,仿佛一具行尸走肉。


    ……


    这注定是多事之秋。


    皇贵妃林静照越俎代庖地发落了赵贵人,陛下对此居然毫无表示,仍许她伴驾,留她侍寝,默许她的所作所为。


    遭受戕害的赵贵人在冷宫瑟瑟艰难,罪魁祸首林贵妃却风光得意,一枝独秀。


    陛下对林静照的宠爱有增无减,这似乎传达了一个信号,她真被当成龙虎山上下来的神仙了,陛下笃信道教,她做什么都是对的。


    林贵妃的圣眷无人能及,放眼后宫,她堪称专房专宠,独掌斋醮之事。


    她与任何人起冲突,陛下都毫不犹豫站在她这一边,混淆是非黑白,一味护短。


    太后彻底对皇帝失望了。


    这湘地来的世子沉迷女色和斋醮,杀忠臣任奸臣,简直无药可救。


    如今,后宫由林静照大权独揽,前朝则被陆云铮、郭阳等一众蝇营狗苟的贵妃党小人把持,乌烟瘴气,皇纲废弛,祖宗筚路蓝缕创下的基业即将毁于一旦。


    皇后数日来闭门不出,悲伤凄怆。


    她好不容易有一次侍寝机会,还被陛下中途叫停。莫说嫡长子,她成婚一年依旧完璧之身,皇后之位岌岌可危。


    陛下沉迷道教,只允许林静照伴驾,陛下眼中根本没有她这个皇后。


    太后无限凄凉地感慨:“当初莫如不扶持他做皇帝,若哀家的泓儿还在……”


    皇后惊恐地拽住了太后的衣襟,跪倒制止道:“母后慎言!”


    如今早已不是当初的宫廷,处处充满了镇抚司的眼线。她们的处境已经很艰难了,万不可因闲话再惹圣上疑忌,惹杀身之祸。


    如果先太子不死,无人能夺他的皇位。问题是先太子已经死了,连江家那个贴身护送太子的女官——也就是江杳——都说太子跌落山崖,死得透透得了。


    太后痴痴想起先帝在时,她和太子掌控朝政联手斗藩王,那时当真荣耀尊崇无比。可惜一着不慎沦落至此,晚年仰人鼻息,哀凉难堪。


    她们明明没有做什么,皇帝为何非要赶尽杀绝?


    ……


    林贵妃在后宫中炙手可热。


    从前皇帝宠林贵妃,尚有内阁制约。如今内阁中尽是如陆云铮那等见风使舵的小人,在皇帝耳边煽风点火,林贵妃的盛宠更无与伦比。


    皇帝先是大修昭华宫,动用全国人力物力,昭华宫中亭台楼阁,烟雾笼罩,金碧辉煌,真乃神仙居所,堆满了成山成堆的稀世珍宝。


    林贵妃喜爱荷花,便以水缸栽满一年四季常开不败的清荷,整个后宫中唯她一人能观赏,晚风月亮与荷香,清雅备至。


    后妃们瑟瑟而抖,人心惶惶,生怕哪一日得罪了林贵妃而惹祸上身。


    林贵妃更将陛下独占,时时刻刻在显清宫伴驾,旁人根本无法靠近陛下。


    前朝曾经攻击过皇贵妃的官员悉数被发落,现在林静照就是官员们的禁忌。


    群臣为了保全身家性命,眼睁睁看着妖妃挥霍而敢怒不敢言,偌大的一个朝廷沉默如鹌鹑。


    但凡有敢于直言诤谏诋毁贵妃者,折子根本到不了陛下那儿,直接被内阁陆云铮等人扣下,打入诏狱,施以酷刑。


    如此水深火热的情形下,官员兴起一场比谁身段更柔软,谁更能揣摩圣心的奔竞之风,不亦乐乎。许多官员靠给陛下献青词、助斋醮而鸡犬飞升,充当杀人的刀刃,占据高位。


    这朝廷皇帝不理世事,后宫妖妃横行,前朝首辅陆云铮独霸,百官后妃俨然如在炼狱之中,苦不堪言。


    忠臣纷纷折戟沉沙,奸佞弹冠相庆,拍手狂欢。


    陆云铮和林静照,便是奸臣和妖妃的代表,众人敢怒不敢言。


    陆云铮却对现在的日子充满信心,他不满足于朝廷高位,更想真正做出一番成就,救黎民百姓于火炭之中,青史留名。


    毕竟,他寒窗苦读那么多年,为的就是经世济民,齐家治国平天下。


    陛下不理朝政,沉迷于与贵妃娘娘作乐,现在整个朝廷都由他这内阁首辅做主。他想做什么事业,都是极其方便的。


    江浔对陆云铮的态度却莫名变了。


    从前江浔总是百般提拔陆云铮,当成看门弟子一般。自从陆云铮当上首辅,江浔却有意避嫌,不去攀陆家那高门,依旧呆在冷衙门里。


    陆云铮惦记着江浔之前的提拔之恩,不欲弃岳父于不顾,每每主动将美差送给江浔。但适得其反,他越是这样越有种炫耀的成分,越发彰显江浔如今落魄,混得连自己的女婿都不如。


    江浔索性不见陆云铮了。


    陆云铮叹息,无可奈何。


    官场就是这样,谁抓住了谁就能飞升,不是单纯靠年龄按资排辈的。当初他劝岳父早点脱离周有谦,岳父偏偏不听。


    希望他和岳父能像从前一样和睦,否则杳杳夹在中间,进退维谷,没法做人。


    第32章 生辰“跪下。”


    初秋时节,皇宫威武雄浑的重檐殿宇间笼罩着浅淡的霜意,高大的银杏树给青砖铺上黄金的地毯,于肃杀的深秋中保留着灿烈的人间富贵气象。


    先帝胡作非为,导致外戚专擅,后宫夺权,朝政落在当时的皇后和太子手中,内阁居于可有可无的尴尬境地。


    到了今上这一朝,铲除外戚,收拢阁权,内阁地位有明显提升。今上即位初住在文华殿,与内阁所在的文渊阁咫尺之遥,对内阁更有一层情有独钟的厚爱。


    初时,周有谦等人合力辅弼陛下,陛下也愿尊重其意见,君臣大体能维持和睦。然而好景不长,因皇贵妃一事君臣生隙,闹出了廷杖群臣的血案。


    如今朝中已遭血洗,陆云铮等人粉墨登场掌阁权,圣眷优渥,圣上对文渊阁进行修缮与扩建,增加值班的厢房,搬运珍贵案卷,敕为机密重地,唯有内阁成员方可进入。


    至此,内阁地位得到了前所未有的提升。


    陆云铮等人更是一骑绝尘,跳出六部之外,不在三省之间,引以为文渊阁大学士,高高凌驾于三公九卿之上。


    他们是有功之臣,是圣上重组的新内阁班子,也是圣上登基后第一批亲手栽培的心腹,他们有一个共同的名字——“贵妃党”。


    圣上平时修仙不视朝,大权悉数交给内阁。陆云铮从一介白衣卿士直跃升为说一不二的内阁大员,成为皇贵妃争封战的最大受益者。


    陆云铮苦熬了多年终于出人头地,连昔日岳父都要反过来仰望于他,极大地满足了他的自尊心和虚荣心。这充分证明他当初支持贵妃的决定是对的,对时局精准的把握和敢为天下先的勇气成就了他。


    在新旧势力更迭之际,陆云铮精准地从一条船跳到了另一条更稳的船上。


    陆云铮内心清醒得很,私人层面来看,贵妃于他有知遇之恩,知遇了他,令人感激;但国家社稷层面来看,贵妃是陛下沉迷女色与修仙的罪魁祸首,实国家蛀虫,内阁之敌,应当铲除。


    陆云铮立志成为首辅后,努力拉陛下入正轨,帮陛下摒弃女色和斋醮这等恶习,辅佐陛下成为一个合格的君王。


    毕竟修仙之事虚无缥缈,世上谁又能真修得成神仙呢?


    连日来,陆云铮上了好几封奏折,以古代贤君为例委婉劝诫君王摒弃仙道,远离女色,恢复视朝,却皆石沉大海。


    他意欲规劝君王,君王未必听。


    与此同时,皇贵妃在后宫不断加尊号,荣耀超越皇后,名副其实的后宫第一权威。


    但林氏永无满足,她的皇贵妃之位离皇后终究差了一点。皇后的凤仪宫磅礴气派,而她的昭华宫正在重修中,从殿宇和规模上昭华宫始终被凤仪宫压上一头。


    林静照因此多番生事端,鞭笞后宫嫔妃,蓄意挑起与皇后的争端。陛下却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甚至有意纵容。


    更可恨的是,林静照谄君媚上的手段还十分高超,霸占陛下,夜夜在耳根子吹风,使陛下误认为她是贤妃,日益沉迷。


    奸臣和妖妃已引起朝廷公愤,陆云铮和林静照,已是公认的两大祸害。


    十月,金秋送爽,蟾宫折桂。


    好巧不巧,皇后与皇贵妃的生辰都在十月间,相差仅仅十余天。


    十月初,皇后生辰,陛下降下谕旨,百官命妇及后宫嫔妃免于入宫朝拜,节省开支,避免铺张,省下钱款用于救济黎民。皇后于冷秋中度过生辰,连正经宫宴都无。


    十月末,皇贵妃生辰,场面却极其盛大,前朝命妇和后宫嫔妃纷纷携礼贺喜,络绎不绝如云,仿佛昭华宫每一寸地面镶金。陛下更对上笺恭贺之人豪加赏赐,挥金如土,远出寻常之例。


    两宫鲜明的对比,彰显了君王好恶。


    皇后哀伤挫败之下,心念成灰,卧病在床,全然失了过生辰的心思。


    先太子已死,内阁已倒,她和太后孤女寡母无枝可依,除了乖乖听凭安排,无计可施。


    朝中尽是些奔竞之徒,善于察言观色,见皇贵妃受宠纷纷见风使舵,大力将其推上神坛,对真正的国母不闻不问。


    礼部尚书江浔奋力钻营,才争取到了操办皇贵妃生辰礼的肥差。


    他始终屈居女婿陆云铮之下,暗戳戳与陆云铮较劲。这次为皇贵妃办生辰是在圣上面前出风头的好机会,他当然不能放过。


    陆云铮知岳父在暗暗和自己比较,不屑一顾。他的首辅地位无人能撼动,乃陛下亲授。自古英雄出少年,岳父老了老了还这么看不开。


    江浔过于怯懦,中庸,事事喜随大流,身段柔软,谄媚君王。这样的人注定看不到风险与际遇,只能亦步亦趋在旁人身后,难有大作为。


    生辰当日,林静照依旧佩着面纱遮掩容貌,婀婀娜娜陪在圣上身畔。


    林贵妃头戴帷幔,高高的发髻佩了一支掐丝金凤步摇,光彩夺目,招摇得很。皇后戴了与其样式相似的,竟被林贵妃勒令摘下。


    堂堂皇后,反而要给宠妃让步。


    圣上风轻云淡,显然默许了这一行径。


    皇后气愤之下,当场拂袖而走。


    林静照漠然,眸中没有一丝波动。举起葡萄美酒,盈盈波光映照着笑容,恰如这普天同庆的宴会,虚荣繁华,躺在君王怀里,醉生梦死。


    傍晚,天际烟岚渐渐变浓,随日暮行将逝去的白昼余辉撒着最后几缕光,荡漾的飘带似的,风又凉又暖,漾漾霞光挡住了即将跃升的月亮,美丽中带着几丝苍凉。


    宴会未散,张全殷勤将林静照引到了一处。她被罩子蒙住眼睛,分不清方向,感觉走了许久许久,过了御花园。


    “公公这是要带本宫去哪儿?”


    张全笑吟吟地道:“娘娘且别问,陛下吩咐的,单独给您一人贺生辰。”


    林静照抿了抿嘴,挤出笑容:“天恩在上,如何报答。”


    张全道:“娘娘这话说的,您露出会心一笑便是对咱陛下最大的回报了。”


    半晌,林静照脚下摇摇晃晃,张全提醒她弯腰,似到了一艘乌篷船上。


    眼罩被从后面摘下,她骤然恢复明亮,果然是一艘雕梁画栋的乌篷船,悬挂蜡烛小灯,湖面豁然开朗,波光粼粼,倒影着天空的漫天繁星,好一派晚景。


    朱缙幽幽于舟中,“皇贵妃。”


    林静照措手不及,行礼:“陛下。”


    他漫然道:“今日是你生辰,朕带你来这舟中赏景吹风。”


    船离了岸渐渐漂泊,船上仅二人。


    湖面开阔氤氲着浅淡若无的夜雾,皇宫壮丽的殿宇倒映在湖中,一阵扑面而来柔和的晚风,仿佛吹进了灵魂深处。


    她和朱缙从未这般相处过。


    林静照观察四周,水光天色,暮霭沉沉,四面通透的乌篷舟驶至湖心,摇摇缓缓,远离宫廷侍卫,完全是一个封闭空间。


    清风吹散了她的的鬓间,侧目见朱缙气如深竹寒松,内蕴飘逸潇洒,临于寒冷的秋光,博袖飒飒,古意盎然,融入池月清辉,真像个仙人之姿的道长。


    朱缙眺了会儿湖,闲云野鹤般宁静,“有一份贺礼要给皇贵妃。”


    桌上摆着做工精巧的木盒,约莫一个半手掌大小,悬而未锁。


    林静照受宠若惊,内心惴惴,半信半疑地不敢轻易触碰冒犯。


    他若无其事,道:“打开看看。”


    盒中,赫然躺着一把新削的匕首,光泽如雪,漂亮锋健,刻有三尺青锋四字。


    “陛下……”


    她不明所以。


    朱缙一副光风霁月之色,“三尺青锋原是你的佩剑,从前没收了你的,只因不合规矩。现削成匕首,你可随身佩戴。”


    林静照骤然一滞。


    三尺青锋顾名思义原本有三尺那么长,剑刃锋利无比,砍铁如泥,如今却削成了十寸,活生生的剑被毁掉了。


    他没收了她的东西,还这样作践。


    她握起盒中匕首,极大的恨意啃噬这心胸,耳边嗡嗡作响,心如绷断的琴弦剧痛,几近痛恨地吐出一个字:“你。”


    朱缙二指冰冷地掐起她下颌,蓄意观赏着她情绪的遽变,施施然道:


    “怎么,皇贵妃不喜欢?”


    林静照在他的桎梏下一动不动,竭力克制眼窝打转的泪意,几分嘶哑地说:“不……怎会,臣妾喜欢还来不及。”


    她早就没有武功了,孱弱的手臂根本握不起来剑,还要佩剑作甚。


    这乃是天大的讽刺。


    “不喜欢就丢到湖里去。”


    他亦庄亦谐地说,口吻峭冷。


    那意思似不是把匕首丢到湖里去,而是把她丢到湖里去。


    林静照骨意俱悚,强调:“喜欢。臣妾真的喜欢。”


    他折辱她的剑,无形中也折辱了她。即便会武功又如何,到了后宫这种吃人的地方照旧连渣滓都不剩。


    朱缙温柔地笑了,饱含杀气的口吻在她耳畔悄然:“还以为皇贵妃只喜欢陆首辅的红玉珠,对朕的礼物不屑一顾呢。”


    林静照双眉攒聚,听他来自地狱的声音,好似全身血液凝冻成冰。


    满天湖光下,星影摇曳。夜色中的孤舟里,弥漫着令人可怕的沉默。


    他一直没有放过她,以及她曾经爱过的陆云铮。


    只要她不死,他会一直折磨到底。


    “陛下真说笑了。”


    她一时不知道如何回答这位帝王,她和她有天然的身份差,始终处于劣势。


    朱缙剐了剐她的脸颊,宠物一般。


    林静照顿了顿,将匕首放在木匣中,装出一副喜欢的样子。


    锋利的匕刃,周遭缺失的守卫,静寂的湖水,落单的帝王,都让她情不自禁想到了另一种可能。


    听他慢悠悠,“来朕面前,朕还有一件礼物要给你。”


    她依言挪坐过去。


    他道:“谁叫你坐了?跪下。”


    第33章 刺杀“你该知道这样做的代价。”……


    林静照骤然一凝,还以为事情败露,怀着万分迟疑,悸然跪了下来。


    她闭上双眼,以为袭来的即将是厉骂和巴掌,片刻,头顶却微痒,一顶轻柔的白桃香叶冠戴了下来,泛着幽淡的芳香。


    朱缙冷似早春二月的凝冰,观赏着,“料得南枝有梅,糅以白桃枝做成这顶冠。”


    林静照摸向头顶香冠,原来他让她跪下是给她戴冠,“此乃陛下修炼的仙物,臣妾一介凡人如何担当得起。”


    “你担得起。”他道。


    她稍稍松了口气,见好就收未再推辞,圣上常常博袖道袍头戴香冠一派道家装束,如今赐给她香冠,自是修好之意。


    朱缙伸手,林静照顺势搭上起身。


    她发髻首饰不多,戴他给的香叶冠,犹如满园白桃和早梅罩在头上,细碎,清寒,存在感极强。


    舟缓慢泊在墨蓝的湖水中,烛光和星影的光辉平铺湖面,弥漫着沉静的亮芒。更远的地方一片黢黑,浓厚的夜。


    陈酿倒入杯盏中,一人一杯,林静照头颅晕眩,舌喉辛辣,不怎么会饮酒。但圣上倒来的酒,由不得她推辞。


    此刻,她倒真有寿星的感觉了。


    水色空濛,呈烟磨色。她半倚在朱缙怀中。雾暗云深,舟中有瓜果,有酒,还有星光,缥缈几分浪漫的气息。


    从前在江家时她怎想到能入天子怀,做天子的宠妃。虽然江浔和陆云铮也曾给她过了多次生辰,比不上这次令人难忘。


    入宫多日,二人难得这般和谐。


    她眯着眼睛,望着盒中三尺青锋削成的匕首,语调平平似沾了朦胧醉意。


    “陛下待臣妾真好。”


    朱缙于冥色寒烟重之中,仿佛水墨画中的人,淡淡道:“你喜欢便没白费。”


    她蹭在他的肩头,扯紧他的长袖,进一步,“陛下会永远对臣妾这样好吗?”


    他垂下冰凉的睫,望见她明净清丽的眼眸,久久,道:“会。”


    林静照漾起晴波,得他盟誓,感动似地又饮了数杯酒,面颊酡红。朱缙制止,欲拿过她的酒杯,却被她微凉的朱唇猛然贴了上来,含酒吻住。


    朱缙怔了下,姿势微微调整,很快反客为主。冻缥色的酒顺着她纤长的颈子蜿蜒而下,她从未如此主动地与他相吻。


    这一刻,天子亦黯然失色,她是舟中的寿星,今日是她的生辰,她是中心。


    良久至中夜,舟中凉风簌簌,撒得轻纱漂浮,蜡烛灼人似地烫人眼。


    飘逸的云影,流动在高袤的墨空中。


    林静照倒在舟中,缓缓张开眼皮,惺忪朦胧,酒意还未消褪。天宇黯淡的星光照射下来,身畔的天子静静阖着眼睛,状似深眠,多了分温柔,少了苏醒时那分锐利刚烈之气,冷冷之中带着威严。


    万籁俱寂。


    也不知过了多久。


    湖心,唯小舟一艘。


    林静照默了默,鬓发吹在风中。


    桌上木盒,三尺青锋匕首静静躺着。


    周遭寂静了良久良久,忽然,她高高扬起手,攥紧拳头作冲刺状,朝熟睡的天子心口又快又狠地刺了下去。


    朱缙猝然睁目,准确掐住她手腕,生生将她凌厉无比的下坠之势扼停下来。


    林静照喘着粗气,头顶白桃香叶冠凌乱了,拳头铁石般地坚硬,青筋凸起,纤瘦白皙的手臂兀自和他较劲。


    他冷笑了声,似冰冷的炸药倏然炸裂,几乎粗暴地一根根掰开她的手指,发现她并没握着匕首,只是状似持刀动作。


    她自不敢真刺杀他。


    但方才猝不及防的一幕吓着他,打搅他湖上清梦了吧?


    目的已经达到了。


    她得意,几分自毁倾向地恶劣笑着。


    朱缙钳起她的花梗秀丽的脖颈,高高抬起,口吻极其可怕,“想死?”


    林静照傲骨铮铮,无惧无悔,唇角甚至还泛着笑,射出异乎寻常的坚定,从比舌头和喉咙更深的地方一字字说:


    “那陛下就杀了我。”


    “杀你,没那么容易。”


    他轻蔑而犀利地打量着她,目如雪色,“你该知道这样做的代价。”


    她不肯向强权屈服,一不做二不休,索性扭头跳湖。朱缙将她制住,残酷地用绸缎反剪了她手臂,缚在了画船的红柱上。


    林静照奋力挣扎,却再逃不出丝绸的约束,徒劳无功地呆在原地,连死亦不能。


    朱缙漫不经心地握着那把雪亮的三尺青锋,弯下腰,冰泠泠地拍打她的脸蛋。


    “真没想到,朕送你礼物你却拿来刺杀朕。”


    林静照满是阴郁的神色,手腕被缚之下失了寻常战斗力,道:“你夺人妻室,毁人皇位,作践旁人的江山,早该知道有这一天了,黎民永远不会归心的。”


    “你说黎民不会归心,还是你不会归心?”


    他很浅笑了下,以刀锋挑开她的衣襟,将她衣裳的带子从外到内一条条割断,“朕似乎从没求过你的心。”


    金属触在肌肤上,冰人髓骨,她的衣衫渐渐毁落,比死亡更难忍的是耻辱。


    她气息起伏,眼睛猩红,咽下泪水,视死如归,决计不肯向他俯首。


    朱缙审判似地坐下来,微含讥诮,可怕的沉默笼罩,看她宛若一件死物。


    他冷冷推开残酒,带着蓄意惩戒的意味,哐啷啷一阵杯盏碎裂的剧响,唤人。


    有刺客。


    小舟看似孤零零在湖心,实则銮仪卫和御林军埋伏在侧,时刻护驾。


    一点细微的动静便引起千尺浪,凡牵涉此事的官员悉来请罪。


    礼部尚书江浔作为本次贵妃生辰宴的操办人,听说有刺客袭击圣上,登感天旋地转,暗道呜呼哀哉,吾命休矣。圣上但凡破了一点皮,江家满门性命便算断送了。


    他匆匆随一众涉事官员入宫,越过御花园直至太液湖,心脏跳如脱兔,烧着滚烫的神经,连呼吸的力气都快丧失了。


    但见画船稳稳泊在湖畔,陛下长身玉立于黑暗中,深邃得让人看不清。身后,是如墨般厚重的黑暗和汤匙般明亮的月亮。


    “微臣护驾来迟,求陛下赐死罪!”


    江浔和其他宫廷侍卫一同搬倒,磕头如捣蒜,空气中浓重的死亡气息。


    朱缙远远凌驾于众人之上,临御天下,最高统治者巨大的威势淋漓尽致。


    “这次是谁操办的?”


    圣问仅此一句。


    礼部掌礼,所有春蒐秋狩、祈天祀地、宴飨臣僚之类的仪式皆是礼部辖治范围。


    此番皇贵妃生辰,江浔奋力钻营才从陆云铮那夺得的机会,意在讨好陛下和贵妃娘娘。


    谁料弄巧成拙,反受其害。


    守备森严的宫闱,怎会出现刺客?


    江浔百思不得其解,颜色雪白,跪着上前几步,额头早已磕得猩红渗血,“陛下,微臣江浔领罪!未能尽到护驾之责,求陛下赐臣一人死罪,莫要怪罪微臣的家人!”


    朱缙以雷霆口吻铁腕强压,直接判了江浔死刑,“确实该死。拉下去,廷杖八十。”


    八十廷杖下去便是铁人也命归黄泉了,当场行刑,起杀鸡儆猴的震慑作用,杀给所有人看。


    江浔不顾颜面哀嚎着求饶,锦衣卫无情将他拖了下去。


    陆云铮跪在群臣中,遭此猝变,心有余悸,他不能眼睁睁看着岳父被杖毙而袖手旁观,为难着神色,求情道:


    “陛下,江大人对此并不知情,您念在他年老衰迈,网开一面吧。”


    陆云铮想着自己作为新任首辅,又是贵妃党主力,有几分薄面。


    朱缙却转而将沥血的屠刀对向了他,一派冷峻的法家形象,道:“朕倒忘了,首辅与江尚书既为翁婿,当行连坐之刑。”


    扬手,亦赐陆云铮八十廷杖。


    陆云铮难以置信,他为圣上抛头颅洒热血对峙群臣,费尽辛苦为贵妃加了皇字尊号,使圣上打败了周有谦等老一派旧辅元良,可谓呕心沥血得第一功臣,圣上竟会罚他廷杖,仅仅因为与他毫无相干的刺客?


    这一刻,他对专制帝王的残忍和自私不寒而栗。


    他大脑茫茫空白,失落,痛心,甚至觉得不真实,瞬间看清了一个人的真实面目。他的理想破碎了,跟错了主。


    陆云铮身心麻木,任凭锦衣卫将自己拖走,而无半丝反抗能力。


    标准答案始终掌握在皇帝手中。


    几个月前他用这句话嘲笑周有谦等人,现在这句话原原本本报应在他身上。


    皇家是天底下一等一的残酷凉薄,万民皆是君父的奴隶,为君父效命是应该的。


    朱缙依旧立在湖风中,没有对这些臣子施以所谓的怜悯。巍峨高耸千门万户的皇宫宛若吃人的黑色大口,权力的怪兽,令人悚惧,月光下唯他冰冷而稀薄的影子。


    陆云铮和江浔两位新贵宠臣分别被固定在条凳上,廷杖击肉之闷响此起彼伏。


    众人纷纷惕然,沉默如鹌鹑,必然是皇贵妃娘娘受了伤害,圣心才如此震怒。


    林静照被缚于船上,周遭青纱笼罩,并看不见外界景象。闻江浔和陆云铮二人被廷杖之声,每打一下,触目惊心,仿佛也打在她身上。


    江浔和陆云铮,是代她受过的。


    森凉的夜风剐在她的肌肤上,冻得她一阵阵寒栗。衣衫尽毁,她的样子千疮百孔,以卵击石,连皇权的一根手指都掰不过。


    时光分分刻刻地流逝,一杖接一杖,每杖都使人骨碎筋折。她当然可以选择继续沉默,继续与君王作对,后果就是父亲和陆云铮被活活打死。


    什么宠臣不宠臣,廷杖不饶人。那群锦衣卫是恶鬼变的,只看主子脸色行事。


    终于,她仰脖轻声啜泣了下,如幽夜里的一缕孤魂,仿佛在向他低头。


    第34章 威压“哭什么。”


    月光拍打着静缓的湖面,带刀侍卫森严罗列,画船完全被围了起来,船内遮着帷幔帘幕,里面的情形无从窥察。


    夜雾漫漫,蜡烛光芒黯淡,本就阴湿的夜愈发凄迷幽森。林静照衣裳尽毁,被缚在画船红柱上,神色苍白,姿态狼狈,香叶冠倾斜凌乱,完全一副任人宰割的模样。


    朱缙缓缓而入,身姿修长,西风翩然吹拂着道袍,透着几分不可轻掠的贵气。他表面上是淡薄无为的方外之士,实则是举手投足间要人性命的残酷帝王。


    林静照见了他,微微挣了挣,头上歪歪斜斜的香冠滑落在地上。


    她眸里噙满了一汪水,悲伤与失落共存,其郁郁然决绝之意,犹如一枝梅花被放进了花瓶中,黯然熄灭了希冀。


    远方天空一片黛青色,苍然横翠微,朱缙无声地坐在画船边,端着茶,清寒而安静,神色如黎明前天空一般的冷亮。


    空气沉寂得有如实质。


    父亲、陆云铮的生死都捏在帝王手中,胁迫之下,她唯有先低头。


    “陛下。”


    事实上,她见到那把刀就控制不住想让他死。至于后果,左不过是她被拉出去千刀万剐,没想到会连累江浔和陆云铮。


    长期的宫廷抑郁生活已让她精神不那么清醒,时不时地,她就会被执念操控,试图用毁灭的方式终结这一切。


    她坠下一两颗泪珠,身上还萦绕着星星点点的白茶香,只求他能赐她一死,千刀万剐五马分肢都好,别连累无辜的人。


    “臣妾知罪,情愿领死,自裁于陛下面前谢罪。陛下息怒,莫迁怒了江大人和陆首辅。”


    她玉颊泪滑,肩膀微微颤,铅灰暗淡的眼睛吞没了一切情绪,没了爱也没了恨。她姿势早已僵硬,被绑在红柱边动弹不得,好似灵魂已干枯。


    朱缙终于大发慈悲地理了她,如睥睨着渺小的尘埃,用三尺青锋挑起她的下巴,“你究竟是哪路神仙,装得小意温柔,连朕也绕进去了。”


    利刃抵喉咙,林静照肌肤在颤寒栗子,绝知难逃一死,便用败者服输的平静语气道:“您没被绕进去。若真如此,您现在便是尸体,对吗?”


    他隐含怒意的冷笑,匕刃剐她愈加逼近了些,“敢这样和朕说话,当真有胆色。”


    她深深阖目,想自己每次反抗都大获全败,活着亦是了无滋味,何如现在死了。行尸走肉地活在世上,终究连累旁人。


    她晶莹的泪珠坠碎在颌下刀刃上,射出银白的反光,愈衬得刀刃锋利,如积雪染白。


    岸边早梅已开花,亭亭如丧麻,这注定是她最后一个生辰,最后一个秋天。


    朱缙却没有直接下手,转而道:


    “哭什么。”


    口吻萧索而肃凝,显不喜欢她哭。


    林静照遂收了泪,痴然凝着湖水上天心的月亮,秋风簌簌剐过她的肌肤。


    他淡呵道,“朕还没杖毙你,你倒有脸哭。”


    她不语,只心如死灰地沉下嘴角,泪痕干涸红了脸,飘零的美感。


    朱缙言语中透露一股杀气:“朕为你争名分,给你尊崇,连皇后也纵容你践踏在脚下,你却恩将仇报,犯下弑君的死罪。”


    她依旧沉郁而黯淡,置若罔闻。


    他将她扭过来,雷霆万钧厉声逼问:“说话。不然朕先杖毙了江家那对翁婿。”


    林静照走投无路,如早秋枯寂的芦苇,清泪禁不住顺颊滑下,“臣妾无话可说。”


    他骨感冷白的手毫不留情地剐着她的面孔,“照你的意思,都是朕的原因,你一点错没有?”


    她仰着颈,无言以对。


    朱缙见她着半死不活的样子,下了最后通牒:“朕问你最后一句,还能不能过?”


    说着,竟抬手解了缚在她手腕的绸缎。


    林静照骤得自由,浑身僵麻。


    见帝王斜斜倚坐在面前,淡青微白的道袍垂曳在地,双膝微微岔开。湖面雾气弥漫,如徽宣里深睡的丹青,暗示着一切。


    他不会现在杀她,但也不能轻易饶了她。他要她内心深处的臣服,拿捏她最脆弱的地方,使她完完全全失了傲骨。


    她默了默,最终还是忍辱负重,拖着沉重的身躯跪行了过去,在他膝前。


    “求陛下宽赦,方才臣妾是一时糊涂,痰迷心窍,今后再也不敢。”


    朱缙微歪着头,满是疏离与猜忌,“朕如何信你?时时刻刻拿个链子把你锁起来?朕没那个闲工夫,皇家也丢不起人。”


    林静照顿了顿,此劫避无可避,手轻轻搭上了他道袍的腰带。


    朱缙凉色稀薄,冷冷旁观着她的作为,犹如看一个纾解的婢子,半点不给予辅助。


    她停了半晌,见他未制止,跪着将他的腰带解开,除了他的下衣。


    随即她深吸了口气,塞得满嘴。


    ……


    今日原是她的生辰。


    更深露重,一湖霜满,天际微波露出霁色,良久良久,太阳即将隐隐透薄影。


    一场事毕。


    林静照深垂螓首,用衣裳擦了擦湿润的唇角,又侍奉他将衣物穿戴完好。


    时间过长,她的膝盖麻木像断了一样疼,曾经引以为傲的风骨碎在地上,七零八落,荡然无存,幸好没有第三个人在场。


    朱缙阖着双目,静静匀净的呼吸,三两声单纯的叹,神色却仍然寒凝着。


    他似乎只把她当成罪奴,失了以往关照的风度,也不大在意她的感受。


    这一切都是她赎罪的。


    由于她自救的表现,他暂时不杀她了。


    香叶冠掉落在地面,桃叶上沾染清晨的露水,愈发增添几分神圣的光辉。


    朱缙衣裳松松垮垮地揽着,长发半散,又恢复了那副生人勿进的清冷道长模样,对一旁萎靡走神的她道:


    “捡起来。”


    林静照闻声,将香叶冠拾起,奉于头顶无声地交还给他。朱缙不轻不重地拿了,端详半晌,又戴回到她头上。


    香冠自罩有青纱,起到掩饰面容的作用,她以后可不佩帷幔而戴此冠在宫中行走,比帷幔更轻薄方便些。


    林静照微怔,不知这象征圣眷的香冠是否是开赦之意,道:“谢陛下。”


    朱缙沉沉按住她的肩头,吩咐道:“朕不希望养一只白眼狼,好好待在朕身边,否则别怪朕大开杀戒。”


    她只得服从于他,“臣妾晓得。”


    他无形的威压,“当着天,说真话。”


    她缓缓竖起右手,发誓道:“臣妾对天发誓,不敢欺君父。”


    朱缙古井无澜,丝毫不为所动。


    宫闱是一堵围墙,在里面是龙是虎都得卧着,任何人不能逾越藩篱。


    “好自为之。”


    他撂下一句话,便绝尘而去。


    她瘫在画船之中,犹如一朵凋谢的花儿,满目狼藉,度过的最可怕的生辰。


    ……


    皇宫蓦然出了刺客,江浔作为礼部大员被杖责二十,伤痕累累丢回江家。


    江浔操办了一场皇贵妃生辰,没得到半丝好处不说,还险些当替罪羊送掉了性命。伤痛疲沮之下,万念俱灰,只觉这半生来的宦海沉浮皆错付了。


    今后圣心加厌,他该如何是好?


    江浔在榻上昏迷了三天三夜,水米略微沾齿,神志才略微恢复。艰难苦恨,腰部血肉模糊,痛不欲生,数日来精神颓靡。


    多亏妾室冯氏殷勤照顾在侧,端茶送水,上药更衣,小意温柔,帮江浔纾解心头苦闷,为他在朝堂上出谋划策。


    冯氏一边上药一边道:“老爷此番受杖别往心里去,礼部掌礼仪之事,宫宴上蓦然出了刺客,陛下定然要降下责罚的。”


    江浔老泪不争气地流淌下来,“老夫怎敢怨怼陛下?只恐陛下今后对我生了嫌隙,再不重用。我之前站错了队已悔不当初,如今又做错了事,该如何弥补?”


    冯氏道:“陛下只是表面杖责了老爷,未将老爷贬谪出京,老爷还有机会。”


    江浔听了冯氏的话,若有所思。


    陛下何许人等,杀生打剐前内阁党毫不留情,自己从前跟周有谦,此番又闹出了刺客事件,陛下只罚了二十廷杖而没将他赶出京或逼他致仕,足可见圣恩浩荡。


    “这么说,竟是老夫多虑了。”


    冯氏道:“是啊,老爷,现在正是节骨眼上,谁熬过去了谁就能飞黄腾达。您从前是周有谦党,陛下对您一直有疑虑,没准这几杖打散了君臣嫌隙,陛下要重新用您呢。”


    冯氏的话虽有夸张乐观成分,现在也只能这么想,死马当活马医。


    江浔短叹了声,竭力忍着被打得血肉模糊的臀,额头直冒汗。


    幸亏皇贵妃娘娘及时出来说情,再多打一杖,他这把老骨头就魂归西天了。


    如此看来说贵妃娘娘是妖妃当真不对,她相当于救了他的命,是活神仙。


    “谢娘子了。”江浔道。


    官场比的是身段柔软,谁更能揣测圣心。但教他锲而不舍,一如既往地侍奉陛下,陛下定能感知到他的。


    既然要谄媚,便谄媚到底吧。


    江浔不知那陆云铮如何了,陆云铮因他连累也遭了廷杖,数日来杳无音信。


    他这女婿虽爬得高,却不比他久经风波、荣辱不惊。毕竟陆云铮一路顺风顺水的,飞升首辅,哪里受过这等挫败。


    陛下冷面无情地当众降下杖刑,陆云铮的痛不仅仅在于皮肉之苦,更痛在心。


    陆云铮一向认为他是陛下共同开创霸业的盟友,简在帝心,与众不同。即便做不到敬重,陛下起码会给他三份薄面。


    可事实给人一记当头棒喝,陛下说打就打,说剐就剐,任你功臣忠良,完全不需要理由,和对待宫里奴才同等的待遇。


    其实臣子和太监有什么区别?无非都是侍奉主子的。太监服侍主子内宫,臣子服侍主子前朝。主子不高兴了,生杀越多,臣仆皆得受着,即便赐死臣仆都得恭恭敬敬谢恩。


    陆云铮若是过不去这关,怕是在仕途上走不长远。为官首要便是放下身段,尤其是侍奉那位本朝第一阴晴莫测、挑剔的帝王。


    第35章 君臣圣上这样刻薄寡恩


    陆府。


    庭中树木凋落了,稀稀落落又细又长的黄草在风中飘摇着,寂静萧索。


    卧房内,陆云铮趴在被褥上,腰臀裹着厚厚的白纱布,将脑袋蒙在枕头下,空气中弥漫着一层浓重药味和血腥的铁锈味,死气沉沉。


    江杳梳着妇人髻端来膏药和绷带,进门,唤道:“陆郎,该换药了。”


    陆云铮无动于衷,状若未闻。


    “莫要耿耿于怀了,若是痛就直说,我给你涂上好的跌打灵方。”


    江杳怜然望了望他,又道。


    这些日来陆云铮一直是这副消沉的模样,沉默寡言,如丧考妣,心神恍惚。


    江杳遂自顾自地将陆云铮衣物褪掉,为他取下渗血的绷带,将清凉的药膏重新涂上去。


    挨了二十廷杖,要说严重也真严重,血肉模糊似拍蒜,那群杀人不眨眼的锦衣卫半点没留情的。


    可她回门探望时,江浔那等花甲老人也比陆郎振奋些,陆云铮这样子实在萎靡。


    “陆郎。”


    江杳的柔荑抚在绷带上,恻隐着道,“圣上怜慕皇贵妃娘娘人尽皆知,这次抓不到刺客,定然拿你和爹爹当替罪羊了。你受些皮肉之苦也就算了,为官的谁没受到窝囊气,别太放在心上。过几日风头过去,你依旧是独一无二的首辅,内阁的领头人……”


    “杳杳。”


    陆云铮终于出声制止,嗓音沙哑如漏风,“我想一个人静静。”


    江杳叹气,劝了陆云铮多少次,他总是听不进去。


    他作为内阁首辅,肩负重担,现在且还能用养病的借口推搪国家大事,待伤好之后呢?还能这么消沉地不拜君王不入内阁吗?


    恐怕圣上容得下,文武百官也容不下。


    “陆郎,你好好想想吧。”


    待江杳走后,陆云铮才敢死死咬紧被子,任泪水肆意流淌,抵挡身体和精神的双重疼痛。


    挨了二十廷杖,皮肉折磨还好,当众被褪下裤子的耻辱是他无法忍受的。


    当时,圣上混淆是非,挥挥手直接命人将他这堂堂首辅拖下去。


    那群牛马蛇神的锦衣卫将他像牲口一样绑在条凳上,剥了衣裳就打,噼里啪啦的动静极大,在场所有官员都听见了,他狠狠咬着条凳的木棱快咬断了舌头才没呻吟出声。


    一杖下去,文人风骨尽失。


    总算明白为何那些铁骨铮铮的大臣会轻易放弃原本的立场求饶了。


    可他是读书人啊,三榜进士,内阁的朝廷栋梁。是他帮圣上收拢君权,驱逐周党,为皇贵妃夺得了皇字称号。


    圣上竟这样刻薄寡恩。


    哀莫大于心死。


    原来他所侍奉的君王,是个不分青红皂白、过河拆桥的暴君。


    他一直以为自己和旁人不一样,现在看来,他和旁人也没什么不一样。


    陆云铮的雄心壮志消散了,遥感官场索然无味。数日来,他借养病之名不上朝不处理票拟,一日日瘫在榻上,把自己关起来,沉默地对抗着那位残酷嗜血的君王。


    他和江浔不一样,江浔懦弱,他却有气节。十年寒窗苦读,满腹圣贤书,不可以卑躬屈膝地仰人鼻息。


    他难以接受这样残酷的事实。


    ……


    皇贵妃林氏芳诞,陛下为其隆重操办,单独设船游湖,后宫众人嫉妒不已。


    然而刺客夜袭,林氏受惊不小,一场好事烟消云散,众人又暗暗幸灾乐祸。


    皇后因生辰办得不如林静照而郁郁寡欢,闻之,精神为止一振。


    那妖妃果然是遭天谴的,饶是天恩眷顾也总有意外发生。


    上次桑蚕礼时,林氏的宫殿也是遭雷击而起火,熊熊火焰摧梁毁柱。


    林氏妖妃的恶名满天下,应有许多人恨之入骨,刺客夜袭也不足为奇。


    看来,林氏天生是不祥之人。


    青春易逝,红颜易老,陛下能宠林氏一时却宠不了一辈子,很快流水似的新人会取代林氏的位置,林氏会像秋后的扇子被抛在一边,欺凌败落。


    皇后想到此处,一解多日来的闷气。


    她站在壮丽巍峨的凤仪宫门前,遥望皇宫的千门万户,林氏的昭华宫也在其中。凤仪宫巨大的阴影遮住了昭华宫的光辉,即便昭华宫奋力兴造土木也无济于事。


    这至高无上的巅峰位置,给了她一番振刷后宫的豪心,自信和勇气。


    林氏永远被她压一头,就像陛下永远被母后压一头,永远要自称“儿臣”一样。


    妾妃再得宠,她终究是陛下的正妻。唯有她生下的皇嗣才有资格成为太子,继承这泱泱大国。


    她身为国母,自然不必和妾室争这一时长短。


    林静照回宫静养,对外宣称因刺客受惊。


    实则她心知肚明,根本没有什么刺客,刺客就是她自己。回宫静养,是他对她的一种惩罚,她再度陷入禁足的境地。


    毕竟是弑君大罪,圣上饶了她和江家满门的性命绝非因为仁慈,而是留着她查出懿怀太子的下落。


    他和她在玩捉迷藏的角斗游戏,她小幅度反抗的力道渺小,可以忽略不计,唯一的价值就是逗他会心一笑,给他平淡寡味的帝王生活增添一丝乐趣。


    杀不杀她,都无所谓。


    这件事根本不要紧,随意可以做。


    林静照笼罩在皇宫的五指山下,困境却十分艰难。她孤身一人面对最直接的敌人是皇帝,除此之外还有太后、皇后等宫眷妇人,水深火热,个个对她虎视眈眈。


    皇后与太后与先太子沾亲带故,在后宫豢养了一群贵妇嫔妃。皇帝刚剪除了前朝的势力,必定要对皇后和太后下手。


    这过程不会太久。


    林静照分不清谁好谁坏,只记得在群臣围攻她时,皇后和太后也曾参与其中,给过她许多羞辱。


    她的宫殿起火时,皇后曾公然指责她是不祥之人,引上天惩罚;群臣情愿诛杀她时,太后更是直接下旨要求皇帝赐死她。


    这些伤害如阴影笼罩,这辈子也无法铲除。


    她恨她们。


    她无差别憎恨所有伤害她的人,圣上,皇后,太后,代替了她的江杳,以及将她丢在深宫置之不问的爹爹和陆云铮。


    宫中其他人也看出来了,皇后的宫殿比皇贵妃的雄浑富丽许多,这或许是皇贵妃连日来闷闷不乐的根源。


    陛下宠溺贵妃,不会让她的心结滞塞太久。


    ……


    入夜,秋气干燥。


    凤仪宫不明原因起火,火势熏天,映亮了一大片天空。无数宫人和侍卫奔走灭火,才将奄奄一息的皇后抢救出来。


    这场火及时被遏制住了,没有造成太大的损失,可仪态万千的凤仪宫却烧得千疮百孔,犹如一位卖炭的老翁,处处透着狼藉。


    太后匆匆赶到,心疼地将皇后抱在怀中,泪流簌簌。皇后脸颊和手臂被烧伤,浑身炭灰,怔忡着似失智,只会一味哭泣。


    太后急道:“皇帝呢?他人在哪里?”


    张全道:“陛下在诵经,奴才等已去通传了。”


    太后大怒道:“岂有此理,皇后都成这样了,皇帝还有心思诵经!定然是林氏那妖妃蛊惑,来人,去把那妖妃擒了来!”


    内侍们面面相觑,也不知这位老太后在命令谁。命令谁也无所谓,只要没有陛下圣谕,没人敢动皇贵妃娘娘。


    “太后娘娘息怒,火势已经扑灭了,奴才这就传太医为皇后娘娘治疗烫伤,此事实在与皇贵妃娘娘无尤。”


    “放肆!”


    太后搂着哆哆嗦嗦近乎痴呆的皇后,悲愤至极,啪地赏了张全一个耳光。


    苍天无眼,这群狗仗人势的阉人!


    可怜她和皇后孤儿寡母的寄人篱下,事事看旁人脸色,莫名遭了火祸都无处伸冤!


    若是她的泓儿还在,登基为帝,皇后嫁给泓儿为妻,杳杳为贵妃,前朝后宫将是多么祥和的一片景象,焉会有今日?


    “是谁这么说的,皇帝说的?”


    满庭宫人熄声跪下,黑压压一片,鸦默雀悄,无人再接这话茬儿。


    太后恨然:“好,哀家便亲自找皇帝理论,看他眼里还有没有哀家这圣母。”


    倒要问问皇帝,当初是谁扶持他一介湘王世子登基的,又是谁认他为子,给予他合法的皇位继承身份的,在祖宗前起誓的?


    若真撕破脸,她不妨就撕碎这层浅薄的母子关系,不承认朱缙是她儿子,过继的也不是,她唯有朱泓一个儿子。


    到时名不正言不顺,江山风雨飘摇,朱缙这龙椅必定坐不稳了。


    ……


    凤仪宫乃中宫,莫名失火,殃及甚广。圣上为给咄咄逼人的太后一个交代,下谕旨彻查起火的根由,限期三日之内。


    内阁与礼部联合负责此事。


    这着实是件难办的差事,凤仪宫断壁残垣,起火的源头无从查起。


    说木料偷工减料,恐怕得罪了工部营建的高官。说皇后的下人失手打坏了烛台,将祸事归结为一场意外,又怕太后那边不满意。


    正当棘手之际,礼部尚书江浔站出来,挑起大梁。


    江浔月余前挨了廷杖,伤未痊愈,此为带病当值,赢得一众同僚的钦佩。


    反观,内阁首辅陆云铮依旧托病不见人,缠绵病榻,连陛下的口谕也置若罔闻,只怕在蓄意躲避这烫手的山芋,没半点担当。


    他作为首辅,有些事必须肩扛,躲是躲不了,这叫在其位谋其政。


    次辅郭阳等人见此可乘之机,气势磅礴地写了一篇弹章弹劾陆云铮,向圣上表达忠心,意欲夺取首辅之位。


    锦衣卫及东西厂特工亦对陆宅进行日夜侦探,陆云铮卧病多日来的种种不恭行径,已被写成厚厚一摞奏折,呈在御案,上达天听。


    一时间,陆云铮的处境十分危机。


    第36章 废墟吻了吻


    凤仪宫失火,惊起不小的波澜。


    圣上为此祭天告祖,诏令六部及文武臣僚和自己一道“痛加休省”,闭关三日。


    朝中聪明人嗅出隐晦之义,陛下此举相当于变相指责皇后有罪,遭了天谴。


    当年皇贵妃在行宫遭雷火焚殿时,太后皇后及一众文渊阁大学士影射贵妃失德,大做文章,刻薄谴责,将贵妃打为妖妃,逼陛下放弃的“皇”字封号。


    如今风水轮流转,皇后遭此火厄,陛下自然要报复回去,故意大张其事,给足皇后和太后羞辱。


    郭阳及钦天监臣工揣摩圣心,合时宜地发起攻势,言皇后失德引上天震怒,降下灾火,不宜再为中宫。


    钦天监则说秋,日色赤,女主昌,恐后宫不吉——这话当初是指责贵妃的,字字句句扎回到了皇后身上。


    皇后被文武臣宫群起而攻。


    皇后引以为傲的富丽宫殿也付之一炬,正宫之位岌岌可危。


    她曾因宫殿上压皇贵妃一头而沾沾自喜,如今所有倨傲的资本都失去了。


    有人在背后搞她。


    她虽知道,却不能说。


    那人天威在上,弹指间就能将她们这孤儿寡母打入地狱,挫骨扬灰。


    凤仪宫被轻度烧毁,修缮需要时间,皇后只好暂时搬去其它宫殿。


    本欲搬去太后的寿康宫,陛下以不合祖制为由驳回,只赐了仁慧殿。


    仁慧殿是历代帝后最后停灵之所,凄凉萧索,多年来被认为不祥,形同冷宫。


    皇后忍气吞声地蜗居其间,寂寞荒僻,烫伤非但没好还一日日严重起来,常常高烧半夜呓语,容颜衰毁。


    宫中奴仆惯是势利鬼,见皇后不得圣心,做事愈加倨傲,有什么好东西先让昭华宫挑,将边角料丢给皇后。


    曾经的中宫皇后落魄至极,丢尽尊严。


    后宫其余嫔妃再次意识到了皇贵妃的厉害,这就是得罪皇贵妃的下场。


    哪怕正宫皇后,也不能幸免。


    ……


    凤仪宫,一片黢黑焦炭。


    木质梁柱七零八落地摧折在地,空气中飘荡着焦糊味。重檐歇山的彩绘大殿失了往日的色泽,到处断壁残垣,衰败破废,仿佛刹那间沧桑了一百年。


    官员忙前忙后地勘探着,打扫废墟,揪出酿成这场火事的蛛丝马迹。徒劳无功,所有证据皆被烧毁在了熊熊火舌中。


    忽而太监一阵嘹亮的号声,圣上亲至,身畔陪同着皇贵妃,闲杂人等回避。


    林静照老远就嗅到了空气中焦炭味,亲眼目睹更觉震撼,往日庄严的凤仪宫像一只焚得只剩骨架得黑色巨兽,在萧瑟秋风中飘零着炭灰,任料峭的寒凉肆意欺凌。


    朱缙清邃幽净的身姿伫立于废墟之前,静静地看着这一片荒凉的风景。天际缥缈着淡紫色,泛起晚霞与初月。


    “皇贵妃这回满意了吗?”


    他侧过头,清癯冷峻的目光盘落在她身上,如雪后明净的天空。


    “后宫已唯你独尊。”


    皇后被朝臣斗倒,凤仪宫已焚,后宫之中唯皇贵妃位份最高。


    林静照一惊,陷入莫名不祥的情绪中,仿佛这场火事为她量身订做的。


    如此满目疮痍的衰景中,皇后险些惨死,他竟不显山不露水,仿佛什么事都没发生过,还饶有兴致地问询她。


    她故作姿态地嗫嚅着唇,以问代答:“那陛下呢,陛下满意了吗?”


    朱缙微淡一笑,说不清的意味,“皇贵妃满意朕便满意。”


    她谨慎而小心,回答他方才的问题:“臣妾是陛下的人,从来都死心塌地。”


    他见她似不解情状,解释道:“贵妃说过憎恨皇后和太后以及所有辱骂过你的前朝官员,定然要铲除他们,朕说过会帮你。今日实现了,当然要问皇贵妃满不满意。”


    林静照恍然,原来是为自己当初一句言不由衷的奉承之言。


    她被迫伏在他的怀中,浑身僵硬,呼吸几乎滞涩,挤出一个笑,道:“高兴,臣妾自然高兴,除去了眼中钉。”


    朱缙端详她的笑容,评价:“笑得不诚。”


    林静照心脏咚咚跳,脸部僵硬,却挤不出更诚恳的笑容了。


    “臣妾……属实被这些废墟吓到了。”


    他拨了下她额前发丝,轻描淡写,“贵妃是有胆量自己纵火的人,还能被废墟吓到?”


    她凛然,帝王漆黑慑人的目中浮泛着精明,过去的每一笔账都清晰记着。是试探,猜忌,防范,而永远不可能有真情。


    林静照依旧奉承着,“臣妾失了武功后,专心侍奉陛下,早已不复之前的胆量。”


    朱缙如星影深沉的春夜,“朕看不尽然。”


    抢婚,夤夜刺杀君王,都是她做出来的。


    她长睫微微阖下,努力说服自己摒弃自尊。自从口中吃过他那物以后,早应将尊严丢到九霄云外了。狠了狠心,撒娇地说,“陛下莫要再取笑臣妾。”


    朱缙任她揽住,接受她无伤大雅的撒娇,“朕知贵妃一直对朕有嫌隙,在努力做一些事,希望贵妃开颜。也希望贵妃报以同样的忠诚,莫再行背刺之事。”


    林静照伏在他怀中,瞥见满目疮痍的凤仪宫,血管一阵阵寒凉。


    枕畔结发的妻子他也下得去手,当真是个残忍又可怕冷血的疯子。


    她的敌人是个最可怕冷血的疯子。


    她的余生,将充满了荆棘。


    “臣妾惶恐,陛下素来很好。臣妾终究是陛下的棋子,即便有心爱陛下,也不敢僭越。”


    他冷呛着她只似玩笑,往她内心戳去,“不当棋子你还想当什么?”


    她没料到他忽然变脸伤人,颊色发潮,有种自取其辱之感。明知他把自己当玩物,亲耳听到,仍自寒栗。


    她努力抵消着不适,神色如常,继续道:“是,臣妾不敢奢求其它。皇后一死,怕是祸国殃民得罪名又要落到臣妾头上了。”


    朱缙漆目如深幽的天际,冷酷的口吻直言不讳,“棋子的作用就是如此,不然你以为朕留你性命作甚,江杳?”


    林静照顿时噎了噎,手指都在抖,如陷入一张痛不欲生的捕虫网中,明知了无滋味,被蛛丝裹住而逼迫着活下去。


    “是……”她双目反复游移,干巴巴的,失了平日的巧舌如簧,似没料到他的话这般无情,“谢陛下的宽赦,臣妾一直晓得。”


    朱缙将她的每一寸神色尽收眼底,话确实重了些,非此不能慑住她。毕竟她逾越底线犯下弑君之罪,早该千刀万剐千万次了。


    他拢过她怔忡不知所措的唇,吻了吻。林静照笨拙地承受他的吻,唇在微抖,体温比平日凉了一个度,脸色更是煞白,犹如临终时的大病之人全无气血。


    朱缙渐入佳境,掐着她的后脑勺吻得深深,用了狠手段,迫使她张嘴。


    她被咬得疼了,落下一滴泪。很快又被她蹭下去了,因为他说过不喜她落泪。


    倾斜的夕阳带着暮色的黯光洒在他们身上,形成了一道鲜明的交界线。


    她本是陆家妇,阴差阳错才成了天子妾,心高气傲,定有千万个不屈服。


    这些心理,朱缙都懂。


    他有的是办法敲碎她的傲骨,让她屈服。


    朱缙直吻得她气息急促,快要窒息,才停了下来,意犹未尽地将她托在掌心,恩威并济地说:


    “虽是棋子,朕也会庇护皇贵妃。谁要看皇贵妃的笑话,朕就把它变成笑话。”


    林静照无所归依的漂泊感,夹杂着深刻的悲伤,似黄昏的一道影子。


    他道:“懂吗?”


    她被逼得,有些怔忡。


    朱缙揉了揉她脑袋,像春水一样的温柔,冰冷地鼓励道:“别怕。回答朕。”


    她仍怔忡着,姿态好像他的玩物。


    半晌,听她于风中幽幽地一句:“嗯,陛下。”


    口吻中透着死心塌地的诚意。


    朱缙满意,轻挲她的眉眼,长久地端详着,似捕虫网捕捉到了一只金光闪闪的蝴蝶。


    她避开了脸,不敢直面他的抚摸,仿佛这情分是偷来的。


    秋风吹拂,更显寂冷。


    腰间避子香囊随风散发淡渺的香气,使气氛愈加微妙了几分。他们纠葛,拉扯,悱恻,注定是一场只开花不结果的邂逅。


    林静照始终是她的假名,江杳才是真的。她和陆云铮青梅竹马自幼有姻缘之好,她爱的人是陆云铮,她永远是陆家妇。


    朱缙对林静照谈不上怜爱,暂时的利用罢了,连侍寝都是对她的一种惩罚,为的是折断她的傲骨,使她屈服。


    如果有朝一日懿怀太子的事水落石出,她再没有利用价值,他会毫不吝啬地把她还给陆云铮,成全这对苦命鸳鸯。


    即便因为种种政治原因,她这颗棋子用废了后需要被灭口,他也会成全她的哀荣,死后给她和陆云铮合葬。


    他确实没有爱上她,没有非她不可、这辈子都缠着她的意思,这点她可以放心。


    现在,他还不能放过她,不能放她走,也不会赐她死。


    懿怀太子的事,需从长计议。


    她是懿怀太子最大的软肋,最大的线索。有她在,那位侥幸逃生的先太子迟早会重新露面,自投罗网。


    朱缙见她带回去。


    林静照知趣地没再问凤仪宫的事,问也没有用,心知二人逢场作戏的本领都是一等一的。她既是侍奉君王的走狗,君王怎么吩咐,她悉听遵命便是。


    她亲眼目睹了皇后的落败,高高在上地陪在君王身畔,好似胜利者的姿态。


    实则她有些羡慕皇后,马上能从这间富贵牢笼中解脱了,而她还苦苦熬着。


    薄暮中,帝王贵妃二人的背影成两行,乘着銮驾,渐渐离去。


    第37章 薨逝皇后薨。


    凤仪宫失火的原因最终被礼部归结为宫女打翻烛台,涉事宫女被拉出来杖毙。卷宗送至御前,御笔朱批通过,此案审结。


    回顾办案过程,内阁的当家人陆云铮因廷杖在家养病,无法出面,所有重担皆由礼部江浔一人承担。


    众人后知后觉地反应过来,江浔亦受了同等的廷杖,比陆云铮更老迈衰弱些。怎么江浔能带病当值,陆首辅就不能?


    朱缙将江浔召至御前,优诏慰劳,前日因刺客之事降下的种种责罚不提了。


    江浔跪地叩谢皇恩浩荡。


    他早知道君恩如阴晴圆缺变幻的月相,恩威莫测,只要尽心尽力地事主,以柔上邀帝意,早晚有出头之日的那天。


    岁月如梭,旧臣中周有谦等人杀头的杀头流放的流放,唯他一人屹立不倒。


    郭阳也馋首辅之位,趁机进言道:“陛下,江大人固然勤勤勉勉堪为百官表率,他的女婿陆云铮陆首辅却托故不来,将朝廷大事置之不理。”


    朱缙抚着那厚厚一摞弹劾陆云铮的奏折,道:“那就让首辅多歇息些时日。”


    郭阳一怔,未料圣上如此宽纵。


    “陛下,可近日来诸般票拟事宜无从着落,微臣等实在惶恐。”


    朱缙竟置不问,让几位次辅分担。


    帝王之尊如同高堂,总览全局,驭下或紧或松,或赏或罚,或贬或杀,皆有一把尺子。陆云铮近来虽有抗旨之嫌,并无大错,之前又立过大功,若就此以违罪论死,恐震得朝野不宁,使天下有识之士莫敢前来效忠。


    因而对于这位年轻气盛的新人首辅,朱缙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的。


    皇后居于偏僻的仁慧宫中,烫病缠身,高烧不退,备受宫人的冷落和白眼。


    太后有心庇护皇后却力不足,折腾着许多日奔波疲惫,亦病倒了。


    仁慧宫处于修缮之中,耗费颇多。事发突然,工部并没有这方面度支,只好奏请圣上,请求仁慧宫的修缮经费。


    圣上的批答很简单,只有寥寥四字:自行解决。


    工部不知所措,泱泱三万两白银,如何自行解决?


    请开京库银两,圣上驳回。


    请支内帑,也就是皇室的私房钱,更被圣上连章驳回。


    圣上喜欢密疏和告讦,对这等不疼不痒的度支问题,一贯漠然置之。


    新任大理寺卿顾淮,上奏先将营造昭华宫的钱款挪来修缮凤仪宫。毕竟昭华宫只是一介妃子的住所,营修仅仅娱乐之用;而凤仪宫是国母的住所,遭火焚害,修缮迫在眉睫。


    敢说出这番话,此人也着实有胆色。


    满朝三公九卿皆知皇贵妃是陛下的心头肉,冒犯了一点就要倒大霉,顾淮竟说把皇贵妃的钱挪来给皇后修宫。


    圣上果然不悦,令群臣再议以闻,将顾淮廷杖五十外加降职三等。廷杖是拖出午门打,当着人打,以儆效尤。


    又有大臣上言,天下洪涝饥荒,财力匮乏,大兴土木之事不宜过多。皇后的凤仪宫是遭天谴被烧的,重新修建的规格应比原本低,方能彰显向上天的忏悔之意。


    这大臣名叫徐青山,显然是个洞察情势的老手,比之顾淮聪明多了。


    说是规格应比原本低,其实就是好赖修修,不修也行,管什么皇后的死活,从长计议慢慢来,一切度支费用先紧着皇贵妃。


    圣上阅之,欣然准行。


    徐青山受到了褒奖,载誉而归。


    至此,圣上冷落皇后之心昭然若揭,谁再撞上去纯纯自寻死路。


    工部按议行事。时至十一月,深秋初冬之时,万物凋萎,云贵山中硕大木材因河水结冰无法运出,修缮凤仪宫的事宜一拖再拖。


    太后悲愤不已,见皇帝和众臣狼狈为奸,实在无颜坐视,诘责相加,直戳皇帝假惺惺的虚伪面孔。


    帝温言抚慰,言皇后如今居住的仁慧宫亦舒适温暖,岁灾民苦,体恤百姓,才暂时搁置了凤仪宫的修缮事宜。一旦开春河流解冻,立即令工部执行修缮。


    太后哪里相信,皇帝表面上体恤百姓,实则纵容林氏那妖妃挥霍无度。


    仁慧宫舒适温暖?天大的笑话。那地方是停灵的地方,晦气又偏僻。


    太后又欲亲去仁慧殿探望病重的皇后。


    圣上依旧驳回,理由是皇后会度了病气给母后。太后乃凤体之尊,若因此伤病,恐怕万民指责他不孝。皇后那边,自有太医医治。


    可怜老太后与皇后被宫墙分隔两地,束手无策,每日以泪洗面。


    ……


    入夜,满月躲在阴森的厚云时隐时现,秋风犀利地在梢头吼叫,惨淡悲壮。


    皇后脸侧裹着厚重的纱布,昏昏沉沉地闭着眼睛,呼吸越来越衰弱。将近月余来,她一直这样神志不清,恐怕大限将至。


    睡到半夜,她忽然清醒了。


    胳膊不疼了,脑袋不昏了,连视线也变得清楚了。


    她掀开被子怔怔起身,回光返照般地恢复了正常,望向窗外凄清的月光,仿佛灵魂出了窍。


    坐了会儿,她仍自我感觉良好。飘飘然脱离了一切病痛,恢复了最佳的状态。


    皇后从铜盆里的水看到自己蓬头垢面的样子,裹着纱布,笨拙丑陋。


    唤人梳洗,却没人回应。


    宫殿烧了之后,她常常陷入这等被冷落的困境中,犹如秋后黄花。那些见风使舵的下人对她苛责怠慢,颐指气使。


    她只好自行来到妆台前,趁着神志清醒上妆。这副丑样子万万不能让陛下看见,否则又要被林贵妃比下去了。


    说来,林贵妃有什么了不起呢?她不过是仗着年轻、貌美。岁月易逝,陛下早晚会腻了林贵妃的。


    她凄然笑笑,回荡在黑暗中。一会儿叫陛下,一会儿又叫林贵妃。周围空无人影,仿佛在和看不见的鬼物说话。


    盒中香膏已凝固见底,胭脂亦所剩无几。她痴痴摘了裹在头上臃肿的纱布,一下下将香膏和胭脂抹在脸上,梳着头发。


    真美,镜中的她真美啊。


    好冷,这夜里冷飕飕的。


    那群奴才也不知给她这皇后生炭火,待她病好了一定要和陛下告状,发落了这些刁奴。


    转念,陛下会向着她吗?陛下对她完全没半分夫妻情谊。


    陛下根本不管她的死活。


    她梗着脖子望向镜中的自己,用胭脂染红了唇,苍白一笑,很好,比方才凌乱的样子美多了,映得蓬荜生辉。


    又嗅了嗅自己的衣裳,一股药味,穿了很久很久了,令人厌恶。


    夫君总是仙风道骨的样子,她也不能落后。从柜中翻出长袍,华丽丽的,绣着金线凤凰,金光闪闪,美极了。


    这是凤袍,天底下独一无二,尊贵艳丽,唯有皇帝的正宫皇后才能穿的。


    她套在身上,又找出了当年册封为皇后的凤冠,左右比对着戴在头上。


    真好,这才是皇后的样子。


    时刻得记得,她是母仪天下的皇后,是陛下的正妻,时刻保持美丽和端庄。


    做完这一切,她忽然不知道做什么了,怔怔坐在妆镜台边发呆。


    臂间,守宫砂还泛着红。


    陛下已经不来看她了,她穿得花枝招展给谁看?


    凤冠凤袍再是尊贵,敌不过林贵妃的一片裙角。林贵妃浸润在陛下的爱河中,时时刻刻享受着夫君的爱,比她单单拥有这冰凉的凤冠幸运了千万倍。


    和陛下大婚时,她感觉自己是全天下最幸福的女人,能嫁给天子。


    大婚之夜,他走了,去修道,她又觉得她是全天下最悲惨的女人,留不住丈夫。


    为什么,为什么她的丈夫偏偏沉溺于修道?如果他没有修仙的嗜好,她和他是不是天作地设的一对?


    丈夫是天底下最尊贵的男人,他的高度甚至是她这皇后也无法企及的。她用尽手段吸引丈夫的心,却得不到回头一撇。


    从前,她还能用他不近女色来欺骗自己。因为出了林氏,这谎言破灭了,林氏享受着超乎寻常的独宠,有君王无条件的偏爱。


    他的身边总随着林静照,修仙建醮时也留林静照在身旁写青词。林静照真的那么好吗?这个女人只是个普通的女人。


    她多恨自己不会写青词啊,这样便也能时时刻刻伴驾。


    无数个日日夜夜,她在榻上辗转反侧,嫉妒林氏快要嫉妒得发狂。她想要成为林氏,哪怕一天也好,体验一下被爱和保护的滋味。


    有时候在御花园瞧见双宿双飞的鸟儿,她孤孤单单的。她总以皇后之位为豪,这位置实则像枷锁,锁得人喘不过气来。虽有夫君,守了一辈子活寡。


    这一切究竟因为什么,她想不通。她原本要嫁的人是太子朱泓,她和朱泓没什么感情。风神潇洒的今上,她见面第一眼就喜欢。


    这是一场恓惶落寞的单相思,她一厢情愿地爱慕着圣上,圣上却把所有的爱都给了林贵妃。


    她好恨,以泪洗面,有时候一天一夜泪也流不尽,仿佛时时刻刻身处在痛苦的熔炉里,得不到救赎和解脱。


    不过现在好了,她被打入冷宫,身上累人的职责渐渐卸下,她身子飘飘欲仙,好像越飞越远,远离这人世间。


    下辈子还能见到陛下吗


    她最后笑了笑。


    不后悔嫁给陛下,只后悔没有林静照那样谄媚君王的本事。


    这不是陛下的错,是她的错。


    她不恨君王了,也不恨林静照。


    一切都如过眼云烟,这样结束了。


    结束了也好。


    阖眼之后,人世间如潮水飞快地褪掉,再也感知不到。


    她穿戴着庄严雍容的凤冠凤袍,带着笑。


    ……


    翌日,皇后被发现倒在妆镜台,薨。


    第38章 秘辛似嫉妒,又不像


    皇后溘然长逝,举国哀痛。


    葬礼隆重,极尽哀荣。


    圣上悼念发妻,决定不复立后。文武百官衣披白雪,面色沉重,鸦默雀悄。


    丧礼持续了一个月,方揭过篇去。


    时至大雪满天冰天霜地的隆冬,皇后薨逝,皇贵妃成为名副其实的后宫最高主宰,虽非正宫皇后,备受圣眷,掌六宫之权,一人之下万人之上,与正宫无异。


    皇贵妃的高压统治之下,陈嫔、赵贵人相继暴毙,死因莫名,后妃七零八落,余下嫔妃谨言慎行,整个内廷一派死气沉沉的肃杀之景。


    位份之中四妃九嫔多有空缺,待来年春暖花开,或进行陛下登基后的第一次选秀,采选民间良家子以填后宫,广衍后嗣。


    不过,那都是后话了。


    皇后病逝,太后有种唇亡齿寒之感。


    皇帝早不是当初那个初登基的少年天子了,越来越不受控制,用各种潜在手段剪除一切对君权有威胁的东西。林静照是他的爪牙,狐假虎威,二人搭配得天衣无缝,将前朝后宫牢牢掌控在手。


    皇后此番死得不明不白,或多或少有皇帝的推波助澜。结发妻子他尚且下得去手,何谈太后这名义上的母亲。


    可怕的危机感渐渐袭来。


    太后深宫一老妇,失了儿子,又失了皇后的助益,唯有瑟缩在后宫之中谨言慎行,苟且偷生。昔日年高德劭的后宫权威,遇到皇贵妃林氏的轿辇反而要却步。


    林氏居于昭华宫中,不拜太后,不哀皇后,甚至不着丧麻,每日宴饮享乐,恣睢寻欢,肆意妄为。没人敢说她半分不是,一切皆有陛下在后撑腰。


    她的昭华宫在后宫最高大、明亮,好似象征着她独得盛宠的尊崇身份。


    林静照,由满朝公认的妖妃渐渐变为赞玄有功的神仙。


    朝堂,亦被贵妃党占据。


    凡在林皇贵妃身边侍奉的宫人无不如履薄冰,战战兢兢恪尽职责,沉默寡言地守着一些奇怪的规矩。


    首先,皇贵妃的容貌绝对不能乱看。皇贵妃常年佩戴帷帽,即便在闺阁之中她的芳容也不为下人所窥探,更不能泄露出去,否则恐遭剜眼之刑。


    其次,贵妃的随身之物绝不能私藏,哪怕是最微贱的丢弃之物。宫女私自贩卖是禁止的,男性太监私藏更是绝对禁止的。


    陛下对皇贵妃彻头彻尾的妻控已到了极端的地步,皇贵妃的起居行程、一日三餐、衣着搭配皆处于天衣无缝的监视网中。贵妃虽年轻貌美,一旦有太监动了不该动的心思被厂卫侦知,即行逮治拷讯,以残忍方式治死。


    在宫中皇贵妃的事是禁忌,离得越远越好。若哪个太监摊上沾惹贵妃的罪名,神仙来了就救不了。


    曾经就有小太监私藏皇贵妃身上掉落的花瓣,那人甚至没有动歪心思,只欲在同僚面前夸耀一番,被活活杖毙。


    与皇贵妃相关的事,陛下宁错杀一百不会放过一个。前朝的主子是陛下,后宫真正的主子是皇贵妃。


    如此严峻形势下,仍出了意外。


    冬至宫宴那日,皇室小聚,太后娘娘的弟弟寿宁侯远远瞥见了皇贵妃清丽窈窕的身姿,心痒难耐。仗着长姐太后的威势,竟胆大妄为私下联络了皇贵妃。


    锦衣卫侦知后立即将寿宁侯打入诏狱,酷刑拷讯。寿宁侯四十余岁年纪,性喜渔猎,荒唐无毒,常常霸占民女,如今惹到圣上头上,纯纯是自寻死路。


    这本是一件寻常的案子,凌迟论死寿宁侯了事。寿宁侯入诏狱后吃尽苦头,为保性命,竟说出一件前朝秘辛:


    太子朱泓没有死。


    是寿宁侯的一个门客说,当年太子殿下匆匆逃离皇宫,被追兵逼至悬崖。太子的一个女官与太子交换了衣衫,毅然引开追兵。找到那个女官,能顺藤摸瓜找到太子的下落。


    宫羽闻此无动于衷,太子朱泓当然没有死,陛下早预测到了。那女官的名字叫江杳,也是现在的林静照,被陛下控制在手,这些秘辛根本毫无价值。


    透露这些秘辛的门客倒有点意思,宫羽立即派人逮捕。


    眼看着屠刀即将逼近,寿宁侯毛骨悚然涕泗横流,失智之下将肚子里的陈年旧事胡乱言语,大多也都是捕风捉影的谣言,不足为信。


    但有一条,宫羽听后浑身骤冒冷汗,瞳孔剧颤,不敢怠慢,上达天听——


    那女官曾是朱泓的榻上宾,鱼水之欢,相亲相爱,不仅是君臣,更是情人关系。


    ……


    浓云如泼墨,冬雪霏霏,北风呼啸,满地风霜,远方山峦的轮廓在一片灰雾中模模糊糊,宫阙氤氲在单调的黑与白中。


    林静照于铜镜前梳妆打扮,寡淡的容颜恰如窗外白絮,透不出一丝血色,黯然枯槁,无论用多少胭脂也遮挡不住。


    今晚陛下又翻了她的牌子。


    但,似预示着一丝不祥。


    刚才宫羽过来传达了太后弟弟寿宁侯在诏狱的供词,事关先太子,牵扯重大。


    “陛下一会儿要亲自问你的话。”宫羽提醒,叫她早做准备。


    林静照手心一阵阵发凉,七上八下,深深陷入对未知灾祸的恐惧中。


    寿宁侯究竟是从哪里冒出来,送她死路的?他说了那样的供词,即便陛下还有心留她,也会为了皇家颜面赐她死。


    枯枝互相剐蹭发出轻响,乌鸦喑哑的呱叫,在萧瑟的寒风中荡来荡去。


    白日的太阳像月亮,灰蒙蒙的白不透,失去了一切温暖的色泽。


    林静照来到显清宫,掀裙跪下。


    威武的铜龟和仙鹤涂着庄严冷色调的油彩,瞪着眼睛,威武瘆人,给人以庄严恐怖的感觉。明明来过这里多次,仍克服不了深入骨髓的恐惧。


    君王黑暗的声音高高盘踞于九重台阶的龙座之上,处于强大的逆光中,静穆深邃。


    窗户未关,雪花簌簌,殿内飘荡着阴风,又冷又空,仿佛使人血液凝固。


    黑云压城城欲摧。


    “臣妾前来请罪。”


    林静照深深行礼下去,一揖到地。


    寿宁侯的那番话实在太致命,且死无对证,她说任何辩词都不足消除君王的忌恨情绪。她索性直接请罪,任打任剐,听候发落。


    毕竟她现在是天子的女人,与先太子朱泓的那些谣言,必不能被容忍。先太子朱泓,是毁掉她命运的一记死结。


    朱缙以一种极其阴冷的目光注视她,如深幽的天际,良久未开口。雪洞般素净得大殿,笼罩着可怕而逼人的沉默。


    寿宁侯的原话是那女官与太子朱泓朝夕相处,裸裎相对,鱼水之欢。


    那女官指的是她。


    有时候不说话比说话给人以更沉重的压力,弥漫着更浓重的死亡气息。


    皇妃贞洁受损,后果可想而知。


    林静照苟默自容,再度叩首曰:“臣妾愿承担一切罪愆,以保全皇家清誉。”


    “你不解释吗?”朱缙终于道。


    她轻微摇头,“臣妾不敢狡辩。”


    “朕听你的解释。”


    他命令道,“解释。”


    话语状似,隐隐期待否定的回答。


    林静照脸色发青,入宫以来被这样濒死的紧张感反复折磨,紧绷的内心早已麻木。在脑海中搜刮了半天,找不到说辞。痴怔怔的,陷入深渊一般的绝望,语调平平地道:“臣妾身为后宫之主,愧对君父,无言以对,但求陛下责罚。”


    朱缙呵呵冷笑,锋利的沉默在荡漾。


    她这样相当于默认了与朱泓之间的谣言,无论事实到底如何,已实打实令他龙颜不悦了。


    陆云铮,朱泓,她的拥趸者一个接一个。


    朱缙心底涌起一股可怕的暗流,扬起了某些情绪,似嫉妒,却又不像。


    他可以接受陆云铮,因为她本身是陆云铮的未婚妻,他一早就知道。


    现在又冒出个朱泓。代表了一种可能,她曾经与朱泓有过情。她谁都爱,还真是博爱。


    她打定主意他不会杀她吗?


    还是说,他们本身是假的夫妻关系,恩爱和眷恋都是演的,不必管彼此的内心?


    “过来。”朱缙吩咐。


    林静照钉在原地没动,似一具失去重心、飘摇不定的魂影。以小草般的微渺之力对抗着,虽然弱小,坚韧不屈。


    诏狱的滋味她尝过了,她的家人又都被打成了重伤,她已失去一切,死且不避,更无所畏惧。风骨不折,无需再度低头。


    死亡反倒是一种解脱。


    “你傲骨铮铮的样子,以为很高尚吗?”


    朱缙于黑暗中投来的眼神似冰刀子一般严厉,夹杂着轻蔑。


    君臣间的天差地别注定了他们的不平等,弱者跪着的姿势更毫无尊严可言,傲骨是可笑的。


    她那蝼蚁般的身躯再是倔强,大义凛然,投下的阴影也不过寸余。翻筋斗云拼命地往外跑,最终也逃不出五指山下。


    她过往费尽心机布下的圈套,于他看来仅仅是轻易戳穿的谎言,螳臂当车,以卵击石,一场场取乐的笑话罢了。


    站在他的位置,风景开阔了太多。


    林静照被他轻蔑的目光焚烧着心灵,难以承受,嘶哑道:“臣妾既损了皇家清誉,求陛下赐一死,成全臣妾。”


    不是威胁他,她知道他敢。


    她这么说,是真的求死。


    朱缙未置可否,反而轻冷地笑了。若他不想让她死,偏偏想辱她呢?死固然不难,难的是万分屈辱地活下去。


    他不杀她,却想辱她。


    将她的傲骨寸寸折断后,再杀了她。


    她是他的掌中物,生杀予夺由他拿捏。主人不允许死,她连死的权利也没有。


    “过来。”


    朱缙重申,口吻愈加严厉。


    第39章 质问“朕不希望你怕朕。”


    林静照被帝王厉峻俯视着,如芒在背,心胆俱丧,更为他口吻中毋庸置疑的威严所慑,捏了捏拳头,坚守的底线快要崩溃,犹豫着,最终依言走上了高台。


    通往帝王的龙座位那样高,足足有九级,象征着人间至尊,每向上一点,寒气便逼人一些,自由的空气便少一点。


    她来到他身畔,跪下。


    朱缙神色间尽是锋锐之势,扬起手,批颊而落。林静照以为他要打她,下意识闭紧双眼。半晌,他却只温缱地抚挲她。


    “陛下……”


    她翕动着唇角,如逃过一劫。


    他平平淡淡地说,“皇贵妃一直对朕说谎,让朕很失望。”


    “没有。”她嗓音微微急促,下意识为自己辩解,无力又难受地,“我没有。”


    “真的没有吗?”朱缙带着显著的疑问,“欺君的罪名你承受不起。”


    林静照怔了下,虽清楚他在训导自己,鞭子和糖果的游戏,可被洗脑久了,她面对他时有种天然的温驯,会情不自禁地将他当成尊者讨好。以至于,每当她鼓足勇气想和他破罐破摔时,都被他莫名的气场所慑,重新跌回他的怀抱。


    由于对死亡的天然恐惧,在极度危机时一旦他饶恕她性命,她就会产生诡异的感激之情,不可自控地想要讨好他,以弥补自己破罐破摔时道出的那些忤逆之言。


    明知道他的宽赦是暂时的,在她失去所有利用价值后,他会毫不留情地赐予她死亡。是人类贪生怕死的劣根性操纵了她,让她可悲地沦为朱缙的玩物,一次次低头。


    她确实遗传了父亲怯懦畏死的特点,没有大无畏的凛然就义精神。为了在这并不算美好的人世间多苟活些日子,忍气吞声,放弃尊严。其实,人世间又有何留恋的呢。


    在亲密距离时,他们不是夫妻,是君臣,是主仆。她被洗脑太深,畏惧死,畏惧他发怒,乃至于幻想着如果他永远温柔就好了,她平平安安隐忍一辈子也可以。


    她的灵魂早在入宫那一刻就被撕碎了,剩下的熠熠生辉的残片。过去,残片曾一次次奋力反抗却都失败,如今,残片也快枯槁了。


    林静照簌簌坠下泪来,不为别人,单单憎恶软弱又劣根的自己。


    朱缙弯下腰覆着她清秀的肌骨,一下下剐着她的容颜,深邃而悄声问:“那你告诉朕,朱泓到底有没有碰过你?”


    她浑身筛糠,捍卫尊严似地,坚决摇头。仰着脖颈,上半身跪得笔直,几分神圣虔诚,一朵柔韧的桔梗花。


    “没。先太子与臣妾仅仅是主仆关系。”


    他若有所思,停了片刻,声线冷静地问:“你们做过最亲密的事是什么?”


    “缝衣服。”


    林静照回忆着,如枯槁的木,缓缓说。


    “他的衣服破了,你给他缝是吗?”朱缙的五指不经意穿插在她如瀑的秀发之间,“堂堂太子为何需要缝衣服?”


    “太子去狩猎,在林间刮破了衣裳。”


    他轻烟薄雾般的不悦,蹙了蹙墨眉,“你还随身带着针线包?”


    她垂下眉睫,点了点头。


    太子身份尊贵,她只东宫一女官,其实就是丫鬟。丫鬟侍奉主子需面面俱到,缝衣服这种精细活儿是太监那种粗人做不来的。


    “还有别的呢,继续说。”


    朱缙温柔地掐起她意欲遮掩的面孔,绵里藏针,闪烁锋芒,继续逼问。


    “还有……”林静照脖颈以难堪的角度被他握着,喉咙有些发塞,“没了。”


    她透着若有若无的恐惧,一边警惕着他的神色,显得极为小心,说话带着距离感,怕说错哪句话招来杀身之祸。


    朱缙俯首宽慰地吻了下她的额。她似古井打捞上来的月亮,在亮晶晶地流泪,脆弱得一不小心就会破碎。


    “没有什么不能告诉朕的,只要你说实话,朕不怪你,会继续袒护你。”


    帝王既不火热也不冷淡的语调好似绵绵细雨,濯在干涸的心上,具有蛊惑的力量,如磁石将人的灵魂吸引。


    林静照深深怏怏不乐,伏在他的膝上,任他的阴影将她笼罩。他是尊者,尊者对她蕴含引导意味的话,使她迷离。


    “还有的……陛下知道。生死攸关之际,臣妾和太子换了衣袍,替太子引开了追兵。”


    如果这也算亲密之事的话。


    朱泓因此得到一线生机,遁入山林中。她被当成太子中箭,坠崖,为锦衣卫擒住,后来就莫名其妙到了宫里。


    “你仅仅是个没落尚书之女,当不了太子妃的,冒生命危险完全没价值。”


    朱缙泛着恻隐的嗓音幽幽响起,仿佛站在她的角度考虑,“为什么这样做,是因为爱太子吗?”


    “不,没有。臣妾那时已与陆云铮定了情,青梅竹马,约定为婚姻之好,是不会背叛陆云铮与其他男子亲近的。”


    林静照凄然一笑,“臣妾舍命保护太子,或许是因为作为随从的忠心和责任感吧,不能让一国之君的太子殿下丧命。太子殿下赐了我一间耳房,让我住在宫里,带我参加了许多宴会,见了许多井底之蛙一辈子都欣赏不到的风景,满足了我许多虚荣心,对我挺好的。”


    她容颜毁悴,说得感伤,将当初一个急于见世面野心勃勃的小姑娘描绘得淋漓尽致。如今她日日住在皇宫,拥有胜过那时千倍万倍的宫阙和地位,却远不复当时的心气。


    朱缙慢慢阖目,回想她初次侍寝的一幕幕,她手臂之间确有一颗红豆般的守宫砂,那地方的膜也是在的。吻她时,她笨拙躲避,显然完全没经过这方面的事。


    她说的是实话,除他之外她确实没和别的男人有过肌肤之亲,她是第一次。


    他长长出了口清气,莫名的愉悦感浮上心头,对她道:“起来吧。”


    林静照腿几乎瘫软,站立不直,稍稍倚着他才勉强维持稳定。


    “陛下……”


    她内敛的眸光欲语还休地流向他,心有余悸。刚经历了一次鬼门关的考验,但凡她与朱泓有过敦伦之事,现在就不能站在这了。


    “别怕朕。”


    他凝睇着她,深广得似清澈的深渊,半拢她在怀中,只似冰冷的命令:“朕不希望你怕朕。”


    林静照听到这句话反而更怕了,脊背上冷汗淋漓,生怕对上他的眼睛。


    “嗯。”


    朱缙恂恂道,“朕赦免了一个罪犯,费尽心机为她争取皇贵妃的宝册金印,至高的地位,她却不识好歹地牵挂着前尘往事,放谁身上谁都要生气的。”


    林静照体会到他的言外之意,欲开口辩解:“后宫之中……”


    他打断,理智的冷色,一本正经地拷问:“后宫之中仅你一个,你若还不忠不义,三心二意,还和朕谈什么后宫?”


    皇后已逝,嫔妃七零八落。御极以来他召过侍寝的妃嫔独独她一人,后宫虽三宫六院,与她自家的后院没有分别。


    林静照凛然,时时刻刻有利刃悬于头顶的危机感,试图解释:“陛下,臣妾和先太子真的没什么,自从臣妾跟了陛下,关于先太子的所有线索知无不言。寿宁侯为保命说的那些胡言乱语,原是攀臣妾。”


    顿了顿,狠毒之意忽涌心头。若非什么寿宁侯,她不会遭此飞来横祸。


    寿宁侯既害了她,她要寿宁侯死。


    “寿宁侯是太后娘娘的弟弟,保不齐是太后娘娘指使的,她与臣妾素来不睦,您是知道的。今日您正君权高扬,莫如杀了这对姐弟,将前朝后宫彻底清理干净。”


    朱缙漠然处之,实则他对她的身子并无独占欲,更加不会嫉妒。至于她杀人的提议,自有旨意。


    “朕最后再和皇贵妃打一声招呼,守好皇贵妃的本分,断掉曾经的情,什么身份就守什么规则。”


    他道,“否则,你难朕也难。”


    林静照拽紧了袖口,木讷地点头。他掌握她生杀予夺犹如神一般的人物,她想要在后宫活下去,讨好的唯他一人。


    “臣妾遵命。”


    朱缙目睹她清丽白净的容颜,恭顺的神色,不冷不热着。因为那初夜她确实是第一次,他姑且再相信她一回。


    “朕不信外人的,只信你这枕边人。后宫还是交给你,替朕好好干。”


    他已将话说尽,若这程度还不明白,她便太愚钝。


    “跪安吧。”


    林静照拜别君王,一步步跌跌撞撞地出了显清宫,像从龙潭虎穴逃出。


    虽是侍寝的名头,他今日并未留她侍寝,不知是否对她的过往存着芥蒂。


    归途,从显清宫到昭华宫仅仅一盏茶的路程,她摇摇晃晃,仿佛走了十年。脚下虚浮绵软,恍若发了高烧,脑子空茫茫的,三魂六魄齐失,全然是木偶人的状态。


    差一点,今日差一点她就丧命了。


    伴君如伴虎,每日她都过得如履薄冰,疲惫无比,闯过了重重关卡,还能她坚持多久,哪一关死于非命。


    在皇宫之中,皇帝可以呼风唤雨。这场游戏,她是天然的弱势者,唯有一次机会,只能成功不能失败。


    有时她也不禁疑惑,朱泓到底还在不在人世,现在究竟在哪里?


    因为帮太子的忙,她被害苦了,整个人生都毁了。


    如果当初她没有进宫当女官,那么她现在好好地嫁给陆云铮,过着喜乐平安的小日子,无忧无虑,根本不会遇到圣上。


    一步错步步错,皇贵妃这身份她既得了,就躲不了,像黑白无常的锁链,非死不能辞。


    她深深合上眼睛,身影蹒跚于暮色中。


    现在想什么都晚了。


    西天,初月已上。


    第40章 结束“朕会保护你。”


    隔日,圣上开始收拾攀诬皇贵妃的人。


    皇贵妃与先太子本清清白白,寿宁侯捕风捉影地胡乱言语,与挑拨离间无异,虽然寿宁侯并不知当初侍奉太子那女官就是如今的皇贵妃。


    圣上令锦衣卫往死里拷打寿宁侯,该吐的吐干净,不必吝惜刑具磨损,三十六道酷刑轮流上,以大不敬之罪论死。


    可怜老太后在宫里还蒙在鼓里,不知自己的儿子懿怀太子被自己的弟弟卖了,更不知自己的弟弟弄巧成拙,杀身之祸近在眼前。


    她只是不明白,弟弟好端端的怎会入了诏狱?


    定是奸佞小人暗中迫害。


    寿宁侯平日一颐指气使的王爷,在诏狱中被折磨得人不像人鬼不像鬼,宫羽的手下拿捏分寸极好,任他遍体鳞伤而只留最后一口气,反复泼水拷问折磨,将圣意执行得淋漓尽致。


    寿宁侯说出先太子的线索,满以为立下大功,等赦免美滋滋地出狱,却万万没想到此事与皇贵妃挂钩。


    沾上皇贵妃的事,算是沾到死穴了。


    凡沾惹皇贵妃之事的人都没好下场,陛下宠爱皇贵妃,更控制皇贵妃。遇到皇贵妃事,陛下会毫不吝啬地给予最残酷的对待,周有谦、皇后等人,无一不死于非命。


    寿宁侯聪明反被聪明误,终因美色送了命,万般痛苦地死在了黑暗湿冷的诏狱中,外戚之党走向了毁灭的终结。


    皇后、寿宁后接连丧逝,太后哭得眼睛瞎了,连日来水米不沾牙。她亲戴素服去显清宫殿前恳求皇帝,希望网开一面,结果被宫廷侍卫无情地拖了回去。


    太后娘娘是陛下名义上的母亲,陛下会让她颐养天年的。


    太后油尽灯枯,承受不住这等打击,当晚薨了,死不瞑目,死前还喃喃念叨着她的太子,泪痕干涸。


    翌日被人发现,按礼入殓,和先帝合葬。


    ……


    前朝,后宫,至此已清理干净。


    面对初登基时的内阁党、外戚党,圣上彻底取得了胜利,从此以后再无人制约君权,君权史无前例地垄断一切。


    满朝文武,尽皆敛声。


    从此以后,朱缙正式临御天下。


    太后一族盘踞前朝后宫多年,积累家财无数,种种剥削和贪婪的罪行被公之于众,被打为逆党,记录在逆臣书里。


    外戚的消亡打散了常年笼罩在皇宫上空的阴郁之气,冬日暖阳普照大地,万物在萧索肃杀的寒气中沐浴着太阳的光泽。


    在冉冉身上的朝霞中,朱缙与林静照并肩登上皇宫的最高处,影子在晨光拉得长长,高处凛冽的风吹散了衣裳上的尘埃。


    登高望远,远方是阑珊的万家灯火。万里江山,锦绣山河,这是属于他们的时代,更确切地说,是属于他的时代。


    今后史书很长的一部分篇幅,将专为一代帝王而书写。


    林静照眺望着远方灰黑色的山峦,头顶香叶冠散发着独一无二幽芬,丝丝扣扣锁住她本该绚烂的人生,望穿秋水也越不过宫闱的藩篱。


    “恭喜陛下,得偿所愿。”


    半晌,她于风中幽幽一句。


    朱缙道:“多谢皇贵妃。”


    他一袭白袍,玄风笼罩,站在高处如缥缈的太虚神仙,透着几分神性。不似人间的帝王,而似漠然虚静的神仙,飞升漫游于天地之外。


    这样玄淡一个人,却能将君权握得死死的。


    林静照的手被寒风冻得冰凉,朱缙握了在手,用掌心摩擦着。她微作讪然,似没被他这样亲近待过,下意识要抽出手来。


    朱缙握着不放,拢着她的腰往自己这边带,低头观察她的神色。


    林静照唇角微微弧度,有些僵硬,也顺势揽住他的腰部,投入他的怀抱。


    一拉一扯间,两人罗裳挨蹭。


    朝阳初升,依偎着。


    从前,她总这样依偎着陆云铮,而今,身畔的男人却变成了君王。


    不知不觉之间,她已被从江杳彻底改造成了林静照。她的身子属于皇帝,精神念着皇帝,身上亦沾染着他独有的道家香叶气息。


    林静照伏在朱缙怀中,仿佛他真是自己丈夫,可以肆无忌惮地躺在他怀中睡觉,说些家长里短,闺中私事,嬉笑打骂。


    可一见他折射雪亮的漆目,她便蓦然被拉回现实,高处不胜寒的惶恐感,仿佛一不小心会跌下去摔得粉身碎骨。


    帝王就是帝王,她和他永远是君臣,他永远成不了她的丈夫。


    朱缙指节蹭蹭她的颊,“在想什么?”


    林静照眼神带着天真,唇齿微张,“陛下生得一副好颜色,怪不得皇后会沉沦。”


    他闻此,雾凇结霜的眉眼融化了几分,在漫长冬日的霑洒下,竟很愉快。


    “还是第一次听贵妃夸人。”


    她道:“臣妾只是实话实说。”


    守着距离感,不曾说太多,畏惧冒犯天威,哪个字触犯了君王。


    朱缙默了默,遥感下面坚硬几分,阖目长叹,愈发将她搂紧,生涩地揉搓着,平息体内那莫名其妙的痒意,一丝丝轻叹着。


    良久,他吹着凉风,叫了碗凉茶,才压下去,窝着难以言说的冷火。


    “为了成就陛下的霸业,臣妾背负了妖妃的罪名。”


    林静照似并不知他的变化,单单说。


    朱缙的思绪被她拉回来,犹沉浸在那种异样的感觉中,“朕会保护你。”


    林静照语气湿漉漉的,“当真?”


    朱缙颔首,唇忍不住擦了下她额头,长袖微风鼓荡,沉沉地说,“不准质疑朕。”


    他一直在履行着这句话,从周有谦、皇后、太后、寿宁侯,凡称她为妖妃之人都得到了惩戒,他永远站在她的这一边。


    谁欺负了她,他都会为她撑腰。


    林静照心情复杂,她不要的他给了全部,她想要的他一样不给。


    如何不是命运弄人呢?


    她要的,实则是最简单的东西。


    君王所赐,无论好坏她都得接着。


    “嗯……谢陛下。”


    他是一个绝顶聪明的君王。


    她也是个绝顶坚韧的女子。


    游戏还在继续。


    日子好好坏坏,总得继续过下去。


    林静照将心事深埋,对着红墙黄瓦的宫墙,想起了曾经的太子朱泓。


    朱泓,你究竟在哪里?


    朱泓死了就死了。


    她被困在宫墙里,再也出不去了。


    暗叹了声,尽力忘记这些事。


    朱缙拢着林静照,修长的身姿临于万里江山之前,身后冬光浩荡下如黛的远山。


    抛开别的不谈,他和她就这样依偎还挺惬意的,岁月静好。


    ……


    南阳,山间,周家小院。


    周有谦正坐在篱笆前喂鸡,听闻皇后和太后娘娘薨逝的消息,怔了怔,随即摇摇头,无微笑也无悲伤,只剩淡然。


    儿子问:“爹爹,太后娘娘定然是被人所害,爹爹不想回到朝廷重整超纲吗?”


    周有谦撒了一把米给鸡,又卖着老腿拿了筐子,将院中晾晒的豆子都收了。


    “老朽早已致仕,再不问庙堂之事了。”


    儿子愤愤道:“爹爹真可惜,当初那个出卖爹爹的卑鄙小人江浔如今扶摇直上,做了朝堂的红人,奸佞陆云铮更抢了爹爹的位置,风风光光做着首辅。”


    周有谦充耳未闻,有条不紊地做着手头的事,对权位和官爵无半分留恋。


    “世上有忠臣就有奸佞,有善就有恶,有正直就有谄媚,有白天就有黑夜。”


    他早已看破官场,宦海沉浮,莫如庭话桑麻,在青山绿水中安度残年。


    千古悠悠多少事,都化作一抔土。


    ……


    江府。


    陆云铮陪江杳回娘家。


    今日江浔在家中摆宴,亲人小聚。


    今时不同往日,江浔因办凤仪宫失火一案立下大功,深得圣上褒奖,扶摇直上,官运亨通,成为圣上近臣,春风正得意。


    反之陆云铮,萧条落魄,多日来不去内阁不拜君王已让他的阁权严重流失,成为一道被人遗忘的影子。陛下虽未降罚,也没主动重用他的打算,陆云铮就这样被搁置着,如昨日黄花。


    江浔见女儿女婿到来,热情招待,尤其是许久不见女儿,甚感想念。之前与陆云铮的隔阂似解开了,不再耿耿于怀。


    陆云铮尽力在微笑,在小宴上敬岳丈的酒,掩盖自己内心的荒芜。


    江杳捏捏陆云铮的手,悄声道:“太好了,陆郎,你与爹爹和好如初。”


    陆云铮目睹岳丈的荣耀,茫然若失,士别三日当刮目相看。圣上从前最倚信的明明是自己。离开几个月,便物是人非了。


    他灌了一杯酒,愈加苦闷。


    苦闷到了极处,又想通了。


    从来都是臣子侍奉君王,没有君王反过来迁就臣子的道理。他当然可以选择淡出朝野,立即有无数人会替代他的位置,很快被遗忘,没有任何人挽留他。


    寒窗苦读十年,他才刚当上首辅,怎能说放弃就放弃?


    之前确实是他过于敏感了。


    挨板子有什么的,杀头他都不怕。


    奸佞整日围着陛下,陛下定然耳濡目染,成为喜怒无常的暴君。自己应尽首辅之责,尽量帮陛下戒掉修仙之恶习,从美色中超脱出来,辅佐陛下成为一位明君。


    如此,方为一番事业。


    陆云铮想好了,明日就入宫拜君王,进内阁,把养病这些日失去的都夺回来。


    一家人其乐融融,觥筹交错。过往的阴影似过眼云烟,被心照不宣地忘记。


    此番小聚,热热闹闹,程京带着儿子程黎来了。程黎近来屡遭挫折,科举失败,决心再也不考了,以后仅游山玩水,写点地方志。程老爹忧心这个儿子,头发都白了。


    陆云铮一边想着官场上的事,一边想着那个拦截花轿的疯婆子。


    那疯婆子再也没出现过。但她生得和杳杳一般无二,自己绝对看清了,没有错。


    那女人如今在哪里,还在世上吗?【你现在阅读的是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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