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21章 冰船
“我……”饕餮用后腿挠了挠头,“说不准。我也不知道。”
“眼睛婆婆,龙族不是只与人神两族有仇怨么?咱们北海生灵又没招惹他们,北海又这样荒芜,远不如中州富饶,龙族干什么要费功夫来攻打北海?”
饕餮现在已经能够无比自然地说出“咱们北海”了。
它早已将自己当成了北海生灵的一员,北海,就是它的家园。
眼睛婆婆浅浅地笑了笑,但这笑意只是流于表面,很快便消逝不见;
沉重忧虑仍然如铁幕一般笼罩着老人的心,怎么也不能挥散。
“你不明白……饕餮。”
“并不是与你有仇,或者你犯了错,别人才会打你。”
她转过来,面向饕餮,“而是你存在着,且比别人弱小,他们就不放过你。这个道理,你明白么?”
“更何况,北海,并不是什么都没有啊——”
“草原底下,深深的矿洞里,那无数巨人百年也挖不尽的珍贵仙金,为人皇所久久觊觎,你却要寄希望于,生性贪婪的龙族打下中州之后,远望北海而不动心吗?”
老人虽然目盲,但心却很通透明亮。
震天的战鼓声与呐喊声似乎正在耳边浮动,无数的场景仿佛正在她眼前一一展开。
那些场景中既有五州,亦有星星海;
既有过去,亦有现在与未来。
“五州,是一艘庞大的冰船……这冰船,迟早有一天要化成水,只不过是时间早晚而已。”
她喃喃自语着,如同梦呓一般:
“很久以前,许多人都看到了冰船的结局。
有些人说,我们不如干脆提前投向水中;
有些人表示,自己宁死也不愿离开冰船;
有些人一面要将水烧干,一面要杀死大多数乘客,好叫这冰船化得再慢一些……”
“在这争斗之中,爆发了夺运神战。”
“消耗冰块最多的神祇们几乎全部陨落,我们的冰船,得以又延续许多年的寿命。”
“付出的代价,则是它减速了许多,再也不能如之前一般行驶如飞了。”
说到这里,眼睛婆婆顿了顿。
再开口时,老人粗哑的嗓音里,竟是隐有恐惧。
“……但是,这个时候,一个战败的生灵跃向了水。”
“从它跃向水面的那一刻起,它不再是冰船上的乘客了——它变成了鱼,从此成为了水中的生灵。”
“在水里生长壮大之后,不满于冰船融化得太慢,它终于返回来,要占领冰船,加速冰的融化。”
饕餮在旁听得似懂非懂,最后才听明白,眼睛婆婆似乎在隐喻五州的过去:“这个生灵……就是龙族么?”
眼睛婆婆的回答简短有力:
“不错。”
“跃向水中的龙族回来了,它要征服五州,将整个冰船都击得粉碎。”
“事到如今,这场战争,早就不是什么单纯的复仇之战或者意气之争了……”
老人摇着头,发出沉重的叹息。
“这是五州与星星海之间的战争,也是……新旧世界之争。”
“它是夺运之战万年后的余波与回音,我们每个人都将被卷入其中,躲不掉,避不得,逃不开。”
“我姐姐很聪明,她看穿了龙族的意图,早就计划率领狐族逃离五州,放弃这艘注定要分崩离析的冰船。可是,我的姐姐,她……”
眼睛婆婆终于头一次说起了狐君,将她称呼为自己的“姐姐”。
但她只说了一句,却又停住,摇摇头,不再往下说了。
一个狐族使者从后面奔过来,朝眼睛婆婆毕恭毕敬地行礼道:“见过殿下。”
这个狐族年纪不长,并没有见过传言中狐君的妹妹,今日见到眼睛婆婆容貌丑陋,且又衰老不堪,心中不禁颇感失望。
但即便如此,他却也仍然不敢对眼睛婆婆流露出丝毫不敬。
眼睛婆婆知道,他的尊敬,完全是因为她姐姐狐君罢了。
她朝使者淡淡地点了点头,便“望”向潜渊对面。
神识可以代替眼睛,让她观物如常。
一辆辆车辇接连驶入了荒废的北郡小城,如同沉默的河流。
北方苦寒,鲜有人烟,多是广袤荒原,这座小城坐落于中州之北,作为中州通往北海的驿站,其繁荣本就建立在传送阵法的基础上。
几年前,北海独立,传送阵法顿时沦为无用之物,这座城市也便随之失去了用途,逐渐衰落下去。
这几日,龙族将至的消息已经传遍整个中州,北郡的百姓也早已将家当收拾妥当,踏上了向东迁徙的逃难之路。
一个少年从行驶的车中探出脑袋,忧心忡忡地瞧了一眼荒芜的边郡。
大地披着铁甲,其上只有寒风卷着白草呼呼刮过。
这里已经千里无人烟了。
在来的路上,一行人遇到了太多拖儿带女的民众,都是向东赶路,只有他们,是向北而去,引来许多疲惫而略带诧异的注视。
中州少年们日夜兼程,终于赶到了中州的最北方。
传送大阵的光芒在城中亮起。
很快,这些载着人族希望的车辇,将会出现在北海的丹凤城内。
——几年前,谢挚离开北海时修复好了传送阵法,并将开启阵法的权力交给了北海生灵。
此次情况特殊,传送大阵终于得以重开。
守在丹凤城的狐族接到了那些车辇,接下来,他们将会按照此前的承诺,将这些人族少年一路护送到狐族的飞舟之上。
狐使接到同伴的传音,恭敬道:“殿下,大家已经接到人族,准备将他们引往飞舟了。”
“嗯。”
眼睛婆婆对这个消息并没有太大反应,只是点了点头。
过了片刻,见狐使还留在自己身边,没有任何动身离开的迹象,老人才转过脸,诧异地问:“使命既已完成,你怎么还不走?”
狐使被眼睛婆婆面上显而易见的困惑弄得十分尴尬,小声道:“不,我的使命并没有完成……殿下。”
他顺势半跪下去:
“殿下有所不知,君上此次派出了两位使者,一位在丹凤城,负责接引人族少年;
而我,则是来请您与我一起回到狐族,随飞舟一同离开五州的。”
“殿下,五州灭亡已成定局,龙族嗜血残暴,野心绝不止于西荒与中州,北海必定也在他们的目标之中,北海落后,一旦沦陷,速度将会比中州更快,您住在北海之南,也会受其波及,难以保全。”
“狐君十分担忧您的安危,所以才特地命我前来请您。”
使者仰起脸,目光诚恳。
“君上说,她知道您恨她,对她有怨……但生死面前,还望您能够暂时放下过去,返回狐族。”
“她很思念您,想要亲自向您道歉。”
“只要您不来,狐族的飞舟,便不会开。”
“……”
听着狐使恳切的话语,眼睛婆婆古井无波的面容终于有了丝丝裂缝。
她倒退了一步,手掌在拐杖上松开又握紧,轻声问:“……这些话,是她亲口说的,还是你编造的?”
“说实话。”
“这……”
狐使被噎得一顿。
启程之前,狐君的确对他下达过命令,要他不论用什么办法,都一定要带回她那倔强的妹妹,也有委婉地表达自己的后悔与歉意。
但她生性骄傲,并不是会这样放低姿态、柔软道歉的人。
狐使自己加工了一下君上的话,尽力使它变得更能打动人心。
他这一细微的停顿,已经足够眼睛婆婆明白真相。
老人冷哼了一声:“我就知道,这不像她会说的话。你这家伙,净会用假话骗我。”
作为妹妹,她是最了解她的姐姐的。
“不敢!”
使者连忙道歉:“殿下宽恕,虽然那不是君上的原话,可是君上的意思,的确就是如此。”
“哼!不要再说了。”
眼睛婆婆一甩衣袖:“回去吧,你的任务完不成了。告诉你的君上,我不会走的。”
“我要留下来,与北海共存亡。”
“我早就离开狐族了,狐族也不认我,这里才是我的家。”
狐使这才真的发了慌,他怎么也没想到,眼睛婆婆竟会不愿走:“殿下……!”
“我意已决,多说无益,你不必再多费口舌。”
老人态度坚决,狐使无计可施,不得不取出传音法宝,将眼睛婆婆不愿离开的消息告知狐君。
狐君恼怒的声音立即传了出来:“什么?她不愿走?”
她让使者将传音法宝交给妹妹,缓了缓,强忍怒气道:
“你与我赌了一辈子气,难道最后还要把自己的命搭进去吗?我你不想见也就罢了,难道,难道你就不想见阿狸,和阿狸一起生活?你忍心和她永别么?你的心肠,真就这么狠?我简直不知道你在想什么!”
说到最后,还是忍不住伤心失望。
她与妹妹血脉相连,亲近如此,她们之间的情分,到头来,竟抵不过一个商君。
为了这个商君,妹妹生生怨恨了她一辈子。
“龙族不会放过北海,难道你看不出么?只不过在北海住了些时日,你以为你就真的成了北海生灵了吗?你究竟还是狐族,永远都是。”
狐君又语气转软,几乎是在哀求自己的妹妹:
“回来吧,阿狸她……很想见你。”
“姐姐会护住你们母女二人,不论是谁,也不能笑话你们,对你们有丝毫不敬。”
面对姐姐这个称呼,再加上阿狸,连眼睛婆婆也不能不动容。
哀伤之色在老人脸上一闪而过,最后只化为了一种隐秘的决心。
“我不走,君上。”
“除非,你答应我一件事。”
“什么?”
她还是不肯称她姐姐——这个念头在狐君心头失落地闪过。
不论是什么,只要她能办到,她都愿意答应——
但,狐君又很快心下一沉:“……该不是让我留下来,抵御龙族吧?”
她烦躁地压低声音:“你知道,我不能这样!我不能拿整个狐族的性命未来,来换取你的回心转意,而且长老们也绝不会容许我如此。”
眼睛婆婆笑了。
“不是这个。君上,我请求的,是一件你能办到的事。”
“我希望,你能够带北海生灵一起离开。”
“……什么?”
但这一请求却比抵御龙族更让狐君意想不到,也更加像天方夜谭。
她难以置信,沉默好久才重新开口:“……你知道你在说什么吗?”
虽然没有具体统计过,可是谁也知道,北海生灵的数量,最少也有百万。
而狐族仅有数千人,狐族的飞舟更是仅能搭乘万人而已,答应千余人族少年登上飞舟,已是狐君所能勉强容许的极限了。
而她的妹妹一开口,便是让她带所有北海生灵走。
这是完全不可能的事情!
狐君几乎在怀疑,妹妹故意提了一个不可能完成的请求,好逼她放弃。
但眼睛婆婆的态度却十分严肃郑重,一点也不像是在开玩笑。
“你误会了,君上。”
“我并没有说,让你用飞舟带他们走。”
“那要如何——”
“你可以直接用飞舟牵引着北海离开,不是吗?”
“……”
狐君再次被这个惊世骇俗的提议惊得大脑一片空白。
良久,她才找回自己的声音。
她听到自己喃喃说:
“……如何牵引北海离开?动力不足,北海如此巨大,光凭我们的飞舟,如何能够拉得动?即便可以拉动,又如何将北海与中州分开?”
这是痴人说梦。
妹妹放弃了一个请求,转而提出了一个更加不可能的念头,大胆到了荒唐的地步。
眼睛婆婆不答,只是说:“若我可以办到,君上,你答不答应?”
“……”
狐君久久不语。
妹妹能如此说,便是她大概真的有法子。
但是,这不可能没有代价。
狐君缓慢地一下下甩着尾巴,这是她心烦意乱时的表现。
女人轻捏眉心,极疲倦地道:“你如何能办到?”
“现在暂时还不能说。我只能告诉你,我有一个独特的法宝。”
“……好吧。”狐君只能让步。
“但是,不论你想做什么,我只有一个要求,那就是不能危及你自己的性命。”
“这是自然。至于我的办法……到时候,君上就知道了。”
“你与我立誓。”
眼睛婆婆与狐君共立誓言,倘若眼睛婆婆能够分离北海,并为飞舟提供动力,狐君便同意飞舟拉着北海一同驶向星星海;
但狐君同时也要求,眼睛婆婆不能伤害到自己。
誓言确立,眼睛婆婆让狐使前去告知附近生灵,让他们立即搬离,前往北海北部。
一日之后,潜渊附近千里,不能再有一个生灵存在。
狐君也紧急召集族人商议,最终力排众议,将此事确定下来。
“狐族不能没有北海,我们不能只活在飞舟里,身如浮萍,永远流亡逃窜。”
“我们需要一块自己的土地,待一切都安定之后,还可以停驻休息。”
女人目光坚定,令想要斥责她异想天开的长老也一时缄口无言。
“倘若不成,那时我们再放弃也不迟。”
“只是,我们不能什么都不做,不是吗?”
狐君急遣族中大能者,携神索前往北海各地。
“禀君上,西侧已经套牢了!”
数位狐族联手,将千余神索深深钉入地下,又以大神通将其固定。
“东侧也已安好!”
“南方顺利!”
“我们这边也完成了!”
“……”
一日之内,狐族几乎全族出动,在北海大地上钉入了无数神索。
而这些神索的另一端,则统统连接在狐族的飞舟之上。
若自星星海远远望去,如同一只蚂蚁身上背着无数丝线,想要拉动一辆高车前行。
“殿下,狐族已经连接好了北海与飞舟,方圆千里的生灵也已北迁,接下来,就看您了!”
“好。”
眼睛婆婆放下传音法宝,爱惜地抚摸了一圈陪伴自己已久的器物,正要走出小木屋,忽闻身后一阵窸窸窣窣,叫道:“谁!”
“婆婆,是我……”
一只雪白的巨狗尴尴尬尬地闪了出来,垂着脑袋,答得颇为局促。
昨天,眼睛婆婆也将饕餮一起严词赶走。
谁知饕餮明面上答应,实则并没有离开,还在附近悄悄徘徊,今日,又偷偷地返了回来。
“婆婆,您别生气,我想跟您在一起。”
饕餮生怕老人责备,于是抢先开口:
“您不走,我也就不走!小挚走的时候可是交待过我的,要我好好陪着您,而且您是我主人的妻子,我绝不能抛下您,独自离开!”
它说着眼睛一闭,往地上一坐,一副要打要骂绝无怨言的模样,用全身上下都竭力表达“反正我就是不走”的意图。
“你……唉!真是!”
老人原本都已经高高举起拐杖,要打这不听话的饕餮,但手臂最终也没能落下。
眼睛婆婆长叹一声,抹去眼角渗出的泪花。
“罢了,罢了……你要跟我这老婆子一起送死,我也没有办法。”
“跟我来吧。”
眼睛婆婆带着饕餮走出小木屋,手掌一翻,小木屋便泛起珍珠似的柔和光华,缩小数十倍,最终化为了巴掌大的一个小匣子,稳稳地落在老人粗糙的掌心。
饕餮看得惊叹不已,便见眼睛婆婆手托木屋,走向潜渊边缘。
“婆婆!您要干什么去?”
巨犬连忙追上去:“不是说,您要把北海从五州上分开吗?您想怎么做,我帮您!”
“得啦,你歇着吧,我可不要你帮。”
老人嗤笑了一声,指尖缓缓亮起一抹微光。
饕餮惊讶:“这是……小挚的灭绝气?”
谢挚离开北海之前,特地送给了眼睛婆婆一缕灭绝气,用以防身。
“不错。”
“这些时日,我一直都在思索,如何能让北海免于战火……我甚至想过,打开神话屋,让北海生灵进入其中。”
“但是不行。”
“神话屋并不稳定,最多只能承载千人;而且一旦进入,就要面对凤凰神王的谜题,倘若不能解开,同样也会身死。”
“而即便他们能够活下来,我也只不过是在百万生灵之中,勉强救了千余而已。”
“这个法子,我不能用。”
眼睛婆婆握紧了小木屋,缓缓道:
“……我不要只救几人,我要所有人都活下来。”
海难来袭,冰船将破,但她不要弃船独自逃生。
她要开出一艘小舟,载上她的同胞伙伴,让大家一起活下来。
饕餮隐约猜想到了一些什么:“您是要……”
眼睛婆婆不答,将指尖的灭绝气抛下潜渊。
数年之前,谢挚坠入潜渊,已将渊下的灭绝气与玄冰全部收取。
潜渊渊底此前虽受灭绝气时刻侵袭,但亦有玄冰保护,保持着一种微妙的平衡,此时再次坠入一缕灭绝气,当即如切豆腐一般,开始向下切割侵蚀。
但这并不够。
——太慢了。
要靠这一缕灭绝气将北海与中州割开,至少也需要数年时间。
那时,北海生灵早已被龙焰烧成一堆枯骨了。
眼睛婆婆忽然对饕餮笑道:“你留下来,会后悔的。”
饕餮不明白老人这话是什么意思,昂首大声道:“我是殷商镇国神兽,绝不后悔!”
“真是傻狗……”
眼睛婆婆摇摇头,只是微笑。
老人的躯体上缓缓漾开了一圈波动,骨骼发出细微的噼啪声,一点一点直起了佝偻的腰身。
在饕餮惊愕万分的注视里,她干枯的皮肤变得饱满莹白而富有弹性,枯干的头发也恢复了光泽,变为极为纯粹的雪色。
“呵……”
老人——不,准确地来说,她已经不再是老人了,而是一个正值芳华的年轻女子。
仿佛久睡初醒一般,女子轻轻呼出一口气,懒洋洋地伸展着肢体,发出慵懒的叹息。
她的肌体如同玉石,通体都散发着一种淡淡的光辉,及腰的雪发被风吹起,露出精致美好的面容,仿佛连那双柔软含情的蓝眸也晃动着动人的微波。
——竟是一个极美丽的女子。
“这……这……你、你是……”
饕餮惊得目瞪口呆,甚至都结巴到说不出一句完整的话。
“怎么了,傻狗?不叫我婆婆了吗?”
雪发女人含笑睨它,语气中的调侃仍然亲切熟悉。
“咚”的一声,饕餮跪下去:“见过王妃!”
它其实早已知道,眼睛婆婆就是主人的妻子,也同样对那个雪发蓝眸的狐族印象深刻;
只不过,眼睛婆婆现如今的外貌与当年已经完全不同,不仅衰老丑陋,而且眼部布满可怖的烧灼伤痕。
在理智上,它清楚地知道,这两人就是一个人,但还是会经常下意识地将眼睛婆婆当成另外一个完全不同的个体。
而现在,眼睛婆婆在它面前恢复了年轻时的容貌,与饕餮记忆中的那张面庞分毫不差。
“王妃,真是一个令人怀念的称呼啊……”
女人揉了揉饕餮的头:“不过,你还是叫我婆婆吧,我已经听惯了。”
“您……您怎么……”
看着饕餮想问又不敢问的畏缩模样,女人忍不住笑出了声。
“你忘了吗?我狐族有可以逆转青春的大溯回术,重回血气巅峰。”
她轻抚眼下:“想必,这伤口也一并被它修复好了。”
用狐族秘术,她强行将身体逆转回了全盛状态。
只有如此,才能方便她接下来的行动。
女人托着小木屋,走向潜渊,注视下方,灭绝气正在如火苗一般侵蚀着渊底的土石。
她拿起传音法宝,轻轻地叫:
“姐姐。”
狐君太久没听到她唤姐姐,也太久没听她以前的声音,呆了呆,才反应过来,喜悦地答应。
她听到妹妹说:“其实,我并不恨你。”
“我只是……有些怨你罢了。”
“姐姐,我知道你爱我,对我好,可你从来都没有听过我的意见,只是一味把你认为好的强加在我身上,你认为不好的,便要驱除……”
“我已经厌烦了这样,姐姐。我不想再做你羽翼下的雏鸟。”
“我想告诉你,不靠你,不当什么狐族公主,我自己也能好好生活,将阿狸抚养长大。”
女人低语着,忽而很洒脱地一笑:
“其实你说得对……我们姐妹赌了一辈子气,到最后,也应该和好了。”
她郑重地说:“姐姐,我原谅你了。”
“我们和好吧,怎么样?”
“你怎么了……”
听妹妹如此诉说,狐君心中却升起不安,站起来,将传音法宝握得死紧。
她一面传音,命令停驻在丹凤城的狐使极速前往潜渊之侧,一面颤声问:
“你是不是,并不能将北海与中州分割开来?告诉姐姐,你到底想做什么?”
“姐姐只求你一件事……不要违背我们立下的誓言,伤害自己的性命。”
狐君预感到了什么,已几乎是在哀求。
只是,她注定要失望了。
“对不起,姐姐。”
女人将传音法宝捏碎在指间,狐君焦急的话语戛然而止。
誓言可以立,自然,也可以破。
违背大道誓言,会受到大道惩罚,因此修士莫敢不遵守。
——但是,倘若提前死去,那也便无所谓什么惩罚不惩罚了。
“哗”的一声,女人身后舒展开雪白的九条尾巴,如同花朵盛放。
九尾狐!
她柔声对饕餮说:“傻狗,退后。”
饕餮习惯了听从她的命令,下意识倒退了几步,便见雪发女人面朝着它,向后从容而又决绝地仰倒了过去。
一缕灭绝气不足以立即将北海分割,那么,便再加上她,一位狐族仙人的自爆,与真凰的神话屋做燃料吧。
坠落的过程漫长而又迅速,眼前的光亮飞速缩小,最后只变为一线,她感到躯体传来的剧痛,那是灭绝气接触到了她的皮肤。
小挚那孩子,也曾经历过这样的粉身碎骨之痛……
可惜啊,没能再见她一面,让她看看,她的眼睛婆婆,年轻时有多漂亮,方知道她并没有夸大其词。
含着笑,女人将自己的识海压成一个最小的点,又从中心爆炸开来。
在意识消散的最后一刻,在恍惚之间,她又看到了熊熊烈焰。
那是殷商败亡时,商君的自焚之火。
她年轻时,曾疯也似地一次次冲入这火焰,想要找到自己爱人的残躯,但终究也没能找见。
她的眼睛在烈火中被烧盲,声带被烧伤,留下了丑陋瘢痕,声音变得粗哑,毁掉了美丽的容貌与动听的嗓音。
从此,狐族公主变成了眼睛婆婆,但是她并不在乎。
再美丽的面容,可以观赏的人死去,也便没有意义了。
一个模糊的身影越过重重火焰,奔过来,拉住了她的手。
她勉强睁开眼,看到那英气勃发的末帝商君。
她金冠白衣,腰带长鞭,还是年轻时最青春美好的模样,眉目温柔,叫她“阿狸”。
……啊。
子铭。
在空无一物的寂静黑暗里,她流下泪来。
原来你在这里。
“轰——!!”
眼睛婆婆跃下潜渊之后,如同火山暴烈喷发,又如整座森林一瞬间同时点燃,渊下立即传来了可怕的巨响。
气波喷涌,冲上云霄数百丈,连饕餮也被掀翻出去很远才停下。
饕餮又慌又悲,不顾满身的伤痕与还在摇晃的地面,勉强爬起来,又冲向潜渊旁边:“婆婆!!”
它的眼泪大颗大颗滚落,沾湿了蓬松的毛发,终于忍不住失声痛哭起来。
到了此刻,饕餮终于明白,眼睛婆婆方才说的那句“会后悔的”是什么意思了。
它眼睁睁地看着她在面前倒入潜渊,走向死亡,却无能为力,无可挽救。
在眼睛婆婆与神话屋的双重爆炸之下,潜渊一瞬间被炸深了无数丈,北海开始与中州缓缓地分离。
神话屋内蕴无数神话,亦有无穷空间,乃是神王铸造的神器,它被炸碎的力量同样惊人,甚至更胜眼睛婆婆一筹。
刚接到狐君命令,狐使便马不停蹄地从丹凤城极速冲向潜渊。
还没抵达目的地,他便听到了隆隆巨响。
“……”
从潜渊中喷发出的耀眼白光照亮了他的面庞,大地剧烈颤抖,如同地动,常人甚至无法站立。
使者心情沉重,艰难地向狐君回禀情况:
“……君上,我……来迟了。”
这位因爱上商君而备受狐族嘲笑的公主殿下,以一种无比惨烈勇敢的方式,挽救了整个北海,证明了她的仁慈与刚强。
“北海已经与中州分离,君上,要尝试用飞舟拉起北海出逃么?”
恸哭了片刻,直到眼泪流干,滴血的喉咙里再放不出一声悲声,饕餮这才慢慢地抬起了头。
它感到,脚下的土地似乎在轻微地晃动。
狐族飞舟之上,双目通红的狐君面沉似水,下达命令:“全速前进。”
飞舟上铭刻的符文与阵法猛然大亮*,连接北海的无数神索同时绷紧。
但前进却十分艰难缓慢。
——北海实在是太庞大了,仅凭狐族飞舟的动力,并不足以将它拉动。
“君上,放弃吧!”有狐族劝说,“这样下去的话,连我们的飞舟也会被摧毁的!”
“君上!”
“……”
饕餮缓缓站起,它恢复了原身,终于又变成了那头绿须紫身的双角凶兽,威风凛凛地立在潜渊边缘。
它意识到了狐族现在面临的问题,决定助他们一臂之力。
“眼睛婆婆为了北海牺牲了自己,我也……没什么不可以的……”
“贪欲焚身!”
饕餮展开大道图景,幽暗深邃的黑洞轰然显现,不断旋转,吞噬着能接触到的一切。
饕餮操纵黑洞,疯狂地吞噬脚下的土地,顷刻之间,便使得北海的体积消失了千万分之一。
但它毫无停止的迹象,黑洞扩张到了最大,悬在空中,如同一颗黑色的太阳,土石草木拔地而起,如暴风一般被统统吸入其中,而饕餮仍然在以一种令人心惊的速度不断吞噬。
倘若谢挚在此,一定会大惊,喝令饕餮停下——它这是在自毁!
诚然,饕餮一族的天赋神通可以使得它们无休止地吞噬外物,并转化为自身的力量,但这也并不是毫无限制的。
像饕餮这般,近乎疯狂地吞噬一切,就如同一颗不断膨胀的星辰,到了最大的极点时,便会轰然炸裂!
饕餮对这一点,也再清楚不过。
这如同一辆车辇,正在越来越快地驶向悬崖。
——迎接它的结局只有一个,那便是在速度到达巅峰时猝然坠毁。
但它却仿佛感知不到危险的接近一般,反而开始愈发狂热地吞噬土地。
飞舟之上,有狐族惊叫出声:“……奇怪,我们的阻力似乎减小了一点!”
虽然只有极细微的一丝,但却仍然意义重大,足够所有狐族倍感振奋。
“再加把劲!只要还能动的狐族,都去助力!”
“是!”
更多的土地被吸入了黑洞,饕餮的体型也随之不断变大。
先是如同一座山岳,到最后,已经到了大得骇人的地步。
吞噬的速度终于开始变慢。
它已将方圆千里的土地,全部吞入大道图景之中。
“天呐!”
现在的饕餮实在是太过庞大,甚至连丹凤城中的生灵们,也能看见它的身影。
“白浪河啊!那不是饕餮吗?它怎么变成了这样?”
“眼睛婆婆呢?”
“奇怪,它这是吃了什么啊,为什么会变得如此巨大?”
“……”
北海生灵们议论纷纷。
他们大都参加过几年前的那场攻城之战,对这头可以巨大化的前朝凶兽,印象相当深刻。
北海独立之后,他们的生活都过得很好,虽然并不富裕,但却安宁而又平静。
中州的动荡并没有波及到此处,北海仿佛一片世外净土。
实际上,他们之中有很多人,甚至到现在都不知道龙族入侵的消息,只有少数几位首领知晓。
阿赤玫也闻声走出了部族,惊诧地望向远处那个庞大无边的凶兽。
那是……饕餮?
她双手捧起霜狼首领,将她举到头顶。
满面风霜的沉稳女人向饕餮传音问询:“饕餮!不要慌张,发生了什么事?你为什么要忽然张开大道图景?”
她心中有一丝忧虑,有些怀疑是这野性难驯的凶兽忽然发狂,操纵大道图景,想要再尝鲜血滋味。
的确,谢挚在的时候,饕餮是很听话;
可是现在,谢挚并不在北海!
她不是不相信饕餮,只是她是一族之首,她不能拿整个部族与北海生灵的性命玩笑。
“……是……霜狼首领啊。”
饕餮血红的双眼本已混浊,此刻听到熟悉的声音,眼眸又短暂地清明了片刻。
认识谢挚之后,谢挚一直都在教导它,要控制吞噬欲望。
它已许久不吞噬,此次骤然再开吞噬大门,又一次性吞食了太多物体,导致它现在已经不剩多少清醒的神智了。
它心中只剩下一个模糊的念头,那就是一定要竭力吞噬,再多吃掉一些无人的北海土地。
……那样,狐族飞舟的负担就会再减轻一些,也就能将北海拉起了。
灼人的欲望在凶兽的脑海里翻滚,不断教唆它,诱惑它,催逼它,叫嚣着让它彻底发狂,将丹凤城也整个吞下;
救人的渴盼则如清水,给饕餮烧到发烫的头脑里带来珍贵的丝丝清凉。
“……大笨狗。”
在这痛苦到让饕餮想要撕碎自己的极致矛盾里,它忽然听到了一声模糊的呼唤,似乎是一个它很爱的人,不由得下意识竖起了耳朵。
“大笨狗。”
女人的声音更真切了一些。
是一道柔和的,看似责怪、实则满是关心的声音。
是小挚。
如墨发丝翻飞,女人侧过脸来,在莹润白光的映照下,淡淡地瞧了身后目瞪口呆的饕餮一眼。
“大笨狗,我不是叫你不要显出原型么?”
“我的话,你全忘了。”
“小挚……”
凶兽目光发愣,直直地望着空无一人的前方,呆呆地叫了一声。
它眼底的赤色一点点褪下,尾巴开始不自觉地摇晃,带着欢喜。
是啊……
三年前,在攻城之战的最后,它被中州修士的谩骂激得性起,险些发狂,那时,便是小挚忽然出现,挡在它的身前,唤回了它的理智。
那样的景象,它一生也不会忘记。
还从来没有人挡在它身前呢。
现在,在它濒临崩溃的边缘,又是记忆中的小挚唤醒了它,让它记起了自己的本心与目的。
“饕餮?”
见饕餮似乎清醒了一些,霜狼首领又唤了一声。
“嗯……”
凶兽慢慢地点头,它已几乎不能控制自己的肢体,稍一张口,便有无数口涎从它嘴里落下——它还在竭力强忍,克制那股叫它疼痛的进食欲。
但是没关系,它已经打败它了。
它是这世上,头一只拒绝吞噬的饕餮。
它战胜了天性,更战胜了自己。
“首领,我也想……保护别人……就像,就像……”
……就像小挚那样。
这一次,小挚没有在,就换它,挡在大家身前吧。
饕餮最后留恋地望了一眼丹凤城的轮廓,挪动庞大的身躯,挤入潜渊之中。
它的爪子立即被潜渊下的灭绝气舔舐殆尽,但饕餮却仿佛感觉不到疼痛一般,用前爪抓住北海的边缘,使出全身力气,将它竭力向前推去。
飞舟猛地前进了许多,狐族们大喜:“是我们成功了么?我感觉好像突然轻松了许多!”
“狐君!”
在北海的另一个尽头,饕餮长声大吼:
“就让我来为你助最后一把力吧!”
它咬碎了自己的大道图景。
“轰……”
爆发出的磅礴伟力推动北海,猛地向前飞去。
借着饕餮最后的力量,狐族飞舟终于拉动北海,驶向了眼前的无边星辰。
这次,饕餮的贪欲不再是焚身之火,而是推动生命之舟的希望火焰。
大地轰隆晃动,北海生灵们纷纷摔倒在地,惊异莫名。
“这是怎么了?”
“地动了么?”
“奇怪,饕餮呢?它怎么忽然不见了?”
“……”
迈着沉重的脚步,霜狼首领走到了同伴中间。
她看到了饕餮最后的模样,已经明白它到底做了什么,现在北海又在朝哪里驶去。
她为自己方才对饕餮的怀疑而感到羞愧。
“……同胞们。”
女人环顾了一圈,沉声道:
“我要告诉大家,眼睛婆婆与饕餮,已经为北海牺牲了。”
“从今以后,我们将不再是五州生灵,而是星星海的生灵。”
“北海,将改名叫做北海星。”
飞舟之首,狐君用力擦掉眼泪,哑声道:
“……向星星海,前进!”
这是一条只能前进,不能后退的道路,她的妹妹,为之献出了自己的生命。
中州。
一个年轻女子听到了北方传来的隆隆巨响,不禁回首去望。
即便她已离北郡有数千里之远,但她仍然看见了一点耀眼的微光。
“那是……狐族飞舟启程的动静么?想不到,竟会有这样大。”
这女子看起来十分虚弱狼狈,似乎经历了一番艰苦跋涉,但仍然不掩容貌的娇艳明丽。
她正是自车辇上逃脱的谢家红莲,谢灼。
谢灼被宋念瓷用言灵禁锢,顶替宋念瓷,坐上了前往北海的车辇。
她在车上动弹不得,可也并不是什么都没做。
她用血精反复冲击全身,不知过了多久,直到已经感受到北郡的凛冽寒意时,这才终于感受到师姐的言灵松动开来。
而母亲下给她的药物,此时也已效力稀薄。
谢灼立即撑着僵硬的肢体,逃离了车辇。
她不要去北海,更不要上什么狐族飞舟……
她要回中州,和师姐在一起!
谢灼踏上了返回歧大都的归路。
因为她修为尚未完全恢复,因此行走得颇为艰难缓慢,前行了近两日,也才刚刚进入中州中部。
狐族飞舟已经启程了,车辇上的人族少年们一同前往了星星海,将战争与鲜血远远地甩在了身后。
可是,谢灼却一点也不羡慕他们,更加不后悔。
“我要回歧都……”
她嘴唇苍白,喃喃道:“就算死,我也要和师姐死在一起……”
谢灼忽然感到胸口传来一阵强烈的疼痛,让她难以承受,一下子跪倒在地。
她撸起袖子,赫然看到手臂上的静脉,竟然被淡绿色的叶脉所代替了。
谢灼猛地捂住胸口。
她惊恐地发现,自己的心脏里,竟似有什么活物,正在一跳一跳,疯狂地吸取她的全身血液!
第322章 峰主
在眼睛婆婆远望中州之时,歧大都正在云重紫的攻击下颤抖战栗。
女人手掌一翻,一面赤色大门便飞了出来,转眼便变大数倍,悬浮在空中,如同一张巨口,渴望将歧大都吞下咬碎。
这是云重紫在凰主的尸体上搜得的真凰法宝,相当于一个随身携带的空间阵法,可以任意传送生灵器物,极其少见珍贵。
而在中州西郡,同样有一面流转神圣光华的火红大门虚影正在悬浮。
“陛下终于打开赤门了!”
“想必陛下已经进入歧都,现下,只等我们了!”
“……”
见到这大门虚影出现,全副武装的真龙们面带兴奋,源源不断地列队飞入其中。
几息之后,身影已出现在数十万里之外的歧大都,从云重紫身侧的赤门跃下。
云重紫用这面赤门连接了两地,将龙族大军分为两路。
一半由囚牛带领,自西进攻;
一半通过真凰的赤门,直接传送到歧大都之中,由内部攻占姜周的国都。
“不错,真凰的空间术法,还算有些用处……”
真龙军士已经冲向天衍宗的弟子开始杀戮,所过之处血雾喷溅,惨叫声不绝,云重紫收起赤门,漫不经心地微笑。
她抬起眼,看向对面的天衍宗各峰主们。
他们手持兵器,神色凝重,列出宗门阵法,犹如一个半圆,隐隐呈围攻之势,立在空中犹如大星闪烁,气机磅礴如海,显然都是仙人境的大能者,踏出的每一步伐、所在每一位置,都暗合大道妙义。
“你不是云宗主……!”
一个中年女子低喝:“竟敢冒充宗主,潜入宗中,动摇宗门之心,实在狂悖之至!”
“今日我等即便是死,也要与你一战!”
峰主们立了死志。
他们无比清楚地知道,自己绝不是龙皇的对手,但仍然义无反顾地结阵挡在她的面前,拦住了她的前进的步伐。
长老们携数千弟子,已逃出了宗门;
只要他们能多拖云重紫一刻,宗中弟子活下来的机会,便能再多一分。
对峰主们的目的,云重紫再清楚不过。
但是她却毫不在意。
“好,很有胆量。”
女人笑着将龙骨神剑横在自己面前,并拢双指,抚过剑身,一时竟叫人有些分不清,那莹白剑锋与金色眼眸,究竟哪个更加锋利。
“嗡……”
神剑随之兴奋地颤抖嗡鸣,龙气一瞬间喷吐得更加热烈,几乎化为实质,变作一条灿金小龙,如绕柱一般,缠着剑身盘旋飞舞不休。
云重紫将它从云清池处夺了回来,这剑本就取自她的脊骨,与她天然契合,如臂使指。
“一起上吧,何须列阵——”
金龙虚影显现在龙皇的身后,张牙舞爪,瞪眼嘶吼。
“本尊一人,能抵百万兵!”
“杀!!!”
峰主们亦高呼,抱破釜沉舟之心,朝云重紫冲杀而去。
他们所列的阵法,乃是天衍宗开山宗主所创,极为高深玄妙,列阵共须八人,正应了“天地玄黄宇宙洪荒”八大主峰峰主。
这一阵法犹如群星拱卫北辰,北辰即是修为最强的天衍宗宗主,群星即是剩余的七位峰主,能将八人的力量发挥到极致,巅峰之时,甚至可与强大仙王媲美。
——但那是理想的情况下,这次的阵法却并不完美,而是残缺的。
云清池身受重伤,犹在天峰废墟之下,不知生死。
北辰陨落,阵眼已失,群星无首,阵法威力本身已然大减;
而地峰峰主,更是刚刚死于云重紫手下。
八人一时之间少了两人,犹如一个被挖去心脏、砍断手臂的人,犹要咬牙强撑反抗。
云重紫何等眼力,自然一眼就能看出他们这阵法虽然精妙绝伦,但却缺失了关键一部分。
尽管六人极力掩饰,但薄弱处在眼光毒辣之人看来,仍然十分显眼。
想也知道,那空缺之位,定然是属于云清池,与她方才杀死的男子了。
思及此处,云重紫不禁深深一笑。
“残缺之阵,安能捆缚真龙!”
她不闪不避地迎上前去,分明早已发现阵法漏洞,却不去攻击,而是选择正面迎击阵法最锋锐之处。
这不仅是因为云重紫性情高傲,不屑于乘隙而进,更是她对自己实力自信的体现。
——不用钻空子,更不必任何捷径,她也能将这些人统统击杀。
“雪林坚冰!”
宙峰峰主展开大道图景,她正是小剑仙吕射月的师父,也是一位成名已久的强大剑修,头发灰白,面孔严肃,眉宇之间尽是凛然正气。
伴随着女人的低喝,仿佛隆冬突至,气温骤然寒冷,周围也随之飘舞起大片雪花,甚至连她的眉毛、睫毛都染上一层霜色。
女人身后浮现出一座高耸入云的冰雪森林,向前伸手握去,那翻飞的碎琼乱玉便在她手中缓缓凝固成型,形成了一把至坚至洁的寒冰之剑。
“惨怛余音!”
另一个秀丽女子拨动琵琶,这琵琶颇怪,分明无弦,却仍然能弹出隆隆嗡鸣。
女人纤指翻飞之间,竟从琴弦里流淌出了汩汩透明音波。
她乃是极为少见的音修,为黄峰峰主,手中这把无弦琵琶即是她的大道图景实体化,可以奏出灵魂之曲,直取敌人命脉。
轻则,叫对手无法控制地忆起过往种种悲惨回忆,从而心神大乱、节节败退;
重则,令对手在悲怒痛苦之中心脉俱裂、识海崩解,堪称神异至极。
玄峰峰主挥袖,面前便旋出一团飓风,定睛细看时,才能发觉那飓风乃是由无数符文组成:“疾草劲风!”
“一片冰心在玉壶!”
宇峰峰主手持一把晶莹剔透的玉壶,翻转手腕,竟从那玉壶中倾泻出一片璀璨银河,朝云重紫奔涌而去。
“呦——”
洪峰峰主身后,出现一头巨大的白鹿虚影。
它温柔洁净,头生四角,蓄力朝洪峰峰主腾跃而起;
一经触碰到女人的身体,即化为一片光雨,与她完美无瑕地融合在一起。
洪峰峰主再睁眼时,额头已经生出雪白鹿角,周身缠绕水波,仿佛柔顺缎带,又似水神降临。
这白鹿乃是神兽夫诸的宝术化形,亦是兆水之兽,见之则其邑大水。
洪峰峰主同样将宝术奥义领悟到了极致,可以与宝术化形合二为一,如同一头真正的夫诸。
“沉舟病树!”
荒峰峰主是一个眼神阴鸷的瘦削男子,肤色苍白,面孔隐藏在散乱的黑发之下,猛地一看,倒叫人疑心他是鬼非人——实际上,他也确实并非活人,而是一条魂魄而已。
荒峰峰主开创了魂修之途,他认为魂魄轻盈洁净,肉身污秽滞重,是修行的累赘,在盛年时不顾众人劝阻自毁肉身,以魂魄潜修,向死而生,竟得大成,一跃而成为一峰之主。
只是魂修难成,又风险极大,因此极少有弟子愿意涉足;即便有,也大多丧命中途。
荒峰由是成为天衍宗弟子最少的主峰,也算是名副其实的一座“荒”峰。
天衍宗的峰主,无一不是修为高强之修士,无一不是惊才绝艳之辈,都曾名动一时。
六大峰主列阵合力朝云重紫攻来。
宙峰峰主率先发动攻击,手中冰剑一挥,便有万顷雪林——她是众峰主中,除云清池之外的修为最高强者,现在在阵法中自然也以她为首。
黄峰峰主在旁助力,手拨无弦琵琶,涌出万千妙音:“师姐,我来助你一臂之力!”
她与宙峰峰主乃是同门师姐妹,两人自幼便感情亲厚,战斗时则一人用剑,一人持琵琶,一人主攻,一人在旁辅助,更是配合精妙,默契非常。
这可使人成魔的琵琶声灌入耳中,云重紫微微一笑,竟是全然不受乐音影响,撇开女子不管,径直朝宙峰峰主攻去。
“锵——!!”
双剑相击,寒光迸溅,宙峰峰主当即感到虎口发麻,一股如海巨力自剑身处传了过来,叫她汗湿鬓发,胸膛巨震,难以抵抗。
而龙皇却仍然风轻云淡,毫无吃力之色,甚至嘴角还噙着一抹轻蔑的笑意。
“如此无能,竟能作一峰之主么?”
云重紫腕间发力,将宙峰峰主击得倒飞出去:
“可见人族享乐万年,如今已逊过去远矣!”
“师姐!”
黄峰峰主又惊又急,不知为何自己的乐音竟对云重紫毫无效力,手下拨弄得更急更快,又被云重紫回身一掌打中胸前,出掌时手臂上片片龙鳞浮现。
“聒噪……!”
这一掌中蕴含了力之符文,真凰尚不能敌,何况人族?
黄峰峰主口吐鲜血,胸腹凹陷,道宫粉碎,自知必死无疑,却还睁大了眼,颤声问道:“你……你也修了无情道么?”
若非如此,她想不通为什么,云重紫受她乐音攻击,仍能安然无事。
云重紫一笑,探身取过女子手中的琵琶,如观赏一件玩具般垂眸把玩打量。
“并不是……”
“凡世间生灵,莫不有情,因此才需要修行无情道,来使自己达到后天的无情。”
正如她的第二法身云清池一般。
“——而我,却与任何人不同。”
“我早已将七情六欲尽数斩除,灌入了第二法身——也即,你们的云宗主体中。”
“所以,她才能修无情道啊。”
在女子骤然惨白的脸色里,云重紫畅然大笑,将那把无弦琵琶捏得粉碎。
“不错!云清池不是龙族的内奸,我也并非刻意变化成她的模样来蛊惑人心,而是她本来就是我的一具分。身!”
“休得胡言!”
顷刻之间六人已一死一伤,剩余四位峰主心中大惊,即便知道自己不是龙皇的对手,但也没有料到败象会显现得如此之快,心下明白绝不能单独攻击,否则定会被云重紫各个击破,对了个眼神,便一齐攻来。
符文飓风疾转,玉壶银河倾倒,洪峰峰主几乎完全化为了夫诸的模样,荒峰峰主的躯体失去了具体的轮廓形状,化为一团无形无色的清烟卷向云重紫,神魂攻击一瞬间尽数发出,要将她的识海绞得粉碎。
四人的攻击密不透风,招招强横致命,若换做旁人,必定手足无措。
“班门弄斧!”
云重紫冷笑一声,化为金龙原形,如捕食的蟒蛇一般,用山岳般庞大的身体团团围住了四人。
它立起头颅,金眸灼灼,大如缸口,龙鳍仿佛流动的火焰,鳞片犹如璀璨的黄金,神圣威严,眼神似刀,威慑感极强,冷冷地盯着峰主们。
而在金龙的头顶,赫然有一条流泪的衔尾蛇正在盘旋长嘶。
四人的攻击落到金龙身上,除了让它鳞片剥落流血之外,竟没能产生任何致命之伤。
——真龙肉身强横,皮如仙金,骨似神铜,尤其在化为原形之后,防御力更是会增长数倍不止,哪怕山崩地裂,亦能强行硬抗。
“在真龙面前,竟敢动用神兽宝术……”
“夫诸小鹿,上古时不过是真龙的血食而已,而今安敢与本尊对战!”
至于其余三人,根本入不了云重紫的眼。
“吼……”
金龙长啸一声,收紧身体,动用肉身之力,将他们硬生生挤压至死。
再松开时,金鳞上只余几抹残留的斑斑血迹,分外猩红刺目。
只有荒峰峰主,因为没有肉身,只有魂魄,逃离了这致命的缠绞。
他亲眼看着自己相识成百上千年的朋友惨死,目眦欲裂,喉咙里发出了可怖的嘶吼:“不——”
金龙转过了头,饶有兴致地打量着悲痛欲绝的人族。
他浑身颤抖,发疯似的献祭灵魂,顷刻之间身体只余一半,朝云重紫不断发动神魂攻击,却仍然不能攻破真龙的防御。
“不要再做无用功了,在神魂一道上,应是狐族最为出众;然而,即便是狐族,也奈何不了本尊分毫。”
云重紫字字诛心,慢慢续道:
“……而你,不及狐族甚远。”
“我曾听闻,人死为鬼,鬼死为聻,聻死为希……”
“你现在的状态,应该是鬼吧?”
龙皇柔声笑道:“本尊来助你,直接由鬼化希,如何?”
说完它也不管男人作何反应,张口便吐出一口浓雾似的乳白龙息;
这龙息看似湿润无害,实则堪称毁灭之息,可以湮灭一切生命。
龙息再缓缓散去时,荒峰峰主的魂魄也已为之泯灭。
云重紫重新化为人形。
就在她将化未化、最无防备的一刹那,自下方骤然刺来寒光凛凛的一剑。
“……?”
云重紫头一次微露惊色,她惊讶的是,自己的身体竟然没能防住这意外一剑。
顺着刺入胸口的剑身看去,正与宙峰峰主的双眸对视。
“哈……”
那面孔严肃的女人口溢鲜血,艰难地喘。息,虽然身受重伤,却仍支撑着身体,强行刺出了这决绝的一最后剑。
化形通常是生灵最脆弱的时刻,宙峰峰主方才被云重紫击飞出去,可却并未丧命。
她一直在尽力让云重紫忽略自己的存在,冷静地克制,压抑地等待。
——等待着云重紫放松警惕,等待这最好的攻击时机。
云重紫能感觉到,这一剑不同寻常。
即便她化形时较为脆弱,但也绝不是这人族能够以剑攻破的。
但此时,这冰剑却真真切切地没入了她的肌骨之中,且带着一股炽热的温度,仿佛一截被太阳烧得通红的热铁,猛地刺入了她的胸口。
龙皇握住剑身,竟是生生用手掌将冰剑从中折断,又一掌将宙峰峰主挥倒。
她拔出胸口里的断剑,随意丢在脚下。
鲜血四溅,云重紫却像是感觉不到疼痛一般,垂着滴血的手臂,缓缓走近奄奄一息的女人,低声问道:
“……方才那剑,是什么剑?”
宙峰峰主已经极度虚弱,徘徊在死亡的边缘。
但她的眼睛却很亮。
如回光返照般,像一个青年人那般明亮。
她躺在地上,用重伤垂死的身躯,用这明亮得像少年人的眼睛,仰视着这不可一世的龙皇,虚弱地嗤笑:
“……时日曷丧,予及汝皆亡!”
是上古十大剑法之中最奇特的丧日诀。
这一剑诀的创作者早已湮没于历史的长河之中,无人知道它如何诞生,又如何流传下来,但它仍然牢牢地列于上古十大剑法之中,任何一个人都无法将它剔除在外。
——只因为,丧日诀,乃是同归于尽之剑,它能够使修士爆发出不可思议的力量。
但是,丧日诀却有一个致命的缺点,那就是它只可以挥出一剑。
一剑之后,挥剑的人便必死无疑。
可以说,在动用这一剑诀的时候,就已经注定了挥剑人的结局。
——她挥剑斩敌,同时也斩向自己的脖颈。
云重紫垂着流血的手臂,并没有动怒,也没有上前泄愤,只是漠然地看着女人的身体,如日出后的冰雪一般缓缓消融。
对于这样的敌人,即便是真龙,也会表达应有的尊重。
“本尊不会亡。”
“……亡的人,只有你一个。”
“你就好好看着,本尊如何杀光你的弟子,灭掉你的宗门,亡掉你的国家吧。”
战斗结束了。
此战之后,天衍宗已无峰主。
“陛下!”
一个满脸是血的龙族战士奔来跪下,语气里带着显而易见的兴奋。
他身上的血迹没有一滴属于自己,全是人族所流。
“我们已将宗里的人族全部抓住了!——只是可惜,还让几个长老带着不少人逃了出去。”
“敢问陛下,该将这些俘虏如何处置?”
龙皇淡淡一笑,夸奖道:“干得不错。”
“还如之前一般,全部斩首,砌为高冢。”
“除根务尽,否则只能留下无穷后患。”
就像当年的她一般。
她曾从太一神手中逃脱,所以现在,她长了记性,不会放过任何人。
不论男女老少、贫富贵贱,只有尸体,才能让她心安。
除此之外,云重紫还有另一层考量。
举凡征服一地一族,刚开始时,非得大行杀戮不可,否则便不能让人族畏威生惧。
以少数族驭多数族,必须得彻底打断敌人的脊梁与骨气才行,如此,日后才不至于多事。
倘若下手太轻,没能使人族长记性,之后他们便还会不断起事反抗,反而不好,还得不断发兵镇压。
斩尽杀绝,这既是龙族的习惯,也是……云重紫的经验。
第323章 世家
“至于那些逃出去的人……”
云重紫并拢双指,将指尖的血慢条斯理地一点点抹在额上。
这鲜红的印记,与云清池眉间的朱砂十分相似,但却完全不同。
“……去追。”
她侧过眸,瞳如凝金,声结寒冰:
“一个活口也不要留。”。
携着龙皇的命令,龙族军士冲杀出了天衍宗的宗门。
门口的石狮子欲要拦阻撕咬,却被他们一刀劈得粉碎。
“真龙在此,敢抗者死!!”
歧大都的人们惊慌失措,抛下器物,如遇虎的兔子一般纷纷逃窜,紧锁大门,不敢离家,全家人抱在一起浑身颤抖,在极度的恐惧中涕泪俱下。
有躲得稍晚一些的,和那动作笨拙、不小心冲撞了龙族的铁骑的过路人,都被龙族顺手斩于刀下,血溅路中。
他们甚至都没有刻意如此,杀人只如人们走在路上踢走石子一般自然随意。
人们惨死的尸首横在街道上,鲜血流了满地,他们的亲人甚至不敢为其收殓尸身,只闻屋舍里传来三两压抑至极的哀哀哭声。
早有真龙化作原形,飞于上空细细搜寻,瞧见了下方天衍宗弟子的踪迹,喜道:
“他们往东去了!”
说着低颈张口,吐出大股龙焰。
大火一瞬燃起,火海连带着方圆十里的屋舍也全部淹没吞噬,凡人与修士还没意识到发生了什么,便早已齐齐化作枯骨飞灰。
还有许多人在慌乱之中跃入湖中,想要以此活命,但那碧湖也在龙焰的高温下变为了一锅沸水,烫得人们连连惨叫哀嚎,生不如死,反倒不如直接死去。
滚滚的黑烟如同死亡之柱,不断在歧大都的上空中升起,烧到哪里,便有无数人死去;
成千上百的精巧建筑都化为了飞灰,哭叫声此起彼伏,空气里夹杂着一股可怕的肉香与焦糊气,令人腿脚发软、几欲作呕。
哪怕是最精于文墨的人,面对着这样一副惨状,也会为之为股栗,无法将其惨烈描述一二;
哪怕最善于恐吓读者的书籍,翻遍书页,也找不出可与此情此景比较的三两字句。
往日繁华美丽的歧大都,五州中最叫人心驰神往的安宁宝地,今日成为了货真价实的人间地狱!
眼见身后的街道被龙焰吞没,一瞬间爆燃而起,钱德发又惊又惧。
在云重紫出现之时,钱德发见势不妙,便拉着熊剑北与鸾吟芝远远避开,及时出了宗门。
只是可惜,没能遇见象英与骆燃霄,钱德发只能在心中祈祷,盼望她们已经逃出去了。
果不其然,宗内大乱!
但是具体发生了什么,钱德发也不知道。
他拉住一个平日里相熟的师兄问询,师兄满面灰败之色,只是失魂落魄地丢下一句“……云宗主*是龙!完了,这下全完了!我们必死无疑!”,便又朝前跌跌撞撞地逃跑而去。
钱德发闻言大惊,急忙与熊鸾二人远离宗门。
在他们身后,无数天衍宗弟子正在如镰刀下的干草一般被砍下头颅,殒命如飞。
长老们竭尽全力,带走数千弟子逃出宗门,但他们带走的都是内门弟子,像钱德发这样的外门弟子,则完全顾及不上,只能任由他们听天由命,自己逃亡。
——其实,哪里逃得及呢!
即便没能死在宗门里,那些靠自己逃走的弟子,也大都死在了歧都的街上。
若不是钱德发机灵,带朋友提前跑了出去,现在尸体倒在血泊里、头颅被堆成京观的人,就是他们了。
但是现在,熊剑北却忽然停住步伐,不愿再往前走了。
钱德发又气又急,上前去拉好友:“阿熊,怎么了,快跑啊!”
转向鸾吟芝:“吟芝,你快帮我劝劝他呀!”
出乎他的意料,鸾吟芝竟没有帮他,甚至也慢慢停了下来。
女子苦笑了一下,摇摇头,她已经出落得十分美丽,不再是当年那个脾气暴躁的少女了:“……不,德发。”
“——你还没看明白吗?”
“……我们已经跑不掉了。”
龙族军士的喊杀声,已能隐约听见。
“……”
钱德发面色苍白,支撑不住似的,倒退了一步。
其实,他心里也知道,他们大概并不能逃开死亡的追逐。
只是,他还是不可避免地心怀侥幸,抱着一丝渺茫的希望,希望他能带着自己的朋友们,在死路中觅得一分生地。
“德发,”高大的男子紧抿嘴唇,朝他轻而坚决地摇了摇头:“我想好了,我不想再逃了。”
“更何况,我们其实逃不掉的。”
他缠紧了手腕上的布条,大熊虚影跃出嘶吼。
“他们不会放过我们。”
“再战最后一次吧,德发。”
熊剑北伸出拳头,示意二人与他击拳。
“什么嘛!熊剑北,你真幼稚,都这时候了还搞这一套……”
鸾吟芝笑了起来,眼角却泛泪。
她伸出手,与熊剑北轻轻碰拳。
“你有骨气,我鸾吟芝也不是孬种!”
“姑奶奶是大荒的五色鸾鸟,生来就要鸣于九天之上,既不给中州人做丫鬟,也不给什么真龙做奴隶!”
在天衍宗养成的温柔沉默一扫而光,鸾吟芝的眉宇间重又充满了少年时的神采飞扬。
钱德发双眼含泪,深深呼吸,在好友的注视下,也将拳头颤巍巍地举起,与两人碰在一起。
在这一刻,他们好像又回到了十几岁的少年时代,回到了那在金乌梦中出生入死的时候,在大荒中畅快奔跑,大多时候合作,有时也会为机缘与宝物竞争;
时而针锋相对,毫不相让,一个瞧不上一个,时而并肩作战,一起面对强敌。
过往的时光与现在的危难朦胧重叠,现在这三个穿着中州服饰的天衍宗弟子,虽然早已不再无忧无虑,但仍是当年朝气蓬勃的大荒少年。
他们齐声轻语,嗓音虽低,却铿锵有力:
“大荒的儿女,永不投降……!”
真龙军士穿过火焰,看到竟有三人没有逃跑,而是面对他们而立,颇为惊奇,半轻蔑半嘲讽地纷纷笑了起来。
“奇怪,他们是疯子吗?”
“怎么不跑了啊?”
“喂,你们不怕死?”
“真是蠢货,螳臂当车,不自量力!”
他们笑着拔刀,走了过来。
三人一动不动,丝毫不退。
熊剑北爱惜地抚摸了一遍脖子上的兽牙串,心中郑重其事地叫了一声母亲。
他一生中最尊敬的人,就是他的母亲。
熊剑北在心中道:
母亲,我从小愚钝,只晓蛮勇,不知计谋,除了为朋友家人出生入死之外,我不懂得别的道理……
……倘若您能见到现在的我,不知会不会抚着我的肩膀,赞我一声大荒勇士?
钱德发一手握着金钱鞭,一手摸出酒壶,最后痛饮了一口。
透明的酒水浇在他的头上、脸上,淅淅沥沥地往下滑落,像一场大雨,又像是泪水。
那是钱德发自雍部带来的烈酒,他总也舍不得喝。
“爹,娘,儿子不孝,终究还是没能在中州出人头地,圆你们的心愿……”
“不过,也没关系啦!”
他呵呵地笑着,仿佛酩酊大醉,眼泪不断滑落。
“从今以后,再也没有中州了。”
鸾吟芝再次忆起了少年时在金乌梦中冒险的经历,自从来到天衍宗后,她有无数次,都渴望能够回到那时——
仙山区的景色美不胜收,溶洞区处处奇石怪屿,金乌梦灵在天空上飞舞,大荒少年们在其中奔行,期望自己能夺得英才大比的魁首。
那时,他们都还十分年少,心中充满了理想抱负与雄心壮志,对未来充满无限期待向往,光明大道正在他们的想象中徐徐展开,恨不得立即长大,奔往明天。
鸾吟芝笑着笑着,泪如雨下:“啊,我忽然想起来,谢挚那个小蟊贼,还曾经答应过背我呢……”
可惜,谢挚已死去了八年余。
这个诺言,她再也无法实现了。
“待到九泉之下,本姑娘一定要好好教训她一通,好让她知道,不守诺言的下场。”
她没能继续再想下去。
因为真龙已经冲了过来。
杀戮仍在继续。
天衍宗的长老们燃烧全身精血,将身边的弟子竭尽全力地送出了歧大都。
老人声嘶力竭地大喊:“孩子们,跑啊!不要回头!”
如枯树一般,她浑身的皮肤与肌肉飞快地干瘪下去,化为了一种冰冷的铁青与死灰色,声音也随之变得微弱。
“……接下来的路,就只能靠你们自己走了。”
长老们歪着头,望着弟子们离开的方向,大睁双眼,坐化在地。
“长老!……”
天衍宗弟子们痛哭失声,可也不能因为悲恸而稍停脚步,将嘴唇咬得出血,擦干眼泪,饮恨吞声,继续朝东逃亡而去。
逃吧,逃吧!不要回头。
这生的机会,是宗中的峰主长老,以性命劈斫出来的,也是无数师兄师弟、师姐师妹,用自己的尸体堆积出来的,他们唯一能做的,便是不辜负这代价高昂的血淋淋的机会。
活着就是一切。除了活着,除了为日后的报仇而暂且留着这条性命,他们还能再做什么呢?战败者的血与泪,在侵略者的刀剑下,显得是多么无力可悲!
战火来势凶猛,且又燃烧得迅捷无比,歧大都还没能回过神来,只以为敌人尚在万里之外的西郡,却不料龙族已经涌入了中州的心脏,将剑锋贴紧了他们的脖颈。
有人惊慌失措,有人殊死抗争,自然也有人另有打算。
他们早有先见之明,悄悄缝制了真龙的旗帜,代替了姜周的凤凰旗。
一看情况不对,便将真龙旗高高挂起,来表示自己无意与真龙作对。
荀家家主率家中众人手捧印鉴,提早跪于府前。
等到龙族军士接近,更是躬身行礼,长长下拜。
“大人,我等愿降!”
“姜周遇我荀家甚是无礼,苛待侮辱,无所不至,我荀家早对姜氏积怨已久,盼真龙重临五州,有如大旱之望云霓;
今日闻得神军降临,荀某不胜欢喜,特携印鉴珍宝归降,甘为龙皇陛下效犬马之劳!”
男人说着,重重叩首三次,身后另有僮仆捧珍贵异宝献上,恭敬万分道:
“劳烦大人将我等归附之心表于陛下,这些薄礼,还望大人务必收下。”
荀家家主虽在朝堂上为势所逼,不得不与众人一道立下不和、不逃、不降的大道誓言,但那并非他的本心,实则归家之后,他就开始准备战中投降。
谁都知道,龙族必胜,中州必败,她姜晦之想拉人殉国,他可不想!
为了保全荀家,他甘愿违背大道誓言,牺牲自己的性命,好为荀家在新朝博得一席之地。
他荀家,也想如谢家一般,做两朝重臣!
对龙皇是否会接受荀家的归附,荀家家主很有信心。
常言道,创业易,守业难,龙族征服五州易如反掌,可是如何治理大战后满目疮痍、遍地怨民的五州,却很困难。
那时,就需要本地素有声望势力的豪族,荀家,来协助龙族安抚民心了。
主人不会亲自出手鞭打牛马,战胜的龙族需要一个执鞭在旁的仆从,来替他们动手。
龙族军士笑了,道:“你这人族,倒会说话。”
他自仆人捧着的玉盘里随意拿起一柄银剑,拔出一看,果然是神锋天成,寒光凛冽,锐利无双。
“好剑,好剑!”
龙族连声赞叹,笑得愈发开怀。
荀家家主觑着他的脸色,也开始陪着一起笑。
“哈哈哈……哈哈哈……”
但是,男人的笑声,却忽然凝固了。
他近乎茫然地抬手,困惑地摸了摸脖颈:“大人……?”
下一刻,鲜血从他的指间喷涌而出。
荀家家主握着脖子栽倒在地,哀呼不止。
龙族收回银剑,面无表情道:
“真龙不需要叛徒的帮助。”
“你今日降了我们,焉知日后又会不会再背后捅刀!”
真龙狂傲,向来最看不起阵前倒戈之人,若是能死战到底,倒还能赢得他们几分尊重与敬意。
而且,荀家家主错判了龙族的目的。
他们并不是来取代姜周、建立新朝的,自然完全不需要什么世家的投降归附……
真龙所图,是击碎五州,摧毁一切!
“来啊,将这劳什子荀家给我抢空!”
龙族一挥手,身后的军士早已迫不及待,当即一拥而上,将还跪在地上目瞪口呆的荀家众人统统杀死,奇珍异宝也毫不客气地纳入囊中。
王家与崔家原本暗地里也未必没有心思浮动,却见荀家惨状,就此被迫绝了投降归附之念,再不敢心存幻想,只能一心抵御。
王家家主唤人取来盔甲,披挂在身,怒发冲冠道:
“来啊,取老夫的兵器来!”
“只要老夫活着,龙族就休想踏进我王家大门!”
崔家家主肃声对人们训话:
“荀家的下场,你们也都看到了,从此莫要再提投降二字。”
“为今之计,只有死战而已!”
能做世家家主的人,虽然为家族计,从而各怀心思,但都绝不是软弱无能之辈。
他们派年长者留下守家,并拖延时间,年轻子弟则急送出城,以赓续血脉,不至于从此灭亡。
人皇虽下令,不许世家逃亡,可是此时,城中已然大乱,也无人再能管束他们了。
“驾!”
仆从恨不得将驾车的灵兽鞭死,只恨不能再走快一些,快点离开身后燃烧的歧大都。
有民众认出了世家的车马,拼命地追赶哀告,哭着恳求能够载他们一程。
他们真后悔,没能在人皇前几日下令时狠心放下家业,及时离开歧都。
歧大都太平了太久太久了,久到歧大都的居民已经忘记了战火与动乱是什么滋味。
即便听说龙族将至,他们也仍然心存侥幸,觉得他们打不破歧都;即便打破了,他们也仍可做真龙的子民。
却不料,真龙不要他们做子民,只要他们做尸体。
但回答他们的,只有仆人的鞭梢与喝骂。
“一群贱民,滚远点,休要挡路!”
百姓们追赶不上,最终只能望着世家贵族的车马遥遥离去,顿足哭骂不止。
“世家弃我等逃矣!”
“完了,他们平日享福,乱时逃走,至于我们,便只能望天等死了!”
“……”
外面的喧闹声传入了谢家,谢家之内却很宁静,半点也没有慌张动乱。
只因谢惜自早已发话,凡谢家人,一律不许逃走;
若是要逃,也没关系,只是要去了谢姓,从此与谢家断绝关系,她也不会责难什么,管家也会发予钱财资助。
此话一出,断断续续地走了十余人,与众人挥泪而别,大部分谢家人却并没有选择离开,仍旧平心静气地待在府中,像往常一般各自做事,一如什么都没有发生。
谢家能够传承万年,经历商周两朝,皆得重位礼遇,并非是毫无缘由。
刈鹿刀灵低声道:“禀家主,龙族已经攻破了王家……”
“接下来,很快,就要轮到我们了。”
“是么?”
谢惜自淡淡地笑了笑,“速度还真是快啊……”
“从云宗主向我示警,到现在,也不过区区一个多时辰而已,龙族,便打到我们的家门口了。”
云重紫潜入天峰时,谢惜自的灵鸟正好在云清池的案前,真要论起来,谢惜自甚至比人皇要更早知道龙皇的入侵。
因此,对此时的情况,她其实早已做好了充分的心理准备,一点也不意外,内心甚至十分宁静。
女人摸索着站起身来,“叫大家准备准备,不论老少,都出来御敌吧。”
“刈鹿,你陪我出去走走,好么?”
她的语气竟是少见的柔软温和。
刈鹿深知,此时出府,无异于送死,想要劝说,但留在府中,其实也迟早会死,只不过是时间早晚而已。
沉默一瞬,到底还是垂头应道:“……是。”
在刀灵的陪伴下,谢惜自走出谢家大门,站到街道上。
谢惜自眼盲已久,但其余感官却因眼盲而更加聪敏——
她听到了人们的惨叫哭号与绝望咒骂,闻见了浓烟与烧糊的气息,在她面前,不断有人擦过她的身体,狼狈地逃命而去。
但是谢惜自却仿佛什么都没有感觉到似的,逆着逃亡的纷杂人流,平静地向前走去。
不知何时,天空开始下淅淅沥沥的小雨。
阴云密集,仿佛天公也在为歧大都的灾难而垂泪哀泣。
刀灵沉默地陪伴着家主,忽闻家主问道:“刈鹿,你还记得狐娘元素锦么?”
“数年前,她曾背叛我,携谢稚逃离。”
“有些印象。”刀灵想了想,“我追上她的时候,她未作反抗,头发全都白了。”
“我很对不起素锦。其实,她并不该死的。”
默然半晌,谢惜自又慢慢叹道:
“我这一生,对不起的人有许多……”
“不过,若要细究,最对不起的人,大概还是那个孩子吧。”
家主没有明说,可是刀灵知道,她说的人,是谢挚。
“可是,对我所做的一切,我都并不后悔;并且,我也不需要原谅与宽恕。”
不是什么人之将死其言也善,更不是忽然良心发作,开始临终忏悔。
谢惜自并不是会忏悔的人。
从始至终,从过去到现在,她都不悔。
她知道,她做的那些事,经历的人绝不会宽恕,实则她也不需要。
做了亏心事的人,往往寝食不安,甚至于诉诸神明,焚香祷祝,日夜祭祀被自己所害之人,只求能得到片刻安然,但谢惜自却与他人不同,只觉他们虚伪可笑。
一切罪责与审判,所有的惩罚,所有的报应——假如有的话,她都承担,她都接受,并无分毫怨言。
这是她应得的。
谢惜自喃喃轻声道:
“死我谢惜自一个女儿算什么呢?君不见血流成河,骨积近天,回首五州,万里一空,万万人的女儿都死去了,死我谢惜自一个女儿,又算什么呢?”
“要怪,就怪她是我谢惜自的女儿吧。”
“‘龙族入侵,五州大乱,人族几亡。解难者,莲种也’……”
谢惜自再次重复了一遍预言,忽然笑着摇摇头:
“刈鹿,我发现,我好像押错了宝。”
“稚拙双子,似是应于稚,而不是拙。”
“你觉得,我说得对不对?”
刀灵跪了下去:“不知道,家主。我就是把刀,除了杀人,我什么都不懂。”
不过,谢惜自也并不需要别人的回答。
她只是在自言自语,以此捋清自己的思绪而已。
谢挚还活着,只是不知她人在哪里,现今又修到了何种境界;
谢灼也被人救走,不知所踪。
时至今日,到底谁是预言中的莲种,即便是她,也不能十分确定。
谢惜自释然地叹道:“其实,现在再想这些,也都无所谓了。”
“——都一样,不是吗?”
未来注定会到来,不管龙皇会死于谁手,只要她最后死掉,五州大难解除即可。
至于解难人是谁,那并不重要。
龙族的军士朝谢家而来,他们刚刚在王家收获颇丰,此刻正在兴致高昂之时。
谢惜自继续自语道:
“从小,我就是大周最出色的卜算师,母亲说,倘若我生在殷商,会是国师。”
“挖空心思,算了一辈子,今天,算不动了。”
女人解下了蒙在眼上的白绸,将它抛向空中。
大风一下子将那段白绸卷得不断翻动,飞到了很高很高的地方,最终只剩下一点朦胧的白影。
谢惜自仰起脸,张开久未见天日的双眼,虽然看不见,但还是久久注视着,目送着白绸飘摇而去,像一个双腿残疾的人,注视着天空中远飞的风筝。
没人知道,此时的她,是何种心情。
细雨打在谢惜自身上,染湿了女人的鬓发与衣襟。
但她若无所觉,仍旧平静地,安静地朝前走去。
迎着龙族,迎着死亡;
迎着过去,迎着未来;
迎着许多被她所杀的人,迎着许多被她所救的人,谢惜自平静坦然地走过去。
“知我罪我,其惟春秋。”
荀家家主率家出降,龙族不受,反斩之。
长生世家之一,荀家破!
崔家家主举族血战,力竭而亡。
长生世家之一,崔家破!
王家家主自爆,麒麟儿王昶拒绝出逃,战死长街。
长生世家之一,王家破!
谢家家主谢惜自从容迎敌,刈鹿妖刀断折,刀灵殉主湮灭。
长生世家之首,谢家破!
第324章 书厄
“不好了!不好了!”
“长老,龙族打来了!”
惊慌失措的喊叫很快便传入了红山书院,令浣熊长老难以置信地霍然站起:
“什么?龙族打来了?怎么会这么快!”
不是说,龙族大军尚在西郡吗,怎么转眼之间,他们便毫无征兆地径直打到了歧大都?
难不成,龙族大军真有如此之速,不费吹灰之力便攻破了中州的第二道防线,杀死了人皇派去的所有老祖大能,悄无声息地兵临歧都城下?
“……不,长老。”
前来报信的弟子脸色苍白得厉害,袖管里垂下的手臂不住发抖。
“龙族并非是从外部攻入,而是……由内而起的。”
“现在外面很乱,人心惶惶,说什么的也有,只有一个消息确切无疑——”
“这场动乱,由天衍宗而起;天衍宗的云清池云宗主……她是龙族里应外合的奸细。”
“现下,天衍宗已经大乱,惨死者无数,峰主们早已牺牲,只有长老们勉强携带千余弟子出逃,一路上,也是死伤惨重。”
“谢王荀崔四大长生世家,也已被龙族踏破,珍藏亦被洗劫一空;
而龙族,仍在歧大都中烧杀掳掠,无恶不作……”
变故发生得太过突然,无人能够想到,固若金汤的歧大都不是被从外攻破,反而竟是率先从内崩溃;
更无人能够想到,公正无私、备受世人尊崇的云宗主,竟会是龙族的内奸,在至关重要之时,她引狼入室,从中州的脖颈上,撕下了一块血淋淋的血肉。
人皇生性多疑,在此关头,更是尤甚。
可以说,她防备了所有人,甚至包括自己的亲长与儿女。
她也早预料到,在大战来临之时,必定会有人不惜违背大道誓言也要投降龙族,因而提前布置了人马,倘若有人敢降,便将此人在阵前击杀,震慑众人。
人皇思虑到了一切,但她唯独没有想过,这个给歧都致命一刀的内奸,会是云清池。
众所周知,云清池修行的乃是无情大道,世间所有的一切,对她来说都一样,功名利禄在她眼中,与山野清风并无任何分别。
她没有情绪,没有欲望,不在意任何事物,比起一个有欲求的人,她更像是一把公义的剑,永远冰冷坚硬地悬挂在天峰之上,威慑着所有心存不轨之人。
——但是现在,这把公认的无情剑,却做了龙族的内奸。
这是中州人,无论如何也绝想不到的。
“什么?云宗主竟然……”
红山书院的教习们也万分惊愕,倍感意外。
“好了,都不要说了,现在不是在乎这个的时候!”
浣熊长老率先回过神来,威严地低喝。
浣熊长老是红山书院的二把手,现在孟颜深不在,书院中的大小事宜,便全由它来负责决断。
它将爪子背到身后,垂下耳朵,满是绒毛的脸上布满忧虑,很快地低声道:
“……快去遣散孩子们吧。”
虽然歧都极为广阔,龙族一时半会并不能马上赶来红山书院,可是浣熊长老无比清楚地知道,书院,是绝逃不过此次劫难的。
红山书院乃是保存典籍之所,藏书极丰,一旦外敌入侵,必定会格外留心,绝不可能放过此地。
倘要灭亡一支种族,必定要殄灭一族的历史与文化。
而红山书院的藏书阁,正是中州文史最完整的保存之所。
浩瀚的典籍在这里陈列,珍贵的孤本在这里收藏,人族智慧与思考的珠玉精粹在这里记载,自远古走来,历久而弥新,至今仍然熠熠生辉。
只可惜——
浣熊长老长长地叹息:
“……歧大都,今日,怕是要保不住了。”
这些藏书,大概也会与歧大都一起,化为灰烬黑烟,徐徐升至天边,烟消云散了。
教习们立即赶往弟子舍,要还留在书院的学生尽快离开。
早在龙族入侵的消息传来之时,孟颜深与教习们就开始极力劝说学生们早日离开书院,跟着民众一起向东逃亡——
歧都被攻破早已成为定局,只不过是时间早晚而已;
倘若留下,面对的必定只有杀戮与死亡,而走,至少还能有一线生机。
数百学生含泪再拜而别,收拾行囊,离开了师长同伴;
而更多的学生在危机面前,却表现出了红山书院弟子一贯的倔强,不论孟颜深怎样唇焦口燥地劝说,也不肯逃走。
最终,孟颜深只能勉强答应,让他们暂时留在书院,以便整理典籍,携书出逃,但绝不要硬与龙族抗争,只有活下去,保存自己的生命,才是最要紧的。
但是现在,龙族军士经由真凰的赤门,被直接传送到了歧都的内部,却完全打乱了红山书院师生的计划,让他们措手不及。
“……现在的情况就是如此,快走吧,不要再多拖延!”教习们焦急地催促。
“可是,这些书怎么办?”
学生们默然,望向被分门别类整理好的书籍。
这几日,他们一直在紧锣密鼓地收拾典籍,想要在龙族来临之前,抢先将这些珍贵的书卷运送出城。
只是却没想到,龙族竟会来得如此之快。
“这个时候就不要管书了,带不走的……还是快各自逃命去吧!”一位教习沉痛地低叹。
红山书院藏书阁中的书实在是太多了,短时间内,根本不可能转移完全。
这时,一个学生却不再沉默,从人群站了出来。
“不,”她弯下腰,拾起数本书,掀开衣袍,小心翼翼地放入怀中,“……我们不能抛下书不管。”
环顾了一圈众人,她坚定地说:“能带多少就带多少。”
“自古以来,书便多厄,一逢战乱兵燹,便遭燔毁佚散,自此于世断绝;我们红山书院的藏书,都是夫子与众位教习花费无数时间精力,精心收集来的珍本善本,许多书更是并世并无第二本,难道今日,我们却要让它们成为绝本吗?”
“这些书卷,”她轻轻抚过书卷的封面,声音柔和:“乃是书院的灵魂,它们不是死物,而是种子,落在哪里,哪里便会生出求知的芽,生生不息,不能断绝。”
“——如果连书都没有,那红山书院,还何以成书院?”
“闻师姐说得对……”
被她的话所打动,学生们都窸窸窣窣地低声议论起来。
红山书院的学生大都是爱书之人,其中不乏书痴,他们也不愿看着这些珍贵的典籍消失在龙焰当中。
“是啊,我们死了并不要紧,红山书院以后还会有很多学生……但这些书一旦毁去,便再也回不来了。”
“即便是拼着一死,我们也要将藏书尽可能多地保全,不然,许多记载,便真的从此断绝了。”
“红山书院,不能没有书……!”
书院的学生们达成了共识,立即行动起来。
他们将众人分为数组,各自分配任务,前去拣选出最重要珍贵的书籍,放入空间法宝之中,交给书院最强大的数个学生,托付他们携书离开,务必要将这些书保护好。
“看呐,老头子,他们可真是你教出来的学生……”
得知这个消息,浣熊长老只能长叹一声,由他们去。
“罢了,罢了……孩子们要做什么,我们不要管,也管不了,在旁帮衬着点,就好了。”它对教习们说。
空间法宝毕竟稀少,整个书院也不超过二十个,所能带走的书籍数目极其有限,对红山书院庞大的藏书量来说,更是无异于九牛一毛。
学生们按照重要与珍稀程度,尽己所能地带出书籍,又组织众人,开始紧锣密鼓地誊刻玉简。
五州的书籍有许多形式,有纸卷绢帛,亦有竹简木板,常常行于凡人之间;
而修士则更多使用玉简,一枚玉简,可以内蕴亿万文字。
红山书院除了培养学生之外,另一项日常工作,便是将浩如烟海的文献典籍转刻为玉简,如此不仅利于保存,也便于阅读。
只是,书院的藏书实在太多,誊刻玉简也相当消耗时间精力,这项艰巨的任务,至今只完成了小半。
而现在,红山书院留下的学生全都围在一起,聚精会神地将典籍上的字句转录入玉简之中。
书院里寂静无比,没有一个人说话议论,只有细微的书页翻动声偶尔响起。
他们忘我地投入其中,神圣的崇高感笼罩了他们的心,令他们几乎忘记了时间的流逝,更忘记了外敌的存在。
无疑,这是一项极光荣的事业——
小而言之,他们是在为红山书院、为大周保护典籍;
大而言之,他们是在为人族、为五州、为一切幸存的后来者保存文化。
一个隐约的、美好的期望在他们想象里共享,让他们心中充满光亮,也充满力量——
或许有一天,新的书院还会再建立。
那时,它可能并不坐落于歧都,更不建造在中州,甚至已有了全新的名字与外观;
但是,他们却知道,它仍是那个红山书院,就如一个容貌改变、而灵魂依旧的人一般。
新书院的学生会在藏书阁中穿行,仰头张望繁多的书籍;
他们翻动书页的时候,不会想起,更不会知道,为了这个平凡普通的时刻,曾有许多与他们一样前途无量的年轻人,心甘情愿地献出了自己的生命。
不必记得他们,正如感叹果实甘美的孩童,并不必知道,栽种了它的前辈,是如何艰辛地将它培育长大。
孩童天真的笑脸,便是对他们此刻所做的一切,最好的报答。
为此,一切牺牲,都是值得的。
敌人终于还是打破了红山的宁静。
“这就是红山书院吗……”
龙族军士来到书院面前,仰头观望。
红山上的枫叶正在如火焰一般燃烧,好似一团炽热的赤云。
“哼,不过如此!”
他不以为意地轻嗤,刚举步要走,忽然不知从哪里奔过来一群雪白的大鹅,竟不畏惧他们,扑腾着翅膀,恶狠狠地扑咬龙族军士的小腿。
龙族们何时被大鹅挡过路,一时愣住,还有些怀疑这群大鹅不是凡种,而是红山书院特意安排的防御。
等意识到它们不过就是最普通的鹅之后,不禁勃然大怒。
“什么东西,红山书院竟敢如此羞辱真龙!”
骂着一脚将鹅踢死,大鹅翻滚数圈,喙里淌血,沾在雪白的羽毛上,再无声息。
一双毛绒绒的小爪子伸出来,弯下腰,抱起了大鹅尚带余温的尸体。
是浣熊长老。
浣熊长老扫视了一圈龙族军士。
它身后还跟着红山书院的所有教习,有男有女,有老有少,都穿着教习的长袍,沉默地盯着面前的真龙。
“你们跋涉万里,从星星海远道而来,就是为了踢死我红山书院的一只鹅么?”长老沉声道。
“它,只是顺手而为罢了。”
龙族笑了笑,对他们压抑的怒火完全不放在心上,轻视更是显而易见。
这群穿着打扮*过分朴素的人,看起来远远不如他们之前遇到的长生世家,比起修士,更像是凡人。
“我等前来,是为取你们的性命。”
龙皇特地分出了一支队伍,命他们前往红山书院,将其焚烧殆尽。
她从云清池之前传递的情报中得知,红山书院乃是中州文脉所在,自然要将其绞碎斩断。
“投降吧!这样的话,你们还可以死得痛快些。”龙族慢条斯理地擦拭着手中的长刀。
对面的人族用行动回答了他。
他们列成一排,如人墙一般,挡在了龙族与书院之间。
“我们是不会让开的……孩子们,还在书院里。”
没有一个老师,会看着自己的学生,死在自己面前。
“兔虽孱弱,性命攸关之时,亦能搏鹰;虾蟹虽小,水泽将涸之际,敢缚真龙!”
一个教习周身涌动清气,这股气如风一般,无形无色,但又蕴含着一种至大至刚的超然气息,令人为之心惊:“浩然之气!”
“常恒经!”
另一人低喝一声,展开大道图景。
他的大道图景竟是一本山岳一般的大书,书页飞速翻动之间,金光不断喷涌闪耀。
面容普通的中年女子眉心发光,双手缠绕五色符文,竟将识海缓缓外现了出来,乃是一个极为凌厉可怖的杀阵。
平日里,任谁也看不出,这个温和低调的女教习竟然身怀如此惊世杀招,若她不在红山书院,而在天衍宗或者白泽圣地,那么她一定早已名震天下、权财皆收。
她从容地走上前去,杀阵如星空一般在她脑后完全展开,每一颗星星都隐藏着杀机。
“虽千万人,吾往矣!”
浣熊长老也与龙族战在了一起。
它精通水符文,在藏书阁消磨的漫长时日更让它对无数强大术法都烂熟于心,看似弱小,其实也是一位不显山不露水的强者,牙齿与爪子更是极其坚固锋利,甚至能够一口咬穿人族大能的手臂。
只是与真龙比较起来,还是不能敌。
“水卷长虹!”
它一瞬间使出不知多少种术法秘技,挥出虹光似的道道激流,那水流喷出时竟能化出龙形,不断嘶吼冲击。
这是蛟龙一族的术法,但是——
“可笑!真是班门弄斧,蛟龙如何能与真龙相比?”
龙族大笑,竟张口将那水龙吸入了腹中。
又伸手来抓浣熊长老,浣熊长老躲闪不及,被他抓在手中就要捏死,就在这时,低头一口咬住了他的手臂。
“啊……!该死!”
真龙怒吼,这老东西的牙齿太锋利了,竟连真龙的皮肤也能穿透。
“哼……”
浣熊长老抬起头来,喘。息着,露出一个带血的笑。
它的水晶眼镜早已在激战中被打飞了出去,往日皮毛顺滑,衣袍整洁,最是看重仪容风度,此刻却是狼狈不堪,气喘吁吁。
浣熊长老张开嘴巴,炫耀似的,特意向真龙展示它的武器。
满是鲜血的口腔里,两颗犬齿格外长而尖锐:
“看……这是螣蛇的秘术。”浣熊长老笑着说,“它能让我的牙齿变长,并且沾染剧毒……”
真龙自负肉身强横,几乎不做防御。
所以,这才是它真正的杀招。
浣熊长老利用了敌人的傲慢,趁着他戒备心最松懈的时候,将剧毒注入了敌人的身体。
“你!”
看着手臂上淌着黑血的齿痕,龙族狂怒。
他怎么也没想到,自己身为真龙,竟会因为一只浣熊而有性命之忧。它甚至连神兽都不是!
龙族将还在大笑不止的浣熊长老高高抛起,用枪尖刺穿了它的身体。
肚腹被刺穿,血液汩汩而下,顺着枪身一直滴到地上。
“唔……”
浣熊长老艰难地喘。息着,它感到自己被刺穿的地方火烧似的滚烫。
那狂怒的龙族还在将它不断抛起又刺穿,可是它已经感觉不到疼痛,甚至也看不清他扭曲的神情了。
随着生命的流逝,浣熊长老的视觉开始丧失。
世界在它眼中失去了光彩,变成一片灰色。
在这灰色之中,有个一身布衫的高大青年笑着俯身,朝它伸出宽厚温暖的手掌来。
“你怎么趴在这里,小熊崽?”
那是许多年前,一个晴朗的午后,歧大都的郊外,迎来了一个神采飞扬的青年。
他千里迢迢地赶路来到歧都,在宏伟的都城之外休息时,于林边发现了一只奄奄一息的小浣熊。
他救助了它,将它抱在怀中,喜爱地摸了又摸。
“我叫孟颜深,是个修士,蒙陛下宣召,现要前往歧都,面见人皇。”
“我此来,是为了匡扶天下,劝说陛下施行仁政。今我中州固然强盛,但亦有许多隐忧,不可……”
青年侃侃而谈,说了许多自己的理想抱负,但它一个字也听不懂。
那时它还没有开灵智,只是最普通的一只浣熊。
孟颜深说了半天才反应过来,忍不住笑自己傻。
他点点它黑黝黝的鼻尖:“以后,你便跟着我吧?我叫你小熊崽,好不好哇?”
“不要怕,我会找来灵药,教你修行的!我虽然还没有教过别人,但我想,我做老师应该还不错呢!……”
……
抱着懵懵懂懂的小浣熊,青年孟颜深充满期待地大步走进了歧都。
那时他并没有想到,自己日后会成为九轮圣人,红山书院的夫子,乃至五州最著名的老师。
浣熊长老也没想到,自己能开启灵智,踏上修行之途,陪伴孟颜深数千年。
它看着孟颜深名动五州,手握规矩尺,创立圣人大道,红山书院由初建到兴盛,皇子皇女也须来此学习;
也看着当初那个意气风发的青年韶华不再,眼中的亮光渐渐熄灭,愈来愈频繁地饮酒叹息,变成一个疲倦悲哀的老人。
……
一生的记忆在浣熊长老脑海中忽忽闪过,它最后尽力睁大已经失去视力的双眼,在真龙的枪尖上扭头望向西方。
在那里,它此生最好的朋友,正在与龙族大军激战。
“老头子,我尽力了。”
“没能保全书院,真是对不起……”
真龙从长枪上甩下死去的浣熊,将它僵硬的尸体厌恶地踩在脚下。
“杀了他们!”
他高声呐喊。
龙族军士杀死教习,涌入了红山书院。
凡是他们踏到的地方,如茵的碧草都在飞速枯萎,溪水中的水精也停止了欢笑,不再流动,仿佛结冰。
书院最中心有一颗耸入云霄的巨树,这巨树乃是一位远古树神的遗蜕,内部中空,藏书阁正隐于其中。
在这巨树之前,空无一人的草地上,坐着一个人。
那是一个消瘦的青年,一手握着玉简,一手翻着书页,对接近的龙族军士毫无察觉似的,正在专心致志地埋头做些什么。
他是住在藏书阁里的书痴学生,每日为浣熊长老扫地擦桌,就是为了能留在这里,多读些书。
谢挚刚来红山书院时,对这一风气并不了解,还曾被吓过一大跳。
龙族已经接近,但青年仍然一动不动地坐着。
他好像完全沉浸在了书籍的世界之中,对外界的一切都置若罔闻。
龙族觉得受到了挑衅,面带怒容,拔刀上前,喝道:“喂,你——”
这时,青年却缓缓地动了。
“嘘——”
他竖起苍白的手指,像怕惊到什么似的,声音压得很轻。
军士高大的身躯挡住了亮光,也将阴影投在他瘦削的脸上。
“不要吵到我刻书。”
“若是我刻错了字,那就不好了。”
如果刻错字,以后的阅读者,会理解错误的。
龙族大怒:“卑贱的人族,你敢戏耍于我!”
他一刀结果了青年的性命,而更多的青年冲了上来。
他们的身躯在龙族的进攻面前显得如此脆弱,不停地前进,也不停地倒下,可他们的眼睛里却至死含着怒火。
一个师兄手掌无量地火,令大地为之燃烧,一朵朵赤色火焰在书院中盛放,最终双手都被龙族折断,毅然决然地朝龙族抱扑过去,极明亮的光焰爆开,在敌人的身躯上绽放开了一朵血肉的火花。
皎洁的弯月在天空中升起,待它被召回女子手中时,才能发现,原来那并不是月亮,而是一把洁白的神刀。
师姐持刀冲上前去,月影与刀光一齐灿烂飞旋,如同致命的花瓣,但终究还是寡不敌众,被两个龙族制住,身后的龙族一拳洞穿了她的胸膛。
她口中溢血,但还是拼尽全力,将手中的弯月神刀震碎,碎片尽数扎入龙族的咽喉。
红山书院的学生,个个都是出类拔萃的各族天骄,如果他们能够成长起来,将会是五州的中流砥柱。
但是今日,不论是已有封号的师兄师姐,还是初进书院不久的师弟师妹,都只能壮烈牺牲于此。
一个学生浑身浴血,已经化为一个血人,几乎看不清他的五官,膝盖也被击碎,只能跪在地上勉强膝行。
他颤巍巍地从身上撕下一块还算干净的布料,用手指在上面一笔一划地写出“不降”两个血字,双手展开,高高举起,声嘶力竭地大喊:
“……耻偷生之辱,血洗孤城;酬师长之恩,身膏敌斧;凛天地之正气,凌日月而永耀!”
“我书院背倚红山,面朝义河,凡我学生,宁死不降!”
“今日,就让我们的血,染红红山!”
另一个学生同样身受重伤,支撑着破碎的身体尽力站直,可她苍白的脸庞上竟看不出丝毫畏惧,甚至还有一种高傲的蔑视。
“来啊,你们大可以杀我千千万万次,但是,真龙才是真正的败者!”
“只要文脉不断,红山书院就不会亡,大周,就不会亡!”
激战蔓延到了红山书院的各个角落,荷花师姐化为植物本体,变成一株遮天蔽日的荷花,荷叶伸展开来,甚至使得半边天都黯淡无光。
她用荷叶做盾牌,保护身后的师弟师妹们,花瓣则如刀剑一般锋利,散发出的异香更可以使得敌人陷入迷乱的幻觉之中——植物极难修行,但一旦修成,往往就是可怕的强者。
身旁则跃出一条金鲤,躯体仿佛黄金铸造,折射出道道璀璨金光——竟是掌握极其少见的光符文。
被其光芒照耀的龙族,都双目剧痛,头晕目眩,不能视物。
趁其机会,玄铁牛冲入龙族军士之中来回冲撞,凡是被它双角触到的龙族,身躯竟都缓缓化为黑铁,动弹不得。
见此情形,真龙大怒。
他没有想到,在红山书院遭遇的抵抗,竟会如此激烈。
方才在攻破书院大门时,遇见的那群貌不惊人的教习,就已经强得令人讶异;
不仅如此,他们还意志极其坚定,几乎每一个人都能做到一命换一命,使得龙族军士们死伤了许多。
而这些年纪轻轻的学生们,好像也继承了那种相似的疯狂,竟然一点也不畏惧死亡,有好几个生灵,更是怀有惊人的潜力。
便如面前的这株荷花,他敢肯定,若是她生在远古,必定会成为神祇。
但只可惜,她生在大道早已衰退的今世,并且还远远没有成长起来。
“受死吧!”
真龙化为原形,在天穹中盘旋嘶吼。
它一爪撕碎荷叶,一爪抓死金鲤,口中吐出滚滚龙焰,淹没了下方的一切。
玄铁牛、莲花师姐与他们保护的师弟师妹们一瞬间同时汽化,甚至包括那些身躯变成黑铁的龙族军士。
秦无疾也险些被龙焰吞噬,浑身都是狰狞的烧伤。
她化为白虎原形,怒吼着展开羽翼,还要再战,却被柳真强行带离。
“我们打不赢龙族的,无疾,不要意气用事!”
柳真将誊刻好的玉简装入木箱,绑在秦无疾的背上,让她尽快带走。
“不,柳真,我不走!”
白虎倔强地摇头,说话时眼泪已经滚落。
她情绪激动道:“浣熊长老死了,教习们死了,大家都死了……难道这个时候,你还要我苟活吗?师哥,我绝不会逃!”
柳真亦眼眶发红,方才众人的惨死,同样让他极为悲痛,反复地深呼吸了几次,才勉强调整过来情绪。
他与秦无疾同批进入书院,两人感情相当深厚。
他知道,他这个白虎师妹,最是面冷心热,否则,当初也不会一边言之凿凿地表示自己绝不会让小孩爬上神兽脊背,一边载着谢挚到处跑了。
但是现在,重情,却成了秦无疾活下来的拦路石。
柳真跪下来,抱住白虎的头,“师妹,我明白你不愿走,我不想逼你,更不想叫你为难,但你背上的玉简,乃是书院的希望。”
“靠着这些书,总有一天,我们还能再建立起一个新书院……”
“而如果没有书,红山书院,就真的亡了。”
“你难道不知道,不论是夫子,还是书院的学生,都不会想看到如此景象吗?”
身后传来了龙族的怒吼声,柳真神色一变,急声催促:
“不要再拖了,快走!师兄为你断后!”
“看,那里还有活口!”
一群龙族军士发现了他们,冲了过来。
此时再也迟疑不得,秦无疾咬牙,最后望了柳真一眼,脊背上张开巨大的羽翼,施展极速,如流星一般向东飞去。
连串的泪水与化为火海的红山书院,都被她抛在身后。
见有只白虎竟然逃了出去,龙族当即化为原形,要追上去将它击杀。
却飞不动。
柳真腰部以下化为树干,深深扎入地下,双臂则化为万千碧绿柳枝,牢牢地捆住了真龙的身躯,禁锢住它,令它不能飞起。
真龙力大无穷,稍一动作,柳真便有无数枝条崩碎。
冷汗顺着柳真的脸庞流下,他尝到喉间的血腥气。
但他却只是化出了更多的柳枝,更紧更密地层层缠住真龙。
“……我不会让你离开的。”
秦无疾还没有飞出安全距离。
“中州……是贵人忘归之乡,不是我们的家园。”
“但红山书院,是柳真的家,永远都是。”
龙焰顺着柳枝烧到了柳真的身上,但任凭真龙怎样挣扎扭动,倾倒攻击,他都仍然紧紧地抓着真龙不放,甚至反而越缠越紧。
直到化为焦炭之时,也还是没有放开。
在空前的狂怒之下,真龙们喷吐龙焰,将红山书院的每一寸土地都焚烧殆尽,甚至包括书院后的红山与书院前的义河。
灵鹿野獐在点燃的枫叶林里惊恐逃窜,这座常常被人们用“火烧红云”来赞美景色的秀美山峰,此刻如真正的火炬一般,在熊熊燃烧。
宏伟的树神遗蜕,变成了冒着滚滚黑烟的烟囱,藏书阁中剩余的书籍,也全都灰飞烟灭,在大火中化为乌有。
从此以后,没有人再能看到其中记载的古老文字,史称——红山书厄。
义河干涸,红山尽毁。
留下的学生,无一存活,一日之内,全部陨落……!。
数万里之外,中州西郡。
睚眦笑着跃下,手中的长刀闪烁着不详的妖异血光。
在她面前,倒着一地尸身,堆成了一座小山,只有一个高大的布衣老者还在站立。
“囚牛,这个老头,交给我。”
“我能感觉到,他和其他人不一样。”
红衣女子不错眼珠地盯着老者,目光兴奋。
“——他很强。”
云端上的囚牛皱了皱眉,想说什么,又被睚眦满不在乎地挡了回去。
“我会小心的,你不要管我。”
“毕竟,”她嗤笑了一下,踢开身旁的一具龙尸,“我可不像蒲牢这样弱。”
在与人族派来镇守西郡的这群老人战斗时,龙族陨落了三位仙人与数百军士。
甚至连龙四子蒲牢,也死于数个老者的联合自爆之下。
但睚眦却对此毫不在意。
蒲牢战死,只不过是因为他弱小罢了,并不值得任何惋惜。
只有强者,才配得到她的注目。
就像——
睚眦饶有兴趣地抬头,金瞳兴奋地放大。
她面前的孟颜深一般。
在方才的战斗中,这个老人同样满身血迹,呼吸沉重,但身形却很稳健,没有丝毫站立不稳。
睚眦能够感觉到,他并未损伤根基,甚至还没有动用全力。
在他体内,蕴含着一股浩瀚无边的力量,仿佛厚重的山岳,又似宽广的大海。
这个人族,还算配得上与她一战。
睚眦满意地举起长刀,将刀尖对准孟颜深。
“我乃真龙的第二个女儿,睚眦!”
“人族,报上你的名号来!”
她看到,对面那个老人低下头,似乎沉默了一下,复又很快地抬起。
“你不用知道我是谁……”
一把漆黑如墨的尺子出现在他的面前,其上缠绕着无数神圣符文。
“我只是一个……教过很多学生的老师罢了。”
在孟颜深握住规矩尺的时候,他一手建立的红山书院,正在龙焰中燃烧。
第325章 睚眦
“哼,真是故弄玄虚……”
睚眦看出规矩尺的不凡,不仅毫不畏惧,反而变得更加兴奋。
好战的血在她的血管中粒粒燃烧,令她的眼眸也如熔金一般,变得极为滚烫明亮。
“也罢,你是谁,其实无关紧要——”
“你只需要知道,今日你将死在我的刀下,就足够了!”
话音未落,睚眦已经出刀!
孟颜深抬尺抵挡,将刀气震开。
刀气与规矩尺相撞,爆发出一声巨响:“锵——”
孟颜深只觉脸颊微痛,伸手去触,竟然摸到了血。
——震开的刀气紧擦他的面庞而过,割断了几缕灰白的鬓发,也留下了一道浅浅的伤痕。
虽然并不深,但这伤口也足以使孟颜深心头大震:
好快的速度!
这一刀毫无技巧,睚眦甚至根本没有动用任何刀法,只是纯粹使用肉身的力量,随意挥出最普通的一刀而已,便已快到了如此地步……
真不敢相信,她待会全力以赴之后,速度会爆发到何种程度。
敌人如日中天,正值盛年;
而他却早已老朽衰弱,久不战斗,体力远不及年轻时。
凭借着智慧与丰富的战斗经验,孟颜深顷刻之间就作出了判断:
他肉身远不及睚眦,绝不能与睚眦近身肉搏,更不能持久作战。
否则,他会被活生生地消耗至死。
正面强攻是龙族的专长,而对一个年长的老人来说,更需要的是智斗。
在孟颜深思索的时候,睚眦同样也在考量对手的实力。
她虽然嗜杀好斗,可是绝非莽夫,更加不会蛮干,在战斗中更是极端清醒冷静。
大能者寿命悠久,且又地位尊贵,在漫长的岁月中,普遍积攒宏富,藏有许多秘不告人的秘法绝招,即便是强大的龙族,也极有可能因为片刻的掉以轻心,而被敌人反杀。
——就如她的同伴,龙四子蒲牢一般。
因此,她方才那一刀,只不过是试探而已。
试探孟颜深的反应速度,也试探他那把墨尺是否坚韧。
而结果很使睚眦满意。
——那个老头太老了,无论是体力还是反应力,都已经明显开始走下坡路,竟会被她随意的一刀割伤脸颊。
只有那把尺子有些玄妙,仍需忌惮。
这些推断看似复杂,其实出现在睚眦的头脑中时,只花了一息不到的时间——战斗对她来说,更近似于一种本能,她是从尸山血海厮杀出来的龙。
真龙九子的地位仅次于龙皇,乃是由龙族中最强大的九个个体组成,睚眦能以相对年轻的年龄跻身于九子第二,绝不是徒有虚名。
睚眦初降生时,心脏不全,奄奄一息,极为衰弱,她的父亲觉得她必不能活,是个累赘,于是趁龙族在星星海中攻占星辰时,将她偷偷遗弃在了一片激战的战场之中。
却不料,睚眦的求生意志极其强烈,靠着啃食尸体,硬是顽强地存活了下来,并且飞速成长,在之后的战斗中,更是拼命杀死了数个敌人,其手段之酷烈残忍,连真龙也为之侧目胆寒。
她由此得到龙皇云重紫的注意。
龙皇令侍卫,将这条降生不过十几天、即能杀人的小龙带到她的面前,询问她想要什么赏赐。
小龙眼中放出凶狠的戾光,低声说出自己的愿望。
闻言,侍卫顿时惊诧地瞪大了眼,但龙皇却面不改色,只是若有所思地瞧了它片刻,随即命人带来睚眦的父亲。
他刚跪下,小龙便箭也似的弹射而起,咬断了他的喉咙。
鲜血喷涌而出,他极为惊讶,没想到此次拜见龙皇,竟是踏上了一条不归的黄泉路。
想要挣扎,肩膀却被身后的人牢牢按住,动弹不得,他只能目带哀求地仰望龙皇无波无澜的面庞,最终在绝望与晕眩中失去意识。
男人的身体轰然倒下,从他的衣领里,缓缓钻出来一条鲜血淋漓的小龙。
它的身体已经被完全被血染红了,只有两点金眸极亮,像一个得到玩具的孩童,眼里满是畅快与兴奋,目光灼灼地盯着龙皇,舌头还在意犹未尽地舔舐父亲的血。
周围极安静。
一时之间,没有一个人说话。
除过没有感情的龙皇之外,在场的真龙们都用一种混合着忌惮、厌恶与畏惧的复杂眼神看着它,看着这头刚降生不久,就杀死了自己父亲的年幼小龙。
“我已满足了你的愿望,你现在感觉如何?”龙皇问。
“回陛下,我很开心。”
“——一饭之德必偿,睚眦之怨必报!”
小龙甩了甩头,毫不犹豫,说得掷地有声。
凡是帮助它的,它必偿还;
凡是有仇怨的,它必报复。
这就是它的信条与准则。
哪怕是它的父亲,可他遗弃了它,险些将它置于死地,它也一定要报仇,要咬碎他的喉咙,喝干他的血肉,如此才能满意。
龙皇笑了起来。
“好一个睚眦必报……”
云重紫站起来,点了点小龙的头:“我将你父亲的尸体送给你,你可以吃掉他,或许这可以补全一些你的先天不足。”
“从今以后,你便叫睚眦吧。”
睚眦由是成为第一头食龙肉的龙,也成为了龙皇最忠心耿耿的战士,冲锋时最锋利的刀。
刚成年不久,更是立即向当时的真龙九子发起了挑战。
最后,睚眦如愿以偿,得到了龙二子的称号,仅次于久负盛名的真龙长女,囚牛。
杀戮与战斗是她的生存方式,也是她的习惯与爱好。
她铁血无情,不论面对什么敌人,都从不心软,更不会生出任何同情与怜悯。
便如此时,她对孟颜深举起长刀。
“杀!”
睚眦低喝,全身曦光喷涌,红衣翻动,足尖一点,踩碎无数石块,朝孟颜深迅猛袭去。
孟颜深知道,绝不可让她近身,否则必会重伤,当即祭出规矩尺:
“嗡——”
漫天符文以墨尺为中心爆发,席卷了这片天地,空气震动不休,甚至连大道都在隐隐为之共鸣。
他清楚睚眦的实力,丝毫不敢掉以轻心,一上来就动用了全力。
“他这把尺子不是俗物,竟似与大道规则有关。”
上空中观战的囚牛也感受到了大道波动,微微蹙眉。
“我们要提醒一下睚眦么?”狻猊试探着问。
“不必。”
囚牛摇首。
“睚眦身经百战,不会感觉不到的……”
“更何况,这是她自己要求的,不是么?”
青衣女人的神情依旧温和如水,但目光却冰冷。
睚眦狂傲嗜战,除了龙皇之外概不尊敬,甚至屡次忤逆她的意志,让她很不愉快。
倘若能在此次战争中,令这个难以驯服的龙二女折戟五州,换上一个听话的新人,她也乐见其成。
反正,还有她与龙五女狻猊在此,即便睚眦战败,她们也可以随时将那老者斩杀,并不需担忧意外发生。
“轰!”
睚眦双臂一震,即有成千上百刀挥出,她缺乏耐心,喜欢速战速决。
但孟颜深的防守极为严密,心性坚稳,从容镇定,战斗稳扎稳打,对符文的应用与领悟更是到达了一种至高境地,每一枚旋转的符文都炽亮神圣,古朴威严,蕴含着无尽大道奥义。
短短几刻的碰撞攻击,令睚眦立即意识到,纯以符文论,她并不如眼前这个看似衰弱的老者。
她挥出的刀气尽管极快而又极其刚猛,但却尽数被孟颜深挡住,不能攻破他的防线,一时之间,她竟也奈何不得他。
更令人烦躁的是,他那柄奇特的墨尺似与大道有关,当它表面旋转万千神秘符文之时,这片天地都在为它应和助阵,悄然倾向了孟颜深。
她感到,这里的每一缕风、每一块土石如发现了入侵者一般,都在排斥压制自己,连道宫的运转都变得艰涩迟滞,不能发挥出她原有的力量。
众所周知,登神的关键在于令大道图景更进一步,变成一方完整的小世界,神祇可以掌握小世界中的一切大道规则;
也就是说,孟颜深的规矩尺,使他以圣人之境界,掌握了些许神祇才有的权限!
“镇!”
规矩尺喷发盛大金光,无数符文在孟颜深面前排列如阵,沉声喝。
空中乌云堆聚,遮蔽住了日光,阴沉沉地压覆下来,如同神人巨掌,要将睚眦当场镇杀。
睚眦扬起脖颈,长吼三声,朝天上劈去一刀,竟然震开了天穹中正在积聚的深厚乌云,也短暂地打断了天地间涌荡的那股莫名波动,挣开了无形的大道束缚。
真龙吼!
趁此空档,睚眦瞬间逼近了孟颜深,高高跃起,将长刀斩向他的头颅。
“锵——!!”
孟颜深抬尺格挡,无量神光从两人相接的兵器之间迸发!
睚眦双臂使力,冷笑道:“我没想到,区区人族手中,竟然持有如此至宝,怪不得陛下要攻打五州,看来龙族祖地果然底蕴深厚,遍地都是珍宝……”
倘若这是真正的神祇小世界,那么她的确战胜不了孟颜深;
但可惜,这只是孟颜深借助规矩尺的力量,部分影响了大道而已。
她完全可以趁大道压制尚未完全形成之时,将它强行挣开!
随着睚眦不断加力,孟颜深只觉头顶仿佛一颗大星压下,压得他气血翻滚,胸腔闷痛。
由于承受了太多巨力,他嘴角溢血,身躯佝偻,手臂骨骼出现了细小的裂纹,脚下的土地更是早已片片开裂,仿佛一颗陨石坠地。
他的肉身强度远远不及睚眦,倘若这样硬抗下去,必定会被睚眦生生压死!
意识到危机,孟颜深当即改变战术,从道宫中飞出一条漆黑的小鱼。
那小鱼只有巴掌大小,虽是在空中飞行,但却更像在水里摆尾游动,姿态自如闲适,形体不断变化,时而化为乌黑游鱼,时而化作乳白飞鸟。
——鲲鹏宝术!
在谢挚拜入红山书院之时,孟颜深将鲲鹏宝术作为入门礼送给了她,作为谢挚的夫子,他自然也精通这门宝术。
同一门宝术,在不同的人手中会发挥出截然不同的效果,有时甚至不似一种术法;
譬如谢挚习惯将宝术外化,而孟颜深则更重内化,鲲鹏宝术,便是被他演进到了另外一个方向。
他在自己的道宫中化出了一条小鲲鹏,这小鲲鹏如同在真正地活着一般,时而化为鱼身,在血精中游泳;时而变作鹏体,在道宫内腾飞。
时黑时白,时隐时现,虽不巨大,可却带着一股神秘超然的气息。
睚眦自然也认出了鲲鹏宝术。
鲲鹏虽为神鸟之首,可也是真龙最爱的食物,现在孟颜深竟然妄想,能用鲲鹏宝术抵抗住她,当真荒唐可笑!
睚眦冷哼,抽刀将那条漆黑小鱼轻而易举地一斩为二——
但怪事却发生了!
那条小鱼被她斩断之后,却并没有破碎,反而如水一般再次融合在一块,继续轻柔地朝她飞游而来。
“这是什么……?”
睚眦心中惊诧,再挥刀数次,那小鱼却依然毫发无损,无论被她斩得多么粉碎,都会再次组合,恢复原状。
到最后,更是缠上了她的刀身,一面不断变化颜色形体,一面绕着长刀旋游。
睚眦发现,她竟然无法将这微不足道的小鱼甩掉——
它始终顺从她的力量,精妙地跟随她挥刀的角度,如附骨之蛆一般,绕刀不断旋转,甚至还向上游动,无声无息地包裹住了她持刀的手臂。
睚眦当即感到,那条手臂好像不再属于她了,竟握紧长刀,不受控制地朝自己的脖颈砍去!
“反者道之动,弱者道之用……持而盈之,不如其已。揣而锐之,不可长保。”
孟颜深拭掉唇边的血迹,低声叹。
他已看出了这头真龙的不足之处,故此才有此叹。
她锋芒太露,然而过刚易折,反而走不长久。
真龙是火,那么他便做水;
真龙刚猛霸道,以刚以阳,那他便反其道而行之,以柔以阴。
鲲为阴,鹏为阳,鲲鹏相生相成,阴阳相克相化。
这已经不再是单纯的鲲鹏宝术了……
它融合了孟颜深对大道的感悟,获*得了崭新的生命与神异的力量,乃是一只阴阳鲲鹏!
眼看头颅就要被自己的刀斩去,睚眦毫不犹豫用另一只手扭断了被小鱼控制的右手。
只听“咔嚓”一声,她的右手便软塌塌地垂落下去,长刀也随之落地。
再张口吐出一道龙焰,竟是毫不留情地将自己的手臂连同小鱼,都吞没在了烈焰之中。
“既然斩不碎,那只好将你烧化了。”
“你……!”
孟颜深没料到她如此决绝,不惜自焚一臂,也要将那小鱼毁灭。
老人捂着胸口猛地吐出一口血——阴阳鲲鹏久受他道宫滋养,此时它一湮灭,自然也反噬到了孟颜深本身。
“你说我过刚易折,我承认,你说得不错,但是,我并不在乎……”
睚眦掌心蕴火,按在断臂的伤口上。
血肉遭受烧灼的“滋滋”声与黑烟一道腾起,令闻者为之心惊胆颤。
但她却面无表情,仿佛感受不到任何痛楚。
她不仅对敌人狠辣,面对自己时,也是一样,甚至下手还会更加无情。
睚眦拾起长刀,将它衔在口中。
“断刀也是刀,照样也能杀人,我就算折断,也能将你斩杀,堂堂真龙,用不着你一个人族老头来教训!”
她的目光陡然变得狠厉,左手成爪,朝孟颜深的胸口抓去,直取他的心脉。
探出手之际,手掌已经化为龙爪,红鳞森森,指甲尖利:
“裂天爪!”
第326章 素王
睚眦爪间电芒闪烁,罡风迅猛,探手时竟有虚空破碎之声,若是被她抓中身体,必定会被直接捏碎骨骼,掏出心脏。
孟颜深险之又险地躲过这一爪,下一爪又早已袭出,捏向他的面门,招招狠辣,直取要害之处。
——睚眦竟然丝毫没有受到断臂影响,仿佛有无穷的力量一般,攻击极为霸道绵密。
从这陡然凌厉数倍的攻势中察觉到不妙,孟颜深心中大惊:
为什么转眼之间,睚眦的力量与速度,竟然再次大幅度提高了??
难道说,她之前还只是试探,并未动用全力吗?
如果是这样的话,那这真龙的肉身,到底强横到了何种地步啊!
孟颜深却不知道,这乃是睚眦的天赋神通——她的道即是报复。
倘若有人伤害她或者触怒她,睚眦的战力将会二次提高,这也是她在激战中自毁一臂而毫不顾忌的原因。
可以说,她是一个生下来就为了战斗的生灵,伤得愈重,便会战得愈勇。
倘若不能将她一击杀死,那么打在她身上的伤害,都如同浇油灭火一般,只能让睚眦变得更加强大。
这种神异的天赋神通,曾使无数强大无匹的生灵饮恨在睚眦手中。
饶是孟颜深竭力避让,但他毕竟年老体衰,这种近身肉搏最是消耗精神与体力,又因为睚眦的实力突然大幅提高,心中惊异莫名,一个闪神之间,便被睚眦“刺啦”一声撕破了一条衣袖。
若是他稍微大意一些,此刻被睚眦撕下的,就不是他的衣袖,而是他的整条手臂了。
好在孟颜深战斗经验丰富,借着睚眦出爪之力,顺势改守为攻,竖起规矩尺,贴着睚眦左臂经脉重重划过。
“这是什么术?”
睚眦只觉手臂一麻,仿佛坠入冰窟,顿失力气,连手指也不能弯曲。
孟颜深也不瞒她:“小腾挪术。”
小腾挪术乃是上古传承下来的秘法,与大腾挪术同为一位神王所创。
大腾挪术是移动术法,顷刻之间可以腾挪千万里,如今早已失传了;
而小腾挪术则是攻击术法,最适合近身搏斗。
传说,将其修炼大成之时,不携任何兵器,只凭一双手掌,任对手的肉身怎样坚韧,也能腾经挪脉、卸骨拆肉。
只不过,孟颜深得到的小腾挪术只是半部残法而已,他只能做到腾经挪脉,至于更进一步的卸骨拆肉,则就无能为力了。
孟颜深拭去额间渗出的薄汗,趁此空档,运转心法,深深吐纳调息。
他看了一眼被睚眦撕破衣袖的手臂,其上血痕颇深,几可见骨。
老人不动声色地将伤臂背到身后,好让睚眦不能发现,他的手在控制不住地轻微颤抖。
到底是老了啊。
……大战才刚刚开始,但他的身体,竟已经微露颓势、渴求休息了。
不行,他必须得速战速决!
孟颜深意识到自己必须得改变战略,虽然还不知道为什么睚眦会突然力量爆发,但他清楚,倘若再拖下去,等待他的,只能是死亡。
趁着小腾挪术的效力尚未消除,孟颜深眉心金光迸发,急捏法印,周身所有神圣符文忽而全部聚集,最终凝结为三个神秘古朴的符号,被孟颜深捏在掌心。
“诸行无常、诸法无我、涅盘寂静!”
这是佛门独有的世间三法印,原本是由佛陀所创,千年前的正音之战中佛陀大败,败退时于中州遗落了许多珍贵术法,大多收归姜周皇室与红山书院所有。
三法印,便是最强大的佛门术法之一。
而孟颜深所使用的三法印经过了他的改进,已与佛陀最初创造的法印完全不同,佛的光辉几至于无,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更加宽厚浩大的气息,正是孟颜深的九轮圣人道。
孟颜深喝出“诸行无常”之时,时间的流速仿佛变慢了;
喝出“诸法无我”之时,圣人的身躯出现了模糊的残影。
而当三法印的最后法印,“涅盘寂静”完全展现之时,世界的一切声音似乎都消失不见。
孟颜深已将一掌重重拍击在睚眦胸口:
“不生不灭,身心俱寂!”
这一掌可以打出生灵的魂魄,乃是寂灭杀招,威力可怖。
果不其然,被孟颜深当胸拍中法印,睚眦口中喷出鲜血,身躯后仰,眼眸更是顿时黯淡下去。
“镇!”
孟颜深犹不放心,用规矩尺按向睚眦眉心,想要绞碎她的识海。
却不料,一股可怕的危机感突然尖啸着袭击了他的神经。
身经百战的老人没有多想,几乎是凭借本能向前扑去,反身抓住睚眦的尸身挡在自己面前。
但那尸身一抓入手中,竟像没骨头的皮革一般,立即软绵绵地在他手里塌陷下去。
不对!中计了!
刹那之间,孟颜深脸色大变,心知不好,当即极速后退。
但雪亮的刀锋已经猛然刺来,割裂了睚眦的假尸身,更在孟颜深胸前留下一道深深的伤痕。
“哧!”
血液喷溅而出,在四分五裂的假尸身中,满头冷汗的孟颜深看到睚眦嘲讽的冷笑。
女人的衣袍比血更红,红得像熊熊燃烧的地狱之火。
“……不是只有你通晓他人不知的上古秘法,我也会。”
这是大蛇的蛇蜕神通,在紧急时刻,可以蜕出一具假身,扰乱敌人的攻击。
便如此时,孟颜深将三法印拍在了她的龙蜕身上,还自以为得手,然而却险些被她从后方毙命。
睚眦再次拉近了与孟颜深的距离,她的独臂受小腾挪术攻击,还未完全恢复,于是她干脆也不去用手挥刀,而是以口衔刀。
即便如此,竟仍旧使得比绝大多数刀修都更灵敏精湛,只闻夺命割风的破空之声,却看不见分毫刀影。
转眼之间,又在孟颜深身上留下无数深浅不一的大小伤口。
“拿命来!”
随着受伤渐多,老人的抵挡愈见迟缓吃力,睚眦看准时机,偏头引刀而去,要一击割下孟颜深的头颅。
长刀的刀锋已近孟颜深咽喉,就在这危急之时,他手中的规矩尺忽然光芒大盛,墨色更浓,天地都随着孟颜深的低喝而为之一震:
“颠倒天罡!”
这声断喝一出,睚眦还没反应过来,便莫名其妙地飞到了空中,原本势在必得的攻击也落了空。
不……
看着同样“飞”至空中的孟颜深,睚眦咬牙。
不是飞……
更准确地来说,应该是——落。
孟颜深操纵规矩尺,改变了重力的方向,原本的大地变成了天,天变成了地,天地颠倒了!
所以,她才会突然朝天空中飞去——重力改变之后,她踩在地上,便如同一个人站在空中,将会骤然下落!
她在越来越快地落向空中!
孟颜深这是想将她逐出五州,直接落到星星海里去么?
“要干预吗?”
狂风呼呼卷起,蔓延开一股奇异的震动,千万枚明灭不定的符文从地底钻出,如鱼群一般躁动不安,来回穿梭,仿佛毁天灭地的大难将要来临,狻猊皱眉,再次看向囚牛。
她很想出手,但没有囚牛的点头,却又不敢妄动:“这片空间的大道规则开始紊乱了……!”
“不急。”
囚牛神色不动,只是盯着孟颜深的墨尺:“睚眦自己可以解决的。”
“放心,她还没有使出真正的本事。”
地面开裂,大块岩石如树叶一般被轻易掀起,带着火星极速飞向空中,宛若无数陨石,在睚眦身上砸得粉碎。
孟颜深手握规矩尺,立于空中,如海威势尽数释放,仿若上古真神重临,极为威严肃穆。
他高喝道:
“是五州的,来五州;是星星海的,回星星海去!”
此话一出,大道仿佛也听从他的号令,朝睚眦不断施压,狂风怒吼,落石爆碎,要将她强行推出五州。
即便睚眦肉身坚韧,也被无尽罡风碎石划出了道道血痕。
她长发飘舞,金眸中射出冷电,疼痛不能使睚眦胆怯,只能更加激发她的凶性:
“五州,乃是真龙祖地故土,我真龙本就是五州生灵,任你神通再大,焉能逐我!”
迎着愈发猛烈的狂风,睚眦化为真龙原形,豺身龙首,身披红鳞,躯体上流淌着一层妖冶血光,蕴含着惊人的力量,口衔长刀,气势如虹,放声嘶吼:“吼——”
一甩尾,便将一块巨石拍得粉碎。
“我从不懂什么顺势而为,只懂逆流而上!”
“谁阻我,我便杀谁;倘若道要拦我,那便连道一起杀!”
在红龙的额上,霍然张开一双巨大的血红眼眸。
那眼睛极狠极厉,瞳仁如针,怀着一股滔天杀气,瞪得眼眦随时都要崩裂。
凡是被这双眼睛盯住的人,都只能从心底生出恐惧,浑身发寒,动弹不得。
“睚眦必报!!!”
狻猊震惊地叹道:“睚眦完全展开了大道图景,这还是我们进攻五州的第一次,看来那个老头,真的有些本事……”
“惟德动天,无远弗届!”
孟颜深丝毫没有受睚眦的戾气影响,脑后一瞬升起光辉灿烂的九个光轮,如同九轮烈阳,将孟颜深的躯体也映成了一种极为神圣的黄金色,让他看起来仿佛一尊神龛里的至高神明。
“他竟然不是仙王!”
囚牛变色:“我知道他是谁了——”
明明可以突破仙王,却不去突破,反而独自开辟了圣人道的九轮圣人,孟颜深!
怪不得,他能够以年老之身,与睚眦缠斗这么长时间!
他虽然没有正式破境,但战力并不逊色于任何一位真正的仙王,堪称五州中“隐形”的第四位无冕仙王!
如果说,仙人是大道的演说家,那么仙王,就是演说家中的帝王。
道没有贵贱,却有大小——通常来说,越接近大道本源的道,便越强大;
而想要成为仙王,便要在仙人的基础上更进一步,以自己的道占据主导地位,整合统御无数小道,如同君临天下的王者,因此才得名为“仙王”。
而孟颜深却没有这样做。
他另辟蹊径,始终没有统治这些小道,而选择“教导”它们成长;他培养小道,也从无数小道中不断学习。
如果说,仙王是一位帝王率领着一群令行禁止的大军,如同杀气毕露的尖锐三角箭矢,那么孟颜深的圣人道,便是一群松散的学生围绕着一位师长,如同一个和谐的同心圆。
他的九轮光轮,便是无数小道的外现,此刻如昙花花瓣一般,团结地在九轮圣人脑后盛放。
这场战斗,是圣人战仙王!
“什么圣人道,当真可笑!”
睚眦不以为意地嗤笑,她也能想明白圣人道的原理。
可是在她看来,圣人道太脆弱,根本就是一种畸形——老师如何赢得过帝王?!
红龙瞠目,周身金焰燃烧,如大星一般射向孟颜深。
“来啊!就让我看看,到底谁的道更强!”
“轰——”
光轮与红龙碰撞在一起,万丈金光猛然迸射,可怕的波动涌荡开来,将方圆千里的一切都震得粉碎!
连上空中观战的囚牛与狻猊,都被爆发开的冲击波震得后退了几步,又被囚牛以衣袖挥散。
下方笼罩在一片巨大的烟尘之中,狻猊急不可耐地想要知道结果,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战场中心那团鼓起的烟雾:“囚牛姐,你觉得谁能胜出?”
囚牛淡淡地笑了一下:“……不到最后一刻,谁知道呢。”
地形已经被彻底改变了,地表破碎,草木尽数消失,再不见一块完整的土地,布满可怖的裂缝,仿佛随时都要彻底崩解;
而天空失去了蔚蓝的颜色,变成了一种浑浊的灰黄色——那是一场人造的沙尘暴,无数细小的沙尘悬浮在空气之中,一年也不能落完。
气温急剧下降,灰暗的天空里,开始下雨。
在这突如其来的小雨浇洗下,大地上的烟尘渐渐被压了下去。
狻猊的锐利双眼已能看到,在沾湿的尘土之中,有两个模糊的身影相对而立,一动不动,石雕一般。
……胜出者是谁?
再也支撑不住似的,高大的老人率先呕出一口黑血,捂着胸口弯下了腰。
他的布衣已经几乎化为碎片,身上更是有不知多少伤口。
狻猊一喜:“睚眦赢了!”
“……不。”
但囚牛的神色,却头一次变得凝重起来。
她紧紧地盯着孟颜深对面的红衣女子。
比起孟颜深的形容惨烈,睚眦的状态看起来要好得多,站得笔直,连衣袍都没有什么破损。
“……我说过,不到最后一刻,谁知道呢。”
像是为了印证她的话一般,囚牛话音刚落,睚眦的身体就栽倒了下去。
她跪倒在地,目光虽然凶狠,但口中却在不断涌出血液。
囚牛注意到,她的左手死死地捂着腹部,像是有什么异样。
“……等等,睚眦的道宫怎么了?”狻猊也终于注意到了睚眦的不对劲。
鲜血从睚眦紧捂着腹部的指缝流出。
“碎裂了。”
囚牛面色难看。
——孟颜深摧毁了睚眦的道宫!
“是我小瞧了你……”
“我没想到,你身上,居然有气运祝福。”
用一种从来没见过孟颜深的眼神,睚眦反复打量这个满身是血的虚弱老人。
气运祝福,顾名思义,只出现怀有大功德、大气运的生灵身上,通常只有政令惠泽万民、深受民众爱戴的明君,或者被无数信徒崇拜信仰的宗教创始人,才能拥有气运祝福。
气运祝福无比玄妙,好处极多,最重要的一点便是,它可以极大提高怀有者的运气,在战斗中更是堪称无往而不利。
因此,孟颜深才能险之又险地打败睚眦,击碎她的道宫。
理论上来说,五州之中,应该只有人皇与佛陀才有气运祝福的。
比如,佛陀就有大道气运,他将其一分为四,送给了试炼的胜出者,也即谢挚、白芍、公输良言、佛子觉知。
但令睚眦想不通的奇怪之处便在这里——
为什么,孟颜深既不是君王,也不是佛陀,却会有气运祝福伴身?
在他们方才战斗之时,她可以确信,自己感受得不错,那团包裹着孟颜深识海的朦胧金光,就是大道气运无疑。
虽然数量并算不上多,但却纯粹无比。
这代表,爱戴他的人,对他的心极其真诚热忱,像爱着自己的亲人一般爱着他。
在大道气运的加持之下,孟颜深险胜了睚眦。
乌光忽然亮起,包围住了重伤跪地的睚眦。
不知何时,四四方方的乌光早已如划线一般,将她牢牢困在其中,睚眦惊慌道:“这是什么?!”
孟颜深嘴角溢血,目光却仍然平静坚定。
他用手指在另一个手掌画出一个圆,于是这圆也同时出现在了睚眦周围。
是一个巨大的圆,之中套着一个正方形。
而睚眦,便正跪在正方形的中心。
“即便没有气运祝福,你也不会赢的……”孟颜深低声道。
“天圆地方,天地格!”
伴随着老人的这声低喝,地面上一瞬间同时亮起无数神秘图画。
横平竖直,流畅自然,规矩而又精确,正是万千大大小小的天圆地方图案。
叠加嵌套在一起,最终组成了一个精妙绝伦的复杂阵法。
睚眦伸手去触乌光画出的方格,指尖还没摸到,便感受到了一股浩瀚的威压。
危机感迫使她不得不收回手:
她能感觉到,假如自己强行打破这个阵法,必定会身陨道消。
“你是从什么时候开始……”
这阵法复杂无比,即便孟颜深符文造诣精深,也不可能在短时间内,列出这样一个可怕的阵法。
孟颜深笑了笑,答得十分温和:“从我握住规矩尺的时候。”
从一开始,他就知道,倘若正面硬攻,他绝不能战胜睚眦——
她实在是太强大了,一头正值盛年的真龙,对人族来说,几乎是不可战胜的。
所以,他必须采用智斗。
在与睚眦缠斗的时候,他挥出的每一尺,看似只是在抵挡攻击,或者影响大道,其实都在悄然画阵。
他做得如此隐秘,以至于不论是身在局中的睚眦,还是局外观战的人,眼光毒辣如囚牛,都分毫没有察觉到,地面上逐渐产生的那些或笔直或弯曲的凌乱战斗痕迹,究竟代表着什么。
——那是牢笼,是缚龙之索。
而现在,图穷匕见的时候到了。
阵法已成,睚眦受困,除非时间倒流,没有人再能改变她灭亡的命运。
天空中的狻猊终于再也忍耐不住了:“我们必须得去救她了,囚牛姐!”
盯着下方的一举一动,囚牛面沉如水。
她总觉得,睚眦还有后招没有使出。
“……再等等。”
她了解睚眦,她绝不是会坐以待毙的人。
就算没有任何活下来的希望,睚眦也会拼死一搏,更不会露出这样迷惘软弱的神情。
——她想做什么?
“我已经知道你是谁了,你是那个红山书院的老头……九轮圣人,孟颜深,对么?”
来五州的路上,龙皇陛下曾经简单地介绍过五州的情况,那都是龙皇的第二法身传递来的精确情报。
“正是。”
“孟夫子,我听说,你是五州最有学问的人,请问你能不能告诉我,死之后,有什么?”
睚眦仰起脸,乌发在她雪白的脸庞边飞散。
她渴求地望着孟颜深:“我会坠入无边黑暗么?可有来生,让我忏悔赎罪么?我杀过的生灵,会向我复仇么?”
不知是被她“孟夫子”的称呼所触动,还是注意到了她求知的语气,孟颜深的神情微微一顿,又很快地恢复平静。
他不自觉地想,按照真龙的寿命来换算,睚眦,应当还算是一头十分年轻的龙……甚至并不比他红山书院的学生们年长多少。
但是以这样年轻的年纪,睚眦已经杀过无数生灵,手上沾染无数鲜血了。
孟颜深感觉自己的胸腔充斥着一种莫大的悲哀。
战争——战争是多么残酷啊。
这残酷不仅是对它的承受者而言,也是对它的发起者。
战争像无情的野兽,它公平地朝侵略者与被侵略者张开巨口,露出森森牙齿,把一切生灵都卷入其中,绞得粉碎,尸骨无存。
“未知生,焉知死。”
孟颜深终于开口了。
“我也不知道,死后会有什么。”
用一种平稳的语气,老人舒缓而笃定地道:
“你犯了许多错……睚眦。倘若你不受到任何惩罚,那么对惨死在你手里的生灵来说,是一种极大的不公。”
“因此,我也不会同情你。”
“早在你举起刀的时候,你就该想到,自己总有一天,会同样死于刀剑,不是吗?”
孟颜深手中结出法印。
“多说无益,受死罢。”
“……”
睚眦低下头,肩膀抖动。
好像在痛哭,又好像在强忍笑意。
孟颜深的疑问很快就得到了解答。
——是后者。
她在狂笑。
“孟夫子,你真的很蠢!”
睚眦大笑着抬起头,眼泪都笑了出来。
“你难道没有闻到,空气里的血腥气越来越浓了吗?”
她作出恍然大悟状:“啊,我想起来了,人族的嗅觉远不如真龙……更何况,你早已经老了。”
“……什么?”
孟颜深一愣,意识到不妙,但已经来不及了。
一道血柱自背后猛地插入他的身体,直接贯穿了他的胸膛。
“你以为,就只有你会布局么?”
睚眦站起来,再无方才的重伤虚弱模样。
“你看,”囚牛的眉宇舒展开来,“我知道,她一定还藏有后招。”
“嗬……”
孟颜深“扑通”一声跪倒,鲜血从胸口与口鼻中喷涌而出。
他的双腿已经不能再支撑他继续站立了,尽管他立即封住了心脉,浑身力气还是都在飞速流失。
“这是……”
他低下头,看向刺穿自己胸膛的血刃。
“那是你自己的血。”
睚眦唤回长刀,笑道:“你都没有发现,被我割破的伤口,都没有愈合吗?”
的确,孟颜深身上的刀伤,现在仍然在不断渗血。
但在方才的激战之中,他的注意力高度集中在睚眦与战局上,根本没有留心到这一异样;
即便注意到了,他大概也只会以为,这是由于他年老体衰,恢复力不如从前,从而忽视。
“我的刀名曰销困,又名驭血;
凡是被销困刀割伤的伤口,都会无法愈合,不断流血。”
睚眦的长刀在空中轻轻挥舞了一下,贯穿孟颜深身体的血刃再次猛地抽出,带出更多的血液:“呃……!”
“……而伤口中流出的血,将归我操纵。”
这个老头实在是太警觉了,为了不让他再次躲避开这致命一击,睚眦故意同他搭话,将他的注意力转移开来。
而且,她也成功了。
在他因为“夫子”这个称呼而微微失神的那一瞬间,睚眦就知道——
孟颜深,必死无疑。
“你的道宫……”
“真抱歉,我有两个道宫。”
睚眦答得很快,满意地欣赏孟颜深苍白的脸色。
她的声音压得很轻,并不想被囚牛与狻猊听见她的秘密。
她也知道,囚牛看似温和可亲,实则一直都对自己压抑着不满。
睚眦出生时心脏不全,为了补全不足,吞食了父亲的尸身,也继承了他的道宫,将他的道宫当作填充物,补全了心脏的缺陷。
身怀两个道宫,好比别人的车辇只套了一匹马,而她却有两匹,即便其中一匹死去,也不会影响到车辇行驶的速度。
丹田道宫被孟颜深摧毁,对别人来说是致命伤,即便不死,修为也会全废;
但对睚眦而言,却全然不是如此——她还有一个心脏道宫。
这就是她最大的依仗之一。
“被自己的血杀死,这感觉怎么样?”
“在攻占西荒第一座城池的时候,那个牧首就是这样,死在了我的手里。”
“她的大道图景是残翼鸟,好像姓姜还是什么,我没记太清楚……”
“对了,她身边还有一只仙鹤,也被我砍下了头颅。”
“——孟颜深,你认识她么?”
睚眦面带怀念。
那真是一个值得敬佩的敌人,直到最后一滴血流尽,也仍然在坚持与她战斗。
更让她印象深刻的是,那个女人死时,神情中竟然带着一种解脱般的宁和。
听得睚眦的形容,孟颜深再次呕出一大口血,眼泪夺眶而出。
“既望——”
老人佝偻起身躯,嘶哑的声音像是将死的老兽,从破碎的喉咙里竭力发出的。
他绝望至极、心痛至极地哀叫出声,混合着血的泪,沉重地一滴滴砸在地上。
“我的……可怜的既望啊……”
他怎么能不知道,这个人是谁呢?那是他的学生啊!
他那温和善良的既望,正直重情的既望,他是亲眼看着她长大成人,从皇女成为渊止王的啊……!
孟颜深一点点抓紧手中的泥土。
她就那样,惨死在了真龙手中,血液都流尽在这片她最热爱的荒土上。
“哦,看来你们俩真的认识?”
睚眦有些意外地挑眉。
其实,她只是忽然想起来了,随口提起而已,没想到,这个人竟能激起孟颜深这么大的情绪波动,仿佛悲痛欲绝。
“不过,也无关紧要了。”
她将孟颜深刚刚对她说的话原样还了回去,强烈的报复心,是睚眦最大的性格特点:
“——多说无益,受死罢。”
瞄准孟颜深,睚眦举起销困刀。
这一刀下去,她要将这个沉浸在悲恸中的老人,从中间斩成两半。
“再见了,孟夫子。”
睚眦劈下销困刀。
但随着一道镇静的嗓音,凌厉的刀风在半路却戛然而止。
“定!”
“?”
睚眦又惊又怒地发现,自己的身躯竟然被定在了原地,再也动弹不得。
她循声望去,便见在数十丈之外,站着一个气喘吁吁、脸色苍白的年轻女子。
一身墨蓝衣袍,手握一杆玉笔,身形瘦削,面容清秀。
“……瓷儿?!”
孟颜深也认出了学生的声音,几乎疑心自己是在做梦。
可是睁大眼睛,宋念瓷的身影还是那样清晰。
——瓷儿怎么会在这里??
孟颜深原本已经丧失求生欲望,此时一看到宋念瓷,灰暗的心一下子又挣扎着急跳起来。
瓷儿不是应该早已搭乘狐族飞舟,前往星星海了么?
不,不……她不该在中州,甚至不应该还在五州!难道是狐族有变?天啊!
没等孟颜深将这些疑问想清楚,宋念瓷已经摆开了战斗的架势。
她浑身紧绷,嘴唇紧抿,压力极大。
她和睚眦之间的境界差距实在是太大了,睚眦乃是仙王境界,而她至今仍在脉种境徘徊。
宋念瓷强咽下喉间的腥甜。
用言灵强行定住睚眦的每一息过去,宋念瓷的血精都在以一种可怕的速度消耗。
与一位真龙仙王战斗,是螳臂当车,是蚍蜉撼树,绝无任何生还的可能。
但宋念瓷还是坚定地走了过去。
因为她的老师,孟夫子,在那里。
她的敌人,五州的入侵者,也在那里。
“彩笔,真对不起。”
宋念瓷能感觉到,手中的玉石笔在轻微地颤抖,就像人遇到无法战胜的强敌时,身体控制不住地战栗一般。
“……没事!没事!”
鹦鹉器灵轻轻地叫,安慰自己的主人。
若是它此刻化为鸟形,必定每一根羽毛都在哆嗦发颤。
“只要和主人在一起,我就什么都不怕。”
“这是……言灵?”
睚眦催动血精,强行打破言灵的禁制,动了动手指,新奇地观察这种古老而又神奇的独特神通。
对面那个年轻女子立即喷出了一口鲜血,紧接着又叫了一声“定”,手中玉笔发光更盛,重新加固了言灵。
不能再拖延下去了……宋念瓷当机立断,挥动玉笔,在空中写出光辉灿烂的大字。
“杀!!!”
“金科玉律,云篆瑶章,先万法以垂文!”
伴随着宋念瓷一笔一划地艰难写出这个血红的杀字,她的手掌竟在缓缓地消失。
为了加强言灵的效力,她献祭了持笔的右手!
杀字言灵袭来,睚眦冷笑,丝毫不惧:“你的言灵倒有些意思,但可惜,你的境界太低!”
她的身体还不能动弹,但销困刀却可以用意念操控,当即操刀与杀字言灵碰撞在一起,将其斩为千万碎片!
“噗……”宋念瓷再次吐血,而杀字言灵破碎,落在睚眦身上,也让她受了一点皮肉伤。
“念瓷!不要——”
孟颜深怎能不知道,这是一场必败之战,宋念瓷所做的一切,都只不过是无用功而已。
他急切地喝止徒弟,刚站起来,便又因为过重的伤势而跌倒在地,便见宋念瓷转过头来,极为眷恋地看了他一眼。
她用口型说:
“……夫子,不要劝我。”
这是属于她的战斗。
宋念瓷还在使用言灵。
她的右手袖子空空荡荡地垂落下来,于是用另一只手握住了玉笔。
——这是宋念瓷最后的言灵了。
这一次,她献祭了左手。
言灵再次被击碎,睚眦砍掉了彩笔的一只翅膀。
鹦鹉器灵虚弱地栽倒在宋念瓷脚下,浑身绿羽黯淡,只能发出无力的呜咽:“主人……”
它并没有血肉实体,不会感觉到疼痛,可被削弱是实打实的。
“瓷儿!不要、不要……”
看*出宋念瓷还有继续献祭下去的趋势,孟颜深终于再次挣扎起来。
这个往常总是衣冠整洁的重礼的老人,此刻狼狈至极地在血与土里翻滚,几乎是手脚并用地爬到宋念瓷身边,用颤抖的手,将学生残破的身体拥到自己怀里去,好像这样,就能用自己的身体为学生挡住一切伤害与风雨。
“你怎么会在这里?飞舟出事了吗?小熊崽它怎么也不管管你?”孟颜深的眼泪再次滚了下来,“瓷儿……”
“不关浣熊长老的事,夫子……”
宋念瓷气息微弱地摇了摇头,“我将飞舟的坐席让给了谢灼师妹,这是我……自己愿意的……”
“念瓷没有听您的话,还望您不要责怪,但是我……不可能抛下五州,抛下您,抛下书院的大家,自己独活……”
离开红山书院之后,宋念瓷便骑着彩笔,朝西郡日夜不停地赶路。
但是去西郡的路实在是太长太长了,长到鹦鹉器灵需要花数天的时间,才能抵达。
她刚赶到西郡,便听到了惊天动地的轰鸣——那是孟颜深与睚眦的大道图景激烈碰撞的声音。
“好孩子,不要再说了,夫子不怪你……”
孟颜深已经泪落如雨,没有什么,比看着学生奄奄一息地躺在自己怀里更让他心痛难抑,他不顾自己的伤势,为宋念瓷竭力疗伤。
睚眦彻底挣脱了言灵的束缚,巨大的反噬一下子将宋念瓷的道宫绞得粉碎。
血从她的七窍里流出来,孟颜深怎么擦也擦不及。
“夫子……”
宋念瓷的视线已经开始模糊,像一个孩童那样,她尽力抓住老人的手。
她出身寒微,乃是凡人之女,是孟颜深与红山书院宽容地接纳了她,教给她修行与人世间的道理。
而现在,她又回到了最开始的地方。
老人悲痛欲绝的面容映入宋念瓷的眼中,她看到孟颜深的皱纹与白发。
是啊……
她长大了,而仿佛无所不知的夫子,也老去了。
“您曾经说过,您的道,归根结底,就是仁勇二字而已,不知念瓷可以算得上,稍微继承了一些您的道么……?”
“继承了,继承了……夫子最得意的学生,就是你。”
这并不是孟颜深哄宋念瓷的谎话,他一直以来都认为,只有宋念瓷,才能真正继承他的圣人道。
至于小挚,她不一样,她是注定要开辟新道的人……
“那便好。夫子,我很开心……”
血流得更多了。
鹦鹉器灵竭力挣扎起来,用翅膀一遍遍抚摸主人冰冷的面庞。
连绵的阴雨不停地落,让地上的血水、雨水与泪水都混合在一起,不能分清。
彩笔的痛哭声像是从另外一个世界传来的,宋念瓷感到,自己的心无比宁静。
所有该做的事,可做的事,她都完成了;
不论是小情,还是大爱,不论是私欲,还是公义,她都已经竭尽全力。
宋念瓷艰难地,缓慢地轻声说:
“……惟其义尽,所以仁至。
读圣贤书,所学何事?
而今而后,庶几无愧。”
微笑着按住胸口,宋念瓷极释然地,感受到心中一块久压的淤泥,缓缓消散开来。
她终于偿还了自己在圣花中所犯的罪孽,可以清清白白地死去,死后见到同门,而不惭愧痛苦了。
“夫子,我的心魔,消失了。我再也不会受愧疚折磨了……”
“……”
孟颜深静静地等待着,等待着学生说出更多的话来;
但是,他的学生永远不会再开口了。
躺在师长的怀中,瓷君子宋念瓷安静地逝去了。这已经是第不知多少次,孟颜深经历学生的死去。
睚眦好整以暇地观赏着孟颜深的心碎,她看到孟颜深久久地抱着学生的尸体,如石头一般呆坐着。
雨越下越大,孟颜深的身上已经湿透,但宋念瓷的尸体却被他牢牢地抱着,一滴雨水都没有沾染到。
传音法宝传来了歧大都的最新战果,睚眦拿起来听了几句便笑起来,叫了一声“喂,给你!”,将那传音法宝扔到孟颜深面前。
“……嗯?”
老人的头发好像在一瞬间变白了许多,迟钝地抬起头时,神情甚至有些空洞茫然,像是不知道自己身在何处,巨大的悲伤,已经快将他击倒压垮。
然后他听到传音法宝里兴奋的声音。
“……禀大人,红山书院已被我们攻下了!”
“这些学生的骨头硬极了,宁肯死也不走不降,还满口说着什么要护书、保全文脉……”
“长官大怒,将教习和学生统统杀死,书院也放火烧光了。”
那边的龙族军士终于察觉到不对劲——
他听到了一种奇怪的声音,像是人在盛怒中将拳头捏得咯咯作响的声音,又像是谁的牙齿在不断上下打战,不禁奇怪地问道:
“大人,大人?您有在听吗?龙皇陛下她……”
“砰”的一声,孟颜深猛地探身,用拳头将还在喋喋不休的传音法宝捶得粉碎,他不想再听龙族关于红山书院的任何话。
偏偏睚眦仍不肯放过他,笑着朝悲怒交织的老人走了过来,俯视着他低垂的头颅,与凌乱的白发。
“孟颜深,你都听见了,你的学生和你的朋友,都已经全死了;你的毕生心血,红山书院,也已经灰飞烟灭……”
或许是孟颜深浑身颤抖的样子太过有感染力,睚眦极其罕见地感觉到一丝同情,因此微不可察地停顿了一下。
“你现在感觉如何?”她笑着问。
孟颜深不答她,只是垂着头抱紧了宋念瓷的尸体。
声音破碎,像是在哭泣一般,他一遍遍饱含爱怜地反复抚摸学生的头发。
“瓷儿,我的傻孩子,那些书只是死物,怎么能和你们的性命相比呀……”
他的愿望,原是希望以自己的性命换取学生的命,不料学生为保存书籍文献而死,他心中是极复杂的——
一方面,在理性上,为学生们极感欣慰骄傲:他孟颜深的学生,到底是一群全天下最好、最好的孩子!
但另一方面,在感性上,他极其悲痛,几欲心碎。
……他的傻孩子们,笃信他的教导,可到最后,竟是他的教导害死了他们,让他们放弃了逃跑与生的机会,为了书,将年轻的生命留在了书院,献给了五州。他可怜的傻孩子们啊!
孟颜深仰起脸,两行血泪自眼中流出,连声道:
“天丧予!天丧予!”
老人最后用手理了理宋念瓷的头发,试图将依偎着主人的鹦鹉器灵推开,但推了几次,彩笔也不走,又会流着泪返回来。
最终,孟颜深只能放弃将彩笔传送离开此地的念头。
他温柔地抱起鹦鹉器灵,轻轻放在宋念瓷的胸口上,轻声说:“好啦……这下够近了,满意了吧?你们再也不会分开了……”
随即,微弱的九轮光轮再次出现在孟颜深的脑后。
“……你要做什么?”
睚眦举刀皱眉,可并没有怎样将孟颜深的古怪举动放在心上——她知道,孟颜深已经是强弩之末,摇摇欲坠了。
九轮光轮合为一体,以孟颜深的身体为中心,荡开一股奇异的波动。
“光轮合一……他这是……要做什么?”
注意到头顶凝聚的可怕雷劫,囚牛想了想,忽然脸色大变:“他要破境了!”
可是怎么会在这个时候?!
难不成,他是想引雷劫劈死睚眦吗??但是这种雷劫虽然可怖,也劈不死真龙仙王啊!
望着天空中涌动的无尽雷霆,孟颜深缓缓放弃自己追求一生的圣人道,登为仙王。
合九为一的金色光轮,安静地落在他的脑后,散发着一股神圣超然的至高气息,仿佛在为他加冕。
睚眦惊诧:“这是……?”
素王之冕!
——有帝王之德而未居帝王之位者,是谓素王!
孟颜深抬手唤来脑后唯一的光轮,然后毫不犹豫地将这刚刚融合升华的大道图景击得粉碎。
猛然绽放的极明映亮了睚眦难以置信的惊怒神情,她举刀去挡,但手臂与长刀销困瞬间一齐消失在金芒当中,就像冰融化成水。
在这毁灭一切的亮光接触到自己的前一刻,孟颜深下意识弯下身去,将怀里的宋念瓷牢牢护住,就好像她还活着一般。
“……吾道,从此绝矣。”
孟颜深,成为了五州历史上陨落最快的仙王。
他刚登临仙王境,就立即毁灭了自己的大道图景,自爆陨落,与睚眦同归于尽。
瓷君子宋念瓷陨落!
玉笔粉碎,器灵殉主,自此,言灵失传!
九轮圣人——又即光轮素王,孟颜深,陨落!
中州第二道防线被攻破,西郡沦丧!
第327章 停云
“轰——”
孟颜深自爆的冲击波震荡开来,这是仙王自爆产生的无上威力,如同一颗炽烈的太阳直接在大地上坠落爆炸,一瞬间将所有一切全都吞噬殆尽,碾压干净。
许久之后,耀眼的光芒与大朵的烟雾才缓缓消散。
方圆千里安静得可怕,不论睚眦,还是孟颜深和他的学生,都已经粉身碎骨、烟消云散了。
“咳咳……”
狻猊觉得头晕目眩,耳朵里嗡鸣不止,捂着头咳出一口血来。
她在真龙九子中排行第五,平生喜静不喜动,最厌喧哗吵闹,没想到孟颜深竟会在生命的最后放弃圣人道,登为仙王,继而毅然决然地自爆,未能及时封闭五感,因此受了不轻的内伤。
而囚牛修为高深,反应极快,几乎在察觉到孟颜深意图的同时就在面前立起防御符文,及时挡住了光波的冲击,虽未受什么大伤,但此刻眉头微皱,脸色也颇不好看。
不错,她的确想要睚眦落败,但并不希望……她死得如此惨烈,到了尸骨无存的地步。
毕竟,睚眦再怎么说,也还是真龙的次女,是真龙九子中的一员。
她的结局如此之惨,让她这个真龙长女,脸上也觉没有光彩。
她们身后的龙族大军,同样受到了不小波及。
“狻猊,你去清点一下人数。”
狻猊领命而去,片刻后返回来:
“我们的军士在此战中损失了不少,加上之前在鼓龙瀑布之战中的伤亡数,大致……死伤了八百真龙。”
“是么……”
囚牛明白了人族的意图。
“看来,这是一场消耗战……他们的目的不是为了赢——因为他们根本没有胜的可能,而是为了拖住我们,尽量使我们死伤减员。”
的确,他们从西荒边境一路攻打过来,损伤了许多兵马,甚至本来并不打算动用龙族大军,以为单凭驱使兽潮,也足以攻克五州;
但却没想到,兽潮全部消耗在了西荒之内,这才不得不动用珍贵的龙族兵力。
神圣种族繁衍难度大,数量极其稀少,常年只有数千而已,在星星海四处征服的数千年间,龙族几乎全民皆兵,只要能拿得起武器,便要上战场;
尽管如此,龙族真正堪用的中坚力量,仍然不过四千左右。
可以说,每一头真龙,都是龙族最为珍贵的资源与财富。
八百头真龙,看似并不多,实则对真龙稀少的数量来说,是一个惨重的损失。
尤其是现在,龙皇云重紫分走了一半兵力,将他们通过真凰赤门传送到歧大都内部,故而,囚牛率领的军士实际上只有两千之众;
而为了攻破中州的两道防线,竟有近半军士不幸牺牲……
这样的胜利,即便得到了,也是惨胜;对囚牛来说,更是莫大的耻辱。
毕竟,哪怕只是一头真龙的性命,也比五州的万里土地珍贵得多。
囚牛落地,走到孟颜深自爆的地方,低头去望。
只见那里已被被轰开了一个可怖的深坑,裂缝一直远远地延伸出去,与干涸的鼓龙瀑布边缘相接相连。
或许再过几千年,中州与西荒,将会从此彻底撕裂。
就在囚牛沉思之时,她腰间的宝珠忽然柔和地闪烁了起来——
那代表,数万万里外,龙皇正在召唤她的属下。
囚牛连忙拿起宝珠,深吸一口气,正准备将战果报告给龙皇,迎接龙皇的责难,便听到了呼呼风声。
囚牛一怔。
怎么会有如此大的风声?
而且,混乱中的歧都,绝不该如此安静,竟好像周围没有任何人烟似的。
……陛下这是在哪儿?
“囚牛,速率剩下的军士来歧大都。”女人冷淡的命令令囚牛回过神来。
“……陛下,出了什么事?”
虽然云重紫并无情感,但囚牛也能听出她与往常的不同,仿佛胸中正酝酿着一场将起的风暴。
云重紫冷哼一声:“那群愚蠢的狐狸,竟敢在我眼皮子底下耍花招……”
“狐族驭飞舟,一并带走了北海。”
这个消息,也是云重紫刚刚知道的。
龙族军士抓住了从中州北郡逃难的百姓,本来并未放在心上,将要随手斩杀,但却没想到,在万般惊慌之下,那百姓为了活命,临死前说出了一个路上的见闻,声称昨日曾闻北海附近传来巨响。
这消息本来并无什么特别之处,但却令云重紫莫名有些在意。
北海,根据云清池的情报来看,乃是一大宝藏,地底藏有无量仙金,即便真龙也要觊觎。
某种程度上,在云重紫看来,北海的重要性甚至不亚于中州——
毕竟,中州虽然富饶,但在中州人持续数千年的开发之下,如今的资源,也已所剩不多了。
否则,人皇也不会将目光投向其他四州。
仙金珍贵,云重紫绝不能接受北海有失。
实际上,她之所以默许狐族逃往星星海,很大一部分原因便是因为他们极识时务,对北海的仙金,并未沾染分毫。
因此,一听到关于北海的传言,云重紫便不能不心生警惕。
歧都的战局早已明朗——
最强的两人,一个天衍宗宗主云清池,乃是她的第二法身,已被她重创,击碎识海,压于天峰废墟之下;
另一个九轮圣人孟颜深,则接受人皇旨意,离开歧都,前往北郡镇守,做中州的第二道防线,在囚牛等人面前,想必也绝不能敌。
龙族军士们攻破长生世家的战斗毫无悬念,紧接着,又势如破竹地踏平了红山书院与白泽圣地。
放眼歧都之中,如今尚可一战的,只剩下了姜周皇室而已。
反复思量战局,歧都,已是无力回天。
现在,除非姬宴雪突然从秘境中出来,否则五州尽归龙族,已成必然。
而姬宴雪走出秘境的几率微乎其微,近乎不可能。
其实,云重紫根本不相信姬宴雪还能再回来。
毕竟之前,为了解开太一神的秘境,得到下半部《五言经》,不知遗憾陨落了多少惊才绝艳的真龙大能。
——如果连他们都没能走出来,那姬宴雪又凭什么能解开?
云重紫终究还是放心不下,决定亲自前往中州北郡一观,看看北海是否真的有变。
而探察的结果,也已赤裸裸地摆在龙皇的面前——
原本应当被一线潜渊隔绝开来的北海,整个儿突兀地消失了。
中州北郡,如今变成了五州的边境;
倘若再往前迈进一步,便会跌进星星海。
北郡的寒风将云重紫的衣袍吹得猎猎作响,她的神情却比寒风更加阴冷。
宝珠的莹润光彩映照在云重紫的脸上,也倒映出她晦暗不明的沉沉金瞳。
她仿佛已经透过这颗宝珠,看到了一片广袤星海,而狐族的飞舟仿佛一叶小船,正牵引着庞大的北海土地,沉默地穿行在无数星辰之中。
她绝不能容许,这样的事情发生。
她要把他们追回来。
“我们的军士已经攻占了白泽圣地,接下来,将会朝姜周皇宫进军。”
“攻克歧都,已成定局;等你们过来时,想必姜周已经灭亡,只须接管中州即可。”
“在我回来之前,不要擅动。”
“我肯放狐族活着离开,本已是天大的恩典,没想到他们犹嫌不足,竟然贪婪至此,连北海也要一并带走……”
云重紫挥灭宝珠上的光芒,结束与囚牛的交谈。
她的目光投向了面前的深邃星海,试图追寻狐族飞舟留下的痕迹。
“真是……不识好歹。”
下一刻,云重紫的身影便消失在了原地。
取而代之的,是一头神圣高贵的五爪金龙。
“吼——”
金龙长啸一声,飞入星空。
龙皇离开了五州,追踪狐族飞舟而去,而歧都的龙族军士们并不知道云重紫的动向,仍旧忠诚地执行着龙皇的命令。
杀戮与征服的快感激荡在他们的身体里,让他们无比兴奋。
“锵!”
金吾卫士的长刀重重砍在真龙的手臂上,但竟没有留下一丝伤痕,仿佛砍到了一块精铁,只有火星在刀下迸溅而出。
在卫士大惊的神情中,她对面的真龙微笑着挽起衣袖,让她看自己手臂上若隐若现的片片青鳞。
那真龙的龙鳞,远比金吾卫的兵器更加坚硬。
龙族的肉身之强,不论在五州还是星星海,都是无敌的!
随即,真龙便在卫士胸前重重拍下一掌,一下震碎了她的五脏六腑,吐血在空中倒飞出去。
“……!”
同伴似乎悲痛地叫了一声她的名字,但他同样也在激战之中,根本没空奔来将她扶起。
血从兵士的伤口汩汩流出,在她身下汇聚成一片暗红的血泊。
大量失血令她浑身发冷,意识模糊。
头盔也早已被真龙打掉了,没有了头盔的遮挡,这才能看清楚她的面容:
这其实是一个相当年轻的兵士,大约二十几岁,面上仍带朝气。
在生命的最后关头,她的眼前飞速闪过自己短暂的一生:
她想起自己如何在母亲慈爱的注视下牙牙学语、蹒跚学步,想起自己如何在众人的惊叫声中验出修行之资,被那个仙风道骨的天衍宗长老带至歧大都……
她那时不过七岁,对未来的一切还如此懵懂无知,走时不断回头,唯一深深印刻在记忆里的,只剩下母亲欲追还退的挣扎犹豫,与那双含泪的悲伤的眼睛——她不愿因为自己的私心,耽误了女儿的前程,可又实在是——舍不得,舍不得女儿离开自己身边……
也想起自己如何在天衍宗外门中刻苦修行,却仍然还是远远不及内门弟子;
想起师兄强索去她的丹药,又被一位师姐追回,将那枚她吃了许多苦才勉强得到的丹药,温柔地放在她伤痕累累的掌心,并柔声鼓励她好好修行,日后必能进入内门……
想起她如何在反复打击下放弃修行,离开天衍宗,通过重重选拔,成为了一名最普通的金吾卫士兵,从此脱下长袍,穿上金甲,巡逻在天衍宗的街道之中。
可是她却很高兴,一点也不觉遗憾——因为金吾卫的俸禄不少,求仙十余载,她终于可以留下余钱,寄给母亲了……
修行,实在是一门极费钱的行当,用钱的地方极多,稍好一点的丹药术法,外门弟子岂能窥得?
然而,没有丹药术法,修为便不能增长;
修为不能增长,便不能通过考核,升至内门,得到更好的丹药术法……
天衍宗的弟子陷入了这样一个无能为力的死循环,想要丹药术法,只能去师兄师姐处购买,至于宝药仙草更不用说,更是有价无市,一生都不能触及。
可以说,如果没有钱财与地位,在天衍宗中,将会寸步难行。
如此境况,自然也无怪乎宗中人人焦灼难安,凡事都向利益看齐,私底下争斗频出,近年来使长老屡发“风气败坏”之叹了。
啊,对了,师姐……那位师姐……
想到师姐,她不禁努力转动着已显艰涩的脖颈,竭力看向身边。
“咚……!”
一声闷响,又有一位战友吐血倒下。
战友满是血迹的脸庞与师姐温柔的面容重叠在一起,她忽然控制不住地打了一个寒噤,在一种笼罩住身心、极大的恐怖中,猛地意识到一个事实——
……那位曾帮助过她的好心的师姐,有很大可能,已经战死在了天衍宗中。
听说,云宗主竟是真龙的奸细,她发了狂,将所有峰主都杀死在龙剑之下,她的师姐,倘若没能被长老携走,必定也在惨死之列……啊,师姐……
这所有念头看似极多极乱,实则模糊滚过她的脑海中时,只花了不到一瞬时间,真龙补刀的身影便已经袭到她的面前。
她甚至已感受到了真龙凌厉的掌风,下意识闭上眼,等待自己最终的死亡——
“镇!”
就在这时,一面古朴残破的画卷骤然展开,其上绘满了壮丽山河,笔触极为细腻生动,无数符文涌动流转,竟仿佛画上的每一棵树、每一滴水都活了过来!
“啊,是……”
姜周皇室最珍贵的传承之一,山河图!
地上重伤的兵士含笑流下泪来,轻声叫:“三殿下……”
她就知道,三殿下会来和他们一起战斗的。
能在三殿下手下做事,她一直都觉得是自己的幸运:
与其他喜欢在军士面前颐指气使的小统领不一样,三殿下她十分宽容温和,待兵士也很好;
除过有时,她会忽然沉默下去,定定地盯着自己的手掌许久,且不允许他们叫她“殿下”之外,她几乎称得上是一位完美的长官。
而现在,她的长官来救她了。
山河图在姜契头顶完全展开,眉心天眼发光不断,硬生生将扑到半空中的真龙定住,以符文勉强绞杀。
血液喷洒如雨,姜契却若无所觉,天眼一面发威,抵挡后面不断扑过来的真龙,一面急回身,蹲下握住军士的手:“还能撑得住么?你——”
“殿下……”
军士朝她笑着摇摇头,她已知自己必死无疑,从怀里摸出一袋积攒下的灵髓,颤巍巍地交给姜契。
说话间,血从口中涌出:“这个……还劳您……帮我带给老母……”
“我母亲她就住在……住在……”
她伸手欲指,指尖颤动。
“住在哪里?”姜契急切追问。
话未说完,她的手却已经软软地垂落下去,眼眸黯淡,失去了一切声息。
她死了。
——她受的伤实在太重。
直到死去,她也还是没能说完她母亲住在哪里……
姜契胸中被无力填满,将那袋灵髓好好收下,伸手替军士合上眼睑。
“当!!”
山河图快挡不住真龙疯狂的攻击了,无数龙焰与符文如同狂风骤雨,马上要将姜契的防御击得粉碎。
“……”
盯着面前不可战胜的敌人,姜契缓缓起身,面上浮现一抹厉色。
不知下了什么决心,三皇女并拢双指,朝眉心的天眼按去——
“不可!”
一声喝制住了她的动作。
乌剑飞出,如海燕般灵敏迅捷,翅膀闪烁着致命的剑光,一振翅便令许多敌人皮开肉绽,带出一片炽热的血液,又旋转着飞回主人的手中。
姜停云收回乌剑,快步上前,挡在姜契的面前。
“……姑姥?”
看着女人的背影,姜契几乎有些茫然。
来人是姜停云,渊止王姜既望的幼妹,当今人皇的小姑姑。
她行事放荡不羁,甚至没能得到先帝赐封王号,却也因此,远离了皇室的斗争,整日寻欢作乐,十分逍遥自在。
数年之前,谢挚来歧都受封昆仑卿的人皇赐宴上,便是她,曾半是诱哄、半是强逼地让谢挚饮完了杯中酒。
身为皇女,姜契不可能不认识姜停云,这位在宗室中赫赫有名的风流长辈;
但此时的她,却让姜契觉得十分陌生,甚至有些认不出来。
她卸掉了平日里的华丽首饰,一身铠甲,长发高高束起,原本总是噙着笑,对一切都满不在乎的模样;
但现在,她美艳的脸上,却只有冷酷与肃杀。
姜契忽然意识到,这位素受人们轻视的长辈,其实并不像她表面看起来那样散漫不靠谱,实则十分强大。
只是她平日过于吊儿郎当,这才让人们忘记了她的修为与能力。
手执乌剑,面迎强敌,姜停云没有回头看震惊的姜契一眼,以一种与她平日的轻浮完全不同的语气,平静地说:
“去皇宫,姜契。你母皇有话对你说,特命我来找你。”
“不……”
姜契不愿离开,想要拒绝。
但女人的语气猛然一厉,竟是极具王的威严:
“快去,姜契!不要让我说第二遍。这是人皇的命令,难道你想抗旨不尊吗?”
“我可不像姜既望那样好脾气,她活生生地蠢死了自己,难道你也想步她的后尘?!”
“请您慎言!”
姜契脸色一变,她很尊敬姜既望,不能忍受旁人如此形容她,哪怕这个人,是姜既望的妹妹,也不行。
“怎么了,我说错了吗?”
姜停云嗤笑一声,回头笑,“姜既望她可不就是世上最蠢的人?”
“我不明白,世上怎么会有姜既望怎么蠢的人呢?不要皇位,不要名利,一辈子都只想着她的王妃和破烂西荒……”
“……我早就知道,崔桃死之后,她也不想再活,这次终于能死掉了,再也不用担她渊止王的责任,想必她一定很开心吧!”
姜契愣住。
她看到,女人喃喃着,神情虽仍倔强凶狠,但眼眶却已渐渐发红,悲色上涌。
从姜停云的身上,她感受到了一种竭力压抑的刻骨悲伤。
……她们姐妹的感情,原来竟这么好么?
她以前,从来都不知道……
“快走!”姜停云再次厉喝。
“所有兵士,听我号令,列阵迎敌!”
“云鹊,去!”
乌剑再次飞出,有如鹊惊乌云。
它名为云鹊,乃是当世名剑;
它的主人姜停云,同样也是一位强大的仙人。
背对着皇宫,面朝着真龙,姜停云举起云鹊剑。
她的长姐陨落了;现在,她要代替她那可悲的长姐,摘下享乐一生的面具,担起守卫国土的责任。
姜契明白,此时若自己不走,便是辜负了姜停云,深深看她一眼,低声道一声谢,便毅然离开。
一路疾行,她极速来到大周皇宫。
宫殿仍然华贵,但缠在朱红柱子上的蛟龙却明显有些许躁动,似也感受到了真龙与动乱的气息。
姜契踏上金玉地面,在其上留下一个个带血的脚印。
寂静无比,往日站满群臣的大殿此刻空无一人,只能听见姜契的脚步声。
……不知母皇在此紧要关头忽然唤她来,是要做什么?
“契儿,你来了。”
人皇自皇座后无声无息地走出来,姜契没料到母皇会忽然从此处闪出,不由得一惊,继而跪倒下拜:“儿姜契,拜见母皇。”
“起来罢。”
人皇的嗓音仍然镇定,只是有一丝微不可察的淡淡疲倦。
即便在如此危急时刻,她的风度仍然高贵雍容,看不出来丝毫紧张慌乱。
“这个时候,其实也不必再跪了。”
杀声震天,金吾卫正在与真龙拼死厮杀,进行最后的抗争;
但是,任谁也能看出来,姜周,马上将要灭亡了。
在此时,姜契的跪拜,甚至显得有几分滑稽与嘲讽。
“母皇……”
人皇摆摆手,止住女儿的话,取出一方玉玺,掷给姜契:
“大周将要灭亡,契儿,你带着玉玺,自去逃亡活命吧。或许有一天,在你的带领下,人族还能再重整旗鼓。”
第328章 帝星
手中的玉玺莹洁光润,正是姜周的传国玉玺无疑,也是至高皇权的象征。
意识到人皇的意图,姜契大惊,刚站起来便重又跪下:“不,母皇,我立过誓的,绝不会逃!”
“不必担忧,违背大道誓言的代价,朕自会替你担负。”
“儿臣绝不是因为畏惧违背大道誓言,这才不走……母皇!”
人皇走到皇座前坐下,沉默片刻,忽然神色柔和下来,微微一笑,缓缓道:“朕知道,因为谢挚之事,你一直都在怨朕。”
她说的语气十分肯定,像是已经认定此事,不容姜契辩驳。
……谢挚?
母皇怎会忽然提起她……
姜契没料到人皇的话题跳转如此突兀,也揣摩不出她说此话的目的是什么;
但因为那个太久没出现在她面前的、熟悉而又陌生的名字,心底到底还是颤了颤,闪过一丝久远的恍惚。
……那个,大胆明媚、无所顾忌的西荒姑娘,曾突然闯入她墨守成规的生活,然而又迅速逝去,被她的母皇急*传三道命令追杀,最终年仅十六岁,便惨死在潜渊之中。
恭敬地垂着头,姜契掐紧掌心,想起数年之前,于圣花秘境之中,面对着诡异的玫瑰菌人,那西荒少女如何在她手心写字,又是如何声声唤她“阿契”。
“……谢贼之死,乃是她咎由自取,儿臣受她引诱,这才致使之前犯下大错;如今,儿臣痛悔前非,早已经全改了。”
“更何况,儿臣虽是母皇的女儿,但更是您的臣子,臣子岂敢怨怼君王。”
皇女的嗓音仍然平静,听不出任何心神波动的破绽与波澜。
但人皇眼光毒辣,又岂会被女儿的伪装蒙蔽。
她赞许地看了姜契一眼:“不错,契儿,你学会了掩盖情绪,比起从前,很有长进……但你也不必瞒朕。毕竟,你是朕的女儿,你的心意,朕岂能不知?”
“你对谢挚有意,此事,朕一直都知晓。”
“不要说你没有这个心思,除了做君王之外,朕毕竟还是你的母亲……朕听闻,你甚至曾有心向朕请求赐婚,是不是?”
看女儿张口,似要解释,人皇止住她,笑得十分从容。
“……确有此事。”
姜契沉默下去,供认不讳。
方才所说的话,已经是她的极限,她不能逼迫她再否认自己的心意。
人皇笑道:“那么,朕今日便将旧事重提,告诉你,朕为何一定要杀谢挚,省得你直到最后,还对朕心怀怨气。”
“告诉朕,对朕当年的决定,你一直也都很不理解吧?”
“……”
姜契无言以对,只能默然。
虽然她知道,母皇从一开始就不喜欢谢挚,但她还是想不通,为什么母皇要突然针对谢挚,对她发难。
明明如此做,会同时得罪姜既望与孟夫子的……
母皇雄才大略,乃是英主,她很清楚,母皇并不会依凭自己的喜恶断事。
“谢挚当年,触及到了一件极重要的秘辛,关乎我朝立国之本……任哪位人皇知道此事,也不能不杀她;朕,自然也是。”
负手缓缓说完,人皇面上的淡淡冷色褪下,朝姜契一笑,笃定道:
“……当然,契儿,哪怕是你知道,也会杀了她的。”
这是每个合格的帝王,都应当办到的事。
——我不会。
第一时间在姜契心里跃出的,却是这句话。
她不会杀谢挚的……不管她犯了多大的错。
她顶多只会……把她关在皇宫,好生看管起来,叫她再也不能见人,仅此而已。
人皇又道:“其实,契儿,你应该也明白,哪怕没有出那件事,朕也不会应允你的请求,将谢挚赐婚给你的。”
“毕竟,中州人皇的皇后,不能是一个西荒人;
更何况,她的封号还是昆仑卿。”
听了母皇的话,姜契却想到:
倘若没有西荒人做皇后先例,那便自她开启,这是她自己的婚事,只要她足够坚持,足够强硬,朝堂与世人又何敢置喙半句?
……不对,等等。
母皇的意思是——
姜契忽然意识到了什么,明白过来人皇话语间隐含的信息,一下子震惊地抬起脸来。
“不错,契儿,朕心中的继承人,一直都是你。”
人皇叹道:“朕子女七人,其中看得过眼的,唯有你与涯儿而已。可惜,涯儿不大成熟,他太过渴望朕的认可了……而你什么都好,只是,又心软了些。”
“果不其然,你因情爱昏了头,做出了一件大错事,为那谢挚,竟敢擅开护城大阵,真是令朕失望至极。”
“朕所以要送你去风暴极境,也正是为了历练你。”
“母皇……”
姜契动容,向前膝行了几步,想要离母亲再近一些,看清女人脸上此刻的神情。
“但是现在,什么都不一样了。”
人皇走下皇座,一步步来到姜契身边,抚上女儿的肩,弯腰俯身,低声道:
“谢挚,她还活着。”
“……您说什么?”
姜契难以置信地叫了一声,胸口重重起伏了几下,连呼吸都变得急促起来。
惊喜降临得如此猝不及防,充满了姜契的胸腔:
她真不敢相信,小挚竟然还活着……
母皇不会在这时骗她,她说的,一定是真的了!
可是,小挚是怎么活下来的?明明,明明——
“是真的,契儿。你可以去找谢挚,和她在一起了。朕再也不会阻拦你。”人皇微笑。
“朕也不知道,她现在哪里,但朕猜想,她不是在北海,就是在东夷……你可携玉玺,自去这两处寻觅。”
听了人皇的话,姜契却如兜头一盆冷水浇下,原本的兴奋喜悦似被掐断,渐渐冷静下来。
她明白,为什么母皇会忽然对她提起谢挚了。
“……您还是要我走?”
人皇的目的被女儿当面拆穿,也不在意,只是笑一笑:“怎么,契儿,你不愿意么?难道这不是如你的愿,称你的心意?”
“不……”姜契轻声说着,再次叩首:“母皇的意思,儿已经清楚了。但儿臣是不会走的,也望您宽宥。”
她的额头紧贴着冰凉的地面:“儿臣是曾经喜欢过谢挚,但那已经过去了……”
“儿臣身为大周皇女,自幼受民力供养,习圣贤之书,岂可耽溺于儿女情长?值此山岳崩颓、万民受戮之际,更当为大周尽忠尽责,誓死不逃,战至最后一刻,血不流尽,便不退后。”
人皇久久地垂眸看着姜契,看着这个自己私心最偏爱、最骄傲,却刻意从不表露出来的女儿。
人皇的注视如无形的大山一般压在身上——仙人大能,哪怕只是浅浅泄出一缕气机,都足以使人后背发寒;
久居帝位,更让女人有一股捉摸不透的深沉威严。
虽然受这双重压力,姜契仍然一动不动地跪伏着,与人皇,与自己的母亲沉默地对峙。
“起来吧,契儿。”
女儿低垂的头,看起来似乎仍与她小时候一样,没有什么变化;
只是,她确实已经成长起来,成为了一个出色的修士,一个内敛稳重的年轻女人,初初显示出了帝王的潜质。
人皇叹口气,做了最终的让步。
姜晦之感到心情十分复杂。
她的孩子,到底还是长大了,敢于忤逆她,不听她的话了……
可是,她却并不生气,甚至很欣慰,如同一头母虎,终于看到幼虎独自杀死猎物,心中些许感伤,更多则是高兴与释然。
同时,姜晦之也不可避免地想到:
许多年前,她故意当着群臣的面,第一次对姑母提出反对意见,驳了姑母的面子。
姑母那时微微一愣,好像没有想到她会忽然发难。
少年姜晦之甚至怀着些隐秘的期待——期待姑母恼怒,与她争吵。
但是,让她失望的是,姜既望并没有表露出任何不快与怒气。
对侄女的叛逆与主见,她接受得十分快,只是垂下头,温和地笑笑,恭敬地行礼称是。
自那以后,姑母就很少再于政事上发表看法,渐渐淡出朝堂了。
——那时姑母的心情,与她此时,可否有几分相似?
敢于挑战母皇的意志,就是新君走向成熟的第一步,这是每一个英明的大周人皇,成长路上,都必经的阶段。
姜晦之仿佛已经看见了姜契如何接过她的班,一步步走上皇座,成为新的人皇,带领姜周,走向更大的光荣与辉煌。
她在心里遗憾地长叹一声——
……只是可惜,不论是大周还是人皇,很快,都将不存于世了。
女人转身,神色变得冰冷坚定。
她从皇座旁抽出一柄神光灿烂的长剑来,那剑上刻着山川与日月,五谷与草木。
——大名鼎鼎的人皇剑!
传说,便是持着它,姜周的开国君王攻破了殷商的帝都。
姜晦之细细抚摸过剑身上每一个精美的花纹,如同抚摸姜周的厚重历史。
在雪亮的金属上,她看到自己倒映出的眼眸。
“没想到,朕竟会是大周的亡国之君……”
像是感到荒诞似的,女人轻轻笑了,喃喃自语着感慨。
“契儿,你还记得,你小时候,朕如何考校你的功课么?”
姜契早已站了起来:“记得。儿臣……永远也不会忘记的。”
她不会忘记,在她幼年时,人皇如何在百忙之中尽力抽空,穿越宫廷,走过长廊,掀开帷幔,将她笑着抱在膝上,询问今天夫子给她教了什么文章。
那是她对母皇,最初的印象。
只是后来,君王的威严,迫使姜契忘记母亲的温情,她不得不渐渐收起孺慕之情,将其化为服从与恭顺。
可是今天,她好像,又感受到了幼时母皇温柔的目光。
“好,很好……”
“契儿,你听着。”人皇振剑而笑:“这是朕教给你的最后一堂课了——”
“我大周天子,以死守国门!”
“杀!!!”
皇宫外,男子浑身浴血,金光喷涌,躯体上神圣符文不断旋转,他乃是金吾卫的十二统领之一,修为强大,但在真龙大军面前,仍如蚍蜉撼树。
真龙已经攻克了白泽圣地,现在直朝姜周皇宫而来,金吾卫死伤无数,而统领们也在拼死作战,即便知道战败是必然的结果,但还是竭力抵抗,让这结果的到来再迟一些。
他已颓势尽显,挥舞着长枪竭力挡回去几头真龙,很快又会有更多的真龙扑上来,如此几轮之后,挥枪的动作都变得吃力缓慢。
无数攻击在他身上留下了道道伤痕,有一下甚至险些将他整个身体从当中撕裂。
“退后!”
一个女童低喝,她看起来至多不过七八岁模样,但从口中发出的竟是一道苍老沙哑的老妪声音。
她正是数年前,奉人皇命令前去追杀谢挚的几人之首。
人皇那次总共派出了四位金吾卫统领,持鼓持索的两个男子,俱死于饕餮之口,彼岸剑常澜波,则殒身于万法剑竹的自爆冲击之下;
只有这个女童见势不妙,及时逃走,从而存活了下来。
她看似年幼,其实年纪很大,已活了千年,修为更是高深莫测,在金吾卫统领中至少排得上前三,只是面孔仍如垂髫小儿而已。
女童一挥手,便有无数玉石叶片从掌中飞出,仿若一场翠雨突降,竟然接连贯穿了几个年轻真龙的四肢,令他们扑倒在地。
发着微光的磷粉纷纷扬扬地落下,有如丝幕,洒在真龙军士的身上,他们并不在意,仍旧只是向前厮杀。
但那女童仿佛鬼魅,竟对他们的每个意向都未卜先知,总是在他们攻击之前,便精准地预判出真龙的动作,专挑年轻与修为稍次的真龙伺机狙杀。
一时之间,真龙攻势受阻——这女童竟是硬生生以一人之力,拦住了龙族军士的脚步。
终于有真龙意识到了什么,一把擦掉身上磷粉,叫道:“影踪蛾!”
这种将近灭绝的上古昆虫,可以用磷粉追踪生灵的动向,甚至包括短暂的动作轨迹。
“不错,正是影踪蛾。”
女童一笑,一只似鸟又似蝶的飞蛾上下飞舞着,出现在她的肩上。
数年前,她正是用它查出了谢挚的藏身之处。
“有趣,我来与她一战!”
一个男子跃出,笑着站在女童面前,很感兴趣地上下打量了一下她。
“我不杀小孩……不过我知道,你也不是小孩,对吧?”
话未说完,他已闪电般挥拳,即便影踪蛾的磷粉预告了她的出拳方向,女童已有防备,但这攻击太快,仍是躲避不开。
“唔嗯……!”
女童呕血,但却毫不慌乱。
她顺势抓住真龙的手,在他臂上一抚,一团黑油般的东西便被她捏在了手中,既像液体,又像黑雾。
真龙立时感到浑身僵硬:“这是……?”
驭影法!
这种诡异的强大术法,可以盗去敌人的影子,从而控制敌人的动作!
只是代价同样惨重:
修行驭影法的人,将会被迫变成幼童,至死也不能解除。
无疑,这个女童便是修行了驭影法,这才永远保持幼年状态,战力位列金吾卫统领前三!
像操纵着木偶一般,女童操纵着手中的影子,揉捏它如同揉捏面团。
随着影子被捏成各种形状,真龙本体也被迫跟着一起动作,僵硬地抬手动腿。
随即凶相毕露,化为原形,猛地朝自己的同伴冲去,不断屠戮,口中却在绝望大喊:“快让开!她控制了我!”
直到别的真龙砍去它的头颅,它才终于重重跌到地下。
“那个人族会驭影法!”
既然是靠操纵影子的术法,那便干脆叫影子消失!
“吼……”
真龙当机立断,朝天空喷出一道光柱。
一瞬之间,极昼笼罩了此地,也令女童手中的影子如烈日下的露珠般消逝。
女童叹了口气,看了一眼身边重伤垂死的同伴,盘腿坐下,将影踪蛾唤回到手中,温柔地抚摸着它,最后给灵宠喂了一次玉石叶片。
“吃吧,吃吧。”
用老人的声音,她慈爱地轻声说:“这是最后一次了。”
狂怒的真龙已经冲了过来。
“金吾卫三统领,影傀老人陨落!”
“金吾卫九统领,武虎陨落!”
“……”
“……”
“……”
金吾卫统领接二连三地战死,防守圈不断缩小,真龙们离姜周皇宫越来越近,终于彻底包围了皇宫,逼近了人族宫殿的外墙。
这是最后一道防线,一旦攻破,姜周,就真的灭亡了……!
血海之中,须发皆白的老臣仰天高呼,热泪满面,双臂抖颤,极为不甘:
“我大周立国八千年,承天之命,翦除暴商,内抚百姓,外绥蛮荒,敬德修礼,靡不周备,难道苍天无眼,今日真的要亡我大周吗!?”
“假如这就是天意,那我们只能顺从了……人岂能战胜神圣种族?”
“是天要亡我五州,是天要亡我人族!”
有人于绝望中放下了武器,更多人怒吼着冲杀向了真龙,假如这一切都是命运的决定,那他们不能不对天命生出怨憎痛恨:
“什么狗屁天意!难道天意便是要中州血流成河,要我兄弟姐妹尽数惨丧吗?!”
“贼老天,我不服你!”
“我们要护国而死!”
“……”
姜阔栽倒在地,口中不断溢出鲜血,他已经站不起来了。
在他面前,倒着长兄姜涯的尸体,面朝皇宫与母皇的方向,他无神的眼睛还大睁着。
“大哥,大哥……”
少年一声声叫着,他往常,因为亲近三姐姜契,又性情腼腆羞涩,所以与这位大哥的关系,其实十分淡薄;
可是此刻,亲眼看着兄长惨死,还是不能不让他眼中一连串地涌出泪水。
在他的不远处,食月犬仍在勉力战斗。
但它高大结实的身躯,此刻也满是血痕了。
“轰!”
巨响在姜阔耳边炸开,一个真龙想要取走他的性命。
食月犬见主人有难,当即呲牙嘶吼,拖着受伤的身躯飞奔回来,守在他的身边,昂首保护小主人,将所有敢于伤害姜阔的人,都一遍又一遍地击退回去。
“不要再打了,小狗郎君……”
姜阔能看到,食月犬的后腿皮开肉绽,虽然尽力掩饰,但还是在微微打颤。
“你过来,我,我想到了一个办法……”
食月犬俯身去听,随即惊愕地睁大眼睛。
但姜阔却十分坚定:“就这么办。只有这样,我们才能杀死敌人。”
“我……我知道,我既不如大哥厉害,也不如三姐聪明,母皇的孩子里,就属我最无用……但是,我毕竟也是大周的皇子,不能什么都不做的。”
食月犬沉默,轻轻地点了点头。
“小狗郎君,你说,我是不是最勇敢的小皇子?”
神犬抬起前爪,拍了拍渴求认同的少年的肩膀,温声说:
“你是,七郎,你一直都是最勇敢的小皇子。”
“好,好,我好开心……”
“……小狗郎君,你……靠着我点,好不好?”
姜阔恳求道:“我有点害怕。”他年少的躯体在克制不住地颤抖。
虽然已经下定了决心,但在死亡面前,他还是不可避免地感到恐惧。
忠诚的神犬靠着主人无声卧下,安抚性地舔舐少年的脸庞。
见他们终于停下来不动,似是放弃抵抗,真龙们靠近过来。
有一头空中盘旋的真龙更是直接张口,欲吐龙焰。
就在龙焰尚未喷出的这一瞬间,食月犬背起姜阔,如流星一般,毅然决然射向了真龙的巨口。
“轰——”
这就是姜阔方才对它说的想法。
真龙肉身虽强,可也抵挡不了在身体内部的爆炸。
沉闷的爆炸声响起——他们在那真龙的口中自爆。
“吼……”
真龙痛苦万分,双目赤红,疼得几乎发了狂。
它的口腔内部已被炸得粉碎,血液喷洒而下,仿佛下了一场血肉之雨,在空中不断扭曲翻滚,最终吼叫着直直撞向地面,砸出大坑,身体终于僵直不动。
——这就是灭国之战!
不论是天潢贵胄,还是百姓军士,都回归了原始的平等,被死亡的眷顾一视同仁。
将士们正在激战,忽然感受到宫中传来了一股强大的波动,令他们每个人都精神一振。
“是……”
雍容美艳的女人手握人皇剑,从容地自皇宫中缓步走出。
她身上蔓延着一种神圣的气息,紫眸中有星辰日月沉浮涌动,极为神秘不凡,行走之间隐合大道妙义,每一步走出,天地都为之一震。
姜晦之不仅对大道领悟精深,又继承有姜氏特有的天赋神通,瞳术惊人,传说可以一眼化生,一眼定死,更有帝王气运的加持,虽是仙人,却绝不能以寻常仙人视之!
“人皇陛下!”
有许多人热泪盈眶,姜晦之在中州有极高的威望,人们都相信,她是天生的帝王。
“你看,契儿。”
面对着包围皇宫的真龙军士,如此危机面前,姜晦之依然镇定自若,甚至还有心情与姜契谈笑。
“不走的结果,就是今日和朕一道战死。”
“儿臣不怕死,只怕,不是战死。”
姜契约摇了摇头,在身边所剩无几的将士里搜寻了一圈姜阔与食月犬的身影,没有找见,心中便是一沉。
……阔弟与食月犬,大概也已牺牲了。
人皇笑了,“不愧是我的女儿。”
随即,女人举剑高呼:“扬起大周的凤凰旗来!你们都是大周的英雄,大周的勇士,朕今日,愿为诸君死战!”
“唯听陛下调遣!”
染血残破的凤凰旗帜,再次于姜周皇宫前开始猎猎飞扬,仿佛永不熄灭的流动赤焰。
终于见到人皇,龙族军士间顿时涌起了一阵兴奋的骚动。
“看,她就是姜周人皇,龙皇陛下有命,谁能取下她的头颅,重重有赏!”
姜晦之也听到了他们的交谈,目光如冷电,凌厉地望过去,笑道:“朕之头颅,谁敢来取!”
她挥动人皇剑,符文激荡,神光接天,眼眸中无数璀璨大星同时崩解:
“镇!!!”
伴随着瞳术的运转,许多真龙的身躯一瞬间化为齑粉,鲜血更是随剑光四处飞溅。
龙族意识到,这个姜周人皇,虽然不是仙王,但也强得惊人!
“杀!!”
受人皇的鼓舞,剩下的人族军士士气大振,也都开始最后的冲锋,比之前更加勇猛百倍不止。
“制住她,上仙人!”
十余位真龙仙人应声而出,围住姜晦之,展开大道图景。
“以多胜少,真龙号称神圣,竟然卑劣至此吗?”
姜晦之冷笑,同样展开了大道图景。
“帝星北辰!”
一颗极耀眼的紫色星辰从她眼中跃出,悬浮在姜晦之的头顶,放射大光明,凡是被这光明所笼罩处,她都所向披靡,犹如上古神王重临。
但姜晦之终于还是寡不敌众,虽仍英勇,但却渐渐显得吃力。
“哧……”
又一道攻击命中了人皇的肋下,登时便血流如注,让她的赤色帝服变得更红。
趁此机会,其余真龙仙人立即联手攻击,誓要将她一举拿下斩杀。
姜晦之挡开面前劈来的一刀,却又被身后刺出的银。枪。刺穿肩胛,枪尖从她的胸前探出。
姜晦之挥剑,“当”的一声,将那血淋淋的枪尖径直斩断,终于支撑不住,弯腰跪倒在地。
她长发披散,往常精致华贵的外表早已变得一片混乱,眼底通红,衣衫破碎,染满了敌人与自己的鲜血。
“她快不行了……”
真龙仙人们低声议论。
“小心啊,不要毁去她的脸,我们还要她的头,去找陛下领赏呢。”
“她的剑也不错……”
他们停下攻击,小心翼翼地缓缓逼近,不想刺激到姜晦之的神经,一点点缩小包围圈,同时防备着她突然自爆。
“呵……”
拄剑支撑着身体,人皇忽然笑起来。
女人颤颤巍巍地拔起人皇剑,站直身体,举剑高指天际的沉沉阴云。
仿佛在宣告,又仿佛在质问。
“此非朕之败,实天意也!天要亡我中州!对大周,对子民,朕都已经尽己所能——”
她姜晦之,以人皇之尊,战斗到了最后一刻,仍然不和,不逃,不降。
到了此刻,她终于可以说,她没有对不起姑母的培养,与夫子的教导,哪怕九泉之下,再与姑母夫子相逢,也可无愧了。
“朕躬有罪,无以万方;万方有罪,罪在朕躬!”
姜晦之最后笑着看了一圈目露贪婪的真龙,好似她已经是一个唾手可得的死物,轻蔑而又高傲地道:
“人皇之头,岂可与他人邀功!”
说完,她的紫眸中一下涌起风云,竟然让天地都为之变色。
哀哭的大风狂卷而起,流云绕着人皇的身体飞旋。
那颗璀璨耀眼的大星缓缓落至姜晦之胸前,被她珍惜地捧在手中,随即又用人皇剑一剑斩开。
“轰——”
帝星陨落,人皇崩!
“母皇——!!”
眼见人皇战死,姜契目眦欲裂,痛彻心扉。
她想奔过去,跃入那团还在延展的光尘之中,与母皇同死,但却被面前的真龙缠住,不能靠近。
“唔……!”
就这一分神,真龙已是一掌拍出,将姜契震得吐血飞出,再也站起不能。
“母皇……母皇……”
她呕着血,竭力仰起头来,眉心的天眼金纹张开,想要再看一眼母皇,但却什么都看不清,只能看见象征着母皇的紫色星辰,正在飞速消散。
姜契陷入绝望之中,颤抖着举起手,按向眉心天眼,想要自爆。
但是龙族却率先察觉到她的意图,笑着一脚踩住了她的手掌。
“啊……!”
姜契痛哼,听到自己指骨断裂的脆响。
“怎么,你也想自爆?以你的修为,恐怕连一个真龙也伤不到!哈哈哈……”
不知为何,龙族的笑声突兀地戛然而止。
……发生了什么?
感受到手上力度的松动,在意识昏沉之间,姜契勉强抬头去看。
只见龙族的胸膛被人从后刺穿,破开了一个血洞。
真龙的尸体软软地倒了下去,在昏过去的最后一刻之前,皇女听到了一道清澈的声音。
她可以确信,这声线很陌生;
但似乎,又有些莫名的熟悉,像是从很遥远的空间传过来的,带着关切与焦急。
“……阿契!”
谢挚半跪下来,给姜契口中喂下一枚伤药。
她与姬宴雪刚走出秘境,知道必有大事发生,故而心急如焚,一路疾行。
刚来到中州,看到的便是这幅惨象。
谢挚抱紧昏迷过去的姜契:“阿契,我来迟了,我来迟了……真的对不起……”
刚经历人皇自爆的真龙仙人们咳嗽着散开,突然浑身一僵,心脏发紧。
……有一股强大得可怕的陌生气息,不知什么时候,出现在了战场之中。
是谁?
很快,他们便得到了答案。
大风之中,一个极为高挑美丽的女人缓缓地走了出来。
“……来者何人!”
真龙们听到自己干涩而又紧张的声音,强烈的危机感随着这个女人的现身,现在已经尖叫得如同临死前的嘶鸣。
女人笑了。
“你们不认识我?”她很随意地问最前面的真龙。
“没关系,我来告诉你们。”
“剑名破军,帝号摇光,神族的君主,昆仑山的守护者,五州最后一位半神……”
她每走出一步,都漫不经心地报出一个身份,丝毫不管自己的话,在真龙心中掀起了多大的惊涛骇浪。
璀璨的金发被风吹拂而起,在刻入本能的战栗中,真龙看见,女人的碧瞳深如幽潭,目光淡漠地落在自己身上。
那是看待死人才会有的眼神。
“你也可以叫我——”
“屠龙者。”
姬宴雪拔出了剑。
“能死在我的剑下,你应当感到无上光荣。”
第329章 受困
十余天前,南大沼中心,梦沼。
姬宴雪应越人之请,与谢挚前往梦沼,诛杀食人巨蛇,轻而易举地,便将那深潜沼底的巨蛇逼将出来,变为石质。
只是那巨蛇临死前,却拼命将头颅横到她们二人之前,眼中竟有金光浮动。
这金光猛地迸发出来,吞没了谢挚与姬宴雪。
空荡的地面上,只余巨蛇凄厉的狂笑还在久久回荡。
“神族今日,将亡于你手!!!”。
笼住全身的刺眼金光终于渐渐熄灭,谢挚只觉头晕目眩,皱着眉勉强睁开眼,这才发觉,自己正在被姬宴雪护在怀里。
“……”
女人一手虚揽着她的肩膀,一手持剑,摆出戒备的姿势,侧身挡在她的面前。
这完全是姬宴雪下意识做出的举动——她甚至根本没有思考,在变故面前,便率先果断选择保护谢挚。
在她看来,谢挚年纪小,是她的小辈,且修为不如她,如今又肉身脆弱,保护谢挚,完全是理所应当之事。
怎么回事?
谢挚没有多想,她的心中,此刻只是被无数惊疑填满——
那巨蛇这是将她们传送到了哪里?
她方才在它眼中看到的金光,是一种奇特的传送阵法么?
为什么她竟会从那缕金光中,感到些许熟悉的气息?
谢挚又想起了自己刚才在巨蛇眼中看到的眼神——
那眼神癫狂怨毒,仿佛燃烧着滔天黑焰,死死地盯着姬宴雪,给她留下了很深的印象。
这么说来,那头巨蛇与姬宴雪,或许有什么前仇旧怨?它故意等待着她的到来,这是蓄意报复?……
一面飞快地思索,谢挚一面放出神识,试图探出她们现下身在五州何处。
但奇怪的是,她的神识却失灵了,好像失去了对空间的感知,只能在原地茫然地乱窜。
举目四望,此处的地形……也十分奇异。
这里,似乎是一片平坦开阔的原野,四周都是极高大的密林,树冠疯了似的冲向天际,如同一群顶天立地的巨人。
而她与姬宴雪,便正位于密林的边缘;
再往前走十余丈,即可走出林地,进入平原。
此时并不是晴天,但还是出奇地温暖潮湿,谢挚抬起手臂看了看,甚至有小露珠在她的皮肤上正在凝结。
还有灵气……也旺盛得奇怪。
灵气扑面而来,包裹了她全身,谢挚从未感受过如此浓郁的灵气,如同一个久在高原的人,突然来到平地之上,几乎有些不适应,道宫紊乱,周身发软,弥漫着一种喝醉酒似的醺然。
“……这是哪里?”
谢挚心中渐渐发沉,向前试探着走了一步。
因为四肢发软,她有些踉跄,又被姬宴雪托住后腰,稳稳地扶住。
这里过于浓郁的灵气,对姬宴雪,似乎并没有太大影响。
五州之中,西荒干燥,北海冷寒,中州四季分明,南沼常年云雾缭绕,不见日光……
这种温暖湿润的气候,应该只出现在东夷才对……
但是东夷地形破碎,根本没有这样平整的开阔平原,更没有如此巨大的连绵树木。
这,这绝不会是五州……
凭借对五州的了解,谢挚即便不敢相信,但还是不得不做出这个令人震撼的判断。
可是,倘若她们现在不在五州,那又能在哪里?难不成,是星星海中的一颗星辰之上么……?
谢挚看向神帝的侧脸,女人收起了一切漫不经心的态度,神情是她从未见到过的冷峻凝重。
“我也不知道。”
姬宴雪仍旧举着剑,微微侧着身子,牢牢地护在谢挚身侧,不让她走出自己的保护圈外。
“离我近一点,不要走远。”
姬宴雪之前从未有过这种堪称严肃的表现,因为她很了解自己的实力,更有自信,能消除一切危险。
姬宴雪修为高深,恢复得比谢挚快许多,早在踏入此地之时,便立即意识到了异常——这里的灵气浓郁得可怕,将近是五州的百倍不止。
她曾遍游五州,对五州的地形十分了解,因此更加能敏锐地感到,这里的*陌生与奇特。
“你的神识,也放不出去么……?”
姬宴雪神色平静:“是。”
将所有事情与线索都聚集在一起,谢挚垂首思忖了片刻。
龙气,沼泽,巨蛇,熟悉的金光,祭司的预言,太一神那被龙族所得、并携到南沼的……同时也是姬宴雪寻觅多年都不见的……下半部《五言经》……
眼前仿佛有一条影影绰绰的小路,只要将迷雾扫去,马上就能得见终点——
那个残酷的真相。
渐渐地,谢挚脸色越来越白。
“糟了,我们中计了……!”
她猛地抓住姬宴雪的手臂,颤声道。
“真龙将要回五州征服复仇,我族祭司曾卜算过,十年之内,人族将有大难,而今年……今年恰好就是这十年之期应验之时……”
由于过度惊惧,谢挚的话语极少见地有些混乱。
姬宴雪皱眉,按住谢挚的肩膀,要她冷静。
她看见,谢挚眼圈发红,在她掌心下的单薄身体更是在抑制不住地微微颤抖:“怎么了?别怕,慢点说。”
“我们……我们中了龙族的计……”
谢挚定了定神,竭力将逻辑阐述清晰:
“神族敬仰太一神,乃是世人皆知,而您身为神帝,是一定要寻回太一神最重要的遗物,《五言经》的,所以,您势必要每隔一段时间,都来南沼,下半部《五言经》最后的出现点探察一番……”
“可以说,您去南沼,是一种必然;
即便您没有去,那头吞食一切活物的巨蛇,最终必定也会闹出大乱,让您不得不动身前往南沼查看……”
“而那巨蛇似乎对您极其痛恨,但您之前并未见过它,所以它恨的不可能是您本人,只可能是……别的什么东西。”
姬宴雪蹙眉。
她绝不是愚钝之人,尽管谢挚的分析还未说完,也已意识到了关键:“你是说……?”
谢挚摸向姬宴雪垂在胸前的金发,将那璀璨的发丝捏在指尖。
毫无疑问,这就是神族最显眼的特征。
“……它恨的,是你们神族本身。”
再结合巨蛇特地确认,姬宴雪是不是现任神帝的话语,盯着姬宴雪一人迸发的强烈恨意,以及姬宴雪之前无意提及到龙气,与蛇是龙的远亲,谢挚几乎可以肯定,只有一个可能了,那就是——
“……那头巨蛇,是龙族的奸细。”
姬宴雪替谢挚说出了最终的判断。
她脸色沉沉,用的是肯定的陈述语气。
普天之下,只有龙族与神族有深仇大恨,最恨神族的,便是那群星星海的真龙。
“我不知道,它到底是用了什么秘法,这才让我们一与它对视,便被强行传送到此地;
但我知道,他们这样做的目的,无非是想要困住您,困住神族的君主,与五州的最强者,好方便真龙之后的进攻侵略……”
谢挚抬眼,看向姬宴雪,这才发现,女人正在深深地凝望着她的面孔,话语不禁顿了一顿。
……姬宴雪为什么这么看着她?
“五州之中,算上您在内,只有三位仙王,东夷的佛陀,其实已经陨落;
一旦困住您,顶尖的大能者,就只剩下年老的夫子,和……和中州的云清池了。”
她摇了摇头,心情沉重难安,没有再说下去。
而姬宴雪明白谢挚的未尽之言:
凭借这些战力,绝无法抵御龙族的入侵。
“我怀疑,在我们被传送到这里的同时,龙族……就已接到了消息,开始朝五州进发。”
“先困住神帝,再迅袭神族与真凰,尽可能快速地攻城掠地……如果我是龙皇,就会这样做的。”
谢挚心中浮现出了一双炽亮的金瞳,她竭力将自己带入龙皇的角色,想象着如果自己是龙皇,将会如何安排战略,排兵布阵。
而这让她几乎是绝望地发现,这场局布置得环环相扣,无比精妙缜密;
五州,完全是必败无疑。
“不论这是哪里,我们都必须得尽快走出去才行,摇光陛下!”
意识到了此时此刻的紧迫与危急,谢挚急切而又焦躁。
她语无伦次地说:“否则,否则的话,我们在这里拖延的每一刻过去,五州都会有无数人惨死……”
她的家乡雍部,正位于西荒最西方,也是西荒最危险的一部;
如果龙族真如她所想的那般,先取神族,那么他们奔下昆仑神山之后,攻破的第一座城池,便会是首当其冲的雍部定西城!
她所深深眷恋的那些朋友亲长,白象氏族,族长,钱城主,牧首大人,火鸦,丹朱鹤,他们全都在雍部生活,对即将来到的大难还无知无觉……
倘若,倘若定西城破的话,以她对牧首大人的了解,她绝不可能活下来……
谢挚又急又慌,喉咙发痛,几乎想要流泪。
而她却愚蠢至此,中了真龙的计谋,值此大难来临之际,却不能陪伴在牧首大人与族长的身边,与她们一起战斗,共同抵御外敌……她……她……她实在是……
“不要慌,谢挚。”
察觉到谢挚的情绪波动,姬宴雪打断了她的愧疚与自责。
她抬起谢挚的脸,要她看着自己。
神帝用指腹抚去谢挚颊边的泪珠,简短有力地沉声道:“我们会走出去的。”
不知道为什么,虽然姬宴雪并没有怎样温言宽慰,更谈不上温柔耐心,但谢挚还是感受到了一种奇异的心安。
其实,谢挚并不是易于慌张之人,不论身处何种险境,她都能做到镇定冷静——慌乱是胜利的敌人,更是死亡的伴侣。
只是,此次事关重大,关乎她最在意的亲友,谢挚到底还是不能不手指发颤,心生恐惧。
自己的性命,谢挚不在意,因此才能总是保持冷静;
但她接受不了亲友死去,一点也不能……
她现在最需要的,正是姬宴雪这样,带着点强势,确定的话语。
谢挚深吸一口气,强迫自己冷静下来:“……是,陛下。对不起,方才是我失态了。”
现在,她只能寄希望于祭司的卜算,与白银甲虫躲避危险的本能了。
谢挚心中抱着一丝期望与幻想,即便知道渺茫,但还是不得不去逼自己相信,否则她便会心急如焚,无法将注意力集中回当下的困境:
……如果祭司能提前卜算到危机的话,雍部,会不会幸免于难呢?
“不用答是。这不是命令,你也不是我的属下。”
“你可以……把它理解为一句安慰,或者一句承诺。”
她承诺,会将谢挚带出这里,也会保护她,和她的亲友。
“如果不幸,我们还是迟了一步……”
姬宴雪的声音低了下去,在她眼里,谢挚看到了一种前所未有的杀机与冷意。
“……那么,我会杀掉所有敢于进犯五州的入侵者,拿他们的鲜血,去祭奠所有牺牲的亡灵。”
“如此,你满意么?”
“……嗯,我……很满意。谢谢您……”
谢挚定定地看了她半晌,轻声应。
她毫不怀疑,姬宴雪能够做到此事。
“想要走出这里,我们首先要确定,这到底是什么地方。”
谢挚道:“我有几个猜测,这或许是一处神祇的小世界,也或许是一个秘境;但唯一可以确定的是,这里……一定不是五州。”
五州之中,没有这样的地方。
“陛下,您有什么想法吗?”
“……”
姬宴雪没有马上回答。
不知听到了什么声音,她的眼神忽然变得凌厉,仰起脸,直直地望向了天际。
……怎么了,天上有什么?
谢挚奇怪,顺着女人的目光一起去看。
还没看清楚,便听到神帝严厉的声音:
“谢挚,退到我身后去。”
隆隆巨响已经传了过来,大地畏惧似的,开始微微颤抖,细小的土石在地面上不断跃起。
天空突然阴沉了许多,仿佛一瞬间无数乌云堆聚;
但仔细一看,才能看清,那并不是什么乌云,而是数不清的巨鸟正在聚集疾飞!
它们的数量实在是太多了,大约有几万之众,速度又奇快无比,看起来简直像一大片遮天蔽日、极速移动的乌云,飞到哪里,便会遮蔽哪里的日光,使之从晴日变成阴天。
“……!……!”
好像后面有什么可怕的东西正在追逐,怪鸟拼命地飞翔,不停惊恐地尖叫。
由于过于慌乱,甚至有许多同类被挤压得羽毛纷飞、翅膀折断,重重跌落在地上。
那群怪鸟越飞越近了……
奇怪,它们似乎在被迫降落!
从它们越来越低的高度上,谢挚意识到了这一点。
没有神识的帮助,只能借助纯粹的目力,距离拉近之后,谢挚终于看清了这群怪鸟的模样。
熟悉而又陌生的蓝羽红斑映入眼帘,她的瞳孔一下子震惊地放大:“这是……这是……”
姬宴雪同样脸色阴沉。
谢挚方才所说的那些猜测,她自然也都想到了;
但是,她从来没想到,她们根本不在什么神祇小世界,更不在幻境之中……
一只怪鸟被挤出了队伍,重重撞向地面。
它紧擦着林地而过,身体滑出去好远,溅起来的土石高达数丈。
它坠落的地方离姬宴雪和谢挚所在的位置相当近,摩擦生出的火光映亮了谢挚的脸庞,谢挚甚至能清楚地看到它的羽毛上的鳞粉。
这一下似乎摔断了怪鸟的骨头,它痛苦地尖叫连连。
“谢挚,我们都猜错了。——这里就是五州。”
“只不过,不是现在的五州……”
在怪鸟尖锐的叫声中,姬宴雪侧过脸,看向还处于震惊中的谢挚。
“……而是一万年前的五州。”
神帝指向证据——那头坠落的怪鸟。
无论如何,它都绝不应该出现在此时此地。
这是一支早已被屠戮一空的种族,现在的五州之中,只有天衍宗宗主,云清池才有一头,作为座驾。
但现在,它们却成群结队地出现了。
怪鸟的叫声,就是它的名字。
它不停地叫:
“毕方!”
第330章 毕方
……毕方?
怎么会……
这种鸟,不是在神族与真龙的共同屠杀之下,早已几近灭绝了么……?
看着眼前凄厉哀鸣的独脚大鸟,谢挚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但这鸟……又确实是毕方鸟无疑。她从前在宗主那里见过的……
“所以我们还在五州……只是……回到了过去的五州?”谢挚难以置信地低喃。
怪不得,这里的地形会如此陌生,灵气又如此浓郁,还出现了本应消失的物种……
如果她们是回到了过去的话,那么,一切就都能解释得通了。
“不……”姬宴雪摇头:“时间是不能被逆转的,我们无法回到过去。”
“我知道,大荒的太古战场,遗留有太一神斩出的时空缝隙,倘若误入其中,或许可以同时存在于两个时空之中;不过,那极其罕见,我也从未见过。”
“我想,这里应该还是属于一种……人造出的秘境,只是比较奇特而已——它再现了五州的过去。”
姬宴雪侧过脸,看向谢挚:“可以确定的是,创造出这个秘境的主人,一定法力无边,并且来自上古。”
如果不是远古生灵,便不可能对过去如此熟悉;
如果不是修为通天,便根本无法创造出如此真实生动、充满细节的秘境。
而能同时符合这两项条件的人,五州之中,毫无疑问,只有一人而已。
巨蛇眼中的熟悉金光在脑海中一闪而过,谢挚心中一动,与姬宴雪几乎是异口同声地叫出了那个名号:
“——太一神!”
姬宴雪点头笑道:“正是。”
她喜欢与谢挚说话的感觉,喜欢自己稍提一句,谢挚就立即能接上她的思路,飞快得出正确答案,也喜欢看她方才条理清晰地分析推断龙族计划的模样,让她十分欣赏。
和谢挚交流,有一种与聪明人下快棋的默契与爽快感,彼此之间甚至不必多言,即能接住对方的每一句话、每一个眼神。
“如此说来,那巨蛇眼中的金光,就是太一神的下半部《五言经》了?怪不得,我会觉得它熟悉……”
谢挚若有所思道:“而开启秘境的方式便是……与它对视么?好独特的法子,真叫人意想不到……”
怪不得姬宴雪找不见《五言经》呢,任谁也绝想不到,《五言经》竟然会在一条沼泽下的巨蛇眼睛里,与这巨蛇对视,方能开启太一神的秘境。
谢挚深吸一口气,“……也就是说,只要我们能解开这秘境,不仅能得到您想要的下半部《五言经》,也能走出去,及时回到大荒,共御龙族了。”
——前提是,她们能解开太一神的秘境。
“可问题就在这里,我们该如何解开呢?”谢挚苦笑道。
没有谜题,没有任务,没有任何提示与线索……
她们对这万年前的五州复现,完全就是一无所知。
太一神的秘境,看似平平无奇,实则一点也不比徐凰的神话屋简单,甚至还要困难许多,否则,真龙便不会用它来困住姬宴雪。
他们能以这秘境作为牢笼,必定是对此有充分的信心,确信姬宴雪绝不可能轻易走出来。
姬宴雪看起来却并不怎么忧虑,仍然十分从容平静,即便谢挚知道,她一定也深知此次秘境的难度。
“不要担忧,只要是秘境,便总有解开的方法。”
“我知道呀,您这是废话……”
谢挚发现,自己总是喜欢小小地反驳顶撞几句姬宴雪,或许是因为她潜意识里知道,姬宴雪并不会对她生气。
“大胆,竟敢对神帝不敬。”
姬宴雪沉下容色的模样倒真的很能唬住旁人,只有藏在眼底的一抹愉悦笑意,才彰显出她并未动怒。
“那陛下想怎么治我的罪?”
“罚你去昆仑山上扫雪千年。”
谢挚被逗得笑出了声。
她头一次发现,姬宴雪原来也挺好玩,竟然也会一本正经地同她说玩笑话,还有来有回的。
见谢挚终于忧色稍减,忍俊不禁,姬宴雪也微微一笑。
她心中无意识地很快划过一个念头:
……自重逢以来,她见到的谢挚,好像总是沉默少言,且又忧心忡忡的,绝少再见到她少年时的那种神采飞扬、活泼快乐。
云清池,竟然伤她如此之深么?
姬宴雪向来自认是绝不后悔之人,此时心中却莫名有一丝淡淡的悔意:
若是她当年拦住单纯天真的谢挚,叫她不去碰云清池这面蚀人冰壁,或许,这小孩便不会经历之后的那些苦痛,仍能如之前一般无忧无虑……?
“总之,接下来,我们只需静观其变,顺其自然即可,要做的事情,自会显现在我们眼前。”
“谢挚,我知道你很担心你的亲友,我也未尝不担忧昆仑山与我的族人……”
说到这里,姬宴雪也沉默了一瞬。
其实,她同样也是心急如焚,隐约有不好的预感,可她不能表现出来——她毕竟是神帝,也是年长者。
“但是,担忧是最无用的;我们要做的只有摒弃杂念,然后走出去。”
她望向前方痛苦挣扎的毕方鸟,声音渐低:
“……要知道,创造秘境的人,其实比任何一个人,都渴望自己的谜题得到解开。”
“轰!”
天空中符文喷洒,轰然爆发出许多光团,这些光团分布得极有规律,伴有耀眼光芒与震耳巨响,在哪里炸开,便惊得哪里的毕方鸟风声鹤唳,惊惶万分,朝反方向竭力逃亡。
谢挚看了半晌,隐隐觉得熟悉——这些光团,有些像他们大荒人捕猎时,围困兽群时的做法。
“他们这是在……狩猎?”
又一声巨响,这次,猎人终于显出了形体,乃是一头隐藏在云雾中的真龙,眸放异光,口中不断喷出紫电,将毕方鸟击得焦黑。
它用身体做围墙,强行驱赶着毕方鸟进入他们的空中猎场。
“镇!”
一个金发银甲的高大男子手捏符文——竟是一位男性神族。
他手掌一翻,便又有无数毕方翅膀以诡异的角度折断,惨叫着落地。
一时间,这片宽阔的平地成为了货真价实的屠杀场,毕方鸟的凄鸣响彻云霄,鲜血在地面上汇聚,如小河一般汩汩流淌,浸透了每一寸土地。
谢挚不忍地移开了眼。
姬宴雪察觉到谢挚的异样,低声道:“这只是幻境而已,并不是真实的。”
“但在万年之前,这一切也曾真实地发生过,不是吗?”
“……”
地上的毕方尸体已经堆积成了一座小山,再无空地。
似是感受到无趣,空中的真龙与神族停下动作,这场单方面的屠戮,终于进入了尾声。
剩余的毕方们紧紧缩在一起,不断哆嗦战栗。
神族擦擦手,轻描淡写地道:“龙兄,拜托你了。”
真龙喷出龙焰,令毕方鸟灰飞烟灭。
它变成人形,兴奋地跃到神族男子身旁,拍着他的肩膀大笑:“这次玩得真痛快!”
“毕方果然是上好的猎物!”
“我们配合得不错,之后还可以多磨合磨合!”
“……”
他们大约有十余人,真龙与神族各占一半,都是年轻男女,关系十分亲密。
那个神族男子隐隐占据众人的中心地位,他谈笑了片刻,道:“好了!咱们去收拾一下吧。”
神族率先跃到地面上,抬起手掌,对准了面前堆积如山的毕方尸体。
在符文亮起的最后一刻之前,却意识到了什么,微微顿了顿。
男人奇道:“……没想到,还有兔子在偷看呢。”
他笑着稍稍偏移手掌,改变攻击目标,对准了浓密的林间。
“去!”
这一击与他原本预备的清理尸体不同,凌厉无比,暗蕴杀机,如利剑一般射出,于迅捷中夺人性命。
神族冷笑,他倒要看看,谁胆敢在神族与真龙联合捕猎时,在旁窥伺。
只是,他原本志在必得的神情,却忽然僵住了。
“轰……”
被符文齐齐斩断的巨树轰然倒下,烟雾缓缓散去,暴露出后面的生灵。
神族惊诧地发现,那生灵,竟也是与他一模一样的金发碧眸!
奇怪,她竟然是神族?
他的同族,为什么要不声不响地躲在这里?
还有,他的符文呢?
“……你在找这个么?”那女人冷冷地开口。
神族定睛一看——她指间夹着的,赫然便是那枚他攻出的符文!
姬宴雪手指一动,当着他的面,将那枚符文捏碎在掌心。
“不弄明白对手的实力便敢贸然攻击,难道不是一种愚蠢吗?是谁教出的你?”
神族男子原本想说些什么,被姬宴雪的训斥噎得一顿,面露尴尬之色。
……怎么回事,这个神族的气场奇怪地强啊?
她训起他来那副理所当然的劲头,简直就像……简直就像神帝陛下一样。
不过,既然是同族的话,那就没必要动手了,他做得的确是不妥。
男子消了满身杀气,朝姬宴雪笑着走过去:“抱歉,我和朋友在此围猎毕方,察觉到有生灵在旁窥伺,一时不察,没发现你也是神族,真是冒犯了。”
他走近姬宴雪,确定她是神族无疑,好奇地打量着她。
这个女人的容貌,即便是在神族之中,也十分出挑……只是看起来,却很陌生。
“你是……?我在九重天上,好像没见过你?”
姬宴雪如此美丽,倘若他见过她,一定不会忘记。
这个时间段,夺运神战尚未爆发,神族还居住于九重天上,昆仑山甚至都未形成。
姬宴雪淡淡地答:“我闭关了许久,一直在外游历,九重天上,自然见不到我。”
“原来如此……”
神族立即相信了姬宴雪:
她身上那股恰到好处的傲慢冷淡与不耐烦,完全是神族大能者的标配,若是姬宴雪态度太好,反而才要惹得他怀疑。
她大概,是位神祇吧?他隐约能感知到一些同族的境界。
他还没有成神,不过没关系,他以后,也必定会成神的,他对此充满信心。
此时的五州正处于它的巅峰时期——虽然巅峰之后,马上便是下坡路——资源丰富,灵气充沛,大道外显,符文活跃,不论感悟大道,还是铭刻符文,都十分方便容易。
修行在这个时候,并算不上一件难事,尤其对神圣种族来说,更是如此。
他们天赋异禀,不仅是大道的宠儿,还占据着五州的绝大多数资源,庞大得足够每一个个体都成为仙人。
神圣种族沉浸在盛大的繁荣之中,对潜在的危机懵然不知,只以为自己享有超然的地位与万族的崇拜乃是天经地义,并且永远也不会改变。
神族男子忽然瞧见了姬宴雪身后的谢挚,她被姬宴雪不动声色地巧妙护着,以至于他一开始竟然没有注意到她。
神族眼里流露出一抹惊艳之色,出于想和姬宴雪拉近关系的目的,他笑着说:“那是你的奴隶么?好像是个人族?你眼光真好,她可真漂亮。”
人族,他知道,这是一支新兴起的种族,这位前辈将人族养来做个奴隶,似也不错。
却见姬宴雪并没有因为他的称赞而面露得意,反而一下子凌厉地盯向他:“她不是奴隶。”
不是奴隶??
神族愣了一下,再次细细地打量了一番谢挚,声调万分惊讶地拔高上扬:“那是……情人?”
圣洁高贵的神族,找一个人族做情人?姬宴雪疯了吧!
姬宴雪知道,自己跟他完全解释不通,他那腐朽的脑子根本不能理解,一个人族与神族之外,除过主奴之外,还能有什么别的关系,干脆也不去解释。
他根本没有将谢挚当成一个独立的个体,只是将她看作姬宴雪的附属物而已,谢挚在他看来,只是属于姬宴雪的玩具,或者一个可以拿来夸耀的美丽配饰。
姬宴雪将谢挚揽向自己:“都不是。她是我的人,与你无关。”
若是照实说,谢挚是她朋友的女儿,恐怕这神族只会震惊地问,什么?你居然和人族交朋友??
“……”
神族震撼地消化着姬宴雪这句话中的隐藏含义,目光难以置信地在她们两人之间转来转去。
太不可思议了,姬宴雪竟然选择一个人族当伴侣!
在他打量自己的时候,谢挚也在好奇地观察他。
在万年之前,太一神便将神族的性别改成了全员女性,这还是她头一次见到男性神族……
他具有所有神族的共同特点,金色的灿烂长发,宝石般的碧绿双眼,身穿银甲,高大英俊。
不过——
接收到姬宴雪的暗示,刻意往神帝怀里再依了依,谢挚装出一副柔情似水的仰慕神情,悄悄看了一眼姬宴雪的侧脸。
比起姬宴雪,不论哪方面,他都还是差得多。【你现在阅读的是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