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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60-370

作者:莎普爱思滴眼睛本书字数:K更新时间:
    第361章 成眠


    不知不觉之间,夜已渐深,繁星在晴朗的夜空中点点闪烁,到了该休息的时候,大板牙早就困得四蹄乱摆、眼睛都睁不开了,但是畏于姬宴雪,更怕自己弄脏了这座格外华美的宫殿,又强撑着不敢睡。


    还是谢挚看出它困倦,又是心疼又是好笑,织了一层符文给它当软垫,让它去睡了,否则这头笨毛驴就算把自己困死,也绝不敢躺倒。


    “唔,小毛驴的居所倒也是个问题。”


    昆仑山上当然没有马厩驴圈之类的地方,姬宴雪沉吟了一下:“不若令它也去花园居住?那是个好地方,想必它会喜欢。”


    神族的花园里遍植灵药,灵气充沛,堪称一珍贵宝地。


    她知道谢挚很爱重自己身边的这头毛驴,虽然这毛驴模样既不威武漂亮,血脉也不纯粹高贵——更不如说,根本谈不上什么血脉,她早就用大观照瞳术看过了,这就是一头再普通不过的凡驴,只不过意外能够修行而已。


    谢挚既要与她在昆仑山上长居,想必这毛驴也是一样,她为它安排住所也是理所应当,毕竟它是谢挚的坐骑。


    谁料谢挚眨了眨眼,道:“没事的,阿宴,并不必如此。”


    “它是一头东夷毛驴,昆仑神山地处西荒,寒冷孤寂,它恐怕不能适应这里的风物气候,你也看到了,它胆子十分小,又怕你,又怕其他神族,就算为了我勉强留在昆仑山上,也并不快活。”


    姬宴雪听明白了谢挚的意思:“所以你想……”


    “不错,我想将它带回东夷,放它归去。”


    谢挚望了一眼卧睡的小毛驴,目光便柔软了些许:


    “当年在北海之时,我曾同它说,我并不是它的主人,只不过它偷吃了我的茶树,所以罚它时常载我一程。”


    “现如今五州安定,我也不需要再东奔西走了,放它自由,也是应有之义。”


    “你打算去东夷?”


    “是。”谢挚轻声道:“我想去东夷放归小毛驴,再看看真凰的遗迹,见一些……故人,自此一路向西而归,去中州见一见阿契和还活着的朋友,再于大荒找到白象氏族,最后再回昆仑山上。”


    “东夷么……”


    姬宴雪思索了片刻,“你沉眠了五百年,如今醒来,重会故人是理所应当,想必你和朋友们一定有许多话想说,也确实应该向他们报知平安,毕竟耳闻总比不上亲见,如此方能让他们安心。”


    她抬眸道:“不过,我要陪你去。”语气不容否定,显然早已决断。


    谢挚初醒不久,身体尚未恢复,又对如今的五州多有陌生,她怎能放心她一人独行?


    此外,也有她自己的原因。


    ——她太久没见谢挚,分外思念,不愿离开谢挚左右,就连在殿外行走都是时刻牵着谢挚的手。


    一路见到许多神族,谢挚颇为不好意思,想要离她稍远一些,姬宴雪却神色自若,甚至还将她的手握得更紧了一些,仿佛在以此宣告她们二人的关系。


    谢挚听姬宴雪要陪她一起,心中欢喜,她知道神族的规矩,原本是想要自己一个人去的。


    “不要紧么?我虽然很愿意你和我一起,但听说,神族的祖训是不许轻易下山的。”


    姬宴雪纠正道:“是没有特殊缘由,不许轻易下山。现在,你不就是我的缘由么?就算是太一神在我们面前,也会同意的。”


    谢挚失笑:“这倒也是。”


    凭她对太一神的了解,她应该是最乐见于她们在一起的,在秘境里,太一神的意识甚至还为她们做过媒。


    若是太一神还活着,她必定还会挑一挑眉,意味深长地笑着调侃一句,问谢挚“现在还‘只是朋友’吗?”


    大板牙已经完全睡熟了,白肚皮翻出来,有规律地微微起伏,发出均匀的呼噜声。


    自方才便一直徘徊在心头的话终于冒出来,谢挚歪头瞧向姬宴雪,尽量若无其事地问:“要不要……歇息?”


    她知道,歇息这两个字,往往带着一些引人遐想的暧昧色彩与暗示意味,她和姬宴雪也并非没有经历过情事,按理说应该无需害羞了才是,她也并没有引诱的意思,但不知为何,说出时还是脸烫心跳。


    ——她竟然是期待而不自知的。


    意识到这一点后,谢挚倏然红了脸颊,垂下头去。


    姬宴雪显然也想到了什么,唇边漾开深深一抹笑。


    她的容貌无疑是无可挑剔的,浑身上下无一处不美,浅睫碧眸,金发灿烂,唇色艳红,容光摄人,虽然总是含笑,但那笑不及眼,常常是为了轻蔑或者冷嘲,总显得高高在上;


    此时凝注着谢挚,神情却是极少见的温柔,宝石般的眼眸仿佛要融化开来,化为一汪翡翠池,微微一笑也如百花盛放,谢挚只觉说不出的华光美色扑面而来,好似能嗅到生动香气,心口不由得一窒。


    “哦?歇息?在哪里?”女人放缓声音,好整以暇地挑眉。


    她很清楚自己容貌的威力,也知道自己声音好听,更知道谢挚喜欢自己的脸和声音,发现这一点之后,便开始毫无顾忌地利用自己的美貌,频频引诱谢挚顺从自己的心意,谢挚对此也觉无计可施。


    谢挚强自镇定:“昆仑山乃是神族领地,你是神帝,在哪歇息,自然是你来定……”


    姬宴雪要的正是这个回答,立即道:“跟我一起,去我的寝殿。”


    说完,瞧一眼呼呼大睡的大板牙,笑道:“这里就留给你的毛驴吧。”


    姬宴雪的寝殿离得不远,正是决战前姬宴雪让谢挚暂住的那一座偏殿,谢挚跟着姬宴雪走进去,有些惊讶地发现,这里居然与她五百年前第一次进入时一般无二,布置没有分毫改变。


    案边仍然是散乱地放着许多书卷玉简和刻刀,随便堆在一起,有些书都翻得卷边了,看起来一点也不像神族君主的寝殿,倒有些像一位饱读诗书的学者的书房。


    谢挚一看就想帮姬宴雪收拾整齐,心想以后大有时间,倒也不急。


    这里充满着姬宴雪的气息,分外叫人安心,她仔仔细细地打量过殿中的每一处,想象出姬宴雪过去的五百年在这里如何度过。


    她会一边饮酒一边读书吗?读书读累了,便拿起刻刀,随手雕些什么?


    那样可真是自在洒脱,谢挚颇为神往。


    她还在案边看到了几个刻得非常生动的小木偶,被主人认真地拜放着,都是狐狸,神情各异,有的嗔怒,有的微笑,有的羞涩,有的忧虑,应该便是姬宴雪雕出来的成品。


    姬宴雪喜欢狐狸?之前倒没听她说起过。


    察觉到谢挚的视线感兴趣地久久停留在那些木偶上,姬宴雪有些不自然,轻咳一声,拉回谢挚的注意力。


    “还想喝酒吗?就像你之前一样。”


    谢挚果然脸一红,显然想起了她上次饮酒是为了什么:“不了……”


    “那酒后劲好大,不知叫什么名字?我喝了好久都晕晕乎乎的。”


    “叫雪前刀,是昆仑山的特产,冰凉清冽,神族都很爱喝。”


    顿了顿,姬宴雪又意有所指地低笑道:“不过,那应该不止是酒的原因吧。”


    谢挚自然也懂她未明说的言下之意,只当自己不知。


    但女人低柔的笑声却让她心间发痒,耳朵愈烫。


    坏人……!明知道她不好意思,还故意这样……


    立在榻前,捏着衣襟,谢挚颇有些踟蹰,不知自己是脱衣好,还是和衣而眠好。


    后者是不是太做作了呢?毕竟她们二人之间其实什么也都看过了……


    但如若是前者,又会不会被阿宴视作勾引?那,那要是今晚她们真的那样,她要不要稍微矜持一下再答应,还是……


    姬宴雪含笑的声音从后面传过来,懒洋洋的:“怎么了?睡了五百年,连如何歇息也忘记了?还是说,需要我帮你解衣?”


    “不、不用……!我自己会脱!”


    吓得谢挚连忙三两下解开外袍,跳上软榻,拿锦衾把自己裹得严严实实,只露出来一张粉粉的脸来。


    姬宴雪笑得愈发愉快了。


    她蹲下来,和犹在慌乱的谢挚对视,温柔道:


    “今晚,想和我一起睡吗?想的话就点点头,我陪你。”


    “若是不想,我便去旁边读会书,待你入眠之后,自去大殿歇息。”


    这具身体在冰床上躺了五百年,谢挚的意识也在小世界的无数世界线里徘徊了五百年,她能感觉到,谢挚的心神和肉。体都很疲倦。


    她需要好好休息,她们二人,也需要耐心的适应与磨合。


    不能心急——姬宴雪这样告诫自己。


    五百年都等过了,再久一些,也等得起的。


    更何况,现在小挚就在她身边,再难熬,也总比不上之前,甚至连等待的过程也变成了一种乐趣。


    其实她大可用一些别的法子来催逼谢挚,无形地引导抑或施压——年长者的办法总是有很多,只要她想;


    她也发现了,只要不犯致命错误,谢挚在感情中其实性子颇软,很好说话,一旦喜欢上谁便是痴心一片,难以拒绝伴侣的要求,但她并不愿那样做。


    姬宴雪想要尊重她,爱护她,让她自己做决定。


    就像小挚想去东夷,无须它话,她便陪她去;


    而现在,若小挚想让她留下来陪她,她便留下,若是不想,她便去别的地方。


    姬宴雪等待着谢挚的回应。


    她从来不是什么耐心之人,此时却觉得,就算是让她等到冰河消融,也没什么关系。


    紧裹的锦衾松开一道缝,一只手伸了出来,轻轻勾住她的衣袖。


    姬宴雪捉住那只手,对上了一双湿漉漉的乌黑眼眸。


    “不要走……”谢挚小小声地道:“我想你陪着我……”


    其实,并不只是姬宴雪不愿和她分开,她也是一样的。


    只有姬宴雪在她身侧近旁,谢挚才觉安心自在,若是可以,她简直恨不得一直靠在她怀里才好。


    一路上遇到神族的时候,姬宴雪紧握着她的手,她也会不自觉地露出微笑,悄悄离姬宴雪更近一些。


    真是直截可爱的答复——姬宴雪心头一软,摸了摸谢挚的脸颊,答了声好,便从容褪下臂环,又解开腰带,脱去长裙,躺了下来。


    神族都喜爱在手臂上戴金环,看起来有些像中州贵夫人所戴的金钏,但是又不太一样,似乎既有束袖之效,同时又是地位的象征。


    谢挚每次盯着姬宴雪看的时候,目光总会被她手臂上的黄金臂环吸引,却不知道她慢条斯理地褪下臂环的时候,另有一种特别的性感。


    接下来便是解别的了……


    无意间瞥到的一点动人曲线深深地留刻在了脑子里,谢挚不敢再看,干脆将脸全埋进锦衾里去。


    ——这下却更糟糕,薄衾里全是姬宴雪的气息,她想闻又不敢闻,越不敢闻,那气息却存在感越发强烈。


    她在姬宴雪面前扭扭捏捏的,姬宴雪但是格外坦然,对袒露身体毫不羞涩,也不怕被谢挚看到,甚至可以说是乐于展示。


    毕竟,她那样美,当然无须害羞……


    谢挚又想起了五百年前看到的景色,忍不住失神了片刻——那样美的身体,她居然也曾毫无遮挡地抱过吻过的,真是神奇……


    灯火倏然暗下,姬宴雪独有的香气包裹了她——这次却不是来自锦衾,而是来自谢挚的身边,她甚至能清晰地感受到女人身体上隐隐传来的体温与热度。


    “累吗?”


    姬宴雪很自然地展开手臂,谢挚再回过神来时,发现自己已不知不觉躺到了她的怀里。


    “倒也还好……”


    其实谢挚本想说不累,如此还可与她再多说会话,但是姬宴雪的问句好像有魔力似的,她一问,她忽然便觉得周身沉重,最重的便是眼皮,连姬宴雪的调侃也仿佛是从云雾里飘出来的:“还好?我看你眼睛都睁不开了。”


    谢挚模模糊糊地答应了一声,听不出来说了什么,不过姬宴雪本来也不是要她回答,并不追问,只是手搭在谢挚肩上,慢慢地抚。


    谢挚跟她说要将小毛驴送回东夷时,说昆仑山寒冷孤寂,恐怕小毛驴不能习惯,她只是一句无心之言,但姬宴雪却记在了心里,一直在默默地思索此事。


    她并不打算去问谢挚,依她对谢挚的了解,大概她一问,谢挚只会答,“只要有你在,哪里都很好”,或者“我并不在意这些,之前也已习惯了”。


    这些话固然是谢挚的真心话,但若是仅止于此,还十分满意,便是她做得不够好了。


    思索了片刻,姬宴雪心中便有了大致的计划。


    “昆仑山上的确寒冷孤寂,神族又素来稀少,你若是待不惯,以后我可以陪你常常下山去,此外,我也会努力修整山上,虽然终究比不上东夷风景秀丽、气候滋润,但也可以让这里不那么无趣。”


    若是谢挚还是不喜欢待在昆仑山上,也可以住在别的地方,她每日去寻她即可——反正她乃是半神,修为不用在此处,更待何时?


    至于神族的传统,为心爱之人破例一些又何妨?哪怕母皇,也绝对无话可说。


    她征询谢挚的意见,问:“你觉得如何,小挚?”


    没有回答。


    姬宴雪又低低地唤了一声“小挚?”,低头去看怀里人,便见人族的睫毛长长地垂着,呼吸均匀,蜷缩在她怀里,已经不知什么时候睡着了。


    真是可爱……


    抬指轻轻地戳了戳谢挚的脸颊,姬宴雪不自觉露出一点极柔和的笑,无声地感叹。


    谢挚这样乖乖地靠在她身上,好像比平时还要可爱一些,叫人心头块块塌陷,填满羽毛般轻柔的情绪。


    其实有件事她一直没有告诉谢挚,以后也不打算说。


    那便是在谢挚“死去”的这五百年间,她没有一次能够成眠。


    每次一闭上眼,谢挚满身鲜血的模样便浮现出来,仿佛有人在拿钝器一下下捶她的心,痛得浑身都发麻,悲楚哀愤,却又无能为力,她不得不再起身调息。


    都怪她,都是因为她贪恋最后的一点温暖,若是她醒来的再早一些,或者没有睡着,是不是小挚的计谋就不能实现,她也就不会死了?……


    这个猜测让姬宴雪寝食难安。


    她终于发现,自己无法再入眠了。


    她憎恶睡眠,睡眠让她失去谢挚,更憎恨自己。


    姬宴雪这种级别的修士,其实早已不用再进食睡眠,但是她无法入睡却是心病所致,不比旁人,格外痛苦,到最后,甚至折磨得姬宴雪白日里也有时能看到幻觉——这也是她见谢挚醒来,第一反应不是狂喜,而是怀疑的原因之一。


    但是今晚,或许,她终于能得一夜好眠了。


    “睡吧……小狐狸。”


    姬宴雪低下头,吻了吻谢挚的额。


    动作又轻又柔,一触即放。


    再也不用在睡不着的时候刻那些木偶,以此来消磨时间,排解孤独与痛苦了……


    现在,小挚就在她身边。


    活生生的,既不是梦境,更不是幻觉。


    “昆仑山和我,都很想你。”


    第362章 夜宴


    接下来几日,姬宴雪都是白日带谢挚在昆仑山上四处散步,一边走,一边低声同她讲一些典故趣闻,与神族的风俗历史。


    几日过去,她们也顺便将神族们见了大半,姬宴雪为谢挚一一介绍各人,谢挚渐渐认清了脸,也将昆仑山走得熟了,她自然明白姬宴雪的用心,心中感念。


    姬宴雪知识渊博,识见高明,声音也娓娓动听,谈起掌故来丝毫不使人无聊厌烦,反而像讲故事一般分外有趣,令人不自觉地沉迷其中。


    能得神帝如此耐心相陪的人,恐怕世间也便只有她一个,往往谢挚听着听着便会走神,从专注于姬宴雪说话的内容,到留心姬宴雪说话的音色。


    她无意识地将姬宴雪平日的声音,与姬宴雪同她说话时的声音做对比,但觉一个傲慢端严,一个温柔万分,心中一时生出一些苦恼,不知哪个更加好听些。


    她知道,在外面与众人面前时,姬宴雪是摇光大帝;


    在她面前时,姬宴雪却是她的阿宴,谁也不曾见过。


    但是……不论哪个阿宴,她都很喜欢。


    再喜欢不过了。


    姬宴雪见她居然走神,也不知自己是该笑还是该气,便故意忽然提问,问谢挚自己方才讲了什么,往往将谢挚惊得一愣,旋即满面红霞,但竟然也能很清楚地答出她的问题。


    见谢挚如此,姬宴雪也不忍心再多说什么,只是无奈地轻笑一声,捏捏谢挚脸颊,道“整日也不知在想些什么”,便轻易地放过了她。


    昆仑山上常年冰雪覆盖,辉煌壮丽,如冰晶之城,美不胜收,却也暗含杀机,布有无数神异阵法,大都从远古一路传下,有的即便是如今的谢挚见到也要头疼,需要花好一番功夫才能勉强解出。


    每到一处阵法前,姬宴雪便会为谢挚细细地讲解一遍,又告诉了她各处机关。


    这都是昆仑山最珍贵重要的机密,旁人绝无半分窥得的可能,姬宴雪却是毫无保留地告诉了她。


    “这些事,就算你以后不住在昆仑山上,知道也是好的。我看你不是很喜欢阵法么?若你想,可以随时来观摩研究。毕竟……”


    不知想到了什么,姬宴雪却忽然一怔,没有再继续往下说。


    她本想说,毕竟你日后要与我成婚,便是神帝的妻子了,也是神族的一分子,自然也有必要了解昆仑山。


    然而话至口边,她却忽然想起一件极要紧的事——


    细细想来,谢挚与她,似乎并未许过什么盟约,甚至连两人的关系也未言明,只是五百年前痴缠过一回而已。


    因她*二人都是聪明之人,并非看不明白对方眼中的脉脉情意,又极默契,谢挚初初醒来,亲昵尚且来不及,又哪来的空闲谈及两人现下是什么关系。


    最后,竟是一直这样,谁也没有提,但谁也心照不宣地默认下去了。


    直到此时忽然说起,姬宴雪才猛地意识到,谢挚似乎并未答应过做她妻子。


    但她倒是非常理所当然,已经在潜意识里默认她会嫁给自己了。


    摇光大帝素来笃定自信的心中,头一次产生了一股犹疑不安的情绪:


    小挚喜欢她,这个她可以确定;


    但是,小挚愿不愿意与她成亲,做她的妻子与道侣呢?


    她想象了一下,时而觉得谢挚必定会欢喜答应,时而又觉得未必——


    万一谢挚被那云清池伤得太深,竟至不愿和任何人成亲呢?


    一想到这里,姬宴雪便觉紧张起来,又很想唤出破军剑,现在就去中州杀了云清池才好。


    “阿宴,怎么啦?”谢挚见她忽然顿住,便问道。


    “没什么,”姬宴雪回过神来,朝她笑笑,“我们接着走吧,前面还有一处阵法。”


    现在不是好时机,她打算之后再提此事。


    姬宴雪又想:


    只要小挚喜欢她,其实别的,倒也并不是很要紧。


    为了昆仑卿上历经五百年终复得醒,神族们还特地举办了一场宴会来庆祝。


    按谢挚的眼光来看,这场宴会并算不上多么盛大豪奢,倒更像是一个宁和温馨的家宴——


    据说中州人皇设宴时,坐席曾经足有万余,光手艺上佳的厨师就住满了一整座宫殿;


    当他们同时开动时,锅下的火焰之盛,仿佛是燃起了一条火龙,弃而不用的食材更是堆成了座座小山。


    与外人对神族的普遍印象不同,神族们的日常生活其实十分低调简朴,甚至可以称得上清苦,神族战士们每日就是读书修行,勤炼不辍,就连姬宴雪也是如此。


    这又跟谢挚少年时的想象大相径庭——


    她那时候以为,摇光大帝每日必定是酒池肉林,纵情声色,醉生梦死,躺在皇座上招招手,便有一个绝色佳人笑盈盈地倚靠而来……


    现在看来,什么酒池肉林,是一个没有;


    至于佳人的话……呃——谢挚颇为窘迫地想到,好像就是她本人?


    今夜这场宴会没有设在殿中,而是设在户外的一处清澈见底的小河旁。


    菜肴流水一般地摆上,等到星辰终于垂挂在天,神族战士们掐动法诀,河水中顿时缓缓飞出许多气泡,散发着融融的光,仿佛无数天然的灯盏,神帝陛下携着昆仑卿上,也就双双来到了。


    “见过神帝陛下!”


    神族们齐齐行礼,又朝谢挚道:“恭贺昆仑卿上苏醒!”


    姬宴雪朗声笑道:“诸位辛苦!这里没有外人,不必拘礼,都请坐吧。”


    她声音如春风化雨,自蕴法力,凡是拂到之处,神族们无不精神一振,心头清明,又行了一礼,谢过神帝之后,这才纷纷落座。


    众神族都心知肚明,今日这次宴会,主要为的便是介绍昆仑卿谢挚,告诉大家,从今以后,谢挚也会是昆仑山的一员。


    之前的见面只是私下,今夜才是正式的引见。


    陛下果然如传言所说,极爱昆仑卿上,连介绍也循序渐进,正大光明,什么都考虑到了,无人能够置喙。


    就连小毛驴也分得了一个坐席,和师回坐在一起。


    它面前摆的都是仙光灿灿的珍稀宝药,周围是着银甲的金发神族,个个仿似神人,旁边坐的则是一个碧衣红发的美丽女子,同样风度不俗,吓得大板牙汗出如浆,不敢直视,只敢埋头苦吃。


    它又不傻,这几日,也算慢慢看出了一些门道,知道谢挚应当是与摇光大帝姬宴雪在一起了。


    虽然不知道这是何时发生的,但她二人显然没有任何遮掩之心,今夜更是明摆着要昭告众人。


    哎,这些情情爱爱之事,它只是一头小毛驴,并想不明白,只要小挚好,小挚开心,就好啦……


    不论她喜欢谁,那一定都是很好很好的。


    小毛驴还知道了过去五百年的真相,最开始很是震惊恍惚了一阵子。


    但它其实生性颇为豁达,说好听一点是随遇而安,说不好听就是听天由命,纠结几日之后也就想开了——


    管他过去多少年,它也仍然是一只拉货的小毛驴,历经大难,它和小挚都好端端地活着,这已经足够了。


    当然,若是能回东夷,不继续待在昆仑山上,就更好了。


    见她二人携手而来,其余神族则是心中各有感叹:


    姬宴雪银甲金发,灿然若霞,谢挚素衣乌眸,鬓发生辉,竟是说不出的般配。


    ……虽然早就知道自家陛下美貌天成,但昆仑卿上醒来之后,陛下似乎比往日更耀眼了许多,眉目熠熠,如明日般不可逼视。


    那位大难不死的昆仑卿上立在陛下身侧,容貌明艳无俦,气质却沉静端方,不似年轻女子,只有在望向陛下时神情才会似水软化,眸光温柔,同样也是美得不可方物。


    在入座时,谢挚也发现自己将要坐的是主位,她有些犹豫——这个位子,没记错的话,应当只有神帝的皇后可以坐吧?


    可是她现在并未与阿宴成婚,便不大合适。


    姬宴雪却若无其事地牵着她坐下,道:“坐就是了,旁的无须在意。”


    因为要参加宴会,姬宴雪今日没有穿平日的白金长裙,而是换上了神族特有的银甲;


    那银甲精美华贵,在薄薄的峭冷月色下流光溢彩,愈发衬得姬宴雪如天神一般圣洁高贵,惹得谢挚频频注目,又怕自己的目光太过明显,不得不掩饰性地屡屡垂眸去饮杯中酒,热气从喉间一路涌到心头,正是神族佳酿雪前刀。


    姬宴雪今夜请谢挚来,却并不只是为了介绍,而是别有心思。


    饮着酒,她装作只是随口一提,淡然道:“小挚,你看那河水如何?”


    谢挚不知她为何忽然提起河水,认真看了片刻,只见霭霭月光下,那小河弯弯,流水淙淙,其形如流冰,其声如碎玉,竟是十分美的一处景致。


    昆仑山上,竟有河水么……?


    谢挚道:“很是漂亮。听说五州的大江大河,如大荒的天恩河,中州的胜昔河,北海的白浪河,东夷的涌斯江,其源头都在昆仑,不过昆仑山上却没有河流,今日一见,才知并非如此。”


    姬宴雪却仿佛对她后面说的一串话全不在意,她停下酒杯,只是柔声道:“你喜欢么?”


    谢挚有点不明所以,还是老实答:“当然喜欢。”


    “那就好。”


    姬宴雪似乎松了一口气,微微笑了笑,重新饮起酒来。


    “现在是春天,等再过些时日,我在河水里投些鱼虾来养,你就可以下河去玩了,就像我们在亳丘时一样。”


    昆仑山上自然并没有河流,只有深厚冰层,她当年在太一神的秘境里,曾见谢挚为亳丘民众下水捉鱼,那时便觉得遗憾,可惜昆仑山上没有河,不能再见谢挚此时的笑容。


    谢挚死去之后,她心痛难以排解,只能藉于外物,花了数年时光,在昆仑山上一点点造了一条小河出来。


    之后又为它精心布景,让这小河看起来浑然天成,毫无人工痕迹,以至于谢挚也没认出来,这竟然是条人造河流。


    姬宴雪为它起名叫执手河,取的正是谢挚的“挚”字拆开来。


    她之前胸中郁郁,没有任何赏玩之心,造好之后便将它撇开去,不再管,只是偶尔打理一番。


    但是现在,这条小河的女主人,却回来了,她也终于可以让小挚看看喜不喜欢了。


    ——还好,她很喜欢。


    但姬宴雪并不打算将真相告诉谢挚,她做事向来是这样,自己一个人不动声色地静静做完,但绝不与人说。


    她这样做,只是因为她想这样做罢了,并不想拿去邀功请赏,或者刻意激起谢挚的感动;


    只要谢挚见了,眼睛亮亮地仔细瞧过,说很喜欢,那就足够了。


    谢挚怔了一下,她又岂是愚钝之人,纵使姬宴雪语气平淡,仿佛只是随口提及一件小事,但她略一思索,也能猜到些许端倪。


    这条小河,大概是阿宴为她所造的了……


    谢挚心中触动,也不顾下面坐着许多神族了,抬手握住姬宴雪的手。


    凝视她半晌,却也说不出话来,最终轻叹一声,道:“阿宴……”


    “你对我好,我都记得。”


    姬宴雪却淡淡道:“不必你记得。”


    不要感恩,不要回报,不要相敬如宾,她不要这些,更不是为了这些,才对谢挚好。


    她只是……想这样做,想对她好,而已。


    不求回报地,心甘情愿地。


    “我只要你喜欢我就足够了,我也是因为喜欢你,才对你好。”


    “小挚,不要有负担。”


    她不希望自己的爱让谢挚觉得沉重。


    “陛下之命,岂敢不遵。”


    谢挚为自己满满斟上一杯酒,朝着姬宴雪举起来,朗声道:


    “我五百年前曾与龙皇决战,侥幸得以生还,全赖神帝陛下之功,心中感念不已,永不敢忘怀,今日在此,便敬大家三杯。”


    “昆仑卿谢挚,一祝神族代出大才,福泽绵延;二祝昆仑山永葆坚洁,邪祟不侵;三祝五州安定和乐,再无战乱。”


    说完盈盈拜下,饮完杯中酒,奉杯请大家看。


    她面上有些薄红,但眼眸还清明着,只是因为饮了烈酒,更添几分湿润。


    神族们都叫了好,同样举杯祝愿。


    姬宴雪一直含笑看着谢挚,亦为自己满斟酒盏,一口饮完。


    “你祝完神族又祝神山,祝完神山又祝五州,唯独,忘了祝你的眼前人。”


    在一片喧闹声中,她靠近谢挚,低声说。


    女人支着下巴,红唇微启,眸光流转,慵懒地呢喃,似在亲昵抱怨,又似在婉转调情。


    谢挚只觉她的眼神比雪前刀更加醉人,光是这样被她看着,心中都陡然生出一阵晕眩。


    “没有忘,自然也要祝你的……”


    她又斟满一杯酒,抬腕送到姬宴雪唇边。


    姬宴雪微怔一下,又笑起来,也不接过,就着谢挚的手饮了一口杯中酒,目光却还深深地落在谢挚身上,竟让谢挚生出一种她啜饮的不是酒液,而是自己的错觉。


    忍着脸烧,谢挚收回那杯饮了一半的酒,抬眸凝注姬宴雪。


    “方才祝完神族又祝神山,祝完神山又祝五州,用的是昆仑卿的名义……祝你,却是要用我自己的。”


    谢挚认认真真地拜下一礼:“西荒蛮女谢挚,祝我摇光陛下平安喜乐,无事烦忧,岁岁有今日……”


    她抬起头来,眼眸乌润,像盛了一捧月光。


    声声含情,字字珍重,缓而又缓。


    “……与我,常相伴。”


    第363章 笛萧


    宴会直到月上中天才结束,大家尽欢而散。


    到后面,许多神族都献上歌舞,还有人来邀姬宴雪也表演一番,姬宴雪欣然允诺,笑着起身,取出一支竹笛来。


    ……姬宴雪居然还会吹笛子吗?谢挚惊讶地想。她之前可从未听姬宴雪说起过——


    女人的指尖已经抚上了笛孔,竟看起来十分熟稔。


    有一个神族悄声对谢挚道:“昆仑卿上,您还不知道吧?神族多才多艺,几乎人人都会几门乐器。”


    她骄傲地道:“而神帝陛下的笛子吹得最好,昆仑山上谁也比不过。每次宴会,我们都会央请她吹上一曲。”


    临吹响时,姬宴雪顿了顿,浅睫抬起,寻到谢挚,碧绿如潭水的眼眸中便漾开一抹笑意。


    谢挚只觉自己的心脏都因这笑而停了一拍,等到再恢复跳动,已是笛声飘出之时。


    那是一缕极清极清的笛音,起先低咽,渐次飞扬,清超旷达,飘举而上,似鹤鸟长唳,如潮歌般连绵不绝;又自成气象,透露着一股洒脱不羁,好像什么都不放在心上,让人闻之沉浸其中,仿佛连心也随着笛声一路飞到了满是清风的长空之中。


    这曲子哀中含乐,虽然怀着几分遗憾,几经承转,却终复昂扬,谢挚从未听过,大概是神族的歌曲。


    人常说乐音可以言志,能够走近一个人最真实的内心,谢挚对乐理只算粗通,但也能听明白姬宴雪笛声中的胸臆。


    她出神地想:


    ……姬宴雪吹出的乐音不像是野心勃勃的帝王,倒像是个潇洒放达的侠客。


    只可惜,神帝的责任牵绊住了她。


    谢挚正在思绪万千,笛音忽而一变——姬宴雪竟是又换了一首曲子。


    柔情款款,缠绵动人,每一落指都似抚到了相思的心弦,傻子也能听出来,这是首讲爱情的曲调。


    周围的神族都露出了然的神色,纷纷善意而又充满调侃地笑起来。


    谢挚被这笑声闹得脸红,却也忍不住心跳阵阵。


    她盯着姬宴雪抵着笛孔的唇瓣,忽然觉得自己有些嫉妒那竹笛——它能被她那样吻着。


    想了想,谢挚还是摸出自己的紫萧,为姬宴雪合奏。


    这把紫萧是布鲁爷爷制作的,在北海的攻城之战时,她曾站在饕餮的头顶将它吹响,引得许多大荒校尉潸然泪下。


    红山书院时,她曾向夫子学习吹箫,当时为的是将来有一日,能够为牧首大人伴奏,稍解姜既望心中的苦痛;但她永远也没有那个机会了。


    现在,她终于又拿起了它。


    谢挚吹得其实并不算好,如初学的孩童一般,颇为生疏笨拙,比起姬宴雪更是弗如远甚,但神帝还是露出了惊喜的神情。


    明明隔着一段距离,她们二人对视而笑时,仿佛世界都缩小了,天地间只余下彼此一般。


    笛音愈柔愈缓,如流水溅玉,似丝绸舞动,而在清澈的笛声之外,另有悠远空明的萧声缓缓渡入,竟是极为和谐。


    河水仍在潺潺流动,神族们听得入神,被这美妙的乐音所摄,连酒杯都忘了举起。


    一曲终了,许久许久,仍然寂静无声,无形的乐音仿佛还在昆仑山上与游云相流荡。


    终于有神族回过神来,低低地叫了一声“好!”其余人这才如梦初醒,笑着叹赏。


    昆仑卿上诚然萧吹得不是很好,但胜在配合精妙,情意深重,与陛下极为默契,倒是正应了曲中深旨,格外动人心魄,比那些技艺高深之人的吹奏,还更叫人难以忘怀。


    师回全程不声不响,饮酒却格外多,最后大醉,竟至无意识间化为原形,现出碧尾狮真身来,吓得大板牙哇哇大叫,直接跳上了桌子,好几个神族也按它不住,还是谢挚上前摁住它的脖子,才让惊慌失措的大板牙恢复了一点理智。


    看着酩酊大醉的小狮子——其实它如今早已不能用“小”来形容,早已长成了如她母亲一般威严美丽的雌狮,躯体如翡翠,鬃发如火焰。


    小狮子长大了……


    她大概也终于意识到,如今的她,早已不是她记忆中的挚姐姐了。


    谢挚轻叹口气,像之前一样摸了摸它的头。


    一转身就碰到神帝,姬宴雪手执笛子走过来,瞧了一眼她身后的翡翠狮子,道:“心疼你的小狮子了?”


    “回陛下,不是我的小狮子,是昆仑神山的碧尾狮。”


    谢挚一听就知道这人又在醋了,她也很懂该怎么哄她,一边纠正,一边自然地挽住姬宴雪的手臂。


    这个小动作显然取悦了姬宴雪,女人神情看起来没有什么变化,只是却不动声色地悄悄展了展手臂,方便谢挚更紧地贴近她。


    “那么,昆仑卿上呢?”


    “昆仑卿……”


    每次姬宴雪这样叫时,谢挚总觉心中泛开一圈涟漪,“自然也是昆仑神山的。”


    “而昆仑神山属于我。”姬宴雪望着她笑道。


    昆仑卿,当然也属于她。


    回到殿中,谢挚才问出心中的疑问。


    “方才我与你共坐的时候,其他神族都没有分毫惊异之色,仿佛此事很理所应当似的,是你之前同她们说了什么吗?”


    姬宴雪原本并不打算告诉谢挚,但也知道此次宴会之后,以谢挚的敏锐,必定会察觉端倪,因此这一问在她意料之内,早有心理准备。


    “是。在你……还没醒来的时候,她们担心我,希望我不要过分沉溺于哀恸之中,我告诉她们,你是我的妻子,她们这才不劝说我了。”


    为友人过哀,当然不合适;但若是丧妻之痛,那么任何一个神族都能理解。


    姬宴雪说得若无其事,仿佛这只是一件再寻常不过的小事,其实心中颇为紧张,还有些不自知的期待。


    ——小挚会怎样回答呢?


    是愕然,还是喜悦,还是羞涩,亦或是不愉快?


    姬宴雪盯着谢挚,不愿错过她任何一个细微表情。


    她看到,谢挚望着她,先是微微一愣,随即有非常柔软的笑意在眼里凝聚,如月光一般淌到眉梢眼角,到面上的每一处。


    “阿宴,我问你,”她轻声说,“若是我没能醒来,那便是真的死掉了,你要顶着这个亡妻的名头多久?”


    姬宴雪深深凝视着她,片刻之后,才郑重地缓缓道:“到……我生命的终结。”就像她曾经向谢挚许诺的那样。


    “我会陪着你,直到最后。”


    “那现在我醒来了,你又待如何?”


    这次姬宴雪答得飞快,几乎不假思索:“和你在一起,保护你,照顾你,也……爱你。”


    “你醒来的这几天,我想过很多,我想过你或许不愿住在昆仑山上,被神族的规矩困锁;我也想过你或许受云清池伤害太深,从此不愿同任何人成婚……”


    分明是锋利得仿佛能割伤人的容貌,却说出最温柔的话来。


    “小挚,我只想对你说,不论怎样,我都尊重你的决定与选择,绝不强迫,会放你去。”


    她收敛起了在外时的一切傲慢与锋芒,雪山一样的人,化作深深湖水,一字一顿,低声地道:


    “……我想让你知道,你想做什么都可以,我总会站在你身后,你在我这里,总是有底气,有退路,有余地。”


    哪怕小挚的选择会伤害她,也可以。


    谢挚定定地抬眸望了她片刻,道:“我若说,我不愿和你在一起呢?”


    姬宴雪浑身一震,闭了闭眼,缓住情绪,仍是平静答:“也可以。”


    她将发抖的手指背到身后去,不让谢挚看到,嗓音听起来仍然镇定自若:


    “当然,如果可能,我是希望……希望你能够考虑我的,我是很好的选择,我不觉得五州还有谁比我更好——”


    似是觉得这句话情绪太过外露,顿了顿,姬宴雪吸了一口气,整理了一下自己,才接着说下去:


    “但,如果你另有想法,也可以,我没关系。”


    世人往往觉得摇光大帝会强取豪夺,其实她恰恰是最不会强取豪夺的。


    不论是她的品德还是她的骄傲,都不允许她这样做,她也不会强留一个不喜欢自己的人在身边。那样有什么意义呢?人是强留不住的。


    倘若小挚不喜欢她,仍对云清池余情难忘,她不如放她离开——即便痛苦万分。


    不过没关系,再难受,她也不会表露出来的。


    要喜欢她,就全心全意地喜欢,不要再想着别人,她是如此,她希望谢挚也是同样,她不能接受一颗游离的不纯粹的心。


    “你若要走,我送你离开,你要去东夷送毛驴,我还陪你去。这是我答应过你的,不会改变。”


    “我不走。”


    “……什么?”


    “我说,我不走。”


    谢挚拉住姬宴雪的手,这才发现她的手指像冰块一样,不由得语气愈柔。


    “不是刚刚才说的吗?我是昆仑卿,昆仑卿属于昆仑山,当然也……属于你。”


    “阿宴,我喜欢你,我想要和你在一起,一直不分开。”


    “我不会走的,也不会离开你,你也不用担心我还在想着云清池,我早就对她没有半分情意了……”


    谢挚将姬宴雪的手双手捧住,按到胸前,想让她感受自己的心跳。


    “从前之事,我没有办法,但我现在,心里只有你一个,以后也再不会有别人,只是你,只有你。”


    “阿宴,你相信我吗?”


    她的眼睛那样清,那样诚挚,满是情意,姬宴雪又怎能不动容。


    她将谢挚拥紧在怀里,谢挚也回拥住她。


    静静地拥抱了很久,谢挚才听到神帝在她耳边低低地道:“这是最后一次离开我的机会了,谢挚,你要好好考虑。”


    “以后,再想走,我可就不允许了。”


    姬宴雪声音有些哑,克制又克制,还是泄露出了些许方才心中的百转千回。


    谢挚笑着,眼眶却也忍不住发酸:“我求之不得,只恨你不能将我抓得更紧一些才好。”


    又抱了许久,姬宴雪才舍得放开谢挚,轻抚她的面颊,仿佛在抚摸稀世珍宝,自语一般呢喃:“方才听你说喜欢我的时候,我好想吻你,可又觉得舍不得这个拥抱,究竟也没有吻下去。好像有时候,拥抱竟比亲吻更亲密……”


    回答她的是谢挚追上来的吻:“现在也一样来得及的,以后机会更多,总有一天……要……要叫你亲得厌烦才好。”她在热吻的间隙断断续续喘息着说,眼眸又亮又柔。


    “怎么会?”姬宴雪笑着回应:“糖吃多少遍也仍然觉得甜,不是吗?”


    吻完之后,谢挚还在靠在她怀里调整呼吸,姬宴雪心中充满柔情,只觉之前的一切担忧都烟消云散,仿佛回到了少年时代,欢喜得几乎想要在殿外奔跑几圈才好。


    “小挚,我会好好追求你,该有的,一样的也不会少你。”


    姬宴雪这几日悄悄寻了好些有人族道侣的神族,询问她们人族女子喜欢什么,又有什么追求的传统,也觉自己如今算是有几分心得了。


    果然谢挚十分茫然:“嗯?什么是‘该有的’?”


    她不是都答应姬宴雪了吗,怎么她忽然一副踌躇满志的样子?


    神帝道:“不能这样,追求道侣要尽心尽力,这是神族最重视的大事之一,很多神族下山寻找道侣时,为求得心上人的喜爱,有的砍柴挑水,有的苦等数年,别人有的,你也要有,不能省去。”


    谢挚终于听明白了些许,忍笑道:“那……你要如何追求我?”


    “我这几天问了一些神族,也查阅了许多书籍,总结起来,要讨人族喜欢,似乎无非也便是鲜花珍宝,甜言蜜语,如玉美人,这些东西。”


    “鲜花珍宝,昆仑山上应有尽有;美人的话,我自己就是。这两者都不是问题,只有甜言蜜语……”


    姬宴雪露出了沉思的神情,像思考一件关乎五州的大事一般审慎认真:


    “说实话,我不大明白到底什么是甜言蜜语,大概就是……讨你欢心的话吧?”


    说着姬宴雪又有些沉吟:“但我自降生以来,从未试过怎样讨人欢心,或许会有些不称意。”


    “所以,”她宝石般的碧绿双眸望向谢挚,“你得常告诉我感受才行。”


    谢挚忍俊不禁:“哪有人会自己管自己叫美人呀?”


    虽然事实的确如此,但是姬宴雪也太不谦虚了!


    姬宴雪挑挑眉毛:“我不美吗?我觉得,不论从哪个种族的审美观念来看,我应当都——”


    “很美。”谢挚眼睛弯弯,替她说完接下来的话,“非常美。”


    作为那些种族中的一个,显然她也不能否认。


    “……阿宴,其实,我还有一些事想要告诉你。”


    这几日,并非只有姬宴雪在反复思索,她同样也在想如何开口,将自己的全部过往都告诉她。


    现在,也是时候该坦白了。


    谢挚心中有些忐忑畏惧,但不论如何,也仍旧要说。


    她离开了姬宴雪的怀抱,鼓起勇气:“我想告诉你……我这些年都经历了什么。”


    姬宴雪并不意外,只是疼惜地摸了摸她脖颈上的金印:“是和云清池有关系吗?”


    谢挚点头:“是,但不止。”


    第364章 坦白


    谢挚将自己下昆仑山后的经历一件件向姬宴雪细细讲来,自己如何受封昆仑卿,入了红山书院,拜在孟颜深门下,进入圣花秘境,窥见殷商旧事,受人皇追杀,身死潜渊之下;


    又如何侥幸重生,在北海行走三年余,联合北海各族发动攻城之战,杀死姜垂,解放苦难的北海巨人;


    之后受狐君指点,骑小毛驴赴东夷,寻求真凰的帮助,在赤森林受白芍相救,渐生情愫,又踏入佛陀试炼,险些与白芍齐齐命丧于佛陀的心魔手中。


    这一桩桩事情,跌宕起伏而又惊险万分,远在姬宴雪意料之外。


    对于谢挚这些年的经历,她之前也不是没有过猜想,思来想去,觉得最有可能还是谢挚受云清池引诱,与她生情,实则云清池只是想用谢挚精进自己的无情大道。


    两人之事暴露后,谢挚便被云清池果断抛弃,而中州尊师重道,岂能容忍西荒蛮女蛊惑仙宗之主,谢挚由是获罪受罚,心灰意冷。


    却没想到,谢挚经历的远比她想象的丰富,也远比她想象的危险,几乎时时刻刻都是游走在生死边缘。


    谢挚为免姬宴雪因她难过,刻意略过自己所受的危难不提,连受人皇追杀也只是草草几句带过而已,但姬宴雪又怎能猜不到她那些状若轻松的字句背后,隐藏着多少血与泪,多少痛与悲。


    那些叫人闻之心惊的苦难磨折,降临在任何一个人的身上,都足以使得此人性情大变,自此怨天尤人,郁郁沉沦;


    但谢挚却坚韧如此,硬是度过了一切痛苦与不幸,甚至还帮助了无数生灵,好端端地站到她的面前,甚至比少年时更加耀眼,像宝石一样,打磨之后,反而放出愈发夺目的熠熠光彩。


    她的外在已经彻底不同了,可她的心仍与过去一样,没有分毫改变,仍是那个倔强大胆、从风沙星辰中砥砺长大的西荒少女。


    至于白芍——这个来自东夷的年轻女人,同样在姬宴雪意料之外。


    这白芍听起来简直一无是处,小挚怎会喜欢她?真是奇怪。


    小挚喜欢云清池,她倒还能理解,毕竟就算是她也不得不承认,云清池那样清冷出尘的白衣仙子,再加上伪装出来的温柔耐心与层出不穷的暧昧手段,任何一个少年男女都会晕头转向、死心塌地。


    至于她,固然权势、地位与容貌都胜过云清池一筹,但她性格谈不上好,太过骄傲,又缺乏耐心,说话也不好听。


    姬宴雪少年时曾下昆仑山游历五州,颇有一些因她美貌而对她一见钟情的各族男女;


    但那金发的神族一张口,他们那些心荡神摇、浮想联翩,顿时都会烟消云散,再不敢有任何旖旎之心。


    那时姬宴雪毕竟尚还年少,远比今日更加锋芒毕露、眼高于顶——当然,在外人看来,就是盛气凌人。


    这些缺点,姬宴雪自己其实也都心知肚明,她也不否认,但她才不打算改,也不在乎旁人怎样看待自己,又给自己传出了什么样的名声,只是喜欢上谢挚之后,才生出了降生三千年以来的头一次紧张焦虑。


    归根结底,姬宴雪眼光太高,骨子里仍是那个傲慢自负的摇光大帝,她之前屡屡对云清池表露出厌恶与敌意,一方面其实也是因为她潜意识里颇为欣赏云清池,认可她的实力,把她放在了可以与自己相比较的地位上。


    但是白芍,却完全不能让姬宴雪感到任何危机。


    她根本看不上她,觉得她平平无奇,小挚喜欢她也就喜欢了,那又有什么关系?她不在乎,更不在意白芍其人。


    不过年轻时的一段插曲而已,她才是小挚真正的良配。


    云清池都配不上小挚,更遑论这个什么白芍了。


    终于说完了自己的漫长经历,谢挚抿了抿唇,垂下眼睛,不敢看那双碧眸中含有什么情绪,“……差不多,就是这些了。”


    她在讲述的时候,姬宴雪全程握着她的手,想给她安慰与力量,刚开始谢挚还能看着姬宴雪讲,到后来讲到难过处,几乎不敢与她对视。


    她怕自己撞进姬宴雪温柔怜惜的视线里,眼圈一酸,控制不住地哭出来,更怕在姬宴雪的眼中,看到惊诧厌恶的情绪。


    她也知道,神族是忠贞重情的种族,和真凰一样,一生只会有一位伴侣,但真凰更多以痴情出名,而神族与喜好付出的真凰不同,他们的确忠贞,对伴侣同样也有很高的要求。


    据说曾经有人耐不住昆仑山的寂寞,与旁人有过私情,便被神族坚决地逐下山去,任这人怎样哀求,任那驱逐的神族自己也心*痛万分,也仍然毫不留情。


    甚至有人说,神族在感情上或多或少都有些精神洁癖,就谢挚这么久以来对姬宴雪的观察来看,此话的确非虚。


    她之前爱慕过宗主与白芍,虽然现在心中只有姬宴雪,可是阿宴,之前是从没有喜欢过其他人的,或许她会在意呢?


    毕竟,有没有过恋人,到底还是不一样……


    谢挚一时生出惶然无措:


    若是阿宴听完之后心生芥蒂,也不肯再与她在一起,她该如何是好?她该不该像当年求白芍一样求她呢?但是,阿宴恐怕不是求能够求动的,她做了决定,谁也无法改变,那她,她也只好——


    就在心中的害怕越来越扩大之前,姬宴雪拥住了她。


    她感受到女人轻抚她的脑后,满是疼惜爱怜。


    “这一路走来,真是辛苦你了,小挚。”


    “我没有想到,你经历过这么多事,受过这么多苦楚,对不起,我当年应该再为你留一道神识护佑才是……”


    “你知道吗?我很为你骄傲,扪心自问,倘若易地而处,我绝做不到你那样好。”


    姬宴雪心中激荡难休,难以抒发,除过将谢挚抱得更紧,不知该如何表达,心疼之外,还有一份难以言说的欣赏与爱慕。


    爱她可爱,怜她苦难,也敬她品格,重她作为。


    谢挚在北海所做之事,正是她自少年时所向往。


    就算她现在初见谢挚,还没来得及对她生出爱情的喜欢,也会对她有发自内心的尊重与欣赏——她欣赏这些怀揣着理想的善良勇敢的生灵,一如多年之前,她欣赏那位温雅宽容的渊止王。


    她一直都知道,她的小挚,五州的昆仑卿上,是最了不起的。


    “还有佛陀,早知他会伤你,当年我就该将他杀死才好。”


    姬宴雪当年实则手下留情,并未下死手,否则佛陀焉有活命的可能?


    姬宴雪之所以不杀佛陀,是因为佛陀在东夷备受尊崇,堪称信仰的高塔,佛教更是扎根四处,极尽繁荣,若是杀了他,恐怕东夷有要大乱。


    为稳定计,姬宴雪没有伤佛陀性命,只是重创他而已,估摸着给他留下了一个终生难忘的教训,教他再也不敢西渡,便停手了。


    却没想到,这一时之念,竟然给小挚带来了那么多的麻烦。


    “没事的,你当年若真杀掉他,才是不好,东夷需要佛陀,需要这样一个金光闪闪的信仰。”


    谢挚眨去睫边泪意,也抱住姬宴雪,全身放松下去,这下任何担忧都没有了。


    真没想到,坦白之后,她之前想象的一切可怕后果都没有发生,阿宴还是喜欢她,爱她,甚至还更欣赏了几分。


    享受了片刻亲昵与温情,谢挚还是忍不住问:“阿宴,你……对我和白芍之事,竟毫不在意么?”


    姬宴雪这才想起来白芍,哼,此人连名字也平平无奇。


    “不在意啊,那些过去之事,我为什么要在意?那样只能徒增烦恼猜忌。”


    “可是,我听说,神族最是忠贞……”


    姬宴雪握住谢挚的手,打断她的犹疑:“你不必想这些,忠贞是指我对你。”


    “我知道你在担心什么,我在你心里,难道这样不可靠?我总不能跑到过去把你们分开——虽然我其实很想这样做。”


    神帝的目光又柔下去,含笑道:“当然,你以后也要好好喜欢我才是,只许喜欢我一个。”


    她终于又显露出了一些骨子里的强势霸道,但谢挚已经不像少年时那样讨厌,只觉得她可爱。


    若是旁人知道谢挚竟然会用“可爱”这个词来形容摇光大帝,必定会万分惊诧,但是谢挚才懒得同他们说话。


    他们都不知道,姬宴雪会在不高兴时拂袖而去,察觉到她跟上来之后,又会悄悄放慢脚步;


    听到她夸太一神的生命符文,她还要若无其事地说自己其实也很不错,只是母亲不让她用;


    动不动就吃醋,又很好哄,只需要一句软话,或者一个吻,就能看到她浑身锋芒尽去,眼里绽出笑意。


    这难道还不可爱吗?谢挚真觉得,姬宴雪是世界上最可爱的人了。


    就像一头危险的狮子,别人只看到她锐利的爪牙,只有她知道,这狮子的爪垫是那么柔软无害。


    同样,也只有她知道,姬宴雪的唇吻起来是什么感觉,摇光大帝解下长裙之后,肩颈是多么好看。


    谢挚一本正经地道:“这是当然,曾经沧海难为水,见过摇光陛下之后,谢挚哪还能喜欢得上旁人?”


    她特别懂该怎么对付姬宴雪,简而言之就是三个字:顺毛哄。


    果不其然,就见那骄傲的神帝忍不住微微抬起下巴,却又尽量掩饰自己因为心上人的夸赞而生出的得意,谢挚想,若是她真是一只大猫,此刻必定连胡须都高兴地翘起来了。


    “本尊想来也是如此。”


    过了片刻,姬宴雪又道:“我可以问问吗?白芍她……是个什么样的人?”


    她想不出来小挚为什么喜欢这个白芍,或许,此人只是看起来不足一提,其实暗有玄机,另有别的法子讨小挚喜欢?


    那她必须得学习一番,好知道小挚的喜好才是。


    不如云清池温柔也就罢了,她绝不能让白芍再比下去。


    谢挚没想到姬宴雪会有此问,倒被打了一个措手不及。


    她以为,依姬宴雪的性子,是不会对白芍有什么兴趣的。


    ——但是这又叫她怎么说呢?


    若如实说,那便是白芍温柔正直,纯粹良善,待她也好,只是有些无伤大雅的痴气;


    但这样讲,必定又会惹得阿宴不开心,可是,她也无法说谎,凭空污蔑白芍……


    一时之间谢挚颇为踌躇,张了张口,却说不出话来:“她……”


    像是看出了她的为难,姬宴雪却忽然道:“算了,不必说。”


    “我知道,你一说,我必定会生气,所以还是不听为妙。”


    “阿宴……”


    谢挚的心又提了起来,盯着女人的面容看,怕她不高兴。


    姬宴雪握了握谢挚的手,要她安心:“不要多想,我不是对你生气,小挚,我并不介意从前;我不是那样的人。”


    “我只是……为她放弃你而生气,如此而已。”


    她珍惜小挚尚且来不及,那个白芍竟然敢将小挚从自己身边推开,伤她的心。


    不过,她也应该感谢白芍,若不是她犯蠢,小挚又怎会与她再相遇呢?


    谢挚犹豫半晌,终于还是道:“其实,她也算不上放弃我,只是想静一静,要我再等等她而已……”


    “现在想来,我也有错。我那时……情绪也不好,她话一出来,只满心觉得,白芍也要像宗主一样抛弃我了,我也实在是……等她不住。她修为尽失,又要重新修起,这也是我害的她。”


    “归根结底,终究还是我……对她不起。”


    她有些恍惚地喃喃道。


    姬宴雪不喜欢听谢挚这样说,正要反驳,人族女子神色脆弱迷惘,依偎过来,将头枕在她的锁骨上。


    她本能地抱住她,下意识调整了一下坐姿,让谢挚靠得更舒服一些。


    抓着姬宴雪胸前的衣料,谢挚轻声道:“阿宴,我什么都不求,只求你别骗我,什么时候不喜欢我了,同我说一声便好,我不会纠缠,自会离开。”


    她顿了顿,迟疑一下,又小声补充:“……其实骗我也可以,只要瞒着我,别叫我知道,我……也可以的。毕竟,我一直都不聪明……”


    她正说着,神帝忽然捏了捏她的脸颊,这次与之前都不同,稍微用了一点力气。


    疼痛令谢挚回过神来,小小地“呀”了一声,茫然地抬起脸,满眼写着“你做什么要忽然捏我?”


    “不要这样说,小挚。”


    女人的唇却又落下来,温柔地亲吻她方才被捏得发红的地方,“我不喜欢。”


    在贴近的碧眸中,谢挚看到极认真的神色,她心头一动,正要软声答应,说自己绝不再说了,姬宴雪又吻了她一下,“但是你要明白,不是因为我不喜欢你才不说,而是因为,你说的完全不对。”


    “你没有对不起白芍,你赠给她的大道气运,价值之高,偿还什么也足够了,又将她送到真凰的涅槃池中,那池子非同凡物,极是珍贵,她再铸道宫,远比她之前的要完美,第二次修行,将会比之前更快、更容易,基础也更牢固。”


    说到这里,姬宴雪又有些醋——小挚对这个白芍这样好,她居然还敢不珍惜……


    但现在要紧的是开解小挚,其他的留待日后再说也不迟。


    “等她再重回昔日境界,那可就绝非之前的实力了。现在已经过去五百年,我想,她应该都登仙王境界有许多年,在东夷声名远扬了。”


    如此一来,这人必定还在想着小挚,不成,她得想个法子让她死心才好。


    虽然知道小挚不会变心,但遥遥万里之外,东夷有个女人在惦记她的妻子,还是很叫姬宴雪不快。


    “至于你说的后面那些,更是傻话。”


    “天地为证,姬氏摇光不会骗你,也绝不许你离开。”姬宴雪极郑重地道,竟是用了神族姬氏的名义。


    “你是要嫁给我,做我的妻子的,我也会是你的妻子……神族的史书上,要以帝后来称呼我们,神族一生只会有一位伴侣,宴雪此生,就认准了你一个,你要是走掉,我如何是好?”


    “我只能半夜想你想得掉眼泪,但还不能叫别人看出来,否则我该多么丢脸?”


    神帝蹙着眉,用了自己最柔软的语气。


    她这样凌厉的容貌做出这样委屈的神情真是违和,但是也——怪可爱的。


    向来强势的人软下身段,更是格外叫人难以拒绝。


    谢挚明知道她在故意装可怜,也还是忍不住被逗笑,心中却知道姬宴雪说的话并不假,暗暗心疼起她描述中的那个姬宴雪。


    她心软得一塌糊涂,方才的感伤全忘掉了,就开始翻旧账:


    “你哪里没骗我?之前明明知道成神就会死,你却一直不同我说,这还不是骗?”


    姬宴雪果然有点心虚:“那只能算瞒,如何是骗?而且那都是之前的事了……”


    谢挚得寸进尺:“那以后瞒也不行。”


    “好吧,自然全听昆仑卿上的。”


    “什么?全听谁的?”谢挚装没听见。


    姬宴雪笑,明白谢挚是要听好听的,顿了半晌,才柔声道:“全听……本尊道侣的。”


    “你还答应白芍,要送她世上最好的剑,这承诺要怎样完成?”


    世上名剑何其之多,太一神的魔莲剑,云清池的龙骨剑,姬宴雪的破军剑,都很出名,注定要被所有时代的生灵共同铭记;


    但现在,这些名剑里只有破军剑还完好无损,若说世上最好之剑,自然就是它了。


    难不成,小挚要将她的破军剑送给白芍?


    这可不行,绝对不行。


    送给小挚,那当然自无不可,但她可绝接受不了把自己的剑送给白芍。


    还好谢挚没有将她的破军剑送出去的意思:“我在想,是不是可以将太一神的断剑,和龙骨剑的残刃铸在一起呢?那样的话,岂不是很好?”


    这真是个大胆的构想,连姬宴雪闻言都愣了愣。


    她沉吟片刻,思考着可能性:“这……理论上确实不错,但实际恐怕很难办到。”


    姬宴雪从小喜好炼器,于此道研究很深,并不逊于巨人中的炼器大师,铸剑自然也不在话下,她的破军剑,即是她自己亲手铸出来的。


    魔莲剑贪婪无知,亦正亦邪,龙骨剑狂放桀骜,刚猛霸道,将这两把性质完全不同的断剑铸造融合在一起,这实在是有点异想天开,在炼器史上更是从未有过可以参考的先例;


    但姬宴雪细细想来,又觉似乎也不是完全没有可能,甚至隐隐有些被挑动兴趣之感——这会是一个前所未有的挑战。


    只是若要如此,对铸剑师挑战极大,必须得同时能压服魔莲剑与龙骨剑才行。


    ——而这人,除了她本人之外,还能有谁?


    姬宴雪愿意铸这剑,但却不愿意给那白芍铸。


    第365章 铸剑


    “那么,你打算请谁来铸?”姬宴雪问。


    说到这个谢挚也是无法:“大概得在五州里找找了,我们可以放出消息,请人寻找,毕竟,我也不认识什么铸剑大师……”


    若是布鲁爷爷还在就好了,他爱剑如命,平生最大的乐趣与喜好就是炼器,一定会很乐意帮她试验。


    只可惜,北海现如今早已脱离五州,成为星星海中的一员了。


    想起北海的大家,谢挚心中也是一阵伤感。


    不论是面冷心热的眼睛婆婆,还是那贪吃爱玩的大狗饕餮,谨慎智慧的霜狼首领,坚韧倔强的巨人阿赤玫,人参娃娃,英招王,八骏……


    那些在记忆里鲜活生动的朋友们,她今生,都再也见不到了。


    大多是生离,怅然之余,她仍能祝愿他们接下来的路平安顺遂;可是有的,却是死别,让她余生也不能释怀。


    眼睛婆婆和饕餮,为了守护北海,都死在了五百年前,甚至尸骨无存,她连一个吊唁的地方都找不到。


    五州已经忘记了他们,甚至北海也早已脱离了五州,不再属于故土,只有她还记得,曾有巨人为她拍着圆鼓,沙哑的歌喉唱响本族的古老史诗,碎星天马的汗珠流下来像飞溅的星星,霜狼的皮毛在冬天会像雪一样莹莹发亮。


    “不,小挚,你忘了一件事情。”


    姬宴雪又露出了往常的神情,带着点对世间一切都不屑一顾的傲慢笑意,半倾了身体,循循善诱道:


    “——有一个现成的铸剑大师现在就站在你面前,你为什么不拜托我呢?”


    谢挚当然知道姬宴雪炼器技艺高超,但在这件事上倒是完全没想过要请她帮忙,从一开始就排除了她。


    毕竟,世上没有人会愿意费尽心思,为伴侣之前的恋人铸剑的,姬宴雪肯陪她去东夷为白芍送剑,已经是很大的让步了,不是常人所能做到,谢挚并不敢期望她还能再帮白芍铸剑,那样对姬宴雪来说也不公平,太委屈了她。


    她也不打算请姬宴雪帮忙,因为她知道自己一旦开口,就算姬宴雪再不情愿,也会答应,而她不想那样。


    谢挚再了解姬宴雪的性格作风不过,虽然姬宴雪并没有将心中的评价说出口,她也知道,她必定对白芍印象颇差;


    如果说她对宗主是厌恶与敌视,那对白芍便是完全看不上眼,更遑论她和与谢挚有之前那一层关系了。


    所以听到姬宴雪竟然主动开口,谢挚才会愕然:“你……”


    她惊讶地看了姬宴雪半晌,发现她不是玩笑,而是认真的:“竟然愿意么?这剑是要送给白芍的……”


    “我知道。”


    “那你还……?”


    姬宴雪叹了口气:“说实话,我当然是不想给她铸剑的;我炼器只是出于喜欢和乐趣,一直都很随心所欲,也从不帮别人铸炼什么。”


    旁人怎能使唤得动摇光大帝?天底下,也就只有谢挚有这个权力了。


    她其实不想给除了自己和小挚之外的任何生灵铸剑,她费尽心血铸的剑,他人岂配持有?


    “但是,这项任务,现如今的五州,除了我之外,还有谁能完成?”


    这句话听起来狂傲,实则也是实话。


    ——除了姬宴雪之外,再无旁人,能将这把与众不同的奇剑锻铸出来。


    谢挚不懂炼器,但姬宴雪如此说,必定就是真的了。


    “这我之前却没想到……看来将两把断剑铸在一起,的确是艰难万分,我也是不了解炼器,才敢大胆幻想,如此妄言。”


    谢挚上前一步,拉住姬宴雪的手,认真道:“阿宴,我没有想强逼你的意思,我不想你勉强,若你不愿意,那我们就不铸了。那个构想我本来也只是随口说说而已,或许我们之后还能再找到别的好剑,也无妨的。”


    姬宴雪却似另有他想,没有做声。


    她沉吟了片刻,忽然问道:“只要把剑交给白芍,你与她,便从此再无牵连了是吗?”


    谢挚愣了一下,点头道:“是。”


    “……本来,其实也没有什么牵连了。”


    分开就是分开,再也挽回不了,她知道自己应该做什么,怎会与白芍再拉扯不清;更何况,她现在喜欢姬宴雪。


    说实话,谢挚如今对白芍的感情相当复杂——当然不是余情未了,她喜欢一个人,便是一心一意地喜欢,容不得旁人在心间;但是说厌恶白芍,她又如何能厌恶得起来?


    毕竟白芍不论品行还是待她都极好,就算两人分开时闹得颇不愉快,谢挚也仍然不能说出她什么坏处,抛开别的不提,白芍本身也是谢挚会欣赏结交的那种人。


    现在想起白芍,仍能在她心里掀起一圈小小的涟漪,但这涟漪已不是悸动,与爱情无关,也不是刚与白芍分开时心中常常泛开的疼痛懊悔,只是一点……说不清楚的淡淡怅惘。


    她们走到这种地步,也是命运使然。


    白芍没什么不好的,她哪里都很好,只是她不好而已。


    她们遇见的时机……也不对。


    姬宴雪道:“那么,我铸这把剑。不过铸不铸得出来,我也不能保证。”


    “阿宴……”


    谢挚还想再说什么,姬宴雪止住她,温声道:“没关系,我知道你在想什么,小挚。”


    “我没有勉强自己,其实我对你的想法也很感兴趣,”姬宴雪感叹地道:“大概只有你才能提出这样天马行空的念头……我觉得也未尝不可以一试。”


    “……真的吗?你真的感兴趣?”谢挚有点怀疑地小声道。


    不会是姬宴雪为了安慰她,哄她的吧?


    姬宴雪笑道:“那还能有假?世上有谁能勉强得了摇光大帝?若我不愿意,谁能逼我?是我自己愿意的。”


    她又正了神色,不忘强调:“不过要说清楚,这把剑我是铸来送给你的,不是送给白芍;至于你送给谁,那是你的自由。”


    这点真,她还是要较的。


    谢挚定定望了女人片刻,投到姬宴雪怀里去抱住她,蹭蹭她的脖颈。


    “阿宴,你真好。”


    任姬宴雪怎样说,归根结底,她也还是为了她才接下这项任务,她总要感谢她。


    “就这样感谢吗?”姬宴雪自然地扶住她的腰。


    她很理直气壮地将脸侧到谢挚唇边:“至少也要亲一下吧?”


    姬宴雪浑身上下都散发着要夸奖的气息,谢挚便笑着在她脸上亲一下,忍不住又亲一下。


    “第二个是给你的奖励,怎么样?”。


    第二日,姬宴雪便开始准备铸剑。


    摇光大帝铸剑,从来不许第二个生灵在场,哪怕她母皇在世时也不让看,但谢挚问她能不能旁观时,神帝却很高兴地答应了。


    其实姬宴雪本来颇有点苦恼:


    若是铸剑,就要投入许多时间精力,她便好久都不能陪在谢挚身边了。


    她们才刚重逢不久,每时每刻,她都想珍惜,不愿和谢挚分开。


    铸剑是一项辛苦而又枯燥的工作,若是对其没兴趣,便会很无聊,姬宴雪并不打算让谢挚陪她,心中也有些遗憾不能与谢挚待在一起。


    却没料到,谢挚居然主动询问她能不能在旁观看,她当然是再愿意不过了。


    其实谢挚也有自己的原因——她也不想和姬宴雪分开。


    不知道为什么,好像只有和阿宴待在一起时才能安心,哪怕什么也不做,只是两个人各自忙自己的事,也不说话,一抬眼看见专心致志的姬宴雪,她心中便生出一股子安然幸福。


    此外,她对炼器其实也很好奇,也很想看看铸剑时的阿宴到底是什么模样。


    一定也很好看、很叫人心动。谢挚想。


    神帝有一间专门用来炼器的石室,姬宴雪陪着谢挚走进去,其内和姬宴雪的寝殿一样,也是随性堆着许多材料与图样,还有散乱的不知名器皿,不过并不叫人心烦,称得上乱中有序。


    谢挚只觉眼花缭乱,她觉得自己如今也算得上是博闻广识了,但是一一瞧过去,认识的东西竟然总共也没几个。


    她捧起一块黑黝黝的墨色精矿端详:“这是……沁石么?布鲁爷爷跟我说过,它磨制后的粉末,洒在火焰里,可以增加炼器成功的几率。”


    “是,”姬宴雪随手递给她一块发着五彩光的晶石,让她拿着玩:“我这里还有很多,都长年累月在神族的仓库里积灰,因为我炼器才翻出来了。你若是喜欢,随便去拿,不用问我。”


    “这些东西,都是神族从上古时代积攒下来的宝物遗存,虽然在夺运之战中毁去了大半,但保留下来的这些,也足以使当今的五州震撼了。”


    谢挚感叹道:“确实令人目不暇接……”


    这里的好多东西都几乎在五州绝迹了,只有在最古老的书卷中才能得见,没想到就这样被姬宴雪毫不在乎地乱放着,若是布鲁爷爷看见了,估计牙都能咬碎——一半是气得,一半是心疼羡慕得。


    阿宴可真是从宝物堆里长大的……倒也难怪她眼光高。


    若是她一生出来就是如此,她一定也什么都看不上。


    谢挚偷笑了一下:不过,阿宴眼光再高,却还是喜欢上了她这个西荒蛮女。


    ——在小世界的无数世界线里,谢挚早已得知了自己的身世,不过她没有分毫认祖归宗的打算,她永远还是白象氏族的女儿,是大荒的孩子。


    听惯了别人叫她“西荒来的小蛮子”,她也习惯管自己叫蛮女了,甚至还有点骄傲。


    姬宴雪倒是毫不在意的样子,好像那价值连城的晶石与一块土石无异。


    “其实这并算不上什么,只是万年来神族一直住在昆仑山上,也没有地方能用得上它们,这才显得多。”


    “神圣种族里,最富有的还数真龙和狐族。狐族富有,是因为喜欢做生意,他们最为弱小,所以总是缺乏安全感,时时刻刻都在为自己留后路;


    而龙族则是因为生性喜好囤积,他们喜欢亮闪闪的一切,是神圣种族里真正的收藏家。”


    “至于真凰,就清贫多了。我听说他们喜欢收集书画和奇花异草的种子——你知道,鸟儿都是这样,不论什么时候,永远和草木分不开。”


    姬宴雪一边说着,一边挽起长发。


    她平时在昆仑山上习惯散着头发,或者用一段绿锦将头发松松地束在脑后,而炼器时需要干练,便不能如平时那样随意,连袖口都束紧了。


    谢挚从未见她如此打扮,有些新奇,不由得盯着她看。


    姬宴雪刚好抬起眼,对上谢挚的视线,笑意便浮出来。


    “在看什么这么认真?”


    被抓住了……


    谢挚一窘:“在看……当然是什么好看看什么了。”她有了底气,连声音都扬起来一些,很为自己的灵机一动得意。


    姬宴雪笑容更盛,她终于挽好了长发,轮廓鲜明,碧眸璀璨,愈发显得姝艳,自语般地道:“我一直知道我很好看,却不知道还有这一层妙用,能让你一直看着我,实在很好。”


    “小挚,你去旁边坐着休息吧,那里有些小玩意,都是我小时候做的,若是觉得无聊,可以拿着把玩解闷,也可以随时出去,不必管我。”


    姬宴雪都给谢挚安排好了,她怕谢挚看自己铸剑看得无聊,还特意找出了自己小时候制作的玩具。


    不过,她只是单纯享受这个制作的过程,做完就丧失了兴致,会将它们随手撇到一边去,没想到今日却能发挥余热,给谢挚玩。


    谢挚听她语气简直像在嘱咐小孩子,有点想抱怨,话到嘴边又想起来,在姬宴雪面前,她可不就是小孩子?


    姬宴雪都活了三千多岁了,真要论起来,她是和……夫子一个时代的生灵呢。


    谢挚扫了一眼那些小玩意,有版画,有印章,有晶莹剔透的玉壶,有一只木麻雀,一拨它的尾巴,它就像活过来一般四处蹦跳,口中还啾啾有声;


    还有一副工艺特别精致的小棋盘,棋子只有米粒大小,也不知道姬宴雪那样一个缺乏耐心的人,是怎么耐住性子一点一点磨出来的。


    光是想着小时候的姬宴雪认认真真地拿着刻刀,整天跟一堆木块石头较劲,谢挚就感觉自己整颗心都化了,连带着声音也不自觉软下来。


    “知道啦。你不用担心我,好好铸剑就行,平日里怎样,今天还怎样,我陪着你。”


    姬宴雪笑着看了她一眼,将魔莲剑和龙骨剑的断剑拿出来摆在面前。


    她往日习惯了一个人炼器,本以为谢挚今天在旁多少会有些不习惯,没想到竟觉得很适应,仿佛她天生就应该在那里似的,非常自然而然。


    “龙骨剑的残刃不成问题,龙气我也可以驯服,只不过还需要将它再打磨薄一些。”


    姬宴雪仔细地比对了一番,宽度和长度都要做些调整,不过这都是小节,无须在意。


    她抚上龙骨剑刃,其上缠绕的龙气化作一条小龙,凶猛地飞出来咬她手指,又被姬宴雪随手弹散。


    “至于如何令它们融合,我想,关键还在这枚种子上。”


    第366章 雪洞


    “你准备怎么做?是要在火焰中锻炼它么?”


    谢挚还在这里发现了许多神族储藏的火焰,有的冰蓝,像一簇簇的冰晶,有的像纸一样苍白,有的盛开如莲,焰层似重叠花瓣。


    火焰自然也分等级,最为珍贵的便是天火和地火,分别来自天穹与地底,一般会被修士当成自己压箱底的攻击手段——当年谢挚与姜垂对战时,他便曾从口中喷出一道天火,险些烧尽草原。


    不过在神族的仓库里,这些珍贵的天火简直遍地都是,无足为奇。


    谢挚不了解炼器,更不了解铸剑,她只知道,炼器最为关键的便是火焰,据说有的名匠对淬火的水质要求也很高。


    她也见过铁匠打铁,那么类比到修士铸剑之中,大概就是把一段金属放在天火中捶打……?


    她在周围找了找,果然在姬宴雪手边发现了许多大小不一的亮银锤子,忍不住瞧了一眼姬宴雪的衣服。


    铸剑时相当炎热,为了方便,铁匠们往往会穿得十分清凉,男子裸上身,女子也只会穿件小褂,至少要把手臂露出来。


    阿宴她……待会也会如此吗?


    谢挚在脑子里幻想出姬宴雪挽起衣袖,全神贯注地举锤锻剑,露出线条流畅的手臂来,那手臂也像是冰玉所铸,骨肉匀亭,肌肉时而舒展,时而收缩,每一下动作都是美与力的结合,不像在锻剑,倒更像一种圆融的舞蹈,击铁声便是应和的乐音;


    精致的面庞被火光映得发红,金发被汗水打湿粘在脖颈上,却顾不上擦拭,在下巴上坠成将要滚落的汗珠……


    她正沉浸在自己想象的画面中不能自拔,脸颊和心一起渐渐发烫,一时连姬宴雪唤她也没听见。


    直到女人走过来,诧异地抚她额头:“脸怎么这么红?这里也不热啊。”


    谢挚回过神来,脸腾地一下更烧:“没,没什么,我没事,不用担心。”


    若是被姬宴雪知道,她方才在幻想她的身体……那就太丢人了。


    不过这也不能全怪她,主要还是因为……姬宴雪太好看了。


    五百年前的惊艳印象至今还在她心里根深蒂固,不能忘怀,时不时便晃出来兀自摇曳一番,扰得她心头发痒。


    若是能再吻一吻那肩膀就好了……


    偏偏这几天姬宴雪顾念她初醒不久,身体滞涩,夜间总是渡入仙力为她认真调养,神色专注,举止端正,没有半分绮念;


    倒是她,每次被女人按着手腕时,总会莫名其妙地……想一些奇怪的东西。


    姬宴雪挂心于如何铸剑,倒没发现谢挚的细微异样,探了一下她身体,确定她无事之后,便放下心来。


    她解答谢挚的疑问,指尖挑起一团冰蓝天火,道:“通常来说,铸剑都要用到火焰,不过这一次却不需要,这是因为,魔莲剑和龙骨剑的材质都很特殊。”


    “特殊?”


    那团天火调皮地舔舐女人指尖,却伤不到姬宴雪半分,谢挚答应着,其实大半心神倒随着这*团天火去了,目光落在姬宴雪的手上,情不自禁地跟着它的跃动而跃动。


    阿宴的手也很好看……


    天火性情暴烈,难以驾驭,在姬宴雪手间倒是分外乖巧,如同朝见自己的君主,不敢有丝毫放肆。


    “是。寻常兵器,大都是金属材质,所以才要经火焰锻制,但是魔莲剑本是一团星火,而龙骨剑则是一段骨骼,自然不能以常法锻炼。”


    ——那么就是说,阿宴不用换衣服了?


    真是可惜,谢挚遗憾地想。看来她暂时只能在脑海里幻想一下姬宴雪锻剑的样子了……


    就像小剑仙吕射月的惊芒剑,也不是金属,而是一截天然形成的雷击木,自然也无需火焰锻造了。


    “星火难以控制,没有形状,容易逃脱逸散,据我观察,太一神似乎是在用这枚种子镇压它,这才使得它凝固成了剑刃。”


    “我有一个初步想法,或许可以将这种子取出来,之后我用生命符文重新将星火活化,它便又会燃烧喷涌,这时立即将龙骨插入其中,再封以莲种定型,应当可成。”


    “只是也有风险——若是我稍微控制不当,龙骨就会被星火焚烧殆尽,这个度和时机很难把握,但是机会却只有一次。”


    谢挚细一思索,也觉可行,她也相信姬宴雪炼器的经验和判断。


    “没事,我可在旁助你,那枚种子便由我来取放,它很害怕我呢。”


    谢挚面带笑容,说得轻松,毫无芥蒂,姬宴雪倒是忍不住心间一痛——她也知道,谢挚因为这颗莲种吃过多少苦。


    她温声道:“好,我们商量一下步骤吧,免得之后出错。”


    两人商量了许久,终于定下来一个计划。


    姬宴雪很放松,而谢挚是第一次参加炼器,虽然只是助手,但也颇为紧张,拉着姬宴雪天南海北聊了不少。


    谢挚问及姬宴雪为什么喜欢炼器,姬宴雪笑了笑,道:


    “其实也是意外。当初,连母皇都没想到,我会对炼器感兴趣。毕竟在世人的眼光里,炼器是一件……吃力不讨好的事情,也不怎么高贵体面,不符合神族的身份。”


    炼器师在五州从来算不上什么好职业,不仅环境恶劣,劳神耗力,还整日与火炉作伴,总是灰头土脸,只有技艺最高超的炼器大师,才能得到尊重。


    比如以炼器出名的北海巨人,他们粗糙的双手能打造出最锋锐的兵器,却掌握不了自己的命运。


    “小时候,我总是一个人,没有人陪我,只好自己陪自己玩。我那时候常常想,要是能有人陪我说说话,一起看日出就好了。我想要一个朋友……但是朋友,好像是只有书本上才能出现的字眼。”


    姬宴雪垂下眼,淡金色的睫毛长而柔软,并看不出什么落寞抑或怨恨,平静得倒像是在说别人的故事。


    “母皇对我期望很高,她让我的生活只剩下读书和修行,我理解她的忧虑,也明白她为什么对我要求严格,但我……还是很孤独。”


    “所以我想到了炼器。我想,是不是可以造出一个木人或者石人,然后用生命符文来使它活转呢?这样,它就可以陪着我了。”


    姬宴雪转过头,对谢挚笑道:“至于铸剑,倒并非我本意,只是顺带为之而已。”


    “铸剑只是属于炼器下的一个小分类,我顺便学习了一番,用我降生时相伴的陨铁练手,锻出了破军剑;破军剑,就是我的第一个作品。”


    “之后我大受鼓舞,又刻出了石人——就是你曾见过的那一个。我将它造得很巨大,因为我想坐在它的肩膀上看日出。”


    “生命符文果然强大,我看着那石人在我面前睁开眼睛,当时真是开心极了。我想,从今以后,终于有人可以陪着我,再也不寂寞了。”


    “不过可惜,最后,还是被母皇发现了。”


    “我从未见母皇发过那么大的火。她是一个……很严肃的人,生气时也很吓人,她一生气,所有神族连一句话也不敢说,但是我小时候,却敢跟她对着干。”姬宴雪说着,竟还有些骄傲。


    “母皇令我将石人扔下昆仑山去,我们神族有祖训,生命符文不可以随便动用——尤其是我这种小孩子的理由,便更显得荒唐了。”


    姬宴雪笑着摇摇头:“但我不听,和她大吵了一架,周围的神族战战兢兢,想拦也拦不住。”


    谢挚摸上神帝的手背:“然后呢?你母皇她……惩罚你了吗?”


    “当然,犯了错就要受罚,不如此怎能为神帝?”


    “见我不听话,母皇更加生气,喝问我道,‘你忘记太一神和祖训了吗!’之后罚我禁闭三年,我的石人终究也没保住,也被丢下昆仑山了。”


    神族禁闭的地方在昆仑山坳处的一个雪洞里,这是非常严厉的惩罚,通常只有对犯错最严重的神族才会使用;再严重,便是要被逐下神山了。


    谢挚心疼起来:“你那时很小吧?”


    那么小,阿宴的母亲居然舍得如此重罚……


    像她小时候,族长一直都很宠她,她完全想象不到姬宴雪幼时的生活会是这样。


    姬宴雪宽慰地道:“大概七八岁的样子吧,我也记不清了。”


    “当时,有好多姐姐都为我求情,给我递了台阶下,让我只要认错求饶,便能免去禁闭,改成别的惩罚,母皇似乎也有些动摇;但我自始至终绝不认错,自己站起来走进了雪洞里。”


    “后来听说,母皇那次真是被我气坏了。我们母女俩关系一直不怎么样,总是针尖对麦芒,她对我严厉挑剔,我心里鼓着劲,便要样样做到最好,让她无话可说才好。”


    “我年纪小的时候锋芒毕露,也很叛逆,总是不听她的话,惹她生了不少气,直到她最后去世,也没能完成她的心愿,给她带回来一位道侣瞧瞧。”


    姬宴雪温柔地看着谢挚,道:“若是她见了你,一定会很高兴的,她也一定会很喜欢你,我们俩看人的眼光其实很相像。”


    “之后有空,我们一起去拜祭母皇吧?我也很想……见见她。”谢挚轻声道。


    听到谢挚和她一样叫“母皇”,姬宴雪目光更柔软了几分。


    “好。”


    “在雪洞里禁闭的日子,一定很不好过吧?”


    姬宴雪犹豫了一下,才道:“也还好,就是冷极了,又一片漆黑,无法视物。里面设有阵法,可以封锁修为,进入之后与凡人无异,据说很多神族被禁闭三年后,出来甚至会眼盲,有的还会神智不清。”


    “大概这也是我母皇最后似乎面有悔意的原因吧,她却没想到,我谁的情也不领,竟直接自己走进去了。”


    “禁闭的日子确实不好过,我在里面一直诵记之前读过的书籍,竟然也不是很无聊,只是心里憋着一股气,要叫母皇后悔不可。”


    “终于忍过三年,母皇和许多神族都在外面忧心忡忡地候着,怕我废掉了,但我没有。”


    “我像三年之前一样走出来,故意和所有人打过招呼,唯独不理会母皇,母皇站在一旁,我看见她神色复杂,又惊喜又后悔,又惭愧又愠怒,却无法说什么。我当时心里真是得意极了,心想我总算也没有输。”


    这听起来确实会是姬宴雪的想法,谢挚忍俊不禁道:“当你的母皇,一定很头疼……”


    姬宴雪挑眉道:“不是该骄傲吗?毕竟我这样厉害。”


    谢挚笑得更止不住,伏在她肩上道:“一半一半吧。”


    如此聊了许久天,谢挚紧张全无,直到姬宴雪取出两把残剑时,心才缓缓上升。


    “别担心,有我在,不会出问题的。”


    姬宴雪敏锐地察觉了谢挚心中的不安,抬眸笑道;“一切按我们之前的计划来就行,难道你不信我?”


    “怎么会?自然是信的……”


    她只是有些担心自己不熟练,不但帮不上什么忙,还给姬宴雪平添麻烦。


    “那么,好好看着,不要多想,到时候听我指令即可。”


    姬宴雪将魔莲剑握在手中,生命符文缓缓渡入剑身。


    凝固了万年的星火开始一点点活化,变得躁动难安。


    “可以取了。”神帝提醒。


    盯准时机,谢挚眼疾手快地从逐渐流动的金剑中捏出莲种。


    她手刚缩回来,魔莲剑便完全活化,整个儿燃烧起来,如它刚坠落地面一般汹涌。


    姬宴雪蹙眉:“得再等等,它现在太亢奋了。”


    若是这时插入龙骨剑,即便龙骨坚韧无双,也有被焚毁的可能。


    一个出色的炼器大师必定也精通控制火焰,如同受到安抚,那暴烈的星火在姬宴雪手中渐渐变得平静柔顺,终于稳定下来,只有外层的火焰还在不住颤动。


    谢挚心中惊叹:姬宴雪对星火的控制力,甚至比太一神还要强……


    她记得太一神握着这把剑的时候,这团星火可远比现在躁动,看来强大如太一神,也有她不擅长的领域。


    是时候了……


    姬宴雪操控着龙骨剑,将它一点一点,缓缓放入流动的星火当中。


    这是本次铸剑的关键环节,也是最难的一部分,姬宴雪必须控制得极其精微,观察也须极仔细,任何一点走神、一点判断失误,都会功亏一篑。


    星火稍强一些,便会将龙骨烧得开裂;但是若是稍弱一些,龙骨如此坚固,也无法融入剑柄之中。


    总而言之,一切都只能依靠姬宴雪的判断与经验。


    第367章 祖庙


    姬宴雪一手持魔莲剑,一手持龙骨残刃,全神贯注地控制着暴烈的星火,屏息凝神,动作极轻极缓,牵引着它分成两股,避开龙骨。


    龙气察觉到星火在旁,想要凝聚成小龙瞠目威慑,但在神帝的镇压下,竟无法动弹,龙气也只能蛰伏。


    更困难的是驾驭这无比活跃的星火,让它既要活泼,不能凝固,又要静默,不能损伤龙骨,这是两个完全矛盾的要求,对炼器师来说更是极大的挑战。


    谢挚看到,姬宴雪甚至打开了大观照瞳术,神色凝重,浑身都有碎星闪烁,她也是空前重视。


    龙骨一点点地向下送去,星火好奇地想去舔舐,却又在神帝的命令下不情不愿地勉强保持静止。


    时间仿佛被拉得无限扁长,近乎静止,只有姬宴雪瞳孔上的星火倒影还在微微颤动,谢挚连一丝声音也不敢发出来,只怕影响到她。


    随着细微的一声响,龙骨终于被完全送入剑柄,没有受一点损伤,星火如同脱缰之马,几乎在同时便迫不及待地喷涌而上,窜起有几丈高。


    姬宴雪急声叫了一声:“小挚!”


    这是她们开始前约定好的指令,谢挚需要在听到时立即将魔莲种子送入星火镇压,但姬宴雪低喝出声之时,已经伸手抓住谢挚手腕,手掌完全覆盖住谢挚的手,带着她将种子按入了喷发的星火。


    谢挚还没回过神来,种子便已经融入星火,躁动的星火重新有了“心”,逐渐平息冷却,在龙骨之外凝结出金色的剑锋。


    而她的手被姬宴雪紧紧包包着,一点也没有接触到那炽烈的星火。


    “阿宴!”


    但姬宴雪的手却被星火烧伤了大半,手背上灼出了大片红斑,她却还若无其事,神色都没有改变丁点,甚至还用另一只手检查了一下谢挚有没有被烧伤。


    “你刚才为什么那样!说好了要我放的……”


    谢挚又急又气,又是心疼难抑,小心翼翼托起姬宴雪被烧伤的手,为她疗治。


    看清之后,谢挚倒吸了一口气,手臂都有些颤,倒好像被烧伤的人是自己一般。


    这样好看的手,此刻却被烧出了如此狰狞的伤口……


    烧伤最是难捱,这星火不是凡物,姬宴雪从前顺风顺水惯了,自降生起未逢一败,也不知道有没有受过这种伤……


    “……疼吗?有没有感觉好点?”


    想到这里,谢挚愈发心疼,连声音都轻而又轻。


    姬宴雪的目光一直专注地落在谢挚脸上,直到享受够了谢挚的温柔对待,才浅浅一笑,道:“还好,我感觉好多了。”


    “那星火难驭,喷涌而上的火势超出了我的想象,你身体脆弱,又初醒不久,不可再受伤,我没多想,便这样做了。”


    姬宴雪看了看自己的手,又不甚在意地垂下。


    “只是没想到,这星火如此暴烈,竟然连我都能灼伤,倒也不愧是太一神的剑。”


    姬宴雪的肉身并不逊于龙皇,其实这已经算是非常好的结果了,若是旁人,稍触到星火一星半点,连骨头都会烧成灰烬,她手掌在星火中进出一个来回,也只是被烧伤了一些而已。


    神族掌有生命符文,最擅疗伤,一息之间即可令伤口自愈,但见谢挚如此,神帝却又改变了主意,决定就放着这烧伤不管,好叫谢挚多心疼心疼自己,也算是自己铸剑的报酬了。


    这样的话,以后小挚再想起这把剑,要更多的联想到她,而不是白芍。


    被人心疼,对姬宴雪来说是个非常新奇的体验——她太过强大,地位太高,性子又傲慢,旁人看她总是仰望,或许敬畏,或许恐惧,但却与亲近绝无半点关系,更遑论心疼这样柔软私密的情绪。


    被人心疼怜惜,意味着要流露出痛楚与脆弱,姬宴雪当然不觉得自己脆弱,她一直认为自己没有任何叫人可心疼的地方,世上也没有生灵敢于心疼摇光大帝。


    但偏偏她总能在谢挚眼中,辨别出心疼的情绪。


    在她讲述自己为什么铸造石人的时候,在她说自己之前很孤独的时候,在她提起母皇的时候,在她说自己没有未来的时候,这个明明比绝大多数生灵都更加艰难不幸的的人族,总会长睫颤动,默默不语,眸中流露出叫姬宴雪倍感陌生,而又倍感温暖的心疼。


    对她肩负的一切,姬宴雪自并不以为是负担与不幸,她认为这是自己应负的责任,并没有任何怨言;


    母皇待她严厉,她更多的是想要与母皇较劲,让母皇无话可说,但也不觉得自己可怜。


    姬宴雪不是会自怜自哀之人,但是奇怪,明明连她自己都不在意这些小事,谢挚,这个在她眼里比她弱小得多、苦难得多的小姑娘,却会在意,会为她心疼。


    这真是一种奇妙的感觉,但是姬宴雪很喜欢。


    姬宴雪看向融为一体的新剑,它与之前比起来已经有了很大不同,可谓是焕然一新,华光灿灿,耀眼夺目。


    以龙骨作为主体,其外流动着一层璀璨星火,虽与龙骨距离极近,但并未真正接触到它,而是巧妙地飘浮于龙骨之上。


    而最关键的魔莲种子,正沉在星火的中心,这正是姬宴雪的巧思与手笔。


    “看起来不错,不过还需要再修改一些细节。”


    姬宴雪仔细端详着剑身,心中已有计划:“这里要磨短一些,还有这里也要改改……龙骨中心或许还可以凿出来一个孔洞,让魔莲种子嵌入,如此就完美无瑕了。”


    最难的部分已经完成,这都是一些细枝末节,姬宴雪自己即可完成,不需要谢挚再帮忙了。


    “对了,你记得那个白芍有多高?”


    剑就像衣物,其实也是需要量身打造的,个子高的人手臂长,自然所持的剑也比较长,反之则短一些;根据修士的战斗风格与体型不同,剑的宽厚薄厚也会做出相应的调整,方方面面都要考虑到。


    谢挚却不知道这层原因,懵懵地应:“你问这个做什么?她……”想了想,在自己头顶比出一个高度,“比我高一点,大概七尺多吧。”


    五州之中,属大荒人身量最为高大,东夷人普遍纤细,个子也较矮,白芍在东夷已算高挑了。


    ——没有她高,姬宴雪在心里悄悄骄傲了一下,旋即又觉得,她堂堂神族,比一个东夷人族高也是理所当然。


    “那我就放心了,磨短之后,应该正适合她。”


    她指腹抚了一下剑柄:“通常,铸剑师都会为自己铸出的剑起名刻字,但是这把剑不同,给它起什么名字,到时候就交给白芍考虑吧,我不会落款。”


    举凡炼器大师,都会给自己的作品留下标识,姬宴雪惯用的标识就是刻一枚星星,这把剑却不打算刻。


    其一是因为这剑并非由她完全铸造,她只是融合加修复而已,自然不算她的作品;


    其二是白芍若见她留下标识,恐怕心中不大爽快,她本来也懒得刻,就原样给她好了。


    此番去东夷,完成昔日之诺,了了小挚的心愿,小挚就也就与那白芍再无牵连了,一想到这里,姬宴雪就十分愉悦,这也是她愿意答应铸剑的原因之一。


    “待我彻底完成之后,我们就动身如何?”她已经迫不及待了。


    谢挚没想到姬宴雪看起来比自己还心急,略想一想,也明白她的缘由,无奈地笑道:“好。”


    其实,对于再见白芍,她心里十分发愁,不知该如何是好,倒有些怕再见到她。


    她预感到自己此行必定要伤白芍的心,她本意并不愿如此,可是她和姬宴雪在一起这件事,本身就会令白芍伤心,也是无可奈何。


    第二日,在谢挚的请求下,姬宴雪带着她去了神族墓地,拜祭她的母皇。


    神族们死去之后,都会葬在冰层之下,姓名则会被供奉在祖庙当中,历任神帝也不例外。


    祖庙高大肃穆,通体用冰髓筑成,乃是神族的圣地,一踏入其中,谢挚便感到一股冰寒庄严的气息扑面而来。


    姬宴雪牵着她,朝前走去,脚步声在空旷的祖庙中响起,每踏出一步,地面都会闪现星辰的轨迹,应当设有特别的阵法。


    在殿宇两旁,谢挚看到许多排列整齐的牌位,粗略扫去,竟有大半都是战死。


    神族的祖庙里不设香火,也没有祭品,雪山顶的日光透过精心设计的冰髓层层折射进来,如同天然的灯盏,将整座殿宇照得明亮而又透彻,行走在其间,不觉得有分毫阴森可怖,反而内心充满光明与平静。


    “这是神族的光辉殿堂,神族相信,死亡并不是生命的终点,只是换了一种存在方式而已,死去的英灵会化作风雨,指引我们继续前行。”


    姬宴雪转过头来望着谢挚,“我死去之后,也会葬入这里。”


    谢挚悄悄拉紧神帝的手。


    修士的确拥有漫长的寿命,但世间没有不死的生灵,她并不怕死,姬宴雪对自己的生死也分外豁达,但是听姬宴雪如此说,她心里还是漫开一片酸涩,竟是连想象都不能。


    姬宴雪引着谢挚来到一处牌位前,取了一些净瓶中的水,轻弹三次,弹出去的水滴划出明灭不定的金色弧线,如烟花一般在半空中绽放开来,悄然消失不见,而后深鞠一躬。


    “我母皇名叫元昭,号凌岳大帝,另一位母亲,在我幼时便过世了。”


    她没有看谢挚,只是看着上方的牌位,语气平静。


    “我对她的记忆很模糊,只听别的神族说,我母亲是一个很温柔的人……她还在时,母皇并不如后来严肃,道侣去世之后,才威严日重,变得不可接近。”


    “方才那个,是你们神族的礼仪吗?”谢挚轻声问。


    姬宴雪一怔,没想到她会忽然问这个,温和地道:“是,名叫弹水礼。拜祭先人时如此弹水三次,在水中灌注仙力,水滴会自己绽开,就像烟花一样金光闪闪,神族认为这样可以与先祖沟通。你想不想试一试?”


    “想。”


    姬宴雪走到谢挚背后,“那么,我教你。”


    学着她方才的样子,谢挚手指蘸了一点净瓶的水,姬宴雪近乎是从后面半拥着她,垂下头,贴近着她的耳朵,有些发痒。


    她能感受到女人美好的曲线与唇边呼出的热气,声音更是又低又柔。


    谢挚有点不自然地抿了下唇,注意力有一瞬的转移。


    她早知道姬宴雪声音好听,但不知道这么近距离听的时候,简直更有杀伤力……


    仿佛在与她胸腔共鸣似的,她甚至好像能触摸到她嗓音的质地。


    姬宴雪完全是故意的吧?她那样的人,应该是最清楚自己多么有魅力的……


    “看,就像这样,”神帝轻轻握住谢挚的手腕,引导她如何控制仙力,“想象你的仙力是一条丝线,而水珠便是被丝线穿着的珍珠……”


    “……然后弹出去。”


    哗啦一声,水滴在空中抛出一道美丽的曲线,如同金珠逸散。


    “很好看吧?”姬宴雪温声问。


    “好看!真的就像烟花一样呀。”谢挚转过头,眼睛亮亮的。


    看谢挚喜欢,姬宴雪静静欣赏了片刻她开心的模样,神情不自觉愈发温柔。


    是很好看,但并不如眼前人美丽。


    “你做得很好,这个窍门很难掌握,需要对仙力控制非常精微才能有这个效果,许多神族要练习好久才能掌握,没想到你第一次就成功了。”


    “真的吗?”


    姬宴雪笑,学着谢挚的语气回她:“真的呀。”


    谢挚敛住笑,整一整神色,认认真真地行了三次神族的弹水礼,对着面前的牌位长拜下去,这次行的是人族拜见至亲的大礼。


    姬宴雪下意识弯腰便想扶她,顿了顿,却又没有扶,也缓缓在谢挚身旁跪下。


    不知有多少年没有下跪了……


    好像上次还是几千年前,母皇因为石人大怒的时候。


    姬宴雪看向身边的人族,谢挚闭上眼睛,像是在虔诚地许愿。


    这样好像她和小挚在拜堂成亲一般——姬宴雪恍惚了一下。


    她之前为了了解人族,读了不少相关的典籍,对人族的成婚礼仪如今也有了一些了解。


    神帝落在膝上的手指动了动,目光在谢挚脸上流连,又望向头顶的牌位。


    母皇与母亲的名字紧紧地挨着,就像生前一样相依,姬宴雪一时竟生出一种错觉,觉得好像她们真的在温柔欣慰地注视着她和谢挚一样。


    姬宴雪低下头,轻轻呼出一口气。


    三千多年过去了,叛逆孤独的少年时代早已远去,昔日仿佛山岳般不可超越的母皇也离世已久,满足地去往母亲身边,五州沧海桑田,她终于带回了自己的心上人,来到了昆仑山巅。


    也不知谢挚在心里默祷了些什么,几刻之后,谢挚便睁开眼,又叩首一次,拉着还有点晃神的姬宴雪站起来。


    “好啦。阿宴,我们走吧。”


    直到并肩走出祖庙好久,姬宴雪才停住步伐。


    “谢谢你愿意来拜祭我的母亲,小挚。”


    胸中诸多情感交杂,难以用言语表达,姬宴雪想说很多话,但到口中时,却是一句也说不出来。


    她最终只是定定地望着谢挚,碧眸温柔,郑重地道:“从今以后,我也会是你的亲人。”


    谢挚笑了,柔声道:“你的母亲,自然也是我的母亲,没有什么不同。”


    两人走在静谧的昆仑山上,天空灰青,积雪接天,风声轻轻,只有一片晶莹纯粹的白,不一会儿就在她们的睫毛上结了一层白霜。


    雪山清晨的空气洁净微冷,仿佛有侧柏清香,间或有一只青鸟扑棱飞走,抖下翅膀上的一层薄雪。


    明明只是在昆仑山生活了几日而已,谢挚却觉得,自己仿佛已经在这里许久许久了。


    姬宴雪好像格外适合行走在这种冰天雪地的环境里,金发浅睫上落着洁白雪花,特别衬她。


    谢挚玩心忽起,故意落后姬宴雪几步,像她小时候和象英玩闹一样,背着手一下一下去踩神帝的脚印。


    姬宴雪察觉到了,唇角微弯,只作不知,继续向前走,就那样任她去。


    谢挚低着头,玩得专心致志。


    脚印忽然在前方停止了。


    她疑惑地抬头去看,便撞进一双满含笑意的碧眸里,被转过身来的神帝张开双手,笑着抱在怀里。


    “抓住你了。”


    女人倾身吻她,谢挚尝到她唇上的丝丝凉气。


    像是一朵雪花,悄悄地、悄悄地融化在她的心上。


    第368章 愿望


    这个吻非常温柔舒缓,没有什么姬宴雪平时惯有的侵略性,谢挚喜欢姬宴雪强势的进攻,也喜欢她温柔的对待。


    来自她的一切,都叫她沉沦留恋。


    姬宴雪吻她的时候总是很投入,会掌住她的腰不许她退后躲避,或者干脆便掌在她脑后,控制着一切节奏,不满的时候还会轻轻咬她,让谢挚得到疼痛的愉悦。


    终于吻完,两人唇边散开团团白气,谢挚听到自己急促散乱的喘息。


    抬眼去看姬宴雪,姬宴雪的眼神也有些朦胧,不复往日的傲慢清明,眼眸柔得仿佛将要融化。


    她容貌本就偏秾艳,冷着脸时也难掩华光,接完吻后唇色愈红,眉目间俱是柔情,整个人都舒展开来,竟又为她增色几分,比平日还美得更加动人心魄。


    抵着谢挚的额头,神帝又啄吻了一下她的唇瓣,这才心满意足,舍得放开谢挚。


    女人声音里带着笑意,调笑道:“怎么样,这样是不是感觉暖和多了?”


    是暖和多了,谢挚用手背在脸上贴了贴——不如说,整个人都烫起来了,“哪有人会用这个取暖啊……”


    “但是效果很明显不是吗?”


    每次吻完,谢挚总会不好意思,姬宴雪不像她,可没有分毫羞涩。


    她格外喜欢趁此机会逗谢挚玩,听她软绵绵地说一些口是心非的责怪。


    “说起来你怎么这么熟练,明明你应该是才学会不久吧?”


    谢挚说着又有点愤愤不平,她才是有经验的那个好不好,但是每次总会莫名其妙被姬宴雪夺去掌控权,被吻得晕头转向,难以招架。


    姬宴雪闻言颇为骄傲,一脸理所当然地道:“自然是无师自通了,从小到大,我学什么都很快,这没什么难的,也无非便是——”


    她望向谢挚的唇,忽然又笑了,谢挚也不知道她在笑什么,只感觉她一定想到了什么糟糕的东西。


    神帝“唔”了一声,若有所思道:“其实和战斗颇有几分相似呢,也是一种角力,不过要比战斗有趣得多。”


    她含笑的眼波瞥了过来:“至少,我没办法一直保持战斗状态,但我却时时刻刻都想吻你。”


    谢挚毫无防备地被她撩动心弦,呆了好几息才慢慢反应过来,但姬宴雪已经笑着拉起她的手,心情愉快地继续往前走了,没有再逗她,只留谢挚一个人兀自消化了好半天心跳。


    祖庙建在昆仑山巅的最高处,神族的防卫主要分布在山脚处,这里没有神族战士,也极少有生灵前来,连青鸟飞到此处也觉费力,只修筑了一条窄窄的小路,刚好够谢挚与姬宴雪并肩而下。


    姬宴雪看起来对这条路非常熟悉,她拨开路边一块石头上覆盖的积雪,上面刻着一颗歪歪扭扭的星星,指给谢挚看。


    “这条路也是我建的,有没有很厉害?”


    “神族其实并用不上道路,但我还是建造了一条,一是为了打发时间——我实在是太无聊了;二是为了看日出更方便一些。”


    姬宴雪脸上浮现了混合着骄傲与怀念的神色,“五州风景众多,名胜无数,但全天下最美的日出,只有在昆仑山巅能够看到。而我最喜欢看日出,小时候每天都要来看。”


    “建这条路,其实也有我的一点私心,我那时想,建好路之后,去山巅更加方便,会不会有谁想要和我一道看日出呢?”


    姬宴雪笑着摇摇头,倒不见什么惋惜遗憾之色:“只可惜没有。哼,她们都不懂欣赏,简直不知道,自己错过了多么美的景色……”


    “以后我陪你看,好不好?”谢挚勾住神帝的手。


    “好。”姬宴雪凝视她良久,柔声应许。


    其实,她也好久都没有再看日出了。


    谢挚没醒来的这五百年间,看日出只能使她痛苦;那火红的跃动不再让她叹赏,只让她想到,这样美丽的景色,小挚却再也不能见到,那么再美,也没有任何意义了。


    她没有想到,谢挚还能踏上这条她少年时一点点认真开凿出的小路,和她一起拜祭亲人。


    谢挚又忍不住道:“你到底修建了多少东西啊,我本以为,你顶多就是闲暇时间炼炼器,没*想到你还凿了一条路出来。”


    这和她小时候想象的摇光大帝简直差距太大了。


    白象氏族离万兽山脉很近,族人一抬头,便能望见昆仑山戴着白雪的圣洁山巅,像所有大荒孩子一样,谢挚也曾有许多关于神族与摇光大帝的联翩浮想,但不论哪个幻想,都与开凿道路丝毫沾不上边。


    同时,谢挚也想到:


    她小时候无知无觉地远望那巍峨的昆仑神山时,姬宴雪会不会就在山巅默然独立,静静地听着寒风呼啸呢?感觉好神奇……


    “人无聊了什么事都能干出来的,我可是活了三千多年,神族的藏书号称无穷,也在第一个一千年到来时被我全读完了。”


    “我没有事情可做,只好给自己安排些别的工作,也不知道你们人族怎么传出来我那么多谣言。”


    一说起这个姬宴雪还是很不满,她一直觉得,谢挚之前对她印象不好就是因为这个。


    可是别说风流了,她分明连昆仑山都很少下呢。


    作为那些谣言曾经的笃信者之一,谢挚心虚地笑了笑,不敢说话。


    她觉得,主要还是因为姬宴雪长了一张看起来很会叫女孩子伤心的脸,任谁也想不到她竟然会甘于寂寞,硬是独身了三千年……


    谢挚又笑着说:“我现在倒有点明白你当年打败佛陀之后,为什么还要顺便统一语言和文字了,看来每个工匠都喜欢整齐划一的尺度和工具。”


    比起神帝,谢挚觉得姬宴雪更适合当一个四海为家的剑客,专理人间不平事,事了之后就高傲潇洒地拂衣而去,或者名扬五州的炼器宗师什么的。


    姬宴雪呆了一下,她当时其实没有想那么多,听谢挚这样一讲,好像也不无道理。


    她摇摇头,笑道:“那时五州语言文字繁多至极,不同种族语言不通倒也罢了,人族之间也诞生了许多种语言,尤其是东夷,因为地形破碎,各地隔离,有时竟然十里不同音。”


    “我觉得这种情况十分恼人,于是采中州人的语言作蓝本,又加入了一些神族的音调,以此统一了语言和文字,也就是所谓的正音雅言,现今五州的通用语。”


    “五州融合,究竟是大势所趋,我也只是顺手为之而已。”


    “只不过,以前五州的中心在中州,以后,看来要在东夷了。”


    姬宴雪有些感慨地道:“中州那个新人皇,我记得好像是叫姜契?她是既望的侄孙,行事也颇有既望之风,兼继了既望和她母皇的长处,倒是个不可多得的帝王之材,只可惜,她生错了时候,恐怕这些年日子也不大好过。”


    “怎么说?”谢挚关心地问。


    姜契是她的朋友,对她有很大的恩情,谢挚永远也不会忘记,那最善筹谋的皇女为了救她如何前途尽毁,一朝之内被震怒的人皇废除了一切尊荣。


    姬宴雪道:“裂州之战中,受创最大的便是大荒与中州,裂州之战对中州来说是纯粹的灾难,但对大荒来说也不失为一种机遇,因为战后的中州已无力再控制大荒,大荒终于拥有了本土人牧首。”


    “中州长生世家败落,人才凋零,而东夷未经创痛,发展得应该是现今五州最好的,西荒这些年也隐有独立之兆,南沼奉你的那只霉头锦鸡为神鸟,也终于不用再畏惧南沼的狼虫虎豹了。”


    四周都在崛起,作为中州人皇,姜契当然不能不焦虑,甚至近些年来东夷有一种观点渐有声势,要求废除人皇称号,回归周王的时代。


    梅先生?


    谢挚想起来那只惜财如命的大公鸡,也忍不住一笑:“说实话,我都快把它给忘记了,看来它如今混得很不错,若能与南沼生灵互利共生,倒也不失为一件好事。”


    仔细一想,南沼最多奇虫,还真是最适合它的地方,梅先生恐怕颇有点乐不思乡的感觉呢。


    姬宴雪忽而停下脚步:“小挚,我忽然想到一件事,若是既望还在,我是不是也要跟你一起叫她母亲了?”


    ——但是姜既望比她还小,她们俩还是认识很久的朋友,不论哪方面,她都绝不会同意的。


    最多,最多不过对她再客气一些,姬宴雪在心里补充。


    谢挚想了想,轻声道:“若是牧首大人还在,她知道之后想必会很惊讶,或许还会很头痛,但她最后也会答应我,任我们去的。”


    “……毕竟她那么好,那么温柔。”


    姜既望希望能为谢挚寻到一个温柔体贴的同龄人,这人要心思纯正,天资和修为也要好,出身要不错,但也不要太高贵,否则容易卷入一些恩怨是非中去,如此正和谢挚相配,可以平稳安定地度过一生。


    ——本来,她是这样打算的。


    姜既望其实觉得姜契不错,但是姜契是皇女,又有夺嫡的野心,此外也思虑过重了一些。


    她试探过谢挚,知道谢挚对姜契无意之后,也就暂时熄了撮合的心思,想着等谢挚自己在红山书院里再找也不迟,毕竟红山书院里,最不缺的就是修为人品俱佳的天之骄女。


    但是,还没等她看到谢挚带回喜欢的心上人,谢挚被诛杀的死讯已经先传了过来。


    和死讯一起来到雍部的,还有一头伤痕累累的碧尾狮。


    它将一挚珍贵的真凰发簪交给她,只说这是谢挚送给她的礼物,之后便又拖着伤体朝昆仑山去了。


    发簪上的血沾到了手上,还是温热的,姜既望恍惚中竟觉得,这仿佛是小挚的血。


    那个傻孩子,直到生命的最后关头还在想着她,给她送礼物,要她不要为自己难过……


    姜既望手臂颤抖,渊止王的仪态风度全然不顾,再也承受不住似的,喘息着深深弯下腰去。


    大悲之下,比眼泪更先落下的,是她唇边呕出的血液。


    提到姜既望,谢挚也是一阵低落。


    她到底也没能见到牧首大人最后一面……


    她还没来得及让她看看自己长大后是什么样子,也没来得及安慰开解她……


    谢挚知道,以姜既望的性格,她当年死在潜渊之后,一定会长年累月生活在痛苦与自责之中,所以她从北海来到歧都后,拜托柳真师兄传给姜既望的话,便是告诉她,这不是她的错。


    但是,这句话,她永远也无法亲口向牧首大人说了。


    姬宴雪看出谢挚难过,沉默片刻,温柔地道:“等剑彻底修好之后,我们可以先去雍部,看望你的亲长故交,拜祭既望。我知道她的墓地在哪,我每年……都会去看望她,为她燃一支香。”


    谢挚抬起头,眼眶有点红:“谢谢你还记得她,牧首大人真的……很辛苦。”


    “除过是你的义母之外,既望也是我的朋友,不论何时,神族也不会忘记自己的朋友。”神族是很重情的。


    谢挚与姬宴雪商议了一番,最终决定,下昆仑山之后先寻到白象氏族,再去拜祭姜既望与战死的英灵,之后去东夷给白芍送剑,一路前往东夷最东的海岸,吊唁英勇的真凰,返程路上最后去中州,与姜契见一面。


    “至于梅先生就不用管了,我想,它一定过得正滋润呢。”


    前面终于能看到神族战士巡逻的身影了,方才的疑问忽然浮上心头,姬宴雪道:“对了——”


    “方才在祖庙里我见你叩首跪拜,似乎在默默祈祷些什么,你对我的母皇和母亲说了些什么?”


    “不告诉你。”


    姬宴雪很纵容地笑起来:“不说就不说,随你。”


    她本来也只是随口一问,没有特别想知道答案。


    她不怎么在乎母亲们的意见,她和小挚在一起是她的事,母皇若还活着,就算不同意,也管不了她。


    她不问,谢挚倒忍不住了:“哎,你都不猜猜看吗?你一点都不感兴趣?”


    神帝摊手道:“我是感兴趣,可你不说呀。”


    她学着谢挚的语气,一本正经地道:“我猜,你一定是对她们说,阿宴真是好极了,天上地下绝无仅有,你好喜欢我,要和我永远永远在一起,多谢你们培养出这么好的女儿……”


    越说越不像样,谢挚有种被戳破的恼羞成怒:“自恋!我才没有这么说呢……”


    其实她说的,还真跟姬宴雪所说的差不离……


    在谢挚郑重地跪下的时候,她只是满心满意地想着一件事:


    我真的很喜欢阿宴……


    谢谢你们,带她来到这世上。不论是作为神帝,还是作为我的恋人,她都做得十分好。她……再好不过了。


    请你们放心,从前,阿宴或许多有孤独;但以后,阿宴会有我陪伴。


    第369章 出发


    剑终于打好的那一日,姬宴雪与谢挚下了昆仑山,往雍部去。


    姬宴雪将打好的剑拿给谢挚看,女人手臂一挥,雪白的剑身上便涌出星火,再一抚,星火又尽数敛去,只余剑身中心上的莲种还在闪闪地发着光。


    “这真是一把很漂亮的剑……”谢挚接过剑来仔细端详,不禁感叹。


    姬宴雪作为铸剑师的手艺不可说不好,在她的精心磨制之下,这把剑已经完全看不出来曾经是由两把残刃融接而成,比之前短了一些,也更加纤薄,剑身如玉石一般光洁温润。


    谢挚笑问道:“它和你的破军剑比起来,哪个更厉害一些?”


    姬宴雪瞥了那把剑一眼,傲慢地抬起下巴。


    “比起剑,或许是它更厉害一些;但剑只是外物,实战当中,终究还是要看握剑的主人。”


    言下之意分明,就差把我更强写在了脸上。


    谢挚忍俊不禁,将剑收好,笑着亲亲她:“好啦,我知道,你总是最厉害的。”


    她早就发现姬宴雪特别喜欢被她夸厉害,她就是那种需要顺毛摸的人——


    神帝看着难以接近,实则相当好哄,每次只要她软着声音夸夸她或者亲亲她,不管姬宴雪前一刻是什么状态,下一刻总会整个人都柔和下去,眉梢眼角抑不住流出笑意。


    她们去叫小毛驴,小毛驴其时正在花园美滋滋地吃灵药,因为连日大吃灵药,它浑身皮毛都像缎子一样柔滑,听到谢挚竟然要带它回东夷,先是惊讶,而后大喜。


    大板牙腾地一下跳起来,精神抖擞道:“那咱们什么时候去呐?”


    “现在就走。”


    “现在就走?这么突然?”小毛驴高兴得都有些说不出话来了,“好,好,这真是……”


    虽然昆仑山上宝药极丰,灵气更是浓郁,是五州上最适合修行的地方,但小毛驴还是不习惯呆在这里——昆仑山太寒冷,到处都是冰雪,它是一头来自东夷的毛驴,东夷温暖滋润,它对一切寒冷之地都天然地待不惯。


    虽然这些日子,它和那个红头发的狮子女人是混得了一点,但心底里也还是很怕她,也怕那些天神似的神族,最怕的就是摇光大帝。


    但是小挚既然留在这里,它也不好离开。


    小毛驴以为,自己这辈子也要永远住在昆仑山,这几天本来都已经在心里开导好自己了,但没想到,小挚竟然说要带它回东夷去!


    唯一舍不得的就是这些宝药,大板牙留恋地又啃了一嘴,眼睛还挂在花园上不肯挪。


    谢挚见它那没出息的馋模样,忍不住笑道:“这么舍不得的话,那要不然,我们走,你留下?”


    “哎别,别!别呀,”吓得大板牙连忙跳起来,“我要走,要走的。”


    姬宴雪哼笑了一声,懒洋洋地道:“是神族把你招待得不好么?你这样,倒好像昆仑山是什么龙潭虎穴一般。”


    大板牙把脑袋摇成了拨浪鼓:“向菩萨发誓,没有,那当然没有!神族的大人们都待我好极了……”


    谢挚推推姬宴雪,“好啦,你就别吓唬它了,它只是一头小毛驴,胆子很小的。”


    真凰的小鼎在五百年前受云重紫一掌,裂损了不少,现在不大稳定,还须修复,谢挚用姬宴雪送给它的空间法器将大板牙装好,惊奇地发现,那法器里还放了许多珍宝。


    她粗略地看了一眼,发现宝药神兵、神通心法样样都有,十分齐全,即便是对神族来说,这些东西也算珍贵了。


    “你装这些东西做什么?”


    谢挚抚着手上的法器,这法器乃是一枚亮银戒指,正中镶有一颗碧绿宝石,是很经典的神族器物风格。


    姬宴雪听说白芍曾赠与她玉戒,像是要把白芍比过去,也特意挑了一枚戒指状的空间法器送给她;除此之外,空间法器本身也是越小、越方便携带,便越珍贵。


    “你离家许久,今日终于回家乡,不带点礼物怎么行?像族里的小孩子,还有长辈……这些都要准备。”


    姬宴雪说得十分理所当然,仿佛这就是自己应做之事,谢挚听着却是心中触动万分。


    她没想到姬宴雪这样的人,竟然也会为她细致周到至此,考虑到方方面面。


    她原以为姬宴雪根本不会在意这些细枝末节的——毕竟她是神帝,只有旁人讨好她的道理,她何时需要为别人耐心准备礼物?


    谢挚既觉温暖,又觉不妥——实在是太贵重了:“这个我知道,自是应当给他们送的,可是我自己也不是没有宝物,你不用……”


    姬宴雪截住她,温柔道:“不要紧,这都是我的私藏,并不是从神族的公库里取出来的,我可不是因私废公之人。”


    “我极少下山,修为已至顶峰,无可再进,那些东西放在我这里本来也是无用之物,与其明珠蒙尘,倒不如拿出去送给别人使用的好,这样才是物尽其用,免得浪费。”


    “而且,你还不知道吧?过去五百年,白象氏族已经发展得十分兴旺,族中足有数千人,成为了雍部最强大鼎盛的氏族,你的宝物,恐怕不够给他们分。”


    姬宴雪合住谢挚想褪戒指的手:“所以,收下就好,不必有负担。”


    “大不了以后再还,好吗?就当是我借给你的。”


    谢挚感到女人含笑的视线轻快地落到她的唇上:“利息是每日一吻,怎么样?”


    心脏满得像要涨破,谢挚垂下眼,躲避开姬宴雪的目光。


    阿宴待她,实在太好……


    “……摇光陛下能言善辩,说了这么多,我哪有不应的道理。”


    “说不过我也要怪我?”


    这些话,其实是姬宴雪提前准备好的,她就知道谢挚不会愿意收,必定要婉拒。


    若有可能,她简直想把自己攒的所有珍宝统统送给谢挚才好,还要给她戴上自己的饰物,总之就是要谢挚浑身上下都充满她的气息、被她打上印记才好,最好谢挚走出去,旁人一看,便都知道这是她的人,这样姬宴雪才满意。


    “就怪你……”


    说完,谢挚又郑重道:“阿宴,谢谢你。”


    姬宴雪仍是笑吟吟地望着她:“昆仑卿上不用谢我,多爱我一些就好。”


    谢挚嘟囔着抱怨:“已经很爱了,再爱的话,还要爱到什么地步才好……”


    又疑惑道:“白象氏族现今人数多少,你是怎么知道的?”


    在她记忆里,白象氏族还是一个只有百来号人的小氏族而已,没想到现在也已经有数千人了,这不论在大荒那里,都算得上是一个繁荣的大氏族了。


    若无特殊缘由,神族极少下昆仑山,姬宴雪怎会对雍部一个微不足道的人族氏族知道得如此清楚呢?


    难道说,她——


    一直从容的神帝终于露出了一点不自然的神色,犹豫一下,才缓缓道:“我……这五百年来,也偶尔会去看看他们。”


    “他们都是你的族人,我总不好不管不顾,你不在,替你多照拂他们一些,这也是我应该做的。”


    这件事,她原本不打算对谢挚说的,但看来还是瞒不住。


    其实不是偶尔,每年过年的时候,姬宴雪都会尽量抽时间去一趟雍部,给白象氏族带一些礼物,走过谢挚走过的地方,静静地坐一会儿,想象小时候的谢挚是什么模样。


    氏族的人刚开始时受宠若惊诚惶诚恐,后来渐渐与神帝熟悉起来,已经不怎么怕她了,大家会尊敬而又亲近地叫她“陛下”,小孩子们甚至敢于跑过去给她塞一朵自己摘的小花。


    谢挚贴过来吻她,她唇瓣发烫,呼吸也烫,莽莽撞撞地凑过来吻了一下姬宴雪的唇,还想再深入,姬宴雪将她揽向自己,笑从声音里泄出来:“怎么这么热情?”


    喘着稍稍退开一点,谢挚轻轻蹭她面颊,“你不让我谢你,我只好这样子了……”说着又有点不好意思:“你觉得好不好?”


    姬宴雪柔声道:“自然是再好不过了,我喜欢极了。”


    又颇为惋惜:“下山后就不大方便亲了,还是在这里多亲一些为好。”


    她语气正经得像在说什么天大的事,谁能想到,摇光大帝只是在发愁下山后,便不能太光明正大地亲吻自己的恋人。


    雍部距离昆仑山并不算远,中间隔着一道叶脉般展开的广袤山脉,谢挚与姬宴雪二人论修为已是五州巅峰,并没有动用全速,只是用一个对她们来说相当缓慢的速度下山去,一路穿越万兽山脉,赴往雍部。


    万兽山脉早已名不副实,不再有过往的“万兽”之名,虽仍然有许多飞禽走兽,但都是凡兽,绝大多数都未开灵智。


    它们野兽的直觉仍能感到她们的强大,全都躲藏起来,不敢靠近。


    谢挚忍不住道:“万兽山脉里现在变化好大……以前我记得有好多灵兽的,但是现在,我一点灵兽的气息也感觉不到。”


    五州灵兽之源在西荒,西荒灵兽之源在万兽山脉,现在,灵兽的故土上,却再也看不见灵兽的身影了。


    “如今的五州已经几乎没有灵兽了,绝大多数灵兽,都在五百年前的裂州之战中,被龙族驱驭着死去了,那些本就珍稀的宝血种,更是大多已经灭绝。”


    “灵兽的时代已经过去,总有一天,神圣种族也会彻底成为历史。”


    谈起这个,姬宴雪心中并没有什么悲凉感伤,只是有点淡淡的感慨。


    不论曾经多么光辉,终究也会被历史的尘沙掩埋的。


    神圣种族如此,太一神如此;她,当然也不例外。


    谢挚道:“在那之前,我们还有很长时间可以相伴。”


    “是啊,”姬宴雪柔和地注视着她,“希望我剩余的生命,能尽可能多地花在你身上。”


    走过万兽山脉,来到西荒的荒原上,此时正是繁春,也是大荒最美丽的季节,绿草长而柔软,鸟儿乱鸣,走兽发。情,空气干燥,弥漫着青草的味道。


    谢挚张开手,让和暖的阳光洒在自己身上。


    五州之中,大荒地势最高,也最接近天穹,属大荒的光线最为强烈,晒出了大荒人小麦色的皮肤。


    这样独属于大荒的阳光,她已经好久好久都没感受过了……


    落在身上,谢挚几乎觉得有些陌生。


    她走得很慢,像第一次被引到野外的孩童一般小心而又好奇,对什么都想摸摸看,姬宴雪明白她的心情,也不催她,只是默默陪在她旁边,看着她一点点生疏地习惯故乡的景物。


    不知发现了什么,谢挚忽然小小地惊呼了一下。


    她弯下腰去,再抬起头来时,手里已捧了一朵蓬大的花,满脸惊喜。


    “这是‘猫耳朵’!小时候我和大家玩儿,就喜欢把它别在耳朵上,没想到现在还有,真不容易啊。”


    过去了五百年,但这朵猫儿耳朵一般的野花,还坚强平静地开放在大荒的原野上,仿佛什么都没有改变;但是,又分明已经什么都改变了。


    在心潮起伏中,神帝走过来,低头看了一眼谢挚手中的话,嗓音是出奇的温和。


    “可以给我戴上吗?”


    “你想试试吗?”


    谢挚有点惊讶——这花只是不知名的野花,其实不是很好看,更加比不上神族花园里那些珍贵的名葩。


    但姬宴雪只是点头道:“想。”


    “我想经历你所经历的一切……也想知道,你小时候是多么可爱。”


    “我小时候才不可爱呢,特别淘,整天闯祸,族长看见我就头疼……”


    这样说着,谢挚心里却很柔软。


    她抬起手为姬宴雪别花,姬宴雪也很配合地低下头让她戴。


    “戴好啦。”


    这也是她第一次戴花,不知到底如何,姬宴雪有点担心地问:“看起来怎么样?好看吗?”


    她的长发在日光下愈发灿烂,反着淡淡的金色,整个人都似在发光,那花朵在她发间,竟不如她容色一分动人,让人几乎发现不了她戴了花,只顾着被她的脸摄去心神。


    谢挚自认为已经看惯姬宴雪的美貌了,此时却也冷不丁被晃了一下眼睛,怔怔地望了她好久,才回过神来。


    她故意沉吟半天,然后煞有介事地说:“花好看……”


    姬宴雪“嗯?”了一声,沉下脸,假装不高兴。


    谢挚一下子笑出声,见过姬宴雪融化后的万般体贴柔情,她哪还会再被神帝的威严吓住,只让她觉得姬宴雪可爱。


    “……但不及你万一。”她补完后半句话。


    “这是实话,还是哄我开心?”


    姬宴雪此前其实并不怎么在意容貌,因为她清楚地知道自己美得很客观,哪怕有人厌恶她,也不能否认她好看,她也一直对自己的外表和魅力很有信心。


    喜欢上谢挚之后,姬宴雪才头一次开始在意容貌,她希望,谢挚眼里只有她才好。


    “当然是实话,我都移不开眼啦。”


    “在我没见到你的时候,很多人同我说,摇光大帝就像太阳一样美,我当时年纪小,还不相信,现在我才知道,他们说的不对——太阳也比不过你。”谢挚真心实意地道。


    姬宴雪笑了,低下头亲亲她,故作奇怪道:“明明没有吃糖,但嘴巴怎么这么甜?嗯?”


    “狡猾的小人族,甜言蜜语,诱骗本尊。”


    姬宴雪摸了摸耳边的“猫耳朵”,“这个花我不能戴到白象氏族去,傻乎乎的。”


    太丢脸了,有失神帝的身份。


    她只愿意戴给谢挚看看,才不想被别人看见,更别提白象氏族还是谢挚的家乡了。


    谢挚赶忙央求她:“别摘嘛,很好看的!哪里傻了?明明就很可爱啊。”


    就是因为看起来可爱才不戴的——姬宴雪最禁不住谢挚求她,心狠了又狠,最终勉强板起脸道:“……顶多再戴一刻钟。”


    一刻钟也很好,谢挚心满意足地挽住神帝的手臂,因为她的让步,心中满是快乐。


    一边说,谢挚一边往前走。


    “前面就是白象氏族的旧村子了,不过那里现在应该没人住,自此我们遇到白银甲虫之后,便一直住在它们的背上,跟着它们四处迁徙不定……”


    “……咦?”


    谢挚忽然停住脚步,惊讶地睁大了眼睛。


    “——那是什么?”


    第370章 氏族


    在谢挚的想象里,前方应当是一片空空荡荡的荒地,但却建筑着许多房屋,俨然是一座齐整的庄园,从隐约传来的人声也能听出来十分热闹。


    “去看一看就知道了。”姬宴雪笑着牵起她的手朝前走去。


    直到走到那庄园近前,谢挚还有些茫然,几乎以为是过去太久,自己记错了白象氏族的位置。


    庄园前立着一根非常古旧的石柱,上刻“白象氏族”四字,跟整座庄园颇为格格不入。


    这个谢挚终于认得了,惊喜地抚了抚:“这是我们村口的石柱……”


    “我小时候觉得它高极了,现在一看,原来也并不是很高。”


    “白象氏族,现在是定居在这里了吗?”谢挚问姬宴雪。


    “是,裂州之战后,白象氏族便不必再四处迁徙避难了,他们放走了白银甲虫,回到了故土居住。”


    “五百年过去,昔日的小村落已经发展成了这样一个大庄园,你是不是都认不出来了?”


    “是……”谢挚很感慨地点点头:“真的变化很大,和我记忆里完全不一样了。”


    她们走进庄园去,但见其中道路整齐,屋舍俨然,石屋砌得很是精细,比她记忆中的房屋,不论工艺还是原料都好多了,足见白象氏族早已脱离了从前的贫穷。


    一进去就有人发现了姬宴雪,惊喜地迎上前来:“神帝陛下!您今日怎么来了?快请进,快请进!哎呀,我们这都没有好好准备……”


    往日,陛下都是在过年时才来的,现在是春日,没成想神帝陛下也会光临,身边还陪着一个陌生女子,这女子——定睛一看,真是十分漂亮,和神帝陛下居然手牵着手呢。


    但是,陛下不是丧妻已久了么……?


    大家都知道,她的妻子,正是出自他们氏族的昆仑卿谢挚,因为这层关系,白象氏族心里都觉与她亲近。


    族人心里有些遗憾,而又有些欣慰地想,大概神帝陛下终于走出了丧妻的悲痛,愿意为自己觅一位新道侣了。


    神帝介绍道:“这位是昆仑卿上,她并未死去,近日才苏醒,劳烦你告诉象族长一声,就说——”


    她看向谢挚,谢挚接着轻声续道:“就说,小挚回来了。”


    白象氏族的族长其实早已不是象翠微,她卸任已有百年,但姬宴雪还是照常叫她“象族长”。


    其实最开始,姬宴雪很是犹豫了一阵到底该怎样称呼象翠微:


    若是叫名字,似乎不大好,象翠微毕竟是小挚的养母;但若是要她叫尊称,她也绝叫不出口——象翠微不知小她多少岁呢。


    最终姬宴雪取了个折中的叫法,跟着其他族人一道,称象翠微为族长,这也足够象翠微受惊吓了。


    “……什么、什么?昆仑卿上竟然没有死吗?”


    听到神帝的介绍,族人立在原地呆了一会儿,这才一点点从震惊中回过神来。


    神帝陛下是不会骗人的,她说的话,一定是真的了!他喜悦得满脸都涨红,毕恭毕敬地对谢挚鞠了一躬,说:“欢迎您回家!”便飞也似的跑去跟象翠微传信了,整座庄园里都能听到他一路快乐的喊声。


    “族长,族长,昆仑卿上回来了!昆仑卿回来了!”


    今日象英终于得了闲,从定西城回到氏族里来看望象翠微,她刚在屋子里与年长的女人相对坐定,便听到外面传来一阵由远及近的隐约嘈杂声。


    “怎么这样吵?”


    象英皱了皱眉,而象翠微同样茫然:“我也不知道。今天好像也不是什么特别的日子啊?”


    “要出去看看吗?刚好,您也晒晒太阳,今天天气很好呢,定西城里开了好多杏花。”


    象英想搀扶象翠微起身,手刚伸出去,便被姑姑打了一下手背。


    象翠微笑道:“得啦,阿英,知道你关心我,但我还没老到要人扶呢。你要扶我,还要再等个百八十年才行。”说着便在象英前面率先走了出去。


    看着女人的背影,象英也笑了,摇摇头,跟了上去。


    姑姑确实已经不再年轻了,可她的心并不服老,她的背仍然像她记忆里一般笔直。


    走到石屋外面,叫喊声愈发清晰,也愈发近,两人这才听清楚来人在欢喜地大喊什么。


    “——老族长,昆仑卿回来了!”


    因为这三个字,象英与象翠微同时脸色大变。


    象英连忙看向象翠微,姑姑已经垂下了脸庞,看不清楚神色。


    “大概是小孩子在胡闹吧……”象英勉强笑了笑,想要安慰姑姑。


    可是话说出一半,她自己喉咙也涩得厉害,只能半路止住。


    那大喊的人终于跑了过来,是个很年轻的青年,流汗的脸上满带喜悦,两眼亮晶晶的,象英不认识——自从担任雍部牧首之后,她如今也很少回白象氏族了,自然不熟悉族里的小辈。


    象英快步迎上去,严厉地低喝道:“你在乱讲什么!快住口,别说了!”这人竟敢拿小挚胡言乱语!


    小挚是姑姑心中一块难愈的伤痛,又何尝不是她的呢?


    青年却没有被她吓住,瞪大了眼睛道:“牧首大人,我没有乱讲,这是神帝陛下说的!”


    “您看,”他指向身后,“她们来了!”


    顺着他指的方向看去,便见一群族人簇拥着两个女子朝这边走来,一个金发碧眸,容光照人,当然是摇光大帝;


    象英的目光移到另外一个人身上时,却是猛地怔住了。


    有那么一*瞬间,象英好像什么都听不清,她大脑一片空白,甚至动弹不得,所有的人、所有的景物在她眼里都消失了,只剩下那个熟悉而又陌生的年轻女子。


    象英连思绪都转得极为艰难缓慢。


    那是……


    她听到姑姑发颤地叫了一声:“小挚……”


    上次见到小挚时,还是在定西城里,她还只有十六岁,朝气蓬勃,满眼天真,抱着她的手臂,一叠声叫她“阿英阿英”;


    已经过去了太久太久,小挚在她脑中的印象甚至都模糊了,象英有时夜间回想起来,都记不起来她到底长什么模样,她又心痛,又自责,可还是阻拦不住记忆的流逝,如同无望地试图握紧流沙,却只能让这沙子流走得更快。


    但是现在,当那个年轻女人含着眼泪朝她走来,过往的记忆一下子全都回来了,穿过尘封已久的遥远时光,将象英当胸击中。


    她好像哪里都没有变,又好像哪里都变了。


    她和摇光大帝走在一起,是那么般配,好像天造地设。


    谢挚也远远地望到了她们,在看到族长和象英的第一面,她的眼泪就掉下来了,咬着唇,竭力试图走快一点,却走不快——她浑身都在发抖。


    神帝的手搀住她,谢挚这才觉得力气和理智回来了一点。


    姬宴雪为她温柔地擦了擦泪,松开她,道:“去吧。”


    谢挚用力点了点头,深呼吸了一下,控制着步伐,朝两人径直走过去。


    短短的一段距离,走得如同跨过天堑。她终于走到象翠微面前。


    女人定定地盯着她,像认不出她一般,嘴唇颤抖,满眼含泪。


    族长变老了许多,不再精神抖擞,不再充满活力,眼角都是皱纹,头发也灰白了,但却仍然美丽,目光也没有变得浑浊,仍如壮年时清醒睿智。


    在谢挚眼里,族长与年轻时神采奕奕的模样并没有什么不同。


    “族长……”


    她艰难地吐出几个字:“谢挚回来了……”


    她预想过很多象翠微的反应,她想过象翠微会失声痛哭,会紧紧抱住她,会后悔,会责骂。


    但是,她什么都没有做。


    女人只是轻轻地摸了摸她的头,好像谢挚还是依偎在她身边的小孩子。


    “……已经长得这么高了啊。”


    她好像错过了很多小挚的人生,一转眼,她就长大了。


    谢挚终于再也抑制不住,抱住象翠微哭了起来,哽咽着道:“族长,族长,我回来了,对不起,我当年不该走的,对不起……”


    她哭得压抑而又无措,像一个漂泊许久、终于得已归家的孩子,闻之令人心碎,连周围的族人也忍不住纷纷拭泪。


    姬宴雪安静地凝望着她,默默地感受着心间随着谢挚的哭声而一点点加深的疼痛。


    听说世间曾有一种秘法,可以使得两人五感相连,分明,她并没有被施加这种秘法,但却也能感同身受谢挚的悲伤。


    上次小挚哭得如此难过时,还是见到死去的火鸦……


    孩子见到母亲,总是不同的。


    象翠微回拥住谢挚,闭上眼睛,长叹一声,眼泪也终于落了下来,如年轻时一样笨拙地轻声哄她:“不哭了,不哭了,回来就好,回来就好……”


    方才直到谢挚走到她面前,她都仿佛在梦里一样恍惚,直到现在,谢挚的眼泪打湿她的肩膀,象翠微才终于有了一种具体的实感,慢慢意识到,她的小挚,是真的回来了。


    她刚收养谢挚的时候,谢挚总是半夜惊醒,哭个不停,但她哭也不是孩童惯有的放声大哭,而是声音十分小,把自己蜷成一团,像猫儿一般轻轻细细地抽泣,若是睡得沉一些,甚至完全听不见。


    每当这个时候,象翠微总会手足无措,她没有任何照顾孩子的经验,将谢挚揽到怀里,一下下拍女孩的背。


    现在,象翠微再次感受到了这种久远的无措,她想为谢挚擦一擦泪,柔声哄慰她,伸出手,看到自己手背上的皱纹,却又怔忪起来。


    她是什么时候变得这么老的呢……?完全想不起来了。小挚一回来,竟让她觉得自己还年轻一般。


    谢挚慢慢从族长怀里起来,眼眶还红着,不好意思地笑了笑,“对不起,把您肩膀都打湿了……”


    她转过去,想要拉住象英的手,好好地看一看她,见象英眼中情感涌动,却缓缓地跪下去,垂首道:“……象英,见过昆仑卿上。”


    谢挚一愣,连忙去扶她:“快起来,阿英,不必如此多礼。”


    她扶着象英站起,象英又朝姬宴雪行了礼,这才正对她,但姿态仍旧恭谨。


    她这样叫谢挚很不适应,本来想抱她,也不得不止住,改为拉住她的手,软声道:“阿英,我好想你……你都不想我吗?”


    象英变化很大,她仍然有着锋利的美貌,足蹬皮靴,腰佩短刀,面庞沉稳而又坚毅,只是气质比少年时更加沉着冷静了,也有了上位者的气势与威严,看起来大约三十余岁。


    谢挚感受了一下,便知道她已是髓树境。


    目光触及女人空空荡荡的右袖管,谢挚才一下子变了脸色。


    她捉住那条袖子,抬起脸,只觉满口发涩:“阿英,你的手……”


    “在裂州之战的时候,被真龙烧毁了。”


    与谢挚的心疼不同,象英对自己的残疾倒是很不在意。


    她欠了欠身:“您还记得在金乌梦里,我取得的那盏神灯吗?那是金乌的第三只脚爪,若不是它,我一定连命也捡不回来,失去的就不止一条手臂了。”


    在裂州之战中死去的天衍宗弟子实在太多,她能活着,实属侥幸。


    谢挚听象英对自己如此恭敬有礼,再无少年时的亲密无间,心中说不出的失落难受,想要问她自己哪里让她生气了,顾及着还在外面,又不好问出口。


    她慢慢松开女人的独臂,点头道:“活下来就好,别的,都不是很要紧……”


    东夷公输家长于机关术,她此去东夷,或许可以去公输家那里看看,有没有阿英能佩的机关手臂之类的。


    姬宴雪走过来,朝象英与象翠微略一颔首:“象族长,牧首大人。”


    “见过神帝陛下。”


    象翠微对摇光大帝已经算是很熟悉了,过去几乎每一年,这位曾以傲慢出名的神帝都会亲至白象氏族,与她坐一会儿,说一阵话。


    她是聪明人,自然知道神帝想听什么,刚开始的几年,还能与她讲些谢挚小时候的趣事,姬宴雪总是听得专心致志,时不时还问上几句细节;


    到后来,象翠微已经讲无可讲。


    冒着触怒神帝的风险,她闭门谢客,不愿意再见姬宴雪。


    与别人谈起小挚,让她痛苦。


    两人坐着,最后总会陷入长久的静默,她在神帝的眼里,看到与自己相似的哀楚。


    不过姬宴雪掩饰得很好,只有在她垂下眼眸的时候,分明是艳如桃李的容貌,却流露出荒地般的孤寂,象翠微才能稍微窥见一丝神帝的内心。


    但是现在,她整个人简直都像在发光,宝石一般耀眼夺目,再不见过往的荒凉,凝注在谢挚身上的目光,更是温柔而又宁和。


    神帝陛下,真的很喜欢小挚……


    象翠微在心里悄悄地叹口气。


    像任何一个母亲一样,她其实不想小挚和身份如此高贵的人在一起——那样压力太大;


    但是方才象英的态度让她恍然意识到一件事,那便是她的小挚,也早已是名震五州的大人物了。


    在外人眼里,昆仑卿上和摇光大帝,应该是再般配不过了。


    “陛下,小挚,请进来坐吧。”【你现在阅读的是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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