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41章 青澜
“咚咚……”
祭坛设在城郊,谢挚与姬宴雪还未赶到近前,震耳欲聋的鼓声已经远远地传了过来,鼓声雄浑有力,每一下都仿佛敲击在人们的心脏上;
再走近些,便听见鼓声中隐隐夹杂的祭司歌唱,那为首的大祭司带领一众巫师,围着祭坛,好像聆听到了上天赐下的福音,时而手舞足蹈,时而五体投地,神情狂乱,不断呼喊,古老神秘的语言从口中流淌出来,听起来不像人语,更像是一种充满威严的巨兽低鸣。
“这是龙语。”
姬宴雪立即辨认了出来:“真龙的语言非常复杂,一个字就能蕴含海量信息,极少有人能够掌握。这个祭司,倒有些本事。”
“听她所唱,内容应当是在赞美真龙的美丽与伟力。”——这是祭祀专用的颂歌。
能近距离观看此次祭祀的人并不多,谢挚与姬宴雪一路畅通无阻地来到朝阳身边。
朝阳今日打扮得十分隆重,昂首按剑,站在最前,凶兽饕餮在她身侧端坐。
看见谢挚她们到来,朝阳这才肃色稍减,悄声叫了一声“挚姐姐。”
谢挚朝她眨眨眼,宽慰地笑了笑,示意她不要紧张。
在她们在秘境里待的这几年,朝阳已经彻底褪去了少女的稚气,长成了一个年轻女人,越来越接近史书上记载的那个意气风发、铁血善断的殷商开国君王,如红日终于冉冉升至天空正中,开始散发耀眼的光彩,中州之东已无人不知她的姓名。
每当听到饕餮的嘶吼与金钺的摩擦声,每一个敌国战士的大腿都会恐惧地发抖——那是战败与死亡逼近的声音。
但在谢挚她们面前,朝阳仍然亲近谦恭,一如她少年时。
能被允许站在朝阳身边的都是她最信任的人,代表着特殊的地位与格外的宠幸——谢挚看到,那个姓谢的卜算师就立在朝阳的右手边,见她与姬宴雪到来,女人恭敬地深深躬身。
真叫人不敢相信,长生谢家的先祖居然在对她鞠躬……
谢挚回礼,心里还有点微妙的感叹。
还记得,她之前第一次见到后世那位盲眼家主的时候,出于好奇多看了几眼,还被谢惜自身后的刀灵给瞪了。
“小挚,宴雪,你们来了。”
太一显然早已习以为常了她们两人的同进同出,唇角的微笑中含着一抹长辈特有的调侃。
她身边的玉牙白象手中抱着小象,小象这几年已经长大了不少,比起之前的巴掌大,如今的体型更接近一只小狗。
“到我近前来吧。”
太一笑容不变,视线移向祭坛,“今天的祭祀,或许会有一些麻烦。”
“什么麻烦?”谢挚心中一凛。
太一摇摇头:“听说龙族此次派出的使者,是他们的小王子,他远不如她长姐仁善,十分骄纵傲慢。”
——其实这已是委婉的说法了,那小王子有一种天真的残忍,对待其他种族时,会像孩童踩踏蚂蚁一样随意玩耍,上次出使时,为了玩乐,甚至直接屠杀了一整个国家。
她恐怕他今日又要故技重施,所以才要特地出面,为朝阳增添声势,希望龙族小王子懂得收敛,不要太过放肆。
面前的祭坛是圆形,修建得极其宏伟巨大,甚至比朝阳的住所还更胜几分,通体用黄金铸造,远远望去,仿佛一座灿烂的金色小山,其上精心雕刻着无数栩栩如生的龙纹,好像随时都要冲出祭坛,张口狂吼。
“为了这座祭坛,花费了不知多少人力物力,也不知是否能够令真龙满意……”谢挚听到身后一个大臣忧心忡忡地低声道。
“……上人牲!”
鼓声渐渐停了下来,大祭司终于终止了龙语唱诵。
虎贲压着面如死灰的奴隶列队而上,约有数百,将他们按倒在祭坛上,这些奴隶都是从战败国掳得的俘虏,竟也不作任何反抗。
“砍!”
手中寒光一闪,虎贲将奴隶的头颅如切菜一般砍在祭坛上,顺着坡面的弧度骨碌碌滚下,颠出一路血迹。
很快,祭坛底便积出了一大滩深红的血。
受莫名的力量吸引,血液顺着祭坛里铭刻的纹路缓缓流淌,浸透了每一个龙纹的鳞爪须牙,散发出奇异的光彩,仿佛在祭坛底形成了一片宁静的血湖,甚至映照出了天上的流云。
“请神龙降临!”
时辰已到,祭司俯首叩拜,其余人也忙不迭地跟着跪倒。
连朝阳都下跪了,放眼一望,只有谢挚四人没有跪。
太一神似乎摇着头,非常轻地叹了口气。
过了许久,仍然没有一点动静。
所有人仍旧一动不动地跪着,一点也不意外,好像一群没有知觉的木人,力求从每一个衣角、每一处皮肤上都表露出恭敬——这应当是龙使的刻意刁难或者考验,并不少见。
一个大臣年老力衰,满脸流汗,受不住久跪,难耐地动了动身子。
他悄悄抬眼看了一眼天际,想知道明明早已过了约定的时间,龙使为何还不降临。
就这一眼,让他定在原地,仿佛冻成一座冰雕,从脊背窜上刺骨寒意。
在那云层之中,悄然隐藏着一头银色的真龙。
透过云层的缝隙,真龙的金瞳正死死地盯着他,如发现猎物般快意兴奋。
——抓、住、你、了。
从那双火焰般的眼睛里,大臣读出这几个字。
……糟了!他与真龙对视了!不经允许,他看到了真龙的眼睛!
“龙使大人——”大臣万分惊惧,就要求饶。
但银龙口中一叱,一道闪电落下,“轰”的一声,已经将他击成了灰烬。
在众人惊诧恐慌的注视中,银龙猛然窜下,如同陨石落地,在地面上砸出无数裂纹。
烟雾落下,缓缓露出银龙的人身。
是一个十分英俊的龙族少年,头生银白龙角,腰挂双锤,衣着华贵。
“他竟敢直视真龙的双眼,所以,我便将他杀掉了。你们有何意见?”
少年抬着下巴,嘴角噙着笑,傲慢地巡视了一圈跪倒的人群。
朝阳沉默了一瞬,伏在地上,重重磕了一个头,大声道:“龙使杀得好!”
众人仿佛这才被君主的声音惊醒,连忙跟着应和:“龙使杀得好!”
这是无可挑剔的反应,少年却仿佛感到失望与无趣似的,沉下脸,索然无味地撇了撇嘴角。
真无聊,他原本是想故意找茬,逼他们反抗的。
倘若他们反抗,就给了他大开杀戒的理由,到时回水晶宫后,即便是他那爱说教的长姐云青紫,也断然无话可说。
发现了姬太一与姬宴雪,他歪头轻咦了一声,不知这里怎么会有神族。
至于谢挚,则是完全被他忽略了。
“白落姐,你怎么在这里?你也是来缔结契约的么?”
神族与龙族关系亲厚,更何况姬太一十分有名,少年自然地走过来,叫出太一的本名。
“游玩至此,停下来休息一段时间。龙皇陛下还好吗?”
“都好,都好。”少年点头。
说着终于注意到了谢挚,他看到,这人族竟然好像不怕他,若有所思地打量了一下他的面容,这才意识到不妥,快速垂下眼睛。
“嘿!好大的胆子!你敢看我!”
少年立即感觉受到了冒犯,正要口吐闪电,将谢挚也击成灰烬,便感到了一股凌厉深切的寒气。
——是谢挚身边的姬宴雪,正冷冷地逼视着他。
女人的碧眸结了冰,充满警告地扫过来,毫不掩饰自己的杀意,好像他已是一个死人,身上的气势即便是他,竟也不由得感到一丝胆怯,下意识后退了一步,紧接着便为这后退而大为恼怒。
……该死,他竟然被一个籍籍无名的神族吓退,在她面前流露出了软弱!
“你是谁?”少年咬着牙问。
“姬宴雪。”
没听过的名字——少年这下完全放了心,确定这只是一个普通的神族,既不身份尊贵,也不修为强大。
“白落姐,她冒犯了我,我要她杀了那个奴隶,向我道歉!”
少年指向谢挚,他把谢挚当成了姬宴雪的奴隶。
“你只会告状,求人帮忙么?堂堂龙皇的儿子,竟然如此无能。”
姬宴雪冷笑,他理所当然的态度与称谢挚为“奴隶”的举动,一下子激起了她的怒火。
“你!”
“好了,宴雪,少说几句!”
见少年涨红了脸,双臂散发仙光,朝腰间的双锤摸去,似要动手,太一连忙按住两人,制止了他们。
“朝阳的祭祀尚未完成,稍微忍一忍,好么,宴雪?”太一低声对姬宴雪说。
“……”
怒气仍然堵在胸口,丝毫没有散开,但姬宴雪也知道轻重缓急,强压下情绪,点了点头。
又转过去安抚少年道:“青澜,不要生气,神族与龙族是万世不变的朋友,之后我自会帮你教训她。”
少年名唤云青澜,在姬太一的劝说下,终于勉强放下了双锤,怒视着姬宴雪,犹在愤愤不平,“白落姐,我可全都是看在你的面子上!”
从降生以来,还从没有生灵敢对他不恭敬!即便是他的长姐,也不过只是严厉地批评他几句而已。
今天来到这个鬼地方,真是没有一处顺心!
云青澜阴沉着脸,朝祭坛奔过去,他要向商人发泄怒火。
“抱歉,我忘了我不该看他……”谢挚小声说。
“道什么歉,这个规矩原本就全是错的,错的规矩为什么要守?并不怪你。”
姬宴雪也还在生气,但对谢挚说话时,声音却轻易地柔和下去。她不想把情绪带给谢挚。
神帝本就非常护短,更何况谢挚根本没做错什么,只是垂眼的速度稍慢了一些而已。
但在远古,却是大罪。
姬宴雪皱着眉,几乎对自己神圣种族的身份有些厌恶了。
谢挚方才之所以忍不住多打量了云青澜几眼,实则是因为……她觉得他的脸有些熟悉,好像在哪曾经见过。
回忆许久,她才记起,那应当是在大荒的太古战场中,她曾看到过神战的虚影一角。
虚影里显现出夺运神战的厮杀画面,神血飞溅,极为惨烈,一个头生银角的龙族少年被击得吐血,瞪着敌人,惊恐地大喊:“你不能杀我!——我可是龙族!”
而对面的战士用捅入他胸膛的刀刃回答了他:
“杀的就是你们龙族!”
那个直到死前还满脸难以置信的少年,正是云青澜。
云青澜怒气冲冲地来到祭坛前:“你们献的祭品不够,还要再加,再加,再加!”最好加到所有人都死完!
第342章 预言
“……那,再与您杀一百个人牲,好么?”
朝阳仍旧跪伏在地上,没有问云青澜为何不满,小心翼翼地商量道。
神圣种族是不会解释的,他们只需要服从,不合宜的过多询问,只会惹得他们厌烦。
“不够,不够,还是不够!”
少年嗤之以鼻,对她的提议丝毫看不上眼。不论杀多少奴隶,也都是一样的。
——杀奴隶有什么看头!他们的命,并不比一颗沙尘更珍贵。
挑衅的目光在战战兢兢的人群中扫过,云青澜忽然瞧到了什么,像是发现了一个有趣的游戏一般,怒色渐消,唇角慢慢翘起。
“喂,我想到了,我就要她做祭品。”
他抬起手,指向朝阳身旁一直低着头的年轻女人,被他指到的人浑身都颤了颤。
“——这个女人。”
“将她给了我,我便放过你们,不再与你们计较。”
这个女人陪在商君身边,随着他一说话,便下意识地悄悄靠近商君,从身体语言来看,必定与她关系亲密,不是亲长,就是道侣,总之一定是商君很重要的人。
若是商君愿给,那他便能欣赏一番她肝肠寸断、痛苦挣扎的模样,却还不得不将自己的挚爱流泪献上,也算一番趣味;
而若是商君不给,那更是再好不过。
不如说,他正期待她如此做——
渴望她将屠杀的借口送到他面前。
实际上,这是神圣种族惯使的手段,随便寻事,安个名目,就能任意灭族;其他生灵即便痛恨,也无可奈何。
“你,抬起头来。”
商君沉默地握了一下女人的手,像是无声的安慰与鼓励;
女人终于颤巍巍地抬起了头,但让云青澜意外的是,那张沾着泪痕的脸,样貌竟然只算平常。
众人仿佛悄悄松了口气。
谁都知道,龙族虽然性淫,但眼光颇高,十分挑剔,从来只喜欢美人。
但他们刚放下的心,立即又惊骇地提了起来——
龙族想了想,上前一步,伸手在女子脸边一触,便有一张无形的面具碎裂开来。
障眼法破除,露出了女子惊惶失措的美丽真容。
“哈!”
识破了!人族果然狡诈非常!
少年满意地笑起来,目光变得凶狠:“你敢骗我?”
见竟然没能瞒过他,朝阳立即叩首:“对不起,对不起龙使大人,我错了,这都是我的主意,我罪该万死,您要责罚就责罚我好了,她是我的未婚妻子,您若是想要奴隶或者珍宝,不论什么我都一定献给您,但是她不行——”
“那我要圣药,我要饕餮,我要你的九成国人,你有吗?有的话,你肯给吗?”云青澜冷笑。
他明知道商国初建,何来的圣药!而且圣药都在神圣种族手里,人族怎么会有?
她所求不多,并不敢争什么,只是想要一点活路而已;
可就连这一点活路,神圣种族都不给他们……
谢挚看见朝阳下颌收紧,低垂的眼帘下,眼眸跳动着恨与怒的火焰,即便知道这只是秘境,并不是真实,也还是不免担忧,不知她能怎样渡过这一关。
正要请求太一神出手,太一神倒先开了口。
“不要急,小挚。”
太一神却好像一点都不忧愁,就像她知道将会发生什么一般。
“接着看就好了。”
云青澜抬腿,就要将女子一脚踢死,但被他一直轻视的商君这时却猛地抬手,仿佛忍耐到了极致,竟硬生生接住了这一腿,止住了他的踢势。
“……!”
云青澜心里暗暗吃了一惊,龙鳞浮现,再出腿时已经暗蕴了力之符文,足以将山岳踢得粉碎;
但“嘭”的一声巨响,海量符文在他们二人之间炸开,朝阳仍旧稳稳地接住,并且面色不改,毫无吃力之象,连冷汗也没有渗出一滴。
“你是……”
能与真龙近身肉搏而不落下风的人族,恐怕整个五州也找不出来几个。
这个商君,大概是个很厉害的体修,并且已经逼近神王之境了。
云青澜终于好好正视了她,觉得她似乎有点熟悉,“我好像,曾在我姐姐身边见过你……”
“我曾有幸在九重天上学习过一段时间,蒙云殿下赏识,对我提携一二,或许就在那时,您见过我一面。”
她这样一说,云青澜可一下想起了她:“啊,原来是你!就是因为你,我姐姐受了好多讽刺!他们都说,龙皇的长女,竟然和一个人族做朋友,真是可笑。”
说着脸色又阴沉下去,他很敬爱他的长姐,一直为此不平。
“闲言碎语而已,龙皇的儿女,想做什么就做什么,岂有他人置喙的余地?”
这龙族少年傲慢残忍,却也被娇惯得十分天真,毫无心机,想到什么便会径直显在脸上,观察着云青澜的神色,朝阳稍加揣摩,就能猜到他的心思。
这句话完全说到了云青澜的心坎上,击掌道:“说得好*!照我说,他们连我姐姐一丁点都比不上,怎配教训她?”
一时望着朝阳心生几分亲近,想这人族竟也能说几句有道理的话,难怪姐姐肯与她交游,原来是有此缘由。
“既然你认识我姐姐,那么,我也不为难你了——”
“但我今日来不大高兴,我要你把我哄开心,给我寻个乐子赏玩,要是能办到,我就走。怎么样?”
少年松了口,自认这已是天大的恩典。
“……”
朝阳面露难色:
这个要求,听起来似乎简单,实则才是最难办的,好与不好,全在云青澜一念之间。
而他孩童心性,乖张善变,说翻脸就翻脸,但商国,可就倒了大霉。
就稍沉默了这么一刻,云青澜脸上已又浮现了几分不耐,朝阳无计可施,渐渐咬了牙,看向妻子,心中转着一个疯狂的念头:
要不要,直接杀了这个龙王子?
如此固然痛快,但整个人族,必定会在龙皇的狂怒之下被犁成一片血海……
就在神经紧得快要绷断时,她听到身边有人向前迈了一步,不卑不亢地道:“我刚好是个卜算师,若您不弃,就让我来为您卜一卦吧。”
是那位姓谢的卜算师。
朝阳知道她很有本事,也很信赖她,心中却颇为紧张不安,生怕她卜算不成,反而惹怒云青澜,但此时此刻,除了默默祈祷她成功,也无计可施。
“哦?”云青澜果然起了兴趣。
听说,卜算师中的佼佼者甚至能预测到万年后的未来,却不知此人的功力怎样,“你要我怎么信你?”
谢家主微笑着,说了几件只有龙族才知道的事,获得了云青澜的信任:“好!你说得一点不错!你且为我卜来。”
谢家主再次毕恭毕敬地行礼,跪坐在地上,手握龟甲,开始推演。
过了片刻,裂纹在命运之火的炙烤下缓缓浮现。
抚摸着裂开的龟甲,脱力似的,家主的头深深垂下去,但声音却很平稳清晰:
“殿下,您将会在刀与血中走向永恒,龙族将牢牢记住您,长唤您的名。”
闻言,云青澜喜不自禁,连叫了三声好。
如此说来,他一定是在战斗中为龙族铸就了无上功勋!他会是龙族的大英雄!
少年攥着拳头,暗暗吐着兴奋的粗气,来回走了几圈,跺了跺脚,直到心中的激动稍微降温,才急匆匆接着道:“你再为我算一算我姐姐,她叫云青紫。”
“殿下……”
朝阳想要阻拦,卜算不易,对修士反噬极大,这种一刻不停的连续卜算,恐怕会要了谢家主的命的。
但女人什么话也没说,只是点一点头,便开始了第二次卜算。
她这次取出了一颗晶莹剔透的玉珠,表面泛着微蓝的润泽水光,一看即是稀世珍宝,将手掌放上去,星辰的轨迹在玉珠表面纠葛着显现。
为云青紫的卜算,花费的时间是方才的几倍。
看着渐渐拉长的日影,云青澜不停来回踱步。
就在他的耐心将要耗尽的前一刻,脆响猛地炸开——
那颗玉珠竟然完全裂成了碎片,落在地上,被风一吹,便化为黯淡惨白的粉末。
谢家主的腰更弯了几分,几乎是佝偻下去。
“禀殿下,我算出来了……”
“……您的长姐云青紫,会成为龙族历史上最伟大的君王,五州将臣服于她的剑下,龙族会在她的带领下繁荣昌盛。”
“不久之后,她会遇到自己一见倾心的心爱之人,与她的缘分万年不断,她会为您的姐姐带来极大的幸运。”
听到前一句话的时候,云青澜虽然高兴得意,但并没有露出什么意外之色——他知道,姐姐当然能这样!姐姐什么都能做得成;
但当听到第二句预言时,云青澜却一下子惊讶地瞪大了眼睛,心情大好,眉飞色舞地嘿嘿笑起来。
真不可思议!姐姐居然也会喜欢别人吗?
要知道,他的姐姐与其他龙不同,十分克己自制,长到十九岁,从未喜欢过什么生灵,对各族美人都目不旁视;
没想到,这个人族卜算师不算则已,一算就直接预言了姐姐的姻缘。
“真的吗?还有多久?那是个什么样的人?什么种族,什么性情?是不是非常美?”否则怎能让他姐姐动心?
“很快了,您姐姐只需要在西海静待,就能遇见。至于其他,我无能,暂时不能卜出。”
“哼,”云青澜解下腰间一个锦囊,丢给谢家主,当做赏赐,“若是算错,定不饶你!”
少年再无心管什么商君与人族,满心里只想着一件事,喜滋滋地化为银龙原形,长啸一声,龙尾摆动,便腾云驾雾,箭矢一般消失在天际——
他已经等不及回九重天,将这个消息告诉姐姐了,虽然他知道姐姐定然不相信,反而会说他贪玩胡闹。
——龙使终于离开,本次祭祀一波三折、有惊无险地结束了。
朝阳心里长松一口气,这才发觉自己满身的冷汗。
若是她方才被逼急,杀掉了云青澜,一切就全毁了。但凡有一点生的机会,谁会愿意送死呢?
她走过去,想要搀扶谢家主起身。
谢家主顺从地托住主君的手臂,轻声问:“王上,龙使走了吗?”
朝阳一怔,察觉出一点不对,口中答:“已经走了,不必担心。”
托起女人一看,这才震惊地发现,她不知何时,竟悄无声息地流了满脸的血。
“无碍,”女人没有焦距的十字瞳孔温和地投过来,那些血,便是从她的眼睛里流出来的。
在商君惊愕的注视里,她满头乌黑的长发在一瞬间化为雪白,皱纹爬上她的眼角与面庞,竟如被刹那间抽取了寿元一般,老去了不知多少岁。
“只是……卜算的太大了而已。”
“我也没想到,卜算龙女云青紫的未来,会给我带来如此巨大的反噬,甚至献祭了我的眼睛与青春。”
谢家主笑笑,仿佛这件事十分普通平常,竟没有任何怨怼。
朝阳沉默不语,在衣袖上撕下一截白布,缠在女人已盲的眼睛上,低声道:
“今日之恩,我永远也不敢忘……您会是商的国师,朝阳在此立誓,只要商国还在一天,您和您的后代,都会享尽尊荣。”
谢家主艰难地欠了欠身:“多谢王上。您是我心甘情愿追随的仁王,为了商,不论付出什么,都是应当的。”
“国师,您方才所算,都是真的吗?”挣扎许久,朝阳才犹豫地问。
倘若那预言为真,那人族的天空,还有多久才能亮啊……朝阳心情沉重地想。
难不成,神圣种族真就根深蒂固至此,甚至万世不朽么?
“是真的,王上,在预言上,我从不造假。”
谢家主唇边浮现了那种卜算师特有的微笑,神秘,谦恭,而又带着点狡黠。
“——但是,我还隐藏了一部分没有说完。”
而这,足以令云青澜的理解完全驶向相反的方向了。
这就是预言最大的魅力所在,它朦胧模糊,而又飘渺不定。
他的确会在刀与血中走向永恒。
只是不是永恒的光荣,而是——
永恒的毁灭。
谢家主抚过商王亲赐的白布,这是谢家得以长久延存的保证,忽然心间一动,隔着遥遥的时空,感觉到什么似的,抬头望向天穹。
在万年后,阴雨绵绵的歧大都街道上,她的后人谢惜自将蒙眼的白绸抛向空中,如同放飞一只白鸽。
“商,于今日建国!”
随着礼官的大声宣告,祭司将祭坛中的血抹在朝阳的额上,祈祷上天祝福商君与国人,大道保佑这个新生的国度;
史官将这个光辉的日子庄重地刻在神兽的骨骼上,工匠在热汗中打出闪闪发光的青铜大鼎,歌颂的华美长诗将在鼎身内壁錾刻。
数月后,星星海被发现,神圣种族陷于一片争论之中,神族与龙族提议一举征服星星海,狐族赞同远遁,真凰不愿离开,声明自己要长留五州。
不久,神族与真龙的军队联合,战旗在九重天上猎猎飞扬,准备令除过神圣种族之外的五州生灵彻底灭亡。
第343章 神战
真凰将这个消息泄露了出来,朝阳与东方诸国商议数天不止,最终组成联盟,尽发人族兵士,向神圣种族正式宣战。
五州生灵心中皆大震荡:
自五州诞生以来,还从未有种族,敢如此胆大妄为,大规模地挑战神圣种族的威严。难道他们就不怕被灭族吗?
一时之间,五州心思浮动,暗潮汹涌,如同地动之前的世界,看似平静,实则滚滚岩浆正在地下沸腾翻滚。
听到子孙后辈的求告与呼唤,频有各族老祖自长眠中苏醒,避世不出的至强神尊现身,自黑暗中睁开双眼,浑身神光喷涌,灼灼目光投向九重天。
“我们已经尽力了,但是他们,不让我们活……”
百万大军横在天地间,人们痛饮了最后一杯美酒,悲歌里都弥漫着辛辣的酒气,额上与手臂缠着白布,仿佛在为自己服丧。
商王朝阳骑在饕餮背上,面朝人族大军,举起黄金钺。
“凡是亲友被神圣种族屠杀过的,跟着我,我为你报这海一样深的仇怨;凡是不甘白白受戮的,跟着我,我为你砍下真龙的头颅;凡是想要灵魂被上天光荣地珍藏的,跟着我,我为你开出最宽阔的前路!”
“来吧,将士们,这是最后一战!”
龙族的史书上,后来将他们的宣战记载成“逆商之乱”,人族则骄傲地称之为“亳丘首义”。
姬太一找到了玉牙白象族群,这群以温和善良著称的神象正在东夷觅食,想拜托它们带走小象。
但小象不肯走,死死地用手指缠着她的手指。
“好吧,好吧……”
不知想通了什么,姬太一最终答应了它。
女人叹息着轻轻点在它的额间,“只是,你可不要后悔。”
“它不会后悔的。”她身边的玉牙白象没来由地冒出一句话,声音轻轻的,脸色苍白,残魂也淡至透明,若是不留神,甚至有可能会忽略她的存在。
“……从过去到未来,一次都没有悔过。”
姬太一沉默了一瞬,将小象捧给她,却只是避而不答,“你的魂体越来越脆弱了啊……”
她走到象群的首领面前,简短地道:
“离开五州,去星星海吧,五州很快就要待不下去了。我会为你们保驾护航。”
“若你们信得过我,就走。”
象首领陷入了长久的思考。
它是一头年长而智慧果断的母象,长长的象牙像玉石一样莹润洁白,在岁月的磨砺下富有生存经验,知道怎样才能对自己的族群更好。
“我们相信你,太一。但若我们思念故土,或者在星星海中不得出路,还会回五州来的。”
“当然可以,不过我相信以象群的仁智,会在星星海中发展得很好。”
首领不再说话,伸出鼻子,亲昵地揽住太一的脖颈,这对大象来说是一个非常亲密的举动,如同人族的拥抱;
之后,每头白象都与太一认真地告别,便坚定地踏上了前往星星海的路程。
这群通灵的圣洁白象就此消失在五州的土地与历史上,每隔千百年,才会悄悄回来探望家园。
除过姬太一,没有人知道它们去了哪里。
在最近的一次回归中,于在中州与西荒的交界处,象群惊奇地发现了一个满身是血的女人,她似乎正在被仇人追杀。
天性善良的白象感受到她的渴盼,从她怀里带走了一个昏迷孱弱的孩童,将这孩子亲自送到信仰自己的西荒氏族,交到了年轻的象翠微手中。
但是现在,谢挚与姬宴雪也知道了它们的动向——在姬太一让象群离开的时候,她们就在旁边,亲眼观看着。
“大人……”
太一微笑着止住谢挚,像是知道她要问什么。
“我知道你们还有疑问,跟我来,接着看便好。”
姬太一来到了九重天上。
走进辉煌的神族宫殿,踩在最纯净的神银铸造的地面上,神族男女们手持武器,嘴角含着轻蔑的冷笑,兴致勃勃地讨论着最近发生的人族叛乱,大声说自己要怎样将这群卑贱的生灵踏尽碾平,看见姬太一之后,他们忙不迭地行礼示好。
但太一仿佛没看见似的,平静地从他们身边走了过去。
她身后的谢挚与姬宴雪惊讶地发现,不知何时起,太一神已经不再同她们说话;
而周围的众多神族竟也好像完全看不见她们,甚至察觉不到她们的存在。
——这是真实发生的历史,她们只是观阅者。
越往前走,人声越稀,最后只能听见女人的脚步声。
脚步声停止了。
姬太一已经走到尽头。
明华大帝就在宫殿的最深处,擦拭着自己的宝剑。
他就是当今神帝,姬太一的父亲,一个不怒自威的英俊男人,仿佛一头金色的雄狮。
“你终于回来了,白落。你有改变自己的心意,决定继承我的王位和意志么?”
神帝缓缓转过身,露出眉宇间与女儿颇为相似的脸。
他一直知道,自己最为之骄傲的女儿心里,藏着一把最危险的剑。
一旦这剑释放出来,整个五州都会颤栗。
他同样知道,姬太一此次归来,必定会带给他一个答案。
不论这个答案是不是他想要的,她都一定会把这个答案呈现在他的面前。
“没有,父亲。”
“那么,不要拦我。”
“不。”姬太一道。
神帝擦拭宝剑的动作一顿,寒光立即闪了出来,但还不如他的眼神更利,“……你这是要与我为敌,与神族为敌,与神圣种族为敌,与整个五州为敌。”
“您说得不对。”
姬太一仍然回答得十分沉静,好像感受不到神帝已经开始攀升的气机一般,“与您为敌,与神族为敌,与神圣种族为敌,是的;但我并没有与五州为敌,您也代表不了五州。”
“哦?那你觉得,谁才能代表五州?”神帝嗤笑,“难道是那群叛乱的人族?天大的笑话!”
“或许是他们,也或许是什么花花草草之类的……但总之,不是神圣种族。时间会给我们答案。”
不同于父亲显而易见的神情越来越阴沉,太一的脸上甚至带了一些笑意,开起了玩笑。
“拔剑吧!白落。”明华大帝注视着她,“你是我的女儿,也是世界上最了解我的生灵,正如我了解你一般。你知道,两把同样锋利的剑一旦战斗,是不可能全身而退的,一定要以一方的毁灭作为结局。”
“父亲,我的剑已经握在手中。”
一刻钟后,巨响传来,明华大帝的小世界展开又被斩碎,施加过无数保护阵法的神帝宫殿裂开千万道缝隙,完全碎裂开来。
震惊的神族看着一个白衣女子从废墟中缓缓走出,她的剑还在不断往下滴落神帝金色的神血,一颗种子在那把焰火一样的剑上闪着奇异的光彩。
神帝的识海,在她身后消散如烟。
“我终于想好了我的剑要叫做什么……”
对同族的惊怒视若无睹,太一低低地说。
“它就叫做,诛天魔莲。”
“——这株魔莲,诛的就是九重天。”
亳丘首义同年,姬太一发动政变,弑父叛君,清扫神族中的好战分子,完成了神族历史性的转向与改变,继任神帝评价太一的功过时,曾不无感慨地说到,“她给腐朽的神族带来了新生”;
九重天碎裂,神族跌落地面,五州生灵闻风而动,万族联军集结,夺运神战就此爆发,第一战打响在真龙的西海。
西海化为了死亡的漩涡,卷尽了无数天骄神祇,神族的史书后来如此记载这场空前惨烈的战争:“……帝慨然曰:‘终不以几族之利而病天下人!’乃伐龙族,战于西海。”
初代龙皇陨落,无数真龙伏诛,包括龙皇的幼子云青澜,神血甚至将碧海染成了金色。
也是在西海之役中,姬太一的剑从中间断为两半,那颗魔莲种子落进西海的波涛里,自此不知所踪。
太一对此并不在意:“断剑也是剑,仍可屠龙。”
“只是未能找到龙皇的长女云青紫……大概是让她逃走了吧。”
“罢了。”她收起断剑,决定放她一命,“那个孩子我曾见过的,她秉性良善,与其他龙族不同,是个不可多得的好孩子……放走她,也未为不可。”
只是她却并没有想到,就是这一念的心软,却在万年后掀起了新的神战。
带领侥幸活下来的真龙,云青紫携着父亲的遗物昊天塔,与逃亡路上捡到的涅槃种,狼狈万分地来到了南大沼;
一千年后,她将这两件珍宝交给了自己的第二法身云青池。
神战仍在继续,并且远未到达真正的高。潮。
神圣种族之中,以龙、神两族受创最为严重,狐族、真凰次之,但同样也受到了极大的震荡与波及。
太一的剑气划出潜渊,分隔了中州与北海。
而东夷的主战场在赤森林,巨树不断倒塌,神祇的尸体沉入黑水之中,历经千万年仍然不腐不坏。
以赤森林之战为转折点,夺运神战从万族联合攻打神圣种族转向了内部混战,神圣种族衰退,第一次让出了空位,人人都想争夺五州领导权,成为新的五州主宰。
战争一旦开始,就超出了人力的控制,如同野火,不把一切都燃烧殆尽,便不停止吞噬的步伐。
星辰携着天火坠落,江河枯干,大地翻覆,海洋变成了荒原,而荒原变成了尘土;
神器碰撞的声音震耳欲聋,小世界展开的惊人光芒令整个五州亮如白昼;
各族神祇不断死去,五州化为了诸神的战场与埋骨地,一头大名鼎鼎的孔雀神王陨落时,甚至在当地下了百年的血雨。
到一切都渐渐平息时,已是数百年后。
五州布满了伤痕与裂缝,数不尽的种族都消亡在这场旷世神战里,而神明已经百不存一。
太一也开始了她最后的旅程。
谢挚与姬宴雪看着她手持断剑,拖着重伤的身体,写下毕生的修行心得,命名为《五言经》;
看着烛龙的尸体化为昆仑神山,成为神族在人间的新住所,而太一告诫神族,从今以后,要做五州的守护者,不可轻下神山;
也看着她与昔日的好友反目,仇恨的毒焰与怨憎的目光钉在她身上,而太一全不在意,只是在自己的路上踽踽独行,将无数诅咒甩在身后。
太一来到了虚空,在一块青石上一笔一划地刻下字句。
谢挚知道,那是她为自己刻的墓碑。
万年后,在圣花秘境之中,她曾见过这块墓碑,那时它已经满是苔藓,剥落得十分陈旧了。
“……抉心自食,欲知本味。创痛酷烈,本味何能知?……
“……痛定之后,徐徐食之。然其心已陈旧,本味又何由知?……
“……答我。否则,离开!……”
“太一神……”
谢挚终于还是忍不住轻声叫,她知道,刻完这墓碑之后,太一便要自尽在虚空当中了。
“怎么了,小挚?”
“您是不是已经知道,我们不是这个时代的人,而是外来者……”
女人一笑,并不否认:“是的,我知道。”
“从什么时候……?”是她们哪里露出了什么破绽么?
“从一开始就知道。”
太一笑道:“——你该不会以为,我察觉不到自己是假的罢?”
“万年前,太一精心打造了这个秘境,也创造了我,我虽然不是真正的太一,但同样具有她的意识,渐渐发现自己所处的世界并不是真实;我,也不是真实的我。”
她仰首,缓缓看了一圈周围,朦胧的星光映在女人的脸上。
“只有当有外人进入的时候,秘境才会运转起来。”
“之前,也曾进来一些龙族,我按照规则,前去接引他们,不过他们并不符合我的标准,更加不是我心目中的继承者,都死在了这里……”
“您的标准,是什么?”
“其实也没什么标准,”望向谢挚的时候,太一的目光总会变得柔和。
“我知道,后世一定会对我多有误解,早在我活着的时候,流言就包裹着我,我死之后,污蔑和罪名只会更多……不过我并不在乎。”
“我只是想,让你们亲身经历一下过去的世界,知道神战何以一定会爆发,神圣种族为什么一定要衰亡,明白我当年的心愿,就好。”
“有时候,光看史书是不会理解过去的,与真相终究还是隔了一层,你必须得亲眼看到血,亲眼触到泪,才能有切肤之痛,不再是一个旁观者,而是历史的参与者。”
“小挚,宴雪,你们明白吗?”
“……您的教诲,谢挚谨记在心,永不敢忘。”此次秘境之旅,的确给谢挚带来了良多感悟。
姬宴雪则肃容道:“宴雪自降生以来,没有一刻不以继承您的意志为目标。”
太一欣慰地望着这两个出色的后辈,轻轻笑。
看着她们,她还有什么可不放心的呢?她又有什么理由不骄傲呢?
“小挚,你来,我有话对你说。”
谢挚怔了怔,没想到太一神最后的话竟然不是要和姬宴雪,自己的同族小辈说,而是要与她交谈。
她走过去,太一抬手施下一个隔音阵法,笑道:“你没有什么问题问我吗?”
“有的……”
压下心头许多话,谢挚还是先挑了最要紧的正事询问:
“我想问您,得到下半部《五言经》的方法。我知道您将它藏在了这个秘境里,我们解开秘境之后,就能见到它了吗?龙族将要入侵,我得尽快助宴雪成神才行,否则五州岌岌可危……还有,这个秘境的时间流速是比外界快吗?如果快,快多少?”
太一好像早就猜到了她的问题,毫不意外,答道:“关于后者,的确如此。外界一日,秘境一年;算算时间,你和宴雪应当是在这里待了十余天。”
十余天么?那还好,还好,出去之后还来得及……
没等谢挚稍感放心,便听太一继续道:
“但关于前者,小挚,你真的不知道么?”
“如今的大道,早已不能再成神了。如果要强行成神,面临的结局只有死亡。”
第344章 粉碎
“……”
谢挚脑海一片空白,只是近乎茫然地默念着太一神的回答。
仿佛极短暂,又仿佛极漫长。
她听见自己的声音梦一般地飘出来:“……不能再成神,是什么意思?”
“就是字面意思。众神的时代早已过去,神祇对五州来说,太奢侈,为大道所不容,更与大势违背;此外,我也曾为其助力,加速了这一进程。”
“我以身入道,改写了大道规则,一旦成神,顷刻之间,就会面临大道征伐,身陨道消,这也正是新神不再诞生的原因。”
的确,自夺运之战万年后,没有一位仙王能够成神,都在破境半途遗憾陨落,金乌神也是如此。
人们对此众说纷纭,谢挚也知道成神艰险万分,但她绝没想到,这条路完全就是死路,从一开始就走不通。
她先前只以为,只要姬宴雪成神,那么一切便都可以迎刃而解,于是一心便只朝着这条路努力;
谢挚潜意识里其实一直对姬宴雪十分信任,觉得只要有摇光大帝在,五州便不会有事——或者不如说,这个想法深深扎根在所有五州生灵的脑海里。
姬宴雪实在是太强大了,她在无敌的巅峰静立了太久,任何人都无法摇撼分毫,以至于人们几乎以为,她是无所不能的。
可是现在,太一神却告诉她,成神便意味着死亡。
——姬宴雪知不知道此事?
这个念头立即跃到了谢挚心中,令她遍体一悚。
谢挚竭力回忆姬宴雪之前关于成神的议论,想起自己在南大沼初遇姬宴雪时,说自己想要助她成神。
——姬宴雪当时的反应是什么?
“助我成神,真有意思……”
女人重复了一遍谢挚的话,忽然淡淡地笑了。
她说:“好,那便让我看看,你想如何助我。”
谢挚觉得浑身发冷。
……如果姬宴雪知道成神的真相,那她当时,到底是怀着一种什么样的心情,对她说出这句话的呢?
分明处于虚空,谢挚却感觉自己仿佛立在冰天雪地里。
“……只要成神,就一定会死吗?”
“是的,一定会死。”
“就这样无可挽救?”
“无可挽救。”
“这件事,神族知道吗?”
“我死前曾将此事写在玉简之中,只有后世的神帝才能知晓。”
“……”
谢挚心中的情绪终于再也抑制不住,如冰缝里的河水一般涌出来。
——姬宴雪,正是太一神陨落后的第二任神帝。
“她知道——”
谢挚咬牙,喘不过气似的微微弓身。
似乎是愤怒于姬宴雪的隐瞒,但眼中却分明流露出极哀楚的悲色。
“她知道……她一直都知道……”
可姬宴雪却从来没有告诉过她。
怪不得,怪不得佛陀说,姬宴雪早已无限接近了真神,不知出于什么原因,却一直没有选择破境……
原来她始终在压制境界,刻意停留在半神的修为。
之前姬宴雪说,这大概就是她的命运,当时谢挚还不明白,以为只是她不能成神,故而发此心灰意冷之言,现在想来,姬宴雪到底接受的是什么命运?必死无疑的命运吗?
她从头到尾都想错了——
自始至终,姬宴雪都有成神的能力,只是无成神的必要。
只要她想成神,随时都可以;
成神就会死亡,所以,除非遇到不成神便不能战胜的大敌,她便不会轻易破镜。
姬宴雪之所以常年寻觅《五言经》,并不是因为她想成神,大概只是想……找成神而不死的方法。
她想错了……她全错了……
凡此种种,简直不敢细思,越想谢挚便越觉悲伤难抑,海一样的难过愧疚淹没了她。
在她不知道的时候,姬宴雪一个人沉默地背负了这样重的责任,而她还一直口口声声地说着,要助她成神……
她多么迟钝,又多么愚蠢。
“秘境至此,已经快结束了吧?您能指点我,下半部《五言经》在哪里么?”
虽然已经知道,姬宴雪并不需要这半部经文,谢挚还是强撑着问询。
“经文已在你的心里。”
太一神笑着抬指,按在谢挚眉心。
她识海中的金字经文倏然光芒大盛,无数字符从中流散而又重组,最终缓缓形成了一页新的经文,静静悬浮在谢挚的识海里。
看起来仿佛并无什么变化,只是其上所载的内容,却完全不同了。
……这就是,太一神的下半部《五言经》吗?
谢挚用神识将经文中的字句草草扫过,虽然篇幅不长,但却字字珠玑,暗含万千大道妙义。
太一神收回手,目光中含着赞许的笑意:“不错,你的基础打得很好,精神力充沛纯粹,识海浩瀚无边,道宫宇宙更是变幻莫测,唯独肉身差了一些。”
谢挚的精神力,本就极为出类拔萃,之后更融合了佛陀的全部念力,不逊于世间任何一位仙王,连太一神发现之后,也觉讶异。
“我看你是斩己大圆满境,几有突破之兆,是因为顾虑在秘境当中,这才刻意压制,没有突破么?”
“若是你生在我的时代,其实我倒有个建议,或许你可以跨过仙人仙王这两个境界,直接尝试登神。”
太一神是无心之言,谢挚却听了进去,心中一动,问:“……直接登神?还可以这样吗?”她从未听说过。
“理论上来说,是的。”
太一点头:“众所周知,从斩己到仙人,是要炼出大道图景;而从仙王到神祇,是要将大道图景转化为小世界。”
“人们大都以为境界一环扣一环,需要一步步向上攀登,不可或缺,其实它们只是一些阶梯罢了,只要修士的能力足够,是完全可以一步跨越几个阶梯的。”
“想要从斩己一步登神,”她比出一个跳跃的手势,“就是要略过大道图景,直接展开小世界,而这需要修士拥有堪比仙王的精神力,对大道的领悟也要足够精深。”
“而这两者,依我看,你都具备。我当年也是如此跨境的——直接由斩己登神。”
“只可惜,你的时代早已不能再成神了,只需修至仙王境,已是五州无敌。”
太一神惋惜道,否则,谢挚或许真能尝试一下她的修行之路,这也与《五言经》是最契合的。
姬太一天资太盛,以至于后*人无法复刻她那奇迹般的经验,没有生灵可以学她;
谢挚倒是很合适,但成神的路途早已被死亡封死,因此她才惋惜。
“是么……”
谢挚喃喃自语,思索着,慢慢定下了心。
“我要解开隔音阵了,小挚。”
太一神忽然侧过头,温声对谢挚道:“我观宴雪对你有情,她看似高傲,实则是个好孩子,神族最是忠贞,若你喜欢她,倒也不妨应许。”
“世事艰难,真心难得,你一个人,到底还是太辛苦了一些,若有可靠之人相伴,便也不至于太孤单。”
“当然,万事还是以你意愿为先,若不喜欢,拒绝即可,宴雪骄傲,也不会逼你。”
她之所以单独唤来谢挚与她说话,其实就是为了说这番话。
她看谢挚对姬宴雪,似乎也并非完全无意;
但不知为何,却总像有些犹豫顾虑,便想趁自己消亡之前,开导谢挚一二,这也算是她可以为她们做的最后一件事了。
谢挚听她言语谆谆,字句中满是关怀,如同呵护最亲近疼爱的小辈,又如何能不动容,轻声道:“谢谢您如此为我打算,我……会考虑的。”
隔音阵法解开,等在外面的姬宴雪与玉牙白象忙迎上前来。
姬宴雪第一眼便去看谢挚,却微微一怔——
年轻女人的眼眶,分明有些发红,似乎才落过泪。
姬宴雪想了想,仍然不知缘由,走近谢挚身旁,想轻轻地摸一摸谢挚的脸,握住她冰凉的手,低声哄慰,询问她为什么哭,或者干脆将她瘦削的身体拥紧在怀里。
但最后,姬宴雪也只是克制万分地收回视线,问:“怎么了?”
自从她发现自己喜欢谢挚之后,反而一直在刻意避免再与谢挚有不合适的身体接触,无论何时都会注意。
这是没有结果的——她必定要死,而且是很快了,维持现在这种关系,已经很好,为什么还要再进一步,贪图一时之愉,惹得谢挚最终伤心难过呢?
不必如此,也不应如此。
“没什么……只是想到太一神将要……便觉得难过罢了。”
从她这个角度看去,乌黑的发丝挡住了谢挚的侧脸,她的声音很平静,听不出什么异样,只是稍稍有些沙哑。
谢挚不想说什么的时候,是一定什么也问不出来的,姬宴雪也只能将疑惑暂且压下。
“已经到了最后告别的时间啊,我的任务都完成了。”
不同于她们的心情沉重,太一神倒看起来十分轻松愉快。
她朝玉牙白象伸出手,柔声道:“这个时候,还要再抱着它吗?”
见玉牙白象呆着不动,太一神换了一个更明白的说法,语气愈柔:
“我的意思是说,不来抱抱我吗?”
“小白象,骗了你,真是对不起。我一直都知道是你……”
“这么多年,留你一个在世上,过得很辛苦吧?魂体那么脆弱,也不知受了多少伤——”
玉牙白象终于再也抑制不住,扑过去紧紧地抱住了含笑的女人,“主人,我好想您……真的好想好想……”
她的眼泪打湿了太一的肩膀,仿佛要倾诉尽万年来所有的苦楚,抽泣道:“我不明白,您为什么一定要自尽,抛下我们离开……小狮子战死了,我的身体也粉碎在百年的战火里,心灰意冷,只剩下一缕残魂度日,在仅剩的骨块里沉眠,若不是小挚唤醒了我,或许,或许我永远也没有再见您一面的机会……主人……”
太一任由她揪着自己胸前的布料痛哭,轻轻拍玉牙白象的后背,包容她一切悲痛。
直到她终于哭声渐止,才道:“好了,不要再哭了,恐怕天上的银河水,也没有你的泪多。”
太一调侃着,可她眼中,分明也有泪光闪烁。
她被无数旧友咒骂过铁石心肠,但她从来不是无情之人。
“不要紧……我会为你修补魂体,延续寿命。”
女人抚摸着玉牙白象的头发,一如万年前,轻抚小象的头顶。
“不,我不要再活下去了,”玉牙白象却一下子挣起来,“我想和您呆在一起……不要再分开。我要留在这里。”竟是意外的固执。
“……”
太一静静地看了她半晌,尽管知道让她留下,便意味着消亡,也还是点了头,没有说半句阻拦之语。
“好。你的愿望,我总会应许。”
她已经等了她太久太久,她不能再让她等下去。
玉牙白象化为了本体。
这是谢挚第一次看到她的原身,是一头非常圣洁美丽、同时也伤痕累累的白象,缩小成幼年时的模样,团成一团,温顺地卧在太一怀里,好像一个在外历尽千难万险的旅人,戴着满头风霜雨雪,终于艰难地回到家园,满足而又疲倦地终止漫长的奔行,能够休息了。
抱着白象,太一盘腿坐下。
她温和地笑着:“小挚,宴雪,你们知道吗?在神战的时候,我听见人们喊‘神王当废,太一当立’,但我心里没有快意,只感到悲哀。旧神王倒下,又立起来一个新神王,如此周而复始,循环往复;可是这次,我不愿再做新神王了。”
“这循环,应该在我这里终止。”
“世界并不需要有神,也不需要有我,大家应该走自己的路,而不是再听一个新神的话。我是一定要死的,但,不是为了什么忏悔抑或赎罪;罪或许有,但我不后悔,从不。”
有点点亮光在太一眼中轻漾,谢挚分不清那是什么,或许是倒映的星光;
她神色温柔如水,好像在看着面前的她们,又好像看到了非常广阔辽远的地方。
“将有限寓于无穷之中,那么我的征途就永远不会停止,我的生命也永远没有尽头;无穷的宇宙、无穷的时间,都在我心中眼前奔涌,都与我灵魂同频共振。我将永远永远不会感到孤单……因为过去与未来一切善良勇敢的心灵,都是我未见面而同归的伙伴。”
“也包括你们。”
目光中饱含爱怜,太一神温柔地抬手触摸谢挚脸庞,又轻轻拍了拍姬宴雪的手背,将她们的手放在一起。
“好孩子……能够知道自己在死去万年后,仍有你们这样的继承者,我很欣慰。”
“还记得我教给你和小狮子的歌谣吗?”
她低头,摸白象的头,口中轻轻念起来:
“小白象,小绿狮,跟我走,不发愁。凶凶的小绿狮,尾巴是鞭子,抽开所有苦恼——”
“乖乖的小白象,耳朵是扇子,扇走一切烦忧。”玉牙白象接过她的话,唱完了剩下的部分。
“唔,你还记得。”太一很高兴地笑。
“从来没有忘。”
在她们轻声歌唱的时候,太一的身体也在缓缓地消融崩解,一点点化为金色的花瓣,飞散到整个虚空中去。
很久之后,她其中的一块血肉上,会开出一朵神奇的圣花,其下生长着蓝色的玫瑰菌人。
“……我将粉碎。”
太一最后微笑着说。
太一完成了她的使命,秘境解开了。玉牙白象仍然安静地卧在原地。
整个虚空都开始如镜子一般片片崩塌。
“……就要出去了。”姬宴雪说。
久违的天光从头顶倾泻进来。
在秘境完全崩塌前的最后一刻,谢挚听见玉牙白象非常满足地轻声说了一句——
“小挚,谢谢你。再见,再见了。”
声音轻柔,像是附在她耳边说的。
第345章 回归
走出秘境,南大沼依然寂静潮湿,仿佛她们从未离开过;
巨蛇的尸体被姬宴雪击成粉末,石粉四处散落,如同灰尘,它死前在地面上挣扎出的沟壑已经变成了小河,内有浅浅的积水。
密林中只有细微的滴水声,为这里平添了几分静谧;巨虫也停止了爬动,它畏惧姬宴雪身上的气息。
玉牙白象的声音似乎还萦绕在耳边,谢挚低下头,悄悄擦了擦眼睛,吐出久积胸中的一口气。
……再见了,玉牙白象。
这是永别了。
其实,她对玉牙白象的选择早有预感,也知道留在秘境对她来说未尝不是最好的结局,但心中还是不可避免地有些悲伤低落——哪怕玉牙白象曾经利用过她。
“越人大概以为我们杀死巨蛇之后,已经离开了。”
姬宴雪在周围发现了人迹,越人留下了一块石碑,上面刻着她们的恩情与功绩,语句中充满感激。
姬宴雪从前也是如此,办完自己的事情之后便会自行离开,并不特地告知越人,越人知道她的风格,早已习惯了她的来去随意。
“看这些痕迹,外界应当只过去了十几日。”
姬宴雪抬指轻触石碑,其上刻痕还非常新鲜清晰,青苔尚未来得及覆盖它。
“是的,方才太一神说,外界一日,秘境一年。你看,《五言经》就在这里。”
谢挚让姬宴雪观看自己识海中的下半部《五言经》,只是刻意略过其他,没有提及。
她不动声色地细细观察姬宴雪,想从她的神情中看出什么端倪。
如她所料不错,姬宴雪应当是想找成神而不死之法;
不知道,她看见《五言经》中根本没有此法之后,会如何?
姬宴雪看过《五言经》,并不惊喜,也未见失落,反倒是十分平静,仿佛对这结果早在意料之中,点了点头,应了声好。
“好不容易终于找到了成神之法,你不开心吗?”谢挚试探。
“开心,自然是开心的。”
姬宴雪很淡地笑了笑,“我可以将太一神的传承带回神族了。”
她抬手朝腰间摸去,取出一只水晶打制的青鸟来,那是神族特有的印信,想要给谢挚观看。
这一拿出,却倏然脸色大变。
“糟了……”
青鸟的口中,赫然流出刺目的汩汩鲜血。
“神族有难!”
姬宴雪一下子收起青鸟,“应该是龙族攻来了,除过他们之外,没有生灵可以逼得我们动用这种等级的警报。”
“怎么会这样快……”
龙族一旦入侵,大荒就危在旦夕,谢挚同样一瞬间脸色变得苍白。
她何其聪明,前后一思量,已经明白过来:“我们中计了!”
“太一神的秘境固然是无上机缘,可换个角度想,它也未尝不能是一个坚不可摧的囚牢,假如我们不能解开,便永远也走不出来;
而对龙族来说,最想要的恰好就是拖住你,摇光大帝姬宴雪,五州最强大的战力……”
“恐怕,那巨蛇身上有什么机关,我们一旦受困秘境,立即就有传信发出,龙族大军得到消息,飞速赶来……”
她所说的这些事情,姬宴雪又如何能想不到。
女人的脸色早已沉如阴雨,破军神剑显现,抬臂抱住谢挚,如流星一般划过天际,消失在原地。
“走!”她简短地说。
姬宴雪动用了极速,她的修为早已无限逼近了神祇,全速前进时速度惊人,刹那间即是数万里,一刻钟环绕五州一圈也足够;
即便如此,谢挚却仍然觉得慢,恨不得能快一些,再快一些。
她听到自己的心脏慌乱地跳,一下一下,擂鼓一般,脑子里一瞬间滚过许多人物、许多画面:
族长,阿英,火鸦,矮胖圆滑的城主钱进荣,牧首大人站在桃树下温和地微笑,身边陪着丹朱鹤,机灵的钱德发,傻呵呵的熊剑北,总是装着优雅其实脾气十分暴躁的鸾吟芝,骆燃霄,蒲存敏和她的大葡萄师父,夫子,红山书院的师兄师姐、师弟师妹们,还有阿契、七郎和小狗郎君……
他们还都活着吗?
谢挚完全不敢去想,只敢抱着一丝渺茫的希望。
假如,假如,龙族真的是在她们刚入秘境时便发动了攻击,那么战争应当已经持续了将近半个月了……
半个月,多么短暂,又多么漫长。
短暂到她们堪堪解开秘境,又漫长到足以使鲜血流满整个五州。
“谢挚,谢挚……!”
她听到姬宴雪低低地唤她的名字:“冷静!”
“你在发抖,”女人将她抱得更紧了一些,谢挚这才发现,自己呼吸急促,正在无意识地颤抖。
“我……”
谢挚张了张口,想说什么,眼泪便已流了下来,又勉强咬唇拭去。
——她在害怕,非常怕。
害怕回来得太晚,一切都已经来不及。
“不要怕,没事的,会没事的……以神帝的尊严,我向你保证。”
姬宴雪像是在安慰谢挚,又像是在承诺,但谢挚分明感觉到,她的身体也冰得厉害。
怎么可能没事……
龙族入侵的第一战,必定是要在昆仑神山上打响,既是为了复仇,更是因为神族的强大,姬宴雪对同族的担忧,绝不在她之下。
谢挚不再说话,只是轻轻攀住了姬宴雪的肩膀。
中州南郡已经几无人烟,在战火的逼迫与姜周的动员之下,数以百万计的人们踏上了向东方迁移的漫漫道路,他们中的许多人死在半路上,许多人终其一生都再也没能回到自己出生的地方。
“……胜昔河断流了。”
在上空中望去,零散的人群如同蚂蚁一样匍匐在大地上,本该波涛汹涌的胜昔河却断成了数截。
谢挚心里一沉:
胜昔河的上游乃是大荒的天恩河,它一断流,不是天恩河干涸,就是鼓龙瀑布出了问题。
……更或者是两者兼有。
“我们直接去歧都。”
神族的传信是十几日前发出的,姬宴雪很清楚,以龙族的实力,半个月的时间,已经足够他们征服完整个五州。
神族与西荒必定已经惨遭屠戮,因此已无探察的必要,而中州有云清池与孟颜深守护,或许还有人尚在抵抗。
抑制住心中的自责与悲怒,姬宴雪只是沉默地赶路。
歧都已在前方,察觉到姬宴雪的逼近,护城阵法以为她是一个空前强大的敌人,运转起来,猛然大亮。
“轰!”
姬宴雪速度不减,直接抬手击碎了它。
在看到歧都的护城阵法尚未破损的时候,谢挚心中不禁燃起了一点希望,祈祷龙族还未攻打至这里;
但紧接着,城内的景象立即粉碎了她的一切幻想。
——昔日繁荣富裕的歧大都,人族历史上光辉的顶峰,号称固若金汤、永不可攻破的的姜周都城,现在已是一片废墟。
到处都燃烧着不熄的龙焰,到处都响着痛苦的呻。吟,到处都是鲜血淋漓与残肢断臂,令人几乎目不忍视。
哪怕一个最铁石心肠的人,见到此情此景,也会不由得遍体发寒。
她们找到一个修士模样的人,向他询问情况,但这修士似乎已在极大的恐惧之下丧失了神智,说话颠三倒四,时而清醒,时而疯狂。
他半哭半笑、含混不清地大喊道:“云宗主是龙!她是人族的叛徒!死了,全死了,一个也没剩下,我们都得死!你、我、长生世家,还有人皇陛下……哈哈哈……”
“云清池是龙?”
从他这里是再问不出什么了,姬宴雪皱眉,“她身上的确怀有龙气,应是那把龙骨剑染上的,可我曾探过,她就是人族,毫无疑问。”
“别忘了第二法身,虽然没有听说过先例,但我想,第二法身也未尝不可以铸造成人族的身体构造……”
“怪不得她也姓云……原来如此。”
谢挚一提醒,姬宴雪登时明白过来。
她过于信赖神族的大观照瞳术,以至于竟然忽略了这种特别的龙族秘法,探出云清池确是人身之后,虽然心中仍有疑虑,但从未怀疑过云清池的种族。
遥远处传来一声巨响,谢挚仰头去看,只见一颗耀眼至极的紫色星辰跃至天边,仿佛被群星拱卫,神圣而又尊贵。
紫星正是人皇姜晦之的象征,谢挚心中一阵振奋:“帝王星!”
“那是皇宫的方向,战斗还未结束……!”
歧大都还有人在抵抗敌军!
谢挚与姬宴雪极速赶至姜周皇宫,外围的龙族军士还没反应过来发生了什么,便已化为一堆石粉。
谢挚一眼就望到了姜契,往日总是温文尔雅的三皇女如今满身鲜血,狼狈至极地伏在地上,眉心天眼金纹黯淡,被一个哈哈大笑的龙族踩着手掌。
“……阿契!”
谢挚怎能容忍有人如此折辱姜契,又急又怒,自后方刺穿了那个龙族的胸膛,终止了他的挑衅。
她半跪下来,将已经昏迷过去的皇女抱在怀中,喂给她一枚伤药,心痛不已:“我来迟了,我来迟了……真的对不起……”
姬宴雪也缓缓现身。
大风吹不散战场上浓浓的血腥味,更抚不平她身上的凌厉杀气。
对面的真龙们刚刚围杀人皇,感受到姬宴雪的强大,却心怀侥幸,仍然不敢相信她的身份——龙皇陛下不是说,神帝已经被困在秘境里了吗,那现在这个女人又是谁?!
“……来者何人!”
终于有个胆大的龙族发了问,但任谁也听得出他嗓音里的恐惧。
与他们显而易见的紧张不同,姬宴雪反而笑了起来。
这笑十分平静,像是暴雨之前的压抑:“你们不认识我?”
“没关系,我来告诉你们。”
“剑名破军,帝号摇光,神族的君主,昆仑山的守护者,五州最后一位半神……”
每走出一步,她都从容地报出一个身份,对面龙族的脸色也随之更白一分。
说到最后一句时,碧眸已经冷如寒星。
“你也可以叫我——”
“屠龙者。”
姬宴雪拔出了剑。
“能死在我的剑下,你应当感到无上光荣。”
龙族仙人知道她的实力,不敢大意,尽数展开大道图景,组成一道大阵,联手朝姬宴雪攻来。
“杀!!!”他们高声呐喊。
“神族杀得,神帝如何杀不得!”
“我龙族被逐出五州万年,也该报这累世的仇怨了!”
众多大道图景同时展开的光芒极其耀眼,如同直面无数将爆的大星,姬宴雪却仿若未觉。
她抬起剑锋,抵在眉间。
闭一闭眼,复又睁开。
神族敬畏生命——不论是本族还是敌人的生命,每战之前,都必要以剑抵额,仿佛祈祷。
这个动作,也是神族决定开杀戒的象征。
姬宴雪冷笑:“杀你们还用不着展开大道图景……”
“今日,就让龙血染红破军!”
神帝一挥剑,她面前所有的大道图景便全都炸碎开来!
姬宴雪刺穿一个龙族的喉咙,削去它的龙角,又反身将一头真龙从中间斩成两半。
磅礴血雨落下,号称强悍无双的真龙肉身,在她面前,竟如麦草一般脆弱。
这是半神的愤怒!每当姬宴雪挥剑时,天地都屏息颤抖,仿佛也在畏惧自己被她的剑气划破。
谢挚从未见过姬宴雪如此模样——
她金发飞扬,通体发光,圣洁而又危险,浑身上下散发着可怕的威压,在真龙之间来回冲杀,如入无人之境,每一剑落下都有许多龙族闷哼落地;更仿佛一尊至高无上的杀神,任何生灵也不能稍撄其锋。
谢挚疑心,即便现在大道就立在姬宴雪的面前,也会被她毫不留情地斩得粉碎。
她现在才算是明白,为什么正音之战会带给东夷佛弟子们如此浓重深远的阴影了,连佛陀竟也生出了心魔……
只要和姬宴雪面对面地切身战斗过,哪怕一个人心气再高,也不能不感到一种铭心刻骨的绝望——
这是一个不可战胜的生灵!
顷刻之间,战局已经明朗,真龙的鳞角布满了大地。
“找你们的龙皇来!云青紫现在哪里?她只会趁我不在偷袭吗?”姬宴雪擒住一个龙族的脖颈。
她满身是血,但没有一滴不属于敌人。
“龙皇陛下她……岂是你想见就能见的……”龙族的脖子被捏得咯咯作响,却仍在怒视姬宴雪。
姬宴雪并不气恼:“我知道,她不在中州,甚至可能也不在五州吧?”
否则,以她方才的阵仗之大,无论如何,云青紫也得赶回来保护族人,除非她想亲眼看着龙族灭族。
——对神圣种族来说,最珍贵的不是宝物,而是稀少又极难繁育的同族,他们本身,就是世间最珍稀的资源。
“那又如何!”龙族狞笑,刻意要激怒姬宴雪,“你还不知道吧,在你受困秘境的时候,我们早已把昆仑神族杀得一个不留了!你现在回来又能怎样,神族大势已去!”
“好……我倒要看看,神族和龙族,到底哪个最先灭亡。”
姬宴雪怒极反笑,抬手捏断他的脖颈,举剑朝天穹高喊:
“云青紫!卑劣之徒,无耻之尤!速回五州,与我一战!”
她用神识将这句喊话传播出去数万万里,如水波一般快速在星星海震荡开来,也传到了云青紫的耳中。
“姬宴雪出来了,竟然这么快……倒是我小瞧了她。”
龙皇原本正在以原身追踪北海,由于速度太快,一路撞碎了无数流星,在龙尾后留下一道长长的轨迹,此刻却不得不在星空中猛然停下。
云重紫面色沉凝,她原本以为,姬宴雪一生都会困死在太一神的秘境当中,再不能出。
追逐了许久的北海星已经近在咫尺,不消半刻,即能将它追上踏碎,云重紫恨恨地盯着那块仍在逃离五州的陆地,即便心有不甘,却也只能暂时撤回。
否则,在姬宴雪的怒火之下,龙族军士恐怕百不存一,届时即便她得到了五州,也没有任何意义。
“……也罢,不急这一时,等我杀掉姬宴雪之后,再来收复北海!”
她最后看了北海一眼,转身朝五州急奔而去。
而此时的五州,姬宴雪也已杀死了歧都的所有龙族军士。
她垂着眼,没有任何胜利的喜悦,不发一言,身边环绕着哀恸悲怒的情绪,只是仔仔细细地将神剑上的血迹擦拭干净。
谢挚有些担心她现在的状态,上前去,轻轻牵住女人的手,“……你还好吗?”
“没事。”
姬宴雪还沉浸在方才的战斗之中,未能完全拔出,抬眼时是谢挚从未见过的冷厉。
待看清来人是谢挚之后,眼眸这才柔和下去。
“刚刚我有吓到你吗?”
她还从未在谢挚面前杀过这么多的人——回过神来之后,心中头一个浮现的念头,竟是这个。
谢挚摇头:“上一次见你如此拔剑,还是在八年前的圣花秘境之中……我那时便觉得,你挥剑的风姿实在是好看极了,令人见之不忘;今天再看一次,竟好像比我记忆中更美。”
“真的么?我记得,你那时不是很讨厌我吗?”姬宴雪的神情更放松了一些。
“……今时……自然是不同往日的。”
谢挚被她噎了噎,小声说。
姬宴雪唇角含笑,也不说话,就这样默默注视了她许久,直到谢挚整个人都有些不自在时,才缓缓收回目光,望向前方。
姬宴雪的心情的确是差极了:
昆仑山被血洗,五州受难,这一切都是她的责任与过错,身为神帝,她难逃其咎。她就是这样守护神山,守护五州的吗?她不配再做神帝,不配再享有先辈的荣光,更不配再说,自己以继承太一神的意志为己任。
只有当她看着谢挚的时候,糟糕的心绪才能稍微宁和平静一些。
谢挚身上好像有奇妙的魔力,不论她多么愤怒、多么痛楚,面对着她时,总也无法泄露出一丝一毫,只想保护她,珍惜她,将自己寥寥无几的温柔与耐心全部交给她。
她不想吓到她,更不想她担心忧愁。
姬宴雪贪恋地感受着这珍贵的宁静,心底却也深深地明白——
这样的时光,对她来说,恐怕很快将要越来越少了。
为今之计,只有剿灭龙族,斩除云重紫,以绝无穷后患。
……哪怕是付出她的生命。
“战斗还没有结束,有人来了。”
“方才我杀掉的龙族大概有一两千,龙族不应当只有这些人……现在,援兵确实也该到了。”
接到求救的消息,囚牛与狻猊率领着剩余的一半龙族军士,火速从中州西郡赶到了歧大都外。
“让我们出城去会会他们吧。”
姬宴雪并不准备再在城内开战,歧大都,这座古老的城池承受的已经太多了,它禁不起更多的战火。
“要我帮忙吗?”
“不用。你退后一些,在我身边看着就好。”
姬宴雪捏了捏谢挚的手,极温柔地道:“你这样陪着我,我已经很高兴了。”
这已经是对她最大的助力。
“且看我怎样,为你取得真龙的宝珠。”
第346章 囚牛
夜已将尽,曦光与晨露孕育在东方的薄云里。
往日这个时候,歧都早已陆陆续续有了人声,民众出门劳作,金吾卫开始换岗,一切都有条不紊、井然有序,宁和与快活流淌在歧大都的每一处街道上;任谁也不能不承认,歧都,乃是一块永享太平的福地。
但是今天,只有未熄的黑色烟柱飘扬在歧都的上空,偶尔响起的零星哭声才能打破死一样的寂静。
城东那不详的青钟再也不会被敲响,因为中州的强者已经死到无人可死。
阳光斜斜地撒下来,怜悯地照在无处不在的尸体上,恶臭弥漫,血污遍地,有的地方血水甚至淌得像小溪一般,时不时又有一块墙壁猛地坍塌,惊跑一群衔着肚肠的野狗。
歧都随着姜周一同建立,是当今五州最为古老的城市,数千年的岁月没能侵蚀歧都的光辉,只是为它增添了历史的厚重;
一千年前,佛陀的阿罗汉们号称金身不坏,仍然没有攻破这座不朽的城池半分;
但是今天,它在真龙的吐息下老去了,人们听到它不堪重负的颤栗声。
这样巨大的创痛,哪怕百年也不能抚平。
“……”
姬宴雪手拄长剑,静静地看着这座布满伤痕的古城。
昨晚一整夜,她都在与谢挚四处奔波,一面清除逃散的龙族军士,一面组织民众,维持秩序。
人皇陨落,歧都无人主政,人心惶然。
战后易乱,也常有大疫,所幸姜周皇室在中州仍有很强的号召力,人们仍愿团结在大周的旗帜之下,人皇的小姑母姜停云还活着,三皇女姜契虽然仍在昏迷,但并无生命危险。
姜停云当机立断,收拢剩余的金吾卫士,立姜契为新任人皇,十分平稳地完成了权力交接。
宗室凋零,姜契名正言顺,对此,无人敢有异议。
谢挚昨晚还曾见过姜停云一面,昔日放荡不羁的女人好像完全换了一个人,伤痕累累,甲衣染血,行事分外沉稳老练,竟然隐隐有长姐姜既望的风采。
数年之前,两人在人皇赐宴上曾有一面之缘,谢挚不知道她有没有认出长大后的自己,姜停云只是深深地看了她一眼,拜谢姬宴雪后,便又匆匆离开了。
她有太多事要忙。
“龙焰已被尽数扑灭,只是歧都受创严重,调云塔倒塌,胜昔河断流,就算重建,也再难恢复过往繁华,恐怕以后,这里难以再做都城了……姜周的帝都,大概要东迁。”
谢挚轻声说。
她还记得,八年前,自己如何坐在丹朱鹤拉的飞辇上来到歧都,那时歧都在她眼里,简直像是金碧辉煌的天上神国一般;
但是现在,不灭的帝王星陨落了,天衍宗的石狮子被乱刀砍碎,红山书院的万千藏书化为了灰烟,白泽圣地里再无白泽,姜周皇宫的白玉阶染满了鲜血。
她已经知道了姜既望孟颜深等人战死的消息,但奇怪,她竟没有流泪,更没有哭泣,像所有骤闻噩耗的人一般,只是被一种巨大的、近乎空虚的茫然若失笼罩着,说不出一个字,更遑论想象中的的失声恸哭。
在这种时候,已经无所谓什么哭泣了。
比起现实,不论多么苦涩的泪,也显得太轻浮,人们哭不出来。
铁幕一样裹着歧都的,只有沉默;比死更凝重的沉默。
城内堆积如山的死尸与所剩无几的存者,一齐等待着龙族援军的抵达。
“……太阳出来了。”
“在昆仑山的时候,我总是很喜欢看日出。”姬宴雪忽然没来由地说。
“我喜欢独自等待寂寂长夜过去,太阳猛地跳上云层的一瞬间,整个世界仿佛都一下子光明了。”
“在那之前,需要长久的等待,有时候你会焦躁,会怀疑,会彷徨,会不耐烦,但是有一点是毋庸置疑的……那就是不论等多久,太阳总会出来的。”
“谢挚,我会陪着你,看太阳出来。”
她说得十分平淡,仿佛只是随口闲谈。
但谢挚与姬宴雪都知道,这是一个看似极轻、其实极重的诺言。
姬宴雪是如此骄傲,以至于连许诺都不会直言,而是拐着弯说的,但其中的情意却并不会因此而减淡一分。
谢挚自然明白这句话的意义*与重量,心中又胀又痛。
她忍了又忍,终于还是问:“……但是多少次呢?”
——看日出,但是还能一起看多少次呢?
如果成神就代表着死亡的话。
姬宴雪沉默。
谢挚知道,她听懂了自己真正想问的问题。
明明什么都没有明说,却又好像一切尽在不言中。
她明白姬宴雪,就像姬宴雪也明白她一般。
这问题太残忍,谢挚终究还是不忍心逼姬宴雪太过,正要引开话题时,金发的天神轻轻开口了。
“多少次,我并不能保证……”
“但我会陪你,直至我生命的终结。”
姬宴雪非常郑重地道。
自从几刻前便已能听见的隆隆声越来越大,一支灿烂的神箭抢在龙族军队之前,率先射了过来:“嗖——”
姬宴雪抬手将那支箭矢抓住,接着目光一凝,脸色骤然冰冷了下去。
——那是神族独有的银箭,箭尖上还结着血。
毫无疑问的挑衅。
狻猊收回挽弓的手,颇犹疑道:“囚牛姐,已经按照你的命令,将箭射出去了。但这不是只会让姬宴雪更加愤怒么?如此,当真能乱了她的心神吗?”
“你只管做就是了。”青衣女人回答。
大军压下,随着囚牛抬臂,而同时缓缓停步。
数千真龙令行禁止,竟然仿如一体。
歧都的郊外,不仅将迎来一个新的黎明,还将迎来最后的战争。
在场的所有生灵都清楚地知道,不论这一战的结果为何,都必定会永恒地记载在后世的史书上。
“初次见面,神帝陛下,我是真龙的长女,囚牛。”
囚牛站在最前方,彬彬有礼地笑道:“您还满意我们方才送给您的礼物吗?回到昆仑山后,还有更大的惊喜等着您。”
“囚牛?我记住了……”
姬宴雪将剑横在左臂上,沉沉道:“很快,你就会成为我剑下的新亡魂。”
金光辉耀——她不再多言,径直挥出剑去!
“哧——”
狻猊急挽弓弦,道道灿光激射而出。
这把神弓应当是世间最强大的弓箭,弓弦乃是由真龙脊背上的大筋制成,箭矢的杆身是神族独有的神银,箭羽则缀着真凰的翎羽……这一切都使得这把弓箭成为一把极其奢侈的神器,只有真龙才拿得出来。
然而,流星似的箭锋碰撞在姬宴雪的剑上,只能发出哀鸣,继而软软坠地。
“乾精鼎!”
囚牛掷出一枚漆黑的残鼎,这鼎看起来平平无奇,只有一足一耳,但却极其沉重,无声无息地跌至姬宴雪面前,“锵”的一声被女人一剑斩碎,囚牛与狻猊眼中却露出了喜色。
“嗡——”
残鼎中的暗光如海喷涌,甚至掩盖了天穹,让这里仿佛再次陷入了沉沉黑夜。
谢挚感受到了刺骨寒冷,耳边也似有鬼魂哀哭,大风尖啸,刺得她耳膜生疼,血气翻涌,极为不适。
而站在暗光中心的姬宴雪,所受到的影响一定比她更大。
“好手段……”
阴寒的乌光柔软地伸展着,像藤蔓,似毒蛇,又像无数怪物手臂,恶毒地觊觎着神帝,渴望能将她缠裹啃噬。
但一切邪祟却都不能侵入那神族的领地,她的身体周围始终笼罩着一层光明的结界。
“这里面炼铸了许多龙族的魂魄,你们竟然对自己的同族也如此残忍……就不怕自己死后,也被云青紫那个疯子铸到法器里去吗?”
姬宴雪抬眼,她感觉自己已经不能理解龙族的思维了。
“那,是我们的光荣。”囚牛隐秘地笑了笑。
姬宴雪也笑了。
她颔首道:“很好,我会送你光荣,我允许你感谢我。”
战斗,其实是很简单的,甚至有可能是世界上最简单的事情……
姬宴雪很小的时候,就明白了这个道理。
——将挡在你面前的一切全部斩碎,等到身前身后都空无一物,胜利也就会理所当然地降临。
“……龙女云青紫,会是你的一生之敌。”
母皇曾反复地向她提及这个名字,告诫她万万不可掉以轻心。
神族们习惯了光明正大的正面交锋,但真龙在仇恨中学会了蛇的隐忍,会将毒牙伺机咬在你的后背。
“宴儿,届时,你想要怎么在龙族的攻击下保护五州呢?”
“用我手中的剑,母皇。”
年少的姬宴雪站起来,掷地有声地回答母亲:
“倘若有谁敢挡住我面前,斩碎他就好了。”
——是的,谁敢拦在她的面前,那就斩碎他!
像少年时初次学剑那样,姬宴雪随意地挽了一个剑花,轻声道:
“破。”
破军剑上迸溅出星星的光彩,一瞬间压倒了所有诡谲的暗光,残鼎炸成齑粉,鬼魂的尖叫戛然而止。
察觉到这一剑的可怕,狻猊忙展开大道图景,方圆百里立时如同清晨的大泽一般,弥漫起浓重的烟霞与雾气,飘渺美丽,如梦似幻。
“气蒸烟霞!”
无数龙首狮身的神兽在这烟霞中人立而起,大小不一,神情各异,仿佛庄严的神像。
“大音希声!”
囚牛的大道图景竟然就是她手中的灵琴,琴头上蹲坐着一头苍青色的神兽,正闭目欣赏着无声的乐音,正是囚牛的真身。
她拉响这灵琴。
神像们同时张口:“吼——”
一切声音都仿佛忽然消失了。
“唔……!”谢挚咳出一口血来,许久才恢复听觉,耳中满是杂乱的噪音。
她试探着伸手一触,不知何时,血已从耳朵流到了脸颊。
这是仙王之间的战斗,她没有半点插手的可能,只能在旁观望,即便有姬宴雪的护佑,仍然不可避免地受了伤。
“囚牛姐,你……”
空中,狻猊僵硬地转过头去,满眼难以置信。
一把金色的神剑插在她的胸口,狻猊的道宫已被姬宴雪的剑气搅碎,血一滴一滴地往下掉落。
她最信赖的真龙长女,囚牛,在关键时刻,抓着她的肩膀,将她如盾牌一般挡在了自己身前,挡住了姬宴雪的致命一剑。
她怎么也没想到,自己竟然是这样死的。
囚牛眼里没有任何愧疚的波澜,甚至还在微笑:
“抱歉啊,狻猊。等陛下回来之后,我会为你表功的。”
说完,她漠然地看着狻猊在自己手中散为一片烟霞。
敌人阵前反目,死去了一位仙王,压力顿减,但姬宴雪反而变得更加谨慎了起来。
“你隐藏了实力,为什么?真龙的长女,不会技止于此吧。”
囚牛并未作答,只是面上很快划过一丝憾意:“我还以为,狻猊死后,您会攻势不减,继续攻击我呢。”
“那样的话,就如了你的意了,不是吗?”
这囚牛身上有诈,姬宴雪打开大观照瞳术,瞳孔化为乳白,向囚牛扫视过去。
她看到,一头青龙虚影缓缓在囚牛身后升起,口中衔着一枚流光溢彩的宝珠,又将这宝珠咔嚓咬碎,如同咬碎一颗砰砰跳动的心脏。
“尸龙……!”
端详几刻,即便是姬宴雪,也不由得微微变色。
这是一种早已淹没在历史长河中的秘法,当今五州,只有神族文献中才有几笔相关的记载,博闻强记如姬宴雪,也思索了一下才想起来。
这种秘法与死亡密切相关,需要献祭生命才能启动,自尽之后,修士的尸体会变得无比强大,甚至能够破境战斗——
而代价是,修士将会永远失去自己的肉身。
“‘待我死后,我将新生……’”
囚牛口中吐出一句古怪的咒语。
不知何时,她金色的眼眸完全化为了黑色,乌发遮住了她的眉眼,让她看起来愈发不像真龙,更像是一个美丽危险的女人。
“神帝陛下,真正的战斗,才刚刚开始。”
囚牛重新抱住了破损的灵琴,那把琴竟也变得像死尸一样漆黑黯淡,散发出死亡的气息。
“她忽然蜕变了,这样的话,倒确实有些麻烦。”
青色巨兽的虚影在囚牛身后彻底凝结,仿佛一座山岳,投下了遮天蔽日的巨大阴影,昂首发出长吼:“吼——”
——尸龙傀儡!
姬宴雪若有所思地轻轻敲击着手臂,自语道:“活人可以杀死,但死人,却是杀不死的……”
死去之后,将不再流血,不再感到疼痛,而可以无休止地战斗,这恰恰就是尸龙的依仗所在。
但是,也仅仅是有些麻烦罢了。
仅此而已。
姬宴雪举起剑。
“没办法,我只好让你再死一次了。”
第347章 破军
尸龙傀儡散发着强烈的死气,凡是被这死气所侵袭到的地方,草木枯萎,石块裂缝,连土壤的颜色也变得惨白。
它正在抽取附近的生命气息,想让周围变成一片死地!
姬宴雪自然也察觉了异动,足尖一踩地面,正在被疯狂抽取的生机竟然硬生生被截留了回来。
“镇!”
她强行终止尸龙的术法,生命气息重新蕴回大地,冷笑道:“看来你真是迫不及待了,死过一次,还想作怪!”
施法被姬宴雪半路截断,但尸龙仍然汲取了不少能量,躯体上死气更加浓郁,浑身流转无数神秘符文,仿佛披上了一层死亡的盔甲。
这尸龙乃是囚牛的肉身,已经失去了一切神智,变成了一座木然的石山,但在囚牛的驾驭下,动作起来却极其迅速,快得惊人,高高扬掌,朝姬宴雪拍去。
姬宴雪毫不避让,躯体发光,直迎上去,与它硬碰硬对了一掌:“轰——”
尸龙踉跄着后退了一步,右掌已经化为粉末,而姬宴雪竟毫发无伤。
“好强的肉身……!”
甚至不逊色于龙皇陛下!——但是明明神族并不以肉身见长啊!
即便是囚牛也不能不感到震惊,她已经知道姬宴雪很强,否则龙皇陛下便不会对她如此重视,但也没想到,她竟然强大至此。
恐怕龙皇陛下亲临,也要头痛,两人之间必定有一番苦斗,连她也不能确定,最终谁会胜出。
姬宴雪身上有一股无敌的气势,如同天道的宠儿,浑身上下没有一丝弱点、一点缺陷,她仅仅是执剑平静地站在那里,就已经完美无瑕,到达了所有意义上的巅峰与圆满。
哪怕一个意志再坚忍的敌人在她面前,心中都会陡然生出一股绝望无力:
面对这样的一个对手,真的还有战斗下去的必要吗?
所有人都知道,继续的结局会是什么——
那无可避免的失败。
囚牛明知道自己不能战胜姬宴雪,却似乎毫不在意,继续抬指,平静地奏响了手中的灵琴。
“嗡——”
随着尸龙重现,囚牛的大道图景竟也发生了二次蜕变,姬宴雪只觉耳边一空,再凝神时,已经立于一片虚无之中。
周围的景物消失得无影无踪,连谢挚也不见了踪影。
只有那低眉的青衣女人,仍然在专心致志地抚琴。
美妙的琴声仿佛灌满了整个空间,不论站在哪里,都能听到它温柔缠绵而又无孔不入地缠向自己的心田。
“你的道修得不错,蜕变之后,力量大增,竟然隐有小世界的雏形。”
囚牛用乐音将姬宴雪捕捉到了自己的大道图景之中,这在对决时极其危险,甚至可以说,已是必败的征兆,几无翻盘的可能。
但姬宴雪却没有任何慌乱,甚至还有心思笑着点评。
用神识确定了谢挚安全之后,她便更加从容放松了。
“这里是我的地盘,神帝陛下,您竟一点也不害怕么?”
“必败之人,为什么要怕?真龙的长女,你就只会故弄玄虚么?这样可不行,我要怀疑云青紫用人的眼光了。”
姬宴雪摇头嗤笑:“还有什么本事,都尽快使出来吧。”
破军神剑开始嗡鸣,迫不及待要饮敌人的鲜血——神帝的耐心,已经快要耗完。
囚牛恭敬地点了点头,道:“那么,陛下,请听招魂曲。”
随着她话音落下,她指下的琴弦轰然断裂,整个琴身凭空燃烧起来,黑焰一下子跳起,灰烬猛然升腾。
但那动听的琴声竟然仍在继续!并且越来越急,越来越快,像在催逼什么跃出。
——这是无生之生,无音之音!
这死亡的乐曲,只有死去的灵琴才能弹出!
姬宴雪很快就明白了这充满魔力的琴声到底在催逼什么。
她感到自己的心脏仿佛受到操控,随着囚牛拨动琴弦而跳动,连节奏都合上了乐曲的节拍:“怦怦,怦怦……”
“铮——”
囚牛将十指重重压上琴弦,琴音随之变调,猛地拉长。
而姬宴雪的心脏也受到重击,浑身一震,后退了一步,她尝到喉间涌上的淡淡腥甜。
神帝抚了一下唇角,看到鲜血。
“你让我流血了……”
“真是,好久都没见过了。”姬宴雪摇摇头,十分感慨地说。
她上次受伤,还在非常久远的从前,以至于她都有些忘记流血是什么感觉了。
“我得承认,你算是一头比较强的龙。你的龙皇陛下,比之你如何?”姬宴雪笑着问。
“囚牛是真龙九子的最强者,在龙族之中,实力仅次于龙皇陛下;然而囚牛比之龙皇陛下,则如滴水遇汪洋,百世也不能穷尽陛下的奥秘,接近陛下的极限。”
囚牛不卑不亢地微笑:“我这滴水已能叫您受伤,想必,龙皇陛下还能更进一步。”
“——比方说,直取您的性命。”
“哈……”
仿佛听到了什么极可笑的笑话,金发天神笑出了声,一点也不动怒。
囚牛微微诧异地盯着姬宴雪,极短暂地分了一刹那的神:
摇光大帝姬宴雪,的确是光彩照人,像太阳一样美貌无双……
她笑起来的时候,这片虚无的空间,都好像一下子被她照亮了。
“看来星星海真的不能久待……待久了,还以为星星海就是整个世界,看不到天外之天,眼界如此狭窄。”
姬宴雪的笑意仍然含在唇边,看着囚牛时,目光竟有些怜悯:“囚牛,你要记得你的话。”
“等我杀掉云青紫之后,你就知道她的极限是什么了。但是你知道,我的极限在哪里吗?”
“我来告诉你好了——”
姬宴雪并拢双指,竖在眼前。
“轰——”
女人的金发无风自动,一股极其可怕的气势从她身上猛地爆发开来,璀璨耀眼,惊人夺目,仿佛一瞬间同时点燃了无数个太阳!
姬宴雪睁开眼,碧眸中星辰浮现,无穷神秘符文绕着她的躯体虔诚飞舞,像在朝见自己的帝王,圣洁不可侵犯。
而她的气势竟然还在以一种极快的速度节节攀升,如同没有尽头一般!
大道开始战栗,数不尽的小世界雏形在姬宴雪周身展开,每一个世界中都端坐着一位面容模糊的神祇。
而现在,祂们同时侧目,睁开了眼!
方才姬宴雪唇边滴落的血滴缓缓浮起,晶莹剔透,红得灿烂。
姬宴雪将这滴血挑在破军剑尖,在它的内部,囚牛看到了山川日月!
大光明释放出来:“——我就是世界!”
“肉身洞明,孕育无穷,举手投足,神力相伴……”
囚牛难以置信,身体剧震:
传说中,上古神祇的一滴血、一根毛发都能演化出一方小世界,内蕴万千造化,而姬宴雪,她,她……
……龙皇陛下的第二法身传来的情报有误,姬宴雪根本就不是半神,她已经无限接近了真神的境界!
囚牛此刻心中的大震荡,在千年前,佛陀也曾一模一样地体会过——
他使尽浑身解数,万法皆出,佛法的金光甚至照破了山河,但仍然绝望地发现,姬宴雪始终在毫不费力地压制着他,怎样也无法逃脱,更无法战胜。
败势如山倒,佛陀不得不睁开观未来之眼:“唵!”
但还没来得及看清楚任何景象,破军剑如影随形,那可怕的剑光便又袭到了他的面前。
“又想逃到未来去吗?”
姬宴雪挥出一剑,冷喝道:“留下!”
观测未来被强行斩断,佛陀吐出一大口血,失去了往日的从容不迫,捂胸大喊:“摇光大帝,你难道就不想知道未来发生了什么吗?!”
没人能抵抗得住未来的诱惑,他相信,就算是强大如姬宴雪,也不能!
果然,女人闻言,终于缓缓地止住了攻击的步伐。
佛陀心头一喜,正待颂声佛号时,便听头顶的姬宴雪淡淡地开口了。
她的语气里含着不加掩饰的轻蔑:
“你知道么?我平生最看不上的就是你们这些人,连现在都把握不了,就算知道了未来,也毫无用处……”
“当你观未来的时候,你的心就已经胆怯了,恐惧在战斗时,就像水里的血一样明显,都是致命的。”
“我不要未来,只要现在。现在不断过去……未来,就是现在!”
“我来告诉你未来会发生什么——”
没有任何犹豫,姬宴雪果决地劈下剑去,碧眸亮得惊人。
“佛陀,这一剑,会成为你永恒的梦魇!”
剑光从惊惧万分的佛陀胸前斩开,他嗅到死亡的气息,原本坚固无瑕的道心悄然裂开一道缝隙,绝望地呼喊道:“不!——”
现在,相似的剑光同样出现在囚牛的面前!
“破!”
虚无轰然碎裂,囚牛与姬宴雪重新出现在了歧都城外。
“轰隆……”
尸龙傀儡摇晃着崩塌,还未触地便化为灰尘,消失不见。
至此,胜负已出,再无转圜!
姬宴雪轻盈地落在地面上,提着破军剑,冷淡地俯视着重伤垂死的囚牛。
“作为对手,你的确给了我一些惊喜……但是这样的本事想要战胜我,不够,远远不够。你应该再修行一万年,再来幻想什么征服五州。”
她将剑锋抵在囚牛不断起伏的胸膛上:“我会像杀了你一样杀掉云青紫,为所有战死的五州英灵复仇,囚牛。”
“是么……”
囚牛的嘴角不断渗出血液,但她却仍然在笑。
她的目光虚虚望向姬宴雪身后。
在那里,姬宴雪毫无防备的地方,一个她无比信任的人,身体正在微微发颤,无神的眼眸中划过一抹暗光。
谢挚掌心跃出灭绝气组成的黑雾长刀,垂着头,不声不响地快步逼近了姬宴雪,猛地刺向了姬宴雪的道宫——
却不见血液流下,更没有想象中的血肉撕裂声。
“哼。”
谢挚抬起头,眼睛十分清亮,眼中有得逞的愉快笑意。
她收起长刀,轻笑着从后面抱住姬宴雪的腰身。
十分亲密的动作,谢挚在人前从没有这样过——姬宴雪轻轻地闷哼了一声,她的腰身其实颇为敏感。
神帝回头,看了谢挚一眼,默许了她的碰触,没有出言阻止。
“你想看到什么,囚牛?看我偷袭姬宴雪,让我们我们自相残杀,是吗?”
“……什么?”囚牛的笑容终于僵住了。
她再次扣动指间无形的琴弦,确定乐音在谢挚识海中明白无误地响起,但那女人竟好像没有受到任何影响,仍旧趴在姬宴雪的肩上,弯着眼睛,甚至笑容愈发轻快了。
“这不可能……你明明,你明明只是斩己境界而已,为什么竟然能抵御住真龙的操控……?”囚牛喃喃。
“修为是斩己,是的;但精神力可不是。”
谢挚笑着点了点自己的头,从姬宴雪肩上起来。
察觉到她起身,姬宴雪下意识动了动手指,想将她牵住,没牵到,竟然感到一丝细微的失落与遗憾。
……应该牵住她的。
“我从一开始就在奇怪了,明明姬宴雪有保护我,我也并不弱,你的攻击应该全部集中在姬宴雪身上才是,但是却反而屡次三番,有意无意地扩大战场,莫名其妙地牵连到了我这边……”
“……就好像,你真正的目标根本不是姬宴雪,而是我似的。”
谢挚聪明敏锐,很早就起了疑心。
直到狻猊展开大道图景,囚牛随之叠加上自己的琴音,击得谢挚耳朵流血,她才猛然醒悟,彻底明白了囚牛的真实意图。
——在囚牛的乐曲中,一道声音如游鱼一般悄然潜入了谢挚的识海,直往中心处钻。
若非谢挚的精神力与寻常修士不同,格外强大,甚至可与仙王媲美,她断然无法发现这道声音的侵入。
这道声音的内容不长,可以说十分短暂,但却坚定而又狠辣。
囚牛命令:“杀了姬宴雪!”
从一开始,见到姬宴雪的第一面起,囚牛就立刻明白了一件事,那就是她无论如何,也战胜不了姬宴雪。
——她与狻猊今天,必死无疑。
但是,不能战胜是一回事,她大可以动些别的手脚。
她死了并不要紧,重要的是龙皇陛下要赢!
囚牛心细如发,观察力出众,一眼便看出,谢挚对姬宴雪来说,必定极为不同寻常——否则,以姬宴雪的性格,是绝对不会容忍一个人族在旁观战的,那样她还要分心保护她。
在战斗中,姬宴雪屡次留神注意谢挚,更让囚牛确定了自己的推断。
——这个人族,对姬宴雪很重要,非常重要,而且她很信任她。
囚牛立刻决定,放弃自己的肉身,明面上仍与姬宴雪战斗,一面悄悄用琴音操控谢挚,并在被姬宴雪杀死之后灵魂遁出,伺机夺舍。
得到谢挚的身体之后,她会耐心地伪装,等待龙皇陛下回归,与那最终决战的到来。
并在两人激战正酣、难分伯仲之时,在至关重要的战斗节点上,狠狠刺出暗剑,亲手捅穿神帝的道宫。
那时,姬宴雪的鲜血应该会流满她的手掌,她那仿佛掌握一切的碧眸,将会充斥着惊怒与痛楚,怎么也没想到,这致命的一剑,竟会来自自己最信赖的身后。
光是想象到那副画面,就让囚牛的身体禁不住地微微发热。
她太想看到姬宴雪无敌的神话破碎了。
——但是现在,这一切计划,却毁在了谢挚,这个从头到尾、完全没有被她放在眼中的人族身上。
囚牛的脸色阴沉得可怕,眼睁睁地看着谢挚自识海中捉出一道声音——正是她借由狻猊的大道图景,刻意释放出的神识烙印。
这个人族的精神力,明显更胜她一筹……!
“真是一个可怕的敌人……你修行了那么久,修为,身体,龙族的身份,竟然可以说放弃就放弃,只为能为龙皇增添一分助力。你对云青紫,就这样忠心耿耿吗?”
这样敏锐细致的观察,这样精准无误的判断,这样周密的安排,这样不惜一切的做法,都仅仅发生在一瞬间,连谢挚也不得不佩服,同时也感到心惊。
囚牛冷笑出声,她终于扯下了所有温和礼貌的伪装,露出了真龙的本性:“哼,你们不明白,什么也不明白……为了陛下,为了龙族能够重回五州,我也好,狻猊也罢,不论死去多少,都是值得的。”
要是睚眦那个只知杀戮的疯子在这里,必定只会一味与姬宴雪死战。
但她不一样。
她之所以能够力压虎视眈眈的睚眦,稳居真龙长女的地位,不仅是因为强大的实力,更是因为出众的脑力与谋算。
……只可惜,人算不如天算,因为谢挚这个意外的变数,竟至最后功亏一篑。
她不后悔,只是感觉可惜罢了。
“你所说的重回五州,就是杀尽五州生灵么?”
囚牛的身体猛地向上一挣,激烈道:“他们早就该死了!五州本就属于我们,白白让他们占据了一万年,在你们享福的时候,我们只能在星星海中流亡,受苦受难!”
“你呢?姬宴雪,难道你就真的高尚至此,没有一丁点不甘心?你这样强的修为,这样高贵的地位,却只能抱着你的破军剑,碍于姬太一的祖训,困守在荒凉冰寒的昆仑山上和你所谓的责任里,当你自以为的五州守护者,永永远远下不来!你活了这么久,恐怕还没体会到活着的精彩滋味!哈哈哈……”
“姬宴雪,我现在发现,你真的很可怜,你注定什么也得不到,也不会得到……说真的,我都有点同情你了。”
挑拨的话语如毒液喷溅,神帝漠然不动,仿佛什么都没听见。
谢挚的神情却隐有波澜,她飞快地看了姬宴雪一眼,流露出心疼的意味:
她知道,在某种意义上,囚牛的话,其实并不能说错。
作为摇光大帝,姬宴雪的确承受的太多,而又得到的太少。
而这一切,世人都看不到,也不理解。
——就连她,之前也不是对姬宴雪怀有诸多偏见误解吗?
“你说的话已经够多了,囚牛。如果你以为这样就能动摇我的意志,那你就错了。”
“我是准备粉碎的,就像太一神一样……很早之前我就知道,这是属于我的命运,我选择平静地接受这命运,并没有任何不情愿。”
“而你,根本无法理解我,你的猜测,只是一种自以为是的侮辱罢了。”
姬宴雪缓缓俯下身,盯着囚牛因为疯狂而发红的眼睛,低声地、一字一顿地说:
“真正可怜的是你,是工具一般的龙族,是困在仇恨里万年不得出的云青紫,没有自身的意志,沦为了过去的傀儡,从来不是我。”
“我是一个没有未来的人,但我有无穷的现在……而这,就已经够了。”
谢挚轻轻拉住了女人的手指,像是安慰。
这一次,没有任何犹豫,姬宴雪有力地回握回去。
更何况,还有谢挚在她身边。
她是她早已注定结局的生命里,最大的惊喜。
“不要再做最后的挣扎了,这都是无用功,我已经发现你在积蓄能量,试图自爆了。”
姬宴雪眉心发光,生命符文闪烁,囚牛的身体霎时变为石块,封锁住自爆的可能。
“嚓——”
神帝抽出那支为了挑衅她被狻猊射来的神族箭矢,插入囚牛的咽喉,看着那死不瞑目的石像彻底崩解。
“结束吧。”
真龙长女,囚牛陨落!
裂州之战至此,真龙九子,已经全部饮恨五州!
失去了长官的龙族大军悍不畏死地冲了过来,每一个眼里都喷着火焰。
像没听到他们震天的呐喊声一般,姬宴雪慢慢直起腰,甩了甩手臂,随意地活动了一下身体。
谢挚看到她眼中柔和的笑意。
那样好看的、碧绿的眼睛里,只映着她一个人。
“抱歉,明明之前说好,要为你取得真龙的宝珠的,没想到,被囚牛给咬碎了……”
女人笑着冲她眨眨眼睛,竟然有些少见的孩子气:
“——所以,为了补偿,要不要看一场星星?”
“会很美的。”
摇光大帝姬宴雪,终于在世人面前展开了大道图景。
无数火一样的流星,携带着不可阻挡的雷霆之力,如天罚一般滚滚坠落,映亮了整片天穹,也照亮了真龙惊恐的面容。
“破军星!”
第348章 神殿
整个天穹仿佛成为了流星的画布,星辰从中倾泻喷涌,美得惊人,同时也隐藏着致命的杀机,坠落时在大地上开出了无数死亡的花朵,又像是星星的巨浪,龙族军士只能被其吞没,纵然竭力抵挡,但却没有任何反抗之力。
这场面极为震撼人心,有一股奇异惨烈的壮美——
生与死同台竞技,鲜血与星光一齐飞溅,火焰与符文流淌交织,隆隆巨响混合着龙族不甘的怒吼,绘成了一幅叫人永生难忘的画面。
谢挚连呼吸都屏住,脑海中一片空白,只是呆呆地望着龙族大军被流星吞噬。
天啊。
这就是姬宴雪送给她的星星……
星辰还在大颗坠落,在这满天星光里,她情不自禁地去看姬宴雪。
女人的碧眸中映着跳动的火光,注视着龙族最后的挣扎,神情极平静,好像引动流星屠灭真龙的人不是她一样。
“你真的把星星摇下来啦……”
谢挚心里只能想到这句话,无意识地轻叫出声。
姬宴雪转过来,盯着她笑了一笑:“喜欢吗?”
“喜欢……”
没人会不喜欢的,刚刚看到的时候,简直连灵魂都发颤——谢挚叹了口气:“我一直都知道你很强,只是没想到,竟然这样强。”
仅仅是展开大道图景而已,不费吹灰之力,便将剩余的两千真龙全部剿灭了。
一位半神的大道图景,一支军队的覆灭,一场战争的胜利……世上恐怕再也没有这样奢侈的礼物了。这样的事,也只有姬宴雪做得出来。
“杀一群群龙无首的长虫而已,没什么大不了,他们看着勇猛,其实已是强弩之末了。为了攻下西荒和中州西郡,龙族消耗了不少力量。”
“人族做出了可敬的抵抗……我很佩服。你们的功绩,要在五州传唱。”姬宴雪郑重地说。
抵抗背后,是血淋淋的牺牲与无数人的性命……
谢挚的心沉重下去,轻轻摇摇头,说不出别的话。
星光终于熄灭,而面前的大地上已经没有站立的真龙——他们全都倒下了,只有巨大的裂缝与燃烧的火焰,暗示着这里方才发生过什么。
龙族奔着灭亡五州而来,没想*到自己反而先踏上了灭亡的道路,这未尝不是一种历史的玩笑。
“云青紫!你太慢了——龙族军士已经全军覆没!”
姬宴雪仰头,凌厉的目光似能穿过无数距离,看到正在星星海中极速奔行的龙皇。
几息之后,一道冰冷的神识如闪电般回应:
“明日。”
“明日正午,本尊将至五州,与你决战。”
“姬宴雪,我等着你,太古战场见!”
“太古战场吗……哼,好。”
情理之中的地方,看来云青紫还是对西海故土颇有心结,姬宴雪收起破军剑,冷冷一笑:“在万年前的古战场上决战,真是再合适不过了。”
这一战,会是夺运之战的漫长回音,与最后余震。
真龙与神族的万年仇怨,将会在她们两人之间,以一方的死亡作为终结。
——也或许是两败俱伤,同归于尽,姬宴雪想。
但这两个结果,其实并没有很大差别。
“明天就要最后决战了吗……”
谢挚有点恍惚:这么快……
她心里忽然紧张起来,像缺了一块什么东西一般,抿着唇,抓住姬宴雪的衣角不肯松开。
姬宴雪垂眸,在她的脸上看到迷惘与不安。
“别担心,谢挚,还有一天呢。”
谢挚看起来,倒好像比她这个要上战场的人还害怕似的……
姬宴雪喜欢她在意自己,这让她觉得很受用,可又不想见她担心。
她宽慰着,顿了顿,又笑道:“——还是说,你觉得我会败吗?”
“不……”谢挚此时仿佛连玩笑也听不了,闻言只是摇头,极认真地回答:“你不会败的,你可是摇光大帝,怎么会败?……你会活下来,一定会。”
前一句还略有迟疑,说到后面,她却一下子抬起脸,直视着姬宴雪,目光坚定,像在许诺一般。
因为这笃定,姬宴雪怔了怔,随即笑起来:“那是自然。”
距离云青紫归来还有整整一天,姬宴雪决定先回西荒休整。
决战前的一晚,她想在昆仑山上度过,而且她还没有收殓战死的同族的尸身。
谢挚自然陪她同行,一路默然无言。
——惨烈,战后的大荒,只能用惨烈二字来形容。一切语言在这时都显得苍白且无用了。
在兽潮的践踏下,星罗十六部的众多名城化为了废墟与灰烬,原野上堆积着累累的尸骨,干涸的天恩河道被血染成了铁锈般的暗红色。
千里之内,放眼望去,竟无人烟。
战后的景象,如同被水浇湿的地狱一般,它不再燃烧了,而是被死亡与寂静永久地封存。
谢挚只是匆匆看一眼,都觉得仿佛有烧红的烙铁猛地按上了她的眼眶。
她想起少年时在英才大比中认识的许多朋友,那些少年来自大荒的各个地方、各个氏族,说起家乡的繁荣美丽时无不兴奋快乐,眼睛都在闪闪发光。
——但是现在,他们的家园化为了血海,而他们年轻的生命做了这血海里一片小小的浪花;再也看不见那些活泼的笑脸了。
“那是……”
在暗红的西荒大地上,一点黯淡的白十分显眼,谢挚用神识扫了一眼,觉得有些熟悉:“是个石人么?它好像还活着……?”
“走,下去看看。”
两人来到那石人面前,它正呆呆地跪在一堆尸骨面前,浑身布满伤痕与裂缝,听到有人接近,这才僵硬地慢慢回头看。
这一看,它那木讷滑稽的脸庞上,却一下子浮现出了惊喜与不可思议:“小主人……!神山保佑,你还活着,你还活着!”
……小主人?
姬宴雪微微皱了皱眉——太陌生而又太久远的称呼,但也确实让她想起来了眼前这具石人的来历。
“你是……我小时候做的石人?”姬宴雪犹疑地问。
“是我,是我啊!”见姬宴雪竟然还记得它,石人愈发激动。
谢挚终于也慢慢认出了它:“你是那个……万兽山脉的石头人?和貔貅、小白鸟在一起的石人?你怎么会在这里?他们呢?”
石人僵住,似是十分不愿意回忆,许久才艰难道:“……他们……因为不听命令,便被龙族给杀了。”
“那你怎么活了下来?”姬宴雪立即意识到了不对劲。
“……”
石人沉默,慢慢垂下头去,看着自己的手。
姬宴雪脸色微变,已经猜到发生了什么:“你——”
话音未落,一团黑影似乎筋疲力尽,从天空中软绵绵地坠落下来,直直栽倒在地。
谢挚一惊,却又觉得熟悉——但是怎么会熟悉?怎么会?
预感到了什么,她的心跳得厉害,手也抖得不停,耳朵里嗡鸣不休,眼睛也仿佛看不清东西了,重重喘着气,弯下腰,跪下去,将那团血肉模糊、几乎不成形的生灵翻过来,极其轻柔地抱在怀中。
——是火鸦。
虽然“它”看起来已经完全不像她记忆中的火鸦,那只羽毛油光发亮、红喙红爪、总是喜欢号称自己是万兽山脉一枝花的漂亮乌鸦,更像是一块破布,或者说,一块裹着骨头的皮毛,但谢挚还是一眼认出了它,它就是火鸦,她的朋友。
“火鸦……”
谢挚抖着手,几乎不敢去触碰它,火鸦的体型比她记忆中缩小了好几倍,“你怎么会变成这样?没事的,不要怕,不要怕,我会救你的,我有……对了!我有宝药,很多很多……”
她急促地喃喃自语着,去摸小鼎。
姬宴雪按住谢挚的手,朝她沉默地摇了摇头。
谢挚像是不能理解,仍旧去取,又被姬宴雪重新止住。
看到姬宴雪眼中的疼惜,她这才仿佛明白过来一点什么,又像是什么都不明白,茫然地轻声问:“怎么了?为什么不让我动?”
“……已经来不及了。”
见谢挚仍然在发愣,姬宴雪不得不再重复了一遍。
说得更清楚,也更残忍:
“已经来不及了,谢挚。”
“这只火鸦把自己所有的血精都耗尽了,现在药石无医,即便真神降临,也无力回天。”
“……”
像是听懂了姬宴雪的话,谢挚终于不动了。
其实她知道的。
看到火鸦的第一眼,她就已经知道了。
它已经走到生命的边缘,而她来得太迟,无力搭救半分。
火鸦黯淡无光的羽毛在膝上翻飞,谢挚觉得自己的心好像被穿出了很多孔洞,能听到风在其中穿过的声音。
怀中冰冷的鸟儿却忽然很轻微地动了一下:“是……是小挚吗……”在昏沉中,它好像感受到了熟悉的温度。
“是我,是谢挚!”谢挚一愣,随即狂喜:“火鸦,你能听见我说话吗?再坚持一下好不好?我在这里,我在这里,我回来了……”
“我找了你——找了你好久……咳……”
火鸦笑了,声音嘶哑,它剧烈地咳嗽,更多的羽毛随之脱落。
无休止的飞行已经耗干了它的一切,方才它在天上飞着,盯着地面上的一点白色,终于再也支撑不住,眼前一黑,掉了下来。
没想到,它的运气这样好,竟然落到了谢挚身边。它原本已经对找到谢挚不抱任何希望了……
“你这个坏家伙,讨厌鬼,大混蛋……明明说好只是去中州修行几年,却把我抛下,再也不回来了……我再也不要和人族交朋友了……”火鸦虚弱地抱怨。
“对不起,对不起,我不该——”
火鸦却用尽全身力气,软软地扑过来,用翅膀搂住谢挚,轻轻蹭她的脖颈。
“小挚,我好想你,你长大了,我好想看看你现在长什么样子,但是我的眼睛……看不见……牧首大人说你还活着,我好高兴……她让我来找你,告诉你快走,去星星海,不要回来……”
“祭司、钱城主、牧首大人都死了,丹朱鹤也死了……死了很多很多人……流不完的血……龙族实在是……太强大了……”
回忆起了那些可怕的画面,大鸟的身体又开始战栗发抖。
它的意识已经混乱不堪,不知道自己此刻身处何方,时而迷茫,时而惊惧,只是颠三倒四、语无伦次地倾诉:
“我很怕,不敢降落,一直在飞,我累得要命,想停下来,或者死掉,但是不行,我还没找到你,牧首大人让我找你……你去了哪里?小挚,我想你,我想你……”
“小挚,我好想飞啊……”
可是它如今,却已经飞不动了。
火鸦的气息越来越微弱,仰面倒在谢挚的腿上,胸口的起伏越来越小,它方才都只是最后的回光返照罢了。
其实,姜既望根本没有指望火鸦能够找到谢挚——她很清楚,五州如此广大,找到一个人谈何容易?她只是想找一个借口,放火鸦走,让它保全性命罢了。
只是她却没想到,这倔强的鸟儿,居然真的将她的话当成了最后的托付,将生命都抛付在了这项使命上。
龙族入侵五州已有半月,火鸦便在五州日以继夜地飞行了十余天,一次又一次地燃烧血精,找寻谢挚的身影。
不知想到了什么,它嘿嘿傻笑了两声:“……下辈子,我要吃遍全天下最好吃的东西,每天都带着你到处玩,你说好不好?对了,还有牧首大人,丹朱鹤,和小狮子……”
“好,好,你想吃什么我都给你买,什么都行……火鸦,不要闭眼,你很累吗?”谢挚用手指一下下抚摸它的羽毛。
火鸦像从前一样咂咂嘴,它还不知道,自己的喙早已经折断了:“哎,是有点……”
“小挚,我好困了……你给我唱首歌好不好?就唱我……就唱我妈妈的那首歌,我想听……”火鸦请求。
它从前和谢挚整天呆在一起,谢挚笑话它,明明是只鸟,却连首歌都不会唱,气得火鸦直跳脚,搜肠刮肚了好久,才在记忆深处里扒拉出一首简单的曲调。
火鸦说,这是它还没长大的时候,它妈妈随口唱给它听的,谢挚听了印象很深,到现在也还记得。
“好,我给你唱……”
谢挚怎能不答应。
她停了片刻,轻轻地唱起来。
“小小的、小小的鸟儿,翅膀用力挥,再飞快些吧、
快快飞出饥饿与泪花。
嘴里衔一颗花种、
它发芽的地方,就是你的家……
……
飞吧,飞吧,救不了你的妈妈。”
依偎在谢挚的怀里,火鸦最后调整了一个舒服的姿势,发出了一声满足的叹息。
它很想再张开嘴,嘲笑一下谢挚竭力忍耐的哭腔,让谢挚笑一笑,不要为它哭泣,但它已经没有一点力气,而且也什么声音都发不出来了;它感觉自己好像失去了形体,变得轻盈,不再疲倦,回到了最原初的过去,变成了一只雏鸟或者一颗鸟蛋,还在母亲温暖的羽翼下,昏昏沉沉地做着一场关于森林与天空的梦。
“……天真蓝。”
在意识最终消散的前夕,火鸦梦呓般轻轻地咕哝了一声。
……正如它初遇谢挚那天,也是这样一个好天气。
像是没有察觉到火鸦的死去一般,谢挚还在继续唱,直到它的躯体缓缓自燃,化为灰烬。
火鸦继承有一缕朱雀血脉,这种鸟儿死后是不会有尸体的,只会燃烧,和青烟一起,上升到天际。
许久过去,谢挚仍旧一声不响,安安静静地跪坐在原地。
“谢挚……”即便再不忍心,姬宴雪也不得不开口打断她的悲痛。
出乎她的意料,谢挚忽然说话了。
她的声音竟然意外地平静,甚至可以说是轻快。
“……你大概不知道它是谁,它是一只火鸦,名字叫朱眉。”
“我是十四岁的时候遇见它的,刚见面我们就打了一架,族长把它倒吊起来,后来我们慢慢熟悉,整天整天,我们都呆在一起……玩,修行,冒险。阿英长大了,她有自己的事要忙,火鸦变成了我最好的朋友。”
姬宴雪怜惜地注视着谢挚,默默住了口。
她知道,谢挚这个时候太需要一个人来说话了,她只需要倾听和陪伴。
“它很聪明,也很狡猾,有的时候也很笨,爱闯祸,嘴巴欠,到处得罪人,给我惹出许多麻烦来;万兽山脉深处那么危险,它不想去,但拗不过我,还是陪着我去了,出来的时候我受了伤,昏迷过去,是它背着我,一路走出万兽山脉,把我带回氏族里。”
回忆起少年时的美好,谢挚不自觉露出了微笑:
“在族里它也整天闲不下,不是到处找浆果,就是偷铁剑蜂蜂蜜吃,然后被叮得满爪子包回来,跟我抱怨连天……它还偷摘植物大能的葡萄,为了给我送一块宝石,误打误撞闯进过太古战场……”
“……”
“……”
“……它是被……活生生累死的……”
谢挚吸了口气,静默又静默,忍耐又忍耐,终于极艰难地,一字一字,说出这句话。
她的眼泪再也忍不住,大滴大滴地滚落下来,但她却仍然在笑:“你不知道,它是多么懒、多么能偷奸耍滑的一只鸟,只要它不愿飞,任谁来了也绝拉不动,我不背着它跑就不起来……”
但就是这样爱偷懒的一只鸟,竟然是被累死的。
它夜以继日地不停飞翔,精疲力尽,惊恐万分,熟悉的大荒沦为了翻涌的血海,没有一处安全的小岛可以安身立足,供它停靠休憩,无法着陆,它只能不停地接着飞下去,一面泣血,一面继续无望地搜寻谢挚的身影。
谢挚光是想一想,都觉得心如刀绞。
它落在她怀里的时候,是那么轻,那么轻啊——就像一片纸一样。它该飞了多久,找了她多久啊。
它飞出了危机重重的万兽山脉,飞出了尸横遍野的雍部,飞出了生灵涂炭的大荒,却没能飞出生死之间。
姬宴雪沉默上前,拥住不断颤抖的谢挚:“……不要再忍了,哭吧。”
像是被这句话所刺激,谢挚终于忍不住失声痛哭起来。
自出秘境以来所有压抑的悲伤一齐涌出,她被过于巨大的痛楚击倒,紧紧地抱着姬宴雪,哭到哽咽难言、肝肠寸断。
“它只是一只鸟——它什么错都没有犯,只想快快活活地活着,为什么,为什么它要落到这种地步?”
“如果一定有人该死,那也应该是我才对,为什么要是它,为什么?我不明白……”
“还有牧首大人,夫子,宋师姐,他们都是一群世上最好最好的人……为什么他们要死呢?我好后悔……我做错了好多事……”
谢挚的眼泪打湿了姬宴雪的肩膀,她轻轻吸了一口气,眼眶也红了,不知道该怎样安慰,只是无措地一下下抚摸谢挚的后背,反复低声道我在这里,不要难过。
她从来没有见谢挚这样过。即使她活过数千年的岁月,见过无数生灵的生死离别,此刻却也禁不住被谢挚牵动了情绪,为她的痛楚而痛楚,为她的悲伤而悲伤。
哭到没有力气,谢挚渐渐平复了下来,又在姬宴雪怀里靠了一会,这才挣扎着慢慢站起。
火鸦的灰烬还剩一些,谢挚本想留下来,做个念想,但想一想之后,又觉得还是不必了。
“……飞吧,飞吧。”
她将手中的灰烬撒向天边,轻声道:“火鸦,飞到没有痛苦的地方去吧。”
姬宴雪走到石人面前,石人抖了抖,惶恐地叫:“小主人……”
“不要这样叫我。我早就不是你的主人了。”
听出她的冷厉,石人一阵沉默。
“……对不起,小主人,我知道我铸下了大错,我不该听从龙族的命令……他们不想消耗自己的兵力,想用兽潮征服大荒,而我……而我不想死,我想活着。”
“是您给了我生命啊!您都忘记了吗?”它仰起头来,“您雕刻了我,想让我陪着您,做您的朋友,只是神帝陛下不同意……我的生命来之不易,我想……珍惜。”它还是习惯叫姬宴雪小主人,而管她的母亲叫神帝。
“你的生命来之不易,别人的生命就来得轻而易举,是吗?”
“……不,不是,我——”
姬宴雪上前一步,按住激动的石人。
符文闪烁,她收回了许久之前赋予它的生命,看着它重归于无知觉的土石。
“我终于明白为什么当初母亲会如此愤怒了……”姬宴雪轻声叹息:“生命符文,绝不可以为了一己私心随意乱用……她当年惩罚我,是对的。”
收拾好心情,路途仍要继续。
一日之间,她们跨过数万万里距离,来到大荒最西方,昆仑神山仍然巍峨壮丽,粉尘似的雪晶在山巅飘洒,火红的夕阳照射着玉石般的冰壁。
——如果忽略许多神族战士结冰的尸体的话,这会是一幅很美的画面。
自从踏上昆仑山之后,姬宴雪就格外沉默。
她早已预料到了山上的景象,因此在看见第一具尸体的时候并未失态,只是脚步微不可察地顿了顿。
然后她迈步,平静地走过去,跪下,郑重轻柔地抱起同胞残破的身体。
那是一个看起来非常年轻的女性神族,金发散落在美丽的脸上,看起来像是只是睡着了,仿佛随时还会苏醒。
昆仑山上常年冰寒无比,神族战士们的尸体保存得很好,连脸上的血迹都很新鲜,好像刚刚才溅上一般。
姬宴雪抬指,温柔而又耐心地替她理顺头发,擦掉那块血迹。
谢挚看不清女人的神色,只能看见她淡金色的睫毛低低地垂着。
她无声地跟着姬宴雪,两人一一将尸身收殓。
一切都结束后,夜晚已悄然降临。
看着姬宴雪的背影,谢挚觉得自己应该说句什么,可是口张了又张,什么言语又都显得太苍白。
“此战,折损了我族的九成,还有数百神族逃了出去,也未见小狮子的尸身,她们应当是将它也护走了……”
姬宴雪轻声说:“能逃走哪怕一个,也是好的,我很高兴。只要还活着一个,我们便还没有灭亡,神族便还有希望。”
“为保卫五州而战死,是神族的荣耀。在神帝没在的情况下,她们还是竭尽全力,组织起来,杀死了三个真龙仙王,大大减弱了龙族的攻势,这是极不容易的功绩,她们是了不起的战士,我为她们骄傲。”
“只有我,却是无能的神帝。”
姬宴雪的腰身仍然笔直,只是透露着一点说不出的疲倦。
她已经很累了。
“你去偏殿休息吧,谢挚。那里受损不多,尚算完好。我想一个人静一静。”
“……好。”
即便担忧姬宴雪的状态,谢挚也只能答应。
确如姬宴雪所说,偏殿保存得还算完整,陈设俱全,并不多么华丽,甚至有些空荡;这里大概是姬宴雪平时读书休息的地方,到处都是她的痕迹和气息,桌上散落着未读完的卷轴,并几把精巧的刻刀。
谢挚还找到了一壶酒。
她思索了片刻,坐下来,开始喝酒。
这神族的佳酿口感独特,喝下去时如饮冰雪,落入肚腹后才像火一样地滚烫,谢挚的酒量较少年时的确好了许多,但仍然谈不上是善饮之人,不一会儿,便轻轻地吐热气,浑身都蒸开一层薄薄的粉色。
“唔……”
她感觉已经有些醉了,半撑着身子,展开一面水镜,支起头审视着镜中人。
清润的眼,泛红的脸。
嘴唇红润,下颌线细致,有酒液顺着下巴缓缓地流进敞开的领口里。
是很美的。她心想。
或许还可以更……谢挚干脆解开外袍,伸手拿起酒壶,慢慢浇在胸前,轻薄的衣衫湿透贴紧在身上,显出窈窕的曲线,她低下扯了扯将散不散的腰带。
好像很容易扯破。
就着醉意,她走出偏殿。
……月亮好亮啊。
站在昆仑山巅的神宫门前,月光照在雪地上,如白昼一般,谢挚这时才后知后觉地涌上一点羞耻和紧张。
她踌躇了一下,舔了舔唇,还是轻轻敲响神族圣洁的大门。
好像过了很久,又好像只过了几刻。
门开了。
略带疲倦的美丽女人出现在门间,微微偏头看向她,似在问询。
月光给姬宴雪整个人都镀上了一层温柔的银辉,美得惊人,谢挚感觉自己的心好像也被缓缓推开了一道缝隙。
她吸一口气闭上眼冲进来人的怀里,勾着姬宴雪的脖颈,直接吻上了女人的唇。
第349章 情潮
冰冰凉凉,像她这个人。
谢挚有点恍惚地想:姬宴雪的唇,吻起来原来也是软的……
她吻了一下,姬宴雪没有回应,她自己倒先受不住似的开始细细地喘,横下心又凑过去,踮脚去吻。
女人终于有了动作,轻轻扣住了她的腰身,将她限制在一个合适的距离。
“你喝酒了。”
姬宴雪垂眸陈述,目光扫视过怀中人水光粼粼的眼瞳与带着粉晕的面颊,以及……锁骨下大片裸露的雪白肌肤,语气平静而又清淡,仿佛毫不动容。
谢挚的衣袍被酒液打湿了大半,姬宴雪微微蹙了眉,俯身凑到谢挚颊边,嗅到浓烈的酒气,混合着谢挚自己的气息,蒸出一种润泽的甜香。
“……你这是喝了多少?”
轻柔的呼吸似有若无,姬宴雪的问句也低,裹在颈间,谢挚浑身都颤了颤:“一点点而已……”
小声说着,她仰起脸,又去轻吻姬宴雪的下巴。
“……谢挚。”姬宴雪喘了一口气,往后稍仰了仰。
“你知道自己在做什么吗?”
她盯着谢挚的眼睛,仔细打量她的神情,想要确定她现在是否清醒,声音愈低:“我可不是什么坐怀不乱的正人君子。”
这已经是她忍耐的极限了,但谢挚却好像对她的危险毫无察觉一般,仍然在试图吻她,跟她贴得更近。
“我知道……”
谢挚踮脚,慢慢靠在女人的颈间。
“我在勾引你啊,摇光陛下。”她软声说。
“……”
姬宴雪深深地凝视她,眉目却柔和下去:“不得不说,很成功。”
她俯身吻住她。
两人吻着进了主殿,姬宴雪将谢挚压在墙上,她虽然是第一次亲吻,却仍然占据着主导地位,温柔而又强势,吻得谢挚说不出话来,只能在间隙发出散乱的喘息:“哈啊……”
姬宴雪顿了顿,笑着评价了一句:“声音很好听。”
谢挚又羞又恼,嗔她道:“姬宴雪!”
姬宴雪挑眉:“嗯?不叫摇光陛下了吗?”
“什么癖好,喜欢这种时候被叫陛下……”
“那你喜欢叫什么?”
“我……我可以叫你阿宴吗?”谢挚许久之前就想这样叫了,又有些叫不出口。
“阿宴……”
姬宴雪品味了一下——陌生的称呼,但从谢挚口中叫出来,似乎什么都很好听,“还从没有人这样叫过我呢……你想怎样叫,自然都可以。”
她自己都没发觉自己神情极宠溺,声音更是柔得仿佛能滴出水来。
“……阿宴,你……喜欢我吗?”
谢挚眼中有一丝不安与犹疑,姬宴雪无奈地叹了口气,又觉心疼。
“我还以为我已经表现得很明显了……看来还是不够,竟然叫你怀疑。”
她轻笑着摇头:“傻姑娘,如果不喜欢,我根本就不会吻你。难道我看起来很闲吗?还是说,你觉得我来者不拒?”
“不……不是……”
“为什么今晚来?这算是什么?”姬宴雪紧了紧她的腰。
“因为我想……”谢挚斟酌着字句:“……不留遗憾。”
“还因为我……我自己想要这样……”
这话相当直白,她眼睫颤动,说得磕磕绊绊,脸颊已经全红了。
姬宴雪觉得她真是可爱极了,忍不住叹道:“早知如此,八年前初见你时,我便该将你留在昆仑山上,娶你做我的妻子……”
白白浪费了八年时光,真是可惜,倒叫云清池那种人伤了谢挚的心。
“不过仔细想想,还是现在这样更好一些。”
趁着谢挚如今对她用情尚未太深,否则她明日倘若战死,谢挚如此重情,她该多么难过。
姬宴雪知道,明日会是一场艰险的苦战,而她并没有必胜的决心。
这是一个矛盾的悖论——据姬宴雪的推断,云青紫在星星海历练万年,战力应当与自己不分上下,就算有差距,应该也极其细微。
如果想战胜云青紫,那么她需要成神,否则她并不能取得优势;可是成神,也便意味着死亡。
任她怎样想,这也是个破解不开的死局。
姬宴雪并不怕死,为五州战死,是她的光荣,她很早之前便意识到了自己的命运,并没有任何愤恨不甘。
但是谢挚,却让她犹豫。
她在世间唯一不舍的,便是谢挚,更不想谢挚为她难过,因此才一直隐忍克制对她的情意,刻意与她保持距离。
直到今晚,谢挚扑到她怀里吻她的时候,理智上姬宴雪再清楚不过地知道,自己应该推开她——这算是什么?这算是什么?她在心里不断自问,但胸中激荡的感情却叫她难以自制,终于还是拥住了她,开始回应。
是的,她也渴望她,谢挚对她有着致命的吸引力。
……就放纵这一次吧,即便自私,即便不应该,又有什么关系?这是真的……最后一次了。
第一次见姬宴雪,原来已是八年前的事了……那时她无论如何也没有想到,自己日后有一天会和姬宴雪如此亲密,谢挚道:“才不要,你那时候只会惹我生气……”
姬宴雪也想起来了她们初见的场景,那漂亮的大荒少女气得要命,骂她昏君,一下子笑出声,摇头道:“你真是……”
“真是什么?”
谢挚睁大眼睛,姬宴雪顺势吻住她的唇瓣,含着她的舌尖柔声讲:“真是可爱。”
她一路往下,去蹭吻谢挚的脖颈,亲昵从容,而又慢条斯理。
“哈……”谢挚敏感地仰起脸,捂住嘴唇,倒吸一口气。
“很早之前我就想问了,这个金印……是怎么来的?”
姬宴雪仿佛格外喜爱似的,用了些力吮吻那枚印记,饱满的红唇压在雪色的脖颈上,极尽狎昵。
“是……是在北海的时候刻的……啊……”
谢挚听见自己的声音抖得厉害,她脑子晕乎乎的,全糊涂了,姬宴雪问什么,便乖乖地答什么。
姬宴雪“嗯”了一声,没有再多问,只是反复地吻她的唇与耳廓,起先像是怜惜的安抚,之后情欲意味渐浓,混在一起,全分不清;
大殿空旷,谢挚却觉得自己与姬宴雪好像隔绝出了一个狭小的空间,在这愈来愈热的空间里,连空气都仿佛黏腻了,只有姬宴雪和她的吻,从四面八方无可躲避地落下来,她承受着,心脏鼓动,血液沸腾,愈发头晕目眩。
“去……去榻上……”
温度逐渐攀升,谢挚勉强分出一点尚在的神智,恳求地拉了拉女人的衣角,“我站不住……”
姬宴雪抱着她上了软榻,谢挚还没来得及喘匀气息,女人的吻如影随形,便又落下了。
谢挚来时本就脱了外袍,只一件被酒打湿而紧贴身躯的里衣而已,为了引诱姬宴雪,甚至还特意解散了衣领腰带,此时被压在榻间,愈发散乱,几乎不成样子。
姬宴雪目光扫过,心里明白,眼里笑意更浓了一些,她喜欢谢挚为她用小心思:“是为见我故意的吗?”
也不待谢挚回答,吻她道:“我很喜欢。”
“那酒很烈,喝了是不是感觉不太舒服?”
谢挚的确觉得小腹像火在烧一样,但她又不太能确定,到底是喝酒的原因更多一些,还是——
姬宴雪冰凉的手指压下,蕴着法力,帮谢挚化解。
但在帮助之外,又有一些别的感觉……渐渐渗出来。
她怎么、怎么好像……天生就会调情一样——
这太折磨,谢挚咬唇,艰难地发出一个音节:“阿宴……”
“嗯?”
姬宴雪咬着一截腰带,缓缓扯开。
她这样美得要命,本就是冶艳浓烈的容貌,此刻红唇微启,眼波流转间尽是绮丽的欲色,极为动人心魄,谢挚一时之间什么话也忘了,只是呆呆地盯着她看。
直到她注意到姬宴雪长久停住的视线,这才回过神来——姬宴雪应该是看到她胸口的伤疤了。
虽然昆仑山宝让她重获新生,但剖心的伤疤依然留在那里,不能祛除。
谢挚下意识便想躲藏或者遮住,但显然已经来不及。
她其实不是在意外貌之人,但不知为什么,此刻在姬宴雪的注视下,心底莫名便涌出了一点心酸难过——大概在喜欢的人面前,人总是容易更脆弱一*些。
“……怎么啦?很难看吧?”谢挚勉强笑了笑,小声问。
“不……”姬宴雪摇头。
她俯身,极温柔、极郑重其事地在那伤疤上落下一吻:“很美。”
谢挚原来受过这样重的伤啊……
怪不得,她改变了修行方向,不做体修了。
姬宴雪忽然有了具体的实感:当初那个明媚天真的大荒少女,是趟过海一样的苦楚,才慢慢长大,渐渐沉默,变成现在这样,站在她面前的。
她还能有勇气信任她,接纳她,在她面前袒露最柔软的自我,更是极不容易。
不是只有她一个人在克制感情,在暗处,谢挚一定也曾同样无数次地徘徊犹豫过。
她的顾虑,并不比她更少。
“你受苦了,小挚。”
“我向你保证,从今以后,没有任何人再能伤害你半分……。”
姬宴雪低缓地道,说到最后一个字时,二人的鼻息已经相融。
她吻了吻谢挚,抬起身子,也褪下衣袍,神族果然是被上天偏爱的种族,浑身上下没有一处不完美得像大道的造物,每一处肌肤、每一条曲线、每一个起伏的弧度都漂亮得惊人。
谢挚看得移不开眼,她听见自己惊艳的低叹——
大概是秀美端艳的山峦吧……解下铁甲,应有无限柔软的春光,如潮涌一般倾泻。
不可接近的、高傲肃冷的雪山,融化之后,竟是这般。
她模模糊糊地想:
这样美丽的景色,除了她之外,再也没人会看到了。
隐秘的欢喜在谢挚心里散开。
只有她可以得见,只有她。
姬宴雪似乎低低地笑了一声,重新压过来:“我好看么?你都看得入迷了。”
“好看极了……”
仍旧是吻,缠绵热烈的吻,或许是酒意上涌,也或许是被姬宴雪的美色蛊惑了心神,谢挚越来越主动,姬宴雪显然满意于此,朦胧地低叹:“奇怪,明明是你喝了酒,我却也觉得好像醉了……”
“小挚,你好甜……”
神帝困惑地蹙眉:“是来的时候吃了糖果么?”
紧接着她又否定了这个猜测:“不……不对……”
世间没有糖果是这滋味,这样甘芳,叫她沉沦留恋。
谢挚只觉得热,好像有温吞的细火在她皮肤下连绵不绝地丛丛燃着,却偏不给她个痛快,烧得她愈来愈口干,心跳愈来愈急,耳边尽是凌乱的喘吟呜咽,忽然她混沌的意识才明白过来——那是她自己发出的声音。
姬宴雪垂首亲吻她,像微风,短暂地令那火势一滞,但也只是减缓了一瞬,紧接着又愈发猛烈地燃烧起来,仿佛灵魂和血液都滚沸了。
“小挚……”
(无脖子以下描写)
……,谢挚浑身都像弓弦一样绷紧发颤,她听到姬宴雪情难自禁的低低喟叹。
“你真美……你是全天下最好的姑娘……我好幸运被你喜欢,小挚,小挚……”姬宴雪动情地呢喃。
“……我爱你。”
谢挚张开眼,看见姬宴雪低垂的眸中尽是柔润的水光。
一滴晶莹的汗缓缓滑落,坠在女人弧度完美的下颌,微摇,露珠一般。
像是受到蛊惑,谢挚仰起身子,昂首张唇,将那滴汗舐去。
姬宴雪的动作顿了顿,旋即更热烈地回应。
谢挚攀着她的肩,觉得自己好像大海中的一叶小船,只听到姬宴雪隐忍而又压抑的喘息,一声一声,滚进她耳骨,刮得她心脏和四肢百骸都阵阵发麻,姬宴雪身上总是有一股馥郁的香气,此刻在情欲的熏蒸之下愈发温浓,这股香气包裹着她,让她醺醺然。
“我明白为什么龙族为什么热衷床。事了,原来是这样,原来是这样……”
姬宴雪喃喃叹。
女人的金睫下笼着柔光,是极温柔的情绪,谢挚迷醉地望着她的眼眸,碧波微漾,感觉自己仿佛连肉。体带灵魂,都在这水一样温柔的眼神中化开。
她今日才知道,什么叫做欲海沉沦了。
(无脖子以下描写)
到达一次,姬宴雪仿佛不知疲倦,又来吻她,谢挚无法拒绝,她自己其实也不舍得和姬宴雪分开——时间太珍贵,又太短暂。
只有一夜啊……她们两人心里都明白。
“明天……明天……不要紧吗?”谢挚还记得正事。
“不必担心,我会赢的。”
是的,谢挚知道姬宴雪会赢——但是付出什么代价?
如果只有付出生命才能战胜云青紫,那么这胜利,又还有什么意义?
到了这时候,姬宴雪还不肯对她说实话……
按她原本的打算,大概是想在殿中独自一人静坐一晚,第二天,便战死在大道下吧。
那样孤寂,那样决绝。
这就是她为自己选的道路。
“阿宴、阿宴……”
不知为何,她鼻头一酸,竟掉下泪来。
“怎么了?疼吗?”姬宴雪动作一停。
“不……”
(无脖子以下描写)
……
她只觉胸间堵着一股酸涩痛楚的情绪,既极欢喜,又极难过,在这完全矛盾的情绪里,于是渴盼更重更激烈、甚至是粗暴的对待。
姬宴雪应该也有与她相似的感觉,沉默地应允她的请求。
“阿宴,抱我……抱我……”
在……的时候,谢挚哆嗦着打开识海,与姬宴雪相连,灵肉交融的感觉实在太美妙,叫她灵魂都发颤。
(识海,是一个玄幻小说的名词,打开识海类似于打开精神空间,没有性暗示)
甘作一生拼,尽君今日欢。
……
……
……
纠缠整整一夜才止歇,谢挚依在姬宴雪的怀里,身体十分疲倦,精神却很清醒,怎么也看不够似的,爱恋地轻抚她湿润的眉眼。
气氛宁和而又甜蜜,姬宴雪闭着眼笑起来。
她捉住她的手在唇边吻了吻,声音还有些沙哑:“怎么了,还想继续吗?我不是不可以。”
“天都快亮了……”谢挚脸一红,“你还是休息吧。”神族的强健,她也算是切身体会到了。
姬宴雪低低地笑。
她揽着谢挚,有一下没一下地抚摸她乌顺的长发,内心十分平静。
凌晨朦胧的清光从神殿的缝隙里薄薄地渗进来,像流水一样浮动。
还有几个时辰,最后的决战,就要到来了。
姬宴雪仿佛思绪万千,又好像什么都没有想。
她一下子想起很久之前,母亲面孔严肃,谆谆告诫;
一下子想起年少的自己怎样接过神帝的重担,火红的太阳在她近前无数次明亮地升起;
一下子想起初见谢挚时她的模样,那大荒少女生动的怒色还尤在眼前。
但最终,所有的心思,所有的思绪,都缓缓地归回了怀中纤瘦的女人身上。
姬宴雪轻轻地叹息。
此生,她没有任何遗憾了。
谢挚似乎在做些什么,窸窸窣窣的,姬宴雪此时的神经十分放松,并未在意,问了一声“你在做什么?”
谢挚没回答她,只是回之以轻快的吻。
她还捂住了她的眼睛,撒娇道:“哎——不许睁眼!”
“阿宴,睡吧……还有几个时辰可以休息呢。”
谢挚贴着她耳朵,轻声说:“我陪着你。”
“好。”
姬宴雪纵容地一笑,她很珍惜这最后与谢挚相处的时间。
许是太过放松,她的意识居然真的渐渐模糊下去,沉入了梦乡。
“……”
直到确定姬宴雪睡熟之后,谢挚才慢慢起身。
倚在榻边,谢挚屏住呼吸,怔怔地看了好一会姬宴雪。
好像头一次见到她似的,仔仔细细地用目光反复描摹,一遍遍看女人柔顺的金发,浅色的眼睫,鲜润的红唇,窈窕的身形,以及玉一般的锁骨。
……这是她喜欢的人,五州最强大、最尊贵的生灵,此刻就这样毫不设防地躺在这里。
不久之前,她才与她交融,抵死缠绵,做过最亲密的事。
太一神的金字经文在谢挚的识海中闪烁微光,很快,这微光也如丝线一般,蔓延到了姬宴雪的识海里。
一个精巧的阵法围绕着姬宴雪,悄然形成。
用太一神的经文,谢挚设下了一个极其复杂的阵法,困住了姬宴雪。
这阵法的一端连接着谢挚的识海,倘若姬宴雪要强行破开,便会伤害到她。
谢挚估算,这个阵法应该能困住姬宴雪……大约半天的时间。
而这对她来说,已经足够了。
……当然,若不是方才在情事里她连接了她们的识海,姬宴雪又对她完全敞开,全无戒心,以姬宴雪的修为与敏锐,无论如何,谢挚也不会成功的。
她利用了姬宴雪对她的信任。
姬宴雪之所以睡得这样沉,也是因为她刚刚悄悄动用了狐族的术法。
晨光愈来愈浓,殿间渐渐变得明亮。
静谧的昆仑山上,开始下雪。
大片大片的雪花,缓缓落在殿顶。
正午将近,像是被落雪声惊醒,谢挚终于从漫长的凝视中回过神来。
阿宴……
谢挚俯下身,珍重留恋地最后亲了亲姬宴雪的脸。
对不起……
我知道你会生气,但是我是……绝不能眼睁睁地看着你去死的。
原谅我吧,阿宴——
不原谅,也没关系。
谢挚穿戴整齐,拿起断剑,没有回头,无声无息地奔了出去。数不尽的雪花在她身后纷纷落下。
第350章 龙骨
下了昆仑神山,谢挚在雪中一路疾奔,不多时便已来到大荒中的太古战场。
这里仍然与她少年时误入时一模一样,时间仿佛在太古战场永恒地停止了流动,荒凉的戈壁茫茫无际,金色的神血浸透了沙土,无数强大的修士在此陨落,尸体仍然仿若生时一般鲜活。
谢挚的目光在那些散乱的尸骨上扫过。
上次她踏入这里时,才只有十四岁,身边还陪着火鸦,还记得火鸦贪图珍宝,曾经从一个紫袍修士手中叼下了一柄拂尘……
可是现在,那只贪财莽撞的大黑鸟,永远离她而去了。
她闭了闭眼,呼出口气,重又向前走去。
循着记忆,谢挚来到水晶宫附近,愕然地发现,那曾经瑰丽得像一个梦境的水晶宫殿,不知何时变为了一堆废墟。
“是……我们走的时候倒塌的吗?”
谢挚想起来,她当年和宋念瓷离开水晶宫之后,似乎确实有隆隆声自遥远处模糊传来,但她当时并未在意。
真龙的水晶宫,在大荒里沉默地伫立了一万年,终于在完成小主人的愿望之后,心满意足地关闭了。
“其实倒了也好……也好。”
谢挚眼中划过一丝怅然,但很快又转为坚定。
往事已矣,她不能再留恋过往的温情与回忆,这不利于她接下来的战斗。
算算时间,龙皇也该来了……
谢挚将断剑别在腰间,默然仰首,凝视天穹。
太古战场并未下雪,只是天气极阴沉,风雷之声四处滚动,仿佛随时都要落雨,厚重的深灰云层在天空中堆积,像一幅巨大的水墨画,其上铺满了浓淡晦暗的墨色。
在这墨色间,忽然多了一点微弱的金,很快大盛,像是一把金剑从天外灿然射来,猛地击破了云层——
“轰!”
金光落下,如流星坠地,在地面上砸出道道裂缝。
“正午已到——摇光大帝姬宴雪何在?”
在四散的烟尘中,谢挚率先看到的是一双冰冷的金瞳。
紧接着那来人振袖一挥,身躯这才彻底出现在谢挚眼前。
是一个高挑美丽的女人,紫衣金冠,十分威严贵气,分明是清雅柔和的容貌,嘴角甚至还噙着一抹淡淡的笑意,但投过来的眼神却极利。
谢挚的心一颤:
……这个人,果然如她所想,与宗主长得一般无二,唯一的不同是眉间没有朱砂而已。
不,不对,她们的气质也完全不一样……倘若她们两人并肩而立,任何人都能轻而易举地将她们分别开来。
宗主的目光淡而平静,仿佛什么都不在意,世间万物入不了她的眼,她的心里只有亘古永存的大道与公义;
而眼前这个女人,却像一把出鞘的利剑,谢挚几乎都能感觉到她身上浓烈到快凝结成实质的杀气。
云重紫神识放出,顷刻之间已经将方圆千里都扫视了一遍,没有寻见姬宴雪的踪影,只有一个人族抿着唇立在水晶宫废墟正前,久久地盯着她看。
云重紫也终于注意到了谢挚,看向她,不禁挑一挑眉。
方才没放在心上,现在一看,这个人族十分年轻,应当只有二十几岁,生得更是……云重紫不得不说,很对她的胃口。
是那种不能否认的漂亮,唇红眸清,乌发雪肤,明艳照人,颈边还隐约露出一点金印的轮廓,引得人不由得格外多端详片刻那片肌肤,既觉惋惜,又觉有些心痒。
不知为何,云重紫觉得这人似乎有点莫名的熟悉;
但仔细打量她的面容,又实在想不起来具体是谁。
奇怪,是在哪见过吗?
但如果见过,又怎会想不起来……?
有朦胧的印象在云重紫脑海一闪而过,但由于太过久远,又很快消散,不能忆起。
到底是在哪里呢……
她不由自主地放缓了语气:“你叫什么名字?我们之前认识吗?”扫向女子的后方:“姬宴雪呢?我和她约定的时间已到,但她现在还毫无踪影。”
“姬宴雪来不了了……”
谢挚轻声说:“你今天的对手是我,龙皇。我来替她与你决战。”
云重紫终于望见,她颈间除了金印,还有一点红痕,龙族的敏锐立刻叫她明白过来,那来自于什么——当然是充满爱恋的反复吮吻。
“至于我是谁,那不重要——”
黑雾长刀在谢挚手中缓缓凝聚:
“……你只需要知道,我是来杀你的人,就足够了。”
云重紫的目光彻底冷了下去。
她早已失去了对情绪的感知,但此时,她确实感到自己应该生气。
“哦?做我的对手,你恐怕还不够资格。”
半神的修为,足够云重紫轻易察觉谢挚的境界——可怜的斩己大圆满。
对谢挚的年龄来说,的确是个奇迹,但倘若想做她的敌人,仍是螳臂当车,完全不够看。
“姬宴雪就派你来替她决战?真是可笑……”
云重紫毫不掩饰自己的轻蔑,面带嘲讽道:“我原本以为她还算个人物,现在看来也不过如此,只是个胆怯的懦夫罢了,居然派一个修为低弱的人族前来应战,自己龟缩不出。”
“她不会真的以为,你能拦得住我吧?”
说着又细细端详谢挚面容,到底是觉得,这人族的容貌实在是称她心意极了。
此前龙族征服星星海时,云重紫的部下不知献给过她多少美貌男女,她都不假颜色,今日竟头一次起了一点留下她的心思。
——假如谢挚识相,肯服软的话。
云重紫忽然又微笑起来:“你是姬宴雪的什么人?情人?姬宴雪能给你什么?为了她做到这种地步,不会觉得不值吗?”
“五州早已走向无可挽回的没落,龙族与星星海,才是真正的未来。”
女人顿了顿,语气透露出些许循循善诱,暗示的意味再明显不过:“更何况,龙皇之后位,至今仍然空闲。”
“一个连同族都没有的神帝,还算是神帝吗?只不过是一个可怜的孤家寡人罢了。”
“谁是初升的朝日,谁是将灭的夕阳,谁前途光明,谁未来黯淡,人族,你要看清楚。”
谢挚不为所动,冷冷地顶回去:“孤家寡人,难道你就不是吗?你攻打五州时带来的真龙九子和数千大军,如今又安在?”
“是啊,都死掉了。——不过我想,为了龙族的复兴,他们是很愿意付出自己的生命的,这很值得。”云重紫丝毫不以为意,笑道。
“而且你不知道龙族性淫吗?我们大可以……”
谢挚感到她轻佻的目光划过自己小腹,富含深意地笑了笑:“从头再来。”
谢挚悚然一惊,她刚经历情事不久,对云重紫此刻眼中的情绪,自然再熟悉不过——
那不加掩饰的沉沉欲望。
眼前的生灵,与她记忆中温柔含蓄而又尊重人的金龙姐姐一点也不一样。
她们是完全不同的两个人……谢挚再次意识到这一点。
她退后了一步,咬牙道:“……你,你明明已经没有感情了,居然还想着做这种事……”
难道说,她的猜测有误,金龙姐姐当年并没有将情感全部灌注入第二法身,而是还留了一部分?
对面的紫衣女人却如同听到了什么极可笑的事情,一下子嗤笑出声。
她那与云清池一模一样的面容上,露出了云清池绝不会露出的神情:
“情和欲,本来就是可以完全分离的啊,难道你以为只有情才有欲?真是天真可笑。”
云重紫残忍地笑道:“比如我对你有欲,和对你无情,这两者之间,也并不冲突。”
她欣赏着谢挚倏然变色,心道这人族哪里都好,只是脖颈上的吻痕着实碍眼了些,但也没关系,她之后自会将那痕迹一一覆盖。
“怎么样,想好了吗?我的耐心并不多。”
“只要你投降,带我找到姬宴雪,我会留着你的性命,给你享不尽的尊荣。”
云重紫微微偏头,声音低沉。
“……而如果你实在蠢到不识时务,那就只能给姬宴雪陪葬了。”
谢挚不作声。
因为她已经用行动做出了回答——
乌光在刀尖闪烁,谢挚将黑雾长刀对准了云重紫。
云重紫面色转冷,低低地说了一句“不知好歹”。
她也缓缓自空中拔出了龙骨剑,剑身晶莹润洁,如白玉一般,浓郁的龙气在其上流淌飞舞,时而化为金色小龙,缠绕着剑身发出长吼。
谢挚的长刀已经斩至,云重紫横剑格挡:“锵!”
刀剑相接,迸出火星,云重紫略微惊异:“你这刀是……”
是把神刀么?与她的龙骨剑碰撞,竟然丝毫不输,她之前纯靠剑,甚至能直接斩断敌人的兵器。
“只是把名不见经传的凡刀罢了,自然比不上龙皇陛下的剑。”
谢挚也认出了那把剑应当属于宗主,却不知宗主现在是生是死。
“你应该认得这把剑啊,”云重紫笑着抚过剑身,“这是你们云宗主的佩剑,不过她现在,已经不配再使用它了。”
她漫不经心地挽了一个剑花:“只有真龙,才配使龙骨剑;她既自认为人,那我便让她做人。”
“……她还活着么?”
“也许。不过就算活着,应该也废了。”
与云清池时战斗时,出于报复心理,云重紫几乎毁去了她的肉身——她的一切都是她给的,她却胆敢背叛她,现在她自然要将它们全都收回来。
谢挚听着她似乎并未下死手,心里不知为何,也悄然松了一口气。
宗主是该偿还她犯下的罪孽,但她并不愿……宗主真的死去。
至少在她没见到她之前,她不该先死。
方才那一刀只是试探,谢挚重新袭上前去,这次她往长刀中灌入了灭绝气,分外凌厉。
云重紫不以为意,随手挥出一剑接下,她根本对谢挚十分轻视,完全不放在眼里。
但这次,谢挚劈下的刀,却让龙皇一下子面色大变。
“你和姬太一是什么关系?!”
在谢挚那古怪的刀刃上,她清楚地感受到了一股熟悉的气息。
那气息她绝不会认错,曾给她留下血的回忆,铭心刻骨,这辈子也无法忘记。
“太一神于我有再造之恩,师长之谊。”即便知道这回答会触怒云重紫,谢挚也仍旧照实道。
云重紫的金瞳陡然一厉,不怒反笑,缓缓重复道:“好一个再造之恩,师长之谊……”
“原本还想留你一条性命,现在看来,你是自己在找死。”
轻柔地说完这句话,龙皇猛然动身,谢挚只觉眼前一花,龙骨剑的雪白剑光便已经笼盖四野,如幕布一般朝她铺天盖地地压袭下来。
好快的速度!
谢挚心中惊叹,她之前不是没见过快剑,白芍的剑就快到世人无法想象,但云重紫却与白芍完全不同——
她并不是依靠剑道与反复的练习才能如此之快,而是纯粹肉身太强大了而已;
也就是说,她就算是手里挥着一柄巨锤,仍旧能这样快!
谢挚并不退避,朝着漫天的剑光直迎上去。
“锵——!”
手腕被震得发麻,她被刀身传来的巨力吓了一跳,云重紫真的是在挥剑吗,她在剑上施加的力量足以移动星辰了!
“这就是真龙的力之符文!”
云重紫本想一举压退谢挚,没想到谢挚竟然接住了这一剑,但同样也看出谢挚面有惊色,显然并不轻松。
“你太弱了!动用仙人的力量与你战斗是一种耻辱,我不会展开大道图景的,是不是感觉很庆幸?”
“你想让我夸你一句品德高尚吗?做梦!”
两人说话间已经挥了无数次剑、无数次刀,龙气咆哮,黑雾聚散,仅仅是泄露出丝缕刀气与剑气,也将戈壁滩上的沙石斩成了粉末。
谢挚已经初步领受到了一点云重紫的战斗风格——刚猛霸道,残忍酷烈,一招一式极其绵密,每一剑都携带着劈山裂海之力,叫人不能喘息,稍有不慎便会被斩得粉碎。
她应当并不长于用剑,剑道只算不错,并不算特别出类拔萃,甚至不怎么使用兵器;
她真正倚重的不是别的,而是真龙的肉身——无需神兵武装,她本身,就是世间最强大的武器。
和云重紫战斗,谢挚有一种被莫名克制的感觉,让她十分难受——云重紫擅肉身,而她擅精神力,走的是两条完全相反的修行之路,在实战中,当真不妙极了。【你现在阅读的是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