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4章 联姻(文案)“还逃吗?这回甘心了吧……
天色隐晦,远山迷蒙。
浓云将天空遮挡住,送来一阵阵冷气,燕子盘旋在禁宫的红墙黄瓦中。
重檐歇山屋顶耸立的吻兽,庄严肃穆,千百年来不为外界任何风雨所动。
林静照最后望了眼巍峨的禁宫,戴上厚实的帷帽,面孔遮得严严实实,登上出宫的马车,由锦衣卫宫羽护送着往龙虎山寻觅先太子下落。
龙虎山是道教名山,林静照扮作墨色深衣、头戴荆钗的道姑模样,手持拂尘,头戴黑纱帷帽,宫羽扮成了她的随从。
这次的随从只有宫羽一个,太子朱泓之事关系到皇位继承,必须秘密行事,多一个人知道都要被灭口。
宫羽之所以能参与其中,因他是朱缙的心腹,多年来矢志不渝地追随,论忠诚可排第一。而且他心狠手辣,灵活机变,智谋武功远远居于其他锦衣卫之上。
在诏狱时,宫羽更是负责拷讯林静照的长官,长年累月相处,对她最为熟悉。
林静照坐在马车车厢中,山野中枝叶在风中婆娑的身影,绿草上点缀着一颗颗白色的露珠,清晨寒风荡来荡去,最真实的自由气息扑面而来。
市井中吆喝的小贩,杂耍的艺人,卖豆浆的农家老妪,街头端着破碗的乞丐,处处充斥着鲜活的人间烟火气。
林静照的灵魂如封闭落满尘灰的屋子忽尔照入阳光,一下子亮起来了。
原来,离开皇宫是另一种活法。
宫羽驾驭马车飞速前驶,并未给她缅怀的时间。这次任务特殊,不能有丝毫差池。
林静照看了会儿外面景色,静静放下车帘,暗自盘算起来。
莫说废了武功,便武功在时她也不是宫羽的对手,情势棘手。
朱缙是个十分不好糊弄的皇帝,放她出来必定早有准备,偷天换日难上加难。
她将手中瓷瓶暗暗捏紧。
捂着胸口,发出“呃……”的一声长叹。
宫羽闻声略略减缓了马车速度,询问:“夫人,怎么了?”
林静照面色苍白如纸,豆大的汗珠渗在额头,一阵阵呕吐。
“夫人是旧疾复发了吗?”
宫羽问。
林静照在诏狱落下了旧疾,又刚刚被废黜了武功,元气大伤,小灾小痛是常有的事,长途奔波亦大大损耗这气血。
多番盘问,她气息奄奄说不出话。
宫羽踌躇了会儿,只得先让她往附近客栈休息。
客栈人来人往,熙熙攘攘,极为嘈杂热闹。宫羽拿出银锭买了上房叫林静照休息,自己则门神似地矗在外面。
宫羽外表扮作农家汉子,英挺剽悍,肩宽腰窄,目露凶光,恰似太岁爷再世,让人望而生畏,掌柜伙计们不敢沾惹。
片刻郎中到来,说林静照长途颠簸,气血不足,开了张寻常方子。林静照服药后卧于室中休息,始终不见好转。
宫羽望了望日头,面色严峻。
时间流逝,转眼夕阳倾洒,万物笼罩在黯淡之中,很快暮色四合。
“宫大人先去用膳吧,”
傍晚时候,林静照才打开一条门缝,隔着帷帽,身影若隐若现,“我这边仍然抱恙。”
宫羽提醒道:“夫人,再不走就得在此过夜了。夜间山路难行,您更经受不住。”
她迟疑地问,“可以吗?还是以主子的事为先吧。”
宫羽道:“主子叫属下以您为先。”
林静照默认在此过夜。店小二送来晚膳,全是清淡适口的。
宫羽自行买了些馍饼和清水,不挑口味,大口大口守在她门外吃。
片刻,门扉再次打开,林静照吩咐:“大人,我想要些茶水。”
宫羽立即起身去取,热乎乎的雪顶含翠,经银针试过无毒后呈给她。
林静照收了,屋内许久许久没动静。
宫羽继续用馍饼和清水,果了肚腹,待月上中天之时,遥感眼皮沉重似铅,摇摇欲坠握不住绣春刀。
他一个头重脚轻,竟栽倒下来。眼皮渐渐趋模糊,很快完全黑了。
“嘎吱”门扉被推开。
林静照缓缓走出,悄悄绕过昏迷的宫羽,提着包袱消失在街衢的夜色之中。
原来她趁宫羽取茶水的工夫往他食物里下了药,药此前一直装在小瓷瓶,她随身携带,是从前赵姑姑以性命换来的。
机会唯这一次,失败即死。
她早就盘算好了逃计,无论输赢她都必须这么做。若她后半生穷困于四四方方的宫墙中,莫如现在就死了。
陆云铮还蒙在鼓里,她要去揭发一切。
晚风鼓荡,冷月窥人。
宵禁之下人烟稀少,两侧苍黑的古柏如一位位沉默的耄耋老人,给人以凝重肃杀之感。好在这里地处郊野,没有城门的阻挡,遁入山野中即可逃之夭夭。
林静照身着朴素,脸上抹了灰,按照路线甩开了客栈一段距离。
很快她气力不足,身体如坠棉絮,眼前冒金星一阵黑一阵紫,脑袋涨晕,呼呼喘着气,介于清醒与不清醒之间。
武功被废黜的残余不适感依旧阴魂不散,若她武功尚在,这点微不足道的路程算什么。如今,走上一里便趋于极限了。
被废黜的不仅是武功,还有她清健的身体,皇宫中养尊处优的生活亦在无形间消磨她的意志,金丝雀被折了翅膀飞不出。
林静照不得已颓然坐在土坡上歇息,剧烈的呼吸一声接一声,脸色比月色苍白。
天地浩荡长夜之间,唯她孤身。
她眼睛发热不禁落泪如倾洒,恨铁不成钢地猛锤着土坡,痛恨了自己,怎么就失去了武功。
这一带罕有人烟,荒僻的村庄间几个喝醉的闲汉逡巡。他们眯起眼,见深更半夜的一个貌美道姑,便上前搭讪。
“小娘子,你从哪里来?”
两个闲汉不怀好意地凑近她,动手动脚,“迷路了吧,这附近可没有客栈。”
林静照可没空纠缠,三下两下料理了他们。她虽武功尽失,手里有剩余的秘药,骗二人有炼造的“仙药”赠送,以容色相勾,药翻了人后将银子席卷一空。
“小娘子,你少走……”
一个闲汉意识未全失,醉醺醺地勾住她裙摆,“说好了陪爷一晚怎么敢走……”
林静照呸了声,将裙摆扯过。
她算计好了一切,独独错估了身子的承受能力,这么快会耗尽元气。
朱缙究竟给她喂了什么?
从一开始她就没想宫羽取见什么朱泓太子,曲意逢迎只为找机会逃出宫。
老天开眼,叫她逃跑成功或死在荒野中吧,即便是死亦强于被带回去软禁逼供。
她的体力很快消耗到无法行进的地步,摇摇晃晃将近晕倒。
更糟的是,宫羽从客栈中追了上来。
“夫人,您果然要私逃。”
宫羽毫不留情地挡在她面前,寒冷的绣春刀凛然指向她。
“您这么做不怕诛九族吗?”
林静照讶于他醒转的速度,“你早知道了?”
宫羽明明白白告知:“属下作为锦衣卫指挥使,自小受各种药毒暗器的训练,若这点程度都嗅不出来就枉为人臣了。”
方才他一路跟随在后,不近不远,既能保护她却又不至于被她察觉的距离。
那两个醉汉被她药翻之后,宫羽上去阉了杀了。陛下捧在手心里的贵妃娘娘,即落荒野也容不得他人亵渎。
“这是陛下吩咐你的?”
林静照脸色发青,捏紧了拳头。
“陛下一早猜到您的图谋,满足您出游的心愿,免得您久在宫中抑郁生病。”
宫羽边说着,边将锦衣卫逮捕犯人的镣铐枷锁取出,“如今玩也玩够了,该回宫了,请贵妃娘娘请伸出手来,别再为难属下,一切都是陛下的吩咐。”
林静照估量着绝不是宫羽的对手,心思流转,倏然下跪,恳然央求道:
“宫大人,我是被强抢入宫的,有父亲有兄长,有即将成婚的未婚夫,他们都在等着我。你行行好当没看见,放我走吧。我不能再回宫,不然我会死的,求求你发发慈悲!”
“娘娘!”
宫羽依旧提着锁链,“请不要再做这些无意义的反抗,能决定您命运的只有陛下。您有什么话可以和陛下说,属下无能为力。”
林静照眼见宫羽严峻的面孔,唯一一缕希望落空,咬了咬牙,毅然昂首跳向旁边的悬崖。
“娘娘!”
宫羽没料到她如此刚烈,身形敏捷武功高强,却远远比她更快,将她截住。
“娘娘,万万不可!”
……
尚书府与翰林府联姻,锣鼓喧天,十里红妆。
晨光熹微,陆云铮头戴红花官帽身骑大马,春风得意满面笑容,迎着第一缕金色的阳光,带着聘礼浩浩荡荡往江家而来,声势浩大,鞭炮沿途放了一路。
江家门口早已拥满了人,摩肩接踵,推推搡搡欢笑一团,嬉笑打骂,见新郎官来了拍手起哄,推推搡搡,愣是拦着不让新郎官的进门接走新娘子。
陆云铮见新娘子心切,数度被江璟元等为难,便撒了一阵红包雨,越过众人强闯入府。
“哎!哎!”众人一阵剧烈的喧哗,轰然的大笑声盖过了噼里啪啦的鞭炮。
“我们家小妹妹还没打扮好呢,翰林郎可不准进门抢人!”
江璟元嘻嘻哈哈拦在面前,众人跟着起哄,小孩子们钻来钻去要喜糖。
“红包给得太少,不准接新娘!”
陆云铮粲然而笑,自有应对之策。
他自豪地将身后红布一揭,圣上御赐“天作之合”的檀木牌匾赫然显露,银钩铁划,射出万丈光芒,无上荣耀,见牌匾犹如圣旨亲临。
“此乃圣上赐婚,谁敢阻拦!快迎新娘!”
人群中一阵此起彼伏的赞叹声,羡慕嫉妒恨,不愧是炙手可热的翰林郎君,年轻有为,竟得陛下如此盛宠,婚礼竟都是陛下赐婚的。
江璟元高举双臂吆喝着:“大伙,大伙!虽说如此,我家小妹害羞不肯轻易出门,不能强抢她出来。三榜进士必须得作几首情诗,向我家妹妹表达诚意啊!”
有人拍手叫道:“好啊,好!”
有人却拆台,“咱们江姑娘女中豪杰,文武兼备,平时就是仗剑走天下的主儿,岂会扭扭捏捏地不肯上花轿呢!”
更多的人轰然笑作一团,鼓掌起哄。
陆云铮正被搔到痒处,连作诗五首催新娘上轿,大放异彩。他本是进士出身,出口锦绣文华章,响当当的文人,自然信手拈来。
“新郎官接新娘啦!”
“新郎官接新娘啦!”
府内,江杳身着五凤红袍,头戴金冠,颗颗红玉珠垂坠在白腻的额头,脸颊透着晕红。美目流盼,朱唇红似血,艳丽无匹,婀娜窈窕的身段如新月上梢头,亭亭由婢女搀扶着。
陆云铮大喜,拽住了红绸的一端,江杳害羞拽住另一端。
红盖头朦朦胧胧,江杳朝陆云铮暗送秋波,缠绵悱恻,脸蛋呈酒红色,比阳春三月里的花儿还姣艳。
陆云铮恨不得现在便搂住杳杳入洞房,将一颗热腾腾的心掏出来捧给杳杳,欣喜之下,他攥着红绸的手沁出几丝汗。
圣上赐婚,郎才女貌,天作之合,宜室宜家,琴瑟和鸣。
江浔早已高坐堂上,陆云铮和江杳双双跪下叩拜父亲,请新茶,听训教,待到了陆府再行拜天地大礼。
江浔擦了擦面上老泪,“你们以后要相亲相爱,相互扶持,绵延后嗣,有空了也常回来看看父亲。”
江杳颜色含泪,肩膀颤动,轻轻颔首。
陆云铮脸颊涨红,郑重道:“岳父大人请放心,小婿定然多多带着杳杳回门,将杳杳照顾得好好的!”
江浔警告:“老夫就杳杳这么一个女儿,你千万莫要辜负她。践行当初的承诺,一生一世一双人,若你还敢有别人……”
陆云铮忙打断,铿锵发誓:“小婿此生唯杳杳一人,永远无条件地爱她、相信她,一生一世一双人,矢志不渝。”
江浔最后看了看自己辛苦养大的女儿,心中不忍,挥挥手将他们赶走。
江杳依依不舍,又喜又悲伤。
新娘子出阁。
高昂的唢呐声吹得震天响,锣鼓齐鸣,鞭炮如炸开的沸水,人群摩肩接踵,各种嘈杂声音混在一起热闹非凡。
江杳头盖红布,颊上泪痕未干,在陆云铮的搀扶下婀娜上了花轿。
陆云铮志骄意满,嘴角上翘,神采焕发,跨马准备回陆宅。
气氛达到了空前的高度,红包喜糖漫天撒,处处挂着囍字,一片喜庆的海洋,道贺之人挤满了街巷。
新郎新娘双方痴情守候多年,终守得云开见月明。
新婚的十里红妆犹如红色的长龙,缓慢地穿梭在街衢之间,引得路人纷纷驻足观看,投来羡慕好奇的目光。
迎亲队伍正浩浩荡荡地驶进,陆云铮得意洋洋骑于高头大马上,忽而一阵怪风吹过,险些吹断了他的红翅穗帽。
围观行人纷纷后退躲避,见一女子从人群中推搡出去,面目狼狈,跌跌撞撞,似被追杀一般,瘦削的手腕挂着半根锁链。
她神色颓废至极,一双憔悴的妙目看清陆云铮后,发出狐狸哀鸣般声嘶力竭的哭嚎,振聋发聩地朝新郎官大喊:
“陆郎!”
“我才是杳杳!你不认识了吗?”
众人顿时一片唏嘘,面面相觑,本来热闹的场面竟然静了瞬间。
陆云铮懵了,此女一派道姑打扮,头发凌乱,浑身脏兮兮,还跑丢了半只鞋子,看起来疯疯癫癫。
“救我!救我!”
她煞有介事地向后看,目光混浊,惊恐惶切,面色苍白,瘦得可怕,似乎在暗牢里被囚了数年而神志不清。
“陆郎!陆郎!陆云铮!”
陆云铮难以置信,这疯妇不单知晓自己的名字,脏乎乎的外表下还和杳杳有一模一样的面孔,甚至五官更立体精致,更像真的。
“这……”
陆云铮不断揉眼,咽着喉咙,证明自己看到的不是幻觉。她声声凄厉地喊向自己,嗓音亦和杳杳的一般无二。
这世上岂有两个相同的人?双生子也不可能如此神肖。
人群七嘴八舌议论着这突如其来的变故,越聚越多,如沸水炸锅骚动。
群雌粥粥,不约而同猜测陆云铮负心薄幸偷偷养了外室,导致新婚大喜之日外室来截花轿,闹出滔天丑闻。
动静闹得太大惊动了新娘,江杳倏然摘下盖头掀开了花轿,梨花带雨,眼角泛红,满含责嗔之意,恰好与陆云铮对视。
负心陆郎竟私养外室,被找上门来!
虽隔着嘈杂的人群,江杳的愤怒之情溢于言表,清晰地传入陆云铮眼中。
陆云铮登时被一阵慌乱淹没,手足无措,内心的诧异被愧疚取代。
是啊,他的杳杳在这儿,这才是他的杳杳,他怎能因路边一疯妇而动摇,莫名其妙浪费大婚时间。
什么私养外室,完全没有的事,他一万个冤枉,谁知这疯妇哪冒出来的?
打秋风之事时常有之,有些心怀不轨之人会在大婚趁机敲竹杠。
去年表亲程家成婚时,有个女人领着孩子口口声声说是程家表弟的外室,后被证明是江湖骗子,被官府捉走。
眼看着看热闹的人越来越多,江杳红颜大怒,泪意潸然,如再不赶走这疯妇,尚书和翰林两家都要颜面扫地。
陆云铮挥手叫道:“来人,来人!将这打秋风的赶走!快!”
林静照晴天白日如遭雷,心脏沉甸甸地下坠,陆云铮竟面对面都不识她,还对那个冒牌江杳爱护有加。
“陆郎,我才是江杳啊,我之前被关在了……”
她的手脏兮兮的沾泥,摸在陆云铮光鲜亮丽的新郎服上一个黑乎乎的手印。
陆云铮大怒,狠狠一甩,嫌弃道:“走开,你个疯婆子!打秋风敢到这里!”
陆府的侍卫来临,三下两下将她拖走。林静照苦苦挣,抓不住最后救命稻草,另一只鞋也跑丢了。
她嗓子喊哑了,最后绝望地望着陆云铮,泪水夹杂着恨意和不甘。
陆云铮深深吐了口浊气,整敛衣冠,内心被一股奇怪的感情笼罩。
这女子的眼神似曾相识,明亮,锋利,像习武之人,像某个熟悉的人。
林静照很快被拖远了。
陆家家丁一边骂骂咧咧,欲找个地方将她解决掉。
宫羽姗姗来迟,解决掉了陆家家丁,救下林静照。
之前捉住了林静照,她却以跳崖相逼。宫羽谨记陛下“事事以她为先”的圣旨,不敢过分相逼,不远不近跟在后面。
此刻才知,他们贵妃娘娘竟要来这儿抢婚。
……
皇宫,深夜,显清宫。
巨兽般巍峨宫殿淹没在黑暗之影中,铜龟粗重古拙,铜鹤静谧,天阙肃穆庄严,蒙上一层崇高凝重的巨丽之美。
禁军二十人一班逡巡往复,高处设有警哨点和瞭望塔,昼夜不分地森严值守,天网恢恢而不漏。
面阔九间的仙源殿内,烛火惺忪,华丽的金锁窗严丝合缝地紧闭住。
幽深的皇宫一隅如无底洞,无穷无尽的黑暗,连月光都不会踏入的地方。
林静照又回到了熟悉的皇宫,怔怔躺在金嵌玉龙的御榻上,眼角泛红,像一具行尸走肉,所有的希望都破灭了。
她双手腕以银链向上拷在了床头,双脚拷在了床尾,案板上待宰的鱼,无能为力,等待审判者的来临。
白日的奔波耗尽了她全部体力,她被下人灌了数碗参汤,强行吊着精神,以免一会儿在圣上的审讯中晕过去。
一阵脚步声响起,那位九五之尊静静踱在温暾的月色中,远望如飘逸的仙人。窗棂映着外界轻云淡月的影,夜风如透明的河流,冷清月光下一束束雾气。
林静照悸然,下意识撇过头,牙关倔强而隐忍地咬着唇,不愿面对。
她无法稍动,手腕的银链子很紧。
朱缙坐在御榻边,透着稀薄的烛火静静凝视着她,言有尽而意无穷。
他越是这样寂然不动,越有种屠刀悬于头顶滴沥着血的感觉,万乘之尊的帝王特有的生杀予夺之大权。
林静照如鲠在喉,此刻的姿态尴尬而艰难,全然没有反抗能力。
昔日受宠的贵妃,沦为阶下囚。
使她沦落至此的人,正是素有妻控之称,不惜为她对峙满朝文武的帝王。
她渐渐熄了求生的心,索性最锋利的光芒自黑眸中闪射而出,烈然剜向眼前男人,寸寸傲骨,梗着亭亭的脖颈。以往不敢展露的怨恨和怒火,此刻悉数发泄出来。
朱缙无声地笑了下。
她愈挣,反倒愈有趣。
御榻上的女子好似月亮跌落泥沼,腰儿纤细,流泻至腰的鬓影,秋波遨游其间,明明暗暗的月光在她窈窕的身段上跳跃。
他眼神是冷淡的,指尖是冰冷的,轻轻滑逝在她的身段上,居高临下欣赏着她眼尾泛红走投无路的窘态。
林静照难堪地涨红了脸,欲躲,银链却牢牢将她双手双脚固定在御榻的中间位置,不偏不倚,丝毫挪动不得。
良久,朱缙终于开口,
“还逃吗?”
他俯身轻轻拎住银链另一角,深情而沉溺地吻去她眼角的泪。
“这回甘心了吧。”
“朕放你出去又怎样,早跟你说过没用的。你死了,他再不记得你了。”
“你只属于朕。”
林静照被迫仰起头颅,将近窒息,对上他明净漆深的双目,恍若被千刀万剐,一种强烈的撕裂感和虚幻感。
她犹不服输,手腕挣着发出沉闷的金属碰撞声,“陛下要杀则杀,何必折辱于我?”
朱缙操杀生之柄,恩威莫测,愈发得漫不经心,施施然问:“这也算折辱?”
她含垢:“这当然是。”
这原是一场欲擒故纵的骗局,他故意放她出去,再不费吹灰之力地捉回来,一而再有意地挫她锋、磨她势,使她疑惧不安,直至将她的全部傲骨敲碎,沦为一个只会跪着的行尸走肉。
厂卫鹰犬遍布天下,她根本逃不出他的五指山。
朱缙弹着她的素颊,手瘦削而颀长,冷白的肌色,青筋在下面若隐若现,没什么温度,宛如一件冰块雕琢的玉器。
“这不是。”
真正的羞辱,她连十中之一都没见识。
林静照万念俱灰之下,咬舌自尽。
朱缙却先一步塞住了她的嘴巴,目中折射雪亮的寒光,苛薄寡恩地道:
“敢自尽,朕杀你全家。”
她难以置信地张了张嘴,喉咙却发不出声,极端的愤怒快烧成灰,恨不能冲上去戳他几个透明窟窿,苍白的手臂上暴起蜿蜒的青筋。
他无动于衷,泛着中立冷静的色彩,平平陈述:“叫陆云铮喜事变丧事,连同江浔统统给你陪葬。”
“不!”她震惊于人性的恶竟到了这种发指的地步,以坚决的语气回击,
“我已经落在您手里了,打杀悉听尊便,莫要搅了旁人的喜事。”
“贵妃也知道那是旁人的喜事?”
朱缙口吻比月光更柔冷,“什么你啊我的,懂不懂尊卑分寸。”
林静照神色黯然了一瞬,夹杂着遗憾,却不敢改变成为,依旧隐忍着恨意字字句句坚毅地说:“如果不是您,那本来是我和他的喜事。”
“朕究竟哪里比不上陆云铮?”
他光风霁月如春寒的风,微微好奇了,“明明朕也为你做了那么多。”
她视死如归地直言:“您虽是统御四海的皇帝陛下,偏偏比不上陆云铮。”
朱缙掐起她,压覆着无形的沉重君权,动颜色而海内震恐,仿佛下一秒就要拿人作替死鬼。
“再说一遍。”
林静照极度不适感,手腕被锁得酸痛,喉咙发出几个残缺不全的音节,语气略微弱了弱:“起码他不会这样对我。”
明明灭灭的烛火照着他那张清凛的脸,他阴晴不定:“你乖乖的,朕自然不会这般。”
林静照恳然哀求:“陛下拿我当政治棋子,根本没正眼瞧过我,蓄意放我出宫戏耍我,如今死到临头还不肯给我个痛快的。陛下若不杀我,便放我走吧。”
朱缙闻此默了默,料峭的天风拂过他头顶竹叶白桃花香叶冠,飘然荡漾些许幽渺的香芬,室内缥缈着虚净的道气。
片刻,他抬手竟解开了她的银链,施施然道:“好,走啊。”
林静照骤得自由,意料之外,揉揉酸痛的手腕,试探地往前走两步,离开这座昏暗可怕的大殿。
她回头,“你……”
朱缙不动如山,眼睛像疏雨后的窗,明亮又残忍。他仍以驾驭的姿态高举神坛,甚至游刃有余,“朕说杀你全家没开玩笑。”
她刹那间如堕冰窟。
滔天的恶心涌来,此刻的感受已不能用语言形容。
修道之人灵魂一半是恶魔,一半是圣人。
终于,林静照又慢慢地走了回来,愤怒和反抗被一瓢水浇灭,唯剩半死不活的躯壳,任由上位者主宰磋磨。
她双膝屈下,慢慢跪在朱缙面前,摇摇欲坠,似风中的一盆寒兰。
他漫然撒着两只长腿,讥讽着,“怎么不走了?”
她的表情已麻木,“臣妾不走了。求陛下宽赦。”
朱缙俯身轻掐住她后脑,锋芒毕露,咄咄逼人,间不容发的峭冷口吻:
“入宫半年屡造事端,欺君罔上,若是旁人早就死十回了。敢误了朕的大事,拆了你的骨头也不够赔的。”
二人近在咫尺,林静照能清晰闻见他头顶香叶冠上冷冽的木质香,以及白里透青的花瓣通透轻薄的美感。
她挺直身体笼罩在他的阴影下,麻木僵硬,泪已干涸,目中微光如坠于泥沼的星影,一副静聆神命的姿态。
“臣妾有罪,悉听遵命。”
朱缙拂了下长袖,道袍上的山色凝云仿佛真有仙风道气凝绕。
“你是有罪,罪该万死。”
林静照跌在厚重的地摊上,颌下肌肉绷紧,凄寂笑了笑,若有所失。
无论如何,她不能冒犯这位看似清静无为修仙建醮的帝王,父亲、兄长、陆云铮的性命都捏在他手中,打杀随性。
“臣妾固然千刀万剐,求陛下莫要殃及无辜,降罪于江家。”
她捂着心口咳嗽,废掉武功后时常病痛缠身,此刻已是强弩之末。
“求陛下赐臣妾一条白绫或一把匕首,臣妾即刻以死谢罪。”
朱缙置若罔闻,些微怜悯之情荡为寒烟,袂飘天水碧,杀气极重。
“死在朕面前还嫌玷污了显清宫,即便是死你也得去诏狱伏诛。”
林静照恍惚有种死亡的触感,忽临的轻松和快慰。她默然半瘫在地面,夏日地面凉气透入骨髓,肺部生寒。
“臣妾谢主隆恩。”
曾几何时她不明白雷霆雨露俱为君恩的含义,现在才恍然,在事事株连的《大明律》下,能独身赴死而不连累家人是莫大的幸事。
此刻满室昏暗,上位者高高踞于堂上,刽子手等候在侧,她有种梦回诏狱的感觉。
那一个月是她的噩梦,地牢的恶臭和老鼠,狰狞凶狠的酷吏,无休止的拷问,她肩头受的伤到现在还没好全。
她眼皮昏昏然,阖上,等待帝王下达拖下去赐死的最终圣旨。
最后一次呼吸人间的空气,最后体验几刻活着的感觉,最后……想想思念的人。
命运弄人,偏偏叫她死在了陆云铮大婚的这一天。她埋骨荒野,陆云铮却洞房花烛。这一刻,她甚至陆云铮。
忽而身子一飘,没等到赐死的圣旨,却又回到了御榻。
朱缙将她摁在身下:“说你的遗言。”
林静照骤惊,双手被他猝然压于脑袋两边扣住,鼻尖萦绕着他身上细碎清寒的竹叶香,神志有些混乱。
“把臣妾和陆云铮骨灰埋一起。”
他一记微凉的唇杀:“别做梦。”
她的唇潮润,脑袋激灵灵,异样之感油然而生,这已经是他第二次吻她了。
“那臣妾没有遗言了。”
朱缙声线微重,再度命令:“叫你说。”
咫尺之距呼吸交织,暧然的温度飙升,林静照的理智像冷汗一样蒸干,不知如何接话。
她揣摩君主心理,只得半真半假地道:“希望君王长乐康健,早日得成大道。”
他微蹙着眉:“贵妃以为花言巧语便能蒙混过去?”
林静照屡屡被他冷呛,无论怎么答复都不对,略略愠怒,破罐破摔道:“既如此,臣妾的遗言是来世再不见到您。”
“朕何尝愿意再见到你。”
朱缙深邃的五官深藏若虚,天人合一的湛然道气,沉沉,“今生未过何谈来世?”
林静照有种不可名状的痒意,颊上飘起酡色,“陛下明知我不甘心,日后会一直尝试逃走,妨碍您的大业。”
“逃啊。”他慢慢挲着她的腰肩,笃定中有几分病态,“给你一年或几年时间,你若从皇宫出去,朕便放过你。”
林静照瞳孔凝固,心痛得窒息。
他这么说,是笃定主意将她永禁锢在宫里,叫她这辈子走不出大内。太子朱泓的下落尚未可知,他不会放过她。
她被替身了,再也找不回原来的身份了,陆云铮和她面对面不相识。她已失了求救的机会,被囚在幽深皇宫的一隅,无人察觉。
“陛下不能伤害我的家人,”她被他压得微微颤,尽最后一丝力气争取,“我爹爹他忠心耿耿。”
“帝王即天也,春生秋杀,有何不可。”
朱缙目色比雪色寒冷,凝作一缕烟。
林静照看清帝王的刻薄寡恩,人君临御天下,使亿万之众而从一人,权力的触角无处不在,她根本无路可走。
“真的不能答应吗?”
她陷于他身下,双手被他禁锢住,泪眼朦胧说,“臣妾求陛下。”
“你究竟跑什么。”
朱缙冷不丁变了话题,双目如明月浮墨云,凉薄地逼问:“难道给你皇贵妃之位还不满足,还希求皇后之位?”
“陛下故意戏弄臣妾,给了臣妾希望又亲手掐灭。臣妾在外游荡一圈,时时刻刻处于陛下掌控中,宛若陛下的木偶。”
林静照眸蓄清池,“陛下即便赐死我也比这样戏弄我好。”
本来她求死以结束一切,他却拿她全家威胁,让她死都死不了。
朱缙依旧掐在她腰间,与她保持亲近的姿态:“是你那些伎俩太拙劣。”
她不甘地质问,“陛下既然识破臣妾,为何又给臣妾机会?”
他没什么情绪地训告:“朕给你机会你也不能跑,即便没有锦衣卫跟着也不能跑。时刻记得,你是皇贵妃。”
顿了顿,抚挲着她的身段,含有些许绵长幽远的责怪意味,“若你还得寸进尺地希冀皇后之位,就太……”
林静照凛然道:“臣妾不敢不知天高地厚。”
他不辨喜怒,呵呵:“那就好。”
求一生一世一双人实在太傻,她不会了。
灯火又昏暗了一个层次。
沉郁的空气,香雾的烟缕。屑细小的光线幽幽照亮一小区域,其余是无尽的黑暗。帐四角挂着金铃,随风叮当作响。
仙源殿内装潢得如雪洞一般,恍若高洁的隐士住所,仙气化为清风在空中飘荡,振翅欲飞的铜彩仙鹤,驮来灵丹的铜龟。
他修行之人身心洁净,平日都是不碰她的,连与她接触都要擦擦手。今日却这般与她严丝合缝地贴近,其暗示意味不可谓不明显。
林静照跪在御榻上,没出息地淌出清泪。
朱缙凝向她,长指罕见地擦了擦她泪,博袖绣有淡紫色的缥缈远山。
他命令道:“转过去。杳杳。”
林静照乍闻这称呼眉心一跳,如同被针扎了,咬着唇依言缓缓转身。
朱缙从后不轻不重地挽了她的腰,帮她调整到合适位置,倾身覆了上来。
她手肘撑在枕头上,弓着身子,头重脚轻,脑海中一直回荡着杳杳这一称呼,恍如魔咒。
朱缙吻了吻她的滑如流墨的长发,温柔而强势地行事,没带一丝手软。
她痛哼了声,隐忍相迎。
他头顶的香叶冠坠落,掉在了她腰上,桃花香缓缓弥漫于整间褥榻。
外界风打竹叶,飒飒作响。
……
陆府。
明月高悬,鞭炮炸碎的红皮子散落一地,挂着喜字的红灯笼静静悬挂,宾客喝得醉醺醺三三两两地散去,场面冷清。
由于白日迎亲时那场突如其来的变故,陆云铮的喜宴没吃好,人人用异样的目光看他,背地里指指点点,都传他为人不检点,婚前被就背着妻子养了外室。
好好的婚礼,一地鸡毛。
陆云铮咬着牙,痛恨自己的窝囊,不能将流言蜚语撕碎。
“大人。”
家丁过来拱了拱手,禀告道,“小人派人里里外外寻找了好几圈,并没有找到白日那个疯妇人。”
陆云铮眸色猩红,质问道:“一个大活人怎么没了?”
家丁支支吾吾:“兴许……躲到道观里去了?那疯妇一身道姑的装束。明日小人再带人去附近山上的道观找找。”
“掘地三尺也得找出来。”
陆云铮心事重重,下了死命令,内心四五个吊桶七上八下。
他还穿着火红的新郎袍,胸挂红花,落寞地坐在粼粼月影下的湖边,不胜苦恼。
这件事越想越苦恼,越想越离奇,简直到了匪夷所思的地步。
那疯妇酷肖杳杳,嗓音、身高、胖瘦、行为举动完全相同,简直一个模子刻出来的,挑不出半丝瑕疵。
这世界上有如此高超的易容术?
陆云铮一下一下往湖水抛着石子,湖光中倒影着红灯笼和囍字,被夜色渲染,平静得诡异,愈发加重心头的抑郁。
都怪那疯妇,不知从哪冒出来的,搅了他的婚礼,害他蒙上不白之冤。
今日明明是他的洞房花烛夜,他盼了许久的,却没有勇气找杳杳。因为这件事,他和杳杳之间产生了一层莫名隔阂。
以前读过的志怪小说里,蟒蛇精会变幻作人的模样,代替了原来的女主人,与男主人同床共枕,吸干男主人的精气。
可志怪小说终究是志怪小说,代表不了现实。
那疯妇不像空穴来风,他对她有种莫名的熟悉,心有灵犀,当时只瞥了她一眼内心就务必悲伤,依稀从哪儿见过她似的。
无风不起浪,难道冥冥之中他真辜负过她,伤害过一个素不相识的陌生人?
“陆云铮。”
身后忽然有人叫他的名字,陆云铮一回头,是岳父江浔。
江浔满脸铁青,严厉质问,“今日到底怎么回事,你真在外面养外室了?”
陆云铮深感这是对自己的一种侮辱,顿时涨红,蒙受不白之冤,额头青筋暴起:“岳父,绝对没有,否则我天地不容!”
江浔似信非信,“你和杳杳的情分摆在那里,老夫也不敢相信你会养外室。白日抢亲那女子,你究竟认不认识?”
陆云铮无助地摇头,他满心满眼都是杳杳,哪里盛得下别的女人。
“小婿也想弄清事情的真相,奈何四下寻找,再也擒不到那女子了。”
江浔沉吟着道:“婚礼打秋风之事虽时常有之,老夫倒不愿相信那女子是刻意讹诈。瞧她那疯疯癫癫惊恐的样子,倒像是被人牙子拐卖,拼死跑出来的。”
陆云铮沉重点头,“是,小婿深有同感。”
“老夫本还打算问清缘由,既然她人消失了,那便算了。”
江浔话锋一转,“你还不快去洞房找杳杳,想让她新婚之夜独守空房?杳杳今日哭得很厉害。”
陆云铮垂下了头,无颜面对杳杳。
“叫杳杳伤心,是小婿的错。”
江浔警告道:“别以为杳杳嫁给你,你就高枕无忧了。你若真是那负心薄幸之辈,老夫还会让杳杳跟你和离!”
陆云铮闻言大骇,连连赔罪,深深吸了口气一头奔回新房。
龙凤花烛高高挂,闪烁着夺目的光辉,吉祥喜庆之意弥漫在新房中还未散去。
江杳的红盖头已摘下,满脸泪痕,见了他,沙哑道:“你还来做什么。”
陆云铮不知如何安慰江杳,心里始终被那种怪异的感觉充斥。
难道多年的情意付之一炬?
“杳杳,我……”
江杳双眼泛红,嗔怪道:“陆郎,这件事你是不是该和我解释解释?”
陆云铮难过地说:“杳杳,那个女人与我无关,我实在不知原委。”
江杳道:“真的吗?”
陆云铮缓慢地点头,“我不知道她为何和你长得一模一样。”
其实刚才他倒想问问江浔,杳杳是否有双胞姐妹,从小沦落在外之类的。
二人静默无声。
尴尬的气氛弥漫在新房里。
良久,江杳叹息:“罢了,我相信陆郎。”
陆云铮的惭愧愈加深重。
愈是想要解释,愈加无言以对。
熄了灯,陆云铮和江杳并肩躺着,中间冷得似隔了一堵墙,气氛怪异至极。
望着她侧过去的背影,陆云铮也没有勇气和她圆房,就这样干巴巴躺了整夜。
夜无眠。
第25章 禁足“娘娘犯了错,在禁足。”……
霜高风冷,暮色苍然。
铅灰色的天空淡极了,一颗月隔着层云投来隐隐清光,太阳很快升起。
远方一带模糊的黑色山峦,晨雾若隐若现,枝桠上残余着滴透的露珠。
皇宫角楼敲响的钟声回荡悠长,重檐歇山黄琉璃顶的一座座殿宇,其上静默矗立的吻兽,远远遥望雄浑而不失玲珑剔透。
林静照乘辇披衣服恍恍惚惚地回去,脸颊苍白亦如晨间雾气之色,阵阵发冷,坐在豪华富丽的辇中仍自哆嗦。
昨夜他靠近时,她无措地揪住了明黄的榻单,持续了一整夜。今晨,她身子发僵,稍稍动弹便极度酸痛,青紫色的瘢痕布满了整个脖颈。
在帐中时,她真怀疑自己会死。
静观自己的双手,骨瘦如柴,羸弱柔质,无缚鸡之力,哪有从前握剑的半分力道,令人沮丧绝望。
下辇后,芳儿和坠儿将她搀扶回宫,送上一碗浓黑腥涩的汤药。
“娘娘,这是陛下赐您的。”
虽林静照被废黜武功后不大可能有孕,喝避子汤多一层保险。
她身份不明,万万不能诞下龙种,比起有孕再堕的痛苦,及时喝避子汤算是恩典了。
林静照端起碗,一饮而尽。
当夜,她发起了高烧。
病歪歪地躺在榻上,唇色惨淡,意识模糊,初经人事的她显得极不适应。
芳儿和坠儿用凉毛巾覆在她额头,数个时辰过去,温度依旧滚烫得厉害。
“娘娘昨夜第一次侍寝,怕是有些耐受不住,”芳儿焦急地道,“我们得去帮娘娘请太医。”
坠儿为难地说:“昭华宫锁了,禁止任何人进出。”
芳儿道:“娘娘这样下去会烧死的。”
坠儿摇头,“娘娘犯了错误,在禁足。”
贵妃忤逆圣上,意图私逃,被丢到昭华宫反省,无诏不得出入。
昭华宫变成了一座真正的冷宫,尽管外面的人还在眼红羡慕。
那夜,与其说是侍寝,莫如说惩罚。
两个小宫女继续守着,过了一天半夜,林静照高烧久久持续,水米未曾沾牙。
外面平静无波,除了每日定量的食物和水外,没有任何额外宽赦。
芳儿求了锦衣卫宫羽,弄来点药。林静照神志模糊,不肯服用。
芳儿忧心道:“娘娘在和陛下赌气,娘娘不喝药,难道要以死相逼吗?”
坠儿皱眉道:“娘娘如今被禁足着,以死相逼没用,陛下根本看不见。”
芳儿道:“我们再给娘娘弄点冰块。”
坠儿点头,同芳儿一道去了。
林静照气息奄奄地睁开眼,肺部热得塞了炭,虚渺无力。她确实心灰意冷,有意消磨自己,好早些踏上黄泉路。
以死相逼确实没用,圣上根本不在乎,他从诏狱把她捞出来的唯一目的就是拷问太子朱泓的下落。
至于陪他在群臣面前演爱恋情深这场戏的主角,不一定非得是她。
这世界上有一种易容术,能不着痕迹地变幻容貌与声音。
北镇抚司常年从事特务侦伺,各种奇技淫巧应有尽有,易容出一个一模一样的人不成难事。
陆云铮那个新娘和她形貌酷似,应该就是用了易容术的缘故。
林静照想通了其中隐情,捏紧拳头,心头却更为焦灼。
苍天无眼,叫她死都死不成。
又躺了数日,林静照的烧病恶化成肺病,咳得厉害,痰中隐隐泛着血丝,瞧着像是大限将至。
她瞥着染血的帕子,倒笑了。
芳儿和坠儿忧心忡忡,贵妃娘娘病倒这数日,圣上不闻不问,当真是当囚犯待遇,不顾念半点旧情了。
午后,司礼监的太监来了。
“陛下问贵妃娘娘还行不行,若得了瘟疫,趁早草席卷了尸丢出宫去,免得传染给旁人。”
司礼监常年侍奉帝躬,趾高气扬,又持有圣上口谕,口吻很冲。
他们这么说,是圣上怀疑她装病了。
“娘娘真的病了,”
芳儿和坠儿如实禀告,“娘娘一直高烧着,痰多,今早吐血了,三日未曾用膳。”
司礼监是圣上的人,芳儿和坠儿却也是圣上的人,双方本质上平起平坐。
司礼监几人窃窃商议了两句,道:“这殿中病气氤氲,沤得人昏昏沉沉。陛下特赐艾草和茱萸,焚烧一烧,驱逐晦气。”
芳儿和坠儿躬身要接,司礼监的人却高高在上拿在手中,并不给她们。
“请皇贵妃娘娘亲自领赏。”
林静照闻声深深吸了口气,颤巍巍地起身,趿鞋下地,耷拉着眼皮来到地面跪下,双手高举过头顶。
“臣妾谢恩。”
御赐之物需要她亲自跪接。
司礼监把御赐的艾草给了,道:“娘娘勿怪,这是宫廷规矩。”
她头重脚轻,如一朵干枯的菊。
司礼监又将殿内陈设杯盏换了新的,里里外外清扫一遍,似对待瘟神。
芳儿和坠儿焚烧艾草,满室乌烟瘴气。
林静照瘫在榻上,浑身无力,心想经过这么一番折腾自己应该很快见阎王了。
她安然闭上眼睛,藕白的手腕上还戴着以前陆云铮送她的红玉珠。
欣慰的是,那夜她被帝王衣衫尽毁时犹戴着这串红玉珠,不算一丝不穿。
好累,身子好累,精神好累,她感觉自己呼吸越来越弱,将要烂在这深不见底的幽宫里。
浑浑噩噩不知多久,再睁开眼时辨不清阴间还是阳间。人影晃动,窃窃私语,有人往她的手臂上扎针,又长又细。
“太医,贵妃娘娘的病如何?”
坠儿问。
程太医斟酌了片刻,道:“有点棘手。陛下怎么吩咐的?”
坠儿一五一十地说,“陛下口谕,如果娘娘不行了,及早送出宫去。”
芳儿道:“陛下不让娘娘传染旁人。”
“及早准备吧。”
程太医感到有些残忍,但无可奈何,抿了抿唇,“娘娘的肺病入五脏六腑,下官医术拙劣,难以回春。”
芳儿和坠儿面面相觑,相对感伤。
赵姑姑死后,她们是陛下拨来侍奉贵妃娘娘的,相处多日有了感情,不愿看贵妃娘娘就这么被送出宫去。
陛下到底没原谅娘娘,一应用度全按犯人的标准。
药是普通的药,待遇是普通的待遇。
这般磋磨,陛下明摆着要娘娘的性命。
芳儿伤然道:“如果娘娘有事,几日后的皇贵妃册封礼也该取消了。”
坠儿道:“奴婢等唯有遵照皇命。”
“遵照皇命吧。”程太医道,叹息,“我等亦无能为力。”
宫里人过得苦,横死之事时有发生。人的性命脆弱如斯,一场小小的风寒就能要人命,冥冥之中注定的。
这位林贵妃盛宠无匹,年纪轻轻,才刚过上好日子却因触怒圣上而获罪。
她现在这个样子,早死免得受罪。
程京提着药箱回去了,背影蹒跚,五味杂陈,脚步有些沉重。
事实上他家中也有一位和贵妃娘娘同岁的儿子,忤逆不孝,荒唐得很,不好好读书考科举非四处旅游,走遍名山大川,几年来快把家里的钱财败光了。
他儿子得家中溺爱,要风得风要雨得雨,日子滋润幸福,哪有贵妃娘娘的窘境。
这无形中传达着一种信号,或许后宫一枝独秀的林贵妃就要坠落神坛了。
行至东华门,锦衣卫指挥使宫羽拦住他,问道:“程太医,皇贵妃病势如何?”
程京惧怕这些牛鬼蛇神的锦衣卫,忙恭恭敬敬地回禀道:“镇抚司大人,贵妃娘娘是烈性传染病,回天乏术,恐怕……”
宫羽神色峻然,“太医辛苦了,是皇贵妃娘娘近来在和陛下赌气,陛下欲给她点微不足道的教训。您既负责诊疗她,务必使娘娘恢复原样。”
程京愣,半晌没明白这话中意思。
宫羽孔武有力的手拍了拍他肩膀,“娘娘若有三长两短,整个太医院陪葬。”
陛下要留着贵妃娘娘的性命。
程京恍然惊出了一身白毛汗,慌忙拜道:“下官晓得,下官晓得。”
程京深感伴君如伴虎,每一步如履薄冰小心翼翼,有种目眩之感。
他不知陛下和贵妃娘娘之间发生了什么,此刻,他倒有些可怜贵妃娘娘,明明和自己那不孝子差不多的年纪,甚至还小几岁,却遭受这等磋磨。
陛下留着她的性命,却又不真对她好,零敲细碎地折磨她。
贵妃娘娘究竟犯了什么罪过?
宫羽点到为止,转身离去。
程京擦了擦冷汗,无可奈何,只得回昭华宫硬着头皮继续照顾贵妃娘娘。
他把脑袋别裤腰带上,穷尽心智,一日日地研究医经,只求贵妃娘娘平安渡过此劫。
……
陆府。
囍字被连日来的夏雨侵蚀得斑斑驳驳,大红灯笼亦蒙上了一层尘土。盛世大婚才过去几日,热闹不复存在,门可罗雀。
新人一直没圆房,有几夜甚至是分房睡的。因迎亲时忽然冒出来的疯妇,江陆两家都笼罩在一股若有若无的愁云惨雾中,无法纾解。
江杳去书房探望几次陆云铮,后者皆以繁忙为借口不见。一来二去,江杳深感失落,便也不去自讨没趣了。
夫妻二人,打着冷战。
陆云铮对江杳疏离,却对皇贵妃一事尽职尽责。
半个月前周有谦致仕,张子昂发动群臣浩浩荡荡展开一场情愿,大有逼宫之势,清君侧诛妖妃。最终结果十分惨烈,凡参与情愿者皆被打入诏狱,等候圣裁。
这是内阁的一次全面落败,也是贵妃党一次畅快人心的胜利。
陆云铮作为贵妃党首脑,当然要再接再励,乘胜追击,敲定皇贵妃娘娘的名分,彻底铲除内阁勋旧。
陆云铮把自己关在书房中,三天三夜不见人。再出来时,恍恍惚惚,阳光刺眼。
他发疯似地写奏章一方面为了自己的仕途,另一方面也是躲避江杳,躲避自己内心深处的恐惧。
亭台水榭,江杳正等着他。
她秀雅的姿影倒映在粼粼湖水中,挽了妇人髻,手中提着沉甸甸的食匣,温婉而贤淑,如风中一竿竹。
陆云铮一怔忡,目光为她吸引。
“杳杳……”
江杳转过身来,眸子泛着血丝,微微沙哑:“陆郎,你忙完了?”
陆云铮垂睫,张口结舌,这些时日他一直用各种理由躲着她。
“对不住。”
二人之间的隔阂已然种下,说再多的对不住也无济于事。
江杳沉寂地坐了下来,陆云铮随她一起,共同静静望向水面上的蜻蜓。
婚前他们还会畅想婚后的美好,真正婚后了却相敬如冰。
“我们太久没坐一起聊聊天了,”江杳幽幽说着,“本以为大婚后会很幸福,现在却远远不是那么回事。”
陆云铮被她说得愈加难受,禁不住握住她柔荑,“杳杳,你误会了。”
江杳直起腰身,眉欺杨柳叶,柔柔蹙起,“陆郎,你是不是真的不爱我了?”
十多年的交情,圣上赐婚,因为婚礼时一个打秋风的疯妇而毁于一旦。自从那个疯妇出现后,他对她的冷淡是有目共睹的。
陆云铮怔怔凝视江杳如诗如画的面孔,从前她英秀逼人,现在越发有种江南水乡女子的味道,韵味非凡。
或许,他错了。
人世间无奇不有,那疯妇或许用了易容术,正巧和杳杳长得相似,他不应该因为外人影响他和杳杳的感情。
反正那疯妇已经消失了,不复存在了,就当迎亲那日的事是一场噩梦吧……
“不,杳杳,”他握着她的手,缓缓跪下来,努力克服心理障碍,吻着她的手心,“陆云铮永远爱你。之前是我的错,我郑重向你道歉。”
江杳望着他真诚的眼神,星眸中溅出一丝湿润之意。
“这还差不多。”
她沉沉委屈,妙目莫名憔悴,可见这些日以来受到的心里折磨是极大的。
陆云铮对江杳满是亏欠,自己心心念念的妻子好不容易娶进了门,他该好好疼爱她才是。
“杳杳,我保证,以后再不会发生这种事,否则就……”
他刚要发毒誓,江杳伸出一根手指堵住了他嘴,“别乱说话,我相信你。”
陆云铮被她软糯的指一贴,浑身麻木,飘飘然充满了异样的感觉。
二人相视一笑,前几日的隔阂冰雪消融,犹如春风吹化冻土,均感喜乐舒服。
……
晚间,江府,回门宴。
那日迎亲变故,江浔对陆云铮不太放心,一直想找机会再敲打斯人一番。
但见陆云铮和江杳手牵着手,神仙眷侣,脸上均挂着微笑,之前的隔阂不复存在了,江浔也就咽了话头。
一家人聚在一起,觥筹交错,闹呼呼地谈天说地。
表亲程家只派了小公子程黎来,程京正在宫里医治贵妃娘娘,脱不开身。
“哦?”陆云铮闻此,追问道,“贵妃娘娘竟身体抱恙吗?”
“爹爹说的。”程黎夹杂几分担忧,“爹爹的级别高,经验最老道,此番负责医好贵妃娘娘。”
陆云铮微疑,“贵妃娘娘好好的,素日身体康健,怎会忽然抱恙?”
程黎喝了口酒,道:“宫里的秘事谁知道,也就我爹爹晓得一些内情。”
贵妃抱恙,陛下不闻不问,这事显得几分蹊跷。
陛下的态度似乎冷淡了些。
陆云铮亦灌了口酒,心神不安,胡思乱想,别是贵妃娘娘失宠了吧?
千万不能。
他是贵妃党,他的发达全指望着贵妃娘娘。贵妃娘娘一倒,恐他飞黄腾达的美梦也化为泡影了。
“表姐夫,你似乎对贵妃娘娘很感兴趣啊,”
程黎严肃地说,“你可要小心。”
陛下那是出了名醋坛子,谁敢沾惹贵妃,必被雷霆处置,死无全尸。
“别胡说。”
陆云铮厉声责备程黎,给他一万个胆子也不敢觊觎贵妃娘娘。他关心贵妃娘娘全为了自己的仕途,程黎一介纨绔小儿,哪里知道官场多艰。
程黎挑挑眉不以为然,大口吃肉大口喝酒,“要我说,表姐夫你当什么官,莫如随我一同游山玩水,乐得自在。”
程家三代行医,偏偏到了程黎这一代不学无术,不考科举不学医术,嗜爱游山玩水,酷爱撰写地方志,结交了一堆狐朋狗友,数年来程京为这个儿子操碎了心。
跟程黎一比,陆云铮端端是人生赢家,纵横朝野,指点江山,年少有为,圣上面前炙手可热的权臣。
恭维之声四起,陆云铮酒意上头,听着十分受用,也深感自豪。
……
晚间浓云笼罩,江杳多喝了几杯酒,面如桃花,在娘家住下。
陆云铮作为夫婿,自然要陪着。
陆云铮将她打横抱起至闺房,洗漱完毕,见她正眯着眼对自己笑。当真是一枝桃花蘸春水,日月星辰黯然无光。
他怦然,“杳杳。”
才想起来他们已经是夫妻了,那日阴差阳错地错过了洞房花烛夜。
江杳闪现着两个酒窝,眼角残余几丝女儿红的醉意,“陆郎,我好冷。”
陆云铮不冷,反而极度燥热。意识恍恍惚惚的,好似杳杳从前并没有酒窝。
“我抱着你,这样还冷吗?”他笑着将她抱住,两副身体一同陷在了柔软的榻上。
江杳温润的眼眸盯着他,“不冷了。”
明亮的龙凤花烛此刻恰好啪啦爆出一声响,气氛烘托到了暖处,郎有情妻有意,双方如同磁铁互相吸引。
“可以吗?”陆云铮哑声问。
江杳红了脸,“嗯。”
陆云铮缓缓褪了她的衣衫,补回错过的洞房花烛夜。
好事不怕晚。
帐外,两双鞋子凌乱地摆放,衣衫杂七杂八地丢在地上,拔步床在剧烈晃动。
花烛越烧越旺,室内温暖至极。
半夜迎春花开了,散发阵阵幽香,透过梨帐,钻入鼻窦之中。
花好月圆。
第26章 封妃“陛下今夜不过来。”
程京领着太医院一干太医诊疗贵妃娘娘,所幸经过数日的努力,林静照的高烧褪了,气色也慢慢恢复了。
程京松了一口气,贵妃娘娘的安好与他的身家性命息息相关,贵妃娘娘若有个三长两短,他九族也跟着陪葬。
皇家庄重,在深不见底的内闱礼教更是森严。程京作为医生,这些日一直隔着纱幔跪着为贵妃娘娘请脉,形同奴仆,从未有机会一睹贵妃娘娘的芳容。
据说贵妃娘娘是从龙虎山上下来的神仙,专摄斋醮,不与凡人同流合污,遮住面孔从来不以真面目示人。
林静照披着衣裳,坐在窗边凝望着飞掠的鸟影,一副无精打采的模样。夏日浅淡的斜阳头射进殿内,正好和暖,她却宁愿枯坐在阴影中。
程京使命已毕,隔着青纱给她磕了个头,请求出宫归家。
林静照琼脂清水般的眼波冻了冻,认出来这是程家伯父。
很小很小的时候,程京曾抱过她。那时候她、陆云铮和程家表弟程黎一道上树抓鸟、下水网鱼,顽劣打闹,程京经常替他们遮掩,免得挨受其他大人的责罚。
望着眼前这个将近花甲之年的老人,林静照万般心绪涌上心头。再见,亲情已被皇权割为碎片。
她喉咙说不出话,唯有挥手赏赐。
程京喜出望外,千恩万谢。
林静照回光返照般的病态,阳光无法晒透脸上的苍白。
有时候就是这样命运弄人。
又数日,昭华宫尘封的大门终于被缓缓推开,皇贵妃册封大典。
礼官将吉服和凤冠珠宝鱼贯送入,光彩逼人,无上奢华,映得昏暗的昭华宫满堂生辉,皇恩浩荡于整座宫殿之间。
芳儿和坠儿忙前忙后,为新任皇贵妃娘娘进行复杂繁琐的梳妆打扮。
林静照把玩着阳光下粼粼的玛瑙,一身素服,漫不经心的,颊上惨淡得可怕,与人间富贵格格不入。
这一层层吉服似枷锁,熠熠的珠宝似刀,千刀万剐着她的余生。
天下之事无大小皆裁决于君父,皇贵妃名分不过给暴力上镀一层优雅的外衣罢了。
册封典礼已准备就绪,奢华高调,陛下毫不避讳地展示对贵妃极度的偏宠,排场力压皇后,近日来贵妃娘娘失宠的传闻烟消云散。
场面虽豪华,人烟稀少。文武百官因请愿之事系在狱中,三司六部缺了不少人,显得宏大的场面空荡荡。
太后娘娘请求朱缙赦免众臣,促成大礼。
朱缙却置若罔闻,一改平日淡薄无为的仙人作风,以严酷的法家形象重惩那些敢于犯上请愿的臣子,请出祖宗法宝——
廷杖。
午门前,近三百人黑压压地被绳索固定在长条凳上,剥去臀部衣裳,用七尺长挂倒刺的栗木廷杖狠打,噼里啪啦,骨碎肉烂,惨烈之状难以名状。
那日凡参与请愿的臣子,无一幸免。
廷杖有秘诀,普通人七杖昏厥,二十杖残废,四十杖基本就去见阎王了。文武百官皆系罪臣,锦衣卫自然毫不留情,重笞之下十八个身弱气衰的文臣咽了气。
余下咬牙坚持者,精神遭到了极大羞辱。风骨清高的文人赤身于大庭广众面前,杖责臀部,羞赧耻辱,贻笑大方,宛若一场盛大的精神凌迟。
天无二日国无二主,皇帝乾纲独断,明镜在天,拥有教化臣民的天然权力,是君,更是父,生养万物,粉碎一切。
无情的铁棒残酷地击碎了臣子之痴,个人气节在廷杖前不堪一击。任你是内阁大员,六部首脑,忠君之心回肠荡气感动了天地,感动不了狞笑持棒的锦衣酷吏。
重刑拷打下,群臣那与妖妃势不两立的豪迈气概被荡涤一空,化为无尽悲愤。
而那些谄君媚上只会诵皇帝功德的小人陆云铮、江浔、郭阳之流,扶摇直上,爵位和银币捞得盆满钵满,春风得意。
这是场服从性试炼,妖妃只是噱头。妖妃身后站的是新君,反对妖妃就是反对新君。新君以此肃清朝堂,排除异己,划出一条忠与奸的线——只有忠于他的才是臣。
这是皇贵妃之争的全部意义。
绝不仅仅是一个封号之争。
朝臣该明白旧日的游戏规则已悄然改变,服从新君者,才能继续在宦海中存活下去。
在群臣一片沥血哀嚎中,林静照在观德殿行册封大礼典,并上宝册,晋皇贵妃,万千华贵地走向后宫荣耀之巅,上玉牒,获得日后葬入帝陵的资格。
灿烈的阳光普照宫阙,肃穆的韶乐飘飘,眼前巍巍然不敢仰视的宝座。林静照垂了垂眼皮,感到极为不适。
数日来的禁足生活不见天日,再出来时她居然受荣宠至极的册封。
命运的大起大落,阴晴不定。
观德殿高大的汉白玉基上,朱缙似神仙在洞天,青衫磊落灌满了飒飒的东风,站在重檐庑殿的阴影下,遥远地眺望着午门外按品秩次序排列廷杖的文武百官。
他头戴白桃香叶冠,从头到脚一尘不染,萧疏的风神,如高洁的隐士,干净得仿佛完全不染指世间权力。
龙椅之下,濡满了鲜血。
林静照被身上沉甸甸的珠玉首饰坠得走不动路,时刻保持着最庄严的姿态,拖着吉服在他面前跪下,行礼,领旨,谢恩。
朱缙抬手允起,与她并肩。
睽别多日,她和他陌生得仿佛从未认识。
她侧头望了他一眼,他目不斜视未曾看她。
太后、皇后等人在旁观礼,对她恨之入骨,嫉妒癫狂。
这实是一场盛大的典礼,典礼的每一处细节皆是君王根据古礼亲自设计的,极为精心。
这一身皇贵妃服饰,是踩着大臣的鲜血和骨肉上一针一线缝就的。
阖宫上下林氏一枝独秀,风光无人能匹敌。如此好的运气,倒真像神仙下凡。
林静照望着远处行刑的重臣,飘起的面纱模糊了她的视线,仙气飘飘。在任何公开场合,她都不能以真面目示人。
外界人对她恨之入骨,实则她也身不由己,仅仅是个微不足道的傀儡木偶,过着暗无天日的禁足生活。
朱缙没有握她的手,即便是这样专门为她举办的盛宴。
他利用她封皇贵妃的名头挑起争端,大做文章,铲除旧辅老臣而已。
前几日,他还差点下旨葬送了她。
高大的丹墀之下,贵妃党众臣面带笑容地享受着这场胜利。
陆云铮作为最先支持贵妃的大臣,获得了比旁人丰厚十倍的赏赐,俨然有文官首领之势。
江杳也在,挽着陆云铮的手臂,二人含笑望向高台之上的贵妃娘娘,不约而同泛着幸福的笑容,喜气洋洋的新婚夫妇。
这次林静照看清了,陆云铮身旁那个女子确实和自己生得一般无二,酷肖程度甚至称得上诡异。
可她再没有机会发声,唯有陪着帝王站在至高的位置,享受巅峰的尊荣。
……
昭华宫,红光满殿。
林静照一身凤冠霞帔坐在红帐中,累了整日,大病初愈的身体不堪重负。
蜡烛明亮灼热地燃着,殿内被各种珠玉宝器堆满,冰冷而华丽,处处彰显皇贵妃身份。甚至破天荒地贴上了“囍”字,民间只有迎娶正妻时才会贴的。
今夜,便算她的新婚之夜了。
没有新郎,没亲人的祝福,没有喜乐和酒席,有的只是战战兢兢如履薄冰的疲惫,和旁人怨怼憎恨的咒骂。
夜深了。
莲花似的轻云拢着明月,缓缓飘逸,淅淅沥沥的月光淋在孤寂的窗棂上。
林静照还不能入睡,今日是皇贵妃的册封礼,按惯例陛下都会额外赏赐雨露,而不会召其他嫔妃侍寝。
芳儿和坠儿陪林静照一同等着,蜡炬熔成了热泪,月色墨蓝,直至后半夜司礼监的太监张全才过来传达圣上旨意。
“陛下要修持斋戒,今夜便不过来了。”
张全道,“若娘娘欲谢恩,可亲自前往显清宫。”
林静照灵犀在心,张全若只说前半句还好,刻意补充了后半句,便是要她前往显清宫谢恩的意思了。
张全的意思也就代表了那人的意思。
他赏她,她焉能不谢恩。
廷臣对她恨之入骨,日后若想在宫廷中活下去,还在靠圣上庇护。
毕竟她三番两次地私逃,他手下容情留了她性命,这次患病又允她找了太医。
“我更衣就来。”林静照抿了抿红唇。
“陛下叫娘娘不必更衣。”
张全恭敬地道,“夜深露重,娘娘大病初愈,穿着吉服便好。”
吉服相当厚重,和百姓家女子的嫁衣差不多,猩红的颜色浓似人血,行动很不方便,像她急着邀宠连吉服都不愿脱。
林静照有些为难。
但既是那人的旨意,她无法拒绝,卸了凤冠,拖着长长的裙摆便上辇了。
为遮挡容颜她得在头上盖一层红纱,像民间嫁娶的红盖头,艳丽无比,她本人也像穿红嫁衣匆匆行在夜色中新娘子。
盛装奔赴,不为与新郎相会,只为拜见君父。
下辇,林静照怔怔摇晃着暮色中高袤幽深的显清宫,微弱的月光无法穿透,好似踏入其中连骨头渣滓都被吞噬得不剩。
从前她嫌江家小门小户,总渴望着来皇宫见世面。懿怀太子在宫中赐了她一间偏僻的耳房作居所,她当时欣喜自豪得不得了,一夜夜地不睡觉,贪恋皇宫气度雄浑的月色。
如今她有了一整座富丽堂皇的宫殿,却只觉得是枷锁,再找不回初心。
高悬的明月,挥洒的月光。
帝王的宫阙就在眼前。
如果这是一场噩梦就好了,梦醒之后,她还能回到从前,依旧是那个年少轻狂的自己。
不知不觉,已泪流满面。
她咽下泪水,深吸了口气,走入帝王的居所。
第27章 避子“你想要朕的孩子?”
月光洒洒,显清宫前庄严肃穆,庭前太液池中种满了清幽恬静的荷花。
赵贵人漏夜来到显清宫,手捧金盘子,对值守的銮仪卫道:“嫔妾求见陛下。”
她金盘中呈了一枚仙丹,乃道观术士经七七四十九天火淬锻炼而成,内保养生之道,食之可延年增寿,白日飞升。
小景子拦截道:“陛下在参玄,贵人请回吧。”
赵贵人解释道:“嫔妾此行就是为陛下进献仙丹的,还请公公代为通传。”
小景子仍不为所动,“陛下修炼仙法意欲静寂无为,贵人还是请回吧。”
赵贵人的位份原本是赵端妃,因冒犯了林贵妃被贬为赵贵人,罚俸罚禁足,前日才刚刚开释。
她见林贵妃因赞玄飞升皇贵妃,眼红得很,也欲借修玄之事谄媚君上。仙丹谁都能炼,青词谁都能写,岂独林贵妃为然?
孰料连显清宫的门都进不去。
赵贵人深感失落,捧着精心锻炼的仙丹正要悻悻离开,忽闻夜风中一阵幽香扑鼻,皇贵妃踏月而来,洒满清辉。
是林静照。
见皇贵妃,小景子立即点头哈腰地迎上去,“娘娘可算来了,奴才们等候多时了,您快些进去侍奉圣驾吧。”
林静照淡淡嗯了声,提着裙摆而入,全程没看赵贵人一眼。
赵贵人花颜失色,小景子前倨而后恭,鲜明地展示了后宫的风向。
林贵妃平日神神秘秘就算了,觐见圣驾还桀骜不驯地盖着面纱,真把自己当神仙了,陛下竟也纵容。
赵贵人哭得伤心,狼狈而归,心想总有太后和皇后娘娘收拾林静照。
林静照一身猩红吉服,头盖红纱,大病初愈的肤色在月光的映衬下白极了,沾满了光辉,浑身萦绕着洁净气息。
至仙缘殿,她抚了抚腕间红手串,长吁了口气,做足了心理准备才踱入,一叩首在地面:“臣妾拜见陛下。”
殿内挂着青纱帘幕,壁上泛黄的古画前矗着两只白瓷瓶,瓶身篆刻有鱼兽翻涌于波涛的纹理,插着几枝新摘的荷花。
朱缙一袭紫霜色的鹤袍,青松月冷,褒长的博袖垂曳在地,于案前调弄沉水香。
宽广的内殿,缭绕着清响的磬音。
“起来吧。”
林静照见他仍然道教装束,殿内清冷全无新婚的氛围,自己却穿着火红的嫁衣,与虚室生白的修仙之境格格不入。
她只愿赶快谢恩赶快离开这儿,没有起身,继而表达自己对他赏赐皇贵妃之位和金银宝货的欣喜之情,不胜受宠若惊。
朱缙视线移向她,“不是前几日还不要皇贵妃的位份?”
林静照内心波澜,谨慎答道:“是臣妾糊涂。”
他漫不经心地幽幽:“想通了便好。”
口吻中没有夺人的气势,夜色如水,透着微凉,仿佛沉沉融进暮色中。
林静照经他廷杖群臣血溅午门一事,对他的敬畏又深了一层。伴君如伴虎,每一步须小心翼翼如履薄冰。
“从前臣妾过于愚钝,悔不当初,希望现在改过自新还来得及。”
玉质器皿响起细微动静,朱缙仍在调制香料,寒若雪洞的宫殿一缕香烟笔直飘升,静得仿佛飘在人心上。
“方才是谁在外聒噪?”
林静照回禀:“是赵贵人,她想给陛下进献仙丹。”
朱缙道:“你将她赶走了。”
她一噎,分不清他的话外之音,“臣妾恰好前来,与赵贵人照面,并未说话。”
朱缙抬起眼睛平静地说:“那是皇后的人,得罪了她们日后有你遭罪的。”
林静照清橘般温润纯真,雪颈一道弧线,嗓儿又细又亮,“那臣妾也不能将陛下让给她,今日是臣妾和您的新婚之夜。”
新婚之夜四字从她朱唇中吐出,泛着别样的意味,一下子拉近距离。
朱缙笑了下,似比月光寒冷,温柔敦厚地说,“过来。”
林静照遂一阶阶登上汉白玉基台,整理了裙摆安静地跪在他身畔。
灯火摇曳,飘荡于殿内的浓重空气。
“做得好啊,”他轻剐着她额前发丝,赞许,“朕的皇贵妃是不能受委屈的。”
林静照面色微红,湿羽般的黑睫低垂,依从地接受他的摩挲。
朱缙明亮清透的手,如仙府气色,雪卷晴山,握笔时极是漂亮。她将其握住,以脸颊贴之,辗转摩蹭,阖着眼睛。
数月来的磨合已让她摸清和他相处的模式,低微如尘埃,蝼蚁般仰望,才是她一个深宫嫔妃对帝王该有的。
公开场合,她和他疏离庄严有礼;内地里,她只能跪在他的脚下博宠。她既是他的贵妃,也是玩物。
尤其是那夜他占有了她,二人之间最后一层窗户纸被捅破,心照不宣,再无什么可遮掩的。
林静照试探着道:“陛下不喜欢赵贵人,您对她们一直很冷淡呢。”
朱缙轻捻着她颊上软肉,“皇贵妃不喜欢的人朕也不喜欢。”
她将下巴搁在他盘起的膝上,人偶似地一动不动,“陛下当真眷顾臣妾。”
他仙目山河般深邃汪漾,慑人心魄,粼粼只倒影着她。暗夜静谧无声,篆烟细细,二人共同沦陷其中,夜的时光缓缓逝去。
“朕虽心念皇贵妃,奈何皇贵妃不念朕。”
朱缙嗓音如山间冽泉。
林静照见他容色还算和蔼,接道:“陛下这般说实在冤枉,前几日您任臣妾高烧不闻不问,留臣妾一人在病榻上苦苦挣扎,还以为您不要臣妾了。”
他似真似假地揶揄:“皇贵妃一直心系他人,朕不敢冒然探望。”
她早知他凉薄,冬雨一般缓缓渗透到肌肤之中,寒了一寒。
“臣妾日后一定谨言慎行恪守本分,您即便责怪臣妾,也好过对臣妾不闻不问。”
她抚着满头冰冷珠翠,独一无二的皇贵妃位份,皆是拜他所赐。
“除了陛下,没人这样宽纵臣妾了。”
朱缙浅浅筋骨的冷白指节蹭了下她额头,终于大发慈悲问了句,“还烧吗?”
林静照摇摇头,佯装着气色健康,“臣妾不敢以病容面圣。”
一副欣然从命的样子,以退为进地博取他的怜惜。
虽然他抚她的这双手日后还会抚过无数后宫嫔妃。
他笑了笑,没再言语。
白濛濛的月光照在帝王清寂的身影上,林静照依偎在朱缙膝上,许久没动,朱缙握着湘管沙沙落在宣纸上批阅着奏折。
她极少见他批阅奏折。
作为皇帝他从来视朝,奏折皆是内阁票拟了由司礼监代为批红,他最多看一眼,深居九重宫阙便掌握住了天下命脉。
她一直很纳闷穷乡僻壤的湘王世子怎会有如此气魄,智斗内阁,将陆云铮这等生在京城脚下的三榜进士玩弄于股掌之中,木偶似地操纵大臣。
没有翰林大学士的教导,没有三五年帝王术的学习,没有预先势力的积累,一个先考早丧、年纪轻轻的藩王世子完全凭天赋和智慧到如此地步,简直可怕。
“看什么?”
朱缙停下了笔,红砂墨水点撒了一片纸,点出她,“想干政。”
林静照忙收回视线,“没有,臣妾在看陛下。”
他简疏地笑,“有就是有,没有就是没有,扯谎于朕作甚?”
窗外小月飘飘漾漾洒在黝黑的竹枝上,天空被夜色浸染得一汪墨蓝,北极星微闪发出寒色光芒,远方山色独青青。
林静照被不安的情绪左右,硬声道:
“臣妾……就是看陛下。”
朱缙心如明镜似地,“朕知道江家小姐巾帼不让须眉,从来不养在深闺中,而纵横朝野,为太子出谋划策。”
她依旧镇定着,从他膝上下去叩首而跪,郑重其事地说:“臣妾不敢干政,从前也只是一介宫廷女官,洒扫粗使,侍奉太子左右,从未干涉过懿怀太子的政事。”
“朕又未责怪你。”
朱缙以处变不惊的明君风度,宽纵她偷看奏折的行径,“你和朝中那些人一样,都是朕的臣子。他们对社稷有功,你也对社稷有功。只不过一方在前朝,一方在后宫罢了。”
廷杖百官,许多制约皇权的老臣勋旧直接被杖死。皇帝皇权收拢,乾纲独断,从此以后再无内阁,生杀予夺皆裁自圣心。
这皆是林静照的功劳,打着她封皇贵妃的幌子,事情才进展得如此顺利。
这个角度,她是社稷有功之臣。
她就这样被利用了,没有任何补偿,用过之后的棋子仍要永囚深宫。她还要交出懿怀太子的下落,榨干剩余价值。
林静照修长的睫毛冰冷地眨了眨,干巴巴的,“能为陛下效力是臣妾的福分,如果可以,臣妾也想继续做个社稷有功之臣。”
权争是场暴力的游戏,有用之人才会被利用,无用之人只会被清理。
朱缙漫然反问她:“哦?怎么说。”
“为陛下分忧,帮您铲除掉碍眼的人。后宫不比前朝,无法明火执仗地打杀,臣妾愿为棋子为陛下清理后宫。”
她忠心耿耿地道。
由于她传奇的封妃历程,又做过道姑,宫里许多人管她叫神仙娘娘,顶礼膜拜,好似她真是什么神仙,威望极高。
利用这层威望,她可以做点事。
朱缙付之一笑,摇头否决,“皇后才是后宫之主,内闱之事由皇后掌管,礼数尊卑皆有定数,皇贵妃莫要僭越了。”
眼前的帝王极端聪明又极端自私,五指山般笼罩在她头上,可怕的敌手无所不知,无所不晓。
太后和皇后和内阁党,多年来勾结前朝制霸后宫,是新君长期以来的痼疾。
他方大开杀戒清洗了前朝,正是乘胜追击之时。表面上敬重皇后和太后,内地里不可能不想根除。
“臣妾已到皇贵妃之位,深得陛下爱幸,为何不能更进一步呢。”
铲除了皇后,也就替他铲除了最后碍眼的钉。这是她向他效忠的机会。
说罢,她静静等待他的应答。
朱缙拍了拍她的颊,未置可否。他主宰天下苍生,要为社稷考虑。英断自天,他的打算还不是她能猜度的。
林静照以为他又在试炼她的忠诚度,怕自己再度陷入冷宫,提高了声线,争取活命的机会,铮铮补充道:
“即便陛下不能进一步奖赏臣妾,臣妾依旧无怨无悔。陛下!”
朱缙没有继续这话头,冷眼观望着窗外被月亮映得凉寒的一泓池水,夜风摇曳垂杨线,一片被黑夜羁绊的绿意。
“你以后时常来显清宫伴驾。”
片刻,他撂下一句话,作为应答。
林静照终于得到了认可,忐忑的内心稍稍放松,辛苦总算没白费。
“臣妾能左右侍奉陛下,不胜荣幸。”
她自然而然地理解道。
“不是。”他自上而下掐起了她下颌,眼神中明明一点没有锋锐之势,却令人凛然,“不是来叫你侍奉的。”
“在朕身畔,其余嫔妃不敢欺辱你。”
林静照一怔,读出种种意味,若非他的眼神过于冰冷,还真给人温情的错觉。
她当然不会傻到相信一个冷血无情君主的怜惜,这只能证明,她方才的话打动了他起码有一丝丝。
她淡弯着唇,亭亭的傲骨折成两段,菟丝花似地细声道:“陛下对臣妾真好。”
朱缙奖赏似地揉揉她的脑袋,施予恻隐,再多的却也没有了。他如沉静而明晰的镜子,映照江山,是万民的君父。
神仙也得跪在君王脚下。
林静照若欲在深宫的泥泞中存得一丝生机,必须学会适应游戏规则。
过往痛苦时时刻刻焚烧着心灵,她唯有选择忘记,忘记父兄,忘记娶了旁人的陆云铮,忘掉一切,而努力去适应新生活。
算起来,今夜是新婚之夜。
她正式作为皇贵妃的第一天,第一次有资格站在他的身畔。
尽管身份之差仍如天渊。
朱缙一挥手,内侍端来五色丝线缠,香气扑鼻,赏给林静照。
林静照将信将疑,不明所以。
朱缙吩咐道:“这是避子的,贴身戴着。”
他口吻中有微妙的疏离感,她始终是来历不明的女人,政治棋子,不配怀龙嗣。
她踌躇片刻,戴在了自己的腰上,道:“真……精致。”
他似有关怀地,“总喝避子汤于身不利,戴着此物能多少减轻些损害。”
林静照眉毛都没动一下,敏感地捕捉到了他话语间的总字。
这证明,他要她侍寝,天长地久。
“陛下这样嫌弃臣妾的龙嗣吗?”
她忍不住问。
方才的话似乎戳痛了她。
其实她废黜武功元气大伤,不避子也很难有孩子了。
朱缙凝视着颊色雪白淡乎寡味的她,好整以暇,“不是不让你有孕,是……”
顿了顿,话锋忽转,“你想要朕的孩子?”
林静照面对如此致命问题,眉心突突直调,舌尖挤出两个字:“当然。”
“后宫嫔妃谁不盼望陛下的雨露。”
朱缙默了片刻,声线是冷静的没有糅杂更多色彩,只告诉她:“现在不可以有。”
林静照明白了,欣然接受他赐予的香袋,一切遵照圣意。
她也不希望有孩子。
朱缙抬手抚了抚她,以示安慰。
帘帐篷缓缓落下,朱缙倾身覆上她,她凌乱地后退,双膝不住颤抖。
她皓白手腕上挂着一截鲜明的红玉珠,砭人肌骨,时刻彰显着存在。
朱缙冷不丁扼住她的手腕。
林静照怔怔望向他,松松垮垮的衣裳还搭在手臂上,仿佛一切秘密无处遁形。
“陛下……”
“摘下来。”
他色有冰霜,言笑骤凝,近乎逼令。
她别无选择。
她眼底潮了潮,死死咬着唇,慢吞吞地将陆云铮送她的定情信物摘了下来。
朱缙拿在手中端详片刻,投下一道深邃的阴影,扬手隔窗丢了出去,在外界雾濛濛竹不清的夜色中摔成了粉碎。
她眼睁睁目睹,喉咙险些失声。
随即,朱缙已将她神游的思绪拉回来,毫不留情地将她贯穿。
第28章 封赏陆云铮登首辅之位
文武百官反对册封皇贵妃,那日联合请愿,气势汹汹意图逼宫,结果遭厂卫的残酷镇压,全部逮系入狱。
圣上曰皇贵妃乃是上天派下来赞玄的神仙,不得诋毁,诋毁皇贵妃便是对上天不敬,凡参与请愿的大臣统统重惩。
天子虽然嗜好读书,却并非温柔懦弱的读书人,手段异常冰冷残酷。
文武臣工于午门前廷杖,哀鸿一片。
领头的张子昂、吕宗颐等八人挨受了五十廷杖后流放边疆从军,其余四品以上官员俱褫夺俸禄,查抄没收家产,一并廷杖。五品以下官员则直接罚为平民,世世代代不准科举。
户部李胜辞等人三十余人则当场杖死阙下,皮开肉溅,惨态难以名状。
妖妃踏着群臣的鲜血,加了皇字尊号。
这场壮烈的游戏里,唯一的裁判是隐居于九重深宫皇帝。大明皇帝就是最大的内幕,最狠毒的人物,采用最铁腕的手段对待逆鳞之臣,立君上之势。皇帝一人的意志大于全国臣民意志的总和,最终标准答案只能由他来给出。
群臣触犯天威得到了血淋淋的教训,死的死伤的伤,怵目惊心,大臣纷纷致仕,小臣苟默自容,朝野上下一派凋零之态。
他们皆被归为“罪臣”行列,悖乱天道,被指为无君无父的不孝之臣,往日治世戡乱之功绩被一笔抹除。许多老臣悲愤无比,极度抑郁之下伤口崩裂,含恨而死。
太后,皇后等人居于后宫无能为力,唯有眼睁睁看着惨剧发生。
那位来自于遥远藩国的年轻世子已彻底摆脱老臣的禁锢,赢得君权,自此乾纲独断,建立朕即一切的新朝廷秩序。权柄彻彻底底转移,从此以后皇帝俯首是天,他再无需受任何人的制约,由人完全转化为高高在上生杀予夺的神灵。
镇抚司的铁棒将原本坚如磐石的内阁击得七零八落,震撼了整个官场,震撼了江山社稷。当清高的文人脱下裤子光天化日之下受杖那一刻起,他们久久以来株守的儒家信条便已分崩离析,不复存在了。
取而代之的是冉冉升起的新一轮太阳,天子居于极端,普照万物,臣民莫不宾服,小心翼翼地侍奉着,以肝脑涂地答君父劬育罔极之恩。
……
有过当罚,有功当赏。
整个册封皇贵妃的过程中,以陆云铮、江浔、郭阳为首的新一批廷臣展现了非凡的勇气,不畏强权,清忠鲠亮,为贵妃洗刷冤屈,坚定不移地支持贵妃,实乃孝子中的孝子,贤臣中的贤臣。
圣上在文华殿亲自优诏慰劳,有意拔高赏格,赐陆云铮入阁,居首辅之位,参预机务,并赏金带银币,赐车驾、豪宅,上朝可坐。
陆云铮成了有史以来最年轻的首辅,区区二十五岁,登峰造极。
郭阳以锐利的言辞率先弹劾了前首辅周有谦,居功甚高,亦得到了丰厚的奖赏,赐银币,掌都察院之职,凌驾百官之上。
其余贵妃党亦扶摇直上,鸡犬升天。
文华殿,陆云铮、郭阳二人双双跪于阶前,朱缙仿仁宣故事,亲自颁给二人一人一枚银章,陆云铮的刻为“清忠鲠亮”,郭阳的刻为“国之利器”,相当于独特的徽记,勉励他们继续前行。
从此后,他们将是圣上新一轮的内阁班底,辅佐政事,掌票拟大权,共同托举大明王朝。
唯独江浔从前是内阁党,临阵倒戈做了墙头草,被认为意志不坚,功过相抵,此番既不赏也不罚,继续任礼部尚书一职。
江浔见自己的女婿获得了圣上独赐的徽章,官员亨通,百司臣僚莫敢仰视,而自己仍然踏步不前,备受冷落,心头暗暗憋了口窝囊气。
宦海沉浮多年,他受了多少苦挨了多少白眼,勤勤恳恳小心翼翼,到头来竟不如陆云铮投机取巧三个月之功,很难不让人心头发酸,怀疑自身。
要怪就怪他为人太懦弱,太踌躇,当初不敢冒那滔天风险,现在自然也轮到滔天的奖赏。
那枚闪闪发光的银章,仿佛刺在他心上,日夜焦灼着他,半夜让他老泪纵横。
原来谄媚君王,好处这样多。
圣上神秘难测,谁能更好地揣摩君心,谁身段柔软,谁就能扶摇直上。
第一次,江浔也生出要做一番出人头地事业的想法。
……
陆云铮自红墙琉璃瓦的宫门中走出,正值中午,青砖蒸腾的炙热的烤气,烫人鞋底,嵯峨的宫殿在红日下宏大而磅礴。
这皇城,多少臣子梦寐以求的。不枉寒窗苦读,他终于走到了品秩之巅。
十年寒窗无人问,一举成名天下知。
现在他是首辅,灿然耀眼的朝廷一把手,恰如天空上夺目的太阳。
历尽艰辛,议礼终成。
丰功伟绩,堪与日月同辉。
入踞殿堂台署,指点公卿,执掌内阁,顶着文渊阁大学士的荣誉头衔,佩圣上亲赐之印章,领袖阁臣,好生快意!
由于他的巨大成功,朝廷兴起一波奔竞之风,纷纷效仿他谄媚圣上,以求功名。
陆云铮自不将那些宵小放在眼中,他是第一个站在圣上这边的,说难听点圣上和皇贵妃能有今日全凭他的努力,圣上都对他感激,任何人撼动不了他的地位。
人生得意,如日中天,飘飘然。
出得午门,江杳乘马车远道相迎,闻他高兴地挥了挥手,眉目笑如一朵花。
陆云铮老早就看见了爱妻,加快脚步,“杳杳你怎么还亲自跑一趟?”
江杳嫣然恭喜道:“今日是陆郎的大日子,杳杳自然要亲眼见证。”
说着爱不释手地搂住了他的腰。
陆云铮情不自禁笑,内心深处感到喜乐幸福。俯身吻了吻她的凝脂般的玉颊,吻飞了她的胭脂,带着几分激动:
“杳杳,你看,我终于做到了。”
当初冒那么大的风险终是赌赢了,现在他是高高在上的首辅,一切都值得。
江杳盈盈的目光中崇拜又爱慕,二人罗裳挨蹭,亲密无间,“我一直相信你能做得到,而且以后你能做得更好,我会一直陪着你。”
陆云铮难掩心中激动,潮水般的威势和尊崇扑面而来,令他有些不知所措,脸部肌肉都在细微颤抖。
托皇贵妃娘娘的福,他可以说是骤贵了。
二人同登马车,夫妻双双把家还,均有种守得云开见月明之感。
这晴朗天空之中的唯一阴云,就是那日大闹婚礼的那个疯妇仍然没找到。
那疯妇似人间蒸发,诡异地消失了。家丁遍寻道观,不见此女踪影。
难道一切真的是巧合吗?
陆云铮扶了扶额叹息,内心实不愿此事糊里糊涂地过去,总要见分晓才好。他打算动用首辅手中巨大权力,继续掘地三尺地毯式搜寻此女,直到找到为止。
即便只找到尸体,也得弄清楚事情原委。
……
朝堂改天换地,后宫亦不得安宁。
太后尤其焦急,她的靠山倒了,内阁旧臣已被打击得七零八落,朝廷变成了陆云铮那等投机之徒的天下,后宫则是那妖妃一枝独秀,皇帝又一心修选修道,自己迟早晚年不保。
皇帝越来越难以掌控了,年高德劭的臣子无不在他的帝王权术下俯首称臣。他虽然表面上修玄沉溺女色,却隐隐感觉他并不是昏君,还极有主见,必要时候亮出锋利的獠牙毫不留情。
任由事情发展,后果将不堪设想。
太后倍加思念自己已故的太子朱泓,若朱泓仁君治国,必定是另一番景象。更加后悔选择这个看似年轻温和的湘王世子朱缙继承大统,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
现在后悔,已太晚了。
太后将皇后叫来,一老一少相对叹息。
“皇帝每每只派内侍前来问安,自己却不前来,连长幼之序都不顾了。”
太后愤愤说。
长久以来,由于圣上极端宠溺林静照导致后宫形同虚设,林静照一枝独秀,是实际意义上的后宫之主。
戒备森严的显清宫唯有她可以踏足,整日整日地陪伴斋醮,处处体现圣上对她的优待。
“林氏在后宫也并非无懈可击。”
皇后道,“母后,臣妾掌管六宫事宜,有机会看敬事房的侍寝起居注。昨日,竟发现她入宫已将近一年多,才初次侍寝。”
太后诧然道:“什么,怎会?”
皇后道:“那夜清洗侍奉的宫人说林静照见了红,她分明是处子之身。”
太后难以理解。
皇后也不由得暗自蹊跷,一丝微妙的慰藉感笼罩心头,林静照伴驾那么久是头次侍寝。
原来这么久,陛下都没碰林静照。
“想来,陛下之前执意封她为皇贵妃只是为了对付内阁,并非真那么喜爱她。”
他对谁都无情还好,最怕他优待一人。这么久他都不碰林静照,说明他也不爱林静照,甚至可以说是纯纯利用关系。
而她与陛下有感情基础,成婚许久相敬如宾,从来没闹过大矛盾,想来还有机会补回当年错过的洞房花烛。
皇后内心稍微平衡了些。
只要怀上皇嫡长子,陛下自然怜惜她,圣眷也就顺理成章地拿回来了。林氏再怎么说也是个毫无根基的妖妃,要能和她这明媒正娶的皇后相比。
林静照已经侍寝,万不能让林静照先怀了皇嫡长子,否则她这皇后颜面扫地。即便在平民百姓家中也该先由正妻诞下嫡长子,在此之前男主人不能纳妾的。
晚间,正赶上夏至。
这一夜有宫宴,按理说陛下要宿在皇后宫里,帝后圆房,水乳交融。
夜,她邀请圣上一同用膳。
第29章 后宫“她只是太爱慕儿臣了。”……
帝后用膳,桌上摆有玲珑各色的菜肴,鳜鱼假蛤蜊,梅花糖饼,玉蝉羹,韭嫩脂香酥饼,水晶烩……帝王用膳规格本一百零八道膳,因今晚只是小聚,带有一丝丝浪漫情致,八仙桌用得小了些,灯烛旖旎了些。
皇后殷勤布菜,朱缙饮了盏酒,酒色盈盈染着春色,室内暖得烫人。
“陛下。”
皇后放柔了神色,殷殷把盏,娓娓道:“臣妾嫁给陛下,一开始少不经事,不解修仙大业,以至于错过许多年华。今林皇贵妃为后宫做了表率,臣妾深深愧疚,愿以身赞玄,襄助陛下白日飞举。”
说着她将事先精心撰好的青词拿出,奉上一枚八石仙丹,仰凌紫极,献于君王。
那枚通体纯金泛着光泽的仙丹,混合朱砂、灵芝、鹤骨,废了许多人力物力仙力才凝结而成。
朱缙道:“皇后有心了。”
却并未服用。
皇后内心惴惴,以为他嫌弃仙丹不好。此乃赵贵人请云清观最有道行的法师遍采山露炼制而成,萃取万物的灵性,仅此一枚,是世间绝无仅有的助益修行之物。
朱缙神色幽漠,道:“仙人者餐六气而饮沆瀣兮,漱正阳而含朝霞,大道实可遇不可希求。”
皇后虽是书香门第的小姐自幼读书,却难以理解这几句空泛玄奥的话。
她送他仙丹并非沉迷道教,而是想以此效仿林静照博宠,挽回君王的心。
夜,帷幔落下,月色旖旎。
皇后卸下钗环散落乌发,悄然含羞来到榻边君王的面前。
“夜深了,臣妾侍奉陛下安置吧。”
龙凤花烛明亮噼啪微响,良宵吉时,花好月圆,气氛推进得恰到好处,心照不宣。
皇后陷落在柔软的榻上,肌骨在微微颤抖,带着恐惧和期待。朱缙与她咫尺之对,衣裳仍完整着,目色雪寒如水。
皇后的手试探着害怕地轻轻攀上他,试图帮他除了衣裳。外界潇潇雨声,依稀漫糊的光亮,让人愈发想躲到黑暗里寻找安全感。
这是帝后第一次圆房。
眼看着就要行敦伦之事,朱缙却停了动作。
他静静道:“皇后,罢了。”
皇后冻在原地。
朱缙旋即长袖微拂便离开。
皇后慌忙揽住他,含着哭腔道:“陛下!为什么,臣妾做错了什么吗?”
朱缙阖目,念起那夜和林静照在一起的感觉,莫名几分怀念。
他无需向皇后解释什么,甩开皇后,神姿清发,暮色烛光下的身影掠过一阵深沉碧色的风,飘然诀然而去。
皇后维持着挽留的姿势,夹杂着滔天的恨意,泪如雨下。
“陛下!……”
夜光下,仙丹滚落在地上,金色的表面沾满了灰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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皇后侍寝却被完璧归赵,引起后宫轩然大波,嫔妃暗地里窃窃私语,怀疑皇后乃天生石女无法侍奉圣驾。
皇后蒙受巨大心灵创伤,连日来闭门不出,连后妃晨昏请安都免了。
这后宫,终究是皇贵妃一人的天下。
沙沙雨珠打在疏疏翠竹中,叶子黄了,薄云笼罩着大地,很快秋日将至。
林静照懒洋洋地倚在美人榻上吹着秋风,窗子半开着,时而掠过一群南归的燕子。望眼连天,一年的光景匆匆逝去。
“上午奴婢又打发走了两位嫔妃,她们百般讨好,只求见娘娘您一面。”
芳儿说,“皇后门前凄凉寂寞,娘娘门前倒是热热闹闹,人气络绎不绝。”
林静照漫不经心,“一些见风使舵的人罢了,赶走就是。”
芳儿道:“是,奴婢当然不会让她们打扰娘娘。”
林静照侧头,眺向铅灰色的远天。
皇后凉了,凉得比想象中还快。
其实那夜经过赵贵人的事,她就隐约感觉到圣上不喜欢皇后党,更不喜欢皇后。
皇后本是太子朱泓定好的嫡妻,因皇位更迭才阴差阳错嫁给了圣上。皇后,太后身上沾染了先太子朱泓的气息,注定令今上厌恶。养虎遗患斩草除根,圣上必然不会给朱泓的母亲和妻子留下活路。
赵贵人是皇后的爪牙,皇后又是太后的爪牙,圣上清除外戚,首先拿她们开刀。
那日她向圣上献忠说会为他除掉最后的眼中钉,清洗后宫,他未置可否,现在似释放了一个微妙的信号。
林静照原本是江杳,和太后娘娘、皇后娘娘都十分交好,太后也很疼杳杳。
可她身份骤变,被抹掉了原本的名字,成为了妖妃林静照的头衔,还不能以真面目示人,倒成了太后娘娘的敌人。
她被迫改变原本的立场,去学会依靠圣上,在这激流湍急的深宫中立足,做一只勤谨温顺的猫。
他那样狠辣,轻易废掉了她的武功,杀掉赵姑姑,廷杖百官。
她依势而为,才能活命。
……
无独有偶,雨晴之后,在后花园遇到了赵贵人。
彼时林静照正在梧桐树下赏花,见赵贵人失魂落魄地从显清宫方向出来,踏在青砖墁地的花园小径上,失魂落魄,双目通红。
坠儿小心对林静照耳语道:“娘娘,她又到陛下面前献丹邀宠,还诋毁了您不少恶言,被赶了出来。”
林静照长长哦了声,看来皇后党仍不死心。
赵贵人也瞧见了皇贵妃的仪仗,奈何从前做赵端妃久了,身上拿捏着傲气,看不起来林静照这等来路不明的野妃,白了一眼,哼也不哼地快步走过去了。
这一白眼惹痛了林静照。
她道:“站住。”
赵贵人身形一僵。
宫中最讲位份尊卑,林静照是皇贵妃一人之下万人之上。
赵贵人缓缓转过身来,不情不愿地矮了矮身,“贵妃安。”
林静照头上戴着帷帽遮蔽面孔,轻抚剔透指甲上的蔻丹,“赵贵人还不清楚后宫的位份吗?”
赵贵人隐忍着咬唇,更正道:“皇贵妃。”
林静照沉了沉唇,冰一般透明的清净,缓缓道:“本宫虽然脾气好,却也看不得尔等狐媚子在宫中邀宠。陛下斋醮讲求清静无为,有本宫侍奉便好。若你们一个个都去叨扰,陛下何时能修成大道?”
赵贵人脸色煞白,听她三言两语就将陛下独占了,显而易见的怒,“你……别欺人太甚,后宫还有皇后娘娘做主呢。”
林静照冷艳地笑了下,“皇后又怎样,不也是本宫的手下败将么。今日你若用皇后压人,本宫便叫你尝尝厉害。”
顿了顿,“便褫夺了你贵人的位份,贬为采女,罚你去冷宫反省,再禁足一百日。”
赵贵人难以置信地瞪大眼睛,难以相信林静照在这肃穆森严的皇宫中竟敢越俎代庖,怔怔张开喉咙,说不出话。
半晌,赵贵人才语无伦次地驳道:“林贵妃,你敢!只有陛下才能惩治嫔妾,你算什么?你这么做不怕陛下迁怒吗?”
林静照眼色使了使,还没等赵贵人反应过来,宫人已上前将她拖走。
赵贵人连声救命,挣扎着呼喊着。
林静照弯腰掐住赵贵人的下巴,道:“本宫与陛下情义深厚,陛下赋予本宫这样的权力,你懂什么。再敢放肆,本宫割了你的舌头。”
赵贵人又怕又惊恐,含泪怒道:“你会有报应的,陛下会罚你去慎刑司的!”
又朝着显清宫喊道,“陛下,陛下!臣妾要见陛下!陛下救臣妾!”
林静照云淡风轻,诏狱她来来回回走过好几趟,这点场面自然不放在心上。她从前是习武之人,心狠手辣是应该的。
后宫是吃人的地方,有宠才能活着。
“拖下去。”
她吩咐道。
赵贵人无限惊讶怨恨的咒骂声越来越远,林静照擦了擦手,凝视着梢头瑟瑟的黄叶,眸中如一片深沉静谧的湖。
权力的快感丝丝缠绕着她的心,她方尝到我为刀俎人为鱼肉的滋味。可惜,她的权力被关在笼子里,套着锁链,只能在有限的范围内使用,鱼肉得了别人,救不了她自己。
她终究是为旁人办事。
……
一波未平,一波又起。
林静照那日午后将赵贵人废掉后,接连处置了数个从前诋毁过她的嫔妃,包括那个见风使舵的陈嫔。
凡惦记着陛下的她一个不放过,后宫枝折花落,沦为她一人的天下。
后宫嫔妃深心惊讶,愤怒且恐惧。即便圣宠在身,林静照如何敢这般嚣张?
陛下是个揉不进沙子的人,唯独被林静照迷惑,无条件纵容斯女。
一时间,太后、皇后纷皆去陛下面前指责林静照。奈何陛下正在闭关,不见任何人,太后等人只得耐着性子等待。
待十几日后陛下终于出观,后宫嫔妃大多数已被林静照磋磨过,一片哀鸿,有冤无处诉,苦不堪言,把林静照当阎王爷。
太后泪眼酸心地控诉林静照种种跋扈事迹,朱缙问清楚了原委,龙颜微愠,也感不妥,口头降谕责备了皇贵妃几句。
太后要求朱缙立即废掉林静照的皇贵妃位份,打入冷宫,廷杖,赐死,赐予林静照十倍的羞辱,为被她欺凌过的无辜妃子讨回公道。
朱缙恻隐中有种砭人肌骨的清冷,却为林静照开解:“她只是太爱慕儿臣了,没有坏心。”
没有坏心?
太后听他这般轻描淡写,腾起一阵悲愤,厉声道:“皇帝,难道你要纵容她!?”
朱缙让步:“儿臣会责罚她。”
太后追问:“如何责罚?”
朱缙笑了,能怎么责罚,口头责问几句便罢了,还能打杀不成。她只是惩罚了几个以下犯上的妃子,没做什么错事,哪至于赶尽杀绝。她脸皮薄,若是廷杖也太血腥了。
他是修行之人,看不得。
第30章 伴驾朱缙目光淡薄而锐利
日色渐渐逼近廊檐,天幕大明。
显清宫,青烟缭绕,鹤鸣嘹呖。
林静照坐在御座,用甜秀的嗓音将奥涩难懂的青词声声诵读而出,空气中充满了清虚平静的道气,使呼吸变长。
一篇诵罢。
磬音依旧回荡在深邃的大殿中,洗涤心灵。
朱缙斜倚身子,懒洋洋阖目,慢声提起,“听闻你在后宫横行无忌,废了赵贵人。”
林静照闻此,如扇的睫向下垂了垂,拖着长长的尾音解释道:“陛下明察,是赵贵人先不敬臣妾的,臣妾秉公行事。”
他淡呵了声,“太后及六宫嫔妃联合向朕告状,朕放你出来,你倒出息了。”
他这口吻喜怒难辨,隐隐约约影射她前几日私逃之事。林静照滞了滞,自知理亏,委婉辩解说:“陛下,赵贵人是皇后指使的,多番叨扰于您,罪有应得。”
朱缙笑了,笑中殊无什么笑意,反问:“哦?爱妃如此霸道,自己伴驾可以,旁人便是叨扰。爱妃这般善妒,怕是想把后宫嫔妃都剪掉。”
林静照知皇帝承担着绵延后嗣的职责,为求皇室枝繁叶茂千秋万代,后妃嫔妃只能多不能少,道:“臣妾不敢擅专。可皇后与前朝勾结,实在没安好心……”
他冷冷打断:“住口,要尊重皇后。皇后乃后宫之主,与朕亦情意匪浅。若你尊卑不分,这皇贵妃之位你也担不起了。”
林静照沉默了下,有些摸不准他的意思。前朝既肃清,后宫太后一党肯定要除去的。她这么做不过是当他的刀刃,替他做恶人,做那个火中取栗的角色。一旦有了任何变故,他随时可以把她推出去做替罪羊,本质是她受害。
她神思缥缈,不禁想起了前几日帝后圆房。莫非传言不实,圣上实则和皇后圆了房,二人情深意浓,床笫嬿婉,圣上又对皇后起了怜惜之心,不欲除之了,所以才对不敬皇后的自己疾言厉色……
正此刻,一只骨节分明的手抬起了她的下巴,冰人的温度,“你在走神。”
林静照激灵灵,霍地抬起头,见朱缙神色有明显的冷峭,深广似深渊,显然是对她御前失仪的行为极为不满了。
她不敢稍动,维持着那僵硬的姿势,虚声道:“臣妾没有。”
朱缙目光淡薄而锐利,一寸寸仿佛在剐着她,比方才逼峻了数分,“在想谁?”
林静照感到寒冷渐次袭来,一阵阵袭击着胸口,无法在他面前说谎。
“是……”
她在揣测帝后之间的事。若直言出来,恐圣上真会怪罪,认为她越俎代庖。说到底,这是他和皇后夫妻俩的事,她是外人。
她仰着头颅,如鲠在喉,被他这样刻薄地逼问,眼底细微湿润。相处数月,大抵也培养出些微薄的情分。
朱缙顿了顿,漆目流露别样的讽意,桎梏着她的修长的脖颈,徐徐说:
“朕已赐陆云铮首辅之位,他如今娶妻生子,风光得意,你的父亲朕未曾惩罚。他们都过得很好,你只管安心留在后宫。”
林静照被这话浪拍打得一阵阵怔忡,花了些时间才反应过来,原来他误会她在想陆云铮了。
她喘着细气,心跳逐渐平稳下去,道:“臣妾明白,都听陛下安排。”
朱缙凝注着她秋水盈盈,容色苍白,额头渗出了粒粒汗珠,显然是被吓到了。
她仰望他时,像脚底求怜的一只蝼蚁,除了敬畏就是恐惧。而对陆云铮,却会情不自禁流露温柔怀念的辞色。
他默了默,心底莫名有几分不舒坦。
他本不想闹这么僵。那夜他将和皇后敦伦时,确有一瞬想到了她。
朱缙伸手将跪着的她拉起来,一下下摩挲着她,似漫不经心地抚慰,“你擅自将赵贵人打入冷宫,弄得六宫民怨沸腾,朕不过说你两句,你就委屈了,后宫以后怕是由你做主。”
林静照察觉他口吻中些微宽许之意,方才他将家人的一丝丝讯息透露给她,一方面给她吃定心丸,另一方面也是无形的威慑,他能给她的家人荣耀,自也能将他们踏入烂泥。她半丝反抗的余地都无。
她咽去了委屈,小心地对曰:“处置赵贵人,臣妾即便大胆,也是借陛下的势。”
朱缙不冷不热,“胡言,朕何曾给你这样的势。”
林静照蹙着秀眉,坚持道:“谁不知道臣妾是您亲手封的皇贵妃?您给了臣妾特权,臣妾做什么背后都有您赞同。臣妾是看那赵贵人日日勾引您,实在讨厌,才小小地惩戒一番。”
“小小的惩戒?你可知太后对朕哭了很久,让朕没法做。”
他犹带春寒,若有意地提醒她,“赵贵人亦是朕心头所好。”
林静照抿了抿唇,察觉他微妙的疏离和博爱感,后宫众生平等,下意识欲从他怀中退出谢罪。然而一股很强的力道却禁锢在她腰间,制止她离开,隐约透露了帝王的意思。她左右踌躇之下,姿势微微调整,扯着他的袖子嗔怨道:“陛下的心很大,博爱很多。臣妾的心很大,唯装得下您一个,只愿替您分忧。陛下这么说,臣妾伤心了。”
朱缙清眀的神色中泛着明显的质疑,敲打似打量她,目光如寒针。
林静照被他强烈地凝视,暗自惴惴。这么说虽没取悦到他,至少他未曾动怒。
他一定会帮她,无论她在后宫得罪了多厉害的人。
因为她这么做,本质上利好于他。
“朕有什么忧,你知道吗?”
半晌,他问。
林静照与他咫尺之距,气息几乎交织,内心扬起千尺浪,表面只装得春水般温静:“陛下所忧,乃国事家事天下事,以及寻访神灵的成仙之事。”
“那你有何见解,”
朱缙眼中光雾万重,沉稳地控制着,严冷的微笑中,给了她一个新称谓。
“神仙。”
林静照讶了讶。
她因传奇的升迁事迹被宫里宫外暗地里称谓神仙,北镇抚司侦伺万民,这些风言风语自然也流到了皇帝耳中。
她被这称呼弄得一怔,眉目如小水湾纯透单纯,忠诚地说:“臣妾以前既当过陛下的刀刃,以后愿继续当。”
“你是在讨好朕,试图和朕交换。”
他戳她漏洞,并不领情。
帝王天性多疑又孤高狷洁,既要杀人又搏仁孝的美名,她每一句话每一个字都必须精准踩在他的点上,保全他的面子。
林静照心知肚明,他清除内阁,明明是利用了她的噱头,以封皇贵妃之名挑起争端,现在却装得光风霁月,否认那些阴私事。
“那臣妾说错了。不是臣妾成为了陛下的刀刃,而是陛下一直在庇护臣妾。”
她顺着帝王心思,身段柔软,改口道,“陛下清洗前朝的同时,也教训了诋毁臣妾的人。那些人口口声声叫陛下赐死臣妾,臣妾很恨他们,多谢陛下帮忙廷杖了他们,帮臣妾出了口恶气。”
朱缙深心微笑,漠漠射来一道目光,存心戳刺:“可他们都是为国为民的重臣,却被你害死了,轻者也流放了。”
“陛下这么说,臣妾是妖妃似的。”
“难道不是吗?”他道。
她想要骂他是昏君,可出不了口。骂名都她背了,他捡尽好处。
“忠臣死了,陛下很可惜吗?”
“嗯。”他混杂着缅怀。
林静照当真看清他的虚情和凉薄,廷杖那些大臣毙命时,没见他半分手软。
“还以为拆散了你和陆云铮,你心里会怨恨呢。”
半晌,朱缙淡幽幽地说。
林静照听他又蓄意提起陆云铮,心中绞痛,喉咙又干又涩,道:“臣妾自从侍奉了陛下,前尘往事都忘了。”
他若无其事地旁观她演戏,微微笑了只当不经意,弹了下她脸颊。
陆云铮是二人共同的心结,朱缙却偏偏留着斯人,任斯人在官场上活跃,给陆云铮加官进爵,把眼中钉摆在眼前。
乐极生悲,月满则蚀,古往今来素来是狡兔死走狗烹,飞鸟尽良弓藏。
林静照预感陆云铮这样登上巅峰并不好,容易得意忘形而犯错。不过这念头就在她脑海一闪,暂没到严重的地步。
“继续说你的打算。”朱缙道。
林静照的职责,从前是制造混乱帮他铲除内阁,现在是铲除皇后和太后。
她直言不讳道:“臣妾想让您以后继续帮助臣妾,庇护臣妾。既憎恨前朝那些针对臣妾的官员,也恨目空一切的皇后和赵贵人。是她们分走了您的宠爱,臣妾日夜都想铲除她们。”
气息骤然像漩涡一样危险起来,朱缙似真似假地挟着威势,“放肆。”
林静照骨骼颤了颤,辨不清他是真怒还是假怒,迫使自己挺直。
他以拒人于千里之外的气场一声声谴责她,似责怪似护短地,“你倒是诚实,竟有这等大逆不道的心思。朕方才已告诉了你,不得对皇后不敬。看来朕还是给你位份太高,娇纵得你无法无天。”
她并不怕,如此大逆不道的话他仅口头责怪,并未叫人将她拉出去杖毙,足以清楚地展现这位残酷凉薄帝王的内心了。
她照旧道:“臣妾内心这么想的,便这么说了,只因当着陛下您才敢直言不讳。”
“朕不喜欢自作聪明的人。”
林静照驳,“可臣妾的聪明,依附于陛下。”
“那皇贵妃是一定要针对皇后了?”
他含着极深谴责的意味,杀气与危险之中,又带着些许隐晦的宽宥之色。
铲除皇后这件肮脏事必须有人来做,她是最好的人选。
他作为帝王,即便已经与皇后离心,明面上也不能无缘无故废掉自己无错的皇后。
对太后这个名义上的母亲,亦是同理。
林静照其实没有多恨皇后和太后,在遥远的从前她为江杳时,甚至和太后等人有情义。
而现在她为了当好一个合格的棋子,充分发挥效用博取活路,谁都害谁都毁,管它什么善恶原则,什么旧日情意。
她在冷宫的那些时日生不如死,又有谁人对她伸出援手了。
如果算计皇后能换得她一丝丝好日子,她会毫不犹豫地送皇后去死。
此刻,面对帝王答错即死的质问,她缓缓阖上双目,铿锵一个字:
“是。”
“陛下若不庇护我,便赐我死罪吧。”
阳光正盛,庭中树枝树叶好似金笼子,射下金色的光辉来,朱缙眉骨之间一洼自然的痕影,使长久斋洁雾凇结霜的他沾了些暖色。
她闭上眼睛,等待惩罚的来临。
半晌,却听他一句深微的长叹。
“那朕只能帮你了。”【你现在阅读的是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