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51章 决战
肉身难修,这是众所周知;同等修为下,体修会比其他修士更加强大,这也是真龙对专攻精神力的狐族抱以轻蔑态度的原因。
神族之外,真龙就是世间最接近完美的生灵——这是五州公认的事实。
在上古年间,一头真龙倘若在西海之外死去,会引起各族修士的疯狂,原因无他,便是抛开每头真龙都富可敌国之外,它们的躯体本身也堪称一座无量宝藏——龙鳞可以打造成宝甲,龙牙磨制的短剑能轻易地刺穿任何血肉之躯,真龙脊背上的大筋制成的弓箭天下无双……
而现在,谢挚切身体会到了与真龙为敌的痛苦。
这种生灵的肉身强大得简直不可思议,更遑论云重紫是真龙中的至强者,谢挚感到她仿佛一座将要喷发的火山,体内蕴藏着无穷血精与不可撼动的澎湃力量,光是靠近,便被她身上的锋芒刺得浑身发痛。
没有人族能和真龙正面硬碰,谢挚倍感压力。
这场面其实与孟颜深对战睚眦时颇为相似——孟颜深是因为年老而力衰,而她则是被灭绝气损伤了身体的根基,如今的肉身甚至还不如一个健壮的凡人。
若是她的身体还像少年时,就好了……
谢挚暗暗叹了一口气,略感遗憾——那样她即便还是比不过云重紫,但也一定不会像现在这般被动。
不过现在想这些,也没有意义。
倘若自己继续强攻,必定只有败死的结局——
意识到这一点,谢挚立即转换思路,身形如柳枝一般忽而软化,朝着云重紫贴身而去,借此来化解龙皇的霸道攻势。
她这样倒有些像在投怀送抱——
云重紫明白谢挚的意图,但心中还是不可避免地浮现这个形容,因而笑道:“怎么?回心转意了?”
谢挚身法奇特,糅合了许多灵兽的潜行妙义,几乎贴到了她的身上,距离陡然缩近,云重紫持着龙骨长剑,一时有些施展不开——这也正是谢挚的目的所在。
“不过现在反悔已经来不及了,今日本尊必杀你不可!”
口中如此说着,但另一只手去攻击谢挚时,云重紫极细微地犹豫了一下,究竟也没有握掌成拳,而是选择探手去擒谢挚的腰身——
如有可能,她到底还是希望能够活捉谢挚的;至于原因,她自己却也不清楚。
谢挚却如一条游鱼,灵敏地躲过了云重紫的擒拿。
人族的颈间肌肤在云重紫眼前一闪而过,那样纤细,那样脆弱,好像一只手就能掐断似的,真龙的目力甚至能看到她皮肤下的淡蓝血管。
云重紫微微晃神,舌尖不自觉抵了抵上颚:
龙族虽然身份高贵,但毕竟仍是凶兽,她忽然有点想尝尝谢挚鲜血的滋味,是不是像她本人看起来这样甘甜。
就这么一晃神的功夫,黑雾已在谢挚手中解散而又重新凝聚。
那黑雾来自谢挚在北海矿洞之下,与混沌母气同源共生,蕴含着万千变化与无数可能,谢挚将它刺出的前一刻还是长刀,后一刻已变作一把寒光凛凛的短剑,黑雾翻飞,在这方寸之间变幻百端。
“花样倒是不少……”
谢挚显然对各种武器都十分精熟,云重紫冷哼:“但想要战胜我,远远不够!”
“天涯咫尺!”
谢挚一声低喝,云重紫一惊——在她眼里看来,谢挚手中的短剑忽然迸发出一种奇异的速度,猛地刺到了她胸前。
她知道那短剑上疑似附着着太一神的剑气,虽然对自己的肉身有自信,但仍然不愿轻易触及,于是往后退去——
这一退,身后却传来重击,正正击在云重紫缺了一节骨骼的脊背上。
“唔……!”
这处暗伤是为铸造第二法身才落下的,堪称龙皇全身上下唯一的弱点,极为隐秘,绝无他人知晓,就连囚牛也不知道具体位置。
云重紫疼得低吟一声,忍不住弓下腰去,心中却惊疑不定,不知谢挚如何看出她的旧伤所在。
便见一点乳白光芒在女子眼中缓缓褪去,云重紫一眼认出了那著名的神族术法。
“……大观照瞳术……姬宴雪连这也教你?”
想必谢挚正是通过这瞳术,才看到了她脊骨上缺了一节骨骼。
谢挚召回黑雾:“和阿宴没关系,是我从别处学的。”
方才她使用了一门佛门神通,正是她在佛陀试炼的第二关里遇见的“咫尺天涯”,这门神通能使敌人陷入错觉之中,误以为目标近在咫尺,实则远在天边,穷尽一生也不能接近,谢挚对其印象颇深。
不过在长眉罗汉手中时,这个神通名曰“咫尺天涯”,谢挚却将它反过来使用,变作了“天涯咫尺”,似近实远。
大概是因为太轻视她了,云重紫在近身战斗中竟然有点走神,谢挚当即抓住时机,发动“咫尺天涯”,令龙皇陷入一瞬间的恍惚,以为她的短剑已至近前,从而后退几步。
而谢挚真正的攻击其实在她的后方——以黑雾组成金刚杵,重重锤击在龙皇缺了一截的脊骨上。
谢挚知道,那一截骨骼,正是宗主的龙骨剑。
“你真的激怒我了……”
脊背上的阵痛像是从万年前传来的,久远而又陌生,云重紫慢慢站直了身体,金瞳闪烁之间温度冰寒,低声说。
谢挚不仅出手攻击了她的暗伤,还胆敢唤姬宴雪“阿宴”……
她对她手下留情,可是谢挚却全不在意,招招狠厉,直奔取她性命而来。
那些莫名其妙的不忍和绮丽的杂念,终于全部消散。
察觉到危险的气息,谢挚心头一跳,极速向后撤去,但仍然被云重紫身上猛然爆发出的气机波及,胸口震荡,咳出血来。
“你当真以为我拿你没办法吗?方才我只是在让着你罢了!”
云重紫的衣袍无风自动,金瞳仿佛永不熄灭的跳动火焰,躯体上放出璀璨光辉,比神器更加耀眼。
——这是龙皇的威严!传说初代龙皇一瞠目,连神祇也要心惊胆战!
“惑人耳目的小伎俩,也胆敢显现于真龙之前?还有什么手段,都一一使来!”
云重紫已经想通了谢挚方才所使的神通原理,那并不算特别高深,只能怪她自己一时不察,所以才着了谢挚的道。
又见谢挚咳血,云重紫这次的怜悯之心却全不见了——这人族看似实力弱小,实则狡诈万分,她绝不能被她的外貌所惑,再莫名心软。
龙皇冷笑道:“这样孱弱的肉身,也敢和真龙战斗?我一根手指就能捏碎你的骨头,让你哭着求饶。”
谢挚不声不响地拭掉唇边血迹:“……那就看看,到底是谁让谁哭吧。”
战斗的曦光,再次于太古战场上猛烈喷发!
谢挚双手掐诀,数不尽的神禽灵兽在她身边出现,既有鹰隼长鸣、虎豹高吼、天马奋蹄,更有鲲鹏展翅、饕餮张口、白象扬鼻。*
这是她掌握的所有宝术化形,世间极少有人能比谢挚掌握的宝术更多,因为她几乎会使用北海所有宝血种的宝术——它们全都爱戴她,主动将本族最珍贵的宝术慷慨地教给了谢挚。
数年前,在北海与凰血王姜垂决战时,谢挚也曾召唤出如此多的宝术化形,只不过现在,她对宝术的掌控远比当年更加精微圆融。
“合!”
伴随着谢挚的低喝,那些宝术化形竟然缓缓融合,最终化为了一个顶天立地的人形神祇,面容模糊不清,只有一双眼眸放射着湛湛神辉。
“在真龙面前用宝术,不觉得可笑吗?”
哪怕是神兽宝术,也断断敌不过真龙的一甩尾!
云重紫发笑,浑身龙气喷涌,整个人都化作黄金色,迎着那人形宝术大踏步上前,步伐之间竟然呼应着大道真谛,每踏出一步,气势都随之暴涨一截。
“镇!”
龙皇挥拳,手臂上龙鳞浮现。
这一拳蕴含的力量无比可怖,拳风甚至撕裂了虚空,谢挚毫不怀疑,若是它落在自己身上,足以使她粉身碎骨。
万千宝术组成的人形亦挥拳,祂挥出的拳头十分奇异,一瞬之间有万千变化,前一息披着鳞甲,后一息则布满羽毛,口中的呐喊也像是融汇了无数音色,由无数生灵同时发出的:
“杀!——”
两者的拳头重重相遇,冲击波轰然逸散,整个太古战场的沙石,都如被抻平的地毯般猛地跳动了一下:
“轰——”
人形自手掌处缓缓崩解,炸碎成无数光羽,云重紫也被逼得后退数步,脚下出现两道深深的印痕。
她甩了甩发麻的手臂,不得不承认,这融入了万千宝术的人形,的确有些威力。
谢挚已举剑重新攻了过来。
她手握黑雾长剑,万顷波光在太古战场映下,倒叫云重紫有一瞬间的愣怔——这样实在很像过去的西海海底,洁白细腻的海沙上映着粼粼的水光。
紧接着云重紫又很快清醒过来:
不……这不是她的故乡,更不是她的家园。
西海早就流干了,真龙的水晶宫也已倒塌,现在的西荒,只有荒凉的沙土。
无数火红的莲花在碧海上绽放又枯萎,明月升起又破碎,最终化为了一轮金色的太阳,在戈壁滩上火一样燃烧。
“这是万法剑竹一族的碧海天心诀?”
看着很像,但又不一样——云重紫蹙眉:“不对,你将它改进了很多……”
现在的碧海天心诀已经改头换面,几乎属于谢挚本人了。
“万法剑竹的剑神陨落已久,这剑诀你是从何而来?”
“和你没有关系!”
云重紫跃起,一头金龙虚影随之腾跃而出,竟然将那太阳硬生生地吃了下去:“金龙吞日!”
剑光在金龙腹中炸开,云重紫却仿佛不受影响,甚至身躯也不曾晃动半分。
女人的金瞳凌厉地扫来,锁定谢挚,谢挚当即感到一阵刺骨寒冷,脑海一片空白,浑身动弹不得。
这是来自真龙的威压……
听说小鼠被蛇注视时,会浑身僵直,甚至会如受到蛊惑一般,自己走到猎手的嘴边;
老虎一声嘶吼,人族也会吓得双腿发软,忘记逃跑。
谢挚此时的情况,便与他们有些相似。
不行,得跑!
她咬破舌尖,凭借极大的意志力,在真龙的威慑下清醒,勉强动了动僵硬的身子,朝水晶宫处奔去,想要借助那片废墟躲避。
果不其然,剑光携带着龙焰在她身后轰隆落下,谢挚能清楚地感受到那可怕的温度,灼得她后背一片滚烫。
歧都无数民众,便是在这龙焰的炙烤下瞬间死去,她倘若沾上一星半点,恐怕连骨头都会烧完。
越来越近了!云重紫攻势猛烈,谢挚再次感到了那股叫人头皮发麻的窒息感,知道必定是云重紫再次锁定了自己。
她呼吸一紧,正要在背后张开黑雾防御,忽然头顶一暗——
竟是水晶宫的废墟摇摇晃晃地飞出了数块水晶,如盾牌一般挡住了她的身躯。
“轰!”
几乎在水晶树立起来的同时,云重紫的攻击便降临了,在那透明的水晶上留下浅浅的痕迹,只是却不能击破——水晶宫的材质十分特殊,在万年前的夺运神战中也没能完全损毁,云重紫自然也粉碎不了它。
水晶宫在万年的矗立中觉醒了灵智,演化出了简单的意识,虽然现在倒塌数年,但还残留着一点保护的本能。
它忘记了一切,但还记得云青紫漫长的期盼,模模糊糊地知道,自己一定要保护好小主人的未婚妻,这是它的责任与使命,因此才在感受到谢挚气息杂乱地接近时,近乎本能地飞出了水晶庇佑。
她等了她一千年啊……
小主人实在是太苦了,谢挚绝不能有事。
“水晶宫……你居然还有意识吗?”
谢挚心头一震,调转过身子,伸手轻触那斑驳的水晶壁,水晶宫却没有任何回应传来。
云重紫同样十分困惑。
她眼中划过一丝迷惘,手臂垂下,自语一般喃喃问:“真龙的水晶宫……为什么要保护你……?”
不对,她好像忘记了一些什么……
那似乎是一件……非常重要的事,至少曾经的她非常在意,以至于万年的时光,也不能把残留的记忆痕迹完抹去。
到底是什么呢……?
谢挚的攻击打断了云重紫的回忆——
她掷出小鼎,这小鼎正是玉牙白象送给她的那一尊,原本乃是真凰祖器,内蕴万千乾坤,此刻被谢挚投掷出去,翠光弥漫,晶莹如碧玉的鼎身上浮现无数符文,古朴而又神秘。
小鼎释放出了空间术法,云重紫只觉眼前一晃,面前便多了许多重叠的空间块,倘若被其吸纳进去,或许千百年也不能踏出。
“凰主的千方水晶也曾被我打破,一尊小鼎,又能奈我何?”
云重紫挥动龙骨剑,那些空间块登时如镜子一般尽数碎裂。
她故技重施,想要斩碎小鼎,但一剑斩下,竟然劈斩不开。
“嗡——”
小鼎遭到攻击,翠光大盛,威严而又神圣,涌出许多金蛇一般的神电,击在云重紫身上,竟让她有片刻的麻痹。
“你杀了凰主……!”
谢挚眼眶发红,低喊出声。
她还记得,那冷梅似的女人清傲而又高洁,临别时如何和缓地祝福她,盼望与她和白芍重聚。
“杀了又怎样?我还杀了真凰全族呢。”
云重紫头一次见谢挚心神波动,胸口起伏,显然又悲又怒,极为痛楚。
“怎么?你们是朋友?你很在意她?”
她冷笑一声,想要看这人族更加痛苦,自袖子里取出一根火红的翎羽,指尖一弹,将它掷给谢挚。
“既然如此,这就是凰主的羽毛,送你拿去!”
“那群蠢鸟,为了保护沿海的人族,被我们逼了出来,现在早已化为灰烬了。”
“啊……”
颤抖着手,谢挚捡起那根羽毛,用力按在胸前,眼泪自下巴滚落。
她喉咙痛得厉害:傻鸟儿……
它们本不必死的,但还是为五州而战死了……就像她那傻乎乎的火鸦一样。
再抬眼时,谢挚眼中只有恨意。
她将嘴唇咬得出血,一挥手,数不尽的符文从道宫宇宙中倾泻。
这是谢挚第一次全面动用道宫宇宙的力量,她体内蕴含着数不尽的符文,如星辰一般在道宫宇宙里寂静旋转,并且每时每刻还在不断增多,如今已经到了一个足以使任何修士目瞪口呆的数量。
“去!”
漫天符文压下,仿若星空降临,太古战场像是一瞬间入了夜。
云重紫仰望这符文的无尽星海,“你真的观悟了很多符文啊……”她轻轻地哼了一声:“可是都没有用处!”
龙皇足尖一踩地面,整个大地都因为她这一跺而撕裂开来,深深的缝隙飞速延伸,一直碎到谢挚的脚下,如同野兽张开的巨口,要将她吞噬。
谢挚背上张开鲲鹏羽翼,腾空而起,飞至空中。
“轰——”
她震撼地看到,灿烂的金光在云重紫周身喷薄而出,衬托得她仿佛一尊神祇。
如果说她之前是欲燃的火山,那么现在,这火山彻底喷发了!
云重紫周身血液都在燃烧沸腾,由于龙皇此刻过于炽盛的状态,甚至有一些血滴渗出了她的皮肤,缓缓悬浮而起。
那血滴鲜红如玛瑙,却偏偏染着一抹璀璨的金色,每一滴血里,都有一个道宫在运转不休,一株神圣的髓树光秃秃地静立。
云重紫的肉身早已完美无瑕——她有多少滴血,便有多少道宫!
而这能给她带来无穷无尽的力量,可以说,她就像是一颗永远燃烧的太阳一样,几乎不能耗尽,更不能衰竭。
谢挚心中巨震:
天啊,云重紫竟然也隐瞒了境界——
她与姬宴雪一样,也超越了半神,无限接近了真神!
震惊过后,乃是淡淡的安心与喜悦。
还好……还好她困住了阿宴,选择自己来迎战云重紫,否则今日之战,她们二人难分胜负,非得同归于尽不可。
昆仑山上,姬宴雪终于悠悠醒转。
好久没睡得这样好了……这是浮现在她心中的第一个念头。
是因为小挚在自己身边吗?
天已经大亮,昨夜的记忆回潮,胸间有温暖的情绪弥漫开来,姬宴雪唇角含笑,轻轻去揽身边人,想要再吻一吻谢挚。
——却没有找到她。
姬宴雪睁开眼,一下子坐起来:“小挚?你在哪?”
……谢挚不在她身边。
不安伴随着殿内的寂静缓缓笼下,姬宴雪只能听见她自己的回音。
小挚去了哪里?
她一面放出神识扫视,一面起身准备寻找谢挚,被她的动作激活,万千符文倏然亮起,如丝线一般层层包围住姬宴雪。
这显然是一个非常复杂的阵法,姬宴雪隐隐觉得设阵的风格有些熟悉,蹙眉去解,识海却传来一种被牵引的痛意。
识海……?
姬宴雪顿了顿,电光火石间明白过来,随即面色大变。
这阵法是小挚设的!可她为什么要困住自己?
姬宴雪望向殿外,昆仑山上正下着大雪,雪花纷纷扬扬地落下,掩盖了一切痕迹。
正午已经到来,她却被困在昆仑山上不能下去;而小挚……也不见了。
想也明白,她到底想要做什么——
无非便是替她应战。
“该死……”
谢挚这是想气死她吗?她就知道,她从来都不听话!
女人咬牙,看向自己的手指,昨夜谢挚在她唇下意乱情迷的触感还鲜明地存在着,现在想来,她分明就是中了计,那久违的困意,应当也是不知不觉间中了谢挚的术法。
什么醉酒引诱,什么月下扣门,什么不留遗憾,这从头到尾都是谢挚的计谋……!不留遗憾,又是不留谁的遗憾?
她闭着眼睛的时候,谢挚在她旁边似有动作,她当时并未在意,谢挚那时一定正在悄悄布阵——而她还以为谢挚只是在跟她撒娇而已。
胆大包天!谢挚以为她是谁,竟然一个人跑掉,去和龙皇战斗——她知道她们之间的修为差距有多大吗?!那龙女云青紫,又最是无情狠辣之辈……
这个傻姑娘!也不知她是何时察觉自己暗下死志的……她明明什么都没有说,更什么都没有表露出来啊?
还是说,她知道了成神的真相?——但又怎么会?谁能告诉她?
姬宴雪又急又气,心焦如焚,恨不得将谢挚立即抓来好好教训一顿,但也没有办法,只能勉强沉心凝神,将注意力集中在眼前困住她的阵法中。
其实按她的行事风格,更习惯用破军剑将这阵法直接斩开;
但是谢挚显然对她十分了解,为了避免她这样解阵,于是特地将自己的识海和阵法连接在了一起,倘若姬宴雪要强行破坏,便会伤害到谢挚,因此她只能放弃这个举动。
必须得快点解开才行……
这个时辰,云青紫或许都已经来了。
神山上的雪越发大,就像姬宴雪心间弥漫的焦急。
识海一动,传开一股痛意,又很快消失,像被人不小心拨了拨。
谢挚望了一眼西方,太古战场距离昆仑神山不近不远,在这里,只能眺望得见一点覆盖着白雪的神山尖。
阿宴醒了啊……好快。
她原本以为,按她下的术法,阿宴会迟一些再醒的,果然她还是小看了摇光大帝的恢复力。
阿宴那样聪明,想必会立即明白过来一切吧?
她现在一定很生气……
谢挚在心里对姬宴雪说了一声对不起,重新投入到眼前的战斗中去——
云重紫状态全盛,炽若骄阳,即便她并没有展开大道图景,也信守承诺,没有动用仙人境的力量,谢挚也仍然根本无法近身,只能远程攻击。
在绝对的实力面前,一切计谋都成了无用功。
两人之间激烈斗法,万丈霞光在太古战场上爆发,甚至引动了上古年间陨落的游魂,谢挚听到隐约的鬼哭,神战的虚影又在戈壁降临,喊杀声震天,分成两组为她们各自助威。
“神王当废,太一当立!灭真龙,求生机!”
无数战士敲响战鼓,面庞坚毅,骑着宝血神兽朝云重紫视死如归地冲杀而去,又被云重紫尽数击散。
她金瞳发光,凡是被真龙的金眸扫视到的虚影,都统统爆裂开来。
“没有人能够在我面前屠杀真龙!”
云重紫仿佛又回到了过去,亲眼看着兄弟姐妹在各族大军的讨伐下死去,而她却无能为力,只能狼狈地一路逃亡出西海。
那是她年轻的生命中,最惨痛的回忆。
亦有神战时真龙的同盟朝谢挚疾驰而来,挥臂间万千箭雨落下,轻蔑敌视的目光穿透万年的时间,仍然冰冷刺骨。
“低贱的窃运者!区区人族,还妄想与我神圣种族作对!”
窃运者这个蔑称,来源于他们认为人族偷窃走了自己的运势。
“天下无不散之宴席,亦无不败之种族,何来的窃运之说?大势在五州万族,不在你们!”
谢挚眉心发光,归元魂刃在面前组成丝网,将那些杀气腾腾的虚影切成无数碎片。
无穷符文包围了云重紫,竟让龙皇如陷泥沼,一时有些难以挣脱。
她一掌击出,面前的符文便烟消云散,但紧接着更多的符文又接踵而至,仿佛永远不能耗竭。
云重紫不由得咬牙喝问:“姬宴雪到底有什么好,让你这样死心塌地?你喜欢她的什么?容貌,修为,还是地位?告诉你,这些我都有,而且比她更强、更好!”
她想不明白,为什么谢挚如此愚蠢,放着她这个明显更好的选择不要,却偏偏要为姬宴雪卖命!
她看见,谢挚分明也战斗得十分吃力,被真龙的气机压迫着,受了许多内伤外伤,衣襟染上了大片血液——而这,她本来完全可以避免的!
谢挚再次调动道宫宇宙,浑身星光大作,甚至无暇擦拭唇边的鲜血:
“你不懂,你什么不懂……云青紫,这根本不是谁好的问题,我喜欢她,跟她的容貌地位并无分毫关系!”
龙皇早已丧失了感情,她的心里只有利害得失,根本不能理解什么是爱,什么又是喜欢。
云青紫这个名字却仿佛触到了云重紫的逆鳞,女人厉声道:
“云青紫?那是我过去的名字了,我以前很蠢,现在的我早已不是当年的我——本尊乃是龙皇,紫帝云重紫!”
“管你是谁,今日都别想离开!”
青皇抑或紫帝,在此刻都已经无关紧要了——反正她们都是一样的心狠手辣、无情有欲!
谢挚调动精神力,朝云重紫悄然发动攻击。
她的精神力极为浩瀚,甚至可与强大仙王媲美,云重紫没想到谢挚的精神力竟然远超斩己境界,又有狐族术法加持,但觉识海震荡,眉心剧痛,仿佛被无形的利刃切割,唇边随之溢出一抹血丝:“唔……!”
“这是狐族的术法……你怎么会有?”
顷刻之间,谢挚已经接连拿出了神族的大观照瞳术、真凰的祖器小鼎、狐族的归元魂刃,不是无上至宝,就是极珍贵重要的神通秘法。
云重紫的脸色阴沉得厉害:
她还有什么?真龙的龙牙还是宝珠?谢挚为什么和其他三个神圣种族都有牵连!她厌恶这种感觉。
一卷透明法旨在云重紫面前无声燃烧,她五指成爪,用力抓握,低喝出声:
“龙皇之命,凡我五州,穷山距海,亦不可限!”
谢挚立时感到手腕间传来一股无形巨力,仿佛被龙爪死死扣住,骨骼随之开裂。
“先断你一臂!”
云重紫猛地握掌成拳,胸有成竹地宣告。
她发现谢挚惯用右手持武器,废掉她这只手,她就不能再用那奇异的黑雾了。
“咔……!”谢挚手腕发出脆响,疼得闷哼出声。
腕骨已断,她看向满是鲜血的右手,感受到真龙的暴虐——
若非腕间戴着宗主在西市赠给她的金环,这只手应该会被云重紫隔空硬生生地折下来。
“缩地成寸!”
这是一项早已失传的远古神通,如今的世间,大概只有云重紫还精通此道。
她足尖一点,便已来到了谢挚面前——正是谢挚最不希望的近战!
云重紫手背上金鳞浮现,一掌拍向谢挚左胸口,朝她心脏处攻击而去。
这一掌即便是凰主也要重伤,若是实打实地落在谢挚身上,必定得心脉断裂、吐血而亡,所幸在至关紧要时被小鼎所挡。
“嘭——!”
即便如此,谢挚还是咯出血来,道宫大受震荡,小鼎更是鼎身上被击出道道裂纹,光芒黯淡,坠落在地,仿佛变成了一尊凡鼎。
“啧,真凰祖器……”
云重紫厌烦地皱眉,不无讽刺地道:“那个蠢鸟给你的?不得不说,作为一个人族,你还真是交游广阔啊。”
不过方才那一掌也不是毫无用处,也让云重紫探得,这人族的心脏竟然生在右边。
她拔出龙骨剑,毫不犹豫地刺了过去:“受死罢!”
但在最后一刻,不知为何,云重紫的手臂竟然微不可察地一颤,于是剑锋偏离了原本的方向,贯穿谢挚右胸,紧擦着她的心脏而过,带出一片血花。
“唔……!”
谢挚再次吐血,同时也意识到自己的心脏并没有被刺穿,否则她现在必定已经跪倒在地,感到死亡降临前的晕眩。
这太奇怪——是云重紫忽然失手了么?
但是对一个征战四方、不知杀过多少生灵的铁血君王来说,阵前失手的可能之低,绝不亚于太阳从西边升起。
云重紫这是怎么了?
实则云重紫比谢挚还震惊困惑:
她近乎迷茫地看向自己持剑的手,感觉自己的身体好像背叛了自己的意志。
她明明想杀掉谢挚的……
方才那一剑,无疑是绝好的机会,她原本可以直接刺穿谢挚的心脏,彻底结束这场荒谬的战斗——
本该如此,本该如此……
在云重紫的心里,她是这样打算的。
……可是为什么,临到关头,竟下不去手?
心间漫开一股陌生的刺痛感,但是奇怪,她不是早就把自己的心和过去一起埋葬抛弃了吗?为什么,为什么它还会痛呢……?
谢挚敛去诸多思绪——这一切并不重要,管云重紫是不是失误,这都是她的绝好机会!
黑雾暂时不能使用,谢挚左手拔出腰间短剑,“锵”的一声,将插在胸口的龙骨剑从中间斩断,趁着云重紫莫名怔忪之时,举剑直接刺向女人的咽喉。
云重紫这才仿佛如梦初醒,回过神来,紧急退避,但仍被谢挚一剑割断了金冠。
万千青丝落下,如绸缎一般柔软微凉,轻轻抚过谢挚手腕,像一声温柔的叹息,也遮掩住了云重紫的面容。
这下,连谢挚也有一瞬间的失神:
……她想起来,很久之前,她在水晶宫的金龙雕像上,也曾系上一段发丝,表示接受龙女的心意。
但这失神也只是一瞬间而已——谢挚立即清醒过来,继续挥剑。
她用大观照瞳术看到云重紫身上有一道可怖的伤痕,从肩头到胸口,几乎把她斩断——
那正是云重紫与云清池战斗时留下的剑伤,谢挚于是盯准那伤痕,斩下断剑,否则以云重紫肉身之坚韧程度,她恐怕很难给她造成太大伤害。
果不其然,谢挚做了正确的判断——
龙血随着剑光一齐飞溅,云重紫身前赫然被划开了一长道血痕。
旧伤开裂,鲜血汩汩而下。
“……”
云重紫抬起脸来,金冠已断,长长的乌发散乱,深深地凝视谢挚。
像感觉不到疼痛一般,她抬指触摸胸前鲜血淋漓的伤口。
“我不愿杀你,可你,却要抓住一切机会杀我……”
若她方才没能及时躲避,她毫不怀疑,这剑光早已刺穿了她的喉咙。
谢挚逼近她的时候,她在她眼里,看到极坚决的杀意。
“可笑,真的很可笑……”
云重紫喃喃自语着,将头发勾到耳后,也不知道是在说谁。
“该结束了。”
龙皇忽然抬眸,声音平静而冰冷,再无之前的迷惘困惑。
“不论你是谁,我都不会容忍你再影响我的意志。你……必须得死。”
“食己蚀人!”
云重紫终于展开了大道图景!
哭泣的衔尾蛇骤然显现,天地为之变色!
“这就是你的大道图景……”
从那不断吞食自身的衔尾蛇上,谢挚感到了一种刻骨的悲伤,她心间也是一痛,但又忍耐着压下。
金龙姐姐早就不存在了……现在她面前站着的,只有紫帝云重紫。
过往不堪留恋,她必须清醒克制。
云重紫动用了半神的力量,谢挚很清楚,自己绝无抵抗的可能,一刹那便会死去。
但是……
谢挚催动识海,太一神的金字经文仍然光辉灿烂,深深吸了一口气。
——倘若她成神呢?
“你说得对,云重紫……是该结束了。”谢挚如释重负地低叹。
不仅是战斗,还有这……绵延了万年的情仇恩怨,今天,真的都该全部结束了。
就在这太古战场的遗址上,水晶宫的废墟前。
没有什么地方,比这里更适合一绝两断。
谢挚闭上眼,道宫宇宙里,那棵顶天立地的髓树开始崩塌。
与此同时,她的整个道宫宇宙也在不断膨胀,最终在现实中缓缓显现。
可以说,从太一神在秘境里无意间告诉她,可以跨境成神的时候,谢挚就在作此打算。
假如她和阿宴当中,一定有一个人要战死,她希望那个人……可以是她。
不仅仅是出于私情,也是出于别的考量。
一个在中州人眼里早已死去的叛贼,和神族的主人摇光大帝,哪个份量更重,任谁也看得出来。
五州大可以没有昆仑卿;但战乱后百废待兴的五州,却绝不能没有摇光大帝。
“轰——”
云重紫也敏锐地察觉到了谢挚身上的变化,她像是忽然下了什么决心,眉心发出金光,整个人的气质忽然一变,寂静而又超然。
一股极其神圣的气息在她道宫里酝酿,并且飞速长大,很快便溢出了她的身体,赫然是无数或明或暗的璀璨星辰,绕着谢挚安然旋转。
那是一个正在成形的小世界!
奇怪,她这是要……
一个猜想猛地跳到了云重紫震惊的心间——
从斩己直接成神!
有传言说,姬太一也曾连跳数境,从斩己大圆满一步证得神位,云重紫冷笑道:“还真不愧是她的学生啊……”
“不过,不是只有你能成神!”
衔尾蛇神情悲伤,目光却狠厉,一口吞下了自己的所有躯体。
在消失前的最后一刻,它眼角滚下一大滴漆黑的泪水。
恐怖的气息猛然爆发,这滴泪水飞速扩大延展,一瞬间吞没了这片天地!
神火倏然点燃,象征着神祇的圣洁圆光出现在云重紫脑后,真龙的嘶吼在天地间震荡盘旋。
云重紫的小世界彻底成形了——
龙女泪!
“我早就有了突破的征兆,原本以为,这小世界会拿来对付姬宴雪,没想到先用在了你身上……”
“不过也无妨——杀了你之后,再去杀姬宴雪!”
一道天雷轰然落下,劈向云重紫的头颅,又被她抬指击碎。
大道竟似想要诛灭她!
云重紫震惊地发现,手掌在这天雷的轰击下,如摔碎的瓷器一般,出现了道道裂纹。
“轰!”
阴沉的天穹此刻早已变成了一片雷霆的海洋,仿佛有无数紫蛇正在其中跳跃,迸溅出耀眼的雷光。
方才劈中云重紫的雷霆,竟然只是一道开胃菜!它与其他粗大如山柱的雷光比较起来,显得无比渺小孱弱。
不,等等……
云重紫忽然觉得自己忽略了什么,她凝眉仔细观察万千电蛇蓄势待发的方向。
——那些大道惩罚般的可怕雷霆,竟然绝大多数不是为她而来,而是朝着谢挚的方向而去的!
可是为什么?难道说,大道竟然认为谢挚的小世界比她更强吗?
就在此时,谢挚的小世界终于凝聚,拥有了朦胧的形体。
“那是……”
那是一片初初诞生的幼年宇宙,还在不断演化完善,无数星辰在其中沉浮,猛地一看,竟然和星星海十分相似。
谢挚终于睁开了眼,眼神极平静;
但奇怪的是,神祇的圆光居然没有在她脑后显现。
难道她现在还没有成神么?
也对,谢挚的小世界似乎还没有彻底成形,那么她的龙女泪对上它,应该还是她胜算更大一些——
“去。”
谢挚轻轻掐指,那个非常稚嫩的小世界听从主人的号令,骤然延展开来,将云重紫和谢挚都包裹进去,使得她们立在一片星海之间。
云重紫的龙女泪也随之展开,将星海染成了浓重的黑色。
——这是小世界与小世界的碰撞,更是道与道之间的直接对决!
小世界陷入激战,云重紫也袭到谢挚面前,探手时手掌已经化为龙爪——
她动用了半龙的形体,连脸侧都显现出了金色的龙鳞,如此能发挥的力量仅次于真龙原形。
她按照自己的习惯,直接抓向谢挚的胸口,想要捏碎她的心脏,那里被她的龙骨剑刺出了一个血洞,现在还在不停流血。
谢挚侧身闪避,低声道:“我的心你早就取出来一次了,现在还想再取一遍么?!”
“你在说什么……”
这话却叫云重紫怔了一怔,但立即意识到自己竟然又在走神——在这样不应该的时候!
果然,那人族说这话就是为了动摇她的心神,见她如此,当即持着那把金色的断剑,一下子扎入了她的胸膛!
——却刺不透。
谢挚感觉刺到了一个硬硬的东西,没等她想明白那是什么,便见龙皇的唇边扬起了一个堪称柔和的微笑。
黑发金瞳的美丽女人压下身子,在她耳边说:
“真遗憾,这是我的护心鳞。”
她终于成功得手,伴随着龙爪抓碎人族血肉的可怖声音,将谢挚勃勃跳动的、鲜活的心脏抓在掌心。
龙皇极其愉悦、极其满意地柔声道:“抓住了……你的心。”
“呃……”
血液从谢挚口鼻里涌出来,她眼前失焦,身子晃了晃,软软地垂下了手臂,那还未彻底成形的小世界也随之黯淡下去。
只要轻轻一握,这人族的心脏就会在她手中粉碎,她的小世界也会消散;
而她本人的尸体,则会扑到在她怀里,再也跑不掉、离不开。
不过在那之前,云重紫还想最后做一件事。
那件事,她期待了很久,也想象了很久;
而现在,谢挚的心脏就握在她掌心,再无反抗的可能,她可以从容地去完成它。
云重紫慢慢低首,轻轻将嘴唇贴在谢挚的脖颈,像爱侣之间的缠绵亲吻。
她能感到,谢挚的血管正在急急跳动,并且跳动得越来越缓慢——因为她全身的血液,正在从她胸口的伤口上不断涌出。
“你的味道,原来是这样啊……”
云重紫近乎亲昵地贴着谢挚的脖子,轻声感叹:“果然和我想象的一样甜……”叫她迷恋。
“我要喝掉你的血,你的尸体,也要属于我,永永远远……”
她准备将谢挚的尸身炼成傀儡,随身携带。
“不……”
谢挚的嘴唇艰难地动了动,她绝不能接受自己死后还要被云重紫如此羞辱。
她缓慢地运转道宫,准备自爆。
这样近的距离,足够拉着云重紫一起死吧……?
就在此时,远处忽然传来了一道焦急的大喊:
“谢挚!”
谢挚的意识本已接近溃散,如同将灭的烛火,但又被这隐约有些熟悉的声音唤得一亮。
“谢挚!……”来人又叫了一声。
这次谢挚听明白了,她勉强振作起来,眼睛望向声音传来的方向——
在东方,赫然有一道身影骑着灵兽疾驰而来。
那身影属于一个年轻女子,带着满身的尘土风霜。*
是谢家小红莲,谢惜自的独女,谢灼!
奇怪,谢灼怎么会在这里?她不是应该……踏上狐族的飞舟,去星星海了吗?
由于严重失血,谢挚的脑子已经转得十分迟钝缓慢。
谢灼终于奔到了一个合适的距离,她飞身跃下灵兽,那灵兽早已筋疲力尽,吐着白沫昏死过去。
在回中州的路途上,被谢惜自和云清池埋藏在谢灼心脏里的涅槃种终于发难,开始吸取她的全身血液——
之前,由于长生谢家珍宝无数,谢灼总有宝药滋养,力量充足,涅槃种得到的能量也很多,因此十分满足,一直蛰伏。
直到谢灼踏上奔波的路途,没有宝药的供养,身体又疲倦不堪,涅槃种无法忍耐,终于爆发了。
谢灼与涅槃种竭力斗争,以死相逼,换得了涅槃种的勉强臣服;
同时也通过那魔莲种子模糊的意识中……得知了从头到尾发生的所有事。
包括稚拙双子是如何诞生,谢挚如何被剖心取种,那血淋淋的种子,又是如何换入了她的胸膛,助她一举破境,成为中州第一天骄。
刚得知真相时,谢灼面色苍白,昏过去了整整一天。她感觉她的整个世界都幻灭了。
原来是这样,原来是这样……她全明白了。
谢灼掉着眼泪,痛苦不堪地一寸寸抓紧胸口。
怪不得,母亲对她如此失望冷淡;
怪不得,谢挚和她长得颇为相像;
也怪不得,她的修为会一日千里,不可阻挡。
原来,她的性命,她的成就,都是谢挚的牺牲,为她换来的。
而她竟然什么都不知道。
为了救师姐,她还……向王昶告发了谢挚的秘密,逼得谢挚不得不出逃歧都,殒命潜渊之下。
她是这样的无能,可耻,而又卑劣。
谢灼想要自杀赎罪,她甚至曾经抖着手将匕首送到了脖颈上。
但是——但是她可悲地发现,即便是这样,即便是这样,她还是想……再见宋师姐一面。
回去吧?回中州吧?
和师姐、孟夫子他们一起为五州而战死,这是她这条肮脏可耻的性命,最好的结局。
谢灼浑浑噩噩地重新踏上了回家之路,但是来到歧都时,一切都已经结束。
——那辉煌古老的歧大都,已在龙焰的焚烧下,死去大半。
仅存的卫士们匆匆忙忙地维护着城内的秩序,听说,摇光大帝刚刚才在郊外展开大道图景,灭尽了剩余的真龙大军。
没有人理会她,只有三两个认识谢灼的人偶尔朝她投去同情的一瞥,看着这个失魂落魄的、曾经的天之骄女。
他们都知道,在过去的一战中,谢家红莲的母亲、族人、师长、朋友,都已经全部死去。
没有人活下来,没有人。
这就是无比惨烈的裂州之战!它开始于昆仑山巅,一路迅疾而又势不可挡地向东扫去,最终以歧大都大半化为焦土作为高。潮与结局。
——对人族来说,是这样的。
但对摇光大帝来说,战斗还未结束。
这句话是姜停云说的。
那昔日放荡不羁的女人此刻满面疲倦,以往她丁点也不愿沾的繁杂事务,如今让她日夜不休地奔波忙碌。
她怜悯地看着谢灼,这个好像失去了主心骨的年轻女子,很容易地记起了谢挚——她们俩的容貌实在是颇为相似,但却给人……完全不同的感觉。
是的,姜停云在第一眼看到陪在姬宴雪身边的谢挚时,就认出了她。
她记性很好,而且很聪明,谢挚长大之后和年少时的模样其实变化相当大,但她还是很快认出了她。
或许是因为,谢挚当年的死讯传来时,她那愚蠢的长姐姜既望,难过得甚至呕出血来,所以让她印象很深刻吧。姜停云这样想。
她看出谢挚和姬宴雪的关系与众不同,谢挚不愿表明自己的身份,她当然也不至于蠢到当面拆穿。
其实这样也挺好的……
姜停云想起了那个曾经在宴席上红着脸不敢看她的西荒少女,青涩懵懂,而又赤忱天真,和现在这个果决冷静的年轻女人,简直是判若两人。
长姐倘若看到现在的谢挚,大概会很为她骄傲的吧?
不过也无所谓了,毕竟……长姐也死掉了。
为了给谢灼一点安慰,姜停云隐晦地提起了谢挚,暗示她还活着——她不知道小孩子们之间的恩怨,只知道谢挚曾是谢灼在红山书院的师妹。
却没想到,谢灼原本已经灰下去的眼睛,闻言却猛地亮起来:
“您说什么?她还活着?您是说昆仑卿谢挚,她还活着?”她抓住她的衣襟,显然极为激动。
诶——她们俩的感情原来这么好吗?姜停云将自己的衣服解救出来:“或许吧。我在姬宴雪身边,看见了一个……和她很像的人。”
“现在,她们大概已经快到昆仑山上了。”
她望向西方,在那里,金色的夕阳即将落下。
再回头时,姜停云听到了金吾卫惊慌的喊声:“你干什么!……嗨!站住!”
“大人,她莫名其妙地抢走了我们的坐骑!”
姜停云看向谢灼匆匆离去的背影,她消失的方向,显然正通往西荒。
“没事,一头龙须金睛兽而已,就算现在的歧都败落了,也还是给得起的……就借她骑一会儿吧。”
向西去!去西荒!
这个喊声在谢灼心里不停地响——她要见到谢挚,偿还自己的罪孽,把该还给她的一切都还给她!
她一路疾驰,路途遥远,一刻不停,不惜给身下的灵兽喂给许多宝药,龙须金睛兽数次想要休息,都被她勒逼重新奔跑。
但好在,在一日的奔行之后,她终于在这仿佛没有尽头的荒原上,听到了一点响声。
——是战斗的声音!
谢灼心头一喜,强令莫名不愿向前的灵兽踏入前方的戈壁。
穿越众多神尸,踏过染透神血的金色沙土,她看到一片星空在前方的天穹朦胧地展开;
而在那星海中,有两个身影正在激战。
“谢挚!”
谢灼一眼便认出了她。
那是她的……亲生姐姐,她在这世上唯一的亲人,她欠了她数不尽的恩情。
按捺住心头的激动,她又叫了一声:“谢挚!”
谢灼跃下筋疲力尽的灵兽脊背,不顾两人交战的可怖威压,燃烧血精,咬着牙一步步前行,终于来到了星海边缘。
她这才看到,一个黑发金眸的美丽女人贯穿了姐姐的胸膛,而谢挚已经有些意识不清了。
从她失去焦距的眼睛里,谢灼清楚地看到她的心声——
你怎么会在这里?
谢灼张了张口,到底还是叫不出“姐姐”两个字。
但好在,她可以行动。
谢灼摸出准备已久的匕首,在谢挚震惊的注视中,用力刺进了自己的胸口。
剧痛袭来,但谢灼的心却很宁静,甚至有一种终于解脱的欢喜——死之后,她能不能……能不能再见到师姐呢?好期待……
匕首刺得愈深,涅槃种传来又惊又怒的情绪,血液从谢灼口鼻里大股涌出。
谢挚也曾经历过这种痛楚吧,但是没关系,没关系,她会偿还的……一一偿还。
她终于剖出了涅槃种。
谢灼满身鲜血,将那光辉灿烂的种子抛过去。
“谢挚!你的种子,我还给你!”她竭尽全力地大喊。
涅槃种滚落在谢挚身边,她忽然爆发出一股力量,软软地叫了一声“金龙姐姐”。
云重紫被这称呼震住,如同被雷霆击中,愣在那里。
“哧——”
趁着她发怔,谢挚挥动断剑,砍下了龙皇捏着自己心脏的手臂,将那种子捡起,按入断剑之中。
涅槃种如水一般,完美地嵌入剑身,如同一颗璀璨的宝石。
历经万年,太一神的剑终于完整了——
诛天魔莲,重现世间!
谢挚将魔莲剑一举捅穿云重紫的胸膛,她听到鳞片碎裂的微响。
“这一次,可以刺透你的护心鳞了吧?”
在云重紫难以置信的凝视中,谢挚轻声说:“金龙姐姐,我不像你……我可不会心软,更不会犹豫。”
“轰——”
两个小世界,此时也终于分出了胜负!
那滴蕴含着无数悲伤、无数仇恨的龙女泪,缓缓蒸发在逐渐成熟的星海宇宙之中。
又一道雷霆劈下,击碎了龙皇脑后的圆光,云重紫吐出血来。
她受了极重的伤,太一神的魔莲剑携带着凌厉剑气,不仅刺穿了她的心脏,也搅碎了她的五脏六腑。
万年前,她的父皇,也曾如此死去。
“我想起来了,我全想起来了,你是万年前……西海海底的那个……人族小姑娘……”
云重紫却仿佛对自己的伤势不管不顾,只是死死地盯着谢挚:“原来是你,原来是你……”
可是,怎么会呢?怎么会呢?这不可能!
她以为她早已化为了一抔黄土,但她居然还活在万年后,并且只有……二十几岁。
难道说,万年前的一切,都只是她的一场幻梦——就像她后来无数次怀疑的那样。
“你知道时空裂缝吗?我十四岁时,曾经误入其中……”
“……然后我遇见了你。”
谢挚缓缓搅动魔莲剑,更多的血从云重紫的口中涌出来,是神祇独有的金色。
“你那时候只有十九岁,还不叫云重紫,也没有成为后来的龙皇。”
“你在水晶宫留下了聘礼,我取了笋子,也愿意嫁给你,但是它又……被你的第二法身云清池给逼死了。”
现在,云重紫也死在了她手里。
“我爱你……”云重紫轻声说。
她那与云清池过于相似的面容上盛着一片真切的情意,看到谢挚面上出现恍惚动摇的神情,她的语气变得更加深情柔软。
但云重紫心中却在嗤笑,手背上悄然浮现龙鳞,预备给心神动摇的谢挚致命一击,拉她同归于尽——谢挚是属于她的!不论她有情还是无情,不论是万年前还是万年后,不论生,还是死。
“我从万年前就开始找你了,我一直都喜欢你……我——”
“别说了。”
女人诉说爱意的话音戛然而止。
谢挚从她的胸膛中抽回剑,金色的血液淅淅沥沥地自剑身上淌下。
她看着云重紫在她面前缓缓倒下,“你不爱我,我知道。”
云重紫如今早就没有感情了,她说爱,只是谎言与欺骗罢了。
谢挚还不敢放松,直到湮灭云重紫的识海,确定她已经彻底失去生命气息之后,这才筋疲力尽地跪倒在地——这是眼睛婆婆教给她的经验。
胸口还在流血,她也受了极其严重的伤。
“你的情,你的意,我如今都已经还尽了……云青紫。”
大滴大滴的眼泪从谢挚面颊上滚落,她恍若未觉,只有拄剑的手在微微颤抖。
“错付的那些时日,我也还给你了。剖出的涅槃种,那些血,那些泪,偿你等我的一千年,大约也足够了……金龙姐姐。”
“万年前的那一面,现在想来,原本就不应该见。”
她到底还是恍惚地叫了她一声姐姐。
哀风怒号,悲云长卷。
深而高的天穹中心缓缓凝聚酝酿着一团巨大的飓风,如同天眼,正冷冷地凝视着地面——更准确地来说,是在凝视着跪在地上的谢挚。
小世界将要成形,神祇的圆光正在谢挚脑后凝聚。
要成神了啊……
大道的天罚,也随之要降临了。
谢挚的目光缓慢移动:
云重紫的尸体在她面前仰倒着;谢灼剖心取种之后也陷入了昏迷,此刻生死未卜。
这太古战场上,此刻好像只有她一个生灵还在呼吸。
天上的阴云积累得愈发深重了,浓郁得仿佛要贴到地面上;
大道的琼音嗡鸣响起,无数本源符文在天穹处显现,足以激起任何修士的狂喜。
在那雷霆交织最密集处,缓缓探下一条金色的锁链——它竟然完全是由本源符文组成的,携带着大道的威严。
——这是大道锁链!
传说,只有极少见的情况下,大道才会亲自挥出锁链,震杀那敢于挑战大道规则的生灵。
在这大道渐隐的时代,为了杀死谢挚,这传说中的神圣锁链竟然出现了!
大道锁链以一种看似极慢、实则极快的速度朝谢挚伸展而来,谢挚拄着断剑,勉强站直身体。
死亡不可避免,但她想保留最后的尊严。
她抬起断剑,指向天穹。
苍茫空旷的天地之间,自然的伟力以雷霆与暴风显现,足以使任何生灵心惊胆战,一个渺小的人族,手握一把断剑,声声泣血。
这是大道的审判,她也有自己的陈述与辩言。
“挚本蛮女,起于微末,长于大荒之间,少时葬身中州,幸得潜渊重生,北临巨人之原,东登真凰仙山,一路坎坷,侥幸活至今日,呕尽心血,肝胆长热,然卒不能抗真龙,使我五州有亡族之危、裂州之痛,谢挚罪亦极矣!”
“今深恩负尽,死生亲友,回首万里,故人长绝;彼苍者天,曷其有极!悠悠苍天,岂有心哉!”
“……杀了我吧,我不怕你。”
说完一切,谢挚释然地张开双臂。
那无情的大道锁链,轻柔地贯穿了她破碎的胸膛,如同切割开一片草叶。
在失去意识的最后一刻,谢挚似乎听到,有人悲怒交加地唤了一声“小挚……!”
阿宴好快——谢挚朦胧地想。
还是被她看到……自己死去的样子了啊。
第352章 光幕
(一大片荒凉的原野。其上生着稀疏黄草,一片粗糙石屋耸立,正是一个村落,此时村人大都未醒,十分寂静。清晨的白雾涌动;远处可隐隐望见灰黑的山脊,正负着一轮红日。)
火鸦(通体乌黑,红喙红爪,悄然落在村口的石柱旁,刚要歇息,便又被飞射来的一支羽箭惊得飞起,露出惊色)
谢挚(身量娇小,约十四五岁,扎发辫,穿兽皮靴,容貌娇艳漂亮,背一把大弓,追着火鸦不断挽弓射箭,没能射中,连连惋惜叹气)唉,真可惜!好大的一只鸟儿呢!
象英(较谢挚高一些,年纪更长,也更锋利稳重,从石屋里走出来,左右伸展四肢)小挚,今天怎么起得这么早?(看了一眼垂头丧气的谢挚,了然地笑起来)你又把族长的弓偷出来了。
谢挚(心虚地把弓藏到身后)这……我哪有……(弓比她高,无论如何也藏不住,索性不藏了,拎着箭筒昂头)算了,你看见就看见了,告族长去吧,我才不怕。(快步奔到象英面前,拉着她的手左右摇晃撒娇)阿英,阿英,好阿英,你可得给我保密呀——我真的不想再抄经罚跪了……
象英(笑着轻轻弹她脑袋)既然不想,怎么还整天惹族长生气?(往前几步,四处张望)你刚刚想射什么?
……
……
……
“……这是……什么?”
茫然地看着面前的巨大光幕,谢挚十分不解。
……发生了什么?
她没记错的话,这应该是她少年时初见火鸦的景象……
但是不一样的是,视角却完全变化了,如同一个全能全知的神祇般,这面光幕正平静客观地俯瞰着世间一切的发生。
不过——
眼下谢挚更关心别的问题:
她不是已经在大道征伐下死掉了么?怎么会站在这里?还有,这是什么地方?
难不成,这就是死后的世界?
她还以为,死亡就是意识的彻底消亡呢,没想到,竟还会去往另一个地方……难道说那些关于转世的传说都是真的了?看完自己的生平过往之后,便要受到审判,或入天堂,或下地狱?不过所谓的回马灯不是应该意识涣散的时候浮现么,怎么出现在了这里……
一边胡思乱想着,谢挚一边按向胸口。
那里明明刚刚才被大道锁链贯穿,此刻却并无任何伤痕,更无血液滴下。
不仅如此,和云重紫战斗留下了许多内外伤,不知为何,也全不见了。
就像她的手腕,应该被云重紫折断了才对,但现在却毫发无伤,甚至还能好好地抬起。
不,不对……
谢挚抬臂仔细端详,这才恍然发现,这并不是她真实的肉身,掐起来没有任何感觉,自己现在的状态似乎更接近于……灵魂?还是一道意识?一时分不清。
而她所处的空间……
谢挚往四周望了望,发觉她好像是凭空立在一片虚无里。
这里什么都没有,只有极纯粹的黑暗与横在她面前的巨大光幕,并且极其寂静,仿佛除了她之外,再无活物。
她试图放出神识探察一番,或者燃起一点符文照明,但都无法召出。
——或者说,她竟没有死透么?
这个猜想刚在心头浮现,又立即被谢挚否决。
大道锁链不是凡物,它不是世间任何一种武器,甚至根本没有实体,不仅是至高大道的凝聚,更是审判与天罚。
没有生灵能在大道锁链之下存活,即便是太一神,恐怕也不能。
她可以确定,自己被大道锁链穿透了心脏,丧失了所有生的可能。
最后丧失意识前,姬宴雪呼唤她名字的声音似乎还在耳边与心间回荡,让谢挚立在原地失了片刻神:
她从来没听过姬宴雪那样情绪失控的低喊,哀恸得好像心都要破碎了一般……
亲眼看着她死去,阿宴她一定很难过吧。
谢挚轻轻地叹了口气,虽然现下没有身体,但仿佛也感受到了那股切骨的心痛。
就是担心这个,她才不想让她看见的……可姬宴雪还是拼尽全力解开阵法,赶了过来。
早知如此,她应该将那阵法再设复杂一些的……
勉强收住心中许多怅惘,谢挚集中注意力,朝面前这巨大光幕看去,想要弄清这是什么。
光幕上的场景还在变化,已经到了象翠微出现。
看着族长拎着“自己”的领子把她从象英背后揪出来,虽然是她的亲身经历不假,谢挚还是有点微妙的尴尬:
她知道自己小时候顽皮,但是从第三视角亲眼看着自己撒娇耍赖,感觉还是挺奇怪的……
这是她的生前回忆么?
谢挚思索着,伸手轻触光幕。
谁料触及她的指尖,光幕却如水面一般漾起波纹,轻轻颤动起来。
“咦……?”
谢挚诧异地低叫了一声,她感到自己的意识好像和光幕里的“自己”连在了一起,可以操控她的行动了。
现在,光幕里的经历已经进行到玉牙白象快现身了……
谢挚心念一动,忽而想知道倘若玉牙白象不助她会怎样,于是令“自己”爬起,将白象宝骨交给族长,重新回去抄经。
不出片刻,她就知道了这样做的结局——
“谢挚,十五岁受涅槃种吸食而死。白象氏族大恸,族长亲葬之。涅槃种入土即长,一日增数丈,又食人,方圆千里,活物为之一空,时人惧为魔莲。”
“……”
果不其然,如果没有玉牙白象的话,她迟早会被涅槃种吸食血液而死……
谢挚低下眼帘,她小时候一直觉得自己活不过十五岁呢,现在看来,倒也不假。
她正在思索,光幕上的景象却又变了——
这次出现的却不再是白象氏族,而是一个……她从未见过的地方?
(一座深深的府邸,后院。这小院十分神秘,笼罩着一个极精密的阵法,以此来隔绝外人窥视,院内净池中长有一株火红的莲花,硕大无比,抽三片莲叶,结一枚莲花。)
这是哪里?
瞧这建筑的风格,应该是在中州……
谢挚蹙眉:
她确定这地方她从未见过,可是为什么,看到的时候眉心隐隐作痛,竟有一种莫名的熟悉感?
谢惜自(眼蒙白绸,手拄拐杖,一身黑袍,悄无声息地缓步上。身后跟着一个劲装女子,腰佩长刀。)
谢惜自(抬手,莲叶仿若通灵,亲密地蹭她指尖)好孩子……
……
……
这是……谢家家主谢惜自?她身后还跟着刈鹿刀灵……
谢挚认出了她,谢惜自曾给她留下很深的印象,这个女人神秘清贵,又精致脆弱,像尊白瓷一样,她是现今五州最伟大的卜算师,也是卜算在五州的最后荣光。
那么这府邸一定是谢府了?奇怪,她从未进过谢府,为什么会对这里感到熟悉呢?
还有这株莲花,似乎竟是……诛天魔莲!
谢挚立即联想到了谢灼,她素有谢家红莲之号,中州也时常传说,这位天资绝伦的小红莲是谢家用失传已久的秘法,寄于植物而诞生的——毕竟谢惜自如同断情绝欲一般,无论男女都好像没有半点兴趣,更无入幕之宾,却忽然有了一个女儿。
如此说来,谢灼原来竟是谢家主用诛天魔莲培育出来的么?怪不得她肉身强大,天赋也如此之高……谢挚暗暗揣测。
可是谢家又是如何得到涅槃种的?她在太一神的秘境中分明看到,那种子随着太一神的魔莲剑折断,掉入茫茫西海之中了,又怎会来到中州?
光幕里的魔莲已经到了盛放之时,甚至惊动了雷霆与狂风。
谢惜自(仰望莲花,轻轻吐出一口气,微微攥紧手指,叹息般地)终于……要开花了。
谢挚惊讶地看到,那火红的花瓣中,竟然躺着两个孩子!
一个通体如白玉,生而携瑞彩仙光,漂亮可爱,聪颖过人,落地即能行走说话,俨然是上天所赐的先天道子;
而另一个却全然不同,瘦小孱弱,气息奄奄,不仅没有任何异象随身,反而像是随时都要死去。
谢惜自(面色终于波动,流露出意外)怎么会……
刀灵(抱起两个孩童,面向谢惜自,低声地)家主,她们的状态天差地别……您要看看吗?
……
……
那个一看就不凡的孩子……就是谢灼吗?那另一个是谁?
谢挚忍不住盯着那个小猫似的孩子瞧,她也曾听闻双生儿十分凶险,会在胎中争夺营养,往往诞生之后一个强壮,一个病弱,不过她猜想,这个孩子更大可能是被——
如此想着,谢挚面色陡然一变。
她慢慢抚向心脏的位置。
——更大可能,是被魔莲当做补品,吸干了大半精血。
就像她一样。
“哈……”
谢挚觉得头晕目眩,心中一瞬间划过许多快得无法捕捉的念头,难受得扶着光幕缓缓弓起身子。
会这么巧吗?
她……她就是那个孩子?她居然是中州人、是谢家人?那么谢灼,是她的姐妹,而谢惜自,是她的亲生母亲……?所以她才会在光幕里看到这段影像?可是她为什么对这里毫无印象呢?
对了,祭司大人好像也曾说过,她或许是中州人——与寻常大荒人一点也不像的外貌,还有谢这个与众不同的姓氏……
她之前一直觉得祭司的十字瞳孔熟悉,现在看来,应当是幼时残存的记忆了——众所周知,谢家以卜算立家,最多的就是卜算师。
最初的震惊意外与难以置信过去,谢挚渐渐冷静下来,神色重归清明,定下了心。
不论真相到底是什么,她都还是大荒人。
族长说过,她是被白象负来的孩子,她永远是族长和牧首大人的女儿,和谢家、和谢惜自……都绝无半点关系。
她看着这两个孩子渐渐长大,也越来越显出天资的不同:
其中一个孩子极其出类拔萃,几乎是为修行而生,肉身尤其出众,两岁就踏入了炼体境,谢惜自为她起名谢拙,对她十分看重关注,亲自教导她;
而另外一个孩子却被涅槃种寄生了心脏,连活下来也显得艰难万分,更遑论修行。
谢惜自虽然面上没有说什么,但谢挚也能感受到女人心中的淡淡失望——她甚至都没有给她起名字。
到了这时候,谢挚已能确定这孩子就是她本人了。
她是姐姐,而谢灼是妹妹;
她得到了涅槃种,而谢灼的肉身是莲花所化。
小时候好奇的身世一朝终于揭露,她却没有任何喜悦激动,只是有些怅然:
原来,她是这么诞生的啊……
谢惜自,她的母亲,很显然不爱这对双生子的任何一个,依谢挚的观察看来,她似乎只是将她们当做什么达成目的的工具看待。
不过,是为了什么目的呢?
谢挚的疑问很快得到了解答。
云清池(一袭白衣,眉点朱砂,清冷美貌,与谢惜自对面而坐,微笑)双生儿如今已经三岁了,不知家主心中可有定论?那未来可杀龙皇云重紫的莲种,到底是谁?
谢惜自(静默良久,淡淡地)宗主又何必问我?这几年你时常来谢家查看,答案如此明显,大约你也已经确定了吧。
云清池(笑,笃定地)应于拙。只是那种子还在另外一个孩子的心脏里……(微微向前倾身,蛊惑一般地)清池以为,应当将它取出,送入谢拙体内,如此方成无瑕道种。
谢惜自(更久的沉默)
谢惜自再等等吧。她们现在还太小了,恐怕不能承受如此手段,待六岁时,再办此事不急。可以先试着换血,为日后做准备。(不欲再谈,扶着拐杖起身)元娘,送客。
元素锦(看起来约三十余岁,黑发蓝眸,稳重干练,恭敬地行礼)云宗主请。
云清池(含笑看了谢惜自的背影一眼,警告地)家主可不要在此时心软啊。
谢惜自(没有转身,平静地)宗主多虑了,我不会心软。
……
……
……出现了一个……从没见过的新人……
谢挚若有所思地望着那个美丽的蓝眸女人,明明对她没有任何印象,但心中却浮现了一股本能温暖信赖的感觉。
是叫……元素锦么?从她的瞳色和姓氏来看,好像是位少见的半血狐族。
宗主居然也有插手此事,看她与谢惜自交谈的口气,两人应当十分熟悉,但歧大都没有一个人知道,她们原来熟识至此。
胸口又弥漫开幻痛,谢挚微微抿唇,喘了一口气。
怪不得,当年在潜渊的时候,宗主能一口说破涅槃种的存在,原来她一直都知道……
甚至好像连她的诞生,都与她关系密切。
宗主到底想做什么?
在她一无所知的时候,她已经与她的命运纠缠了这么深。
双生儿一天天长大,很快便到了六岁。
谢灼——这个时候,应该叫谢拙,可以在外面玩耍;
而另外一个孩子却终日奄奄一息地蜷缩在一间小室里,谢惜自将她交给忠诚的狐娘元素锦照看。
家主仿佛忘记了这个孩子,一直没有为她起名,于是元素锦便私下悄悄叫她小莲花。她对这个可怜的孩子喜爱又怜惜。
元素锦(忙完杂务,想起了小莲花,急忙去寻她。推开门,屋内昏暗,且静悄悄)
小莲花(小脸苍白,瞳仁乌黑,比同龄人瘦弱矮小许多。听到她进来,一下子非常高兴地爬起来,亮起眼睛,朝元素锦张开双臂)元姨!要抱!要抱!(蹭进女人怀里撒娇)您抱抱我,好不好?我好想您……您都一天没来跟我玩了……
第353章 前因
元素锦(心疼又怜惜,抱住女孩,柔声地)小莲花,元姨在这里,元姨抱你,开不开心?
小莲花(用力点头)开心!
……
……
看着两人拥抱,谢挚将“元姨”这两个字困惑地含在舌尖,测试般地轻轻念了一遍。
元姨……?
陌生的称呼;可是念起来,却分明十分熟悉,好像她曾经将这称呼唤过千百次,日夜渴盼这个人来到自己身边陪伴一般。
谢挚仔细端详着元素锦,若不是她的眼眸像宝石一样蔚蓝,光看外貌,她完全就是个温柔可亲的中州人。
女人抱着小莲花的动作是那么轻柔,眼中充满怜爱与疼惜,像是怕把她不小心触碎了一般。
小莲花这个名字,原来竟然是她给自己起的么……?
谢挚恍然明白过来:
怪不得,她用凝神法凝结出的小人儿会这样骄傲地自称,大概是她潜意识里还残存着一些记忆碎片吧。
这间小室光线不大好,即便是白日也显得昏暗,夜间更是黑得可怕,谢挚默默望了半晌,也能切身感受到小莲花心里的害怕,忽然有点明白,为什么自己小时候会那样怕黑了——大概便是这时候落下的畏惧。
谢惜自进来找元素锦议事,元素锦不安地请求家主为小莲花起一个名字。她毕竟不是小莲花……真正的母亲。
谢惜自(略感诧异,终于用神识好好地扫视了一遍小莲花)她看起来总是这样,病恹恹,长不大。既如此,便给她取一个单名稚罢。
谢惜自(顿了顿,淡淡地)还有,以后不要再称谢拙为少主。(转过身去)连百年之后中州是否仍*然存在都尚未可知,哪里还有什么谢家少主。
……
……
谢稚?
原来最开始的时候,谢惜自给她起的名字,是这个稚吗?
听起来十分稚弱,像只永远长不大的小鸟。谢挚还是更喜欢自己现在的名字一些。
谢惜自给谢拙起名,其中的寓意是希望她能够抱朴守拙;
到了她这里,就成了“病恹恹长不大”……
从两人名字的用心程度上,也能明显看出来她到底对谁更重视、寄希望更大。
谢挚苦笑了一下——不过,她小时候看起来,的确病弱得好像随时都会死去一般……从这个角度来说,谢惜自也没说错。
倒是元素锦,好像对这个名字很不满意,闻言脸色微变,似乎想要说些什么,但最终也只是抿紧嘴唇,转身哄了哄小莲花,便步履匆匆地跟着家主走了出去。
谢挚还敏锐地捕捉到了谢惜自话语间别的信息——
“连百年之后中州是否仍然存在都尚未可知,哪里还有什么谢家少主。”
这是什么话?
中州的确在龙族入侵下创巨痛深,长生世家几乎灭家,自然也包括谢家……听她的意思,难道说,谢惜自对未来发生的事情,竟然早有预料么?她已经卜算到了这一切?可是她……
双生儿终于迎来了六岁,与……剖心换种之期。
这个操刀人会是谁?谢惜自么?
不,应该不是她,她只擅占卜,应当握不稳刀——那么是刈鹿刀灵?……
直到谢稚被带走的时候,谢挚还在分神猜想,却在一个曾经再熟悉不过的身影迈入房内时,猛地变了脸色。
……仙宗净无尘,清池洁无垢。
是宗主。
谢挚无意识地掐紧掌心。
竟然是她……竟然是她。
谢稚(悄悄挪到云清池身边,轻轻地拉了一下女人的衣袖,羞涩地)您好、好漂亮……我之前曾经见过您吗?我……
云清池(微笑起来,俯下身,将温凉优美的唇贴在女孩耳畔,柔声开口)我是来取你的心的。
云清池(将谢稚击昏过去,问谢惜自)她叫什么名字?
谢惜自谢稚。稚气的稚。
云清池(不知想到了什么,饶有兴致地)谢稚……青皇紫帝,稚拙双子,这很合适。
血红在光幕上漫开,谢挚不能再看下去。
“哈啊……”
她难受得捂住胸口,仿佛再次感受到了当年潜渊自尽时的剧痛。
怪不得她从小到大,总是会梦见一个看不清面容的白衣女人,她要取的心……原来是这个心。
这项工作,交给宗主来做,的确是再合适不过的了……
她无情无欲,手腕极稳,血液溅在脸上,眸子却仍然平静淡漠,血肉被生生切割开的微响叫人头皮发麻,连谢惜自都移开了视线,刈鹿刀灵脸上都隐隐露出不忍之色。
只有她,切开谢稚胸膛时,神情与切开一片羊排时并无什么不同。
然而取种却失败了——日久天长,涅槃种已与谢稚的心脏长在了一起,若是强取,这样小的孩子,恐怕会有性命之忧。
这原本也没什么,但更重要的是谢拙竟也陷入了昏迷,换种最终还是不得不停止,暂时搁置,留待日后再行尝试。
满身鲜血的谢稚被交给元素锦,攥着女人的衣襟,不停呼疼。
谢挚看到元素锦无措而又痛苦,小心翼翼地抱着女孩,落下泪来。
元素锦(面露挣扎,终于像是下了什么巨大的决心,许诺般地)小莲花,元姨会保护你的,不让你受欺负。
谢家最得力能干的管家、最忠诚可靠的狐娘,元素锦,带着谢稚逃离了谢家!
刚听到这个消息时,连一向镇定的谢惜自甚至都惊讶地站了起来。
谢惜自(闭了闭眼睛,重又坐下,疲倦至极地抵住眉心,难以置信地)元娘背叛我……可是,怎么会是她呢?她一向是再忠心不过的,而且一个半血狐族这样逃出去,难道她就不怕被狐族长老发现么?
刀灵(恭敬地跪下)主人,请让我去吧。没有生灵都逃得过刈鹿妖刀的追杀。
谢惜自好。那个孩子……我们是一定要追回来的,她还有用处。至于元娘……(站起身来,默然片刻)……背叛我的人,也不必再留。
刀灵(领命而去)是,家主!
谢挚看着元素锦带着谢稚竭力逃亡,终于来到中州与大荒的交界处。
鼓龙瀑布的轰鸣声已经隆隆地灌入耳中,但是她却没有气力再前行半步。
元素锦显出悲哀绝望的神色,她仿佛已经感受到了刈鹿妖刀的凌厉刀风刮至脖颈。
她很了解家主,家主是绝不会放过叛徒的;尤其是家主之前格外信任她,于是她便更不能容忍她的突然叛逃。
死,元素锦并不怕,在决定叛出谢家的那一刻,她便早把一切都置之度外了,何况对一个半血狐族来说,危险永远随身,不能彻底隔绝;可是……
元素锦轻轻抚摸女孩苍白的面颊,心如乱麻地想,若是她的小莲花再被刀灵捉回去,可怎么办才好呢?再来一次剖心的话,小莲花绝对会死的……!
就在这时,她看到了一群雪白的巨象,踏着金色的黄昏从原野尽头缓缓走来,像是梦里才会出现的圣洁生灵。
传说中太一神的坐骑,玉牙白象!
善良的象群闻到了鲜血的味道,来到元素锦面前,领头的头象目光温和而又智慧,轻轻用鼻尖点了点元素锦怀中的孩童,似在问询她需要什么帮助——它在这孩子身上,竟然感应到了一丝太一神的气息。
稚拙双子是魔莲中诞生的孩子,而涅槃种在万年前,正好喝过太一神的神血;
某种意义上,这双生儿其实可以说是太一神与谢惜自的共同血脉,太一神也是她们的母亲之一。
元素锦喜极而泣,她原本的目的就是想带小莲花逃去西荒最西的雍部,那里远离中州,不是谢家的势力所能触及之地。
现在她的身体支撑不了再前进,由这群白象带走小莲花,也是一样的。
女人抖着手将小莲花放上白象脊背,又在女孩怀里塞入一块带血的璞玉,上面刻着她想了很久,为小莲花重新改的名字,充满了元素锦的真心期望与祝愿。
不要成什么少年天骄,更不必担什么救世重任,她只要她的小莲花平安快乐地长大就好……就像世间其他普通的孩童一样。
元素锦细心周到,又怕日后谢家认出小莲花,于是耗尽剩余的精血,勉强催动狐族的大溯洄术,将小莲花强行缩小了两岁。
只是身为半血狐族,她并不能发挥出这项秘术的真正效力,还会让小莲花记忆受损,并且她受到反噬,自己也白了长发。
元素锦(精疲力尽地跪下,对远去的象群背影深深叩首祈祷)通灵的神象啊,请您把我的小挚带去大荒,带去西方,带去离中州最远最远的昆仑山脚下,保佑她此生远离忧愁与痛苦,免于灾难与不幸,健康平安,喜乐一生。(滚下泪来)我的小莲花,才不是什么长不大的娇娇儿,不是谢稚,是谢挚。
刈鹿刀灵终于追上了狐娘。
雪亮的刀光和血花一起溅了起来。
“元姨……”
谢挚心痛难当地低叫出声,眼泪簌簌滚落。
在她忘记了前尘往事的时候,元姨为了救她,付出了自己的生命,甚至连她忘记她,也是她想要看见的一部分。
在看着光幕的时候,她的心情也随着小莲花一道高兴、一道低落,而小莲花几乎所有的情绪都和元姨关联在一起,一见元素锦便欢喜,不见她便觉难熬万分。
但小莲花很懂事,不愿让繁忙的元素锦担忧,在见到元素锦的时候极少抱怨哭泣,只是很爱撒娇求抱而已。
她生性活泼,性子纯粹,受这样的苦痛日夜折磨也没有变得阴郁愤恨,大多时候都很快乐,元姨没来的时候就卧在寂静的黑暗里默默地数数,一边忍耐疼痛,在想象的世界里驰骋,幻想自己能够得到一匹漂亮的小马驹,像妹妹一样在外面自由地奔跑玩耍,一边期盼着蓝眸女人下一刻便推开门走进来,温柔爱怜地抱住自己。
而元姨每一次都能如她的愿,将她拥住,哄慰她,摸她的脸颊,讲一些她有时听得懂、有时听不懂,但总是非常柔软的话,
“……”
谢挚捂着嘴唇跪倒在地,发不出任何声音,痛楚的眼泪一滴滴砸在镜子般的光幕上。
小莲花看不懂,但她却能看明白女人眼里隐隐的忧虑。
她说:“小莲花,不要怕……元姨会救你,带你出去。”
用自己的生命做代价,她的元姨,就这样心甘情愿地死在了刈鹿刀下,大荒与中州的交界上。
狐族是公认的神圣种族中最惜命的种族,半血狐族更是狐族中最惜命的个体,因为他们的生命来之不易,总是伴随着追杀与逃亡,时刻徘徊在生死线上。
但是在许多年前,却有这样一位半血狐族,为了救她,献出了自己珍惜万分的性命。
她好想告诉元姨,看呐,你的小莲花长大了,我不是谢惜自口中长不大的娇娇儿,现在是个可靠的大人了,我也没有对不起你为我起的名字,倘若现在再有生灵敢于伤害你,我有自信和实力为你挡住一切刀剑与风雨——就像元姨怎样保护小时候的她一样。
元姨一定会很欣慰的吧?她是她最心爱的孩子啊……
谢惜自原来早就卜算出了龙族与五州的这一战,并且在很久之前就在为此时做准备——
她有条不紊地四处挑选天赋好的孩子,将他们悄悄送到星星海去,为人族保存希望与火种。
现在想来,大荒里那捉孩子的老金狼与独臂女人,应该就是她派来的人……
谢挚还记得那女人死前说的话——
她眼里放着一种奇异的光,笃定地低声说:“总有一天,你会为你今天做的事而后悔的,小东西。”
而她那时回答:“我从来不后悔。”
——不后悔的结果便是,当年那些没有被他们送入星星海的大荒少年,绝大多数都战死在了龙族的铁蹄之下。
作为云重紫的第二法身,云清池同样野心勃勃,不甘居于人下。
比起真龙,她更认同自己是个人族,她想要取代紫帝的地位,从此不再是云重紫的附庸,更不必听从任何人的指挥与号令。
于是她私下联系了谢惜自,并将龙皇赠给她的两样至宝——昊天塔与涅槃种——交给了她,与谢惜自合作,为的就是请谢惜自为她卜出杀死龙皇的方法。
照谢挚的观察来看,她们俩的关系其实相当复杂危险,既时时相互猜疑、相互试探,又实则十分信赖彼此——她们在某种意义上其实颇为相似,都一样为达目的不择手段,一样聪明绝伦,一样冷心无情。
这是两个技艺同样高超的棋手,因此反而能保持一种微妙的平衡,达成长久的合作。
昊天塔是初代龙皇的法宝,云清池拿得出它,是理所应当;
不过涅槃种是怎样辗转到云重紫手上的,谢挚却不知道。
她猜,大概是遗落在西海里,之后被龙族捡到,交给她的吧。
预言说,可杀龙皇的人,就是稚拙双子中的一个;
不过看到她们两人的状况之后,相信任何一个有眼睛的人,都会毫不犹豫地选择谢灼的,谢挚觉得就连她自己都会选谢灼,毕竟她看起来……远比她强。
这大概就是命运的造化弄人之处,宗主那样聪明、谢惜自那样精于卜算谋划,却也仍然逃不过它的捉弄。
谢挚自嘲地笑了笑。
——谁能想到,当年那个连活下来都勉强的孩子,最终竟然能杀了一位半步神祇呢?
不过,她现在也死掉了。
谢挚想起了她与云青紫战斗时,那风尘仆仆赶来的年轻女子。
谢灼,那个骄纵任性的小姑娘,居然是她的亲妹妹……
她应该恨她、讨厌她么?毕竟她从她身上夺走了那么多。
但是谢挚叩问内心,并对她恨不起来,只是有点淡淡的悲哀——谢灼也是一个很可怜的孩子……只是境遇比她稍好一些而已,但也只是一些。
至此,所有的前尘往事、前因后果,她全都明白了。
第354章 选择
谢挚正在惘然,忽然发觉自己的手指不知何时起,开始悄然变得虚无。
“……这是怎么回事?”
谢挚一惊,她本能地感到危险,隐约意识到,倘若任由这样下去,自己将会完全消失。
“是大道终于要彻底湮灭我了么?”
她看着指尖,仅仅过去了短短一刻,她连小臂都已经消失不见了。
但这时她只是一道意识,根本没有实体,便无法运转道宫,更无任何术法神通可用,纵使想尝试自救,也无计可施;
而周围只有一片虚无空洞,是极纯粹的黑暗与死寂——谢挚疑心,万物诞生之前世界可能就是这副模样,除了眼前这面光幕之外,再无它物。
转眼间,她已经不见了半边身子,谢挚心中已有较量,勉力扑倒在面前的光幕上。
——没办法了,虽然不能确定,希望也渺茫,但现在这种情况,也只能试试看了。
倘若有可能,她终究还是想要活下来的……
姬宴雪最后的那声低呼一直在谢挚心间回荡,让她一想起来便觉疼痛,几乎不能忍受。
想要活下来,想要……再见到她。
光幕之中,“谢挚”的人生仍在继续,很快便又来到了初见火鸦之时。
现在谢挚知道,她必须要见到玉牙白象,否则她便会因涅槃种的吸食而死在十五岁;
但在面临别的人生节点时,谢挚犹豫一下,又改变了选择——
这一次,她没有选择去定西城参加英才大比,而是留在了白象氏族里,陪着族长一起生活。
谢挚还记得,她当年离开白象氏族的时候,跟族长信誓旦旦地保证过,自己只是想要出去闯荡一番,看看大荒之外的广大世界,二十岁之前必定会回到家园,重新和氏族里的大家日夜相伴。
但是她们谁都没有想到,她这一走,就是十年之久。
她甚至到现在也没能回去,再见族长一面;有可能,她再也回不去了……
“族长……”
谢挚目不转睛地望着光幕里的高挑女人,她仍像她记忆里一样成熟美丽。
她当时年纪小,只沉浸在修为终于能够突破的欢喜与对未来的憧憬向往之中,并没有发现象翠微掩饰得极好的失落怅然;
现在这样一看,族长分明在揉着她的头柔声应好,眼中却有一抹淡淡的哀伤。
——按照族长的本心的话,其实是不想她离开白象氏族,去参加英才大比的吧?
但是族长还是宽容地应许了。
因为她觉得,自己不能阻拦谢挚的前途与未来,她要放她远去,放她离开——离开氏族,离开大荒,也离开自己。
她应当做她的东风,不应做她拦路的荆棘。
谢挚指尖一动。
但是这次,在这里的话,她是不是也能……稍微完成一下族长的心愿呢……?
只见光幕里那娇艳的少女垂下头认真思索了许久,终于露出坚定之色,像是下定了什么决心。
谢挚(抓住象翠微的衣角,软声)族长……
象翠微(转过身来,摸摸少女的头,有点奇怪地)嗯?怎么了,小挚?
谢挚(扑到她怀里,闷闷地)我改变主意了……我……不想去英才大比了……(仰起脸来,认真地)我不去定西城了,也不去中州拜仙宗了,我想跟您、跟雨姑姑、跟氏族里的大家在一起。
象翠微(沉默片刻,手指抚摸着谢挚的头发)可是,你不是很想知道氏族之外有什么吗?你从小就一直问我的,你忘记了吗,小挚?(顿了顿,愈发温和)是忽然对未知的事情害怕犹疑,还是祭司跟你说了什么?若是后者,你大可不必管——祭司大人一直是那样子,她只是担心你性子单纯,去外面闯荡时受骗吃苦罢了。
谢挚(摇头)不是,都不是,祭司大人……的确是曾经跟我说了一些话,可是您知道,那些话不能动摇我的心的!这是我自己的决定,跟别人没关系。
象翠微(还想再说什么)可是……
谢挚(跳起来捂住女人的嘴唇,撒娇地)哎呀您不要再劝说了,我已经决定了!我就是想和您在一起嘛!我想呆在氏族里……(可怜巴巴地)还是说,您讨厌我,对我不耐烦,要赶我走了?
象翠微(无奈地,但目光却非常温柔)怎么会?
谢挚(得到了想要的答案,满足地松开她,得意地背起手来)那不就行啦!咱们氏族有阿英去中州就足够了,她天资那样好,一定能在仙宗里出人头地,我留在氏族里陪您!
象翠微(沉吟片刻,终于答应下来)既然你这样决定了,我自然也不会赶你……当然,若是你之后又改变想法了,再参加三年后的英才大比也不迟。
谢挚(高兴地)那您是答应我了?
象翠微(柔和地)嗯。
谢挚(开心地笑起来,紧紧抱住象翠微用力蹭她)我就知道您最宠我了!我也最喜欢您!嘿嘿……
象翠微(也忍不住笑,回抱住少女,像放下了一桩心事)其实我也觉得,你这个年纪去参加英才大比,是太小了一些……再在氏族里修行几年也很好。
谢挚(仍旧沉浸在和族长的亲近中,过了片刻,终于意识到了什么,惊讶地睁大眼睛)诶——原来您不想让我走呀?可是、可是您一点也没有表现出来……要是您早点跟我说,我一定就不——唔唔唔……!
象翠微(反过来捂住她的嘴巴,板起脸,但笑意却从眼睛里泄露出来)不许说。
……
……
看着光幕里的两人,谢挚也不自觉露出笑容,但眼眶却渐渐酸起来。
在这个可能的走向里,族长终于说出了自己的真心话。
她当年……原来是不想让她走的啊。
可是她却从来没有说过,更没有表现出来。
因为她知道,一旦她说出口,依谢挚的性格,就算是再渴望去外面游历四方,也会乖巧地留下来的,所以她不能说。
族长……就是这样的人。
谢挚若有所觉,望向手臂。
——不知何时,她方才消失的半边身体,又全都回来了。
……是和这个光幕有关系吗?谢挚蹙眉。
她觉得自己好像隐约触及到了什么,但一时又不能完全想明白。
不过也不要紧,这光幕就放在她眼前,再多试几次,自然能找出其中的关联。
谢挚重新将心神沉入光幕中,脸色忽然一变。
(天气阴沉,寒风萧瑟,此时年关刚过,正是大荒的冬末。一队蛟马卫士循着丹朱鹤的指引,来到了白象氏族。氏族众人都闻讯而出,想要知道这群雍部最强大的战士们是因何而来。)
蛟马卫(一身青甲,他和身后的卫士们手臂上都系着白绦,手捧一个木匣,略带抱怨地)这就是白象氏族么?真叫我们好找,你们怎么如此居无定所,在大荒中四处迁徙?(打量了几眼人群最前方的象翠微)你就是白象氏族的族长吗?
象翠微(扫过面前的军士们,隐隐有些不安,恭敬地行礼)正是。不知各位来我氏族是……?
蛟马卫(叹了口气,神情沉重下去,低声地)……我们此来,是为了带给你们,你族象英已死的消息。(将手中的木匣交给象翠微)这就是她的遗物。有奸人……潜入了金乌梦之中,杀死了不少孩子,还有许多孩子被捉走了,至今不知其踪……不过你放心,那奸人已经伏法受诛,其余孩子的下落,牧首大人也正在追查。
象翠微(如遭雷击,脸色苍白,愣愣地捧着象英的遗物,无意识地捏紧那木匣表面,难以相信不久前还正值青春、未来光明的侄女,现下留在这世间的东西只有这一个小匣)……您说什么?我好像听不明白……
……
……
族人们哀恸的哭声仿佛能够穿透光幕,谢挚同样面色苍白地攥紧了手指。
是了,她想起来了……
那金乌梦里潜入了一个食人的王家老头,将金漠区的少年们都制成光卵储藏了起来……
当年,她曾与那老头战斗,他服用了帝江卵,早已变成了真正的食人凶禽,竭尽全力将他斩于剑下,之后又救出了被埋在金沙下的许多少年。
那些人里面,就有阿英和骆燃霄。
但是现在,她选择留在白象氏族,也随之改变了一连串的未来,阿英……自然也没能活下来。
怎么会这样呢?
谢挚很快看到了这个走向的所有未来——
象英的死讯传来之后,白象氏族深受打击,悲伤了许久,象翠微更是尤其难过——她没有子女,象英和谢挚都是她看着长大的,但是现在,象英却死去了。
十年之后,龙族入侵,祭司随之苏醒,悄然离开了氏族。
没人知道她去了哪里,她也没能再回来。
五州在这次战争中受创巨大,尤以大荒与中州最为严重,大荒的牧首与城主们几乎尽数战死,人皇陨落,最终以自秘境归来的摇光大帝与龙皇同归于尽作为结局,她们两人的战斗激烈得甚至令太古战场化为了尘烟。
时人将这次空前惨烈的战争称为“裂州之战”,因为在这场战争中,北海脱离了五州,而朝星星海奔去。
所幸,白象氏族随着善于避难的白银甲虫们四处迁徙,躲开了龙族的杀戮,还保护了许多逃亡的民众。
又过去了一百年,象翠微也死去了。
——白象氏族十分贫瘠,没有奇珍异宝滋养她根基受损的躯体,她最终也没能突破道宫境,跨越修士中的第一道天堑,获得寿命的大幅度增长,因此只能含恨而终。
临死之前,象翠微久久地拉着谢挚的手,温柔而又哀伤地凝视着痛哭的谢挚。
谢挚已经不是她当年从白象背上抱下来的那个奄奄一息的孱弱孩童了,她长成了可靠能干的美丽女人;
但在她眼里,她仍然是那个晚间怕黑、抱着被子眼巴巴来求她陪的小姑娘。
象翠微用衰老的手掌轻轻抚摸谢挚的头发,为她擦去泪水,一如谢挚少年时。
“……我有点后悔,小挚。”
老人忽然慢慢地道:“这几年,我一直在想一件事……”
“你说,若是我当年放你去参加英才大比,现在是不是……是不是……会有一些不一样?”
一滴泪水从象翠微布满皱纹的眼角滚下。
“对不起,小挚。我终究还是……太自私了啊。”
脸侧的手掌无力地滑落,谢挚惶然地叫了一声“族长”,但女人的呼吸已经停止了。
象翠微死后,谢挚接替她,成为了白象氏族新的族长。
她天赋出众,硬是在这贫穷的白象氏族里一直修到了髓树大圆满境界,但终究也因为缺乏资源与历练而没能继续破境——斩己太凶险,更没能成为仙人,在两千年后安静地死去了。
这一次的人生,就这样结束了。
直到光幕在眼前熄灭,谢挚才恍然回过神来,抬手擦掉颊边已经变凉的泪水。
……她选择留在白象氏族陪伴族长,最终得到的结局,竟然是这样吗?
的确十分安稳平静,也活了很久,在某种意义上来说,这已经是一个不错的结局了,但谢挚还是感到了一种深深的怅然与遗憾。
为金乌梦里死去的年少的阿英,为族长老死时眼角落下的一滴后悔的泪,也为……只有在传闻里才能听到的……战死的姬宴雪。
在这次的世界线里,她只是摇光大帝,而不是她的阿宴,她们甚至根本没有见过面。
果然,若是她没在,阿宴就会坚定地履行自己的责任,接受命运,去与云重紫死战;
而与她预想的一样,不论这场战斗是输是赢,姬宴雪都……绝活不下来。
难道这世上,就没有一个完美的好结局吗?
要是大家都能快乐幸福地活着,就好了……
就在谢挚出神的时候,她面前又无声无息地出现了一面新光幕。
……这是怎么回事?
谢挚稍一沉吟,故意没有去碰它。
不多时,她的身体便再次开始变得虚无——熟悉的被大道湮灭的感觉。
谢挚脑海里闪过明悟。
她好像有些明白,这一切到底是为什么了……
她抬指,轻轻触上这面新光幕。
——这一次等待她的,又会是什么结局呢?
第355章 小树
谢挚心中有些隐约的猜想,但具体如何,还需要切身验证才好。
她这一次一切都选择的与之前一样,经历也一般无二,仍旧是被祭灵石判定为登神种,姜既望认她为义女,又夺得英才大比的魁首,斩获昆仑山宝,跟着姜既望去往中州歧都,拜孟夫子为师,进入红山书院学习。
只是这一次,她却刻意疏远了宗主,拒绝了宗主的邀请。
——只要不被宗主迷惑,也不踏入殷墟,有夫子和牧首大人的庇护,她还是可以在这波云诡谲的歧大都里,勉强保全自身的吧?
当着众人之面,女人含笑应下,看不出任何不快;
但转过身时,云清池却唇峰紧抿,骤然沉冷下了脸色。
光幕外的谢挚看得心惊——她从未见过宗主露出这样的神色。
不论何时,宗主在她面前总是温柔耐心的,最擅长不动声色地暧昧撩人,她从未见过宗主动怒,甚至没见过她露出一点类似不耐烦的神情;
但现在,她在她眼里看到了凛冽的暴雪,仿佛要将一切生灵都撕得粉碎。
……原来那都只是伪装,她现在看到的,才是宗主完美无瑕的温柔假面下真正的自我。
云清池乃是龙皇的第二法身,注入了云青紫的所有情感,自然对往事记忆得远比云重紫深刻,只是见了一面,就凭借长相与万法剑竹认出了她。
之后,宗主又有意无意地制造了几次与谢挚的相遇接触,每一次都精心策划、仔细安排,倘若谢挚还是当年那个懵懂少女,定会被她引得心动不已,生出爱慕。
但谢挚在光幕里看着,只觉得可笑又可悲。
都是假的……
宗主修的是无情道,她根本就不明白什么是喜欢,什么又是情爱,只不过单纯是在模仿喜欢一个人时应有的言行举止罢了。
现在想来,恐怕连当年上元灯节的定情之吻,也是宗主精密计算过的吧?
而她那时,却还沉浸在美丽的甜梦里无法自拔。
对她的数次安排,谢挚不仅反应冷淡,竟似有些隐隐的排斥抗拒,几次受挫下来,云清池愈来愈焦躁,也愈来愈感到难以忍耐。
奇怪,为什么会这样呢?这与她想象的结果完全不一样。
难道以她的容貌地位,再加上伪装出来的温柔与那些叫人浮想联翩的举止,竟然不能哄得一个涉世未深的天真小姑娘动心么?她几乎要有些怀疑自己的魅力了。
云清池看着自己的手,慢慢攥紧指尖。
神色极淡,近乎面无表情。
不久之前,她装作若无其事地去抚谢挚脸颊时,被那少女面带警惕地躲开了。
又一次。
原本以为,让谢挚对她死心塌地,完全是轻而易举、手到擒来之事;
现在看来,却并非如此。
她得……好好想个别的办法才行。
一月之后,由云清池提议,天衍宗取出了一个残缺的秘境,向中州所有少年天骄开放,优胜者的奖励是一壶燃烧的真龙精血。
这无疑是无上至宝,传说以真龙精血炼体,可以铸就无瑕肉身,连许多成名已久的大能者都要眼热,但畏于云清池之威,他们也只能一边*嗟叹着惋惜,一边急急催促家中小辈前去争夺。
孟颜深虽然惊异于云清池竟然拥有真龙精血,但也没有多想,只当是她之前得到的机缘。
他和蔼地建议书院中人前去秘境历练,谢挚自然也在其列。
谢挚其实能够隐约猜到宗主的打算——她知道,宗主绝对不会做赔本买卖,但斟酌之后,她还是前往了天衍宗。
……就让她看看,她到底猜得对不对吧。
秘境中果然危机重重,最后的关卡,是战胜一个戴兽面面具的女人。
她极强大,甚至连修为最高的宋念瓷也不敌,咳血败下阵来,谢挚为三皇女姜契挡下女人的凌厉一击,硬生生受了她当胸一掌,被击昏了过去。
再睁眼时,乃是一个昏暗的山洞,那兽面女人坐在她旁边,无声无息,像一团影子,不知盯着她看了多久。
谢挚撑着身子勉强坐起来,发现自己道宫滞涩,浑身酸软无力,应当是被她下了什么术法。
那女人笑了一声,道:“好大胆。被我捉住了,竟不害怕吗?”说着便俯身来吻少女的脖颈。
却因为谢挚的低唤,而动作一停。
谢挚小声叫她:“……宗主。”
语气十分笃定,显然并非试探,而是已有定论。
“……”
女人沉默片刻,似是在思索自己哪里露了破绽。
但既然已被谢挚发现,她也不必再伪装。
她解开易容术,掀开面具,露出白玉般的面容。
鲜红的朱砂在她眉心燃烧着,却还不如她眼眸中的欲色更烫。
“告诉我,你怎么知道是我,小挚?”
云清池摘下的好像不仅是一具兽面面具,还有她戴了不知多久的假面,卸除所有伪装之后,她神情甚至有些……谢挚从没想到会出现在她身上的轻佻。
谢挚不回答,只是咬牙朝她刺去一剑,想要逃离。
却不料此举仿佛触动了宗主的逆鳞,她生生用手掌接下了万法剑竹的剑锋,鲜血流下也全不在意。
“呃……!”
云清池将谢挚压在地面上,带血的手猛地掐紧她的脖颈,面容沉如阴云,其中满是不知压抑了多久的风雨雷霆。
“不许跑。”
无情有欲,凡心炽盛——云清池自诞生以来,无时无刻不在受这焚身的欲。火烧灼。
她是一个充满了矛盾的人,既因这矛盾而强大,也因这矛盾而痛苦。
“你为什么这么不听话呢,小挚?”
看着谢挚被她掐得眼底泛泪,露出痛苦之色,云清池语气忽而又柔软下来。
她轻柔地抚过谢挚的脸颊,如同抚摸自己失而复得的珍宝。
“明明只要听我的话,我就会对你好的……真不聪明,更不乖,是不是,我们小挚?”
竟似极其惋惜。
“原本我是想让你喜欢上我,那是上上策,很是方便,许多事倘若你情愿,我会更好办一些;但仔细想想,其实你不喜欢我,也没关系……”
“……只要你属于我就好了。”
仙子似的美貌女人轻掐法诀:“禁。”
谢挚立时感到仿佛被无形的绳索捆缚起来,动弹不得。
“……这是……这是什么神通?”她从未见过。
“这并不是什么神通,只是一点不上台面的小技俩罢了……名叫控丝术,来自上古年间的山蜘蛛一族。”
云清池扣动手指,谢挚随之面色一变。
她感觉失去了身体的控制权,只能眼睁睁地看着自己伸手去解自己的衣服。
“你可能还不清楚仙王的手段……”
外袍落地,女人冰凉的手指轻轻按上她的小腹。
一个法印倏然亮起,竟仿佛能渗进骨血皮肉,不多时便燃起一片滚烫。
看着少女一面怒视着她,一面却不自觉发出喘息,云清池笑容愈柔。
她贴着谢挚渐渐发热的耳廓,将带着冷香的呼吸吐进她颈侧,像一种若有似无的引诱:
“……而且——你在红山书院里读到过的吧?真龙性淫,于敦伦一道上研究颇深。”
“小挚,我等着你求我。”
笃定地说完这句话,云清池笑着坐到了一旁,竟然不再理会谢挚,开始了冥想静坐。
……
……
谢挚掐断意识,退出光幕。
她不自然地摸了摸耳朵。
女人冰雪似的呼吸如蛛网一般,仿佛还无孔不入地裹在耳边。
……好像把宗主逼得太过了,以至于她露出了全部的真面目。
光幕里宗主说的那些话,应该就是她最真实的本心。
其实这次本应试试,倘若不踏入太古战场会怎么样的,能否斩断这万年的因果纠缠,但谢挚还是想知道,如果自己不喜欢宗主,宗主又会怎样。
而现在,结果已经摆在她眼前。
谢挚想起数年之前,宗主在潜渊边对她说的话——
“……从此你不必再于俗世露面,而可与我同归天峰,日日夜夜,长久相伴。”
这话说得好听,其实就是……被她关起来做禁脔罢了。
当然,按宗主的说法,这应该是下策——如此怎能比得上她心甘情愿来得方便痛快?
不过现在,这些事情,也都不重要了。
重要的是弄清楚为什么在大道征伐下,她竟然没有死,还保留有一丝意识。
谢挚抬起手来,专注地盯着自己还没有变透明的指尖瞧,唇角慢慢露出一点放松的笑。
——看似没有任何线索,要想弄明白原因的话,其实也很简单。
只要记住一项最基本的前提就好,接下来只需要顺着逻辑往下推理,就能得到真相了。
已知,成神就会死;
那么,她现在还保留着意识,没有死去,就说明她还没有成神——至少没有完全成神。
谢挚还记得,自己被大道锁链贯穿胸膛的时候,她的神火并未彻底点燃,只是一点黯淡的火苗。
其次,她离开光幕之后,意识会飞速消亡,那么这就说明在这段时间里,她正在朝着成神演化;
而连接光幕后,又获得了暂时的安全,说明她成神的趋势又被减缓了。
总而言之,如她所料不错,这些光幕,起到的应该是一种……近似于“分流”的作用?
如同将满的池水,还在不断地向内注水,马上就要溢出来,但在这时一面又用碗往外舀水,因此反而能保持一种危险而又精妙的平衡。
但是要小心,用碗往外舀水必须得一刻不停——否则,池子里的水就要溢出来了。
谢挚看向手掌。
大道征伐终于再次来袭,她的身体又开始变得虚无。
也就是说,她必须得不停开启新光幕——或者说,新的世界线,借以分担不断上涨的神力,否则她就会濒临成神,也濒临消亡。
而她现在所处的这片漆黑虚无的空间……
谢挚转头,回顾四周。
应该就是她那尚未成形的小世界内部。
试试看吧……
谢挚对自己说。
她轻轻掐指,念道:“启。”
无数个光幕在这漆黑的小世界里同时展开,一瞬间填满了所有视野,如同夜幕上猛然亮起了无数颗灿烂的星辰,并且还在无穷无尽地增加下去。
无数棵诛天魔莲在光幕中缓缓开花,无数个她诞生,无数个她成长,无数个她死去。
海一般的信息涌入谢挚脑中,她看到了万千世界、万千结局、万千可能:
没能逃出谢家,十岁时受云清池第二次剖心,失血过多而死;
在元素锦的帮助下逃出谢家,于大荒长大,十四岁追击抢孩子的金狼氏族时,被他们的首领、也即后来那个独臂女人杀死;
闯入万兽山脉救族长等人时,肥遗与碧尾狮大战,未能及时躲避开来,受冲击波及而死;
与王煜战斗时,失手被他杀死;
踏入太古战场,被持着神兵的尸体们刺死;
在金乌梦里,被独臂女人持昊天塔镇压而死;
来到中州,在圣花秘境中被玫瑰菌人催熟杀死;
发现不对劲试图逃跑,被失去神智的宋念瓷用杀字言灵镇杀;
陷入花山的幻境,无知无觉地死去;
不能承受饕餮宝术,气血逆流而死;
走出圣花秘境之后,未能识破人皇急召下的杀机,被金吾卫斩杀在宫门之内;
竭力逃出歧大都,被人皇派出追杀的金吾卫统领杀死;
未能夺得昆仑山宝,万念俱灰之下跃下潜渊,粉身碎骨而死;
来到北海,在攻城之战中战死;
与姜垂决战,未能阻止他最后咬碎菩提子自爆,同归于尽而死;
踏入真凰的神话屋,不能解开徐凰的谜题,于混乱的神话中老困而死;
进入东夷,跌入赤森林的黑水之中,修为被禁而淹死;
和白芍一起来到会光市,身中梅先生的厄运,倒霉至死;
在佛陀的试炼中,被沉思罗汉用想象杀死;
在菩提园里,不敌佛陀的心魔,自爆识海而死;
……
……
……
如此种种,不断诞生,不断死亡,不见尽头。
谢挚努力消化着自己看到的一切。
原来如此……
她明白了,她全明白了……
为什么自己能引来无穷符文,为什么徐凰曾说“你好像既存在于现在,又存在于无数个过去与无数个未来;既在活着,也在不停地死去”,为什么心魔在观测她的未来之后会识海开裂,忽然败亡——因为他的念力根本无法支撑如此庞大的观测量……
过去与未来相互纠缠,她的身上,原来叠加有数不清的世界线、数不清的走向与可能。
现在,这片空间早已不再漆黑虚无,它被无数光幕映得亮如白昼。
谢挚走过一个个光幕,扫视过光幕里或老或少、或生或死的自己,感觉如同越过一颗颗星星,正在星海中穿行。
“这就是我的小世界……”
一颗小树在谢挚掌心悄然闪现。
它几近透明,轮廓模糊,处于存与不存之间,仿佛下一刻就要凝实,又仿佛下一刻就要飘散。
在它那伸展的枝桠上,挂着无数闪闪发光的小小果实,每一颗果实都是一面光幕、一个世界与一种发展的可能。
寂静的星辉闪烁不定,树身上下缠绕着一股极其神秘的气息,竟仿佛触动了大道的本源。
大概就是因为这样,才引得大道如此紧张,她的小世界还未完全形成,便迫不及待地挥下锁链来镇杀她了吧?大道也察觉到了这小世界中蕴含的无穷潜力与可怕力量。
——可能之树。
这四个字悄然跃入谢挚的脑海。
这就是……她的小世界的名字。
这棵小树还十分稚嫩,只是一株脆弱的树苗而已,对谢挚亲密而又依赖,如渴望母亲的稚子一般,用叶片来缠她的手指。
谢挚轻叹一声,满足它的心愿,轻轻抚摸树叶。
——只可惜,这株小树苗是绝不可以长成的,她只能让它一直维持在这种状态上。
它成熟之日,神火将会完全点燃,也就到了谢挚的必死之期。
成神就意味着死亡,她不能成神,只能借由这不断增加的世界线来分担神力,从而堪堪停留在这将要成神、而尚未成神的危险边缘上,以此保全性命。
这样极其费力,每时每刻过去,都有海量信息涌入谢挚脑海,若不是她意志坚定,且又心性澄澈,或许早就会被冲击得发疯;
但比起直接湮灭,也已经算很好了。
本以为这次必死无疑,没想到,竟然还能于死地中觅得一丝渺茫生机……
小世界里仿佛没有时间的存在,更感觉不到时间流逝,谢挚在光幕中百无聊赖地穿梭,将那些看不完的结局一个个看过去。
不知过去了多久,或许有许多年,又或许只有一刻,直到谢挚怀疑是不是大道将自己遗忘了时,她才发现,不知从何时起,她的身体不再突然消失了。
——这代表,危机暂时解除,在大道的评估中,她目前不会再成神了。
终于……
逃过一劫。
她或许是过去未来的所有世界、所有时间里,唯一一个能在大道征伐下活下来的生灵……谢挚还有心情这样调侃自己。
现在要做的,就是试着醒来,如此才算是彻底复苏。
——这不会很容易,但也不是特别难,有点像一个昏迷已久的病人渐渐恢复意识。
不知外界过去了多久……这里的时间流速,不会和外面不一样吧?
等等——
谢挚忽然想到了一个很严重的问题。
她的意识在小世界里待了这么久,就她的身体而言,生命体征应当是完全消失了;
而按照常理来说,一个人被大道锁链贯穿胸膛,也绝无活下来的可能,所以她在世人眼里看来,早已是一个死人。
她在丧失意识前曾听到姬宴雪的低呼,姬宴雪那时已经赶到了太古战场,却只能看到死去的云重紫、昏迷的谢灼,与被大道镇杀的谢挚;
而在决战前一晚,她又才与姬宴雪互通心意,还……缠绵了一整夜。
于情于理,都应该是姬宴雪把她的“尸体”带走了,姬宴雪应该也不会允许其他人碰她……
……姬宴雪不会把她给埋了吧?
不知道神族的埋葬风俗是什么,嗯……她记得是葬在昆仑神山上?那么神帝的皇后应该也——哎不对,她现在好像还不是姬宴雪的道侣吧……?
按照姬宴雪的风格,谢挚十分怀疑,她可能会给自己打具水晶棺什么的。
什么呀!真要是那样的话,也太傻了……等她出去之后,非得好好地笑话姬宴雪一通才行。
想到这里,谢挚就忍不住无奈地苦笑,同时心中泛开一阵微甜酸涩的情绪。
不知阿宴等了她多久……
她“死去”的这些时日,她一定很辛苦。
谢挚又想:
不会好不容易“复活”了,她还要苦哈哈地打碎棺材再挖土吧?说实话,她很怀疑自己的身体在地下放了那么久,一时半会还能不能动得起来……
不管怎么说,先试试看吧。
要是她真的从地底下破棺而出,也不知会不会吓晕几个巡逻的神族战士……
敛去诸多胡思乱想,按下因为马上要见到姬宴雪而十分激动的心情,谢挚闭上眼睛,沉心凝神,开始试着一点点感应自己的身体。
最先恢复的是对温度的感知——
谢挚只觉得冷,好像躺在冰块上一般,不由得一阵咬牙:
姬宴雪不会真把她放进什么水晶棺里了吧!那样的话,她刚活过来,就感觉又要被重新气死了……
其次恢复的是听觉,谢挚听到模模糊糊的窸窣声与衣料摩擦声。
似乎……有人来了?
谢挚心头一紧。
——是谁?
第356章 阿宴
不会是有人盗她的墓吧?
要是那样,可真不好。
谢挚有点啼笑皆非之感——大能者陨落后,坟墓往往藏有至宝,被修士当做探险宝藏的例子也不在少数,不过她倒没想到,自己有一天可能也会面对这种情况。
来人的脚步很平稳,听不出来什么情绪,似乎对这里很是熟悉,慢慢地走近了她。
微凉的触感落下来,谢挚感到,来人用指尖轻轻抚过自己的眉眼。
动作极轻柔,眷恋而又克制,如在触摸一张心爱至极的名画。
“最近很忙,好久没来看你了……”
女人坐下来,叹息一般地轻声说。
……是阿宴。
谢挚立即认出了这熟悉的声线,心脏重重一跳。
在小世界里观看无数光幕的时候,她不知道想起了姬宴雪多少次,若非那股想要再见到姬宴雪的强烈渴望支撑着她,很有可能,她早已在无边无际的孤寂中失去了神智。
而现在,她渴盼不知多久的人就坐在她身边。
这样亲密,这样近,伸手就能触及。
谢挚努力试着动一动嘴唇,发出一点声音来;
但重新掌控身体是一个漫长艰难的过程,她这具身体久不经使用,不知静置了多久,如同河冰消融,需要一点点慢慢消解,即便她心急,也没有用处。
谢挚只能耐下性子,一面反复尝试,一面仔细听姬宴雪要说什么。
姬宴雪的声音依然好听醇厚,只是比谢挚记忆里多了一份深深的疲倦。
说话的语气仿佛谢挚还活着一般,像聊天一样自然随意,向她慢慢讲述了自己近来做了什么事。
“……前些日子,小狮子终于突破了仙人境。她天赋颇佳,再加上有我为她护法,倒也十分稳当,没有出什么岔子。这些年来,修行之路越来越难了……之前那种不过百岁便登仙证道的天才早已成为了历史,我想,或许很多年之后,即便是最出色的修士们,也得用千年才能成仙。”
“有几个年轻神族,到了该下山寻觅道侣的时候,我不放心,亲自送了她们下去。也不知她们能不能找到心爱的人呢?”
姬宴雪笑了一声,“不过,只要不要像我一样就好。”
“母皇还在的时候,总是对我的婚事十分忧虑,她说我眼光太高,太挑剔,这样下去如何寻得到道侣。我听了不以为意,并不觉得她说得有道理。”
“我少年时也曾遍游五州,见过许多各族英杰,有的温柔可人,有的潇洒落拓,但他们都不能使我感到一点动心。”
“……直到,我遇见了你。”
不知想到了什么,姬宴雪忽然又沉默下去。
她再开口时,谢挚闻到了一股清新芬芳的花香,像是刚刚才自茎杆上摘下。
姬宴雪从衣前取下自己摘的花,小心翼翼地佩在谢挚的发间,“差点把它给忘了……”
“春天已经到了,小挚。你可能不知道,其实昆仑山上并非只有严冰寒雪,亦有鲜花佳草,开放的时候香气扑鼻,如同锦绣铺地,美丽非常;小狮子之前就是被我安排住在那里。”
“还在秘境的时候,我时常想,以后一定要把你带去神族的花园里看看,你一定会很喜欢,还要摘来一朵最美的花朵为你佩上,如此才足与你相配。”
“——就像五百年前,我们在越人的部族时,我为你佩花一般。”
“我有对你说过吗?你抬眼看我的时候真是漂亮极了……仿佛整间屋室都为你亮了亮;我的心室,也是一样。”
“那时尚未察觉,现在想来,那或许就是我第一次为你心动吧。”
“在那之前,我总是下意识地把你当一个需要照顾保护的孩子看待,那次我才终于意识到,当年那个莽莽撞撞的小少女长大了,她变成了一个……明艳照人的姑娘,你记得吗?在傍晚的宴会上,有那么多越人男女盯着你瞧。”
听着姬宴雪的话,谢挚心中五味杂陈,又是心疼难过,又间杂着惊喜与甜蜜——她从未听过姬宴雪如此直白地讲述自己是如何对她动心的。
说起来,她们二人其实极少说过什么剖白之语,之前在秘境当中相处了十余年之久,期间也不是没有一些叫人怦然心动的暧昧时刻,但在难以自制、将要挑破的时候,两人又会默契地各自退回,至少保持明面上的平静。
谢挚是觉得,在秘境里毕竟不大合适,又心系外界,时刻担忧龙族入侵,一切等出去之后再说不迟;
姬宴雪则是知道自己必定要战死的命运,并不愿谢挚涉情太深,免得她之后伤心。
直到决战前一晚的缠绵,之前压抑许久的所有情感都尽数迸发出来,融入在激烈的情。事之中,不论谢挚还是姬宴雪都格外难以自持,不愿停止,倒如水到渠成一般,自然而又理所应当。
欢喜之余,也觉极难过:
姬宴雪看似平静,实则那些平淡字句下潜藏着深深的思念与情意,反而比直截抒情更加动人,谢挚能感受到她掩饰得极好的哀凉悲伤。
她这个人一直都是这样,太过骄傲,什么都压在心里,自己不声不响地担负,心中有十分,行动上表现出来的只有七八分;等到说出口时,便只剩下三四分了。
从这流露出的三四分里,也可推知她的内心是多么痛楚。
已经过去了五百年吗……
捕捉到了姬宴雪话中的关键,谢挚也是一阵恍惚。
五百年,足够发生多少事啊……
她受大道征伐的时候也不过是二十几岁罢了,转眼间,已经过去了这么久。
小世界里没有时间与空间的存在,以至于谢挚几乎有些丧失对时间的感知了,她原本猜想过,自己至多只是“死去”了几年,却没想到,外界已是沧海桑田,五百年忽忽而过。
从姬宴雪的话来判断,她在这五百年间应该常常来看她,这样与她静静地坐上片刻,说一会话。
姬宴雪的话十分随意,且没有逻辑,应该是想起来什么,便慢慢地说些什么,时而还会陷入一段久久的沉默。
凭借着之前对姬宴雪的了解,谢挚在心里一点点想象出她的模样:
姬宴雪现在,应该是在……垂着眼睛,指节轻轻地抵着太阳穴,仿佛是在看她,又仿佛只是沉浸在了过往的回忆之中。
每当这个时候,她的金发若是没有束,便会柔软地倾泻在肩旁,平日的那些傲慢与高不可攀全都消散,流露出少见的沉静柔和,浅睫下碧眸如宝石一般微微地闪,格外叫人想要亲近。
之前在秘境里,谢挚曾见过几次姬宴雪如此,每次看见都觉心动,心中生出一股冲动,想要悄悄走上前去,摸一摸她绸缎似的长发,看姬宴雪微微侧头,扬起眉毛,露出平日里常见的那种带一点漫不经心的笑,问她“怎么了?”
但最终,谢挚也只是远远地、默默地看着她而已,并不向前走一步。
现在……现在还不是时候。
她想再等一等,等到离开秘境再说;
何况现今五州危急如此,不论怎样,她也不该再耽溺于情爱之中——至少在未解五州之难前,不应该。
除过这些顾虑之外,她心底也对情爱有种难以言说的畏惧。
虽然……虽然她知道,姬宴雪和宗主、白芍两个人,完全不一样……
“……近来,中州那边有人邀请我下昆仑山,但我统统都回拒了。”
“之前不下山,是因为太一神的祖训;现在,则是因为你还在这里。”
“我怕我离开后,你会孤单。”
“每次我这样想的时候,总会十分难过……”
姬宴雪顿了顿,笑道:“这想法是不是很傻?大概你知道之后,又要笑话我、和我斗嘴吧?”
不知怎的,她又突兀地沉默下去。
这一次的沉默,比之前任何一次都要久。
若不是还能听到女人浅浅的呼吸声,谢挚都几乎以为她已经离开了。
……阿宴怎么了?
谢挚有些心急,竭力动了动指尖。
但眼皮却沉重,四肢还很僵硬。
还得,还得再等些时候才能……
“……小挚。”
姬宴雪的声音在近前重新响起来。
谢挚听到,女人的声音在微微地颤抖,像是忍耐到了极致。
一滴压抑已久的泪,终于落在谢挚平静苍白的面容上。
分明冰凉,谢挚却觉得仿佛被火星烫了一下。
她终于感受到了想象中金发的触感。
姬宴雪慢慢低下身子,捧着她的脸,抵住她的额头,长发散下,一声一声,痛楚低诉。
“我很想你。我很想你……我想你……小挚……”
她是摇光大帝,她是神族的君主、五州的守护神,她活过三千岁,自幼接受最好的教育,时时刻刻以继承太一神的志向为目标,她看过无数生灵由生到死、无数世事变迁沉浮,她的心应当和意志一样坚定而又无坚可摧,这是理所应当的;
可是为什么,为什么她早已决心要为五州付出一切了,上天不杀死她,反而要将谢挚从她身边带走呢?苍天岂有眼,苍天……岂有眼。
明明决战前一晚,谢挚还曾软软地唤她阿宴,要她抱她紧一点,再紧一点,结束了也仍然不愿分开,现在想起来,谢挚眼中分明满是留恋,而她那时,竟然愚蠢到没有分辨出来分毫……
五百年前,龙皇云重紫约她决战,她知道自己必不能活,谢挚又来夜扣宫门,姬宴雪在情感激荡中默许了她的引诱。
那是她度过的……最美好的一晚,姬宴雪至今还记得谢挚绯红的脸颊与湿润的眼眸,主动而又大胆。
但她却绝没想到,谢挚不知什么时候知道了成神的真相,也猜出了她的打算,趁着她最放松的时候,将她困在了神殿之中,而选择自己独自前去迎战。
醒来之后,姬宴雪惊怒万分,而又心急如焚,只恨不能立即赶到谢挚身边;
但这狡猾的人族早知她的性情,特地将阵法与自己的识海相连,逼得她不能强破,只能一点点解阵推演。
解开之后,姬宴雪动用极速,赶至太古战场——
可是,一切都已经太晚太晚。
她赶到的时候,只来得及看到那神圣的大道锁链,轻柔而又无情地贯穿谢挚的胸膛。
她自己都没意识到自己叫了谢挚的名字,等她终于从巨大的悲伤中回过神来时,她正跪在地上,怀里抱着谢挚的尸体,谢挚的血淌了她满怀满身,已经凝固冰凉。
生命符文还在她指尖闪着光,姬宴雪近乎执拗地将这能化死为生的符文不断渡进谢挚身体,但却没有任何用处。
——大道征伐之下,没有生灵能够活下来,即便是太一神也不能;谢挚,自然也不能。
生命的一切迹象都已从谢挚身上褪去,姬宴雪怔怔地抱着她,久久不动。
昆仑山素来号称五州最寒,她却觉得,这太古战场好像比昆仑山上更冷,冷得她浑身发颤。
姬宴雪用手指轻轻抚过谢挚的五官。
这唇,她昨晚分明才吻过的,那样柔软甘芳,可是现在,它再也不会轻声唤她“阿宴”了;
这眼眸,今天凌晨还在满怀爱意地凝视她,可是现在,它再也不会睁开来看着她了。
茫然若失地放眼望去,大荒的戈壁空旷无际,好像世上的一切都是她的仇人,又好像遍寻五州也寻不出害得谢挚死去的真正罪魁祸首。
……她应该恨什么?恨云重紫?恨龙族?恨大道?还是恨命运?
但思绪转过一圈,姬宴雪只觉最应该恨的还是自己。
恨自己太过迟钝,赶来得又太晚太晚。
破军星的大道图景又在五州缓缓显现,但是这一次,象征着生机与毁灭的无边星火,却是对准了天穹喷薄。
若是此刻太古战场里还有他人在场,必定会震惊地发现,姬宴雪对着大道举起了剑锋——多么狂悖的举动!
姬宴雪身上的气势节节攀升,破军星如棋子一般排列,黯淡的神火火苗点燃,一个银甲武士的朦胧雏形在她身后缓缓显现。
——牺牲的神女!
察觉到成神的波动,大道的锁链重新开始凝聚。
迎着那金色的锁链,姬宴雪不仅不闪避,反而还主动朝上方挥剑斩去。
就是它,刚刚才夺去了谢挚的生命……她岂能容它?
大道锁链并无具体的实体,破军剑锋与它相击,并无金属碰撞之声,但在姬宴雪的凌厉攻势与满心悲怒之下,竟也被硬生生地一剑斩去了一截锁链。
她是五州诞生以来,第一个斩断大道锁链的生灵。
但姬宴雪知道原因——她还没有成神,小世界也没有完全形成,只是在将成未成之际,大道对她很重视,但却不如对谢挚那般重视,因此凝聚出的锁链也不如镇杀谢挚时威力巨大,所以她才能强行斩断一截锁链。
像是为了警告她,大道锁链的速度猛然一快,刺穿了姬宴雪的肩胛,溅出一片血花。
姬宴雪擒住那截锁链,眼底通红,低喊出声。
“……我才是那个应该死的人,你把她还给我。你……难道不应该是世间最公平的存在吗?”
她从未如此失态过。
“……所以,我要求你,把她还给我。”
牺牲的神女身穿银甲,手握金剑,周身散发一股圣洁超然的气息,头盔下却是一片无物,没有面容;即便如此,任何人也能感到祂九死不悔的决心。
祂也挥剑朝大道锁链斩去。
“来啊,杀了我!——或者我击碎你!”
破军剑的剑光与大道锁链交织碰撞,失去了爱人的神帝痛苦万分,而大道的震怒甚至让大地都为之开裂。
最终,牺牲的神女碎裂,欲燃的神火熄灭,伤痕累累的姬宴雪重重跌到地面上。
随着成神可能的消失,大道锁链也悄然消散,像一条金色的小蛇游走在天边。
姬宴雪筋疲力尽地跪在地上,方才那狂妄的战斗消耗尽了她的所有法力,捂住胸口,大口大口地呕出血来,悲恸欲绝的眼泪也终于涌了出来。
她向来认为流泪是软弱的表现,除过表露出自己的无能与脆弱之外,没有任何用处,自从母亲去世之后,她决定要收敛起自己的所有软弱,再没有流过一次泪;
可是现在,她的泪水怎么也止不住,仿佛不这样就不能发泄心中的痛苦,甚至打湿了身下的砂石。*
在与大道锁链战斗的最后一刻,她终止了小世界的成形,究竟……也没有成神。
她想要殉情而死,可她不能;归根结底,她本身并不只属于自己,除过是谢挚的恋人之外,她还是摇光大帝。
战后的五州无比需要一个稳定人心的支柱,而被血洗的昆仑山,也不能在惨重的伤亡后,再失去她们的君主。
最悲哀的地方就在这里——想活下来的人满怀眷恋地死去了,想死去的人却不得不满心悲楚地活下来。
她必须忍耐。
自生下来起,她的肩上,就担着沉重的责任,不能摆脱。
“真是……好狠心的小姑娘。”
姬宴雪慢慢挪到谢挚的尸体边,和泪叹出自己初见谢挚时开玩笑说的那句话。
之后,姬宴雪收起了谢挚的尸身,又救治了昏迷不醒的谢灼,将她送回中州,这个和谢挚外貌颇为相似的年轻女子,总是能引动她的刻骨悲伤。
姜契也已苏醒,姜周皇室似乎正在商议向东迁都的事宜,姜停云邀请她留下一叙,但被姬宴雪平淡地拒绝了。
人族是一支恢复能力很强的种族,现在战争已经结束,五州重归安定,她不应该再于五州游荡,而应该遵循太一神的祖训,回到昆仑山上去;
而且,之前那些侥幸逃出去的神族战士们,此时也应该已经陆陆续续地回来了,她要回去为她们安抚疗伤。
最重要的是,她要将谢挚的尸身好好安葬。
神族的殡葬风俗,历来是葬在昆仑山的冰层之下,姬宴雪想要用皇后的礼仪安葬谢挚,可是临到关头,又改变了主意。
那冰层下太冷、又太寂寞了,她怕谢挚会孤单。
谢挚不会喜欢的吧?姬宴雪这样猜想。之前在亳丘的时候,她见过好多次谢挚自然亲密地融入在人群之中,和她完全不同。
斟酌良久之后,姬宴雪终于决定,在自己的寝殿里另辟出一间小室,谢挚的尸体,便安置在其内的冰髓床上。
大能者的身体通常死去万年之后也仍然能鲜活如生时,但谢挚是受大道征伐而死,与其他人不同,身体几有消散之象,姬宴雪硬生生用生命符文为她留住了身体不坏,不仅如此,还每日用心血滋养。
姬宴雪心底压着一个幻想,从没有对任何人说过,因为她知道说出去之后,只能引得他们露出同情而又欲言又止的目光。
——她盼望如此坚持下去,或许哪一天,谢挚还会再活转过来。
就像真龙精血是值得万族争抢的宝物一般,神族的心血同样也是无上至宝,甚至还比前者更珍贵一些。
但是,她的期望注定只能是幻想。
谢挚早已死去了,她活转不过来。
这都是无用功——就像她劝说谢挚不要再救治那只垂死的火鸦一样;
她向来自认为理性,但是现在,她也开始沉迷于做这些无用功了。
五州沉默地舔舐着伤口,一日日从战争带来的创痛中恢复休整,中州终于又变得繁荣,十室九空的大荒也有了人声;
就连昆仑山上,神族也勉强增长了一些数量——她们自山下带来了道侣,也孕育了子嗣。
五百年过去了,五州已经看不出曾经战乱的痕迹;
但她的小挚,却是永远地逝去了。
神族稀少且又品德高尚,作为神帝,真正算起来,姬宴雪其实每日要做的事情并不多,她之前终日用来消磨时间的事是阅读神族收藏宏富的书籍文献,但是现在,姬宴雪养成了一个新的习惯。
那便是走进寝殿的小室里,和谢挚呆在一起。
有时,她会絮絮地向谢挚讲一些自己最近经历的事,那些事大都很琐碎,但她还是十分耐心认真地一件件讲下去;
有时,她会握着一卷书坐在谢挚旁边读,读到有趣处忍不住击节赞叹,便也会为她轻声念一段;
而更多时候,她只是什么都不做,就那样静静地看着她。
再等等我吧,小挚……
姬宴雪在心里说。
等到五州完全走上正轨,我培养出一位新的神帝之材,便来陪你。我曾以为我可以担负得起一切伤痛,但是现在看来,我并不如太一神那般强大。我实在是太累了……
又是一年春来,昆仑山上的花园开得如锦绣一般,姬宴雪望了片刻,挑选出最美的一朵,别在衣前,轻车熟路地走进小室。
满室冰寒,这冰髓床也可以帮助保持谢挚的身体形态——姬宴雪不愿叫尸体,一直这样叫。
她像往常一般独自说了一会话,说到不能说下去时,便沉默。
但细密的悲楚还是一点点漫上了心头,终于到了不能忍受的地步。
眼泪落下,姬宴雪忍不住轻声叫着“小挚”,颤抖着捧起谢挚的脸,抵住她的额头。
她多么希望,小挚还能再叫她一声阿宴,多么希望她还能再回拥住她。
可是这一切,都注定只能是奢想。
在这巨大得能将一切生灵压垮的哀恸中,姬宴雪勉强收拾了一下心情,准备起身离开。
她已经不能再待下去,她怕自己失态。
姬宴雪忽然僵住了。
因为一双她等待了五百年之久的手臂,慢慢地环上了她的腰身。
“……好久不见,阿宴。”
第357章 复生
这一声“阿宴”,这样清澈的声线,柔软的语气,姬宴雪太久没有听到,曾无数次在午夜梦回与日渐模糊的回忆中时时闪现,如今却忽然轻轻自耳畔响起;
姬宴雪几乎有些恍惚,以为自己又陷入了一个过于真实的梦境,或者便是她太过思念谢挚,以至于竟然出现了幻觉。
难道说,她生出了心魔么?
但腰身上慢慢收紧的手臂,传来的触感再真切不过,却让姬宴雪彻底清醒过来。
这不是梦……
姬宴雪猛然盯向那近在咫尺的面庞。
魂牵梦绕的人就在眼前,在过去的五百年间,她已不知看望过谢挚多少次,只要她在昆仑山上,便必每夜都来陪伴,早已记住了她身体的每一个细节;
但是现在,那原本应该早已死去的人却活转了过来,正柔柔地凝视着她,眼眶发红,双眸湿润,目光中似含着千言万语,但最终都只化为了万千柔情。
没错,毫无疑问,这就是谢挚的眼神……
姬宴雪脑中嗡嗡作响:全天下,也只有谢挚,会傻乎乎地对着神帝露出这样心疼的目光。
她的泪几乎瞬间就要流下来,克制不住地便要将谢挚紧紧拥进怀里,但到底是仍存了一点神智,深深呼吸了一下,一手擒住谢挚肩膀,神识一动,直接探入了谢挚的识海。
无人能在大道征伐下活下来,谢挚死去,这是事实,她五百年前曾不甘心地亲自反复检查过的;
而死去不能复活,这也是众所周知的常识。
谢挚今日突兀醒来,她却不能被狂喜冲昏头脑。
虽然有她日夜守护,昆仑山更是守卫森严,应当再安全不过,但也未必不可能是他人残魂夺舍。
姬宴雪眼眸一厉——假如有谁竟敢夺舍谢挚,她必叫这人魂湮魄灭!
五州岂有生灵能抵挡住神帝强入识海,更何况谢挚早与姬宴雪决战前缠绵的那一晚识海相连,没有任何阻力,姬宴雪便轻而易举地进入了谢挚识海——无他,夺舍之后,即便能够继承残存的记忆,从而伪装得与原身一般无二,但识海却无法改变。
到底是不是夺舍,一看便知。
广袤的识海中,太一神的金字经文仍然超然神圣,但与姬宴雪记忆中的朦胧星海比起来,却已截然不同,而是一片虚无中沉浮着无数雪白光幕,乍一看,竟如宇宙一般。
姬宴雪神识扫去,想要大致估算出这些光幕的数量;
但让她惊讶的是,以她半神的浩瀚精神力,竟也算不出。
这些光幕,似乎数量还在不断增长……
但是这金字经文已经足够姬宴雪确定谢挚的身份了,至于那光幕并不重要,留待之后再问谢挚即可。
姬宴雪心潮激荡,退出谢挚识海,便见谢挚含笑望着她,姿态放松,眼中调侃之意分明:“怎么样,这下确定我不是被夺舍了?”
姬宴雪有此举动十分理所应当,人死不能复生,她都死去了五百年,如今乍然“复活”,怎能不让人惊疑。
若是姬宴雪不先查明身份,确定醒来的人是她无疑,便不是她了,她担当神帝的重任数千年,又怎会被一时情绪所惑,哪怕再激动,也能理性行事。
谢挚这一笑,姬宴雪只觉仿佛被带回了五百年前,时间竟好像没有给她留下任何痕迹。
“小挚……”
仿佛仍然不敢相信,姬宴雪怔怔地抚上谢挚脸颊,动作极轻极柔,还带着些许犹豫。
短时间内大悲大喜最是冲击,谢挚知道,姬宴雪现在必定正在心神恍惚之中。
她微微侧脸,贴上女人的掌心,小猫似的蹭了蹭。
姬宴雪心头一软——这又是一个只有谢挚才有的小习惯。
掌心所触的皮肤温暖柔软,再不复之前的冰冷而毫无生气;往下抚去,心跳舒缓,脉搏有力。
人族女子因为她的抚摸而耳尖愈来愈红,面上浮现羞窘之色——怎么她刚醒过来,姬宴雪就、就到处摸来摸去的……
但知道姬宴雪心中不安,谢挚竟也没有任何阻拦,只是努力挺起身子,顺从地任由她一点点探察确定。
一切都告诉她,虽然不知原因,但是谢挚……确实是活了过来。
姬宴雪毫无征兆地落下泪来,她一点一点收紧手臂,将怀中人抱紧。
谢挚对她说“好久不见”……是啊,真的是……好久不见了。
转眼间,已经过去了五百年。她也没有想到,谢挚死去之后,自己居然能苦苦支撑那么久。
神族最是忠贞重情,姬宴雪也不例外,在外界的人看来,姬宴雪仍然平静自若,每日照常处理政事,手腕沉稳老练,仿佛没有受到任何影响,但只有她知道,自己内心压抑的深深思念与苦痛。
她是神帝,而神帝是不能流泪的,更不能表露出任何脆弱,她应当没有弱点、不可战胜、完美无瑕。
她很清楚,自己的心理状况正在无可避免地越来越差、越来越混乱,如此下去,或许有一日,她会生出心魔也说不定;她知道,只要稍有放松,心中的苦痛就会海啸般地吞没她,让她再也不能站起。
但是,但是——她是五州的不周山,她绝不能倒下,更不能堕落。
每夜看着谢挚无知无觉地躺在冰床上的时候,姬宴雪都有一种疯狂的冲动;她状若平静地翻阅着书页,心中却在反复地转着一个念头。
想要……再召唤出牺牲的神女,想要再斩碎那大道锁链,被那大道锁链刺穿胸膛,想要和谢挚合葬在昆仑山上,她的血注定该为五州而流,神族光辉的史书上,会以帝后来称呼她们……
……这是不是,她最好的结局?姬宴雪下定决心,必须要在自己彻底发疯之前死去。
但是现在,谢挚竟然又神奇地死而复生了。
那一切疯狂的幻想,一切流血的渴望,一切焦躁痛苦,一切哀恸悲伤,在她明亮的眼眸注视下,都尽数烟消云散。
姬宴雪将谢挚抱得愈紧,仿佛不如此,便感受不到她的存在。
这被大道夺去五百年之久的人,像是一个神迹,又像一个过于美好的梦境,现在终于又回到了她身边。
从今以后,她不会再让任何生灵从她身边夺走她,哪怕是大道,也不能。
“阿宴……”
从姬宴雪拥抱自己的力度中,能轻易地感受到她的思念之深之痛,不难想象,她之前的五百年是如何度过的。
她分明是世间最骄傲的人啊,就连当年她们回到昆仑山上,目睹神族战士被真龙屠杀的惨象,姬宴雪那样悲伤,但也是沉默而又隐忍的,一直挺直脊背,没有掉半滴泪。
但她今日却屡屡失控,那滴压抑至极的、冰凉的泪,仿佛将谢挚的心也刺穿了一个小洞。
谢挚眼眶慢慢也酸了,同样努力地回拥回去,让她切实地感知到自己还活着,这正是姬宴雪眼下最需要的东西。
“别难过,没事了,现在没事了,我在这里,阿宴。现在战事已了,没有任何事能让我们分开……”
谢挚轻轻去吻姬宴雪的眉眼,吻去她的泪水,亲吻她的鼻尖,想要以此安慰。
到那饱满的红唇时,才微妙地顿了顿。
——要不要亲呢?
犹豫很快划过谢挚心间。
说实话,她其实是想亲的,毕竟好久没见,她是渴望姬宴雪的……而且心中情绪鼓荡难休,仿佛不用更热烈一些的身体接触,便不能传递消减。
但是这才刚醒,是不是再说会话会更好些?也没有刚见面就这样的吧?
现在的氛围好像更适合拥抱,她还是不要——
姬宴雪擒住谢挚的下巴,一言不发,直接吻了上来。
这个吻极其热烈,很有姬宴雪的个人风格,带着强烈的占有欲与侵略性,即便是她们之前缠绵,也没有过这样的吻。
殿中的那一晚两人各怀心思,加上都是第一次,姬宴雪其实开始时称得上颇为温柔,直到后面,两人才越来越控制不住。
谢挚被姬宴雪吻得头脑发晕,大脑一片空白,除了更热烈地回应之外,什么顾忌也忘了。
她身子被吻得后仰,唇齿之间溢出细细的呜咽,但姬宴雪却不放过她,手掌托住她后背,将她不容拒绝地按向自己,更深更重地吻她。
好像对她的逃避不满,甚至还惩罚般的咬了一下谢挚的舌尖。
“唔……!”
谢挚吃痛,本能缩了一下。
但紧接着女人又来安抚她,放缓了攻势,手指不断摩挲谢挚脸侧到脖颈边的皮肤,在小小的惩戒之后,又将蜜糖滴在她的口间。
这难道……难道就是……神帝的驭人之术吗?谢挚晕晕乎乎地想。
果然如此软硬皆施,最能消弭人的反抗之心,便如她现在,就完全……完全晕头转向了……
姬宴雪愈来愈动情,几乎不能自制,低首去吻谢挚脖颈。
整间小室都溢满了两人的喘息声,久远陌生的热气又在小腹蒸起,谢挚本就很难对姬宴雪说不,如今更加无法拒绝,顺势便想要默许。
直到姬宴雪解开她的衣袍,她赤。裸的肩胛被压在冰床之上。
身前是恋人滚烫的热吻,身后是寒冷的冰床,在这完全矛盾的冰火两重之间,谢挚才终于短暂地清醒了一刻,艰难地推了推姬宴雪的肩膀,叫了声“别……”
“好冰……”
她才刚掌握身体不久,修为没有完全恢复,还需要适应调整,这具身体更是十分脆弱,并经不起如此。
虽然、虽然其实感觉挺刺激的……不过现在还不行,以后倒不是不能试试……
被谢挚这样一唤,姬宴雪终于也回过神来。
她也知道谢挚初初醒来,应该细心调理照顾,她其实本意并无这种想法,但吻着谢挚的时候竟仿佛失去了理智。
此时心中情绪稍解,理性回潮,清醒了不少,心中又是愧疚又是自责,十分懊恼,当即轻轻为谢挚拢上衣服,抱她在自己怀中,不让她再接触到冰床。
“抱歉,是我没能控制住……”
谢挚满面红晕,心跳如擂鼓,久久还不能平复,抵着姬宴雪重重喘息。
调整了片刻呼吸,她才答:“没事……也有我的问题,我也……我也没能控制住……”
声音越说越小,羞惭难当,到后面,几乎整个人都埋进了姬宴雪怀里。
这种事必定还是要两厢情愿,若只是姬宴雪一个人起意,也必定不成,归根到底,也有她迎合、从而挑得姬宴雪愈发难以自制的问题。
谢挚这样,倒叫姬宴雪心中愧疚稍减,起了些逗弄之意,恢复了一些之前一贯的从容不迫,手仍旧掌在谢挚后背,低低地笑着说:“你倒是很喜欢反思。”
女人话语间的调侃之意太浓,说话时胸腔微微震动,满是愉快的笑意,谢挚又羞又恼,仰起脸瞪她,她就知道,她刚好一点姬宴雪就又要气她了:“姬宴雪!我才醒过来,不许惹我生气!”
谢挚气鼓鼓的样子还是那么可爱,姬宴雪看着便觉心情好,胸中积攒了五百年的郁气,竟仿佛一瞬间都散光了。
指间捏着谢挚一绺长发,她半开玩笑半认真地柔声道:“好,遵命。昆仑卿上发话,宴雪岂敢不从。”
姬宴雪的回答让谢挚更恼了——什么啊,这个人完全就是在逗她!她的态度一点也不认真,还满眼是笑呢!她还叫她“卿上”,真是……
她气得想要姬宴雪一口,刚好女人纤长优美的脖颈就在眼前,但临到真下口时又舍不得,最终也只是贴过去,轻轻轻轻地咬了一下。
真好啊……过去了五百年,她仍然能这样依在姬宴雪的怀抱里。
这样温暖,这样安定。
她原本以为,自己再也见不到姬宴雪了呢。
在被大道锁链贯穿胸膛的那一刻,生机飞速消退,她发现自己到底还是……想见姬宴雪的。
原来,她并没有自己想象的那么勇敢,她心底里也是害怕死亡的……
因为死亡便代表着姬宴雪会痛楚难过,她也会再也无法见到她。
还能如现在这样相互依偎,再听到姬宴雪的声音,与她生气斗嘴,看似平常,其实正是最难得、最珍贵的事情。
“为什么咬我?”
姬宴雪抚着谢挚的后背,懒懒地问。
“当然是因为你讨厌。”谢挚答得飞快,言之凿凿。
“讨厌?”
女人哼笑了一声,意有所指地道:“刚才可没看出来。”谢挚对她热情得要命呢。
她向来是羞涩而又大胆主动的,不论是接吻还是更亲近的接触时都是如此,骨子里并不是真正羞怯拘束之人。
姬宴雪格外喜欢她这样,每次总觉胸腔伴着头脑都阵阵发热,但她也分不清到底自己是喜欢主动类型的,还是因为谢挚是这样才喜欢。
“对了——”
谢挚感觉姬宴雪放在自己腰间的手忽然紧了紧。
一抬脸,女人碧绿色的眼眸便捕捉了她的全部心神。
姬宴雪唇边含笑,微微挑眉,露出了她发现疑点时的惯常神情。
“——你刚才说,‘刚醒过来’,而不是‘刚活过来’?”
第358章 神族
谢挚呆了一呆,旋即笑出声。
不愧是阿宴,她们久别重逢,又加上热吻才毕,也仍然能如此敏锐,一句话就抓住关键所在。
她离开姬宴雪的怀抱,坐直了身体,正色道:
“是的,其实我并没有真正死去。……”
……
……
……
花了几刻钟,谢挚才将这五百年在小世界里的挣扎与自己的破局之法讲完。
“……大概就是如此了。”
“说实话,我方才还真的担心了一下,怕你将我早已下葬,否则我出来还得费一番功夫。”
自从她开始讲自己的经历,姬宴雪便沉默下去,只是专注地听着,现在她讲完了也一时没有说话,手掌攥紧衣裙,碧眸如湖水一般微微颤动。
察觉到姬宴雪的心神波动,谢挚安抚性地握住她的手,刻意语气轻松,开了个小玩笑活跃气氛。
她也知道,此番极是凶险,不过她之前经历的险境太多,哪次不是与天相搏、与命运相斗,在小世界里各个世界线里更是不知死去过多少次,也不甚在意了,只是感慨实在不易,倘若稍微行差踏错,也必不得活。
谢挚抬眼,看向姬宴雪,心中缓缓漫上热气。
而且,真的被大道镇杀的话……也就再也见不到阿宴了。
还好,她竭尽全力,抓住机会活了下来。
此外,也要多亏姬宴雪这五百年间不断用生命符文为她温养身体,否则即便醒来,恐怕也只得再换一具新身体了。
但倘若要夺舍他人,又是谢挚绝不愿意的,大概很长一段时间只能以魂体行走,就像曾经的玉牙白象那样。
——谢挚却不知道姬宴雪以心血为她养护身体之事,如此消耗极大,非常伤身,姬宴雪刻意隐了过去,并没有告诉她。
总而言之,她的“复生”,是她与姬宴雪共同努力的结果,若她没有竭力求生,必定早已在大道征伐之下灰飞烟灭;
而若姬宴雪没有维持她的身体,也很麻烦,或许她只能困在未成形的小世界中,永远在那些蕴含无数结局的光幕里孤独徘徊。
她们身处异地,消息堵塞,却心有灵犀,如此默契。
姬宴雪叹息了一声,轻轻将谢挚拥住,吻了吻她的额头:“辛苦你了。”
“我很高兴你能醒来,小挚。这是五百年来……唯一令我欢愉之事。”
受大道征伐仍能活着归来,这简直就是天方夜谭,绝非人力所能为;
姬宴雪是知道那大道锁链的厉害的,它攻击谢挚时,威力甚至更加强大数倍。
但是现在,谢挚却做到了。
在听着谢挚神色轻松地讲述自己在小世界里的经历时,姬宴雪只觉自己的心如布料一般被拧成了一团。
即便她听出来为了不让她担心难受,谢挚刻意模糊了一些细节,语调并不沉重,甚至可以称得上轻快,有些像在讲一个与自己不相关的故事,但她何其敏锐,仍能捕捉到那些字句间残存的痕迹,拼接出被谢挚隐藏的真相。
——就像她不愿让小挚知道她为她滴了五百年的心血一样,小挚,也并不愿让她知道自己受了多少苦痛。
在这方面上,她们两个倒是十分相似。
心中情绪复杂难明,胸间闷痛,叫人喘不过气,她头一次知道,原来心疼竟也能让人痛到如此地步。
这世间竟有感同身受之法么?还是说,情能沟通两人之心呢?姬宴雪想不明白。
在心疼与自责之外,还有一股淡淡的骄傲涌上来。
作为修士,她当然再清楚不过在大道征伐下活下来的意义。
这是在必死之地中求生机,更是一个几乎不可能完成的奇迹。
光这一项,都足以使五州的历史永远将谢挚铭记。
不……
姬宴雪将谢挚抱得更紧了些。
她就是奇迹本身。
她相信,她能够做到任何事。
“也就是说,你现在的修为应该无限接近于神祇,但又永远不会真正成神了?”姬宴雪精准地理解了谢挚的解释。
“是这样。”谢挚很享受姬宴雪的拥抱,毕竟又香又软又暖和,格外叫人安心。
她闭上眼睛,下巴靠在女人的肩上,“除非我不再让光幕增加,那么‘池子’顷刻之间就会满溢,大道锁链,也会重出于世了。”
谢挚忽然想到了什么,一下子高兴起来:“我现在修为可是比你高了,你得听我的话。”
她想象了一下姬宴雪对她言听计从的模样,顿时埋在姬宴雪肩上笑出了声。
“哼,修为的确是高一些,战力可不一定。”
姬宴雪如此说着,神色却柔软温存。
谢挚不服气:“要不要与我较量一番?我实战也不差好吗?”
其实说实话,真要打起来,她还真不一定能赢过姬宴雪。
若要胜,大概只能同归于尽,或者一上来便展开小世界——那样却也不是赢,而是平手了。
她知道,姬宴雪在修行上几乎可称完美无瑕,剑道符文、神通术法无不精通,就连本不是神族专长的肉身也强得可怕,与龙皇云重紫不分上下,她当年与囚牛战斗时,甚至根本没有动用全力,顶多也就使了三四成力量罢了。
摇光大帝姬宴雪,确实是自太一神之后,神族诞生的最强大的神帝、最完美的战士。
“哦?较量一番?”
姬宴雪扬起唇角,目光划过谢挚吻后仍带红晕的脸颊,曼声道:“你想如何较量?”
“可以比符文推演啊……”
这个她最擅长了,但又有点以己之长攻彼之短的嫌疑……
谢挚犹在思索,忽然触及到女人含着笑意的碧绿双眸,电光火石间明白过来她说的“较量”到底是什么意思,脸又一下子烧起来:“你……!姬宴雪!不许……不许逗我!”
“……”
两人又聊了许久,姬宴雪向谢挚简单地讲了讲现今五州局势,与这五百年间发生了什么,又亲近了片刻,两人这才依依不舍地往外走。
“神族战士们只以为你故去了,现在忽然见你醒来,还不知要怎样惊讶呢。”
她已经等不及骄傲而假装不在意地跟族人们介绍谢挚了,光是想到神族们震惊后真诚祝福的模样,姬宴雪便忍不住得意。
等一会儿,她要如何说谢挚的身份呢?恋人?未婚妻子?还是……皇后?
姬宴雪的心动了动,又努力按下——不行,婚姻乃是大事,还须小挚答允才行。
对了,人族求亲的礼仪是什么?她竟不大了解,今晚回去应当好好查阅一番文献才行……不,也不能操之过急,小挚如今才刚醒来,她要更耐心、更温柔一些——小挚其实一直都是喜欢温柔之人的吧?就像那个该死的云清池一样。不过既然云清池能装,她也不是不可以……
心中一下一下跳着种种想法,竟如不经事的少年般欢喜雀跃,姬宴雪心情极好,唇边的笑容一直没有落下,牵着谢挚的手,连步速都比平常快上些许。
姬宴雪眉宇之间分外舒展,沉郁之气一扫而空,竟有一些谢挚十六岁时初见她的模样,仍是那样傲慢自矜,锋利秾丽,华光四射,谁也不放在眼里,好看得叫人不敢直视,又叫人移不开眼。
有些人的美丽是柔和可亲的,就如白芍;有些人的美丽是冷清若天外仙子的,就如宗主;而有些人的美丽则如炽阳,举手投足之间尽显风华,光艳动天下。
姬宴雪……便是这样。
察觉到谢挚的失神,姬宴雪脚步一停:“怎么了?是我走得太快了么?”
神族的高挑是出了名的,她个子比谢挚高,方才沉浸在欢喜当中,步子不自觉迈得快了一些,何况谢挚刚醒不久,身体虚弱,确实容易赶不上。
姬宴雪心感愧疚,朝谢挚伸出手:“要不要我抱着你?”
谢挚被她吓了一跳,却也知道姬宴雪是认真的,姬宴雪失去她太久,难免有些过度保护的心理,“不用,不用……!我自己可以走,要是抱着,成什么样子……”那她还能见人吗?
她可不好意思跟姬宴雪说,她不是因为她走得太快才落后,而是看她的脸看得失神了。
“想想也好神奇,”两人并肩而行,姬宴雪紧紧地牵着她的手,不许她离自己稍远一些,谢挚正好也愿意如此:“我第一次见到你的时候,个子好像才到你胸口呢……”
现在长高了不少,终于差不到姬宴雪肩膀了。
姬宴雪侧目瞧了她一眼,眼中也带了笑意:“那是因为,你那时候还完全就是小孩子。”
“哪里小了!在我们大荒,十四岁都有成亲生子的了!”
此时正是春日,谢挚还从未见过春天的昆仑山,今日一见,倍觉惊奇,真如姬宴雪所说,褪去了严冰密封,敞开了花红草绿。
山上辟有坦路,连接各处,两旁尽是水晶树,树枝上却没有花朵,而是结满了晶莹的冰晶,有美丽的青鸟在天穹来回穿梭,它们是神族的忠诚信使。
昆仑山十分广袤,神族又分外稀少,走上好几刻,才能碰见一个神族,这时姬宴雪便会故意停下步子,牵着谢挚的手,等她来问。
而神族们都是一脸相似的震惊茫然,直到姬宴雪简短地解释过之后,才恍然明白过来,尊敬地朝谢挚行礼,又笑着祝贺她们的君主。
“……陛下,敢问这位是?”
奇怪,陛下的身边怎么会突然出现一个陌生女子?她好像是个……很年轻的人族?
但是,陛下不是对那陨落已久的昆仑卿谢挚情根深种么,甚至连尸身都不许下葬,一直用生命符文强行留存,夜夜陪护,如同生时,这是神族众所周知之事,无人敢于当面提起,触动陛下的心伤所在。
这时姬宴雪便会很骄傲地一抬下巴:“这位正是昆仑卿。”
她以前其实并不喜欢这个中州人用来贬嘲西荒少年的封号,但现在却觉得着称号实在是舒心极了——昆仑卿,这不是一听便与神族、与她有关系么?这简直好极。
神族战士们更惊讶了,结巴道:“但是、但是昆仑卿上不是……”
姬宴雪一正神色:“从未陨落过。现在她已醒过来了,以后再与你们细说。”
说完便又非常愉快地携着谢挚翩然而去,留下一群神族们不知如何是好。
但是……
望着两人离开的背影,神族们又很欣慰。
自从五百年前,陛下失魂落魄地抱回谢挚的尸体之后,虽然仍与之前一样镇定从容,除过每日都会尽量抽出时间去陪伴谢挚之*外,看起来并无什么异常,但是大家也能想象到她心中的痛苦。
虽然暂时还不知原因,但那位传闻中的昆仑卿上终于醒来,不论从哪方面来说,都是好事。
——而且,她们看起来真的很般配啊。
一路上见了不少神族,谢挚终于有些明白过来,姬宴雪应该是故意挑了经常有神族经过的道路走,否则怎么能一个接一个地碰见?毕竟昆仑山可是大得像一座城池一般。
想通了她的心思之后,谢挚也忍不住笑。
什么啊,姬宴雪明明都已经三千多岁了,但是有的时候,还像小孩子一样幼稚……
但是又……
谢挚低下脸,悄悄抿去唇边的笑意,不让姬宴雪发现,眼睛却仍然弯着。
好可爱。
神族当年在与龙族的战斗中竭力逃出了数百,即便历经五百年,也仍然增长不多;
神圣种族都极难繁育,数量通常只保持在数千,不过仿佛是为了补偿,他们的寿命都非常悠久,突破仙人境之后,至少能活上万年——这也是姬宴雪曾经说她还正值盛年的原因,按照神族的寿命来计算,的确如此。
活下来的这批神族战士都相当年轻,巡逻时披银甲背神弓,平日则惯穿长裙,姬宴雪也是如此;
这长裙很有神族风格,与中州服饰大不相同,窄袖束腰,遍饰纹绣,华丽非常。
像大荒人一样,神族也喜欢在身上佩戴各种宝石做饰物,最喜爱的通常还是浓绿色——神族的瞳色;
但谢挚觉得,不论什么宝石,似也不如姬宴雪的眼眸美丽,比较起来,也都黯然失色了。
还遇见了几个非神族的生灵,大都是女性,容貌气质都很好,谢挚想了一想才明白,她们应该便是神族们的伴侣了。
神族的惯例是不与同族通婚,大概是除了性淫的真龙之外,在婚配上最不在意种族之别的了。
谢挚一一同她们打过招呼,她以后应该也会长住昆仑山上,和大家多熟识一些,也是好的。
以前因为对姬宴雪有意见,谢挚连带着神族都讨厌,因此对神族知之甚少;之后喜欢上了姬宴雪,却又没有时间。
现在终于有空闲了,她还得……更了解神族一些才行。
“我们这是要去哪里?”
估算着神族都见得差不多了,但姬宴雪的脚步还是不见停,谢挚不由得好奇。
姬宴雪答得理所当然:“去花园啊。”
她点了点谢挚发间佩的花朵:“我说过,要带你去看花的。”
“而且,那里还有你的一位故人,你不想见见吗?”
“当年,你可是求着我将她收留下来的。”
看着姬宴雪调侃的神情,谢挚小小地“啊”了一声。
她欣喜地叫道:“——小狮子!”
第359章 师回
“对,就是她。我想,见到她,你一定会很高兴,便想带你来见她,她也一直都很想你。”
“小狮子现在变化十分大,说不定,你都会认不出呢。”姬宴雪笑道。
“女大十八变,也是自然的,你当时在南沼见到我的时候,不也没能马上认出来吗?”
——还把剑架在她的脖子上,谢挚开始翻旧账。
姬宴雪果然哑然:“那是你变化实在太大了……光看背影如何能认得出?”
她怀疑,就算姜既望见到谢挚,也得犹豫一下。
“哼,没认出来就是没认出来,陛下不要抵赖。”
“……”
小狮子早在五百年前便化了形,听姬宴雪说,前不久更是已经修到了仙人境,早已彻底长大成熟了。
谢挚心中怀着一些难言的紧张期待——不知小狮子如今是什么模样呢?是不是和她母亲一样强势美艳?她可真不想出来,小狮子会变成那般。
她记忆里的小狮子,还是那只巴掌大的小绿猫,枣红色的眼睛又圆又大,连话都说不囫囵,每天不是风卷残云地吃肉,就是叼着尾巴呼呼大睡。
她十几岁的时候特别期待小狮子化形,觉得小狮子化形之后,一定是一个顶漂亮可爱的小姑娘。
不过,她没能见到那想象中的小姑娘,只能见到她长大后的样子了。
怀着这样忐忑又期冀的心情,谢挚跟着姬宴雪来到了神族的花园。
这花园极其广阔,并不像个园子,倒像是一片原野,数不尽的奇花异草正在盛放,许多谢挚从未见过,甚至闻所未闻:
有的叶片如莹润血玉,有的枝干淬着雪亮银光;
有的散发惊人异香,香气在上空凝聚成刀剑模样,锋锐无比;
还有的竟能自行结出一片神秘阵法,以此来保护自身。
这里没有砌围墙,也没有辟药田,将花草们分门别类地分种开来,而是毫不在意地任由它们自由生长——五州也就只有神族会做出这样的举动,别人但凡得到一株,也非得把它当眼珠子似的伺候好。
即便现在还有很多花没有开,这片神族的天然花园也仍然美得极有冲击力,好像从天公处借来了虹光织就的锦缎,在面前奔涌倾泻。
“美么?”
谢挚点头,看得目不转睛:“美极了……”
姬宴雪笑了笑:“还有更美的。”
她牵着谢挚的手向前方奔跑而去,仿佛春与风的神祇,裙摆如波飘动,凡是她踏足之处,无数花朵一瞬间尽数开放,两人身后曳开一条长长的花的走廊,又像是一叶小舟乍然驶入海洋当中,那些花朵便是船尾漾开的美丽波纹。
一口气奔出好远才止步,站在盛放的花海之中,姬宴雪抬起手,让谢挚看自己指尖闪烁的生命符文,眼中满是明亮的笑,想让谢挚夸一夸自己,骄傲道:“看,我催长了它们,是不是——”
“很厉害”三个字还没说出口,谢挚已勾住她的脖颈,吻上了她的唇。
一吻毕,谢挚笑着点头,小声道:“谢谢你,阿宴,我很喜欢。”
她当然知道,姬宴雪是为了谁催花早开,她也是真的很喜欢这神迹般的美景,挥手间百花齐齐盛放,全天下也只有神族才能做到,叫人心动极了。
这个吻却是姬宴雪没想到的——真是意外之喜,望着谢挚,她也禁不住笑起来。
“我母皇一直不许我轻易动用生命符文,今日不知为何,我却有一股莫名的冲动,这样想,便这样做了。”
缓缓望了一圈四周的花团锦簇,目光最后又回到谢挚身上。
她是这烂漫花海之中,最美、最珍贵的一朵。
“这样与你奔跑一番,仿佛连心胸都开阔畅快了。”
“我也是。”
想必之前,在南沼的时候,姬宴雪拉她去参加越人的跳舞,也有此用心在吧?
她看着漫不经心,其实心细如发,观察更是敏锐无比。
“前面就是小狮子的住所了——碧尾狮一族喜欢穴居,所以她特地为自己开辟了一间洞府。”
前方的花海尽头,果然耸立着一间灰黑色的洞府,不似神族建筑的华丽,竟是十分简朴,谢挚瞧着倒有些像白象氏族的风格。
一点碧色从那洞府间闪了出来,疑虑地蹙着眉,正是感受到陌生气息接近的小狮子。
神帝陛下的味道她当然再熟悉不过,可是这次,陛下身边似乎还带着一个生人。
但最奇怪的是,细细嗅去,这生人的气息又有点……
“小狮子!”
谢挚已望见了她,激动地叫了一声。
那碧衣女人乍看几乎与她母亲一模一样,一样的火红长发,碧绿长袍,容貌美丽,发间佩着鸟类的乌羽,只是比她母亲少了几分野性强势,多了一些娴静温和。
真没想到,小狮子如今已经长成了这样一个大人。
小狮子只见摇光大帝携着一个人族女子朝自己走来,神色是少见的轻快愉悦。
那女子容貌极美,立在姬宴雪身边,竟也没有被她的耀眼与艳色所压,反倒有些相映成辉之感,朝她投来的目光中满是得见故人的欢喜。
——但是,故人?她哪里还有什么故人?
她的故人,挚姐姐,火鸦,牧首大人,早已在裂州之战中都死去了……
……等等,挚姐姐?
小狮子忽然猛地抬起头来——那女子的确与她记忆中的谢挚有些相似,但是挚姐姐不是在五百年前便已经去世了么?神帝陛下甚至是亲自将她的尸身带了回来。
神帝笑道:“怎么,不认识了么?这是你的挚姐姐啊。”
谢挚上前,想要摸一摸小狮子的红发,半路觉得不大合适,又停住,轻声道:“小狮子,你如今变化好大,我都有些不敢认了……”
“挚姐姐……”
小狮子眼中一点点聚起神采,虽然谢挚与她少年时几乎完全不一样了,但依稀可以分辨出之前的影子。
这就是她的挚姐姐,那个曾抱着她整日玩耍奔跑、无忧无虑的大荒少女。
酸涩的泪意渗出来,小狮子将谢挚整个抱住,胸口重重起伏,激动道:“真的是你吗?我以为你……我以为你……”
昔日只有巴掌大的小绿猫现在长得比她还要高,谢挚轻轻回拥住她,安抚地拍拍她的后背:“我并没有死,今日才醒过来,阿宴特地带我来见你。”
被这一声亲密自然的“阿宴”惊醒,小狮子这才想起来神帝还在旁边,连忙将谢挚放开。
“对不起,陛下,是我失态了。”
碧尾狮一族乃是神族的坐骑,它母亲之前不慎打碎了神族珍藏的留音壁,被摇光大帝逐出了神山,只能在万兽山脉游荡,只愿有一日能够回归。
多年前,谢挚将它托付给姬宴雪,它终于完成了母亲的愿望,得以留在昆仑山上,但却心头终日惴惴,颇为不安。
昆仑山对它来说是个完全陌生的地方,它更想留在大荒,留在白象氏族或者定西城,和挚姐姐、火鸦呆在一起,它对摇光大帝更是有种莫名的畏惧。
刚开始,神帝命人将它放到了花园,像把它遗忘了似的,许久也不管,也无神族来看。
明明遍地都是珍贵仙药,啃一口便能好久精力充沛,小狮子却不敢吃,生怕触怒了神帝,像母亲一般又被赶出去,最后硬是饿昏了过去。
直到姬宴雪终于来看它时,小狮子已经饿得奄奄一息了。
神帝诧异地拎起瘦了一圈的小狮子,一边为它疗治,一边还颇感莫名其妙——她把这小家伙安排在这里,就是为了让它吃灵药方便啊,怎么它宁肯饿晕过去也不吃东西呢?
难道说,谢挚那小孩带出来的灵兽也是一样傻?这简直犹如在粮仓里饿晕一般不能理解。
她怕这小狮子再做出什么傻事,不得不把它带在身边,亲自教养了一段时间。
小狮子渐渐明白过来,虽然摇光大帝和温柔耐心沾不上关系,但她其实并不像它想象的那么严厉可怕。
大多时候,她都只是将它放在案边,交给它一枚玉简,让它学习其中记载的神通术法,自己则握着一卷书读。
那些术法大都非常艰深晦涩,小狮子读不大明白,但又不敢去问姬宴雪。
终于有一天,它勉强鼓起勇气请教神帝,本以为一定要受一番责骂,但姬宴雪只是挑了挑眉,放下书卷,问它具体哪里不懂。
它硬着头皮说出来,神帝讶异地说了一句:“哦?这么简单也不会?”便开始教它。
说实话,姬宴雪并算不上是一个好老师,因为她天赋太高,修行对她来说易如反掌,犹如坦途通路,几乎毫无障碍,所以她反而不能理解世间修士遇到的疑难,但能得她点拨一句也属珍贵不易,小狮子也心怀感激。
“你要好好修行,不要放松。”
神帝曾淡淡地说:“虽说我们会尽力保护你,但若是遇到不能解决的问题,终究还是要靠自己。”
“而且,神族也并非是不可战胜的。神圣种族自夺运神战之后,便一直在削弱,并且还将继续衰弱下去,这是大势所趋,无法抵挡。”
“您是说……?”
姬宴雪似乎意有所指,小狮子有些迷茫地道:“可是,我觉得您就是不可战胜的……”
这世上,还有谁能比摇光大帝更强大呢?
“不,小家伙。”
听到这句真心实意的赞美,神帝笑了一声,却并不见多么愉快。
她放下手中的书,正色道:“我的确很强,但世上没有生灵是不可战胜的,就算是太一神,也不是。”
女人摸了摸小狮子毛茸茸的绿脑袋:“当所有人都认为有我在便万无一失,那么五州,恰恰就到了最危险的时候。”
“所以,我才要你好好修行,不要以为回来了便可高枕无忧。”
想起了谢挚临走时塞给她的一堆灵髓,神帝又心情颇好地翘起唇角。
哼,给她钱,也不知道那个小孩是怎么想出来的。她会缺钱吗?
“而且,你不是一直都想见谢挚吗?那孩子天赋颇佳,你是我亲自教养的,又有花园里的宝药加持,更应努力,可不要被她甩得太远,给我丢脸。”
那人族少女离开的时候满脸依依不舍,想必有朝一日必定还会为了见小狮子再回来,倒也不用着急。
姬宴雪从未见过这样好玩的小孩,这些天一想起她便会不自觉地露出笑容,乐上好久。
不过,谢挚看着实在是太傻了一点,满脸都写着会上当受骗,去的又是与大荒不同的中州,虽然知道她义母是姜既望,但姬宴雪还是有些不放心,便随手在谢挚身上施了一道神识保护。
她知道,姜既望固然位高权重,但却太端方君子了一些,难免有顾及不到的地方。
“是……我明白了。”
神帝说的其他话,小狮子听得似懂非懂,但“想见到挚姐姐就要好好修行”,却是牢牢地印在了脑子里,一日也不敢松懈。
她努力修行,修为日高,终于可以化形了,但是她的挚姐姐,却一直没有回来找她。
小狮子有点沮丧,害怕谢挚去了中州之后见到繁华世界,交了许多新朋友,便把她给忘到脑后了。
但她又立刻反驳自己:
挚姐姐不是那样的人!她应该只是……太忙了而已……
或许,是她的修为还不够呢?
小狮子开始更刻苦地修行。
但是挚姐姐还未回昆仑山看她,神帝陛下倒是要先离开一段时间了。
“我要去南沼,寻找太一神的下半部《五言经》,大概一月,很快回来。”
姬宴雪并没有隐瞒自己的行程,神族战士们也早已习惯了神帝每隔百年便要去南沼寻觅一番。
“你们要好好守卫昆仑山,不要放松警惕。”
“是,陛下!”
“至于你,小狮子——”
那宝石般的碧绿眼眸投了过来,若有所思地打量她,但小狮子已经不再像初来昆仑山时那样畏惧了。
红发小姑娘已经长到了她腰间的高度,姬宴雪笑道:“嗯,你长大了不少,也是时候该给你起个名字了。”
这是谢挚拜托给她的事,她曾答应过的,自然要办。
“‘明月升兮,照我冰雪;青鸟鸣兮,佑我归来。’”
女人慢慢敲击着手臂,“这是神族诗歌中的《归人》篇。动乱将起,碧尾狮一族归来神山,实非我所愿,但已经如此,也无法改变。”
“大概,终究还是命运吧……”她轻轻叹息。
神族与龙族之间必有一战,这一战,大概会很惨烈……
只是不知道,小狮子能否在大战中活下来?
“碧尾狮一族以师为姓,你母亲名叫师平,本尊今日便为你起名,叫做师回。”
神帝为座下宠兽起名乃是传统,这也代表,神族终于彻底接纳了她,小狮子连忙受宠若惊地跪下:
“师回,谢陛下赐名。”
神帝陛下离开了,但昆仑神山并不因为君主的离开而混乱,仍旧井然有序地运行着。
直到数日之后,一行不速之客踏入昆仑山。
——龙族入侵!
战士们声嘶力竭地高喊。
趁着陛下不在,他们来了七位仙王!
列阵迎敌,保护孩子们和小狮子离开!
激烈的战斗在昆仑山上展开,凌厉的剑光甚至击碎了万年未融的冰壁。
真龙咆哮,神族怒吼,生命符文与力之符文交锋碰撞,带血的龙鳞如雨散落,真龙仙王无力地坠落,神族战士们也有不少被撕得粉碎。
“快走!”
小狮子也想要战斗,但却被一个年轻的神族揽着肩膀强行带走,“敌人来了足足七位真龙仙王,我们没有丝毫战胜的可能,只能等陛下归来才有希望!”
“那为什么大家不能一起离开呢?!”
看着无数熟识的神族们浴血而死,小狮子也红了眼睛。
既然根本没有胜利的可能,那直接逃亡就可以了啊!
神族本就数量稀少而又难以繁衍,这样……这样至少还能保留下珍贵的有生力量。
“怎能如此!”
那和她一样年轻的神族却眼神陡然一厉,正色喝道:“龙族此次归来绝不只是为了复仇,而是为了征服五州,倘若我们不竭力消耗他们的力量,不知要死多少五州生灵!”
“为五州而战死,是神族最大的光荣,你不必管,跟我尽快离开便是——陛下吩咐过了,我们要尽量保护你。”
最终,只有数百年轻的神族在其余神族的掩护下逃了出去。
她们也受伤颇重,带着小狮子隐匿起来,静待神帝陛下自南沼归来。
半月之后,神帝携雷霆之怒奔赴歧都,斩尽龙族大军;
但谁也没想到,最终与龙皇决战之人却不是摇光大帝,而是……早已伏法受诛的昆仑卿谢挚。
小狮子终于见到了她日夜思念的挚姐姐,只是,却是在神帝的怀中。
姬宴雪将谢挚的尸体稳稳地抱着,没有动用任何法力,沉默地一步步地登上昆仑山。
她拼命冲过去,想要再见挚姐姐最后一面,但却只能看一条沾满血液的手臂,毫无生机,一动不动地垂下来。
昆仑卿的名号再次在人们口中与心间响起,这一次,甚至是五州震动,听说谢挚的名声甚至远扬到了东夷,但是小狮子只觉得茫然悲痛。
——人已经死了,要这些赫赫威名与敬仰尊崇,还有什么用?
她这时也才知道,为什么挚姐姐没能回来看望她。
原来,她十六岁的时候,已经被逼死过一次了。
裂州之战中,西荒备受屠戮,最先陷落的,便是位于大荒最西的定西城。
她之前认识的大荒朋友们,几乎全部战死,包括温柔可亲的牧首大人,爱教人礼仪的丹朱鹤,和吵吵嚷嚷的火鸦。
为谢挚之死,神帝陛下极其哀恸,沉寂了许久许久,甚至在寝殿中亲自辟了一间小室,用来安放谢挚的尸身,师回对此却不大明白。
她明明记得,挚姐姐之前一直都挺不喜欢摇光大帝,两人在神山初遇时,挚姐姐更是差点被陛下气得哭出来;
陛下倒是一直对挚姐姐有种莫名的关注和感兴趣……但是,她们俩的关系,怎么也没有好到这种地步吧?
对神帝的异常,神族们自然也察觉了,颇为忧心忡忡——五州残破至此,神族遭受大难,亟需振作,并经受不起神帝陛下再一蹶不振。
众人商议之后,决定派小狮子前去探探口风,如有可能,再婉言劝慰一番,毕竟谁也能看出来,其实陛下对小狮子相当宠溺。
或许她的话,能使陛下从悲痛中好转些许。
小心翼翼地敲响神殿的大门,没有人应。
又等了片刻,踌躇的小狮子终于下定决心,推开门,轻手轻脚地走进去。
“陛下……?”
却没有看见想象中的满地狼藉与颓唐神帝,神族们忧虑的一切,都没有发生。
朝前方望去,姬宴雪正在案边端坐,自书卷中抬起眼,仍旧那样平静高贵。
“什么事?”
“没什么……”
姬宴雪这样子,倒叫小狮子恍惚觉得回到了自己刚来昆仑山的时候,“就是……就是大家都很担心您,想让我看看……”
女人“嗯”了一声,书页翻动的声音重新响起:“现在已经看过了,可以安心了?回去吧。”
“是……”
口上答应着,小狮子却并没有迈步离开。
“陛下,我可以见见挚姐姐么?您和她……到底是什么关系?”
她终于还是鼓起勇气,问出心中的问题。
“关于前者,不可以。”
“并非是我不想让你见她,而是小挚的身体受大道征伐,隐有消散之象,我动用生命符文才能勉强保持,若是乍见外人,恐又生变。”
神帝连头也没抬,拒绝得毫无转圜。
“而关于后者……”
碧绿的眸子再次抬了起来,深深地望了她一眼,似乎在思索这个问题到底是出于小狮子,还是来自其他神族授意——不过更有可能,是两者皆有。
毕竟她待谢挚的态度,众人也都看在眼里,难免心中会有些议论猜测。名正言顺,她需要这个名。
不论出于什么原因,她也是时候该昭告天下了——
“昆仑卿谢挚,乃是我的妻子。”
摇光大帝平缓地说出这句话。
对小狮子震惊的神情视若无睹,姬宴雪再次催道:
“出去吧,师回。告诉她们,不必为我的状态担忧,但也不要再胡乱猜测。”
在小狮子就要掩门离开的时候,女人的声音终于透露出一点疲倦,似有若无地飘了出来。
姬宴雪轻轻抵住眉心,语气低得像一阵烟。
“……我想,神帝还是有为妻子悲痛的权力的。”
小狮子将这个消息和自己看到的景象带给了神族们,果然,所有忧虑与议论顿时都烟消云散——
神族重情,都清楚“妻子”二字的重量,而知道陛下没有被悲伤压垮,更是值得欣喜。
五百年倏忽而过,现在,挚姐姐居然又活生生地站在了她面前。
这世上竟有死而复生之事么?小狮子恍惚地想,不过挚姐姐说,她并没有死……
她终于回过神来,连忙松开谢挚,有点不安地向姬宴雪道歉——她怕陛下吃醋。
神帝却没有丝毫不快,但笑道:“道什么歉?你又没有错。见到以为早已去世的故人,再激动也是常情,不必如此。更何况,我方才,也与你是一样的。”
“小挚,我给小狮子起了名字,名叫师回。”
“师回……”
谢挚念了一遍,觉得好听:“小狮子原来姓师么?这个名字果然很好,比我起的要好多了。要是我起,恐怕只能起谢小绿什么的。”
她起名字一直不好,偏偏又乐此不疲地很爱起,至今也仍是如此。
谢挚瞧见,师回颈间似乎还戴着一块水滴状饰物,师回发现她的目光,立即便捧出来给她看。
谢挚辨认了片刻才认出来:“这是……我们当年从万兽山脉得来的水精,你还留着啊。”
小狮子小的时候,老将这枚水精含在嘴巴里磨牙,她还以为,小狮子早将它给炼化吸收掉了。
“是……”
师回低声道,重新将水精收好:“这是你送给我的,我自然要好好保存才是。”
“只是可惜,你当年送给我的紫兔皮帽子,却早已遗失了。”
“不要紧的,我还可以给你再捉一只……不,多少只都可以。”
谢挚笑笑,没有作答。
“那是火鸦的羽毛吗?”她虚虚地点向师回红发间的乌黑翎羽。
“正是。”师回面露怅惘之色:“我知道,火鸦它也……”
“它正是死在了我的怀里。”谢挚道。
第360章 遗物
待谢挚与姬宴雪走出花园时,已是黄昏,她们来时天还大亮,足见消磨了多长时间。
两人默默走了几刻,姬宴雪仍紧紧握着谢挚的手,忽而低声道:“早知来见小狮子会叫你难过,便不见了,稍迟几日也不急。”
她语中隐有懊恼之意,谢挚眼圈还有点红,闻言却笑了,反握住女人,道:“迟早也要见的,没关系,不必担心我。”
师回听谢挚说火鸦受姜既望所托,逃出定西城去,日夜飞翔,四处寻她,最终耗尽精血,力竭而死。
“火鸦……”
她呆了半晌,咬唇垂下头去,眼泪珠子似的落下来,发出压抑至极的细细哭声。
她与火鸦感情很好,常在一起玩耍,也了解它的作风,之前只知火鸦死讯,却不知详细内情,今日听谢挚一说,方知它竟是生生累死的,自心中涌出一股极痛极哀的情绪来,搅得她心痛难当。
——那样贪财懒惰的鸟,哪怕换一种旁的不那么痛苦的死法都可以,可是为什么,为什么竟要叫它累死呢?它死去的时候,该有多么痛苦……
谢挚讲述的时候字句简单,语调平稳,仿佛对火鸦之死早已不甚在意,只有微微颤抖的身体和略哑的嗓音,才透露出一点她内心的不平静。
姬宴雪低叹一声,并未多言,只是轻轻揽住谢挚肩膀,让她得以依靠自己。
不论怎样,她总会陪着她。
待师回哭声渐止,心中难受终于倾尽,谢挚才沉默地为她递过去手帕,叫她拭泪。
又问道:“我当年在圣花秘境中得来了花蜜,救了你母亲,她可曾回来?”
师回接过手帕擦了擦脸,已不如方才那般狼狈,恢复了几分镇定,闻言感激地笑了笑,只是那笑容中却有些苦涩:“多谢你,挚姐姐,我娘亲当年威逼于你,给你下血咒,你还不计前嫌,愿意救她……”
她知道,挚姐姐的心,总是世上最好的——这句话顾念着神帝在此,却并没有说出来。
师回低下眼睫:“她是回来了,只是却身受重伤,奄奄一息,似乎是与中州人打了一场,吊着一口气与我见了最后一面,便死去了。”
“她死时心无挂碍,很是安详,嘴角还带着笑。蒙陛下恩典,允许我将娘亲葬在了花园当中,这也是我娘亲的心愿,她说死去之后,若能叫花草开得更加繁茂一些,也算功劳一件了。”
“是么……”
谢挚怔怔地应,她还记得,自己当年正是骑着饕餮一路朝中州北郡亡命奔去,后有兵士紧紧追杀,恐怕自己要死,连累了他人,在逃亡路上将碧尾狮放了出来,让她快走,还可再与小狮子团聚。
现在想来,她原来并没有听她的话,更没有离去,而是停下来,与追兵缠斗了起来,这才受了重伤,至于死去。
怪不得,怪不得她那时觉得好像忽然轻松了许多,兵士们许久也没追来……
她当时只当是自己运气好,未做它想,却没料到,竟是碧尾狮为她挡住追兵,拖延出了一些宝贵的逃命之机。
“这又是何苦呢?刚救活了她,她却又……”
谢挚闭上眼睛,喉咙上下动了动,一时之间百感交集,不知该作何言语。
眼前好像又浮现出了那红发女人张扬骄傲的笑,是啊,这确实是她会做出来的事……
又攀谈了许久,终于天色渐暗。
临走时,师回将她们二人依依不舍地送出很远,谢挚再三保证自己之后会常来见她,师回微笑着应了,仿佛全然相信,只是眉宇间有一丝不安怅惘之色。
怎么会呢?挚姐姐现如今与神帝陛下在一起了,她应该要与陛下经常待在一处,怎会常来见她?
终究也还是……回不去了。
到底是城府不深,师回终究还是忍不住吐出心声,分离时轻轻抓住谢挚衣袖。
谢挚略有些愕然地回顾,不知她要说些什么。
“挚姐姐,你的未来那样广大,可我至今还留在那座定西城里,走不出来。”
碧衣女子目光盈盈切切,如水一般,眼眸仍是枣红色:
“我活了五百余岁,可我一直在念着人生最初始的那几年,我常常在想,要是你不去中州,我也不来昆仑山,我们仍旧在大荒,你、我,还有火鸦,一起四处冒险,听牧首大人讲课,永远快快活活地不分开……要是一直像那样,就好了。”
小狮子极少一口气说这么多话,今日却是不管不顾地说了出来,甚至还当着神帝的面,说完之后才觉心口突突直跳。
一抬眼撞上神帝的碧眸,面上更是火辣辣地烫,慌忙垂下头去,觉得自己唐突。
她听到谢挚很轻地叹了口气,旋即就被拥入了一个温暖的怀抱之中,一如她幼年时被那漂亮的人族少女塞进胸口。
她嗅到熟悉的甘芳气息,与谢挚少年时一样甜美,只是如今还多了一分女人的成熟。
“对不起,小狮子,我不该留你一个在昆仑山上。”
“我其实后来也曾后悔过,若是我当年不去中州,留在大荒,又会怎样?……”
“但是,改不*了的。这世上终究没有圆满的结局,这里得到了,别处便要失去。”
“这些年,真是辛苦你了,小狮子。你长成了这样一个出色的大人,我相信,碧尾狮一族会因为你而重新荣耀,你娘亲见到如今的你,也会觉得欣慰骄傲。”
谢挚顿了顿,终于还是顺从自己的心意,揉了揉她的红发,极温柔地道:“牧首大人、火鸦、丹朱鹤……还有挚姐姐,也很为你骄傲。”
松开师回,谢挚面上带了一抹自嘲的笑,自语一般轻声道:“更何况,我哪里还有什么未来。”
连活着都属侥幸之至了,每一刻都是仿佛是自命运处偷来的,稍有不慎,大道锁链便会重新将死亡降临在她的头顶。
她现在,才算是明白姬宴雪许久之前说的那句,“我是一个没有未来的人”是什么意思了。
但她有阿宴,阿宴也有她,这便已足够了。
“我会来看你的,小狮子。不必担忧,我说话算话。”
如此交谈一番,回去的路上自然默默无语,故此姬宴雪才有此叹——小挚刚刚醒来,她原本是想让她开心一些,却不料还是让她难过了,倒是她思虑不周。
谢挚回忆起师回对姬宴雪尊敬亲爱的模样,有意要开她玩笑:“我看小狮子对你很是敬畏呢,神帝陛下。”
说神帝陛下四字时刻意咬重了些,目光中尽是顽皮。
姬宴雪一笑,也从善如流地接她的玩笑,极顺畅道:“不错,但她的挚姐姐可是全然不同,对我很是不敬。”这次重音却压在“她的挚姐姐”上了。
谢挚听她若有所指,想了一想才明白过来,又是好笑又是无奈,笑道:“哎呀……我原来竟还不知道,你这人连小狮子的醋都要吃。她只是一只小绿猫罢了,你不也是看着她长大,对她很爱重么?”
“只是曾经是小绿猫,现在可是大人了。”
其实姬宴雪并非那等爱拈酸吃醋之人,她生来骄傲,最是自信笃定,心中几乎从未有过不安彷徨,他人又怎能入她的眼,给她带来些许危机之感?
除过那天衍宗云清池气质与她迥异,清冷脱俗,不似凡间尘客,又善于伪装,曾骗得谢挚痴恋,叫她有些在意之外,也便没有旁人了。
再者说,她也相信谢挚与谢挚待她的情意。就算谢挚真的日后不再喜欢她,喜欢上了别人,她也不会说什么二话,即使再不舍、再难受,也只会故作洒脱,干脆离去。
——但该吃的醋,还是得吃上一些,这也是情侣间必备的情趣,姬宴雪很明白其中的道理。
听摇光大帝这泛着酸气的话,谢挚扑哧一声笑出声来,眨眨眼,唤道:“阿宴,你离我近些,我有话对你说。”
“什么?”
姬宴雪不疑有它,倾身过去,便感觉谢挚在她脸侧很快地亲了亲。
“好啦。这下哄好了没,我的陛下?”
谢挚将她放开,满眼都是笑,姬宴雪倒一时愣怔。
她无意识地抬手抚了抚被谢挚啄吻的地方,那片皮肤似乎还残留着柔软的触感,心中软成一片,已完全被哄好了,口上却要道:“只亲一下么?本尊在你心里原来这样好哄。”
谢挚听她为了一个吻连“本尊”都叫出来了,忍俊不禁道:“姬宴雪,你不要得寸进尺。”
说完,谢挚又小声道:“……别的,留待之后再付给你也不迟的。”
回到殿中,姬宴雪取出一个碧玉长匣,打开放到谢挚面前,谢挚一看,其中放的正是她的“遗物”,也不过是一把太一神的断剑、一尊真凰祖器而已。
“你看看,对不对?可有少了什么?我当年赶到太古战场后…为你收了起来,除我以外,并无他人碰过。”
说起谢挚之死,姬宴雪仍是有些低沉,“这些年来,这玉匣我也甚少打开,应当保存得还算不错。”
不看是怕睹物思人,姬宴雪只有在几次极思念谢挚、痛楚难抑的深夜,才会打开玉匣,反复抚摸小鼎,落下泪来。
这件事,她却绝不会对谢挚说。
“啊……你提醒了我,我倒是忘了一件大事。”
在与云重紫决战时,小鼎曾为她挡下龙皇重重一击,跌至地面,又历经五百年时光,如今黯淡了不少,鼎身布满细密裂纹,再不复过往的晶莹剔透,看起来如同一尊凡鼎。
但这不是最重要的,最要命的是——大板牙还在里面装着呢!
五百年前,她与姬宴雪前去梦沼斩杀大蛇,小毛驴还贪恋不走,要留在越人的领地继续享受伺候,谢挚硬是将它装在小鼎里带走了;
之后又是被动触发太一神的秘境,出来便又奔赴歧都,并无一丝空闲,以至于谢挚竟将此事给完全忘记了,现在姬宴雪将小鼎取出来,她才恍然记起。
只愿小鼎没有损坏得太厉害,还能再平安无事地取出大板牙……
谢挚心中默念,轻触小鼎,残破的鼎身随之亮起,缓缓浮现符文。
下一刻,一头灰扑扑的肿眼泡小毛驴便凭空出现在神帝的宫殿里。
“嗨,小挚!怎么样,你们把那吃人的巨蛇杀死没有?”
大板牙稳住四蹄,朝谢挚兴高采烈地打了个招呼。
瞅见一旁的姬宴雪,声音又小下去,不敢放肆,缩着脑袋诚惶诚恐地道:“小驴……小驴见过神帝陛下。”
它虽然已经不是第一次见姬宴雪,可还是对她害怕得很呐!
这女人美则美矣,但身上的气势实在可怕,叫它一见就想磕头跪拜,还是小挚好一些……
小鼎中没有时间之分,对大板牙来说,自己就是一闭眼一睁眼便来到了这里,绝没料到鼎外已经过去了五百年。
大板牙探头探脑地偷偷打量四周环境,只觉宝光辉煌,直闪驴眼睛,“嚯,我们这是在哪里呀?这里好大,又好生华丽……”
细细看去,这宫殿竟似乎是仙金和神银打造的!若是平常人如此修建,必定显得浮华俗气,这座宫殿却高贵圣洁,气韵天成,叫人不敢直视。
大板牙心里直打鼓:这等手笔,简直,简直比东夷最宏伟的寺庙大佛光寺还奢侈……不,不对,是奢侈得多!这里难不成是——
“你现在正是在昆仑山上,神族的宫殿里。”
姬宴雪一见这小灰驴便觉好笑,其一是因为它长得实在很滑稽,其二则是想到谢挚居然寻了头驴做坐骑,五州之中再找不出第二个人了。
“昆仑神山??”
大板牙被吓了一大跳,连细眯缝眼睛都瞪大了——它满以为自己还在南大沼,怎么忽然间竟被谢挚带到了昆仑神山!它只是一头东夷毛驴,没想到这辈子也会来到西荒最西,最尊贵的神族的家园……
谢挚忍笑道:“别怕,大板牙,有我们在,你只当在东夷一样。你想出去跑跑么?”
光知道自己在昆仑山上,大板牙就已经面露恍惚,不敢相信,若是再知道自己在小鼎里睡了五百年,外界还发生了无比惨烈的大战,连谢挚也死过了一次,它还不知该怎样大叫连连。
这个谢挚却暂时不打算跟它说,想之后一点点再告诉这头胆小的毛驴,免得它吓坏。
果不其然,大板牙一口拒绝,大有谢挚拽着它脖子它也绝不出去之势——开什么玩笑?它哪敢在昆仑山上遛弯啊!就算借它八百个胆子,也万万不敢如此,还是和谢挚待在一起比较安心。
但它不敢出去,也同样不敢和姬宴雪离得太近,光是共处一室都很坐立难安。
所幸谢挚抚摸了片刻它的耳朵与脊背,便开始与姬宴雪说些什么,大板牙如蒙大赦,赶紧装作若无其事地跑开,在离她们俩远远的地方踱步。
“大板牙很怕你呢。”
谢挚笑着说,只要姬宴雪在,它便会连尾巴都吓得夹起来,恨不得把头垂进地里,一声也不敢吭。
“世上怕我的生灵多了去了,看来它也是其中之一。”
姬宴雪取出一把被斩成两半的剑,这断剑雪白莹润,仿若玉石,隐隐缠绕着一层灿灿龙气,交给谢挚看,正是大名鼎鼎的龙骨剑。
“这也是我在战场上找到的,本是云清池的佩剑,被龙皇夺去了。你将它斩断了吗?”
“是——不过也是侥幸。”
那场战斗实在凶险至极,若非云重紫轻视她,还有生擒之意,一定还会更加艰难。
谢挚能感觉到,云重紫完全没有动用全力,应当还有不少神通术法没有使出,只不过,她认为对付她并用不上如此。
“我赶到时,龙皇已经死去,那个叫谢灼的人族倒还活着,只是生机很微弱,我用生命符文救活了她,将她送回了中州。”
“至于云青紫……”
姬宴雪微微皱起眉,并不掩饰自己的厌恶:
“我本想将她碎尸万段,以解心头之恨,但是那不是神族所为,我终究也没有那样做;
我也绝不想为她安葬,但若是放任她那样曝尸荒野,恐怕又会招来许多觊觎龙尸的宵小之徒,又是一番麻烦,于是斟酌之后,便将她变为石像,放进了水晶宫的废墟里,倒也算是……让她回归故里了。”
云青紫为报父仇,据说曾经开棺戮尸,姬宴雪固然心中痛极恨极,却做不出那样的事。
“至于云清池,她在裂州之战后便消失了,至今生死不知。我觉得她没那么容易死——她那种人是最愿意活下去的,应当只是找了个地方躲藏了起来。”
“我原本想找出她来杀掉,但又……”
姬宴雪忽然停住,不再说下去。
“但又心灰意冷,极其疲倦,放不下我,只想回昆仑山上陪着我的尸体。”谢挚续道。
姬宴雪凝视她良久,终究也没有否认,低低道:“不许你说尸体二字。就算是你本人,也不行。”她不能听别人这样说。
“阿宴……”
谢挚心间也是又痛又软,知道她过去五百年间承受了太多,所以才对这些词句格外敏感。
她拉住姬宴雪的手,按在自己胸口,让她感受自己的心跳:“没事的,都已经过去了……我现在正活着,好好地在你身边。”
姬宴雪目光寸寸柔软下去,点了点头:“我知道。”
“至于这两把断剑……我倒是有个想法,只是不知能否实现。”
谢挚抚过太一神的断剑,诛天魔莲的涅槃种仍旧在剑身上完美地镶嵌着,察觉到它的触摸,顿时释放出谄媚的气息。
它倒是识时务……大概是感觉到她今时不同往日,修为大有不同了吧?
假如把龙骨剑和太一神的断剑铸造在一起,能不能造就出一把当世最强器呢?
那样的话,或许……她可以将它送给白芍。但不知道,阿宴是否会同意。
——她答应过她的,总要寻到一把全天下最好最好的剑,送给她做兵刃。
现在虽然她们早已分开了,但这承诺毕竟是她许下的,仍要完成。
……就当是最后了结也好。【你现在阅读的是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