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31章 朱厌
姬宴雪看了一眼谢挚,年轻女人乖巧地依在她怀中,如任何一个沉浸在热恋中的人一样,眼中满是仰慕柔情。
虽然知道这只是伪装,并不是出自谢挚真心,神帝还是极短暂地走了一瞬神——
谢挚现在的模样,云清池,也曾见过么?
她面上却分毫不动,只是冷冷看向对面的神族:“再看,就挖了你的眼睛。”
“好好,我不看就是了。”男人连忙后退了几步。
神族是忠贞的种族,一生只会有一位伴侣,他很清楚自己的同族在陷入爱河之后,会多有占有欲。
见他识趣,姬宴雪也放缓了些语气:
“我闭关足有千年,出来之后颇觉万物陌生,如今的五州,与我闭关时已经完全不同,不知现在神族之中,是谁主政?”
她们必须了解这个秘境,首先便是要确定现在的时间,具体在什么年代。
目前她们只知道,此时夺运之战还尚未发生。
“还是明华大帝。”
闻言,姬宴雪眸光微微一动。
——明华大帝,这位著名的君主,正是太一神的父亲。
也是神族历史上……唯一一位,死在自己女儿剑下的神帝。
现在,还要确定一件事,那就是太一神有没有诞生。
“明华陛下英明神武,真是不知何人可继。”
听姬宴雪如此感叹,神族果然中了圈套,立即骄傲道:“哎,话也不能这么说!陛下的确神资天纵,但我神族之中天才济济,代有至强天骄,譬如陛下的独女,姬白落,号太一,便极出众。”
说起姬太一,他脸上浮现出复杂的情绪,混合着羡慕、憧憬、仰望与自豪,只是唯独,却没有嫉妒。
——当差距大到一定境地时,嫉妒就成了一种光存在都显得可笑的东西了。
其实,姬太一是他的同辈人,但是没有任何一个年轻神族,会拿自己与她做比较。
姬太一早已脱离了可以比较的范畴,他们都默认,她是不可战胜的,她的对手,得在那些功参造化的神王前辈中去寻。
“她是不世出的天才,更是大道的宠儿,不论什么艰深晦涩的法门神通,她都能一看即会,触类旁通;
不论多么精妙绝伦的大道奥义,被她感悟时,都如探囊取物般容易简单。”
“兵器,符文,阵法,肉身……她无一不精通,不达到了登峰造极的地步;
修行之路没有给予她任何困难,而是慷慨地向她完全敞开,将别人追求一生的珍贵果实,随手摆在她的面前任她取拿。”
“十五岁时,她便已不再与同龄人战斗——因为同龄人之中,已经找不到她的敌手,甚至还有传言,连成名已久的神王强者,也曾轻而易举地败在她手中……”
关于太一神的传闻,谢挚早已听过太多太多,但她也还是头一次在太一神同时代的人口中听到讲述,不由得也入了神。
“却不知太一神现在何方?”
没想到这个人族竟敢同自己搭话,神族一愣,皱起了眉,很不适应——
他习惯了人族的跪拜,便不能接受谢挚跟他说话时这种平等的态度。
但看她身边的姬宴雪,却好像对此理所当然似的,并没有什么反应,神族只能将斥责的话吞到肚子里去,心道姬宴雪实在是宠她,他还是不要多嘴的好。
只是,他还是不愿和谢挚说话,那样有损于他的高贵,故意忽视她,眼睛只望着姬宴雪:“这个,我也不知道。”
“姬太一虽然天才,但性子很奇怪……她是个离经叛道、随心所欲的人,很久之前就离开神族,去到处游历了,就连神帝陛下,也不知道她现在哪里。”
“这样吗……”
“我知道了,多谢。”
对本族历史与太一神的生平,姬宴雪自然是再熟稔不过,她很容易就从这个男性神族的讲述中,估算出了现在大致的年代。
战争的阴云已经堆积在了五州的低空;夺运神战……应当很快就要爆发了。
又询问了一些事之后,拒绝掉那神族的邀请同行,姬宴雪便带着谢挚,毫不留恋地离开了此地。
直到确定远离了神族的感知范围之后,谢挚这才不再伪装,悄悄拉开与姬宴雪的距离。
姬宴雪将她的小动作看在眼里,也没有多说什么。
“刚才很不习惯吧?万年前的神圣种族,就是这样的,种族意识远比现在强烈得多,他冒犯了你,不要放在心上。”
谢挚摇摇头:“没事,我知道的,我也不会跟一个万年前的古人置气,我只是觉得……”
话说到一半,想到了什么,又忽然顿住,旋即惊讶地看向姬宴雪的侧脸。
……等等,她没感觉错吧?
姬宴雪这是在……关心她吗?
“只是觉得什么?”
女人的碧眸望向谢挚,谢挚从中并看不出任何与往常不同的情绪,心中一哂,笑自己自作多情。
她改变了原本想说的话,开玩笑道:“觉得那个神族长得不错,对您也很热情,临走时,他还邀您同行呢。”
神帝闻言,一下子停住脚步。
她又好气又好笑,抱臂道:“你在说什么?我不喜欢男人。”
竟然敢跟她开这种玩笑,谢挚真是胆大包天……
虽然看起来变化很大,但果然,她还是当年那个昆仑山上敢于骂她“昏君”的小少女。
姬宴雪顺手抬指,就想敲谢挚的头,又觉不妥——谢挚毕竟已经长大了;
但又觉得,不给她一个教训,她就不会长记性,于是便惩罚性地捏了捏谢挚的脸,笑道:“手感不错,脸挺软。”
姬宴雪心里还颇感遗憾:
这小孩十几岁的时候,脸好像比现在圆?那时候真应该多捏几把的。
谢挚如今长高了一截子,很少笑,也没了以前的朝气蓬勃,漂亮固然漂亮,但论可爱,当时还是小时候可爱得多。
“神族内部,向来从不通婚,他之所以邀我同行,只不过是看中我的修为比他强罢了。”
姬宴雪离谢挚更近了些,低头看她,故意暧昧地压低声音。
女人身量高挑,稍靠近几步,就能有一股叫*人难以忽视的压迫感。
“更何况,我的喜好,你不是应该再清楚不过吗?”
摇光大帝,最喜欢娇嫩可爱的漂亮少女——
就像你这样。
这句少年时曾听火鸦说过八百遍的话,随着女人俯身接近,猛然浮现在谢挚的脑海。
好像在刻意展示自己的魅力似的,姬宴雪将红唇贴近谢挚脸侧,最后那句尾音撩人的问句,更几乎是直接吐在谢挚耳朵里,激得谢挚浑身都激灵了一下,抬手抵在神帝肩上,慌乱地别过头去:“别……”
柔顺冰凉的金发滑落下来,划过谢挚的脖颈,弄得她有些发痒,女人身上馥郁的香气包裹着她,实际上姬宴雪并没有碰到她半分,但这种似有若无的接触,却好像比陈酒更加醉人。
“你脸红了。”
就在即将碰到谢挚的前一刻,神帝直起身,笑着陈述。
她很满意谢挚的反应:“感觉怎么样,很心动吧?我早说过,世上很少有人能拒绝我。”
“……”
微风拂过,吹散了方才那股旖旎的莫名气氛。
谢挚陡然明白过来,姬宴雪这个斤斤计较的可恶女人,在报复她刚刚开的玩笑。
谢挚恼羞成怒:“无聊!!你烦不烦!”
她气得想揍姬宴雪,可又打不过,于是就更生气了,扭头朝前面快步走去。
东夷与白芍别后一直低落哀伤的情绪,自从遇到姬宴雪这个讨厌的女人之后,就跌宕起伏的,动不动被惹生气。
……有那么一瞬间,看着女人含笑的碧眸,她几乎真的以为,姬宴雪要吻她了。
姬宴雪倒是心情特别好:“哼,外强中干的小姑娘。”
明明如此脸薄,还敢来招惹她,不教训一番,怎么行?
看着谢挚的背影,她也不急着追,只是含笑慢慢走在后面。
“你这是要去哪?别离我太远。”
“跟你没关系!”
“哦,这时候怎么又不叫我‘您’了?”姬宴雪好整以暇地偏头笑。
她早就听这个称呼不顺耳了,虽然她早已习惯了别人对她毕恭毕敬,但不知道为什么,她私心并不希望谢挚也变成那样。
她希望,在她面前,谢挚还能像她小时候一样无所顾忌,自由开心。
“……你……!”
姬宴雪笑着走过去,按住谢挚的肩,“别生气了,你知不知道,生气会长不高?”
又感叹道:“人小小的,脾气倒是不小……等我们出去了,我给你糖吃,嗯?”
“谁要吃糖?!姬宴雪,你好幼稚……”
谢挚对姬宴雪这种哄小孩的敷衍语气简直无话可说,都没意识到自己直接叫了神帝的名字。
但奇怪的是,她居然真的莫名其妙地消了气。
谢挚十分无奈,心里长叹一口气。
姬宴雪是不是天生克她啊?她为什么在她这里老是吃瘪……
“好了,你别逗我了——我们要怎么去中州?”
那个神族告诉她们,此处乃是南沼,这点倒和她们进秘境前一样。
不会还是像之前那样,姬宴雪抱她去吧?
这次轮到姬宴雪惊奇了:“你怎么知道我打算去中州?”
“不是只有你熟悉五州历史,我的摇光陛下,我在红山书院的时候,也是读过不少书的好吗?”谢挚没好气地说。
她也算是太一神的半个弟子,一直对太一神感念在心,因此在读史书时会格外留意关于太一神的记载,也能从那个神族的只言片语中推断出来,此时正是夺运神战前夕。
这个时候,殷商应该立国不久,在帝朝阳的统治下,人族迎来了自诞生以来的第一个发展期。
而太一神,正与帝朝阳熟识。
在史书记载中,她曾与人族有过很亲密的接触经历,后来的夺运神战中,更是与帝朝阳同时举起义旗——
帝朝阳率领殷商大军,代表人族,向神圣种族宣战;
太一神也于此时发动政变,斩亲父于九重天上。
料想此时,即便太一神不在中州,但之后也一定会去中州,她们只须前往殷商首都,在帝朝阳附近观察等待即可。
这里是太一神创造的秘境,她就是秘境的灵魂与中心人物,想要知道破局之法,只能在太一神身上寻觅。
所以首先第一步,她们得找到……秘境中的太一神。
……不知道,秘境之外,龙族大军现在抵达了何处,血与火是否已开始在大荒的土地上蔓延?
一想到那样的场景,谢挚就心忧如焚,似被火煎。
她压下所有情绪,对姬宴雪道:“时间紧迫,我们必须得尽快出发了。若是这个秘境还施有什么别的术法,与外界的时间流速不统一,那等我们出去,一切……也都全完了。”
正在此时,远处忽然响起了一阵震天巨响。
“轰!”
伴随着一声惊天动地的怒吼,茂密的森林中,缓缓伸出一条大得惊人的手臂。
这手臂布满白色毛发,肌肉鼓胀,蕴含着可怖的力量,随意一展臂,便有无数千年巨木如麦草般轰然倒下。
“吼……”
它终于站了起来,露出了真容,不停捶打胸口,每捶一次,连大地都在震动,眸射凶光,放声狂吼。
“那是……凶兽朱厌!”
谢挚震惊地低叫出声,“传说它的出现,预告着战争……!”
这种凶兽白首赤足,拥有法天象地神通,极其凶狠,不过早已灭绝了。
朱厌现世,必有大战发生——难不成,那大战就是指之后的夺运神战吗?
“它好像正处于狂怒之中……”姬宴雪皱眉,“是谁激怒了它?”
像是为了解答她的疑问,又一头奇异的凶兽飞了起来,虽然体型不大,在朱厌面前只如同一只飞虫,但却气势非凡,吼声与朱厌比起来竟也丝毫不落下风,出奇巨大。
它看起来像一头牛,只是却长着翅膀与利爪,皮毛如针,根根直立,口中更有尖齿森森。
——穷奇!
又是一种只有上古才能见到的凶兽,许多珍稀奇特的物种,在后世都早已消失了。
穷奇与朱厌,正在激战!
它们一个使出法天象地神通,化为巨猿,双拳能使大地碎裂,血红的双眼里射出无数神箭,击向穷奇;
另一个则翅膀卷出飓风,浑身皮毛都如飞剑一般漫天飞舞,在朱厌的胸膛上留下道道伤痕。
它们两个竟然都是神祇境界!即便只是一个最普通的动作,也能使得森林倒折,山岳粉碎,河流截断,地形产生永久改变。
即便谢挚与姬宴雪离它们很远,但仍能从这激战中,感受到一股毁天灭地的可怕力量。
谢挚为之心惊,连姬宴雪也沉默了片刻。
“这就是杀机四伏的远古时代,神祇林立,仙王满天,爆发的战斗动辄即能毁灭一个国度、一支种族,远比后世危险……”
姬宴雪轻声道:“我只是半神之境,在这时,也显得平平无奇了,根本排不上号。”
危险,对姬宴雪来说,是一个陌生的词汇,她已经立于五州巅峰太久太久,并没有想到,自己有一天,也需要学会隐忍与退让。
神帝看向谢挚:“至于你,则更须小心,不要离开我身边,记住了么?”
“现实中,我的确有自信,不论五州还是星星海,没有任何一个生灵,可以在我眼前伤害到你,但这毕竟不是现实;
虽然我会竭尽全力地保护你,但秘境中与万年后不同,即便是我,也不能保证你的安全。”
“我明白……谢谢。”
谢挚极少见姬宴雪如此郑重的模样,心绪复杂,低声道谢。
她不得不承认,虽然她平时嘴上再怎样抱怨姬宴雪讨厌,觉得她傲慢自大,不靠谱,还专爱逗人玩,但在姬宴雪身边,总是能给她一种无可替代的安全感。
就在此时,朱厌与穷奇的战斗也终于进入了尾声。
两头远古凶兽全都身负重伤,鲜血直流,但却毫不退让,仍旧凶狠地瞪着彼此,剧烈喘息。
“吼……”
谢挚看到,不知下了什么决心,朱厌自鼻孔中缓缓喷出两道炙热的白气,脑后展开了一个满是伤痕的小世界。
紧接着张开獠牙,将那小世界朝自己口中送去——竟是毅然决然地要将自己的小世界咬碎!
“不好,它这是要自爆……!”
谢挚脸色大变——神祇小世界的爆炸所产生的威力,是仙人大道图景破碎的数十倍不止;
倘若这朱厌自爆,虽然她和姬宴雪距离它远有数里,但也会被卷入其中,化为齑粉的!
姬宴雪也同样意识到了危机,神色凛然地看了谢挚一眼。
她瞬间做了决断,决定先送谢挚离开。
符文的亮光已在神帝眉心闪起,但那危机之源,朱厌,却好像被人突然掐住脖颈,狂吼猛地中断。
世界仿佛忽然静止了,一切危险全都烟消云散:
飓风停止了呼啸旋转,在凶兽激战中险些被撕成碎片的森林重新变得宁静。
朱厌丧失了斗志,缩小数倍,化为原形,面露惧色,仓皇逃窜而去;
不知何时,穷奇也已经跌落地面,耳朵后缩,瑟瑟发抖。
在这铁一样的寂静中,天穹之上,凭空多了一个生灵。
“哈……”
谢挚摸向胸口,沉寂已久的小鼎,在这生灵出现的同时,开始莫名发烫。
白衣女人手捧一只孱弱的小象,闲散地立于空中,负剑微笑,金发飘散,好像方才一瞬间将两大凶兽同时制服的人不是她一样。
“你们要打,可以;但可不要伤到我的小白象呀。”
“看来,我们不用再去中州找太一神了……”姬宴雪叹。
因为太一神已出现在她们面前。
第332章 再遇
刚感叹完,姬宴雪立即发现了谢挚的异样:“你怎么了?”
“没事……”
谢挚取出胸口发烫的小鼎,将它捧在手中。
往常翠绿晶莹的小鼎此刻流淌出丝丝白雾,缓缓组成一个朦胧身形,符文闪烁,几近透明,看起来极其神异。
“只是……象神大人的残魂似乎感受到了什么,将要苏醒了。”
谢挚出神地盯着那愈来愈清晰的人形,心绪与思潮一齐起伏不定,好像又回到了十年前,大荒雍部的白象氏族。
那时,她还不过是个十四岁的少女而已,什么都没见识过,什么都不知道,从未走出过氏族与村落,渴盼能看到更大的世界,但又清楚地知道,自己绝活不到那时候。
心脏里的涅槃种日以继夜地吸取她的血液,而她根本不知道它是什么,只能隐约感受到危险的接近与生机的日渐衰弱,认为自己活不过十五岁。
——而这一切,在遇到象神大人之后,全都改变了。
是她教她修行,助她铭纹,帮她打下了坚实的基础;
即便在初发现谢挚身体里的涅槃种时,玉牙白象曾想将她直接镇杀,以除后患,但不管怎么说,她对于谢挚,毕竟还是功大于过的。
谢挚因此产生的微弱怨气,也在日后与玉牙白象的相处中,很快减淡消失了。
细细想来,正是玉牙白象在涅槃种无休止的吸血中救了谢挚,开启了她的修行之路,她依赖她、感激她,并且尊敬喜爱她。
谢挚无意识低头,轻轻抚过自己的面庞。
当年那个无法铭纹的孩子,已经修到了斩己大圆满……
没想到,匆匆十年过去,转眼之间,她都长大了。
玉牙白象的身形终于显现。
她仍旧是白衣乌发,窈窕美丽,只是身体与瞳孔比十年前更加透明了,面上的神情也愈发淡,甚至带着一股久睡初醒的茫然。
谢挚知道,这大概是因为,她的残魂流失得愈发严重了。
“好久不见,象神大人。您还记得我么?”她轻声问。
再见故人,谢挚本以为自己会十分激动,但真正说出这句话时,竟是意外地克制与平静。
“……”
玉牙白象循声望去,看见谢挚,身边还站着一个显然是神族的金发女人,一时并没有认出她来。
直到看见她手中的小鼎与微红的眼眶之后,又细细打量过她的面容,才终于意识到了什么。
“……是你?你是……谢挚么?”
玉牙白象心中惊讶——在她的记忆里,谢挚还是那个眼睛亮晶晶、老是跟在她身后的大荒少女;
但现在,她看起来俨然已是一个沉静的女人了,脱去了过去的一切,与她小时候完全不同。
若不是谢挚就站在她面前,她甚至或许认不出她。
“不错,你如今变了许多,修为也大有长进……”
玉牙白象扫了一眼,即看出了谢挚的境界。
她即便夸奖人时,语气也如此清淡。
谢挚虽然长大了,但在活过万年的神祇看来,也仍如稚子,更何况玉牙白象在潜意识里,素以谢挚的师长自居。
“这是何处?我沉睡了多久?我隐约感受到了主人的气息,这才挣扎着勉强苏醒。”
十年前,为了帮助谢挚铭刻符文,玉牙白象力量耗尽,陷入沉眠——其实她原本预期,至少要休眠数百年的。
但却没料到,意识浮沉在无尽的黑暗中时,却忽而感受到了一股熟悉的气息。
那股气息已经离开了她太久,但仍然深刻地铭刻在她的心底,牵动着她的灵魂。
于是,玉牙白象强行打破了意识的屏障,逼迫自己提前苏醒过来。
而代价就是,她这缕残魂,变得更加虚弱了。
“回大人,您沉睡了十年;我们现在太一神的秘境之中,解开这秘境,大概就能得到太一神的下半部《五言经》。”
玉牙白象眼神微动,喃喃道:“才过去了十年吗……”
她还以为,已经至少过去百年了。
她初见谢挚时,谢挚还未触修行门径,甚至性命也在涅槃种的吸食下岌岌可危;
没想到,仅仅过去了十年时间,谢挚就已经成长到了如此地步,修到了斩己大圆满,距离登仙也仅差一步之遥。
饶是见过无数天骄的她,也不能不为之惊奇。
从两人的交谈中,姬宴雪明白了玉牙白象的身份,适时自我介绍道:“见过前辈,我就是现在的神帝,号摇光,名宴雪。”
对于经历过神战的前辈,她向来都很尊重,更何况玉牙白象还是太一神的坐骑,于尊重之外,便更多了一份亲近与敬意。
倒是谢挚,颇为惊讶地看了姬宴雪一眼——她还是头一次见姬宴雪收敛起所有锋芒,几乎可以算得上是恭敬地说话呢。
要是姬宴雪也能对她这样就好了……
谢挚想象了一下神帝对她客客气气的样子,立马又否决了这一幻想。
咦,感觉好奇怪,还是不要了。
姬宴雪虽然有时很烦人,但大多数时候,她还是挺好的……
玉牙白象对姬宴雪点了点头,她对神族有一种天然的亲近感,虽是第一次见,但看她却并无什么隔膜,如同看自家孩子一般:
“我知道了。你也很好,在当今之世,竟还能修至半神……若是主人还在,见到你,必定会十分欣慰。”
“前辈谬赞了,宴雪浅陋之资,何敢奢望能得太一神青眼。”
谢挚将现况与困境简单告知玉牙白象,女人静静听完,叹道:“原来是这样……怪不得,主人当年设置秘境时颇为得意,我问为什么,她却不答,只是笑而不语。”
这一手笔的确是巧妙至极,很有太一神的风格。
因为这种熟悉的感觉,玉牙白象听谢挚讲述时,也不禁展眉。
凭她对主人的了解,太一神那时候之所以笑得那么愉快,一定是在想,自己会如何把后来人难倒。
却没想到,被她难倒的人,一个算是她的学生,一个则是她的族中小辈,都与她亲近无比。
——不过,就算主人知道,也一定不会因此就降低考验难度的,甚至还会为了好玩,使秘境变得更难。
远处的大战早已结束,朱厌逃遁,穷奇求饶,太一神不理会那瑟瑟发抖的凶兽,摸了摸怀中的小白象,便要化为一道流光,朝北而去。
这头小白象是她无意间救起的,姬太一推测,它应当是被四处迁徙的象群遗落在了路上。
她准备前往中州,看看是否能寻到玉牙白象的族群,将这只小象归还给它们,顺便去中州寻觅那支新兴的种族——人族,她对他们很感兴趣。
不料,在动身之际,却忽然望见几个生灵面带焦急,直朝自己而来。
“前辈留步,我等有要事相求!”
其中一个女子乌发黑眸,纵使衣着朴素,依然难掩明艳姿容,搀着一个虚弱的白衣女人,急得快要哭出来。
“这是我的长辈,她素有旧疾,一直以残魂之身沉眠延寿,但不知为何,她最近却愈发虚弱,几有魂魄流失逸散之象……”
说着眼眶发红,泪光盈盈,便要跪下叩首:“我只是一个人族,自知身份卑贱,冲撞了您,罪该万死,万望您宽恕,只是,我实在是走投无路……”
姬太一连忙扶住她,“不要跪,起来说。”
谢挚顺势起身:“谢谢您……”
站在谢挚身后的姬宴雪看着她表演,面上不动,心中却又惊奇又好笑。
她以前怎么没有发现,谢挚还有这种才能?
演技奇佳,说哭就哭,眼泪一连串地掉,她又长了一张很能打动人的脸,软语恳求时分外叫人动容。
就算是她,说不定也会被骗过去。
不过,谢挚从没有将这个招数用在她身上过……姬宴雪有点遗憾地想。
要是谢挚这样求她办一件事,只要她能办到,她大概都会愿意办的。
方才,她们远远看见太一神似要离开此地,谢挚当机立断,决定要拦住她,否则以太一神的速度,眨眼便会消失得无影无踪,再难找见。
虽然她们知道,太一神会去中州,可是中州广阔,为何放着眼前的人不牢牢抓住,反而要舍近求远,之后再于中州大海捞针呢?
时间不等人,谢挚立即想出了一个办法,告诉姬宴雪与玉牙白象。
玉牙白象尚在沉吟,姬宴雪听完后,倒率先提出了质疑。
“你确定这样有用吗?这样是不是太刻意了?太一神未必会出手帮你。”
“那若是你呢,你会帮吗?”谢挚抬眼望她。
“我——”
对上谢挚的双眼,姬宴雪本想说我不会,但话到嘴边,竟说不出。
……是的,她会。
虽然她不喜欢人族,可若是一个弱小的年轻女人满脸急色,求她救救自己的长辈,她也做不到坐视不管,冷眼旁观。
见姬宴雪噎住,谢挚不禁一笑:“这不就行了。”
她就知道,姬宴雪会的。
和这位声名在外的神帝相处了这么久,她也算是初步了解了一些姬宴雪的性情和行事风格。
她就是那种……会一边说“人族真是脆弱麻烦”,一边毫不犹豫地出手相助的人。
“而且,你知不知道,有的时候,请人帮个小忙,反而会拉近距离?”
这还是谢挚之前在北海,与那些戒心颇重的北海种族艰难地接触时,得到的宝贵经验。
谢挚乐于看神帝少见的哑口无言,终于赢了姬宴雪一回,扳回一局,弄得她心情都晴朗了不少。
“……我从不需要别人帮忙。”
“是,毕竟您可是摇光大帝。”
谢挚眉眼得意,故意附和的时候笑得像只狡黠的小狐狸,姬宴雪觉她这样可爱,看了她好几眼,又觉得谢挚实在不乖,若不教训,神帝的威严何在,板起脸,低声说了一声“放肆”,紧接着连她自己也忍不住笑起来。
“若是此法不能奏效,那就轮到摇光大帝笑话你了。”她轻轻弹了一下谢挚的额头。
“……”
看着姬宴雪与谢挚相处的模样,玉牙白象困惑地眨了眨眼。
……是神族在万年之后转性了吗?
她很了解神族,除了她那与众不同的主人之外,每一个神族都眼高于顶,十分骄傲,看不上世间任何生灵。
但姬宴雪对谢挚,却似乎格外耐心包容,而她本人甚至都没意识这一点。
“就这样办吧,宴雪。主人她不会见死不救。”
玉牙白象的认可增添了说服力,她们三人就这样决定下来。
于是,就有了之后谢挚搀着玉牙白象向太一神求助。
“……你的长辈,情况似乎不太好。”
放下怀中的小白象,姬太一俯身,探完玉牙白象周身,眉头紧锁。
这女人的残魂不知经历了什么,极其衰弱,如一豆黯淡的烛火,在风中摇曳闪烁,随时都有熄灭的可能。
玉牙白象低下眼。
在姬太一为她探察的时候,她一直在眼睛眨也不眨地凝望着她的面庞。
直到姬太一感受到这股太过专注的视线,略带困惑地抬起头来时,她才飞快地收回目光。
即便知道,这样很可能使太一神起疑,但她还克制不住自己凝望的视线。
她太久没见到主人了……
过去了这么久,她的残魂遭受着岁月的侵蚀,故人的面孔与久远的记忆,都早已与她的魂体一齐变得模糊,即便竭力回忆,仍然记不分明。
而现在,那魂牵梦萦的人就在她面前,尚未经历神战,仍然如此鲜活生动,年轻熟悉,好像后来的万年时光从未流逝,又好像她重又回到了过去。
谢挚真的帮她找到主人了……
玉牙白象恍惚地想。
她当年之所以改变主意,留下谢挚的性命,很大程度上来说,就是因为抱着一丝飘渺的幻想,尽管理智上知道那几乎不可能实现,但也还是忍不住期望。
而现在,不论是真是假,太一神就在她的眼前,她的近旁。
当年的微弱奢想,居然变成了真实。
见太一神将问询的目光投向自己,姬宴雪道:“您可以叫我宴雪,是我告诉谢挚,族中有一位神祇,或可帮你。”
“宴雪知道此举莽撞,还望您不要责怪。”
姬太一摆了摆手,表示自己不在意。
她打量着姬宴雪:“你看着很脸生……我之前应该没见过你。你是从哪里知道的我?”
至于姬宴雪的神族身份,她倒没有怀疑——因为姬宴雪的确就是神族,只是不是现在的神族,而是来自万年之后。
“宴雪此前一直在外游历,您没见过我,也是理所应当;至于您的名号,则是从他人处耳闻得来。”
姬宴雪对太一神很是尊敬,她从小便听母亲讲太一神的故事,一直都视她为自己的榜样。
“哦?说说看,他们都是怎么说我的?我想,我的名声,大概不怎么好吧?”
姬太一笑着说,她也知道,自己在神族中褒贬不一。
对她的天资,无人可以贬低否认;但对她的行为,同族几乎普遍颇有微词——她天性洒脱,不拘小节,在游历五州时,曾与许多普通种族交好,使得许多神族相当不满。
目前看来,如无意外,姬太一必定会继承她父亲的地位,成为下一任神帝;
而一个未来的神帝,自然更应该恪守准则,捍卫神族的光荣,绝不应整天与那些卑贱的种族厮混。
不等姬宴雪作答,姬太一又问,她实际上也不在意别人怎样看她,方才只是随口一问罢了:“你怎么会认识谢挚,还肯帮她的忙,为她引见我呢?”
“要知道,谢挚可是一个人族。”姬太一意有所指地说。
此时的神圣种族视人族为泥土灰尘,连碰都不愿碰,歧视的高墙坚不可破,无人能够逾越根深蒂固的观念。
如谢挚与姬宴雪之前碰到的那个男性神族,他甚至不愿意正眼看谢挚,与她说话。
谢挚生怕姬宴雪又说出来什么“她是我的人”之类的话,那样她还得再装,赶忙抢先道:“我们是朋友。”
此话一出,姬宴雪顿时也看向了谢挚。
“是吗?只是朋友?”
太一笑了起来,饶有兴致地看了一眼她们两人。
“嗯。……只是朋友。”
同时迎着两个神族的审视,谢挚硬着头皮答。
第333章 解答
谢挚她们与太一神飞快地熟悉了起来,如玉牙白象所说,她的主人太一神,的确是个很好相处的人。
不知道是因为这时的她尚还年轻,还是因为她天生的性情,她完全没什么架子,而且身上有一种特别的亲和力,能够轻易地和任何生灵打成一片,举止随意得令人几乎忘记她的身份——不仅是一个高贵的神族,还是一位惊才绝艳的神王大能。
姬太一看过玉牙白象的魂体,只遗憾地摇头,表示无法可治。
玉牙白象的伤太重,自身损耗过多,早已在油尽灯枯的边缘,如若不是依靠一股惊人强烈的意志,必定早已烟消云散。
若是谢挚她们能早些找到她帮忙,或许还有法子;
但现在,即便是她,也只能勉强吊着她的性命而已,而且随时都有陨落的风险。
“你的魂体非常脆弱,布满了新旧伤痕,似乎是强行苏醒,这才又生新伤。”
太一神松开玉牙白象的手腕,“我不明白,你为什么要这样做呢?假如你继续沉睡休眠,再活数百年,应当也不成问题。”
“有个……很重要的人,在死之前,还想再见一面。”
玉牙白象的声音很轻,仿佛随时都要消散在空气里。
“……再看一眼,只一眼,就好。”
玉牙白象抬起头来,姬太一看到她颤动的瞳孔。
“我已经苟活了太久太久,生命对我来说早已没有任何意义,如果错过了这个机会,却没能见到她,哪怕再浑浑噩噩地活几百年,几千年,又有什么趣味呢?”
姬太一定定地盯着她,许久之后,才发出一声轻得近乎听不见的叹息。
“值得吗?”她问。
玉牙白象的回答毫不犹豫:“值得。为这个,什么都是值得的。”
“好吧。”太一直起身,“只要你觉得值得,便好。”
“我在你体内留下了一团神力,可以暂时维持你的魂体,只要它不消散,你便不会死。”
太一从怀中抱出一只雪白的小象,交到玉牙白象手中,一副理所当然的样子。
“作为报答,你就帮我带着小白象吧——我手酸,抱不动。”
实则神王力可拔山,星辰亦可击毁,太一怎可能抱不动一只幼年小象?
只不过是她随口找了个借口,让玉牙白象帮她做点力所能及的小事,让她不要觉得她欠她良多,压力太大而已。
玉牙白象怎能不明白主人的用心,捧着手中温暖的小生命,怔怔地看了小时候的自己半晌,心中起伏,不知作何感想。
这种感觉十分奇妙——
小象张着懵懵懂懂的眼睛,乖巧地吮着鼻子,这个年纪的小象还不怎么会使用鼻子,会把鼻子当玩具一样玩耍,玉牙白象在它褐色的瞳仁里看到自己的倒影,如同透过时光之河,与童年的自己乍然对视。
“多谢大人。我会帮您照顾好它的。”
她用冰凉的手抱紧小象,轻声应。
谢挚还不死心,她对太一神总是有一股特别的信任,觉得她什么事情都能办得成,“真的没有别的办法了么?我听闻,世上有宝药可以起死人而肉白骨,为什么换成魂体,就不可救治了呢?”
姬太一像摸小孩子一样揉了揉她的头,她和姬宴雪差不多高,都高出谢挚不少。
“我也不是无所不能的;一切总有规则与限度,神力亦有它无法抵达的边界。你该明白这一点,小挚。”
“接下来,我准备去中州,你们要与我一道么?”
太一神主动发出了邀请,这正是她们求之不得之事,自然没有拒绝的道理。
谢挚和姬宴雪对视一眼,感激地道:“我们也正好要去中州,若能有幸与您同行,那是再好不过了。”
姬太一笑了笑,道:“何须如此客气。”
她从袖中取出一枚纸鹤,向空中抛去时,这纸鹤已经变化了形体,变大百倍,拥有了生命与血肉骨骼,成为了一只真正的鸟儿,张开巨大的羽翼,翎羽在日光的照耀下折射出五彩光辉,昂首发出悦耳的长鸣。
鸟儿在空中盘旋一圈,兴奋不已,复又返回,稳稳停在她们面前。
它高有数丈,脊背宽阔平坦,如同一座移动的小宫殿,温顺地垂下脖颈,翅膀如云梯子一般贴着地面,轻轻鸣叫着,示意她们上来。
“这也是神族的生命符文的一部分吗……”
谢挚震惊地抬头仰望这美丽巨大的鸟儿,情不自禁地上前一步,轻抚它的羽毛,甚至能感受到它的体温。
她确实知道,神族所掌的生命符文可以改变生灵的生命形态,却不知道,生命符文甚至可以直接赋予死物以生命。
姬宴雪看着谢挚惊叹的神情,不知为何,忽然不受控制地冒出一句:“这个术法,我其实也会,只是没有太一神如此纯熟。”
此话一出,感到意外似的,连她自己也愣了一下,不知道自己为何要和谢挚说这个,好像她不服气,竟然在跟太一神暗暗比较一般。
果不其然,谢挚有点惊讶地看向了她。
姬宴雪以为,谢挚一定要逮住她这句话,狠狠笑话她一番,一瞬间心里甚至已经想好了应对之语——
但她想象的一切,都没有发生。
人族姑娘眉眼弯起,很柔软*地笑了起来。
“是吗?那等我们出去,一切都安定之后,摇光陛下再变与我看吧。”
在她们说话的时候,太一神与玉牙白象都已跃上了巨鸟的脊背,谢挚也如登山一般抓住它的羽毛,三两步攀了一大截,顿了顿,转身奇怪地望下面的姬宴雪。
姬宴雪不知道在想什么,还在原地站着,没有动弹。
“你怎么啦?怎么不上来呀?”
谢挚倾身,朝神帝伸出手,开玩笑道:“莫不是怕高,上不来吗?要我帮您吗?”
女人终于抬头,浅浅地嗤笑了一声,继而飞身向上,揽住谢挚的腰,直接将她带上了巨鸟的背。
还很讨厌地笑着讲了一句“不用谢”。
……姬宴雪这人怎么这样!
谢挚又羞又恼,没想到自己本想开个玩笑,又把自己给开了进去,正要推开她,便感到腰间传来一股力量。
姬宴雪握着她的腰,将她拥向自己,垂眼看她,轻叹道:“你什么时候能乖一点,不与我作对?”
她声音很低,听起来不像在责怪,倒更似含着温柔的无奈。
她喜欢那种乖巧可爱的女孩,明明谢挚只要再乖一点,就能得到她的帮助——就如谢挚当年在圣花秘境中一般,若是她当时愿意服软,跟她走,或者恳求她一两句,她便会答应她的任何请求,哪里还需受云清池的诓骗……?
但谢挚偏偏不那么做。
这令神帝感到一股受挫的微恼与说不清的淡淡烦躁,却又在谢挚朝她笑着伸出手时,还是会情不自禁地接近她,拥住她的腰。
奇怪,为什么会这样呢?姬宴雪想不明白。往常从没有发生过这样的事。
哪怕她是对谢挚有好感,但主动权不也应该是掌控在她的手中吗?难道爱情,不应该是这样?
她是神族的君主,她活过几千年,对一切变故,她都能够从容应对,但是为什么,她竟还会如十几岁的青涩少女一般,谢挚朝她一笑而已,便心中如此悸动难安?
这不合理,也很不应当。
不过是一个年纪很小的人族而已……
姬宴雪对自己反复默念这句话。
她是骄傲的神帝,她不肯承认自己受谢挚吸引——至少明面上不肯;她想要谢挚给自己一个出手帮助她的借口,可谢挚偏偏太过独立倔强,一点名正言顺的机会也不给她。
这就逼迫她,不得不去正视自己对谢挚的特殊。
只拥了谢挚短短一瞬,姬宴雪便又很快将她放开,面上一派若无其事,仿佛方才那个在谢挚耳旁温声低叹的女人不是她一样。
“走吧。”
“……”
姬宴雪干脆利落地离开了,只留下谢挚一个人。
脚下一震,传来轻微的颠簸感,巨鸟拍打着翅膀,开始缓缓升空。
“小挚?”太一神疑惑地叫了谢挚一声:“快过来,很快玄鸟就要全速飞行了。”
“哎,我这就来。”
谢挚捏了捏发烫的耳尖,甩开脑海中的那些纷杂思绪,运转法术,直到确定自己耳朵上的温度降了下去,面色如常之后,这才小跑过去。
方才姬宴雪忽然拥住她的时候,有一缕金发,不经意间擦过了她的耳廓。
直到过去了很久,谢挚还有一种错觉,好像那冰凉柔顺的发丝,还在轻抚她的耳朵一样。
巨鸟背上相当宽敞,负有一个精致的亭子,可以隔绝风力的吹拂,她们四人此刻便是坐在这宁静的小亭之中,看着下方不断翻涌变化的万丈云海。
谢挚的心,也如同这云海一般。
……姬宴雪方才那举动,是什么意思?
她早已不是当年那个对情爱一无所知的懵懂少女,她明白什么是暧昧与好感,自然也能领会隐约的暗示,不会像傻子一样察觉不到,姬宴雪对自己格外耐心包容。
只是她之前,从没把这种与众不同,朝那方面想过……
她以为,姬宴雪这样眼高于顶的神族,对自己最多只是随口调笑几句,无论如何,也绝不会喜欢她的。
毕竟,她可一点都不乖,更和听话扯不上关系。
不,姬宴雪对她也并……谈不上喜欢吧?
至少现在还不算,只能说,有点动心罢了……
谢挚无意识地思索着,触及自己指间一个硬硬的东西。
垂首去望,正是白芍送与她的戒指。
“……”
刻意遗忘的东夷记忆毫无征兆地一下子涌上心头,谢挚心间一痛,深深吸气。
她想起在赤森林中,白芍如何救起她,初识龟甲之上;
寿山湖畔,皎洁的月光下,她们如何定情亲吻;
也想起沿海小镇里,白芍如何哀伤而又坚定地望着她,分明眼中无限爱恋深情,却还是不顾她的流泪哀求,坚持要暂时分开一段时间。
白芍……
她身在秘境之中,也不知何时才能走出,白芍现在,大概已经回到寿山许久了吧?
也不知道,白芍会如何向寿山众人解释,自己为何没有与谢姑娘一道回来。
段追鹤本就颇信不过她,现在一见白芍失魂落魄地独自归来,不仅如此,还修为尽失,恐怕更要厌憎她,觉得这都是她害得白芍吧……?
可是,段追鹤想得不错——可不就是她害白芍至此?
白芍分明有最光明广大的前途,她是东夷第一天骄,若不是遇见她,岂会碰上佛陀的心魔,险些丧命菩提园中。
她们之间,是不是从一开始就是错?
错误的年龄,错误的时间。
时世催逼人不断前行,她们都太年轻,相遇的时机,又太早,只会付出爱,却不懂得,具体该怎么爱人……
谢挚褪下戒指,将它久久地握在掌心,一时不能决断。
“云散了。”
太一神轻声说。
谢挚回过神来,看向周围。
不知何时,那厚重连绵的浩瀚云海已经消散,取而代之是极蓝极清的天空,像澄净的水晶一般。
“看,只要飞得够高,就不会再有云彩遮眼了。”
太一神含笑看着谢挚:“有没有豁然开朗的感觉?”
“……有。”
谢挚默默将戒指放进了小鼎里。
想了又想,她到底也不舍得丢掉它……
或许有一天,她会见到白芍,将它物归原主,亲手还给她。
不论是对白芍的思念与爱怨,还是姬宴雪对她似有若无的好感,她都已经没空去想这些事情了。
时间不等人,龙族的入侵更不等人。
五州危难在即,她不能再困扰于自己的私情之中。
现在,她要做的是抛开一切,专心致志地解开太一神的秘境。
概而言之,秘境其实可以大致分为几个类型,有考察专门能力的闯关式秘境,就如佛陀的试炼那般;
也有主要考察智力的解谜式秘境,徐凰的神话屋,正是如此;
而数量最多的就是探索取宝式秘境,金乌梦、圣花秘境等等,都可以归类于这一秘境当中。
但是进入太一神的秘境已近一天,谢挚却仍然不能判断出,这个秘境,到底属于哪一种类型。
在闯秘境上,她也可以算得上见多识广、经验丰富了,但太一神的秘境,却似乎与她此前见过的、听说过的任何一种秘境都不同。
随着时间推移,谢挚更是越来越强烈地感受到了这种不同。
只要是秘境,便都有目的与任务,会紧紧围绕着一个中心主题展开,而奇怪之处恰恰就在这里——
她们踏进这“万年前的五州世界”这么久,竟然没有发现任何任务的存在。
她与姬宴雪进入秘境之后,先是遇到神圣种族围猎毕方,又撞见穷奇与朱厌大战,但每一件事却都没有什么别的影响,只是平淡地度过了,仅此而已。
这很不合常理,也不符合设置秘境的惯例。
按理说,她们不是应当被卷入一个什么危机重重的事件当中么?为什么她们能如此轻易地遇见太一神,与她同行,受她保护,现在甚至能安安静静地坐在巨鸟背上,观赏青天与夕阳呢?
最要命的一点是——
如果没有门槛,那也便意味着根本没有门的存在;
假如太一神的秘境根本没有一个明确的任务或者目标让她们完成,那么她们要怎么样才能走出去呢?
太一神,好像只是单纯想让她们看看过去的世界似的……
这个念头模糊地滑过谢挚脑海。
秘境的创造者就在身边,谢挚决定主动问询。
虽然她知道,这个太一神,并不是真正的太一神,同样也是秘境的一部分,但她想,她身上或许还残留着真太一的影响,还能透过她窥得些许真太一的想法。
“神王大人,我有一个问题想问您。”
“请说。”
“假如……假如有一天,您将自己毕生的修行心得写成一部绝世功法,并为了考验想要得到它的人,特意创造了一个秘境,您具体会怎么设置它呢?又会怎么安排考验?”
谢挚紧张地等待着太一神的回答,而又尽量表现得平静自然,仿佛只是好奇地随口一问。
姬太一笑了:“怎么忽然想起来问这个?”
“就是……忽然想到了而已,想知道您的想法。”
“是吗。”
太一神转过头去,手撑着下巴,似在思索。
暖橙色的夕阳映照在她的侧脸上,让她整个人都显得有些朦胧。
“我也不知道我会怎样设置……但我想,如果我要挑选我的继承人,一定是要看她的心如何,以及看她能不能明白我的选择与取舍。而这一切,都需要实际接触和亲身经历才能办到……”
“心?”
太一神的答案太模糊,谢挚有些听不明白。
“是的,心。”
“重要的从来不是解出谜题,而是体验。你不应该把它当成一个需要应对的考验,唯一要做的就是顺其自然,像你平常那样就好。”
“要耐心一点啊,小挚。”
第334章 抵达
去中州的路途十分遥远,即便太一变出的巨鸟飞行速度相当快,也仍然花费了一些时间;
她们启程时乃是傍晚,抵达中州的土地时,晨光已悄然探出了东方天际。
这一夜的经历颇为神奇,给谢挚留下了深刻的印象——
古时候的地形植被与现在差距很大,简直就像一个完全陌生的地方,谢挚看着新奇,趴在亭子的栏杆上,远望地面上的景色。
只见浓稠夜色下的墨绿森林无边无际,如巨兽一般潜伏在大地上,间或燃起一点耀眼的光亮——应当是有强大的生灵,忽然爆发了战斗。
在山林间,谢挚看到了许多早已灭绝的神奇种族,只有古书上才能看见它们的身影,神兽在这时远没有后来那样稀少,在五州的数量足有十余万。
比如说,谢挚就注意到一团黑影悄无声息地闪过,那是一头通体乌黑的墨麒麟,属于麒麟中的变异种,比一般麒麟更加强大;
而在谢挚生活的时代,麒麟,这种象征吉祥的瑞兽,早已在五州销声匿迹了。
地面上不时亮起各种神异符文,借着明亮的月光,谢挚看到,无数对脚爪齐齐蠕动,伴随着令人头皮发麻的沙沙声,一头极为狰狞的血红蜈蚣,慢慢爬到了林间空地中。
它的体型非常巨大,看起来不像毒虫,倒像一头巨蟒,像人一样抬起上半身,开始汲取月精。
血蜈蚣的躯体仿若精钢,爬行之间笼罩着一团不详的血雾,凡是被这血雾触及之处,草木纷纷枯萎,连石头也被腐蚀得滋滋作响,浑身缠绕的符文多得数不清,令谢挚也心生震撼——
它竟然观有近百种符文,修为更是惊人的仙人境!
在后世,中州的人皇也不过只是仙人境而已;
但在这个年代,仙人境是如此不值一提,轻易就能遇见。
姬宴雪所说的“神祇林立,仙王满天”,完全不是夸张,而是实指。
忽然,这凶悍的血蜈蚣不知感觉到了什么危险,欲要抽身逃遁——
但还是来不及,已被自上方猛地袭来的一只巨鹰拦腰抓住,带到了高空之中。
它不断挣扎扭动,口中喷出股股绿色毒液,但那巨鹰却丝毫不惧,毒液溅到羽毛上,又像荷叶上的露珠般立即滑落——竟然是百毒不侵。
“哧!”
巨鹰咬住蜈蚣的头,脖颈一甩,那蜈蚣的头就被扯断,失去了一切反抗的能力。
抓着猎物的尸体,巨鹰兴奋不已,啼鸣了一声,便极速射向天空——它知道夜间的森林危机四伏,稍有不慎,它便会和这新鲜的猎物一起变成别人的战利品,为此,它会在得手之后极速升空。
神禽是天空的主人,一旦拉高与地面的距离,它就可以高枕无忧了。
就在它放松警惕的时候,自地面忽然迸出一点细微绿芒!
一杆晶莹碧绿的枝叶洞穿了巨鹰的身躯,溅起大串血花,叶片一卷,便轻而易举地将那巨鹰拽了回去。
这一切都发生得太快,那巨鹰连哀鸣都没来得及发出一声,还未意识到变故,便已在叶片下丧命。
“那是……?”
谢挚惊讶,探身凝视细看,那抹绿芒已经飞速缩小黯淡下去,重回平平无奇模样——竟然只是一株再普通不过的车前草而已。
车前草慢条斯理地伸展根须,开始吸食巨鹰的尸体,巨鹰大如小山的躯体很快干瘪下去,最终只余一堆羽毛骨骼。
顷刻之间,已经上演了一出螳螂捕蝉、黄雀在后的连环杀戮剧。
最先出场的蜈蚣是仙人境,巨鹰比它更强,乃是一位仙王;
而那株车前草,赫然已至神祇境界——在它的叶片上,一个只有神祇才能孕育的微型小世界,正闪烁着神秘的辉光。
一位植物神祇!
谢挚看得一阵心惊,姬宴雪如此强大,也不过是半神,若是这棵车前草生在她的时代,都足以称霸五州了。
姬太一同样也看到了方才的场景,笑道:“很厉害吧?植物极难修行,但一旦修成之后,在同境之中堪称无人可敌,甚至可以跨境作战。”
谢挚点头:“确实厉害极了……”
植物大能最是强横,这是众所周知的。
像葡萄藤大人蒲江兰就很强,红山书院的柳树师兄、荷花师姐,其天资更是出类拔萃。
“我也一直都有想法,想养一株能修行的花花草草什么的,你觉得怎么样,是不是很好玩?”
看着女人兴致勃勃的模样,谢挚失笑,心道原来年轻时候的太一神还有这一面,喜欢养各种宠物,怪不得玉牙白象说过,她的主人很贪玩呢。
“要是您想养的话,可以之后在中州好好寻觅一番。”
巨鸟载着几人在深蓝无云的高空之中穿梭飞翔,远古的月亮似乎比后世明亮许多,甚至盖过了繁星的光芒,如巨大的圆盘一般悬在天边,莹白灿烂,仿佛伸手就能触及;
鸟儿挥动羽翼的缓缓拍击声环在耳旁,一下一下,极有节奏,如同风吹海浪,让谢挚有一种恍惚的错觉,觉得自己不是身处高空的鸟背,而是躺在温柔宁静的海面上。
几人都没有休息。
太一神坐在谢挚身边,和她一起看下方的景色,时不时低声为她介绍几句;
玉牙白象极为珍惜和主人相处的时间,轻轻抚摸着小象,坐在她们对面,好像对这种距离的相处已很满足,不时专注地凝望姬太一;
倒是姬宴雪,今夜少见地沉默。
她一个人坐着,什么话也没说,似在出神,也不知在思索什么。
谢挚有几次偷偷看她,女人都在望天边的月亮,但又好像什么都没看。
清澈的月光洒在神帝身上,让她的气息也仿佛变得柔和了许多,少了一些平日的高高在上与不可接近,多了一分淡淡的孤寂。
……姬宴雪,在想什么呢?
谢挚很少见她这样,不由得有些在意。
原来,她也会露出这样的神情吗?
她还以为,姬宴雪这样的人,应该永远对一切都看起来毫不在乎、尽在掌控呢,好像什么也不在意,什么也进不了她的心、入不了她的眼一样。
谢挚有心问问姬宴雪怎么了,但又觉得自己没有理由与立场。
——归根结底,她算是姬宴雪的什么人呢?
她都能想象到,如果她开口问的话,姬宴雪只会微微诧异地看她一眼,继而恢复平时的懒散模样,笑着说“怎么?你很担心我?”
所以,她还是不要再多管闲事了。
如此一夜,谢挚与姬宴雪两人各怀心事,之间竟没有说话。
“中州已到,下来吧!”
中州终于随着早晨一起到来,太一神率先跃下巨鸟的脊背,谢挚等人紧跟其后,太一神动了动手指,巨鸟便重新变成一只纸鹤,飘飘荡荡地飞回女人袖中,她对生命符文的掌握早已出神入化。
玉牙白象跟着太一神走在靠前一点的位置,谢挚有心和姬宴雪说话,特意等了等她。
“摇光陛下,你怎么了?不开心吗?从昨晚到现在,你就一直很少说话。”
姬宴雪看了一眼身边的人族,谢挚望着她,眉眼间是显而易见的关心。
不知怎的,姬宴雪的心情忽然变好了一些。
“哦?原来你有注意我?我还以为,你被太一神的风采所迷,对他人无暇顾及呢。”
“……”
她就知道,姬宴雪这个女人不开口则已,一开口便又会马上变讨厌!
谢挚方才的担心烟消云散,姬宴雪这种人根本就不需要关心吧!谁要是担忧她,才是真的犯傻。
毫无疑问,她就是那个傻瓜。
“……我哪有你说的这样!我只不过是初至远古,觉得十分新奇,这才看看景物罢了。太一神教我良多,我对她只有尊敬之心,并不敢有半分亵渎。”
太一神在前面,谢挚特地将声音压得很小,生怕被她听见。
姬宴雪见她这样,愈发觉得她可爱,眼中笑意更深,故意逗她道:“是吗?那我你就敢亵渎了?我也是神族,也帮了你不少忙,为什么你就对我不尊敬?”
这简直就是胡搅蛮缠……
谢挚被她弄得无语至极,好半天才说:“……你这人真烦,我之前分明对你礼数周全,毕恭毕敬,你说不要如此,你不喜欢;现在随意一些了,你又问我为什么对你不尊敬。”世上怎么会有姬宴雪这样难伺候的人!
“你说,你到底要我怎么样才行?”
——要你对我,像你曾经对云清池那样。
这句话立即浮现在姬宴雪心中,但她并没有说出来。
此时此地,显然都并不适合这样的话,姬宴雪知道,倘若她现在挑明,谢挚必然会刻意躲着她,拉开距离,与她生分,再回到之前的状态去;
更何况,她……
神帝停住脚步,凝视谢挚,轻声叹:“像这样,已便很好。”
“……”
女人低垂的碧眸,竟然十分温柔。
谢挚愣了一下,才回过神来。
……该怎么说,平时总是傲慢冷酷的人,忽然流露出一丝特别的温情,好像镜匣乍开、明镜流光一般,叫人格外不能移开眼。
“要求真多……”她掩饰性地垂下眼,背过身去,不再与姬宴雪对视:“我们快走吧,落后好多了。”
“她们怎么了?”
玉牙白象困惑地看着谢挚与姬宴雪两人忽然停住脚步,不知说了什么,又赶过来。她其实在感情上如同白纸,对此全不了解。
姬太一含笑看着自己的小辈:“我也不知道。大概,她们是吵嘴了吧。”
她们来到的地方,位于中州东方,在后世属于大周的连沛郡;
而在此时,这里还是刚建国不久的殷商的都城,名叫亳丘。
殷商起于中州之东,而姜周发于中州之西。
说是都城,但亳丘其实和后世人们印象中的城市相去甚远,和繁荣鼎盛、占地数万里的歧大都,更是完全不同。
它看起来十分不起眼,甚至有些简陋寒酸,建筑在一座小山丘后,所谓的城墙只不过是砌了一层低矮的土石而已,只有一人来高,谢挚疑心,姬宴雪稍微踮起一点脚,都能从墙这边直接看到墙那边。
而且,守卫也堪称薄弱,只有零零散散的几个人,连正儿八经的甲胄武器也没有一副,个子也比后来矮上许多。
这完全不像一个国家的都城,甚至也连后世的小镇也比不上……
亳丘,看起来就像一个灰扑扑的落后村落。
进入城内后,终于热闹了一点,但也还是拿不出手,道路狭窄不平,偶尔才有一辆兽车驶过,应该是只有贵族才能乘坐的车驾,这兽车和后世精美绝伦的飞辇比较起来,简直就像一个粗制滥造的小儿玩具。
人们赤着脚走在路上,衣物勉强遮住瘦小的身体,有些人没有衣服,干脆就裸着上身,腰间围着草席或者兽皮,背着提着晒得发黑的肉干——据谢挚观察,这应该是城里的货币,可以用来易物。
越看,谢挚的心便越沉重。
这还是殷商的都城……
按理来说,国都乃是首善之地,应当是国家中最兴旺富裕的地方,亳丘的条件却也如此恶劣,那其他地方的情况怎样,也就可想而知了。
第335章 亳丘
不仅如此,亳丘城里的人甚至都不敢直视她们。
姬太一与姬宴雪一看就是神族,而谢挚与玉牙白象也显然不是凡人,她们走到哪里,哪里便蔓延开一股惶恐敬畏的情绪。
人们诚惶诚恐地让开道路,哗啦啦跪倒一片人,深深匍匐在地,如同牛羊见到主宰自己生死与命运的牧人,浑身发抖,连大气也不敢出。
有人甚至吓得脸色煞白,直接晕了过去。
这种程度的恐惧,看来别的神族带给他们的印象,一定不怎么好……
姬宴雪自从进城之后便一直都在皱眉,谢挚知道,她一定想叫他们起来,但又明白,这个时候的人们种族观念分外根深蒂固,即便她说了,他们也断然不会起来,不明白她的意图,只会更加惊恐。
“不习惯吗?我还以为,你之前被那么多人跪过,早已见怪不怪了。”
谢挚直到现在还记得,十六岁时她赴昆仑神山夺宝,前一刻少年天骄们还在争斗,姬宴雪一出来,在场所有男女老少全都寂然无声,齐齐行礼的景象。
“见,自然是见过许多;只是仍然不喜欢。”
人们毕恭毕敬的模样,姬宴雪早已见过太多,因此第一次见到谢挚时,那漂亮的人族少女竟似对她浑不畏惧,甚至还有几分莫名其妙的敌意警惕,她反而觉得新奇有趣,心中多了几分留意。
姬太一朝她们抱歉地笑了笑:“这次忘了提前易容,确有几分麻烦……”
往常她在外行走时,通常都会改变发色与瞳色,也不会穿神族特有的银甲,而是以白袍示人,否则便会遇到现在的情况,十分惹人注目,众人跪倒一地,几乎不能前进。
她望向前方,笑道:
“不过好在,我们要找的人已经来了。”
“神王大人!”
路上奔来一个神采飞扬的少女,眼睛明亮,四肢修长,衣着简朴,十分健美,大约只有十六七岁,背负一双神光灿烂的金钺,骑着一头威风凛凛的巨大凶兽。
这凶兽头生双角,绿须紫身,遍体皆生森森骨刺,凶恶而又狰狞——正是著名的殷商镇国神兽,饕餮。
它大概就是那傻狗的祖先了……却不知这头饕餮是公是母?
旁人见了这凶神恶煞的饕餮,必定会吓得两股战战,谢挚心中倒是陡然生出了一股温暖柔软的亲切感:
她想起了北海的眼睛婆婆,与那精力旺盛的大白狗。
算来,她已离开了北海三年,不知眼睛婆婆现在可好呢?
婆婆应该还是在小木屋里坐着,专心致志地绣花,而饕餮大概又在草原上疯跑,晚上回来老老实实地挨骂……
想起了自己曾见过无数遍的画面,谢挚不禁一笑。
北海于她有再造之恩,在她心里,北海就像是她的第二故乡一般,永远叫她留恋怀念。
那少女翻身跃下饕餮脊背,朝姬太一行礼,爽朗地笑起来,态度得体自然而又不卑不亢:
“见过前辈!真是让您见笑了,毫丘刚建立不久,还很贫穷荒芜……您来怎么都不告诉我一声呀,我好提前迎接。”
向谢挚几人也一一笑着问好,并不拘谨羞涩:“不知这几位姐姐是谁?好漂亮呀!”
“是我的朋友,她们刚好也要来中州,便顺路一道来了。”
姬太一按着少女的肩,把她推到谢挚几人面前,动作间可见她们二人十分熟稔。
像所有长辈一样,姬太一面带骄傲欣赏之色,主动将自己喜欢的小辈介绍给生人认识。
“这是朝阳,别看她年纪小,但已经是位神祇了,我之前在九重天上认识的她,也正是她,建立了这座城池。”
九重天上有神族与龙族共同建立的私学,通常只有神圣种族可以进入求学,有时也会破例吸纳一些外族天骄。
帝朝阳,便是进入九重天的第一个人族,比之神圣种族亦不逊色。
她的名气甚至传入了姬太一耳中,她十分欣赏这个外族孩子的胆气与识见,并不介意她的年纪与种族,和她成为了忘年交,即便在帝朝阳离开九重天之后,关系也仍然很好。
“怎么样,是不是十分厉害?”
“……”
……果然是她。
殷商的开国君主,史书上记载“舞斧钺而驭饕餮”,鼎鼎有名的帝朝阳。
早在帝朝阳骑着饕餮奔来时,谢挚便对她的身份有了猜测,现在心中的猜想得到证实,却也还是忍不住惊叹。
虽然她知道,帝朝阳成名相当早,乃是一位少年帝王,但当她真正见到她时,还是不免感慨。
年纪真的好小……
她这个年纪的时候,还在潜渊里挣扎不得出呢。
一位十几岁的神祇……这也太令人震撼了。
思绪一瞬转过良多,谢挚面上却不显半分,仍是温柔亲切,赞道:“果然是英雄出少年,我也是人族,较你虚长几岁,你叫我谢挚就好。”
她可不敢让一位史书留名的前朝君王叫她姐姐,那样她会折寿的吧……!
“那我可以叫你挚姐姐吗?”
却不料少女自己提出来这个请求,眨着大眼睛,满脸期待。
“啊,这个,还是……”
谢挚的婉拒还没说出口,姬宴雪已经上前一步,率先替她道:
“不行。”
她说得如此理所当然,且又不容否定,朝阳一呆,不知她们是什么关系,犹疑道:“你们是……”
“朋友。”
姬宴雪揽住谢挚的肩,宣示主权一般故意靠近她,谢挚甚至嗅到了女人身上的香气,显得十分亲密,“我名宴雪,也是神族。”
“原来如此……我记住了。”
朝阳点点头,若有所思地又看了两人几眼。
是……道侣吗?还是情人?
神族,竟然愿意和人族结为道侣么?
不过,既然是太一神的朋友的话,大概这个姬宴雪,也没有什么种族成见吧。
玉牙白象摇首,并不说自己的姓名,帝朝阳十分善解人意,见她如此,也没有再问。
“你看,这头小象是我前不久才捡到的,是只幼年期的玉牙白象,”姬太一指着小象,让朝阳观看,“我此番前来,也正是为了它。”
说着,姬太一神色柔和下去,揉了揉少女的头发。
“……当然,也有一部分原因,是我很想见你,看看你回到中州后过得怎么样。”
“玉牙白象一族行踪不定,时常在五州之内迁徙,最近应该是在中州游荡,不知你可有见到它们的踪迹?”
“玉牙白象么……”
朝阳思索了片刻:“前不久,我好像曾听国人说,看到过一群通灵的白象,只是又向东夷去了……那边的水草正在丰美之时,大概它们得等到来年春天,这才往回迁徙。”
“很着急么?您着急的话,我可以找人陪你们同去东夷追踪。”
“急倒是不急……”
目光触及到巴掌大的雪白小象,姬太一微微犹豫,伸手随意逗弄了一下它,小象便用湿润柔软的鼻子轻轻勾住女人的手指,是全然的亲近依赖。
“……”
姬太一抬眸,正对上玉牙白象的眼睛,朝她一笑:“很可爱,不是么?”
她沉默一下,轻声叹道:“这小象如此年幼,并不适宜与亲长分离,故此我才想将它送回本族,何况我已经有了一*只小狮子,本不欲再耽搁它……”
“但现在,我却忽然觉得,再养一只小白象,似乎也无不可。”
“也罢。我便暂且带着你吧,若是还能遇见你的族人,再送你回家。”女人点了点小象毛茸茸的脑袋。
“朝阳,你近来可有遇到什么趣事么?有什么困难,也可与我说来,我或可帮你一二。”
其实后者,才是姬太一的主要目的,但她特意说得委婉,怕损伤少女的自尊心。
此时亳丘初建,帝朝阳只不过聚集起了自己的部族,并圈地造城而已。
人族中有许多分散的大小部落,距离殷商建立还有一段时间,真正意义上的国家更是还未破壳诞生,只演化出了一个粗糙的雏形;
绝大多数人族还处于蒙昧与混沌之中,活得浑浑噩噩,甚至连野兽也不如。
不过——
谢挚又看了一眼朝气蓬勃的少女,她看起来,与史书上勇猛善战的殷商帝王相差颇大,简直一点也不像,但她知道,她就是她,只是还没有完全成长起来罢了。
之后几年,以亳丘为起点与中心,在帝朝阳的带领下,商人的势力飞快地发展起来,变得繁荣强大,一跃成为了中州东方的新起之秀,后来更是统一了所有人族部落,建立起了第一个人族国家——殷商。
但这未来发生的一切,现在的少女朝阳,都并不知晓。
朝阳笑道:“困难确有许多,不过并不值得拿出来叫您烦心,我自己都能解决;不过有趣的事,眼下倒真有一件。”
“哦?什么?”
姬太一感兴趣地扬眉,她向来很喜欢一些新奇事物,“别卖关子了,快说吧。”
“前不久,隔壁部落传来一桩奇闻,说是他们那里长出了一株很奇怪的莲花,它生长的速度奇快无比,第一日还只是嫩芽,第二日便已有一人高;
第三日时,更是已如巨树,到现在,已经长得如一座山峰一般庞大。”
“莲花?看样子,似乎是株天赋奇佳的植物天骄……”
姬太一的眸光动了动,谢挚知道,她一定是被引起了兴趣。
在来中州的路上,太一神才刚跟她说过,想要养一棵可以修行的花草;
眼下这株长速奇快的古怪莲花,可不正是送上门来了么?
“怎么样,您要不要去看看?”
朝阳笑着问,她很了解这位与她亦师亦友的长辈,知道她天性好奇,而又有些贪玩的孩子气。
果不其然,太一神一口答应下来:“好啊,听你这样说,那自然要去看了。”
“你们呢?要不要跟我一起?”女人笑问谢挚她们。
“我们也颇感好奇,愿一道前去观看。”
这是太一神创造的秘境,她便是解开秘境的关键所在,谢挚早已打定主意要跟紧她,听她询问,又怎可能不答应。
倒是一直静默不语的玉牙白象,不知为何,忽然露出了一点复杂的神色:“大人……”
她魂体受损严重,不能再多消耗自己,只是静静看着主人,便觉满足开心,故而一路极少说话,姬太一听她忽然开口,倒有点惊奇,温和应道:“怎么了?”
玉牙白象不答,回头看了一眼谢挚。
谢挚只觉她这一眼有些奇怪,但奇怪在哪,却说不出来。
“……不。没什么。”玉牙白象轻轻摇头。
这只是一个秘境,并不是真正的万年前,换而言之,历史早已经发生了,现在也改变不了什么。
更何况,此事还牵扯着谢挚,她还是不要阻止主人了。
“真的没有事么?”
“没有。”
姬太一也没有再多问,“好,那么,我们便动身吧。”
朝阳和饕餮走在最前,为她们引路,照旧是玉牙白象和姬太一走在一起,谢挚与姬宴雪稍稍落后。
除过想与姬宴雪说话的原因之外,玉牙白象等了太一神那么久,谢挚也不想打搅她们俩的相处。
谢挚小声问姬宴雪:“方才朝阳……你怎么……替我拒绝了?”
神帝答得一派理所当然,像是丝毫没意识到这举动有什么不妥之处:“不行么?难道你想她那样叫?”
“自然是不想,但——”
姬宴雪替她拒绝,固然是省了她一番口舌,不过总感觉,有些不合适,显得她们好像很亲近似的。
算了。
姬宴雪要怎么样,就随她去吧,反正她就算说了,她也不会听,还是会照旧我行我素。
朝阳所说的部落离亳丘城并不远,出了城,再过一片密林,便可在一处临河的平地上看见许多简单的竹木建筑,不过最惹人注目的,还是河湾处一棵巨大的植物。
它极高,茎秆比数棵巨树合围还更粗大,远远望去,真如一座小山一般,奇特的是只长了三片莲叶,片片都如同巨人的手掌,仿佛能托举起日月星辰,最顶端生有一枚火红花苞,散发着惊人异彩,更仿佛是天火的精魂。
“这株莲花,看起来确实不凡……”
谢挚也不禁赞叹,“我在红山书院时曾有一位荷花师姐,不知是否与它有些渊源。”
最神奇的是,即便离得这么远,她望着这莲花的时候,身上还是忽然漾开了一股莫名的悸动,甚至连心脏跳动的频率都变快了。
就好像……她与这莲花,曾经很熟悉似的。
第336章 怪莲
就在谢挚困惑之时,河边的人们却忽然动了。
他们围着那株巨莲齐齐下拜,不断叩首,口中呼喊有声,极为狂热虔诚,最前方更是有打扮华丽怪异的大巫边歌边舞,头戴面具,旋转不休。
“他们这是在……祭拜它么?”
看样子,这支河边的部落,是把这株神奇的莲花当做神花或者祥瑞来崇拜了。
这个时期的人族,原始宗教气氛还很浓厚……
谢挚从未见过远古先民祭祀,这场景颇为奇特,观之令人心神不宁,理性上想要走开,不愿多看,但又带着一股感染人心的的狂热气氛,好似一面连着心脏的大鼓被重重敲响,蔓延开一圈圈无形波动,叫人的血液在面皮下一粒粒激昂跳动。
“我们等一会再过去吧,现在去,恐怕不大合适。”朝阳观望了片刻,说。
祭祀乃是大事,对一支部落来说非常重要,倘若被外人打乱,他们必定要勃然大怒。
虽然以她的实力来说,即便没有姬太一与姬宴雪同行,也根本不需要在意这些事情,但她并不想恃强凌弱,更不愿仗势欺人。
果然,姬太一认可道:“那我们便等等吧。”
不多时,歌舞终于结束,为首的大巫一挥手,身后的人早有准备,立即毕恭毕敬地捧着数十陶盘走上前来,放下陶盘,再次叩首,这才缓缓退回。
——在那竭力制作得精美的陶盘上,赫然摆放着数十颗滴血的头颅,有男有女,有老有少,双眼紧闭,灰白的脸上仍然残存着生前的恐惧痛苦。
“这,这是……”
这血淋淋的场景极有冲击力,谢挚脸色发白,后退了一步。
谢挚不怕血,也并不是胆小虚伪之人,死在她手上的性命也有不少,但她也仍然不能接受,用这些活人……去祭祀一株花。
姬宴雪在谢挚身后扶住她,为她稳住身形,目光冷静地投向那些陶盘。
“——人祭。”
远古的残忍祭祀——虽然当时的人们看来并不残忍,人命在这时,比牛羊还要低贱——会将人作为祭品献给神明,祈祷以此能为族人带来好运。
虽然谢挚曾在书中读过相关的记载,但远远还是比不了亲眼目睹所带来的震撼。
她悄悄观察了一下其余人的神色,只见玉牙白象神色不动,并不在意;
朝阳面色坦然,应当已是对这副场景司空见惯;
只有姬太一,目中隐露不忍之色,微叹一声,移开了视线,但她也究竟没有多说什么,或者上前阻止。
她知道,个体的努力无法超越时代的限制,即便她这次阻止了,也并无用处。
“很不舒服吗?不舒服的话,就不要看了。”
姬宴雪察觉到了谢挚的心神波动,传音道:“不要太在意,这已经是过去的事了,我们谁也无法改变。”
“……我知道,谢谢。”
女人的语气谈不上多么温柔,但谢挚还是听出了她话语间隐藏的浅浅关心。
这一点关心,对姬宴雪来说,已算很不容易了。
怀着感激,谢挚拉着姬宴雪的手,在自己脸颊边贴了贴。
这是她在北海时和眼睛婆婆相处养成的小习惯,婆婆目盲,不能视物,虽然有神识帮助,但还是喜欢轻轻触摸谢挚的面庞。
谢挚并不觉得自己这举动有什么特别的含义,便见前一刻还镇定从容的神帝忽然露出了一点不自然的神情,深深看了她一眼,眸中情绪复杂。
好会蛊惑人心的人族……
最可恶的是,谢挚还不是出于有意,完全是无意识的,但她却偏偏受到了这致命的引诱。
谢挚过去,就是这样对云清池的么?
怪不得那白衣宗主会迫不及待地对她下手,谢挚这样,简直在逼人堕落……若不是她品行高贵,大概也会步云清池的后尘。
姬宴雪知道自己不该与云清池比较,但她就是控制不住心中的情绪。
但这种种复杂心绪,却绝不能对谢挚说。
……至少,不是现在,不是此地。或许她永远也没机会的……
最终,神帝也只是敛去一切心情,泄愤似的捏了捏谢挚的脸,低而清晰地吐出两个字:
“可恶。”
人族可恶,他们阴险而又狡猾;
而在可恶的人族当中,谢挚是最可恶的一个,她居然宁可喜欢那个云清池,也不喜欢她。
这是什么坏眼光?云清池有什么好?姬宴雪真是百思不得其解,那个女人只会装出一副光风霁月的高洁模样骗小孩子罢了……
她不屑于伪装,反倒被云清池给比了下去,实在是不可理喻。难道真实不比虚假的完美更好?
还是说,谢挚就专吃云清池那一套?
可她与云清池,却是全然不同的两个人。
该死,她是绝不会学云清池的,哪怕谢挚喜欢,也不行……
谢挚不知道姬宴雪一瞬间心中滚过的众多思绪,她只见女人神色变幻,不知想到了什么,捏了一下她的脸颊,在她耳边低声说她“可恶”。
奇怪,姬宴雪刚刚还好好的,她最近也没有惹姬宴雪,怎么她就忽然“可恶”了?
谢挚倍觉莫名其妙,但当她小声问姬宴雪何出此言时,神帝却只是淡淡地哼了一声,好像她这问题很傻似的,转过头去,不作任何回应。
姬宴雪真是全天下最捉摸不定的人,动不动就不高兴了……谢挚只能如此腹诽。
谁要是以后和她一起生活,岂不是十分倒霉?
“……请大人赐福!”
繁复漫长的仪式终于结束,大巫连声呐喊,对怪莲顶礼膜拜,请求它显现神威。
怪莲似有神智与自我意识,闻得众人狂热祭拜之声,如一个巨人弯腰那般,竟然真的缓缓弯下茎杆,俯视崇信它的子民。
“啊!神花显灵了!神花显灵了!”
许多人激动得脸颊涨红,痛哭流涕,注视怪莲的目光变得更加热诚。
它用顶端的莲花接近了跪在人群最前的大巫,大巫闻到浓郁的莲花清香,仿佛自己正置身于一片水雾弥漫的湿润大泽之中。
“……”
大巫颤颤巍巍地直起身子,便正与这硕大无朋的莲花对视上。
这美丽到极致的莲花朝着他一点一点盛放,如同在他眼前展开一个绚烂绮丽的梦境,大巫有一种恍惚的错觉,觉得这莲花似是一个神秘生灵的眼睛,几乎要吸取他的灵魂。
“神花大人……”
在被神明眷顾的极度敬畏与狂喜中,大巫脊背僵硬,一动也不敢动,眼中流露出深深的痴迷。
他指向那些盘子里盛着的头颅:“请您享用祭品吧,他们都是新鲜宰杀的人牲——”
下一刻,那莲花便猛地张开所有花瓣,将他整个人吞了下去。
死寂。
前一刻还在不断叩首的人们全都呆住,像是心智短暂停滞,不能理解自己看到了什么。
“……啊!神花吃了祭司!神花吃了祭司!”
直到不知是谁哆嗦着发出一声“跑……”,众人这才如梦方醒,尖叫着四散而逃。
怪莲立即追击,迅猛地扑袭出去,茎杆疯狂扭动扫荡,三枚叶片如同三条手臂,揽住人群直往莲花中送,虽然是一株不能移动的植物,但却比绝大多数猛兽都更加敏捷快速。
一时之间,这片河湾空地完全变成了血腥的杀戮场,绝望的哭叫震天响。
这根本不是什么神花,分明就是一株食人魔莲……!
谢挚观察力敏锐,她看得分明,那怪莲似乎对血肉有一股超乎寻常的渴望,每当它吞下人时,茎杆都会兴奋地流动血色红光。
它吞下第一个人,也即那个大巫时,茎杆上的红光闪烁得最为明亮;
但之后它吃下的人越来越多,兴致却好像逐渐降低了,不仅捕食的动作变得迟缓懒散,连红光也变得黯淡许多。
“它对食物很挑剔,倘若不能满足它的要求,宁肯饿着也不愿再吃……”
莫名的熟悉感涌上谢挚的心头——这样的举动与特性,她好像曾在哪里见过似的……
没等她捕捉到记忆中久远的碎片,姬太一已经跃了出去,立在那株怪莲的正前。
“哧——”
金光一闪,怪莲的三片叶子便轰然落地。
太一收回并拢的双指,如在庭前散步一般迈步向前。
女人的金发与白袍被风卷起,露出她美丽的面容。
只是那双往常总是温和宽容的碧眸,此刻却只有淡淡的冷芒。
“滥杀生灵,这可不对。”
谢挚远远地看到,在发觉姬太一存在的同时,怪莲茎杆上的红光一瞬间猛然大盛。
它很兴奋。
人群还在惊惶逃窜,但怪莲已经对他们再无半点兴趣。
在珍馐面前,糟糠就黯然失色了。
它撇开了人们,任由他们逃离,只是缓缓垂下最顶端的火红莲花,对准了姬太一——这世间最强大的生灵,同时也是世间最美味的食物、最丰厚的奖励。
它有一种隐约的预感,假如能够吃掉姬太一,它将会膨胀长大到覆盖整个五州,甚至冲出星星海。
“你想吃我?”
姬太一也发觉了这怪莲的意图,好似听到了一个过于荒诞的笑话,微微惊愕地笑起来。
她在笑它的异想天开与不自量力,但是因此,姬太一却对它起了一些兴趣,决定暂且不杀它,先看看它的本事。
“行啊,可以。我准许你吃掉我。”
女人舒展了一下手臂,神色轻松:
“……如果你可以办到的话。”
怪莲猛地张开所有花瓣,神祇的圆光也在姬太一脑后亮起。
几乎在战斗开始的同时,胜负便已分出——
怪莲被切割成无数碎片,在空中下了一片花瓣雨,纷纷扬扬地落在姬太一的头上与身上。
而姬太一甚至根本没有动用任何术法抑或武器,只是轻轻动了动手指而已。
姬太一伸手,看着一枚光华灿烂的种子落在自己掌心。
“是它的种子……”
“这莲花没有死,而是在以另外一种方式延续生命。”
女人若有所思地抚摸着莲种,透过种皮,她感受到一股磅礴的生命气息,“它似乎还曾吞食过神祇,怪不得,这支部族会对它如此崇拜……”大概是见它竟能杀死神明,所以认为怪莲可以成为他们新的保护神。
这时谢挚几人也奔了过来:“大人!您打败它了吗?”
“是的,”姬太一将那枚种子递给谢挚,让她观看,“不过并未杀死它,更没有收服它。”
“你看,它还活着。”
“我虽毁灭了它的原身,但它又结出了一颗莲种……这有些像真凰一族的涅槃重生,倒不如,就叫它涅槃种。你以为如何?”太一沉吟。
捧着莲种,谢挚僵在原地,如遭雷击。
女人的话音她已再听不清,她只觉一阵头晕目眩,耳朵里不断嗡鸣。
这震耳的嗡鸣如万千水流,汇聚在一起,终于成为巨浪,只有三个字,在谢挚心间脑海回荡不休。
——涅槃种。
诛天魔莲的……
……涅槃种。
这食人的怪莲,原来就是诛天魔莲;
它的种子,原来就是后来种在她心脏里的涅槃种;
而这涅槃种的名称,最开始,居然是太一神起的……
怪不得,在方才远望怪莲时,她会觉得它隐隐有些熟悉之感……
可不就是熟悉么?谢挚咬牙按住胸口。
它曾在她身体里,深藏了十几年,吸取了十几年的血液。
谢挚抚过涅槃种的表面——是的,数年前在潜渊边,她硬生生从心脏中剖出的,就是这一颗。
但是,又好像有些……细微的不一样。
抑制住心中的恍惚,谢挚勉力让自己冷静。
她更仔细地端详了一下这枚种子,这次终于发觉了不同。
与她记忆中的涅槃种相比,现在捏在指间的这颗,明显力量更小,色泽更淡,表面流转的光华也更弱。
是因为它在后世还有新的成长吗?还是……
玉牙白象急奔几步,背对着姬太一,刻意挡住她的视线。
女人捧住谢挚的脸,想让她看着自己,谢挚感受到象神冰凉清洁的气息:“小挚,冷静一点……”
“别碰我。”
谢挚反应剧烈,扭过脸去。
幅度不大,却很快速。
这曾是她少年时最渴望的碰触,但现在,玉牙白象却想用这来安抚她,这让她感到以前的自己悲哀又可笑。
玉牙白象看到晶亮的泪水在谢挚脸边滑过,又被她用力擦去,她只能看到她因为情绪过于激动而起伏的胸口,以及脖颈上显出的筋络:“你……你骗我……”
玉牙白象没有对她说实话,从最开始,她就在骗她。
她分明就知道这涅槃种的来历,但她却对她刻意隐瞒。
归根结底,她的心里只有她主人,她只是一味想让她找到诛天魔莲,以此来复活太一神罢了。
为什么?为什么连玉牙白象也要骗她?
玉牙白象垂下了手,竟是有些无措,许久才道:“我没有骗你……小挚。至少,我没有想骗你……”
“我只是……隐瞒了一些事情而已。”
她认为,这些事情,谢挚还是不知道的好,但却没想到,谢挚有一天,竟能“回到”过去,亲眼目睹涅槃种的诞生。
象神的残魂抬手,似乎想要抚摸谢挚的头;
但又忽然意识到,长大后的谢挚比少年时长高了不少,她已经不能再如之前那般,轻而易举便抚到她柔软的头发,那个永远信任她、依赖她,会乖巧地依在她膝上的大荒少女,也早已消失了。
除过忠诚于主人之外,玉牙白象对万物都十分淡漠,最开始见到谢挚时,她确实只有利用之心。
但感情是个奇怪的东西——随着时间流逝,它不知不觉地溢出了原始目的,甚至连玉牙白象也没有发现这一点。
玉牙白象苦笑了一下:“它是后来埋在你心脏的涅槃种,但又不是。”
“至少现在,它还不是。”
第337章 再生
“……‘现在还不是’?什么意思?”
这话说得颇怪,谢挚问。
玉牙白象却只是摇首不答:“你接着看就知道了。”
姬太一看出两人之间似乎发生了什么争执,只作不知,问道:“怎么了?你们觉得不妥么?若是你们喜欢,也可以给它起个别的名字。”
“并无不妥……”
谢挚也知道她只不过是想递个台阶,从中调和一二,苦笑一下,将莲种递还给太一。
“涅槃种这个名字已很好。实在是……再合适不过了。”
她梦呓般轻声说。
诛天魔莲和它的涅槃种,到底是什么来头,又为什么会在后来埋入她的心脏?
这是天生还是人为?如果是人为,那背后的主使者有何目的?
她和这涅槃种,到底有什么关系?……
这些问题曾积年累月地困扰着小时候的谢挚,在她心间久久盘旋,让她不得安宁;
不过后来,随着谢挚遇到玉牙白象,渐渐能够驾驭涅槃种,教它为己所用,之后又将它生生从胸口剖出,在潜渊下死又复生,与涅槃种再无任何关系,北海生灵牵动着她的心,占满了她的生活,她便很少再想起这些注定得不到回答的疑问了。
直到现在,在这“过去”的五州,亲眼目睹太一神如何斩杀魔莲,如何为涅槃种命名,谢挚才恍然被烟海般的过往记忆击中。
旧时的困惑不解如同贝壳,被潮水推着,再次返至她的心田。
还有宗主,为什么一定要那颗种子,甚至不惜自降身份,与她接触?她是不是,也知道什么内情……?
凡此种种,不敢细思。
谢挚越思索,心间便越发凉。
她攥紧拳头,呼吸愈重,只觉自己被一个久远巨大的阴谋所重重包围,却无法勘破摆脱。
“怎么了?你脸色看起来不大好,是哪里不舒服么?”
姬宴雪注意到谢挚的异状,皱眉询问,想了一想,虚虚按住谢挚手腕,顷刻间神识已扫遍她全身。
她看着风流不羁,其实颇为注意与人之间的肢体接触,既视谢挚为小辈,便绝不逾矩,之前对谢挚最亲密的举动,也只不过是虚揽着肩膀、抱她移动而已。
谢挚被姬宴雪触及手腕,身子一颤,这才回过神来,“没事……”
她垂下眼,下意识便想收回手,却被神帝握紧手腕。
谢挚从未见过姬宴雪如此严肃冰冷的神情:
“你的身体很奇怪,脆弱得不像是一个修士该有的躯体,似乎常年受到什么东西折磨征伐。”
“告诉我,这是云清池做的吗?”
“……是怎样,不是又怎样?”谢挚不想回答,抬眼和她对视。
“倘若不是,我会助你修养身体,不再苦痛。”
姬宴雪为谢挚体内渡入仙力,谢挚只觉一股暖流涌入身体,旋转几周,最终缓缓流进道宫宇宙,极为舒适熨贴,连骨骼筋脉都似被温泉泡得软化了几分。
姬宴雪的仙力也如她这个人一般,带着一股光明浩大的气息,金光璀璨,而又叫人不可忽视。
她的身体,好像很喜欢姬宴雪……
“……而如果是的话,那么这天衍宗的宗主,就该换个人来当了。”
姬宴雪说得笃定随意,谢挚知道,这不是大话,更不是虚言。
摇光大帝言出必行,从不说谎。
她办得到。
——只要她想。
“你好像很讨厌云清池……是有什么特别的缘由吗?”
谢挚忍不住问了一句,姬宴雪渡进来的仙力弄得她身体暖洋洋的,连精神也放松了许多。
云宗主的名声何其好,五州生灵都对她十分崇拜敬仰,连远在东夷的白芍,也视她为偶像;
唯独姬宴雪,从一开始就不喜欢宗主,之后更是屡次表现出厌恶与敌意。
难不成,她们俩天生就犯冲?
“讨厌她还需要缘由?”
姬宴雪一派我讨厌她是理所当然的样子,说罢睨向谢挚:
“怎么,你不会还对她余情未了,还跟以前一样,不能听我说云清池半句不好么?”
圣花秘境里,谢挚对云清池痴心一片的傻模样,给姬宴雪留下了相当深刻的印象。
她直到现在还记得很清楚,谢挚当年怎么不顾她的警告,把她的好心提醒当作挑拨,恼怒地甩开她的手,言之凿凿地表示,“哪怕阿清是乞儿我也会喜欢她。”
谢挚被噎得一顿,经姬宴雪一说,她也想起了自己当年说过的话,颇感尴尬:“什么啊,我早就不喜欢她了……”
没想到,让姬宴雪给说中了,宗主真的不是好人,也确实骗了她……
可是十六岁的她,却一点也不相信姬宴雪的话。
现在想来,确是她错怪了姬宴雪,之前一直对她心怀偏见,印象不好。
倒是姬宴雪大度,不与她计较,如今还处处帮助她。
怀着歉疚,谢挚轻声道:“摇光陛下,从前,我年少无知,一心只知情爱,身在局中,看不分明,对你多有误解,得罪之处,还望勿怪。”
“若要怪,早就怪了,哪里还等得到现在。”
这句温言低叹似含着无限包容,听得谢挚心中一震,待要抬头细看女人神情,姬宴雪已松开了她的手腕,恢复了往日模样。
神帝颇骄傲道:
“怎么样,是不是舒服了不少?神族的生命符文不仅可以杀人,也可以救人,只不过后者很少为世人得知。”
谢挚感受了一下全身:“是的,很……舒服。”
又眼眸清亮,开玩笑道:“五州当中,被神帝亲渡仙力疗伤,获此殊荣的生灵,我是不是头一个?”
姬宴雪道:“从前从后,都只有你一人而已。”
“是么……”
谢挚忽然觉得,不论涅槃种与她身世的真相怎样,都似不大重要了。
她们二人低声说话时,向来没有人打扰,都会识趣地避开,姬太一便是去了河边察看。
魔莲的扎根处此刻留下了一个深深的坑洞,她想过去看看,能否在那里找到什么特别之处——植物茂盛得惊人,大多是根须下埋着什么肥料,供给它充沛的能量。
不知发现了什么,姬太一朝谢挚这边招手道:“朝阳,小挚,你们来看!”
众人忙围过去,太一张开手,指尖赫然沾了一些奇怪的粉末,分明漆黑,却隐约闪烁金芒。
“这是……”
谢挚也抹了一点细细端详,手腕上久无动静的黑环不知感知到了什么,竟有异动,在她腕间微微嗡鸣。
这枚黑环是数年前在歧都西市,宗主于金蟾小店中赠给她的,说这乃是混沌母气,极其珍稀,还说即便是真龙的水晶宫里,也只藏有这么一枚。
现在想来,宗主之所以能够精通上古文字,并对龙族秘辛知道得如此清楚,恐怕也只是因为……她是真龙的第二法身罢了,自然能对水晶宫的宝物如数家珍。
真要论起来,宗主身上的疑点其实不少,但谢挚当年年少单纯,且又一心沉浸于情爱当中,反而当局者迷,丝毫没有起疑。
后来在北海的矿洞下,巨人挖矿时无意放出一股黑雾,也是混沌母气的一部分,被谢挚收服,纳于圆环之后,可以变幻成无穷形状——谢挚便常常将它化为长刀使用。
姬太一接过谢挚的话,解释道:“这是混沌母气,乃是天地初生时的残留,也可以说,是一部分实体大道,与大道本源有关。”
“我曾听闻,真龙的水晶宫里,就藏有一枚混沌母气,不意今日,在中州也能发现它的踪迹。”
黑金粉末在女人指间簌簌而落:“只不过,它好像已经被吸干了,现在这些,只是些无用的杂质。”
“是被那株魔莲吸干的么?”谢挚立刻联想到。
“大概。”
太一推测道:“或许,那株魔莲其实并不是植物,甚至也不是生灵,更接近于……一种物体?或者说,是混沌母气的变异。”
“那么它食人是为了汲取能量么?”
——就像后来的涅槃种吸取谢挚的血液一般,“不知道您有没有注意到,它见到您的时候格外兴奋,大概是因为您是五州的最强者,而在它看来,也就是世间最珍贵的美食……”
“到底真相为何,一试便知。”
太一笑笑,以指作刀,在掌心轻轻一划。
金色的神血淅沥而下,正滴在涅槃种的表面上。
谢挚惊讶:“您这是要——”
“如它所愿,将我的血液与神力给予它,催它生长。”
“我们在这思来想去,实在麻烦,干脆,就让它的目的达成,看它到底能翻出什么风雨。”
倘若放在别人身上,这毫无疑问都是一个疯狂且危险的举动,但对姬太一来说,却全然不是如此,连谢挚也说不出什么劝阻之语。
——她有承担并解决一切后果的能力。
“好……那您多加小心。”
谢挚紧张地注视着姬太一的神血缓缓渗入涅槃种的表皮,如干裂的大地终于遇到珍贵的春雨一般,立即被吸收得一干二净。
“……”
几人屏息等待了片刻,涅槃种却没有任何变化。
“……好像没有动静?”谢挚有些犹疑地说。
她话音刚落,涅槃种便爆发出万丈金光,如喷泉一般“哗——”地一声涌出无数璀璨符文,灿烂霞光喷薄而出。
而在那霞光最凝练的中心处,赫然是翠绿如玉的茎杆。
它在极速生长!
仅仅一眨眼之间,莲杆便已拔高数丈有余。
不过不同的是,魔莲这次的体型远没有之前巨大,而是缩小了许多,但气息却并没有随之有丝毫减弱,反而还比从前更加精粹强大。
魔莲逐渐减慢了长高的速度,开始慢条斯理地伸展枝叶*。
第一片莲叶缓缓展开,散发着丰沛的生命气息。
第二片莲叶也随之探出,携带着浓郁死气。
紧接着是第三片莲叶。
它更加奇特,竟然是前两片莲叶的混合与交融。
太一叹道:“道生一,一生二,二生三,三生万物……这莲花果然正是汲取混沌母气而生,其构造暗合大道真谛,包罗万象,妙不可言。”
这如同将世界如何诞生演化直接展现出来一般,能够亲眼看到此番景象,是极珍贵的造化,堪称可遇不可求,倘若有正处于瓶颈的修士在此,或许能够直接顿悟突破。
“小挚,宴雪,你们二人要仔细观看,牢牢记在心间,对你们日后修行与观悟大道,都大有裨益。”
“明白,多谢您指点。”
不用太一神说,谢挚与姬宴雪自然也能感受到眼前景象的珍贵与不凡,都赶忙聚精会神,在识海中细细推演,沉浸在自己的世界中,几乎不觉时间流逝。
“……要开花了!”
直到朝阳低呼了一声,二人才从识海中拔出心神,对视一眼,都看到彼此眼眸清明,气息超然,似有所悟。
谢挚现在仍是斩己大圆满境,之前她在真凰仙岛上一面等待白芍,一面炼化佛陀念力,那时便几有破境之象,被她强行压制下去,才没有立即登仙。
在方才,她再次感受到了强烈的破境倾向,但顾及此刻的时机并不适宜,还是没有选择在秘境中突破。
不知为何,姬宴雪神情间也有一抹极细微的恍惚之色,又很快被她压下。
姬宴雪再突破的话,就要成神了……
不过她并没有寻到成神之法,应该还不能成神吧?所以,她是在黯然神伤吗?
谢挚用眼神问她:“没事吗?”
“没事。”
姬宴雪摇首,作为回答。
魔莲要开花了。
在魔莲的顶端,三片叶子的保护下,缓缓拔出一枚幼嫩的、火红的花苞,像美玉一般晶莹光润。
连观看它的几人,一时之间也有些心神恍惚,喃喃叹道:“……这真是一朵……很美的莲花。”
“是啊。”
太一也轻轻点头。
花苞一瞬膨大盛开,对准金发女人,露出了美丽而狰狞的真面目。
那重叠的花瓣,如同一圈圈野兽的尖牙。
金光一闪,在扑向姬太一的半路上,魔莲再次被姬太一斩碎成千万片。
“要是它不想着吸我的血的话,就更可爱了。”
相似的场景又发生了。
一枚新的涅槃种,再次落在姬太一掌心。
第338章 剑心
“这是……怎么回事?”
谢挚困惑地皱眉,而太一却仿佛已经明白了一些什么,将那枚新种子递给她,笑道:“小挚,你来看。”
这枚新诞生的魔莲种子,明显比之前的那一枚更强大了几分,连表面闪烁的光芒也更加灿烂神秘,携带上了一抹圣洁的气息,那是姬太一的血与神力才带给它的。
“涅槃种这个名字起得十分合适,不断死去,不断重生,正是它的特性所在。”
“而且,它这次结出的种子更强大了,我猜想,它还能继续成长。”
“你不想看看,它的极限在哪里吗?”
谢挚点头。
“好孩子。”
姬太一笑着摸了摸她的头,接过莲种,将血重新滴在它的表面,只留谢挚一个人在原地愣神。
……太一神揉她头发的动作与叫她“好孩子”的口气太过熟悉亲昵,也太过自然,叫她不禁有一瞬间的恍惚,好像她们情谊深厚,认识了很久一般。
虽然确实是这样,但对这个秘境里年轻的“姬太一”来说,她,谢挚,只不过是一个刚认识还没几天的陌生人吧?
然而,姬太一待她,却似比待姬宴雪,这个真正的同族后辈更加亲厚一些。
对一个陌生人,太一神也能如此亲近信赖么?
还是说,她对她一见如故,格外喜欢?
谢挚隐约觉得有几分奇怪,暂且将这个疑问压在心底。
就在她思索之际,一股奇异的波动在姬太一周身悄然弥漫开来。
“不要过去,离远些。”
姬宴雪拉住谢挚的手腕,示意她切勿靠近。
“太一神的小世界已经展开了。”
“每位神祇都有自己的小世界,小世界就是大道图景的演化,据说太一神的小世界十分玄奇,并没有具体的实体,可以随心所欲,随时展开。”
莲种在太一指尖缓缓悬浮而起,谢挚注意到,莲种所处的几寸空间都变得模糊了,看样子,太一神是用自己的小世界笼罩了它。
女人再一指,那莲种竟然凭空分离出无数枚新的种子,整整齐齐地排列成一行,如圆环一般层层围绕住太一的身体,一枚比一枚更加臻于完美无瑕;
到末尾的最后一枚时,已与谢挚记忆中的那枚涅槃种别无二致。
太一神掌上的伤口没有愈合,金色的神血还在流淌,被牵引而起,如丝绸般在空中飘舞,被这无数莲种不断吸取。
“四方上下曰宇,古往今来曰宙,时间与空间一体两面,太一神的小世界,即名为‘宇宙’。”
姬宴雪目不转睛地凝望着这位神族过去与未来最伟大的神祇,她从没有想到,自己竟有机会,能够亲眼目睹大名鼎鼎的小世界“宇宙”如何施展。
“所以,也有人据此称太一神为——”
“时空之神。”
正如现在,太一神直接把未来将要重生的所有涅槃种都排列了出来,如此,她便不用再大费周章,需要重复许多次,才得到最终的结果。
太一神抬起食指,朝面前的空间虚虚一点。
“一次又一次来的话,实在太慢;还是一次性解决掉你罢。”
所有的莲种,刹那间同时崩解。
太一摊开手,最终诞生的莲种静静地躺在她掌心,她手上的伤口也已经愈合。
“真贪心,喝了我好多血。”
她轻轻抚摸莲种,感到自己与这涅槃种之间产生了一种奇妙的联系。
涅槃种对她既怀有一股刻入骨髓的敬畏恐惧,还有一种难以言说的依恋孺慕。
——她亲手杀了它无数次,但也用自己的血让它无数次重生;
她既是它杀身的仇敌,也是它新生的母亲。
它是她亲手饲养出的魔莲。
姬太一合上眼睛,在心底叹。
“你已到达了完美境地,无可再演化;但我知道,你仍然极其危险,只要离了我,便还会再接着吃人。”
“既如此,我这里倒与你有个好去处——”
金光随着姬太一的动作而迸发开来,谢挚只觉仿佛有人在自己面前抽出了一截太阳,以至于短暂地失去了片刻视觉;
光影再重新回到她眼中,终于恢复了视力之后,她看到一把璀璨无比的金剑握在太一手中,剑身水一样微微颤动,像融化的金焰,随时都要舞动流淌,若无太一握着,恐怕随时都要飞逃消散。
“眼睛疼?”姬宴雪问。
“有点……”
被姬宴雪一问,谢挚这才发现自己眼眶酸痛,几欲流泪。
“闭上眼。”
谢挚没多想,几乎是下意识闭上眼,之后才反应过来自己为什么要这么听话,姬宴雪说什么,她就干什么,简直没有道理。
尤其姬宴雪还颇为愉快地低笑了一声,似乎对她的反应非常满意,谢挚更窘,闷闷道:“不许笑。”
“我为什么要听你的话?”
“你要听,因为……因为我是昆仑卿,”谢挚忽然想起了自己那个快被她忘记的封号,强词夺理道:“你来自昆仑神山,自然应当听昆仑卿的话。”
“昆仑卿?这是人皇赐你的封号吗?”
姬宴雪笑了起来:“人族的封号,我可不认。众所周知,外族要想与昆仑山有关系,除非……”
“除非什么?”
不知道为什么,姬宴雪却忽然停住,不再往下说了。
谢挚闭着眼睛,微微仰着脸,专心地听她要说什么,长睫柔软,唇瓣鲜润,全不设防,分外乖巧;
姬宴雪心中忽然莫名升起一个念头,想捂住谢挚的眼睛,感受她鸦羽般的睫毛在掌心划过,那时她一定会受惊地微微颤栗,俯身下去,轻轻吻一吻她。
“……怎么了?”
姬宴雪不作声,周遭的氛围似乎有点奇怪,因为看不见与不知道姬宴雪要做什么,谢挚心头有点淡淡的不安,身体也颇为僵硬。
在这不安里,熟悉的香气接近,安抚了她的神经。她感到姬宴雪握住她的肩,轻抚了一下,低声道:“别怕,我又不会吃了你。”
姬宴雪的声音,是她从没听过的温柔。
谢挚毫不怀疑,一旦她睁开眼睛,姬宴雪便会将这罕见的温柔尽数收敛。
顿了顿,神帝又含笑调侃:“明明小时候胆子那么大,怎么长大之后,还不如从前了?”
谢挚本能反驳:“我才没有怕……”
但不知为何,她竟也不再紧张,真的渐渐放松下去。
冰凉清新的感觉在眼皮上一触即逝,谢挚被冰得浑身一颤,忍不住问:“好了吗?”
“好了,睁眼吧。”
谢挚睁开眼感受了一下,发现眼睛竟一点也不疼了。
不仅如此,还双目清凉,仿佛被冰水洗涤过一般,视物格外清晰透亮。
姬宴雪将手中的冰块给谢挚看,这冰块呈椭圆形,莹洁剔透,比起冰,倒更像一块过于寒凉的水晶。
“这是昆仑山巅的冰髓,最适宜医治眼伤,神族幼年练习大观照瞳术负伤时,便会以此治疗。”
原来如此……
谢挚道过谢,又问:“那你小时候受过伤吗?”
“没有,我不论学什么都很快,从未负伤。”
姬宴雪将那枚冰髓干脆利落地抛给谢挚,冰髓在空中划出一道微亮的弧线:“送你了。”
“给我这个干什么……?”
谢挚接住,冰髓上还带着一点姬宴雪的体温与香气,令她有点不敢久握,慌乱似的,就想将它塞进小鼎里去。
“我觉得你需要。”
——谢挚之前居然能喜欢云清池,可不得需要冰髓洗洗眼睛才好?
“没事吧?”
察觉到剑光灼伤了谢挚的眼睛,姬太一很歉疚地看向她们,“抱歉,这剑是活的,我至今还没能驯服它。”
活着的剑……
看来,这把剑就是后来,她在梅先生的收藏品中翻到的那柄灰扑扑的剑。
……同时,也是她转赠给白芍,并吃掉了白芍道宫的……那柄妖剑。
目光扫过那熟悉的剑身,谢挚的心情颇有些复杂。
……就是它,害了白芍,让她修为尽失,不得不重新开始修行。
谢挚得承认,自己对这把妖异的剑怀着怨气,也曾无数次幻想过,倘若白芍修为还在,是否便不会将她推开。
但现在再想这些事,也毫无用处了。
万年后的断剑,此刻正静静地躺在谢挚的小鼎之中。
她当年离开东夷的时候,怕这断剑再害人,将它也一并带走了。
佛陀说得对,它会吃人,而且很危险——可是为什么?
“这是我的朋友,北海巨人一族的炼器宗师,取星火为我打的剑。”
“准确地来说,它现在还不是真正的剑,只是剑的雏形,如同一个无心的人,空有蛮力,却无法控制;又像一支缺少主帅的军队,群龙无首,争斗不休,各自为营。”
太一神说话的时候,那金剑还在竭力挣脱女人的手掌,向外逃逸,凡是被它接触到的地方,连空气都在啸叫嘶鸣。
“我一直都在找寻,能制服这把剑的‘心’,之前也曾试过许多宝物,但都会瞬间被它吞噬。”
姬太一将涅槃种捻起,笑道:“不过现在,我却似乎找到了最适合它的东西。”
就是魔莲的涅槃种。
她有一种预感,涅槃种会和这把活着的剑相辅相成,无比契合。
姬太一横过剑,轻轻将涅槃种按入剑身,如石子没入水流一般,轻易而又悄无声息。
“嗡——”
涅槃种没受到什么影响,好像脊椎里钻入一条毒虫般,金剑却疯狂地颤抖起来,在空中挣扎不休,表面更如沸水一般翻腾,几乎失去了剑的形状,化为一道流光,一瞬射向天际,一瞬又迸入地面,似乎正在经历什么极其痛苦的蜕变。
“它正在寄生这柄剑……”
谢挚惊异地观看着,胸口隐隐作痛,由这幅画面,也想起了涅槃种如何在自己的心脏中安居。
“……或者说,在与它融合。”
这个过程有些像牧人驯服烈马,不知过了多久,金剑终于精疲力尽,再无反抗的力气,悬浮在空中静静休息。
而方圆百里之内,已无一块完整的土石,都被它斩得粉碎。
暴烈的金焰缓缓敛去,涅槃种已经完美地镶嵌在了剑身中央,如同一颗璀璨的宝石,在金剑上延伸出无数美丽的花纹,散发着朦胧圣洁的光晕。
成功了。
金剑拥有了“心”,不再逃脱逸散。
姬太一试探着将手指贴近剑侧,金剑像小狗一样,亲昵地蹭了蹭女人的指尖。
“原来是这样……”
看到这一切,谢挚还怎能不明白。
怪不得那断剑会吃人……因为魔莲的涅槃种与它融合,寄生了它,让它也沾染上了魔莲的特性,喜好吸取精纯能量。
而白芍的道宫,毫无疑问,正在它觊觎之列,只是畏惧于谢挚识海中的《五言经》,这才一直没有动静,隐匿不发。
直到谢挚与佛陀战斗时,它再也禁不住诱惑,引诱了白芍,与它交易。
现在,金剑已经与涅槃种不可分割,互为一体——涅槃种做了金剑的心,而金剑也为涅槃种供给了形体。
这的确是一把亦正亦邪的妖剑,若无太一镇压,必定会为祸世间。
这么说来,涅槃种曾是太一神佩剑的一部分?谢挚默默思量。
不仅如此,还似乎是核心所在。
只是不知道,它后来是怎么从太一神的剑上剥落,又怎么埋进她的心脏里去。
“好乖……”
太一像是被新生的金剑可爱到了,忍俊不禁,连声音也柔和了下去。
“如此,我便既可以看着你,让你不做坏事,也能将你的天赋发挥出来,实在是再适合于你不过。”
金剑闻言更加兴奋,绕着女人飞了好几圈,又凑到太一耳边,像是在与她耳语。
谢挚看到,不知道那剑朝太一神传达了什么愿望,太一神脸色一僵,很快地看了自己一眼,让她颇为莫名。
“……不可以。”
太一神沉着脸,按住跃跃欲试的剑。
“不可以吃小挚,她是我的小辈和朋友,你要保护她。”
方才,这剑期待地扑到她身边,朝她传递了一道模糊的意识,表示谢挚体内蕴有它从未见过的磅礴能量,好似道宫里藏着一个宇宙。
不仅如此,她身上的气息还有些亲切熟悉,它极渴望吃掉谢挚的道宫,想让太一神同意它捕食谢挚。
当然,是被太一神毫不留情地拒绝了,还在剑身上弹了一记作为警告。
金剑被太一神弹得趔趄了一下,还显得非常委屈——
谢挚看起来真的很好吃,主人不帮它捉住谢挚也就算了,居然还拦着它不让吃!
第339章 朝阳
金剑初生,十分好奇顽皮,这里闻闻那里嗅嗅,如小狗一般,总也不得安静。
当然,它最喜欢的还是缠着谢挚飞——谢挚觉得,它绕着自己转圈的时候简直就像狗狗看见肉骨头一样,大有垂涎三尺之相。
她敢说,若不是有姬太一镇着它,它不敢放肆,它一定早扑上来,将她的道宫当作大补的补品,也给吃掉了。
“我记得,你的剑也是一把金剑。”
谢挚忽而想起了姬宴雪的剑,她们二人的剑都是璀璨的黄金色,但亦有不同——
太一的剑更加炽亮,像太阳中心取得的火焰,是巨人一族的炼器大师捕捉了草原上暴烈的星火所铸,几有流动之感,因为涅槃种的嵌入,更增添了一分妖异的邪气;
而姬宴雪的剑,则是带着一股肃杀的冰冷气息,仿佛在雪山顶上的金星,能够刺破天穹,其上隐有星芒闪烁。
之前在圣花秘境里,谢挚也曾见过姬宴雪拔剑,只是她的动作太快,谢挚只见眼前金光一闪,姬宴雪便已斩断了花山。
“不错。——你想看么?”
姬宴雪自虚空里抽出自己的剑,让谢挚观看。
“我降生时曾有大星坠地,我的剑,便是用这陨星锻造而得,名唤破军。”
剑修的剑最是珍贵,修士往往把自己的剑看得比性命还重,绝不肯交于他人之手碰触,谢挚没料到,自己只是随口一问,姬宴雪便将这柄五州赫赫有名的破军神剑抽了出来,呆了一呆,才小心翼翼地接过。
姬宴雪身量高挑,所持的剑自然也修长,但并不沉重,反而很轻盈,是极纯粹的金色。
谢挚轻轻一抚剑身,银河般的细碎星光便在她指下闪烁。
毫无疑问,这是一柄华贵美丽、耀眼夺目的剑,就像它的主人姬宴雪一般。
“真美……”
抚到底,谢挚这才发现剑身上还刻了一颗歪歪扭扭的星星,与它的整体风格颇不搭调,简直像是小孩子的涂鸦,奇怪道:“这是什么?”
姬宴雪头一次流露出一点尴尬神色,却还自持身份,刻意让自己看起来若无其事。
“……这是我自己刻的印记。”
“破军剑,是我少年时亲手打的,我那时总是很无趣,昆仑山上只有无穷冰雪与寒风呼啸,该学的术法,都已学会,母皇对我要求很高,除了修行就是修行,闲暇时间,我便会偷偷抽空去看日出,和做些小玩意解闷。”
“不过,我手工不大好,刻的图画总是很难看——就像这颗星星一样。”姬宴雪有些自嘲地笑了笑。
谢挚惊讶地看向姬宴雪,她从没想过,破军神剑是姬宴雪自己铸造的,更没有想到,世人眼里傲慢自负的摇光大帝,竟然还有这一面。
姬宴雪提及自己年少时的语气十分轻描淡写,仿佛全不在意,但谢挚却感受到了她三言两语间刻意带过的淡淡孤寂。
姬宴雪,好像很孤独……
摇光大帝的名声如此之盛,压过了一切印象,以至于世人几乎认为她是无所不能、无坚不摧的,好像她天生就这样强大,没有人能够战胜,但她也并不是一开始就是神族的君王的。
尊敬畏惧的另一面就是距离感,姬宴雪总是被人们仰望,但大概极少被人理解,人们甚至觉得她是不需要理解的,或许连她自己,也会这么想。
犹豫一下,谢挚轻轻拉住女人的手,放缓了声音,道:“不难看,很可爱的。”
“摇光陛下,你炼器的天赋真的很好,居然少年时就能铸出这样厉害的神剑,我认识一位巨人炼器大师,若他见到你,一定喜欢极了,要对你大加赞赏,收你为关门弟子呢。你有没有想过做炼器师?”
姬宴雪垂眸,看向两人相握的手,心想,这似乎是谢挚第一次对自己如此主动:“是么?你真的这样想?”
“真的。你还做过什么别的东西吗?”
“还做过一具石人,我为它特意施加了生命符文,令它活转,想让它做我的朋友,不过母皇不许,将它丢掉了。”
“石人?”
谢挚一怔,想起少年时在万兽山脉里遇见的巨大石人,与貔貅、雪绒鸟、碧尾狮都是万兽山脉中的一方霸主。
它的脸庞,就像稚子雕刻的一般滑稽笨拙,而且还负有神异瞳术。
“不用担心,我好像之前曾见过它,它在万兽山脉里,还活得挺好的。”
姬宴雪点了点头,没有多说什么:“它能存活下来,自然是好。”
姬宴雪将破军剑收了回去,但剑身冰凉如雪的触感仍停留在谢挚指尖,久久没有消散。
谢挚背过手去,心中漾开一股隐秘莫名的欢喜,甚至连她自己也没有察觉。
五州所有生灵都对摇光大帝敬若神明,但只有她知道,姬宴雪少年时,会郑重其事地在自己的剑上刻一枚歪歪扭扭的星星。
光是想想都好可爱,谢挚忍不住偷笑。
姬宴雪小时候,一定比现在可爱多了。
只可惜她见不到,要是能见到,一定得好好逗逗她,让她叫几声“挚姐姐”听听才行。
“在想什么这么开心?”
谢挚摇摇头,眉眼弯弯,笑道:“我在想,摇光陛下,我现在知道了你的秘密,从今以后,你可得听我的话了。”
姬宴雪唇边展开笑意,知道谢挚是在同她玩笑。
她爱看谢挚这活泼明媚的模样,像只翘着尾巴的得意小狐狸,于是故意顺着她往下说:“若我不听怎样?”
“不听的话,我便到处告诉别人,摇光大帝会炼器,不仅如此,还炼得很好呢。”
姬宴雪摇头笑:“这算什么秘密……你想说,便去说吧。”
朝阳看过姬太一的金剑,连连赞叹:“这真是一把奇剑……您打算给它起什么名字?”
举凡世间名剑,都有一个响亮的名号,捧住这把剑的一瞬间,朝阳就意识到,它将会和太一神一起,被世人深深铭记。
“还没想好。”
太一略一沉吟,抚过剑身上的涅槃种,若旁人来看,只会将它认成一颗特意镶嵌上的宝石,“……便暂且,唤它魔莲吧。”
“魔莲剑……这名字甚为特别,令人听之不忘。”
姬太一于朝阳,实则亦师亦友,朝阳很愿意和自己敬重亲爱的老师多相处一段时日,邀请道:“您得了剑,不如就在亳丘一面休息,一面等待玉牙白象的族群,您觉得这样如何?”
“也好,刚好近日没什么事。”
“只是不知道,宴雪与小挚的意思?”
“我等也愿留下。”
谢挚她们早已决定,太一神去哪里便跟去哪里,又怎会拒绝。
她们简单收拾了一下涅槃种留下来的残局,朝阳虽然年少,但自始至终十分平静,对遍地残肢断臂视若无睹,连谢挚也不得不佩服。
她还记得,自己十几岁初次见尸体的时候,难受得脸都白了,朝阳却仿佛对这一切司空见惯似的。
这个年代的人们,到底过着怎样一种生活……?
像是察觉到谢挚心中所想,朝阳悄声问:“挚姐姐,你之前,是一直和姬大人一起生活么?”
“啊……”
谢挚不知道该说是还是不是,看了一眼姬宴雪,只得含混过去,“是的……我们认识了很久。”
这个倒也没说错,她十六岁就认识姬宴雪了,甚至比认识宗主还早一点。
朝阳闻言也不意外,只当谢挚承认了——她就知道是这样。
她虽年纪小,但却有一股超越年龄的成熟稳重,早看出来,谢挚与姬宴雪的关系不同寻常。
能让眼高于顶的神族如此温柔耐心,除了道侣之外,也再没有旁人了。
虽然不知道姬宴雪怎么会择人族为偶,但想必,太一神认识的神族,一定也有一些不一样之处。
“挚姐姐,姬大人她……或许将你保护得太好了。”朝阳委婉地说。
即便是最强大的人族方国精心培养出来的、最尊贵的女儿,行走在外时,也不会像谢挚这样干净漂亮、单纯天真,仿佛意识不到危险的存在,而会面上时刻带着机警沧桑——那是常年处于性命不保的恐惧之下,才会有的神情。
在这时,神圣种族是五州的主宰,他们占据着美好的一切,为了取乐,动辄灭杀生灵数百万,而丝毫不以为意,就连强大的神禽毕方,在他们的猎杀下,族群也快要灭绝了。
人族虽然近年来日益兴盛,但仍是匍匐在地的蝼蚁,死亡是一件再寻常不过的事情,甚至连孩子也过分早熟,眼中只有沉沉麻木。
而谢挚,却与朝阳见过的所有人族,都截然不同。
她不知道该怎么去形容这种异样的感觉,只觉她身上有一股清澈明亮的东西,分外自尊自重,将她与世上其他浑浑噩噩的人都区分了开来。
朝阳一直在暗中观察谢挚,越看便越觉得,谢挚简直好像是从另外一个世界来的。
她敢确信,谢挚之前从未见过人祭。
否则,她便不会在看到人祭时露出不忍难受的神色,而是会习以为常,不觉有异,认为用人向神明献祭,是一件非常理所当然的事情。
而且,她能感觉到,谢挚与姬宴雪之间的相处很平等,没有任何讨好谄媚,并不是出于姬宴雪的宠爱与恩赐,而是谢挚从心底就不觉得自己比神族低贱。
还有姬宴雪,她也是个很奇怪的神族……
她看似高傲冷淡,但其实人并不坏,因而朝阳对她并不畏惧。
她虽然同她没说过几句话,还不许她叫谢挚“挚姐姐”,但朝阳却神奇地没有从她身上感受到任何厌恶与蔑视——那原本是她在九重天上求学时,每时每刻都在忍受的。
偌大的九重天上,只有龙女云青紫不嫌弃她的出身,肯与她做朋友……
姬宴雪只是单纯地不喜欢她太亲近谢挚罢了,而不是歧视她这个人,或者人族。
就像方才,太一神拔剑时剑光刺眼,姬宴雪还给她递了一块冰髓,示意她敷敷眼睛,虽然未见多么温和耐心,但已足够朝阳受宠若惊。
姬宴雪在把她当成一个平等的生灵对待,这种平等感太过珍贵,叫她感动得差点落泪。
种种迹象,都让朝阳心中极为惊奇。
她想不通,只能归因于姬宴雪和谢挚与众不同,心中更格外多了几分喜爱亲近。
朝阳蹲下,捡起一截断臂,神色如常,好像只不过拾起了一根树枝。
“他们能活到这个年纪,已算很了不起了,绝大多数人,连三十岁都活不到呢。”
“……”
谢挚回忆了一下她在亳丘城见到的那些黑瘦的人,他们看起来太过沧桑,脸上满是皱纹,腰身也深深地躬下去,以至于让她判断失误,以为他们至少已是中年了。
“若是我们亳丘能够有饭吃,有衣穿,有地方容身,大家平平安安地活到三十岁,那真是幸福极了……别的不敢奢求,我也只不过想让大家活下来,日子过得好一点而已。”
“……挚姐姐,你说,那是不是就是人间天堂呢?”
少女的眼睛里盛着迷惘与期冀,梦呓般小声叹。
谢挚也跟着蹲下,此刻在她面前的,也只是一个孩子,一个迷茫追问的少女,并不是后世史书上那威名远扬的殷商帝君。
“那不是天堂,只是世上每个生灵生下来,就应当得到的。”
忘记了时间的距离与身份之别,谢挚怜惜地轻轻抚摸朝阳的头发,指腹擦过她脸颊上的伤疤。
她清楚地知道,这并不是真实的历史,真正的朝阳早已死去,掩埋于历史的黄土之下,从来没有遇见过她,甚至连她建立的国度,都已经湮没在时间长河之中;
但……即便只是秘境,即便只是虚假,她也想让她的心,稍稍得到一些慰藉。
“你会得偿所愿,成为了不起的大英雄,创造一个崭新的时代,不仅亳丘,五州所有人族,都能不再活在恐惧当中,时刻担忧自己丧命黄泉。”
“让我们先从亳丘做起吧,我、太一神和宴雪,都会帮你的。”
姬宴雪自然听到了谢挚的许诺,宴雪这个称呼让她心间一动,颇为舒服,但她并不想管帝朝阳的事,尤其她还不是真的,挑眉道:“这是你说的,我并没有答应。”
朝阳在这里看着,谢挚不好叫她摇光陛下,只能用眼神示意她:“你才说过要听我的话,怎么这么快就变卦了?”
“我什么时候说过——”
谢挚站起身,在别人看来,她们只是很亲密地靠在了一起而已,但只有姬宴雪知道,她在自己的手背上,画了一个星星。
她指尖柔软,动作轻且快,竟让姬宴雪有一瞬间的失神,仿佛那颗星星,也画在了她的心上。
再开口时,声音已不自觉软化了许多:“……好吧,我答应你。”
并不是怕谢挚说出她的秘密——实际上,比起真正重要的事来,那算什么秘密?她不在意。
只是谢挚主动亲近她的举动,却让她心情很好。
“谢谢你们,姬大人,我……可以也叫你姐姐么?”朝阳眼睛明亮,羞涩而又期待地看了过来。
“不可以。”
姬宴雪板着脸答。这个绝不行,她这次要坚定,就算谢挚开口求她,也绝对不——
谢挚轻轻拉了拉她的袖口,像是无声的央求。
神帝近乎对自己有点恼怒地发现,她竟然拒绝不了她,不得不不情不愿地改了口:
“……我是说,在别人面前,不可以。”
第340章 建商
在亳丘的生活就这样开始了。
亳丘城的生活十分困苦——不如说,这个时代,除过神圣种族之外,几乎所有生灵都活在水深火热之中。
神圣种族垄断了一切,甚至特意建造起来庞大的阵法,吸取五州的灵力,源源不断*地输送进入九重天上,将九重天打造成了一片人造的仙土,仿佛另外一个世界,这个世界更光明,更洁净,也更公平——但这公平,只对神圣种族有效。
在神圣种族无知无觉地沐浴在天珍地宝中时,五州的土地浸满了各族痛苦的哀叹,攥起来一握,甚至能挤出淋漓的黑血;
在神圣种族刚诞生便被称为“幼神”的时候,其他种族的孩子甚至得不到降生的机会——他们的父母,早已僵硬地伏倒在饥饿与战乱之中。
竞争激烈的五州万族里,人族能得到的资源稀薄得可怜,除此之外,还会把许多时间与精力花费在无穷的卜算与祭祀当中,这种祭祀极其盛大虔诚,往往掏空一个方国的物力,也不能得到天神赞许的一瞥。
至于亳丘,也不例外。
朝阳无疑是一个聪明能干的首领,在她的带领与谢挚几人的帮助下,亳丘不断发展壮大,渐渐在中州东部有了名气,成为了一个蒸蒸日上的新兴方国,与刚建立时不可同日而语。
如朝阳曾经期望的那样,至少在亳丘城里,大家能吃得饱饭——虽然食物仍然非常简单粗糙,但毕竟是能叫人活下去了。
人们的脸上有了亮光,眼里有了神采,亳丘城也修缮了好几次,占地扩大了几倍。
谢挚与姬宴雪站在路上,经过的人无不对她们深深鞠躬,面上满是热忱,谢挚也对他们回以颔首微笑。
在亳丘城的几年里,她们帮了民众许多,赢得了整座亳丘城的尊敬与爱戴。
对于帮助亳丘城,谢挚之前在北海早有经验,可以说是得心应手;
倒是姬宴雪,竟也做得很好,真叫谢挚颇有几分意外。
她并没有说出自己的意外,反倒是姬宴雪自己察觉到了。
“你以为我是什么人?我答应过的事,自然会好好做,你莫不是觉得我会敷衍了事么?”
姬宴雪顿了顿,似乎想说什么,但最终也只是淡淡道:
“谢挚,你总是把我想得很坏。”
姬宴雪自认并不是什么好人,可她觉得,她比谢挚想象中的“摇光大帝”,要好很多。
每当这个时候,姬宴雪心底总会冒出一个声音,想对谢挚说,若她再多了解她一些,便不会这样想,但她的骄傲让她永远也不会将这话说出来。
解释是最无用、也最没必要的,她从不解释,宁愿别人误解。
感觉到姬宴雪的淡淡不愉快,谢挚一时竟不知道该说什么好,只能小声道歉:“我……对不起,以后不会了。”
“真的,摇光陛下。”
保证似的,谢挚拉住女人的手,轻轻地摇了摇。
——她本以为,以姬宴雪的性格,并不会耐下性子,和她一起做这些繁琐吃力的小事的。
更何况,姬宴雪一开始并没有答应帮忙,只是经不住她央求,这才勉强应下。
姬宴雪做了几千年神帝,习惯了高高在上,谢挚心里其实也并没有对她期望太高。
“说话就好好说,不要撒娇。”
姬宴雪嘴上这样说,但心中的不高兴已经减淡了许多。
其实她很喜欢谢挚这样,但她绝不会承认。
谢挚大窘,赶忙将姬宴雪的手放开,从脸红到了耳根。
她也不知道自己是什么时候对这种举动驾轻就熟的,大概是因为发现姬宴雪很吃这一套,便会无意识地使出来,“我没有撒娇……”
刚与亳丘民众接触时,一见姬宴雪的金发,他们总是吓得匍匐在地,连头也不敢抬,生怕得罪了她,惹得神族不快。
谢挚这才知道,这时候连直视神圣种族的眼睛都是一种罪孽,会被直接抹杀。
怪不得,她之前和那个男性神族交谈时,他会那么不可思议,而又隐隐压抑着被冒犯的怒气,然而碍于姬宴雪,又不能伤害她。
谢挚花了好多功夫,才艰难地让人们平复下来。
为了不让大家害怕,她只得让姬宴雪暂时站远一些,之后再徐徐图之。
善意需要时间与耐心来证明,见多了,知道姬宴雪与其他神族不同,想必人们才能改观,慢慢鼓起勇气,敢于接近她。
但一件事大大加快了她们的进程。
有一天,谢挚和姬宴雪照例出去,帮亳丘人捕鱼,两人乃是修士,自与凡人不同,稍一出手,恐怕整条河里的鱼虾都将不存,因此她们刻意克制,只是略显神通而已。
即便如此,每次施展术法时,满身鳞片的大鱼哗啦啦挣扎着破水而出,四溅的水滴折射出道道小彩虹,仍激起欢声一片。
亳丘已近东夷,自然多水,谢挚自幼生长在大荒,难见溪河,更没有捕鱼捉虾的经历,一时之间还十分新奇。
一条大鱼在惊慌失措之下,竟跃起来,一头直直撞进了谢挚怀里,这银闪闪的鱼足有一人来长,滑溜溜的来回挣扎,谢挚手忙脚乱地将它抓住,开心不已,回头叫不远处的姬宴雪看。
“摇光陛下,你看!好大的鱼!”
午后清澈的阳光下,谢挚抱着犹在活蹦乱跳的银鱼站在水中,衣服和头发都打湿了不少,脸颊微红,衣袖挽起,露出雪白纤细的手腕,眼中是纯粹的兴奋快乐,姬宴雪一时竟觉得,她似乎比阳光还更耀眼些,叫人不敢久视。
但她却偏偏迎着这耀眼的光彩,看不够似的,更加仔细专注地久久凝望她。
姬宴雪忽然感到惋惜:
昆仑山上没有河水,只有冰雪,因此也就不能取来鱼送给谢挚,再看一看她此时的笑容。
清点收获时,因为众人惧怕,姬宴雪向来不过来,而只是一个人远远站着。
谢挚每次总会尽快赶回她身边去,还会为她带一些猎物或者果子——虽然姬宴雪多次表示自己并不需要,但谢挚觉得,姬宴雪也出了一番力,总不好让她白辛苦一场,什么都没有,因此即便姬宴雪拒绝,也还是依然如此。
人们席地而坐,将鱼开膛破肚,在河水里洗涮干净,架在火上炙烤。
清甜的香气从划开的鱼肉里浅浅蒸出来,萦绕在这片空地上。
谢挚仔细挑选了一块看起来最细嫩的烤鱼,准备带给姬宴雪。
就在这时候,人群里忽然响起了一声恐惧至极的惊呼。
“……啊!”
一个妇人惨白着脸,哆哆嗦嗦地看向前方。
“我的孩子,我的孩子,她……”
顺着她绝望的目光望去,谢挚便见一个幼童跌跌撞撞地走到了姬宴雪的身边,显然正是这妇人呼唤的孩子。
“……”
妇人嘴唇发颤,微张着口,发不出来任何声音,眼泪不停滚下,却不敢近前半分,仿佛已经看见了孩子的结局——
因为贸然接近姬宴雪,惹怒了她,被她用神族的瞳术烧成飞灰。
这样的场景,她曾见过的,一辈子也忘不了。
现在,她的孩子,也要化作灰烬了。
幼童蹒跚着走近了姬宴雪,她只有两岁大,被父母背在背上,一同带到了河边捕鱼,刚才将她放下来活动腿脚,一时不察,就让她一个人悄悄跑走了。
姬宴雪俯视着这个孩子。
女孩被神帝注视着,与她被吓得肝胆俱裂的父母不同,浑然不觉害怕,朝姬宴雪甜甜地一笑,伸手抱住女人的腿,嘴里掉下来一串口水。
小孩子心思单纯,还不知道神圣种族与人族之分,更不知道什么是危险,只凭本能觉得眼前这个女人实在美丽,方才便是被姬宴雪与众不同的金发所吸引,这才一路走到她身边。
“……”
姬宴雪看了她半晌,终于像是下了什么决断,朝女孩缓缓弯腰伸手——
“……不!”
妇人悲痛地哀叫了一声,以为姬宴雪的忍耐到达了极限,紧紧闭上了眼。
但她想象的一切惨烈画面,全都没有发生。
姬宴雪只是揽住女童的胁下,将她轻轻抱了起来。
众人就这样目瞪口呆地看着她抱着女孩,一步步走来,将孩子交还给她的父母。
谢挚看得分明,那女孩的小手里还抓玩具一般抓着一绺姬宴雪的金发,姬宴雪竟也没有斥责,更没有让她松开,只是神色有一点不耐而已,但也只是一点点。
“这么大的孩子,正是在爱乱跑的年纪,下次记得,要好生看管。”姬宴雪告诫那对夫妇。
而两人已经几乎要喜极而泣了:“是,是,谢谢您……”
直到和姬宴雪走出好远,谢挚还处于惊奇之中。
她知道,姬宴雪的脾气称不上好,一向缺乏耐心,而且还很爱干净,身上总是一尘不染,银甲闪闪发光,金发同样也仿佛名贵的锦缎。
但是今天,她居然容忍那个孩子抱住她,还抓她的头发,这简直奇怪,跟她在五州的名声更是毫不相符。
难道是因为,姬宴雪对小孩格外有耐心吗?
但是她第一次见姬宴雪的时候年纪也不大,怎么没见她那时对她多好?谢挚百思不得其解。
她正在困惑,便听姬宴雪指蕴仙光,抚过衣襟,嫌弃道:“脏兮兮的人族小孩……”
谢挚被姬宴雪逗得笑起来,她现在也算是明白,姬宴雪就是那种……很言行不一的人。
该说是嘴硬心软吗?还是太骄傲了,以至于不肯吐露真心?明明做了好事,但却不肯说一句软话,或许这也是姬宴雪名声不好的原因之一。
“脏您还抱啊?而且陛下,您忘了吗,我也是人族。”
谢挚笑着调侃,要是真嫌弃,从一开始就根本不会抱,更遑论将那孩子亲手交给她的家人。
姬宴雪被噎了一下,改口道:“……那就脏兮兮的小孩。”
“不论什么种族的小孩,都很讨厌,整日吵闹,十分烦人。还好我会术法,可以自洁。”
“你很喜欢孩子?”
姬宴雪问谢挚,这些时日里,她见过太多次谢挚蹲下身来,温柔地为幼童擦拭脸颊了。
“嗯……也就还好。”
谢挚确实喜欢小孩子,以前她在白象氏族的时候特别顽皮,简直是孩子王,带着一堆小孩整天闯祸,惹得象翠微头疼不已。
“上次我问你是不是喜欢吃甜时,你也是这样说。”
姬宴雪侧头看她:“谢挚,你总是这样,不说实话么?”
还是说,和云清池相处时,会有不同?
“我并没有不说实话……”
“这已经不是实话了。”
“……”
……
……
立在亳丘新修的街道之中,回忆这几年的种种经历,谢挚有些恍惚,喃喃道:“自从我们来到毫丘城后,转眼之间已有数年,不知外界怎么样了……”
“我只盼,秘境内外的时间流速不同。否则……”出去之后,一切都来不及了。
亳丘兴旺起来,可秘境仍无任何解开的征兆,太一神的下半部《五言经》更是渺无踪迹。
任凭谢挚与姬宴雪怎样尝试,也仍然如此,屡次碰壁之后,她们只能接受现实,继续焦灼地等待下去。
太一这几年常常与玉牙白象呆在一起,和亳丘人同吃同住同劳作,有时也会出游,仿佛没有感觉她们心中愈来愈盛的焦急,十分从容自在。
倒是有一次,不知是不是谢挚的忧虑实在表现得太过明显,太一温声同她说:“小挚,不要着急,你想要的都会有,只是还需再等等。”似乎意有所指,令谢挚心头稍安。
她知道,眼前的姬太一虽然不是真正的太一神,但也是太一神的造物。
或许,她隐约明白一些什么东西,只是碍于规则,不能说明。
亳丘城内人来人往,十分热闹——今天是一个隆重的日子,朝阳将要确定国号。
因为亳丘人擅于经商,她决定将自己的方国命名为“商”,而朝阳,便是商的第一位王。
这几年,循着商王朝阳的名声,来亳丘投奔的能人异士也越来越多。
有一天,谢挚还在里面发现了一个身穿黑袍、手执龟甲的年轻女人,她乌黑的眼眸中,不仅有卜算师代表性的十字瞳孔,更闪烁着谨慎与智慧的光芒。
谢挚知道,她应该就是谢家的先祖了,同样也是一位伟大的卜算师。
历史上,她来到亳丘之后,便成了商投向未来的眼睛,历代商君都非常信任倚重她和她的后代,于是才渐渐形成了世间第一个长生世家——以卜算立家的谢家。
姬宴雪注意到了这个在朝阳身边大放异彩的卜算师,还曾对谢挚私下提到过:“她长得和你有点像。眉眼那里,你不觉得吗?”
“刚好她也姓谢,说不定,她还是你的先祖呢。”
“不觉得。”
谢挚才不想和谢家扯上关系,虽然她也觉得,这个女人和她长得的确有点像。
——但是世上长得像的人多了去了,在歧大都的时候,许多人不是还说她和谢灼长得挺像吗?
“我们快去祭坛吧,朝阳一定等急了。”
人族方国成长到一定地步,便要尊崇一位神明,若无神祇守护,这个国家必定会被血洗。
商国自然也不能逃脱这个惯例,朝阳决定,请求真龙的庇护——当然,这种庇护并不是平白无故的,商人需要贡献给真龙海量珍宝牺牲。
今天除了立国号,也是与龙使缔结契约的日子。
算算时间,龙族使者也该降临了。【你现在阅读的是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