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11章 飞舟
侍卫依照命令,给云青紫带来了一百个越人的尸体,血淋淋地摆在她面前。
看到这样多的血,云青紫的心本能地颤了颤,想要后退;但她又立刻逼着自己的心不再颤动。
——她同情别人,可谁又来同情她呢?
姑母本不必死的,是她的怯弱逼死了她。
从今以后,她不要再同情任何人。
在宫殿中抱着姑母尸身枯坐的七天七夜里,云青紫想出了一个办法,让自己的心变得坚定。
那便是龙族的禁忌之法——
第二法身。
她可以造出一具第二法身,将自己的所有情感注入其中,这样的话,她的脑海便会只剩下计算与理智,心则会如磐石一般坚硬冰冷。
只有这样,她才能绞灭自己重情的天性,将一切精力投入到龙族的复仇与复兴大业之中。
云青紫计划将第二法身造成人的身躯,如此,她还可以光明正大地潜入人世,为她刺探情报,而不被任何一种鉴别真身的法器发现,即便是神族的大观照瞳术,也无法发现丝毫异状。
因此,云青紫才要侍卫为自己杀一百个越人来。
他们的尸身,会是她制作第二法身的参考材料。
云青紫不是没听过龙族关于第二法身的秘闻——
据说,曾有龙族的第二法身生出了自我意识,不甘心只居于替身的地位,残忍地杀害了原身,这也是龙族禁止再使用第二法身的原因。
但对此,云青紫却并不怎么担心。
她相信,以自己的实力,即便那第二法身生出异心,也能轻易地将她灭杀于手中。
云青紫真正担忧的是——
割除了感情之后的自己,还是她吗?
真正的她,是不是在她造出第二法身时,就已经不复存在了呢?
她不知道。
云青紫反复思量了一月,还是抑制不住心中那股隐隐的忧虑与恐惧,最终决定暂且放下此事,之后再办。
将南沼的一切都安排妥当之后,她先前往了中州。
在中州,还有许多龙族的敌人正在苟延残喘,他们同样在夺运之战中重伤未愈,一直在闭门疗伤。
她此去,正是要索他们的性命,来祭奠自己的姑母。
云青紫至中州五月,一人杀八位仙王,四十七位仙人,鞭尸百余座坟墓,中州各族的老一辈修士为之一空。
凡是在夺运之战中侥幸活下来的各族大能,都尽数惨死在她手中。
最后一战,在殷商王宫。
神族听闻云青紫的疯狂举动,特地派来十位仙王下山助阵,甚至包括当时的新任神帝,也即姬宴雪的母亲。
扫视了一圈将自己重重包围的银甲仙王,云青紫冷笑出声,望向王座上的帝朝阳。
“为了杀我,神族竟然派出了十位仙王……朝阳,你如今被保护得真好。”
是时云青紫刚突破仙王境不久,在当年的五州其实并不算修为第一人,之所以能入中州如入无人之境,一方面是出于神圣种族的种族优势,一方面则是因为那些大能者大都在夺运之战中身受重伤,根本没有一战之力。
而眼前的这些神族战士却不同。
即便她们只派出一半,也足够镇杀她了。
帝朝阳看着云青紫,深深叹息。
她走下王座,解开繁复的王服,扔在地上,对神族们行礼:
“神使大人,感谢你们特意从昆仑神山上下来保护我,但是今天,请让我自己来与她决斗吧。”
“……”
神帝不明白她为什么要如此,警告她道:“你要想好。”
云青紫是一个强大的敌人,凭如今的帝朝阳,很有可能打不赢她。
“回陛下,我已想好了。”
帝朝阳态度恭敬,但却十分坚决。
“……那么,随你。”
帝朝阳曾与太一神私交甚好,神帝最终尊重了她的想法,向后退去,但并未离开,只是沉默地在旁观看。
今日,她绝不能放云青紫逃离,一定要将她斩杀于此,以绝后患。
她有预感,倘若不杀她,有朝一日,云青紫必会卷土成来,成为神族、乃至整个五州最可怕的敌人。
在神族战士围成的圆圈中,帝朝阳与云青紫相对而立。
在年少时,她们曾是好友。
那时神族与龙族交好,两族之间关系紧密,时常互相通婚,并共同设有私学,主要供神族与龙族的孩子们修行求学,但极少数时候,也会朝一些他族的少年天骄敞开大门。
而帝朝阳,就是那个外族。
那时她还不是帝朝阳,帝是她后来建立殷商之后加的尊号,云青紫总是亲密地唤她的名字,朝阳,就像她方才所唤的那般。
“青紫,你还是如此年轻。”
打量了片刻昔日旧友的面容,帝朝阳感叹地说。
好似感受不到她话语中流露出的淡淡怀念与温情,云青紫冷冷地道:“朝阳,但你却老了。”
“……”
她的敌意毫不掩饰,眼中再无柔和,只有冷刺。
帝朝阳苦笑起来,点头道:“是啊,我老了……你毕竟是神圣种族,寿命远比人族长久。”
“你不该起兵反抗。”
“哦?你觉得我不应该么?”
帝朝阳笑了,“那我该如何?老实听话地继续做待宰牛羊,任由你们神圣种族屠戮么?只为所谓的延续五州,减少资源消耗——但你分明知道,供养百万人族一生所耗的资源,甚至还不如一个神圣种族一年消耗的数量,难道不是吗?”
云青紫沉默。
在理性上,她也知道,帝朝阳说得对,自己无法反驳,甚至她自己本身也是受益者之一;
但在感性上,她却在心中隐隐地想:
这都是有原因的,因为神圣种族就是比人族、比世间所有种族都优越高贵,所以他们理应占有那些资源,倘若给人族,那是白白浪费。
“不要再废话了,朝阳,来决一死战吧。”
云青紫拔出剑:“不论谁胜谁负,此战过后,你我之间的恩怨都一笔勾销。”
帝朝阳也缓缓举起了自己的兵器,乃是一双金钺,在少年时,她曾用它开拓疆域;在青年时,她曾用它抵御强敌。
“来吧。”
两人的战斗持续了整整九日,在此期间云青紫甚至化出了真龙原形,咬碎了帝朝阳的手臂,而帝朝阳也砍下了她的尾巴,揭下来无数龙鳞。
但最终,云青紫还是艰难地杀死了她。
帝朝阳诚然勇猛强大,但她毕竟不是她的对手。
几乎在杀死帝朝阳的同时,云青紫祭出昊天塔,朝神帝果断攻去。
神帝没料到她会一言不发,对自己突然袭击,即便很快便反应过来,但最终还是没能擒住她。
“她竟然……抛弃真龙的尊严,偷袭于我……”
望着胸甲上被昊天塔击出的裂缝,神帝不可思议地低喃。
神圣种族之间的战斗有一个默认的规则,那便是凭实力战斗,绝不偷袭。
尤其是神族,他们性情高傲,且又行事光明磊落,不等到敌人准备好,便不会出手。
但现在,云青紫却违背了这一规则,甚至还利用了神族的习惯。
神族战士们都感到心惊:
比一个满心仇恨的敌人更坏的,无疑便是她抛弃了一切,甚至不再遵守古老的规矩。
“去南大沼!今日我们必须要斩杀云青紫!”
她们极速赶至南沼,但那里已无龙族的踪影,人去楼空,只剩下了一群惊惧的越人。
他们刚想庆祝自己的解放,没想到又忽然来了一群银甲金发的仙人。
拉住一个越人询问,他瑟瑟发抖地答:“大人们……数月之前就全都离开了……他们说,他们说……”
要离开五州,前往星星海。
“啊……”
神帝恼怒而又失望地放开越人。
她知道,自己终究还是来迟了一步。
云青紫在前往中州报仇时,龙族便在准备前往星星海;现在,恐怕他们已经进入星星海深处了。
她没能趁龙族虚弱时斩草除根,这仇与恨,大概要延续到她的下一代身上去了。
龙女云青紫,会是她女儿的一生之敌。
“回去吧,我们来晚了。”
她沉声对神族战士们说……
一面吐血不止,一面紧紧攥着父皇的昊天宝塔,云青紫重重坠落在西荒的土地上。
虽然竭尽全力杀死了帝朝阳,可她也同样身受重伤,若不是趁神帝不备,用昊天塔突然攻击她,她必定现在已被镇杀。
神族……太强大了……
云青紫恨恨地想。
即便姬太一已死,可那新上任的神帝,她也还是战胜不了她。
但好在,她和龙族,有足够的时间休养生息、发展壮大,也有足够的空间等着他们大展身手,去征服掠夺。
五州既已无龙族的容身之地,那他们便去星星海,星星海才是真正的未来。
云青紫抬头望向天际,在那天穹的深深处,她的同胞正在疾驰。
而她,准备之后再行动身。
那些神族为追杀她必定奔向了南沼,但她们只能惊愕地发现龙族已经离去,气急败坏地盘问越人,绝料不到她却回到了西荒,真龙曾经的故土。
在西荒,她还有事尚未完成。
踏过万里黄土,云青紫回到了水晶宫的遗址。
在路上,她遇到了许多觊觎龙族宝藏的生灵,通通被她毫不留情地杀死,将其尸身扔到了水晶宫的附近,又用狐族大能的银尾为水晶宫设下幻境,以此作为保护。
一千年过去了,海底变成了荒地,水晶宫仍然在残破地矗立着。
将姑母的尸身埋葬好之后,云青紫默默地打开水晶宫的大门,走进去,率先看到的便是地面上垒如小山的奇珍异宝,喷涌着霞光瑞彩。
……那是一千年前,她匆忙离开水晶宫时,留在这里的聘礼。
但并没有人来取。
再往前走,立到金龙雕像面前,一股雾气组成的朦胧人形便缓缓凝聚。
“……是你吗?”
她的声音小心而又满怀期冀。
云青紫冷眼看着这个过去的“自己”。
“……我不知道来的人是不是你;事实上,我根本不知道你到底会不会来。我猜想,你可能以为我已经在神战中死掉了吧?毕竟龙族死去了那么多……”
雾气还在轻声讲述着自己的经历,期盼着当年那个小少女能有一天来到水晶宫,前往南沼与她一起生活,但云青紫已经听不下去。
……都是假的。她想。
她等待的人根本就没有来,她一点也不担心她,也没有想过夺运之战后她是否还活着。
她一定早就将她,将少年时见过一面的金龙……全忘了。
两人之间,只有她还在等待,还在铭记。
云青紫动了动指尖,将这股雾气挥散。
逃也似的转身离开之后,过了半晌,她又快步返回,心生悔意。
不……
说不定,说不定她也在找她,只是没找到而已……
她还是要给她留一个口信,告诉她自己去了哪里,这样的话,她便不至于不安惊疑。
云青紫站在金龙雕像面前,长久地静默。
在南沼,她的泪已淌干,心也仿佛就此死寂了,以至于一时竟然想不起来,自己应该说些什么。
“我姑母死了。”
想了许久许久,云青紫才说出自己的第一句话。
“她在神战中身受重伤,最终也还是没能活下来。我现在是龙族新的君主了。”
云青紫没能说出姑母是因自己的软弱而死,只是将她的死因模糊地带了过去。
“我已经等了你一千年,人族的小姑娘。可你还是不来。”
“我想,你应该是不会来了。”
“这样也好。”
云青紫落寞地笑了笑,“因为,我也实在是等不下去了。我不能总是等你,你明白么?”
她有些语无伦次:“我现在是龙族的君主了,我不能……”
对着那个不知到底会不会来的少女,云青紫仿佛才能短暂地变回年少时的她,吐露最真实的心声,告诉她自己的痛,自己的恨,以及自己对第二法身的迟疑与犹豫。
她抚摸着雕像的胡须,想象自己正在抚摸那少女的发丝,颤抖着请求她的原谅:
“到时候,若我忘记你了,请你一定要原谅我,好不好?我真的等不下去了……”
又诉说了许多话,直到感觉自己已经倾尽了心中的哀痛,云青紫又在金龙雕像站了很久,这才慢慢地起身离去。
“我要走了,人族的小姑娘。”
她知道,自己这一走,或许就是数千年。
就连她也不知道,归期到底在何日。
云青紫回眸看了水晶宫最后一眼,狐尾幻境已经起了效果,将水晶宫的真实面貌掩去,血迹与白骨不再,化出的是一个瑰丽动人的梦境。
这梦境是致命的,接下来的数千年,它会将敢于窥探真龙聘礼的生灵一一吞噬。
“我不会再回来了;我会去往别的地方。下次我再归来,五州都要因为我而震荡。”
“就让这里变成万族的埋骨地吧——”
“不会有人从水晶宫活着走出来……也不会有人拿走我送给你的聘礼。”
云青紫回到南沼,忍着剧痛割肉剔骨,为了躲开神族大观照瞳术的探查,特地按照人族的身体构造,将自己的血肉打碎又重组,造出了一具史无前例的第二法身,还拆下了自己的一段龙骨,为她锻造了一柄神剑。
云青紫将自己的七情六欲抽取出来,灌入第二法身,看着她睁开双眼,那张与她一般无二的脸神情变得生动。
这具第二法身,造得十分成功,堪称完美。
她觉得自己应该欣喜的,可她的内心却没有一丝波澜与动静。
又试着回忆了一下当年的小少女,也还是如此。
云青紫不知道自己是该喜还是悲,事实上,一切喜怒哀乐自这时起,便已全部离她而去了。
她抬指,轻轻点在第二法身的眉心。
再松手时,法身的眉心便燃起了一点火红的朱砂。
“你我二人长得太像了,便以此朱砂作为分辨的记号。”
“从今以后,你叫做云青池,而我叫云重紫;合起来,则称——”
“青皇紫帝。”
云重紫道:“明白了么?”
云青池恭敬地答:“明白,陛下。”
她也继承了云青紫的全部记忆,知道自己是从何而来,又为什么而诞生。
云重紫对云青池的听话颇为满意,心道自己的第二法身一定不会反叛,即便反叛,她也有能力制服她。
她将诛天魔莲的涅槃种与昊天塔一并交给她防身,告诫道:
“等几千年,现在的神帝死去之后,再行出世,她认得你的这张脸。”
“你要尽量往上爬,坐到高位,将五州的情报时时禀报给我。”
“至于这枚涅槃种,你可用自己的血液浇灌,让它结出一个至强生灵,*做你最忠诚得力的帮手,辅助于你。”
只是云重紫却没想到,她离开五州的第十年,云青池便改掉了她起的名字,改青为清,是为清池,也不会知道为了杀掉她,云清池与谢家家主谢惜自做了交易,甚至不惜送出涅槃种与昊天塔。
像其他第二法身一样,云清池野心勃勃。
但这一切,云重紫都无暇顾及,实际上她也并不在意——
五州数十万里之外的星星海,龙族的飞舟正在聚集。
侍卫匆匆走来,对窗前默立的龙皇低声道:“陛下,大殿下的神识已经消散,料想她已得手,将姬宴雪锁在《五言经》的秘境里了。”
“嗯,我知道了。”
云重紫颔首。
姑母存于世间的最后一缕神识也已灰飞烟灭,她觉得自己似乎应该悲痛,但心中却一点感觉也没有。
她唤来真龙的九子,这是除她之外,现今龙族最强大的几人,各个都是仙王境,对他们威严地下达命令:
“你们七个,去昆仑山;剩下的两人,随我去真凰仙岛。”
至于狐族,他们早已向她递了投降书,表示自己不愿参与到这场纷争之中,会尽早乘飞舟离开五州,云重紫也懒得管他们。
无数星辰飞快地擦过飞舟的轮廓,五州越来越近,真龙们全都热血沸腾。
“向五州,全速前进!”
三日之后,公输良药的墓地里,陪葬品木人缓缓站起;
东夷沿海的渔民,看到似乎有三道金光从天落地;
而终年白雪覆盖的昆仑神山上,也迎来了七个不速之客。
神族巡逻的战士发现了他们,喝止住几人:“站住!你们是什么人,前方乃是神族的居所,不许再靠近!”
这七人中有男有女,都黑发金瞳,高大俊美,身背武器。
神族战士心中忽然升起一股危机感,她不动声色地握紧了手中的神弓。
……似乎来者不善。
为首的女子抬起头来,温和地笑了。
她一身青衣,负着一架灵琴。
“我是真龙的长女,囚牛。”
后世记载中无比惨烈的裂州之战,就此打响。
第312章 不死鸟
“料想囚牛他们现在已至昆仑山了……”
降落到东夷的海边,云重紫远望前方,并无真凰仙岛的踪影。
真凰必定用空间术法将仙岛层层隐藏了起来,这种术法几乎无可破解,但云重紫却并不焦躁。
她了解这群愚蠢的神鸟,清楚他们的致命弱点,也知道,该用什么法子逼迫他们走出温暖的巢穴。
“负屃,现出真身。”
“是,陛下。”
一个斯文的男子应声而动,飞至空中时,已经化为了一条体型巨大的真龙,眸发金光,飞舞盘旋,长声嘶吼。
负屃是真龙的第八子,最是好文。
它的吼声令海洋都为之震动:
“真龙已经归来,凰主,何不现身一战!”
如此长吼三声,一声比一声音量更高;到最后,音波已在海面上卷起飓风。
“佛祖啊……那是什么……?!”
附近的渔民闻声都惊惧地奔出房外,仰首观看,只见一头从未见过的巨大生灵腾云驾雾飞在空中,还未来得及看清,便被它的吼声震得耳膜出血,纷纷痛苦不堪地抱住了头颅。
没有真凰应答。
尽管云重紫知道,他们必然已经听到了外面的动静,大概此刻正处于一片焦灼慌乱之中。
“不出来么?”
云重紫冷笑,看向身边的螭吻。
螭吻立即明白了龙皇的意思,恭敬地点一点头,也化为原形飞至空中——
只是,它却没有如负屃一般飞往海面,而是飞往了沿海的小镇。
“凰主再不决断,人族皆为齑粉矣!”
下方的人们虽不明白这巨兽是为何而来,但也能听懂它话语里浓浓的威胁与杀意,当即如兔子一般四散而逃,惊惧万分,有的不断祈求佛陀保佑,而更多人跪地叩首,希望真凰能在龙口之下拯救他们。
静待了片刻,还是毫无动静。
螭吻失去了耐心,看向云重紫,得到龙皇肯定的颔首之后,便毫不犹豫地张开巨口,吐出一团金焰,朝渔民们喷去:
“看明白,不是我想杀你们,而是真凰怯懦,不愿出手相救!”
“你们若要怪,便去怪真凰吧!”
“啊……!”
龙焰比滚烫的岩浆更加灼热,虽还未扑至,但已将空气烧得嘶嘶作响,渔民们齐齐绝望地尖叫。
在烈焰吞没小镇的前一刻,一只火红的神鸟猛然飞出,张开羽翼,挥散龙焰,牢牢地护住了下方的人们。
它的眼眸清如水晶,此刻被愤怒烧得愈发明亮:
“退下!神圣种族之间的战争,何必牵连到他人!”
凰主。
云重紫勾起唇角,满意而又轻蔑地笑了。
把她引出来了。
真是沉不住气的鸟儿……
如她所料,即便明知是陷阱,但真凰也做不到眼睁睁地看着别的生灵去死,只能选择坠入深渊。
在战争之中,暴者往往因其暴而胜,仁者因其仁而死,终反被自己的仁爱不忍所害,至于杀身殒命。
“凰主终于舍得现身了么?”
凰主施下一个防护阵法,保护附近的渔民不在接下来的大战中受到波及。
负手立在空中的女人紫衣金冠,气度威严尊贵,仅仅是看了一眼,凰主便心下一凉,知道自己必然不是她的对手。
……怎么会这么快?
虽然她知道,真龙必定会回到五州复仇,但也没料到,他们会来得如此迅捷,且又没有任何征兆。
她原本以为,龙族会有一个正式的宣战的。
不妙,她得尽快将龙族入侵的消息传递给神族!
凰主试图拖延时间:
“你就是初代龙皇的女儿么?想要报仇的话,大可去找神族,夺运之战中,我真凰并未伤及你们龙族半分!”
与此同时,早已有真凰消失在仙岛之上,以空间术法极速前往昆仑神山,想要警告神帝。
“是这样不错。”
云重紫俯视着凰主,看透了她的意图,却不做理会,仍旧镇静。
战火应当也在昆仑山上燃烧起来了,而姬宴雪受困于秘境,可能今生也无法走出。
真凰现在去通风报信,根本无济于事。
龙皇笑道:“可是我龙族此次归来,并不仅为报仇,更是为征服五州——”
“而你们真凰向来不识时务,不知道该如何明哲保身,必定要淌这趟浑水,绝不肯束手旁观……”
女人神情自信而又笃定,轻飘飘地道:“所以,我只好先来杀掉你们了。”
“……”
话至此处,已无可再说,凰主大怒,化为一团火焰,以原身击向龙皇。
“那便来战!”
伴随着它的话音,仙岛上的所有真凰全都飞舞而出,团团包围住负屃与螭吻。
凰主直接跨越空间,一瞬间来到了云重紫身后,拔出一柄狭长的赤色神剑,宛如一片秀美的兰叶。
她闪电般刺出剑去,剑锋从云重紫的四面八方突然出现,组成剑的牢笼,云重紫上至头颅、下至腿脚,无不被密不透风的剑光所困,不能动弹分毫。
凰主使用了空间术法,从云重紫周围的每一寸空间都刺出了剑,分明只有一人一剑,但却仿佛千军万马!
“这就是鼎鼎有名的空间符文么?”
云重紫捻住刺到自己面前的其中一柄剑,垂眸浅笑,细细打量。
那剑离她的面庞极近极近,剑尖再往前稍送几寸,就能刺破她的眼瞳。
——但却不能。
云重紫牢牢地抵住了它,使它不能再前进半分。
下一刻,龙皇浑身一震,散发出的磅礴气机,将包围住自己的剑锋尽数震得粉碎!
“不过如此!”
“还有什么本领,都一一使来!”
她反身朝凰主挥出一拳,手臂上金光弥漫,隐隐现出片片龙鳞。
倘若被这一拳击中,山岳也会为之崩塌!
真龙勇力无双,赤手空拳也可破云吞日,凰主不敢硬抗,急忙躲避开云重紫的攻击。
她将空间术法运转到出神入化,直接将空间切割开来,使自己的每一下攻击都精准地落到云重紫身上;
而在云重紫攻来的时候,又将空间如一沓布一般层层堆叠,大大延缓云重紫出拳的速度,使她的攻击落空。
无数致命的法术海一般倾倒在云重紫身上,但她却仿若未觉,像没有受伤一般,气息还是如之前一般强大旺盛。
她甚至根本不加躲避,只是不断地进攻!
“你真是疯了……”
凰主难以置信地低喃。
云重紫又硬生生地受了凰主一击,这一击落在旁人身上,必定都会吐血不止、命殒神消,但云重紫……却只是受了些皮外伤,连骨骼都未折断一根!
凰主的心中渐渐生出恐惧:
……龙皇的肉身太强大了!
在神圣种族之中,龙族的肉身本就最为强横;
而眼前这个女人,竟比寻常龙族的肉身更强百倍不止!
怪不得她没穿铠甲,也没持任何武器……
——她的身体,本就是天下最锋利的攻击,最坚固的防御!
在此情形之下,龙皇可以被凰主击中无数次,仍能安然无事;
但凰主只要失误一次,顷刻之间,便会完全丧失战斗能力,再不能起。
她没有出错的机会,如同踏在钢丝之上,稍有不慎就会万劫不复,必须比任何人都小心谨慎!
云重紫又劈出凌厉的一掌,凰主习惯性地再次切割空间,躲过她的攻击。
却不料,龙皇的唇边忽然漾开了一抹笑。
她吹了一声口哨,像在逗弄笼中鸟雀,羞辱意味极浓:
“……抓住你了。”
云重紫的掌风本已如强弩之末般微弱下去,可此刻却又突然地暴涨数丈,直直劈向凰主!
这一拳直接砸断了凰主的数根肋骨,将她击得倒飞出去,在海面上砸出巨响:“砰——”
俯视着在海水中羽毛散乱、狼狈不堪的凰主,云重紫笑道:
“你以为,我只有蛮力么?”
在方才的战斗中,她并非不知变通,一味以肉身硬抗凰主的攻击,看似落于下风,实则一直都在仔细地观察凰主的空间术法,精密地计算她切割空间的行动轨迹。
云重紫耐心地控制着自己的力度,等到凰主习惯了她的攻击距离之后,才趁其不备,猛地爆发出了真正的力量,超越凰主切割开的空间,给予了她重重一击!
“咳咳……”
凰主吐出的鲜血染红了一大片海面,感到胸口剧痛。
云重紫的那一掌中蕴含着真龙的力之符文,仅这一掌,便几乎击碎了她的髓树!
她尽力修复着伤势,张口喷出一道天火。
这天火极为纯粹,仿佛取自太阳的心脏,但并不炽烈,反而发着幽静的清光。
“日精火!”
天火被凰主的空间符文直接传送到了云重紫身上,即便云重紫当即竖起了龙鳞防御,仍然将她的皮肤灼烧出道道伤痕。
与此同时,凰主也展开了自己的大道图景——
“千方水晶!”
一枚晶莹剔透的菱形水晶倏然出现在云重紫的头顶,虽仅有一拳大小,却有无数平面,折射出万道冷光,其内则是混沌一片,蕴藏无穷空间。
凰主的大道图景来源于对空间大道的至高领悟,其威力甚至不逊色于徐凰的神话屋!
趁着云重紫被日精火灼烧之际,千方水晶光芒一闪,将她收入其中。
“哈啊……哈……”
直到看着云重紫的身影消失在空中,凰主才敢稍微松一口气,大口地喘。息。
劫后余生的庆幸在凰主心中升起,她心有余悸地想:
只差一瞬……
若没能大道图景擒住龙皇,再让云重紫在自己身上劈下一掌,她的肉身便会彻底衰亡。
所幸,她用天火与千方水晶困住了她。
千方水晶内蕴广袤空间,其中的时间流速与外界不同,凰主可以自由调整。
而此刻,她将它的时间流速调到了最快。
外界过去一日,千方水晶之内,便已过去千年。
换而言之,云重紫在千方水晶里停留的每一息,都在以一种可怕的速度衰老。
而千方水晶之中的空间极其复杂,既如蛛网,又如蜂窝,有的区域空间大块塌陷,仿若坑洞;有的区域则是许多空间层层重叠嵌套,垒如高塔。
一旦进入其中,便再难踏出。
只要能将她困住几日,云重紫就会老死在千方水晶之中……
剧痛带来的冷汗还在额边未干,向来最为爱洁的凰主却顾不得擦拭,只休息了极短暂的一刻,便振翅飞向不远处——在那里,她的同胞与负屃螭吻正在激战。
她得赶过去帮助他们——
“叮……”
识海中却忽然响起了细微的断裂声。
凰主的身影僵在半空。
在她身后,无数道裂纹正在千方水晶的表面上飞速扩大延展。
下一刻,千方水晶轰然化为齑粉!
“唔嗯……!”
凰主当即仿佛被一剑刺穿了心窝,发出了一声极端痛苦的闷哼,再也支撑不住,羽毛翻飞着坠入地面,不断痛鸣挣扎,将沙滩砸出一个个深坑。
大道图景与识海相连,一旦碎裂,便会带来无比剧烈的反噬,那种疼痛会叫任何生灵都瞬间失去理智。
“凰主!”
附近的几只真凰见凰主落难,心中又惊又痛,急飞过来,要将她带走保护。
但还未靠近,胸口处便率先出现一个滴血的大洞。
“凰主……”
它们又飞了几下才感到疼痛,意识到自己遭到了攻击,翅膀变得如石头一般沉重,最后不舍地唤了一声“凰主”,身躯无力地坠下,直到死去时,眼眸仍然大睁。
云重紫收回手,脸庞上的龙鳞淡去,拂了拂肩上的水晶碎屑,神情轻松。
“那枚水晶,便是你大道图景的具象化么?的确可谓精彩纷呈……”
每个生灵的性情、天资与对大道的领悟都不一样,因此诞生的大道图景也就各不相同。
通常,大道图景都带有鲜明的个人特质,是自我与灵魂最真实的外现。
譬如饕餮的大道图景,乃是一个寂静旋转的黑洞漩涡,象征着它永不止息的吞噬欲望;
姜垂的大道图景,名叫“杀戮劫狱”,显现出来是无数人头尖叫哭喊、互相啃噬,则暗示了他内心掩藏至深的混乱、暴虐与痛苦。
而凰主的大道图景千方水晶,则是晶莹坚固,澄明如冰——这也正代表了她的心与品行。
宁折不屈,为了心中的道义一往无前,百死也不能折断她的灵魂。
这是一位意志坚定而又品德高尚的君子,也是一位真正值得尊敬的敌人。
即便是云重紫,也被她的千方水晶足足困住了三年,这才得以将其打碎——
但对于外界而言,也不过只是过去了一刻钟不到。
“为了表达对你的尊敬,我可以让你一观我的大道图景。”
虽然凰主的败亡已成定局,但云重紫还是将自己的大道图景展现了出来。
“食己蚀人!”
她的掌心出现一条金色的小蛇,它身躯呈一个环形,咬着自己的尾巴,大口往喉咙里吞,神情悲伤,眼角还在不停地流泪。
吞食自身的衔尾蛇。
她在时间的长河中溯洄求索,吃掉昨日的自己,一面自噬,一面重生,日夜咀嚼品鉴自己的苦痛。
再翻转手掌,云重紫的大道图景便悄然隐去。
她降落到地面上,走近凰主。
“你该逃的——凭借你们真凰的空间符文,虽然不能战胜我,但只要你们一心逃亡,即便是我,也绝不能擒住你。”
“你以为真凰是那群见风使舵的狐狸么?”
凰主已经奄奄一息,但却仍在咬牙喝骂。
“真凰是属于自由的神鸟,鲜血永为故乡的长风而流!”
“……宁战而死,不逃而活!”
听到凰主如此说,云重紫却并不动怒,实则,如今的她根本不知恼怒是什么滋味,只是摇着头笑叹道:“可怜的鸟儿……”
她蹲下身,压低声音,确保凰主能将她说的每一个字都听清:
“你的羽毛很美,我会用它制成箭羽,尽杀五州人。”
凰主的眼里流出泪来,只是这眼泪却不是哀叹自己的将死,而是为五州的命运而悲痛觳觫。
她死死地盯着龙皇,心中满是痛恨:“神帝不会放过你……!”
“是我不会放过神帝才对。”
“你可能不知道,我为毁灭昆仑山,足足派出了七位仙王;而被你视为希望的姬宴雪,此刻还困于秘境之中,对这一切,都懵然不知。”
“等她出来时,龙族的大军早已踏遍了五州——”
云重紫欣赏着凰主眼中的怨愤与绝望,“不,不对,更有可能,她永远也走不出去。”
“好了,结束吧,你已经不能再带给我更多乐趣了。”
女人探手一握,折断了神鸟的脖颈。
不远处,负屃螭吻与其余真凰的战斗也到了尾声——
“文华碑!”
负屃张开大道图景,一面巨大的石碑浮现在他的身前,其上写满字句,俨然正是一篇辞采华丽的文章。
“鱼跃龙门,击水吞火!”
螭吻原身乃是一条鱼龙,它龙首鱼身,身上带着湿润水汽,大道图景乃是一条尾击水、口吞火的锦鲤。
而真凰们聚集在一起,组成了一只巨大无比的神鸟,同样张开大道图景,遍体沐浴神圣火焰,双翅飘散灰烬与火星,神情决然,自上而下朝负屃与螭吻俯冲而去。
“不死鸟!”
不死鸟是真凰独有的法术,无数真凰可以合为一体,组成一只永生的神鸟。
真凰们知道,他们的修为不如负屃螭吻,若是一个个轮流作战,必定会被挨个斩杀。
他们只有团结一心,将所有力量集结在一起,才能有些许胜利之机。
真凰们抱了死志!
负屃意识到了什么,收拢大道图景,将石碑如盾牌一般挡在自己身前:
“不好,他们想要自——”
他的话还未说完,真凰们组成的不死鸟已经掠至,与两人的大道图景重重碰撞在一起。
“轰——”
极其耀眼的烈光从碰撞处猛然爆发,如同一颗太阳正在膨胀,巨响震耳欲聋,可怖的冲击波甚至短暂地冲溃了附近千里的每一朵海浪,让海面变得平整如镜,仿佛大海也要在这种毁天灭地的伟力之下偃旗息鼓。
这逸散的气机也冲散了天穹上的云彩,让长空变得晴朗明净;
而被击碎成小水滴的海水也浮在空中,在阳光的照射下折射出一道极美丽的彩虹,绚烂地横在蔚蓝的海面上。
在这美得仿佛不在尘世的景色里,晴天与碧海之间,云重紫走到海岸上,立在黝黑巨大的坑洞边。
这是方才,负屃螭吻与真凰组成的不死鸟激战留下的痕迹,几乎炸碎了整片海岸。
自上方望去,这个巨坑丑陋而又违和,宛若无瑕水晶上的一块虫蛀。
她放出神识,简单探察了一下坑下,其中已不见螭吻的踪影,估计他已尸骨无存。
坑底铺着一层尚有余温的灰烬,而在那灰烬之上,躺着一个血肉模糊的生灵,勉强才能看清龙形。
在最后关头,真凰们集体自爆,其叠加出的威力,是单只真凰自爆的千倍万倍,一瞬间便令没有防备的螭吻化为了齑粉。
而负屃则更敏锐一些,提前发现了真凰的意图,将大道图景挡在了自己的身前。
但即便如此,它还是被那群刚烈的神鸟击得倒地不起,大道图景破碎,连龙族引以为豪的强悍肉身,也几乎变作焦炭。
至于那些以性命发动最后攻击的真凰们,已经烟消云散,变成了坑底的一层灰烬。
看到了上方的云重紫,负屃眼睛一亮,咳嗽着吐血,想要挣扎起来:“咳……陛、陛下……”
安慰似的,云重紫朝负屃点了点头;
紧接着,她便在它欢喜的神情中,整个儿捏碎了它的识海。
“你已经不能再战斗了……及早解脱,不论对你还是对我,都是好事。”
她不需要累赘,更不需要一个不能战斗的战士。
云重紫拾起凰主一根沾血的尾羽,看也不看那些惊惧万分的渔民,身影消失在原地。
她来到了东夷的心脏,楚国的都城,泽都。
如她所预料的一般,这座繁华的城市此刻十分寂静,但却不是出于宁和与安乐,而是被外力死死地扼住了咽喉,不敢发出一声哀鸣。
见到龙皇驾临,把守着泽都的木人全都塌下庞大的身躯,缓缓跪伏下去。
“恭迎陛下!”
早在龙族的飞舟全速驶向五州之时,这些木人便感受到龙皇的召唤,从公输良药的墓地中苏醒。
然后,它们以雷霆之势,迅疾而不可抗拒地占领了泽都,控制了现今东夷最有权势的几人。
木人们将三人带出来,强行按着跪倒在龙皇面前,声如洪钟道:
“陛下请看!”
这三人自然是公输良言、佛陀与楚王,分别代表着公输家族、佛门与大楚王廷。
他们被卸掉法力,以神索捆缚住全身,动弹不得。
公输良言的头被木人按得深深低下去,但她却仍在竭力昂首抗争。
三年过去之后,如今的她显得沉稳了许多,终于有了家主的威势,但在此时,仍如之前一般倔强不屈。
“放开我!我绝不会对敌人下跪!……”
云重紫对制住她的木人摆了摆手,木人立即恭敬地松开手,悄然退下。
“你便是公输良药的妹妹么?”
龙皇随意地点评道:“你姐姐很聪明,但她的妹妹,看起来却很蠢。”
“……是啊,我是蠢。”
公输良言抬起头来,嘴角淌血,那是她之前与木人战斗留下的内伤。
她扬起一个讽刺而心寒的冷笑:
“我的确是……天底下第一蠢物,竟然亲手将敌人引到了我的家园。”
她怎么也没想到,直到生命的最后一刻,姐姐仍在算她,向她示好,让她心软,利用她,恳求她,让她没能销毁木人,而将它们葬入了她的墓园。
而姐姐甚至暗示过她的——
在临死前,依偎在她的怀里,她说:
“良言,我的话别有用心,你都不要信。”
可她……信了。
——为什么呢?为什么姐姐偏偏对龙族如此忠心耿耿?
“要杀便杀吧!”
公输良言横下心,用头颅撞向云重紫的脚下。
“我只想求你,不要伤及东夷的生灵!”
云重紫疑惑道:“谁说我要杀东夷人了?”
她用脚尖轻轻挑起公输良言的下巴,想,分明是如此相近的血脉,如此相像的脸庞,可这两姐妹的眼睛,却是完全不同。
她的姐姐可以不择手段,抓住一切抛来的藤蔓向上攀爬;
而在这公输良言的眼中,她却看到与真凰相似的决绝坚贞。
云重紫索然无味地收回脚。
再来一次,便无趣了。
“龙族与东夷人并没有前仇旧恨,实则在万年前,东夷根本没有发展起来,战火只燃烧在西海与中州。”
“而且我也答应过你姐姐,只要她为我办好事,我可以保全东夷,与——”
云重紫笑了笑:“你的性命。”
她的目光扫过那默然不语的佛陀,与颤抖不休的楚王,一眼便看穿佛陀不是原身,而是他人伪装,但也不甚在意,只是瞧了一眼,便又收回视线。
佛陀是真是假,和她没关系。
她真正挂心的,是昆仑山的战局。
云重紫望向西方,仿佛已经隔了无数距离,望到了那晶莹辉煌的雪山。
“不知囚牛他们进展如何?”
想必,昆仑山山巅的积雪,现在已被神族的鲜血染红。
第313章 石人
昆仑山上。
旭日缓缓地升了起来,这初生的太阳还未烧得火红炽热,微淡的日光照在神山覆着严冰的山壁上,甚至还带着点叫人发寒的冷气。
过了几刻,太阳终于升到了天空正中间,将雪面照得晶莹一片;
而在那洁白的积雪上,赫然有滚烫的鲜血,正如小溪一般汩汩流淌下来。
一个红衣女子“嚓”的一声,将刀从神族战士的胸膛里拔出,又带出更多的鲜血,甚至飞溅到了她的面庞上,她却习以为常似的,甚至连眼睛都没眨一下,只是抬臂,若无其事地甩掉刀刃上的血珠。
往日高洁尊贵的神山上,此刻弥漫着一股令人不安的死寂;
日光的照射融化了在夜间结冰的血,更让空气中的血腥气浓郁了几分。
“都清理干净了么,睚眦?”
囚牛走过来,问。
她的神情依旧平静,但简素的青衣却撕裂了许多,更沾染着道道血痕,既有她的血,也有神族的血,显得颇为狼狈。
战斗已经结束,囚牛派睚眦来打扫战场,看到哪个神族还未死透,便顺手补上一刀。
看样子,睚眦将这个任务完成得很好。真龙九子当中,属她最为好斗嗜杀。
“干净了——”
说完,红衣女子又颇为遗憾地道:“就是可惜,叫那头碧尾狮幼崽逃脱了。”
她的脸上与胸前也有深深的伤口,正是与神族的战斗中留下来的:
“我本来还想将它作为战利品,献给陛下呢。”
众所周知,碧尾狮是神族的坐骑,若能捕到一只碧尾狮幼崽献给龙皇陛下,不仅是上好的战利品,更是对神族极大的羞辱。
只是,睚眦的愿望却落空了——
为了掩护那只小狮子逃走,数个神族战士付出了生命的代价。
也不知她们是图什么——碧尾狮再珍贵,归根结底也不过是只坐骑而已。
睚眦耸耸肩,泄愤般地踢开脚边的神族尸体。
昨夜便是她,牢牢地拖住了她,叫她很是恼火。
“不要管那狮子了。”
囚牛皱眉道,她是真龙九子中最年长、最稳重、修为最强的人,威望也最高,除过龙皇,也便只有她,才能稍微训斥桀骜不驯的睚眦一二。
“快和我们一同向陛下回禀战果吧,陛下前天就在问了。”
三天前,他们七人降落在昆仑山下,与神族爆发了激战。
囚牛原本以为,这会是场十分轻松的战斗,毕竟神帝姬宴雪不在,神族没有仙王坐镇,而他们却足有七位仙王,在修为上有着压倒性的优势,应当半日不到就能取胜;
却不料,在昆仑山上,他们遇到了空前激烈的抵抗。
神族们舍生忘死,仿佛完全不在意自己的性命,机敏而又团结,迸发出的力量惊人,即便真龙九子在星星海中声名远扬,号称战无不胜,云重紫也没有因为姬宴雪不在便放松警惕,特地派来了真龙九子的大半,但他们还是接连陨落了三位同伴,分别是龙三子嘲风、龙六子霸下、龙七女狴犴。
活下来的,只有真龙的长女囚牛、二女睚眦、四子蒲牢、五女狻猊。
而他们,甚至也受了不轻的伤,与想象中的毫发无损差距颇大。
这样的结果,实在是出乎囚牛的意料。
——要知道,真龙九子,并不是说,他们九个乃是一母同胞的兄弟姐妹,而是现今龙族中除过龙皇最强大的九人,因此才合称为真龙九子。
他们九个当中,是按修为来排资论辈的,越强大,排得也便越靠前。
譬如囚牛最强,便是真龙长女;
而相对实力最弱小的螭吻,则是第九子,排在末尾。
龙皇带着龙八子负屃与龙九子螭吻去了真凰仙岛,而叫更强的他们七人去昆仑神山,本身就是一种超乎寻常的重视。
来的路上,睚眦与蒲牢甚至还为此隐有怨词,觉得自己大材小用,攻打如今连一个仙王也没有的昆仑神山,根本不需要派来他们七个。
但却没想到,即便如此,神族还是硬生生地斩杀了三位真龙仙王。
其中甚至还包括排名甚高、修为仅次于囚牛与睚眦的龙三子嘲风……
而他的修为,在真龙九子之中,已是前三了。
是以,即便他们取得了最终的胜利,囚牛的心情也不怎么轻松愉快,反而还颇为沉重。
七位战功赫赫的仙王,初至五州,竟然一战折损小半,这险胜不是胜,而是耻辱。
直到现在,一闭上眼睛,囚牛眼前还是能浮现出这几日激战的画面——
金发银甲的神族战士神情坚毅,持剑朝她排排列阵攻来,天空绽开无数剑光、飞射无数神箭,滚滚血精燃烧炽烈,生命符文如虹光般奔涌喷泄,将昆仑山巅映得一片雪亮。
她们组织严密,战法精妙,且又悍不畏死——
不如说,甚至是将战死视作荣耀,若是眼见目标不能达成,更会毫不犹豫地直接自爆,用性命掩护其他神族逃脱离开。
神族是天生的战士——
这句话,直到和她们切实地战斗完之后,囚牛才深刻地领会了它的含意。
“怪不得神族是神圣种族之首,如今看来,如此排位,并不是全无道理……”
她运转仙力,*一面修复身上的伤口,一面疼惜地抚摸灵琴上的数根断弦。
这把琴正是她的法器,之前在星星海还从未损伤过,这次,却被神族的剑锋割得几乎要毁坏。
若有可能,今生她都不愿再与神族战斗了。
简单收殓了一下嘲风三人的尸身,囚牛等人便开始向远在东夷的龙皇报告战果。
囚牛取出一颗莹润的宝珠,从这宝珠中流淌出一面光幕,显现出龙皇的面容。
“……此次战斗,我们总共杀死了几千神族,约占神族数量的九成,只是,还是让一些年少的神族侥幸逃脱了出去,但并不多……”
听着囚牛恭敬的讲述,云重紫赞赏地点了点头。
她扫了一眼几人,立即发现没了嘲风三人的身影:“那么,代价是什么呢?”
囚牛一僵:“……我们也……陨落了三个。”
“嘲风、霸下,和狴犴,是么?”
“……是。”
囚牛等人惶恐地跪下去:“请陛下责罚!”
“不要紧。”
他们相当紧张,云重紫倒是并没有什么惩罚降罪之意,眉目平淡道:“这很正常,我这边也死了负屃与螭吻。”
其实,对于囚牛他们的战果,云重紫丝毫不觉得意外,甚至还颇为满意。
在她原本的预估里,此一战或许要陨落四个仙王的。
没想到,现在居然还少了一个,能做到这种地步,已算不错了。
真龙九子是在星星海里成长起来的,至今未逢一败,也没有见识过神族的厉害,对她们心怀轻视之心,也在所难免;
可云重紫却是再清楚不过的,毕竟连她当年,甚至也险些死在姬宴雪母亲的剑下。
囚牛等人互相对视了一眼,惊讶道:“……那么,也就是说,真龙九子,现在只剩下我们四人了?”
神族强大也就罢了,没想到,孱弱的真凰,竟也能杀掉龙族的两位仙王……!
明明,论肉身与战力,真凰并不如龙族啊。
“不错。”
云重紫颔首:“空缺下的位子,留待占领五州之后再补全吧。”
她将接下来的计划有条不紊地安排下去,“要快些,明白么?”
虽说姬宴雪走出秘境的希望十分渺茫,但也不是全无可能。
她若是突然出来,会是一个大麻烦。
在这些年传递来星星海的情报中,云重紫已经了解姬宴雪颇深,熟知她的修为与性情;
即便是如今的她,对上姬宴雪,也没有必胜的把握。
在星星海历练近万年,云重紫的修为也只是与姬宴雪平齐而已,都是半步神祇。
之后再想向上迈进,修为却如同被卡死一般,不论她尝试什么办法,都只是止步不前。
大道在隐隐地抗拒她成神——
更准确地来说,它平等地抵制一切生灵成神的渴盼。
云重紫怀疑,这又是太一神的手笔,可她也不太能确定;即便能够确定,也找不出解决的办法。
“我们兵分两路,从东西方各自攻往中州,恰呈左右夹击之势——”
云重紫笑了笑,毫不掩饰自己对人族的轻视:
“虽然,攻打中州根本不需要什么战策……仅凭你们四个,也足以横扫五州了。”
实际上,在解决神族与真凰之后,她觉得征服五州的进程就此完成了大半,心中已经不在乎接下来的事了。
“那个佛陀是个冒牌货,已被擒住,不足为虑。”
“等我解开中州与东夷间的屏障之后,在歧大都会合。”
“至于我的第二法身……则由我亲自去联系。”
龙皇的金瞳闪耀着志在必得的光。
“我要真龙的旗帜代替姜周的凤凰旗,在人皇的宫殿上永远飞扬!”
囚牛等人也不禁为龙皇表露出的野心而兴奋起来。
在星星海中,他们曾无数次像现在这样,踏碎一个又一颗年轻的星辰,不论什么种族,都只能在龙焰与飞舟之下发出痛苦的呻。吟;
现在,该是古老的五州,向真龙偿还他们应得的一切的时候了。
龙族与生俱来的征服欲,在真龙的血管里勃勃跳动:
“愿听从陛下调遣,为您赴汤蹈火!”
广袤无垠的万兽山脉里,发生了一番大动荡!
先是不知为何,自几天前起,昆仑神山上便不断爆发巨响、喷发剑光,似在激烈战斗,即便万兽山脉只是昆仑神山的支脉,距离神山实则甚远,也仍能闻见其声。
灵兽们都战战兢兢,惶然无措,不知昆仑神山上到底发生了什么,生怕受到牵连,飞也似的纷纷逃亡了万兽山脉的外围。
但今日清晨,神山上的轰鸣声终于停止之后,灵兽们的心刚放下没几刻,便又被陌生的四个生灵强行驱赶到了一处,若有谁敢不从,当即就会被斩下头颅,用以恫吓。
“他们赶我们来此是要做什么?”
“这到底是怎么回事啊?……”
“那几个人是神族么?——可是,看其发色瞳色,又不像是神族……”
“他们太强大了,至少也是斩己——不,仙人境吧!”
“……”
空地上,无数灵兽密密麻麻地聚集在一起,足有数万之众,都心中惶恐,不断交头接耳,兽群中既有兽吼,亦有鸟鸣。
这些灵兽有天生的敏锐直觉,能感受到那黑发金瞳的几人不怀好意,他们身上的伤痕与浓重血腥气更增加了它们的不安。
他们好像,是从昆仑神山上下来的……
难道,他们竟赢了吗?这不可能!神帝陛下呢?
被逼迫着一起来到这片空地的灵兽,甚至还有万兽山脉的霸主,貔貅,白绒鸟,与石人。
十年前,谢挚为救族人进入万兽山脉,还与它们三个有过一面之缘。
“喂,石头人,”貔貅心里也没什么底,悄声问身旁的石人,“你不是与昆仑神族有关系么,依你看,这些人是什么来头?”
石人摇了摇头:“……我也不知道。”
它是由摇光大帝铸造的不假,可是,它早就与昆仑神山失去了一切联系;它的主人与创造者,更是从未来看过它一次。
“但是,我只知道一件事——”
石头人僵硬滑稽的脸上,浮现了一种压抑极深的恐惧。
“……他们身上,沾着神族的血。”
甚至在其中一个男子的背上,赫然背着神族独有的神弓;
而那,神族是绝不可能对外借出的。
只有一个可能,那便是——
囚牛立在空中,扫视了一圈下方黑压压的灵兽,确定整个万兽山脉的灵兽都被他们赶到这里之后,才朗声道:
“今日将你们聚集在此,是为了告诉你们一件事情——”
“神帝已死,神族已亡,以后你们的主人,将会是我们真龙!”
此话一出,在灵兽群里犹如掀起海啸,每个生灵内心都震荡不已:
有人断然否定:“什么?!神帝陛下陨落了……?这不可能!!”摇光大帝是不可战胜的!
“……这么说来,他们是真龙了?”
也有人面露迷茫,真龙,对现在的五州生灵来说,是一个很陌生的词汇。
修为高与年长者,则对过去的历史了解得更多一些:“真龙……真龙不是早离开五州了么,为什么还会回来?”
“……”
囚牛的话犹如滚油,使得下方的兽群猛地炸开了锅。
她平静地看着他们惊惧怀疑的神情,朝蒲牢点头示意,他便笑着从怀中取出一条覆着银甲的手臂,那手臂被利器齐齐地切断,断面还淋淋地滴着血,随手抛到了地上。
“你们自己看吧!——难道你们还认不出来神族的铠甲?”
有灵兽犹豫着上前,小心翼翼地嗅闻了一下,旋即脸色大变——
……天呐,这的确就是神族标志性的铠甲!制造这种铠甲的神银,只有昆仑神山上才有!
神族被残忍地杀害了!
——而如果神帝陛下还活着,她绝不会看着这种事情发生!
确认了神帝的死亡,它万念俱灰地跌坐在地,又悲又怒地大哭起来:“陛下!”
昆仑神族与摇光大帝是灵兽们的信仰与保护神,现在,这些真龙却突兀地告诉它们,神帝与神族已死,从今以后,它们要被真龙接管了!
“真吵死了!”
睚眦被这哭声吵得心烦,抬手便要将那只灵兽杀死,又被囚牛拦住。
真龙的长女,朝她微微摇了摇头:“不急,先礼后兵。”
囚牛很温和地对下方的灵兽们道:
“好了,我知道你们很难过,但是现在,真龙是你们的主人,你们要听我们的话,自会有大好处与大机缘。”
与大多数喜好华服的龙族不同,囚牛的衣着十分朴素,乌黑的发间只插了一支玉簪,这让她看起来不像人们印象中狂傲不羁的真龙,反而更像一个人族。
“我们会带领着你们,攻打西荒与中州,届时人皇与各部牧首的珍宝,都可与你们分享。”
龙族的大军还在飞舟上,尚未抵达五州;
身为大能者,龙皇与真龙九子的速度远比飞舟快,因此,他们乃是龙族的先行者,实则并无军士可用。
而且,这里不是有现成的消耗品么?
真龙也并不认为,攻打五州,需要龙族的军队。
神圣种族数量稀少,极难繁衍,即便是性淫的真龙,也不例外。
他们至今数量还是只有几千,每一头真龙的性命都很珍贵,不愿随便浪费。
貔貅震惊地睁大了眼睛——
攻打西荒与五州?开什么玩笑!他们会全军覆没的!
而且,她看得很清楚,这青衣女子看似温柔可亲,实则眼底并无丝毫温情。
对这些灵兽,她只有漠视与利用。
在她眼里,它们只是可以驱使的狗,作为主人,偶尔放下身段,好声好气地哄上几句,也无伤大雅。
倘若答应,灵兽们只能去白白送死——她可不认为,在战场上,这些真龙会保护它们!
貔貅强压着怒火,上前行了一礼,尽量恭敬地道:
“感谢大人的好意……但还是不必了。我们在这万兽山脉里讨生活,便已觉得很好,而且,也不想离开故土太远……”
“是么?”
囚牛惊奇似的扬起眉,貔貅与其余的一些灵兽听她语气似有松动,都连忙点头。
“那可真是……可惜。”
囚牛状若惋惜,摇了摇头。
下一刻,方才点头的所有生灵,头颅都滚落在地上。
睚眦收回刀,带出一片血影。
她轻蔑地嘲笑:“好了,这下,你们便能永远留在故土了。”
“还有谁想留?”囚牛含笑问。
寂静无声。
有灵兽幼崽被眼前的血腥场景吓破了胆,极度恐惧地哀哀抽泣起来,又被它同样惊惧的母亲死死地捂住了嘴巴,生怕引来更大的灾难。
它怎么也没想到,万兽山脉最强的生灵之一,貔貅大人,还有其他强者,会在一瞬间之内,全都会头颅落地。
那刀太快太快,快得直到灵兽们的头落到地面上时,还没反应过来发生了什么,犹在困惑地眨眼;
过了几息,它们身后的无头躯体,才猛地喷涌出一道热血的喷泉。
“……”
白绒鸟终于不能再忍受这股铁一样沉重的死寂,祭出一尊古朴庄严的黄铜大钟,其上涌现无数青色符文,飞旋着笼罩在真龙们的头顶,那正是十年前,它从长生世家的王煜手中得来的战利品。
白绒鸟,便是那只爱自称“老夫”的雪白小鸟。
它燃烧无数血精,一瞬间便飞到了百里之外,声嘶力竭的大喊声清晰地传到石人的耳朵里。
“——小石头,快跑啊!!!”
真龙们也听到了它的呼喊,全都笑了起来。
他们并不着急,而是饶有兴致地看着它逃跑。
直到白绒鸟将要逃出万兽山脉时,狻猊才慢慢起身,张口喷出一道火焰。
“轰——”
林木刹那间被燃烧殆尽,更在地面上留下了一道深深的沟壑。
龙焰将空气也烧得犹如岩浆,等狻猊再闭口时,白绒鸟早已化为了一抔灰烬,飘飘扬扬地洒在万兽山脉受伤的大地上,连一点尸骨也没能留下。
“看来它也想留下来。”囚牛笑着点评。
蒲牢的吼叫响入云霄:
“敢逃者死!!!”
在这刻意展示力量的巨吼声中,灵兽们全都控制不住地跪伏在地,口吐鲜血,流泪不止,颤抖战栗。
这是来自血脉的压制……
但神族之前,从来没有向它们展现过神圣种族的真正力量。
它们终于绝望地意识到:
在真龙面前,自己没有拒绝的权力。
早在囚牛开口之时,它们便已经注定了要踏上这艘不撞得粉碎便绝不停止的战船。
而方才的杀戮,则是在立威。
而这立威很有效果——至少现在,万兽山脉的数万灵兽,没有一个再敢动拒绝或逃跑的念头。
囚牛落到地面,走向同样下跪垂首的石人。
她自然能看出来,这石人,与方才惨死的貔貅、白绒鸟,便是万兽山脉中最强大、威严最高的几个生灵,若能控制住它们,也便等于控制住了其他灵兽。
但那貔貅耿介,白鸟奸猾,都不可用,尽早杀掉,也是好事。
只有这个石人,看起来倒是老实沉默,能够认清形势。
囚牛亲切地拍了拍石人,道:“你听龙族的话,这很好……”
她示意狻猊解下背上的神弓,递给石人,让它拿着。
杀完刺头之后,是时候给听话的狗,一些奖励与甜头了。
“从今天起,便由你来统率灵兽大军。”
石人握着那还沾着血的神弓,垂下头去。
“……是。”
白象氏族里,有族人疑惑地叫起来:
“族长,族长,为什么白银甲虫会忽然调转方向,朝南面走呀?”
白象氏族的木屋建造在白银甲虫的背上,早已与它们成为了亲密的伙伴。
这群号称“福虫”的甲虫活过了无数岁月,对危机有一种天然的敏感,甚至逃过了之前的两次神战,也仍然存活。
“诶,祭司大人,您怎么也出来了?是闭关终于结束了吗?”
看到久未露面的白发女人,族人热情地问询。
祭司没有回答。
寒风卷起了她的白发,将她卜算师的长袍也吹得微微鼓动。
十年之期已到,预言中的大难,终于如巨石一般压在人们头顶。
“我要去一趟定西城。”
“告诉翠微,我不回来了,让她不必担心。”
雍部的定西城,依旧如漆黑的巨兽般,俯卧在荒凉的大地上。
这座粗糙沧桑的钢铁城,坐落在大荒最西方,距离万兽山脉最近,如秤砣一般,沉甸甸地压着大荒的安危。
今天,守城巡逻的兵士们仍然恪尽职守,十分警惕。
忽然,他们远远地望到,在地平线上,有滚滚尘土升起——
那是过于多的灵兽们一起狂奔而来,带起的黄沙与土石。
“兽潮来袭!!!”
兵士们立即大声呼喊起来,将这个消息传遍整座定西城:“快禀报蛟马卫首领与牧首大人!”
虽然奇怪于兽潮来袭的时机——往年,都是深冬之时,灵兽们在万兽山脉里找不到食物,这才会涌至人族的聚居地,但兵士们也并未多想,除过有些惊讶之外,也没多么慌张,仍旧如往常一般,镇定地握紧了手中的铁戈。
负责瞭望与观察敌情的兵士,聚精会神地望着远方。
愈看,面色便愈凝重:
“……好大的黄沙,足有数丈高……”
如此大的阵仗,到底来了多少灵兽啊……!
不好,这是一场规模空前绝后的可怕兽潮!
第314章 象允
雍部,牧首府。
姜既望原本正在庭中修剪桃枝,身边一左一右跟着丹朱鹤与火鸦,忽闻门前卫士来报:“报——”
“牧首大人,白象氏族祭司象允求见!”
“……象允?”
因为这个名字,姜既望的手臂在空中顿了一瞬,又很快地恢复正常。
是那个著名的卜算天才,她曾与谢家家主斗法,亦未落败。
而除过这个身份之外,她也是……小挚族中的长辈。
十年前,谢挚离开大荒时,姜既望曾与象允有过一面之缘。
姜既望匆匆整了整衣袍:“快请进来!”想了想又道:“不……我亲自去迎。”
不知象允此次来找她,是因为何事?可是族中遇到了什么困难?
自从八年前,谢挚身死潜渊之后,白象氏族便和谢挚一起在大荒里出了名,人皇还曾派出卫士来捉拿白象氏族的族人,不过被姜既望护住之后,最终也只是无果而终。
虽然如此,姜既望仍然对白象氏族怀着深深的愧疚,这八年来,常常托丹朱鹤给他们送去物资,但自己却再未露过面。
此生,她已无任何颜面再见白象族人。
在白象氏族中,姜既望曾与象翠微相谈甚欢,临走之前,女人还郑重其事地将小挚拜托给她照顾,可是,小挚却……
即便五年前,红山书院悄悄地传信给姜既望,告诉她,谢挚仍然活着,还请她不要愧疚自责,她也仍然不能原谅自己。
——小挚还活着,她固然极欢喜;但是,小挚受过的苦难,却还是切实地发生过。
这一点,永远也无法挽回,也再也改变不了了。
即便有可叫人死而复生的山宝,但小挚,她是真的在潜渊下死过一次了……
每次思及此处,都叫姜既望心中极痛,无法再想下去。
……粉身碎骨,那该有多疼啊。
而小挚,又那么小。
无论如何,那都不是她应该承受的命运——
渊止王女儿的人生,难道不应该是阳光明媚、鲜花盛开的吗?她不是已经为她铺好前路了吗?
当初她带小挚去中州,是为了让她接受更好的教育,修为学识更上一层楼,有一个更光明的未来;
但却没想到,她只是将小挚推到了火坑之中。
她的好心,却办了坏事。
却不知象允此来,可是为了小挚?
姜既望还未迎出门,白发的女人便已走进了牧首府。
她步速很快,在庭院中站定,深深拜下去:“白象氏族象允,拜见牧首大人。”
“快请起。”
姜既望忙上前去扶住她,由于她与谢挚同出一族,她对她有一股特别的亲切。
姜既望还未说出准备好的客气话,女人便已开口打断了她。
“牧首大人,我此来乃是有要事禀告,事关大荒、乃自整个五州的安危,还请您入内一听。”
象允神情郑重,姜既望也不由得随之严肃起来。
她让开路来:
“……请。”。
屋内。
桌上的茶已凉,不再升起一丝热气,但桌前的人并没有任何心思去碰它。
连一向最爱吵闹的火鸦,也察觉到此时的氛围不对,缩紧翅膀,紧紧地闭上了嘴巴。
“……你是说,早在十年之前,便算出来了人族今日将有大难,”牧首的手指轻轻摩挲着衣角,“也即是今年,是么?”
“是。”
姜既望知道,象允绝不会用这种大事玩笑;
而她作为卜算师的水准,则是以卜算立家的谢家亲自检验过的。
她疲倦地叹了一口气,一面脑中飞速思索着那预言会是什么大难,待发生之后,又该如何应对,一面低声道:
“你该早些禀告人皇陛下,这样的话,我们便能早做筹谋,不至于如此措手不及。”
象允却道:“牧首大人,您不明白……”
“未来就是未来,它是不可更改的,生灵为改变未来所做的一切努力,都只能让它变得更坏……”
“而且,您也知道,倘若提早让人们知道,十年后会发生一场撕裂五州的大难,必定会人心惶惶;甚至极有可能,人族先会同室操戈,自己向内屠杀。”
象允的唇边挂着一抹若有若无的冷笑。
她太清醒,太冷静,对一切可能的走向都看得清楚分明。
“——而首先死的,必定是我们大荒人,不是吗?”
“……”
姜既望想要反驳,但却无话可说,只能沉默。
……是的,她知道,象允说的,全都正确。
倘若象允告知人皇,那些事情的确都会发生,不可避免。
即便是她,也无法阻拦。
姜既望沉默了良久,才道:“你说得没错……可是你要知道,说出来,与什么都不做之间,还有很大可供操作的空间,你大可以做些别的事情,来救助世人。”
象允点头道:“所以我来了。”
她拄着拐杖站起身,在桌前盘腿坐下,摆出卜算的器具,将一枚漆黑的圆珠握在手心。
姜既望看着她动作,渐渐明白过来:“你这是要……在我这里卜算?”
“正是。”
象允闭上眼睛。
“请让我为您一算,那大难具体是什么。”
随着祭司话音落下,她手中的圆珠亮起了奇异的星光,像是有无数星辰正在其中旋转,而祭司,即是那个企图抓住星星的人。
这星光继而蔓延到了祭司全身,甚至充斥了整座房间,连姜既望、火鸦与丹朱鹤眼前也满是星尘浮动。
尤其是祭司,更仿佛正坐在一片浩瀚星空之中。
祭司的身体忽而猛地一震,弓起身子,唇角溢出鲜血:“唔……!”
“你怎么了?”
姜既望一惊,又被祭司坚决地止住。
“不要紧……”
她咳着血抬起头,瞳孔上的十字形状亮得惊人,像汇聚了无穷的光芒,竟是在恳求:“接下来,不论发生什么,您都不要打断我……明白吗?”
“……”
顷刻之间,姜既望便猜到了她要做什么。
卜算师窥探天机,于己有损,凡是天资卓绝的卜算师,大都体弱多病、英年早逝——
象允常年闭关,也正是因为少年时锋芒毕露,卜算太多,以至于损伤了身体的根基,这才总是沉眠。
而倘若卜算的事情牵涉越大,便越消耗卜算师的健康与生命,是以卜算师成长到一定地步之后,反而会越来越谨慎,如非必要,绝不轻易出手卜算。
如谢惜自,便是由于卜算出了“龙族入侵,五州大乱,人族几亡。解难者,莲种也”的预言,这才会导致眼盲,寿命也极大缩减——这既是反噬,也是大道对她的惩罚与警告。
而象允当年,卜算得虽没有这样具体,只是算出了将有大难而已,但同样也是一夜白头,青春不在。
而她今日,打算用自己的性命,完成当年未算完的卜算。
姜既望心情沉重,抿紧嘴唇,缓缓退回去,道:“……明白。”
卜算继续。
怎么也淌不尽似的,更多的血从祭司的口中流了出来;紧接着,甚至是七窍。
但她却仍然一声不吭,挺直腰背端坐着,手背上耸起根根指骨,极力忽视肉。体上的剧痛,将圆珠握得更紧,咬牙继续卜算。
姜既望长叹一声,不忍地闭上了眼。
“祭司大人!”
火鸦终于忍耐不住,向前扑去,想要终止女人这燃烧生命的最后卜算,又被身边的丹朱鹤牢牢地禁锢住:“不要打扰她……”
按着自己不停挣扎扑腾的好朋友,鹤鸟看向象允,眼中满是敬畏。
看着一个不畏死亡的生灵时,无论是谁,都不能不自心底生出尊敬。
“倘若你这时候打断她,她的血,就白流了。”
他们不能让祭司功亏一篑。
星光开始不安地跳动,皱纹爬上了祭司的面庞,她的身形也一点一点变得佝偻,喉咙里发出极疲惫的沉重喘。息。
祭司燃烧了自己的全身血精,甚至包括寿元。
“轰”的一声,雷鸣般的巨响轰然响起。
与此同时,屋室内的星光也骤然消散。
……失败了吗?姜既望睁开眼。
她震惊地看到,方才还只如中年的象允,此时已经变得仿佛耄耋老人,身子更是瘦得只剩下一把枯骨。
“嗬……嗬……”
象允艰难地爬向她,她已不能再站起来走路。
仅仅是这样简单的一个动作,便耗费了她的全部力气,让她的呼吸变得更微弱了几分。
“象允!”
姜既望心头巨震,连忙蹲下来扶住她,想要为她疗伤。
但祭司只是摇头。
来不及了。
她慢慢地嘴唇凑到牧首耳边,流下带血的泪来,一字一顿地说:
“……快、跑。”
声音喑哑苍老,含着无限悲哀。
“龙族,要打来了。”
说完这句话,祭司便失去了全部声息,软软地倒向前去。
她已油尽灯枯,耗尽了所有,就此死在牧首的怀中。
“祭司大人!”
火鸦哭出了声,它从前,分明是讨厌这个总是对它阴阳怪气的女人的,但是此刻,目睹她如此惨烈地死在自己面前,还是不能不为之震悚悲痛。
丹朱鹤松开火鸦,深深地垂下头去,表达对象允的哀悼与敬意。
“……”
如捧着一缕烟,姜既望轻轻松开怀中的女人,将她小心翼翼地放在地上。
祭司耗尽血精的的身体,并不比一卷书更重。
“谢谢你,象允……对你所做的一切,我替大荒,替中州百姓,替五州生灵,无比感激。”
没有再多功夫悲伤,姜既望转过身来。
火鸦看到,牧首的面色是前所未有的沉重。
“丹朱鹤,速请城主大人和所有蛟马卫首领前来牧首府议事,让他们即刻出发,不能有一刻延误。”
“是!”
丹朱鹤箭也似的飞出府邸,很快又带着一众人等回来:
“牧首大人,您请的人都到齐了!”
钱进荣一边拿帕子擦着头上的汗,一边气喘吁吁地行礼,牧首催得急,他不敢有丝毫耽搁:“大……大人……您唤我们来……有什么事?”
还没等姜既望回答,城墙上的消息此时也传到了牧首府:
“禀大人,兽潮来袭!!!”
姜既望心下一沉——这并不是兽潮袭击的季节……
她知道,龙族或许已经开始动作了。
“钱城主,各位首领。”
没有更多婉转迂回,姜既望单刀直入,直接开始说自己此次请他们来的目的。
牧首向来宁和舒缓的语速第一次有些快,肃声道:
“无法抵御的大难即将来临,请你们分成几路,尽快带全城百姓离开,去寻找白象氏族,跟着那些银色的甲虫走——”
她看向丹朱鹤,“我的坐骑,会为你们带路的。”
“快,马上去办!”
“遵牧首命!”
尽管并不明白到底发生了什么,但出于对姜既望的信任与尊敬,蛟马卫首领还是齐齐呐喊,继而骑着蛟马领命而去,只留下钱进荣一个人满头雾水。
“大人,这是怎么回事啊?什么大难?您是说,那兽潮吗?”
“不……”
此时其他人已离开,姜既望疲倦地捏了捏眉心,向钱进荣低声告知实情。
她知道,钱进荣虽然胆小,且又爱奉承钻营,但确是可信之人。
果不其然,听完牧首简短的讲述,又看过象允的尸身之后,钱进荣一下子白了脸:“……昆仑神山呐!”
他怎么也想不到,会发生这样的事!
“我也一起去催百姓出城吧!”
钱进荣当即就要转身离开,“大家不明原委,恐怕不愿动身,还在拖拖拉拉收拾行李呢。唉……这可如何是好!这可如何是好!”他不停焦虑地自言自语。
“等等,钱城主——”
姜既望又唤住他。
她走到城主身边,对陪了自己十年的老搭档低声说:“等催促完之后,你也带着家人一起离开吧。”
倘若留下来,只能死;
而如果走,找到那群善于躲避灾难的白银甲虫,或许还能有一线生机。
钱进荣听懂了姜既望的话,不可思议地睁大眼睛,又感动,又仿佛受侮辱似的,嘴唇开始发颤。
“……牧首大人,您这说的是什么话!我怎能逃跑呢?我是城主,必定要和定西城共存亡的,就算其他人都跑了,我也不能跑——这个时候,我怎么能逃跑呢?大人!”
他几乎喊起来。
说完之后,钱进荣才意识到自己的冒犯,定了定神,态度又变得如往常一般低下三四:
“与其让我跑,我倒是想让您带着孩子们离开——您,您毕竟不同于我们大荒人,身份尊贵,是皇室中人,且又修为高强,让孩子们跟您一起走,是最保险不过的了……对,孩子们……孩子们是最要紧的……”
矮胖的中年男人絮絮叨叨地说着,脸上不停往下淌汗,他的心里其实十分慌乱。
钱进荣忽而住嘴,再不说了。
短暂地沉默了一下,再抬起头来时,姜既望看到,他的眼里有些亮亮的东西正在打转,马上就要滚落下来。
“大人,我跟您说句心里话,大周亡与不亡,我不在乎;不管管辖我们的人皇是商君还是周君,或者什么别的君,对我来说都一样——”
“但是,要亡了我们雍部,失了我们的家园,这却是绝不能的,我一定得去跟它们拼一拼,碰一碰,就算是掉脑袋,我也不怕。”
他脸色白得厉害,身子不停地哆嗦,虾子一般地弯下腰去,声音含混,似在呜咽。*
“我知道您看不起我……可是我,可是我,一直以来,都是很敬重您的……”
姜既望扶起了钱进荣,以一种极温和、极郑重的语气道:
“我从来都没有看不起你,钱城主,也没有看不起任何一个大荒人。”
“我也不是什么天潢贵胄,我和你们都是一样的,并无什么不同。”
她抚了抚男人的肩:“你的心愿,我已明白了,接下来,便拜托了。”
姜既望有一种隐约的预感:
今日,大概她与钱进荣,都会战死在定西城外。
目送钱进荣匆匆离开之后,姜既望抬手唤火鸦道:“火鸦,我也有任务要交给你。”
“你立即飞往其他各部,便说渊止王有令,命他们尽快离城,前去寻找白象氏族。”
“不……!我不去!我要留在定西城,跟您在一起!”
火鸦倔强地摇头。
它很聪明,知道姜既望这时让它去办事,绝不仅是为了传达命令,更是为了送它活着离开。
“我真是把你宠坏了……”
姜既望有些无奈地笑了,但眼中却满是温情。
与火鸦相处的这十年间,她也与火鸦有了很深的感情,知道这重情的鸟儿想要陪着她同死,但她又怎能容许呢?
“火鸦,我要告诉你一个秘密。”
姜既望轻声道:“小挚,她还活着。”
“……什么?”
火鸦一下子便震惊地叫出声,紧接着又转为不敢相信与激动狂喜。
“真的吗?您说的是真的?没有骗我?小挚真的还活着?”
“是真的,我可以向你发誓。”姜既望温柔地含笑点头,“这件事,我还从来没有告诉过第二个生灵……”
今天若不是为了让火鸦离开,或许,她至死也不会说。
姜既望垂下眼,轻轻抚摸着火鸦脖颈上的羽毛:
“除过向星罗十六部示警之外,我还想请你帮我找到小挚,告诉她,我一直都很想念她……也一直为我有这样一个女儿,而欣慰骄傲。”
“记住,倘若能见到小挚,你一定要让她尽快离开五州,前往星星海。”
女人的声音低下去,沉重道:“……五州,即将化为血海了。”
“不要再耽搁了,快走。”
姜既望松开手,温和一笑,却不容拒绝。
“——这是牧首的命令。”
“走吧,火鸦,走吧。”
第315章 折翅
此刻的定西城内十分嘈杂纷乱。
得到了姜既望的命令,蛟马卫首领立即兵分几路,急驱蛟马,将尽快搬离的消息通知给城内的每一个人,居民们虽然迷惑不解,但也还是开始老老实实地收拾器物。
在姜既望来雍部的这十年里,她积累了极大的威望,人们相当信赖她的决断,知道她发此命令不会害自己,必定是有内情,因此她才能如此顺利地命人们离开故土与家园。
城中虽然喧闹,但并不人心惶惶,在尽职尽责的蛟马卫首领们带领下,背着包袱离城的人流,甚至称得上是井然有序。
钱进荣急匆匆地来到城中,见有人还在慢吞吞地翻找财物,顿时就急了:
“哎呀!都这个时候了,还拿什么钱呐!赶紧逃命吧!”
他一手托着一块祭灵石,让它帮忙将自己焦急的催促传遍整个城内,又想起了什么,啊呀一声,冲往一个府邸。
“葡萄藤大人!葡萄藤大人!”
平日里,钱进荣绝不敢踏入蒲江兰的宅邸半步,打扰这株暴躁的葡萄藤沉眠。
但现在事出有因,他也管不了那么多了,一进门便放开嗓子,将自己的灵力传入屋舍,刻意让蒲江兰感知到有外人接近。
自从十年前,蒲存敏离开大荒、前往中州继续修行之后,蒲江兰便进入了休眠——
她那时与自己的小徒弟初通心意不久,不大能接受与恋人分别;
此外,也觉阿蒲离开之后,日子陡然变得殊无意味,于是才选择如此。
不过她的沉眠并不深,偶尔也会醒来,特意舒展身体。
便如此时,很快就在钱进荣的呼喊声中悠悠醒转。
“怎么了?”
明艳的紫衣女人懒洋洋地出来,叉着腰颇不耐烦:“钱城主,若不是我的阿蒲回来,便不要吵醒——”
她的话还没说完,便瞧见钱进荣的圆脸上惨白的脸色,顿了一顿:“……你这是怎么了?”
“葡萄藤大人,没空再多说了,您快跑吧!……”
钱进荣快速地说了一下原委,擦了一把汗,朝蒲江兰拱拱手,心知这恐怕是两人见的最后一面,到底还是忍不住滚了几滴感伤的眼泪,叹道:
“大难在即……您……您自己多保重!”
说完,便又头也不回地奔出宅院。
他还有许多事要办要安排,姜既望是牧首,只负责决策,而他作为城主,则是负责具体执行的副手,需要操心许多细节。
“哎……!”
蒲江兰从没见过这个总是点头哈腰的圆滑男人这样慌乱过,他临走时深深看她的那一眼,让她的心也跟着乱起来。
……这都是怎么回事?
什么龙族?难道外族攻来,神族竟会不保护他们吗?姜既望,姜既望她凭什么就如此确定,她……
蒲江兰心乱如麻,她怎么也没想到,自己有一天被人唤醒之后,听到的不是阿蒲归来的消息,见到的也不是长大的阿蒲,而是一个灰头土脸、面带悲色的钱进荣。
同时,她又立即想到——
如果龙族归来,其野心绝不仅限于一个贫瘠荒芜的大荒,真正的目标必定是——
富饶昌盛的中州。
这不行,这不行!……她的阿蒲还在中州没回来!
她得去找阿蒲。
一瞬之间,蒲江兰便做出了决定。
女人沉默地戴上面纱,抽出自己的本命藤蔓,浑身翠光弥漫。
就算是死……她也要见她的阿蒲一面,这才能死得心甘。
钱进荣刚冲出蒲江兰的府邸,奔出去没多远,在街道上忽而又被人伸手拦住:
“进荣!”
街上人极多,钱进荣正全心全意地盘算着该如何将城中人安全送出去,根本顾不得去往四周看,没料到这时有人还不去逃命,竟会突然会唤住自己,还有些茫然,“嗯?”了一声,才分辨出来人的声线。
“进荣!”
粗大健壮的大荒女人立在他眼前,见他神情呆愣,又唤了一声,忧心忡忡地看着他。
是钱进荣的妻子。
“啊——阿赤,阿赤,是你……”
看到自己的妻子,钱进荣一下子呆住,张了张口,不知道该说什么好:“你怎么来了……”
他还以为,阿赤早已跟着人群一起出城了。
他们的独子德发不在,家中器物也不多,阿赤又利落能干,应当——
“进荣,你跟我说实话,到底怎么了?”
他们夫妻之间,看似钱进荣修为与地位更高,实则基本是阿赤说了算。
这个目不识丁的妇人,其实是钱进荣的主心骨,他完全围着她转,见到她之后,才能心安。
便如此时,街道上一片喧哗混乱,而她却十分镇静,平心静气地询问自己狼狈的丈夫,到底对自己有何隐瞒。
钱进荣终于抑制不止心中的恐惧,上前紧紧抱住她,哭道:“阿赤,我今日……我今日大概要死了!”
他颠三倒四地倾诉了几句,这才感到心下稍安,恢复了几分:“我死了并不要紧,我只是……我只是担心你,和我们的发儿……”
钱德发还在天衍宗求学。
这十年间,他一直都只是隔几月才寄一封信回来,向父母报平安而已,内容写得十分轻松简短。
对这场大难究竟会发展到什么地步,钱进荣其实也并不确切清楚,他只是心中一片混乱地祈祷:
昆仑神山啊……就让这一切都停止在雍部,绝不要走出大荒,波及到中州,伤到他们的发儿……
这样的话,他死也觉心安了。
就算战火不幸蔓延到中州,只盼……只盼云宗主能够力挽狂澜。
听完丈夫断断续续的讲述,阿赤差不多明白发生了什么。
她却笑起来,扬手一拍钱进荣的肩膀:“进荣,你真胆小!这可不像个大荒人!”
女人拍拍手,身后站出数百个男女,都手中持着武器,年轻力壮,坚定沉默。
他们也从此次动员离城的急迫,与城主焦急凝重的神情中,敏锐地嗅出了不同寻常的气息。
大荒人尚武,怎愿轻易逃离。
“他们是我来时路上碰见的,猜到定西城将有大难,不愿逃难离开,想留下和军士、和蛟马卫首领们、和牧首大人一起守城。”
“我听了很高兴,便替你做主,将他们都带过来了。”
“你们……”
钱进荣茫然地扫了一眼这些年轻人,回过神来,怒气冲冲地责备道:“不行……!这简直是送死,送死知道吗?你们快走,快走!”
“不,城主,我们不走!”
谁知这群年轻人却毫不松口。
大荒之中,雍部人素受轻视,常常被嘲讽地呼做“煤锭子”与“石头蛋”,他们的性情,的确也如石头一般刚强倔强。
“我们是定西城的儿女,誓与雍部共存亡!”
伴随着这声齐齐的高呼,更多的人也停住脚,加入了进来。
他们也不愿走。
“城主大人,我也要留下!”一个人扔下肩上的包袱。
“我也要与大家一起死战!我家中的老幼都已经出城了!”
“定西城在兽潮中保护了咱们这么久,咱们也是时候该保护它一次了!”
“就算我们打不过,可我们的尸体,总算也能绊住敌人的脚不是?”有人爽朗地笑。
“大荒人永不投降、永不逃亡!”
“我们同生共死!”
“……”
“啊……”
凝视着这群可爱又可敬的同胞们,钱进荣眼眶发酸,热泪直在眼中打转。
“好,好,好……”
“我钱进荣……为能做你们的城主而骄傲……”
他连叫了三声好,哆哆嗦嗦地摸上脖颈上的金项圈。
这金项圈,其实是数年前,他花了许多钱财打给他的儿子的。
那是中州孩童佩戴的饰品,他少年时在天衍宗见了,暗暗记在心里,想,以后他的孩子,过得也不能比这些中州孩子差,中州人有的,他的孩子都要有——即便,即便他是一个大荒人。
只是后来,钱德发少年叛逆,逐渐对父亲陪笑的姿态感到厌烦,在一次激烈的大吵之中,更是将这自幼佩戴的金项圈摘下,狠狠地摔到了地上,发誓自己从此再也不要戴。
钱进荣当时又气又心疼,却也不舍得让这项圈浪费,于是默默拾来,套在了自己的脖子上。
这一戴,就是十几年。
——而那无形的项圈,他又戴了何止十几年?
其实钱进荣原本并不姓钱,而姓鼠,少年时去中州,因为这姓,他曾受了许多讥讽嘲笑,因此才将姓氏改成了钱。
而进荣这个并不像大荒人的名字,也是他后来特地请读书人为他改的,他当时在好几个名字里徘徊了许久,这才审慎地选了进荣。
他觉得进荣,即是“光荣地前进”的意思,自认为满含期冀与祝愿。
这么多年来,他的确前进了许多,硬是一路熬到了一城之主——
可是,这前进真的光荣吗?
他失去了他的来处,甚至背叛了他的氏族。
少年时奚落他的中州人好像又站在了眼前,钱进荣将口张了又张,起先有点胆怯,声音很小;慢慢才鼓起勇气,声音渐大:
“我……我不叫钱进荣……我是……来自金钱鼠氏族的鼠进荣……”
“去我中州皮骨,还我大荒心魂。”
鼠进荣闭着眼睛仰起脸来,热泪自颊边滚下。
这句话,仿佛已经朦朦胧胧地存在他心里太久太久,直到临死前,他才终于将它说出口。
但是不晚。
什么时候,都不晚。
他摘下脖颈上的项圈,重重扔在地上。
“定西城的儿女们,随我一道御敌!”
牧首府中,姜既望也整好了衣冠,将渊止剑仔细地佩在腰间。
她今日穿得极朴素,腰系白绦,一身素服,眉目也清淡,像是在为谁服丧。
姜既望取出一支华贵的发簪,不自觉地扬唇一笑,抬手将它佩戴在自己发间。这是与她身上的装扮,唯一格格不入的首饰。
那是数年前,谢挚在歧都西市的金蟾店铺中,为她买的一支真凰发簪,极其珍贵罕见,甚至连人皇也没有。
但那傻孩子,却为她买来了。
也不知她当时花了多少钱……
姜既望温柔而又无奈地摇头,但还是认真将谢挚的心意佩戴好。
走到庭院中的桃树前,谢挚当年为她吹箫合伴的场景还犹在眼前,少女跑着种下的那枝从金乌梦灵中带出来的桃枝,如今也已经长成了一颗枝繁叶茂的桃树,将阴影投在树下仰首的牧首脸上。
姜既望抬手摘下一片桃叶,贴身放在自己心口前。
她走出府邸,脚步却一顿。
……府外正站着千余男女,领头的则是钱进荣与各个蛟马卫首领,在拂动的风中一动不动地立着,有的人的武器甚至只是一把最普通的猎刀,仿佛一座沉默的钢铁城墙,又如河水中顽强的坚石。
“……进荣,这是怎么回事?”
鼠进荣忙上前,附耳对姜既望解释一番。
“大人,孩子们也是好心,您就……答应他们吧!”他最后这样请求。
“……”
姜既望看了自己的搭档一眼,有些惊奇地发现,这中年男子的脸上头一次褪去了谨慎卑微的神情,像是放下了什么心事,眉宇分外开朗舒展。
她将目光转向面前的人们,人们以同样坚定的力度凝望他们的牧首,紧紧地盯着她,生怕她要拒绝。
“也好,也好。”
牧首却只是轻轻地笑起来。
她看到,在他们汇聚在一起的目光里,有一条宽阔的河流正在流淌。
这正是她少年时为之魂牵梦绕的大荒。
女人率先迈步朝前走去,“各位,请和姜某一起来吧。”
鼠进荣擎着姜周的凤凰旗,紧随其后。
在牧首与城主的身后,则默默地跟着自愿留下守城的千余大荒人。
在今天之前,他们只是最平凡的一个大荒人,任何人也可以欺辱;可在今天,他们是令大荒骄傲铭记的勇士。
走到城墙边,兵士向他们举戈行礼。
姜既望朝兵士颔首,问道:“还有多久?”
她问得相当模糊,但兵士却一下子懂得了牧首在询问什么。
“……回大人,”他满脸汗水,十分紧张,低声答:“还有一刻钟。”
还有一刻钟,兽潮便会涌至定西城。
“好,我知道了,辛苦你们了。”
姜既望等待了片刻,估算着时间差不多之后,镇静地命令:
“打开城门吧。”
她希望能在城外战斗,这样的话,或许还能稍微保全一些这座古老的城池。
城门打开,他们走出城外。
漆黑的巨城在他们身后微微发颤,仿佛也在哀泣。
姜既望立在队伍最前方,等待着兽潮的来临。
到了此时,她才惊奇地发现,自己的心情竟然十分平静,甚至还有一种微不可察的……放松与解脱感。
她并不怕死,对于死亡,甚至还有些隐隐的期待。
死之后,她便可以见到她的亡妻崔桃了,这对她来说,是一件很欣慰的事情。
她这一生,都在被责任所束缚,先前,她是人皇的长女;之后,她是人皇的姑母与渊止王。
可是,她从来没有仅仅是姜既望过。
走不出的歧大都,逃不开的中州,悲哀的渊止王。
兽潮出现在了地平线,终于可以用肉眼观见了。
看着那滚滚尘沙,姜既望忽而想到了很久之前的旧事。
那时她的母皇尚未陨落,她还是皇女,夺嫡之争日益激烈,她深感厌烦,于是自请离都,前去镇守边疆。
驻守地是一个寒冷的北郡,在赴职的路上,她与妻子崔桃共坐于丹朱鹤所拉的飞辇之中,窗外风声呼啸,窗内却暖融融的,两人下棋煮茶,十分惬意。
她那时还尚未向崔桃明确地告知心意,但已在日夜相处中喜欢上了这个明媚可爱的姑娘。
她准备,等到北郡之后,寻个合适的时机,再向崔桃告白。
崔桃又下输了一局棋,正要嘟着嘴说自己再也不和姜既望下棋了,她总是下不赢,不经意间往窗外一瞥,忽然惊喜地叫起来:
“既望,你看,外面下雪了!”
年轻女人欢喜地掀开帘子,夹杂着晶莹雪花的冷风一下子便“呼”的一声灌入飞辇。
姜既望连忙为她披上外衣:“小心,太冷了……”
崔桃却不在意,只是捧着脸,眼睛亮晶晶地看着辇外飘舞的雪花。
姜既望便也安静下来,温柔地赏妻子眼中的雪。
……
那是她一生中,最快乐的时光。
即便是在很久之后的今天,她也常常拿出来回味。
而眼前飞扬的尘沙,看起来,正与姜既望记忆中的大雪一般。
只是在那尘沙之上,还有四团金光正在闪耀。
真龙毫不掩饰地释放着强大的气机,嘲笑藐视渺小的人族。
姜既望默不作声地拔出渊止剑,迎了上去。
一只只有一只翅膀的美丽鸟儿在她身后倏然伸展开洁白的羽翼,昂首发出清澈的长鸣。
那是姜既望的大道图景,残翼鸟。
风吹起了姜既望的长发与腰间的白绦。
空中的睚眦举起了手中的长刀。
她走入了那漫天风雪,白袍一步步没入尘沙之中。
“桃娘,我来陪你了。”
神石粉碎,鹤鸟翅断,饮血于此。
真龙们驱使着兽潮,仍在踏着鲜血前进。
景部安康城外,守城的将军被蒲牢踏碎胸膛,犹在流泪呼喊:“陛下快逃,陛下快逃……!”
益部永乐城,一个白发苍苍的老人平静地披上盔甲,朝东再拜。
“文死谏,武死战,老夫今日……也算死得其所了。”
泰部魁星城,英武的女子浑身鲜血淋漓,不断朝狻猊射出箭矢,在临死之际,毅然决然地将身躯炸得粉碎。
“我便是最后的箭!”她笑着说。
和部的临昌城,正在龙焰中燃烧!
防守已破,看着无数民众一瞬死去,男人流下血泪,痛悔不已:“我只恨没有听渊止王上的话,让大家及时离开……”
他颤颤巍巍地举起剑锋,割断了自己的脖颈。
中州歧大都。
这几日,城东青钟几乎一直都在长鸣。
每一次被敲响之时,歧大都的民众都会惶惑地驻足聆听,不知这次又有哪位大能死去。
“雍部定西城沦陷,渊止王姜既望陨落!”
“再报,景部安康城沦陷,平荒侯陨落!”
“益部永乐城沦陷,焚寂候陨落!”
“泰部魁星城沦陷,震沙侯陨落!”
“和部临昌城沦陷,怀风侯陨落!”
“……”
“……”
五日之内,龙族驱兽潮,连破西荒一十三城!
牧首战死的消息不断传来,人皇的大殿上陷入一片死一般的寂静,连温度也仿佛冰寒无比。
人皇于皇座上端坐,神情为天子冠冕垂下的玉旒所挡,面容笼罩在一片浓重的阴影当中。
没有一个臣子敢于在此时开口,触怒姜晦之。
第316章 博弈
然而,即便畏惧人皇之威,但还是有人不得不站出来。
“陛下,渊止王上之事……还望您节哀。”
老臣深深弯下腰去,语调沉痛:“大难将至,当以国事为重。”
姜晦之默然一瞬,低声道:“朕知道。”
当姜既望的死讯传到歧大都时,许多歧都民众都禁不住落下泪来,举起燃烧的香烛,自发走上街道。
袅袅青烟盘旋在人们悲痛沉默的脸庞上,想要为渊止王与牺牲的将士们照亮归乡的路途,如同蜿蜒的长龙。
百姓总是牢牢记着真心对他们好的人,总也不忘。
他们不会忘记,是谁在正音之战后稳定局势,重建秩序,一点点耐心修复残破的中州;
又是谁力排众议,坚持建造调云塔,驯服了天灾,从此,只有富饶与安宁在中州的土地上流淌。
从今以后,再也听不到金吾卫们尊敬的齐声呐喊,“渊止王上驾到,让调云塔照亮歧大都!”了。
姜晦之同样对姑母去世的消息感到恍惚。
刚听到姜既望战死时,人皇霍然起身,头一次失去了帝王应有的镇定冷静。
姑母,陨落了……?
——但是奇怪,姑母,怎会死呢?
姜晦之怎么也没想到,有一天,“渊止王”三个字,会和陨落组合在一起。
她不应该永远担着她的贤王之名,像一个于公于私都永远完美无瑕的典范一般存在着,温和而隐忍地微笑着吗?
自她登位以来,姑母的阴影一直笼罩着她,或远或近,从未离去。
姜晦之曾千百次想象,自己会怎样使这阴影消散;但却从未想过,姑母的一生会如此落幕。
她的确忌惮她过隆的声名与威望,不认可她过于仁慈的手段与政策,厌恶她完美得不像真人,更厌恶她仅仅是存在着,便在时刻提醒着她的得位不正,也让她想起少年时那个眼见亲长死去、却无能为力的自己。
她想过要将姑母拉下神坛,剥去她的职位,褫夺她的王号,将她打入大狱,告诉世人你们敬仰的渊止王上也不过如此;
在谢挚还在歧都求学时,她甚至还曾兴奋地幻想过,若姑母亲眼见到自己折辱她的义女,该会有何反应……
可她唯独没想过,要让姑母死。
那个许多年前温柔地俯下身,在王府的废墟中牵起她的手,将她一步步护送上皇座的女人,她自青年起便视作大敌的渊止王,她曾以为永远不能战胜的姑母,竟然就这样平淡地、轻易地死在了西荒最西方。
姜晦之几乎有一种荒诞与不真实感。
她还没看到姑母对她俯首称臣,她怎么敢先死?
她怎么敢。
她是人皇,中州最尊贵的生灵!可是姜既望,并没有拿她当人皇看待。
面对她这么多年的挑衅与示威,姑母是否从未在意过,看向她的目光无奈而又失望,唯独不像是在看待敌人,只如同长辈看着一个无理的少女?
她终究还是没能赢过姑母。
这场她斗得兴致勃勃的棋局,从头到尾,都只是她一个人的闹剧。
姑母甚至根本都没有执起棋子,更没有落座——
她的心,总是在王妃崔桃,与西荒上。
现在,姑母更是以壮烈牺牲,强行终止了这场漫长而又隐秘的较量。
姜晦之知道,她永远也无法胜利了。
“为守卫国土,姑母与众将士壮烈成仁,这是国丧……朕心中,也极感悲恸。”
姜晦之甚至还有空分神,不无嘲弄地想到,姑母就连死,也如此完美光荣。
她将心神集中到眼前最紧要的事情上,不再去想姜既望:
“龙族势头迅猛,不日便将尽占西荒,向我中州进军,众卿家可有何应对之策?”
沉默。
大殿中的大臣们一个个都垂首耷眼,奉笏端立,恨不得连呼吸也屏住,唯恐引起人皇的注意与发问。
见此情景,人皇不由得轻蔑地冷笑了一声。
她抬指,目光晃了一圈,漫不经心地在那将头埋得最低的大臣身上停住:
“你来说。”
“……?!”
那人一下子惊讶地抬起脸,想不到自己如此不起眼,人皇竟会头一个命他开口,擦了一把冷汗,但也不得不颤声应:“……微臣……遵命。”
他字斟句酌,谨慎地分析局面道:
“龙族大军势不可挡,据传来的战报,他们应当足有四位仙王;而那位传说中初代龙皇的女儿,青皇紫帝,至今还尚未现身……”
“想必,”男人艰涩地吞咽了一下:“她应当至少也是个仙王,更或许,已至半神之境,与摇光大帝平齐。”
说到这里,他微微停住,悄悄抬眼,去探人皇的神色,想观察人皇是何反应。
人皇不辨喜怒,只是道:“接着说。”
于是他不得不接着讲下去:
“……这是敌人的战力。”
“而我中州之中,云宗主为仙王,孟夫子次之,为圣人;西荒有摇光大帝,乃是半神,她为人素来最是傲慢自负,绝不能容忍龙族于五州作乱,但西荒五日连破十三城,昆仑神山并无一丝声息,若臣所料不错,她大概……已死于龙皇之手。”
“东夷又有佛陀,同样也是仙王,手下更有十八金身罗汉,但我中州与东夷素有仇怨,料想他绝不会出手相助,不仅如此,还须提防他趁机作乱;而即便相助,佛陀也绝非龙族的对手。”
“概而言之,彼有四位仙王与一位半神,更有不知何时降临的龙族大军;
而我中州,却只有一位仙王与一位圣人,虽亦有百万军士,可在龙族军队面前,则犹如马踏群蚁,并无一战之力。”
随着大臣的一句句分析落下,大殿的空气仿佛都冻结。
大臣更感到,人皇的紫眸深深地凝视着他,给他带来一股莫大的压力。
但他还是坚持着,将最后一句话说出来:
“……并且孟夫子,也已经很老了,不知今日,尚能战否。”
没料到此人看似卑懦,实则如此大胆,竟敢公然暗示九轮圣人已经老朽无用,大殿中一片哗然,掀起了一阵无声的波浪。
大皇子姜涯更是直接冷声道:“夫子虽老,但也能与敌一战,就不劳阁下担心了。”
自从八年前,三皇女姜契受谢贼蛊惑,擅开护城大阵,放谢贼出逃之后,人皇震怒,夺去了她的一切尊荣。
纵使姜契从风暴极境历练三年,终于艰难归来,但也再不复当年与皇兄分庭抗礼之势,至今也不过是一个金吾卫小统领,闻者无不为之扼腕痛惜。
而今日,人皇召群臣议事,还特地命自己的皇子皇女一同旁听。
自三妹自毁前程后,于夺嫡路上再无对手的大皇子春风得意,敢于直接呵斥这口出不敬之言的大臣,但姜契却只是默默地回首瞥了一眼,便再无他话。
这几年的磨砺,使得这个曾经以温文出名的皇女变得沉默,也愈发稳重成熟。
人皇抬手,制止了大殿中的哗然之声。
她前倾身体,语气柔和,带着鼓励,仿佛极感兴趣:
“既然形式如此严峻,我中州危在旦夕,几无破局可能,那爱卿以为,朕当如何决断?”
听人皇似乎语带欣赏,那大臣不禁心头一喜,拜伏在地。
“臣以为,这场战争,我们绝打不胜,若要强战,整个中州都会化为废墟,陛下仁慈爱民,自然绝不忍见此惨状。”
“不若忍辱负重,先示敌以好,稳住他们,保全中州,之后再从长计议。”
人皇的笑容愈发和煦:“哦?好一个从长计议……却不知朕该如何保全?”
大臣顿了一顿,飞快地朝周围的同侪瞧了一圈,到底还是感到有些耻辱,也明白自己将要说的话不会为常人所容,不自觉放低了声音。
“……撤军,割西荒,以献龙族。”
此话一出,群臣登时为之惊怒!
文官们摇首:“割地求和?这绝无可能!”
甚至有武将已对那大臣怒目而视,仿佛随时要冲过去,将他一拳打倒在地。
“求是求不来和平的!”
有大臣直接下跪,恳切道:“陛下,大战在即,此人却助长敌人气焰,灭我中州之威,其用心不可不谓至毒,伏惟陛下深察!”
更有须发皆白的老臣怒发冲冠:“荒唐!我大周立国数千年,未尝有今日之辱!”
“……”
人皇微笑着看着下方一片群情激奋,直到众人的怒火已如沸水,才喝道:“姜涯姜契,何不将他拿下!”
“儿遵命!”
姜涯姜契同时应声,扭身将那大臣按倒,递交给金吾卫。
“拖下去,赐斩首。”
直到男人被金吾卫干脆利落地拖出大殿,他声嘶力竭的大喊声还能隐隐听见:
“陛下,我们真的打不赢的!倘若您硬要抵抗,中州将会十室九空!臣死了并不要紧,唯愿您熟思之!不要逞一时之气啊,陛下!……”
人皇厌烦地皱眉:“让他闭嘴。”
男人的声音戛然而止。
他的头颅,应当已被金吾卫斩于白玉阶之上。
“陛下——”
殿中群臣被人皇的雷霆动作吓得愣住,纷纷跪倒在地。
姜晦之缓缓地抚平衣角,紫眸扫过下方这些诚惶诚恐、各怀心思的人。
是的,她的确是人皇,大周的天子,可是她的臣子,并不总和她一条心,甚至常常还站到她利益的对立面去。
杀死一个大臣,对她而言,并不能带来一丝触动,她真正的目的,是用他的言语来试探,再他的鲜血来杀一儆百。
这金碧辉煌的宫殿上有那么多人,每一个都看起来如此道貌岸然,批驳求和之论时更是义正言辞,可她知道,他们当中有许多人,打的和那被处死的大臣是一个主*意。
——求和。
人皇眼神更冷了几分。
或者更差——
逃跑。
能站在这里的人,没有一个看不清当下的局势,根本不需要他人再多分析;
也没有人比姜晦之更清楚,这场战争,大周与中州绝不会胜。
但是,尽管如此,她姜晦之绝不求和,也绝不逃亡。
这些人,平日里享尽了尊荣,也休想逃。
驭人如驭马,有时需要麦草,有时则需要血淋淋的鞭打。
而此时,人皇便举起了手中无形的铁鞭,将敬畏与恐惧抽在群臣的脊背上。
她缓声道:
“西荒与中州,实乃唇齿相依,一者亡,则另外一州也必不能活;
若割去西荒,则我中州的西郡,会如待宰羔羊一般,毫无防备地袒露在异族面前,即便龙族收取西荒,同意求和,就此收手,可我中州,也自此永远不能摆脱随时被侵略的恐惧与担忧……”
而这,无论哪个君王,也无法忍受。
“这种情况,朕绝不能容许发生。”
嘲弄的冷笑再次爬上了人皇的面庞:
“——更何况,龙族如何能够答应求和?”
中州唾手可得,这时却要龙族硬生生地止住攻势,将已含在口中的肥肉再吐出来,可能吗?
若她是龙皇,也绝不会答应,只会对被征服地的软弱报以冷嘲。
她站起身,扬声道:“这是割肉饲虎,燃己取暖!”
“将肉抛给恶狼,绝不能终止野兽的进攻,只能让他们尝到鲜血的滋味,由是愈发疯狂。”
“……我大周宁肯灭亡,也绝不割地,绝不求和,更不逃亡!”
人皇面孔阴沉,但却说得狠厉决绝,而又掷地有声。
寒光一闪,人皇竟是抽出一把短刃,割破了自己的手腕。
鲜血在女人腕间淅淅沥沥地淌下:
“朕今日在此立誓,姜氏儿女,不论老少,都必将死守中州,以死报国!”
她回身一掌将皇座击得粉碎:“今后再敢言求和者,有如此座!”
宗室们都心中震动,终于明白过来,人皇今天唤自己来,是为了做什么。
姜契第一个应和人皇,沉声道:“姜契与中州共存亡,不和,不降,不逃。”
“儿永远跟随母皇!”
姜涯回过神来,也忙不迭地立下大道誓言。
连年纪最小的小皇子姜阔也郑重地立誓道:“阔儿也绝不跑!”
他已不是八年前那个犹带稚气的天真小少年,但眼眸仍然清澈明亮。
姜停云也表了态,论起来,她也是当今人皇的姑母,她是姜既望的妹妹,因为行事过于放荡不羁,甚至没能被先帝封王。
“……”
“……”
宗室的一声声誓言落下,人皇满意地叫了一声好,继而如豹子一般虎视眈眈地望向殿中。
“众爱卿呢?”
女人眼中微动的杀意太过明显,群臣之中虽然有些人心中并不情愿,但此景此景之下,也不得不硬着头皮一一立誓,发誓与中州共进退。
“崔家上下,若有敢逃亡者,立毙!”
“臣,廉子淑,愿誓死追随陛下!”
“……”
“……”
不一会儿,殿中大臣已经尽数立誓,只有谢家家主谢惜自还没有动静,如听不见一般,照常端坐着。
群臣入殿奏事,皆须肃立,唯独谢惜自有座位。
明面上,是人皇体恤她的体弱;实则,人皇是尊重她身后的谢家。
“谢家主可是有何顾虑么?”人皇微笑。
“并无什么顾虑。”
清瘦的女人却不惧怕人皇,只是弧度很小地摇了摇头。
“我有件事想要告诉陛下——”
白绸蒙着女人的盲眼,只露出精巧如瓷的下巴,与薄而苍白的两瓣唇。
她朝人皇微微欠身,平静道:“狐族造有飞舟,可以离开五州,前往星星海。”
不顾众人面上一瞬腾起的惊色,谢惜自接着道:
“我已向狐君购得了千余飞舟坐席,陛下可拣选天资出众的年轻人,让他们乘飞舟避难而去,以此保全性命,再延人族火种。”
“如此,即便龙族杀尽五州人,人族也不算全军覆没了。”
人皇猛地沉下了脸。
她没有想到,这寂然近千年的谢惜自,这仿佛对所有世事都漠然冷淡的谢惜自,竟然对现在发生的一切,都并不意外。
一瞬间,人皇便明白过来——
谢惜自早就算到了龙族入侵。
她早就知道中州会败,她早就做好了准备,向狐族购买了活命的机会,她甚至还特地耐心地等待着,一直等到殿中所有人都发誓死战到底,再无逃亡的机会之后,这才平淡地将此事说了出来。
她手里攥着的不是飞舟的坐席,而是千余条可以从大战中活下来的性命。
人皇冷冷地盯着谢惜自:“谢家主神机妙算,可有算过自己的死期么?”
长生世家的家主甚至比人皇要更加恼怒——
这个该死的谢惜自,若她稍微再早说一刻,他们便不会,便不会……
可是现在,誓言已立,他们已经……跑不掉了,只能为五州陪葬。
追悔莫及涌上了家主们的心头,最终化为盛烈的怒火。
她是故意的!她想看着他们死!
“谢惜自,你好歹毒的心肠!欺君罔上,该当何罪?!”
谢惜自对他们的激愤视若无睹,对人皇道:
“陛下,在殿众人都已立下大道誓言,不可更改,我以为,乘坐飞舟离开的人,应从天衍宗、红山书院与白泽圣地当中挑选,他们年少有为,才是人族的希望。”
“哼!”崔家主冷笑:“这其中,想必定然有令爱的身影了!”
“敢问谢家主,留下来共卫中州的人,也包括你的女儿,谢家红莲谢灼么?”
八年前,当时的中州第一天骄宋念瓷虽然因心魔而就此沉寂,但谢灼很快便代替了她。
她以一种奇快的速度不断破境进阶,今年不过二十余岁,便已至斩己,堪称绝世天才。
因为这个尖锐的问题,谢惜自微微沉默了一瞬。
然后盲眼的女人轻轻地笑。
她吐字清晰,一字一顿,残忍地答:
“是的,也包括我女儿。”
“至于我的死期——”
谢惜自转向人皇:“虽然卜算师有一条默认的规则,便是不算自己的命运,但我可以向您保证,我与谢家人,都会死在保卫中州的战役当中。”
“陛下,我立誓。”
“……”
得到了谢惜自的保证,人皇终于敛去了眸中的冷意。
她知道,倘若谢惜自要与她作对,她大可以在群臣尚未立誓时,便率先坦白;
更或者,她也可以私下将此事告诉众人。
这样导致的结果只有一个:
最终决战尚未正式开始,但长生世家已经纷纷逃遁而去,使得军士丧失斗志,民众慌张失措,对人皇而言更是极大不利。
可谢惜自没有这样做。
那便说明,在大体上,谢惜自还是站在她这边的。
她有此举,如她所说,只不过是想为人族留下些许火种,不愿所有人族都被这战争的烈焰烧得尸骨无存。
中州必败已成定局,军士与民众愿意死守家园,可朝堂上这些衣冠楚楚、地位尊崇的蠹虫,却并不一定与军民一心。
姜晦之知道,今日若不是她以势相逼,恐怕殿中有些人便会当场抗命。
“谢家主的建议,朕知晓了,此事便交与云宗主、孟夫子与白泽主上去办,他们三个是公认的公正无私,拟定人选时,必定不会徇私舞弊。”
“——众卿家可有异议?”
自然是没有。
中州还有谁,会比这三位生灵更能担当此项重任呢?
人皇满意地笑了起来。
这是她今日头一次真心实意地笑。
总体而言,今天虽然有谢惜自这个小变故,但形势,大致还是按着她的筹谋走的。
“无论如何,现在,我们都只有一条路可走了——”
“那便是死战到底。”
她将早已计划好的安排镇定自若地布置下去:
“镇国将军姜朔镇守鼓龙瀑布,那是中州与西荒的交界,也是我中州的第一道防线。”
“请孟夫子与老祖们出山,速往西郡,为第二道防线。”
人皇深深地吸了一口气,低声道:
“……至于其他人,如云宗主,如朕,如宗室,乃是大周最后的防御。”
“我们会坚守在歧大都城外,除非我等皆死,否则歧大都便不会破。”
“废除出入郡限制,用调云塔通知民众,叫他们尽量向东迁徙,亦可随心而动。”
大周已经保护不了它的人民了,民众们只能在大难中自己逃命,这无疑是身为君主的耻辱。
但在那之前,她要与恶龙做最后的搏斗,将人族的尊严与勇气刻在敌人心底,叫他们永远也不能忘怀,也要为本族年轻天骄的撤离……争取充分的时间。
第317章 去留
人皇的命令一经发出,大周上下立即飞速运转起来。
“快些!不要再拖拉!龙族随时都会打过来!”
中州西郡,在军士的不断催促下,百姓背上家私,一步三回头,惶惧不安地踏上了离家的路。
这是他们人生头一次离开生长的地方,绝大多数人甚至从未走出自己所属的县域。
但今天,他们却不得不洒泪告别故乡,拖家带口地向东方迁徙,在大地上连成一道浩浩荡荡的悲苦河流。
“大人,劳您通融,就让我们……再看家乡一眼吧!这一走,真不知何时才能归来……”
即将出郡时,这些贫苦的人们忍不住停住脚步,久久伫立,含泪凝望这今生再也回不去的故乡。
他们不知道什么是龙族,只知道大战将至,自己的家园,很快就将在战火的燔烧下荡然无存了。
连军士闻言,也短暂地沉默了片刻。
直到人们终于倾吐够了对故土的眷恋,重新慢慢迈开脚步,军士才道:“……只要人还在,总有一天,我们的后辈,还会再回来的。”
声音极轻,比起开解民众,更像是在喃喃着对自己说。
“快走吧!不要再拖拉了。”
歧大都,天衍宗,玄峰。
玄峰峰主撑着额头,唤来心腹,递过去一页名单。
“……将这些人唤过来,切记,不要惊动他人,明白了么?”
玄峰峰主是个气宇轩昂的中年男子,此刻却似十分疲倦。
昨日人皇的命令传达下来,大周将要与龙族死战到底,为了保全人族血脉,可挑选出千余年轻天骄,送上狐族的飞舟,前往星星海。
这千余名额,自然是分给了天衍宗、红山书院与白泽圣地。
按照人数比例分配下来,天衍宗弟子数目最多,所分得的名额自也占首位,足有六百余;
分到八大主峰时,则每座主峰,都有八十余个宝贵的名额。
但该让谁走,又该让谁留,可就成了各个峰主所头疼的难题。
选出天资高与品行优者,对峰主们而言其实并不难,难的是——
他们清楚地知道,选了谁,便是将生的机会给了谁;
而留下来的人,几乎只能面临一个结局,那便是战死。
这选择太过残忍,但还是不得不选。
反复斟酌着,深思熟虑着,在名单上划掉一个个姓名的时候,峰主们心中的痛苦与愧疚达到了顶峰。
他们怎能不感到,自己这一划,也仿佛是划掉了无数弟子的性命。
峰主们将最后拟定的名单交给执法峰与云宗主,通过两次严格的审核,确定其中并无徇私舞弊,选中的人确实都称得上天骄之后,这名单才算是正式拥有效力,回到各个峰主的手中,由他们悄无声息地将被选中的弟子集结起来,再一并送往北海。
这一次,不允许任何不公正。
通往北海的车辇中,众弟子人心浮动,时有窃窃私语。
他们不知道为什么峰主忽然将自己半夜唤醒,也不解释缘由,只道是有大事相托,随即便被领入了车辇当中。
进去一看,其余人也都是熟面孔,在整个天衍宗内都称得上有名有姓。
车辇一路疾行,车轮碾过街道,如同滑过冰面,在浓重的夜色里,并无一丝声息。
“发生了什么事?峰主这是要送我们去哪儿?”
“看样子,似乎我们都是经过特意挑选的……”
“方才,我好像还见到了小剑仙吕射月,不过隐隐约约,也看不真切。”
“……”
“哎,你们说,龙族真的会一直打到歧大都来么?”
弟子们的话题,终于还是兜兜转转,回到了近来所有人最关心的问题上。
一阵沉默。
“……可能,会的吧。”
一个人苦笑着应。
“毕竟,连渊止王上,都……”
他摇摇头,没再说下去。
车辇中的气氛陡然变得沉重。
蒲存敏却没有加入到任何紧张的交谈之中。
她只是默不作声地坐在角落,盘腿调息。旁人都知道她性子冷淡寡言,并不奇怪,也不拉着她攀谈。
蒲存敏是得以登上狐族飞舟的弟子中,极其少见的大荒人,她虽已拜入仙宗十年,但新识的朋友仍然不多——无形的歧视仍然存在着,即便她比许多中州人都更出类拔萃。
车辇中低语声渐歇,蒲存敏悄然睁开了眼。
在无人看到的地方,她早已将拳头攥得发白。
倘若不是如此,她便抑制不住心中海一样翻涌的悲恨。
定西城沦陷,牧首大人陨落,她的家乡,已在数日之前被敌人的铁蹄踏碎;
她的师父与挚爱,大概也早已……牺牲在守城的战役之中。
她想痛哭,可她不能。
她要把所有的悲与恨都牢牢记着,攒在心中,在与龙族战斗的时候,尽数爆发出来,她不能此刻流泪出声。
她要忍。
蒲存敏微微侧过脸,仿佛透过车辇与无数距离,望到了大荒的明月。
那已阔别十年的、故乡的月光,温柔而又哀伤,丝幕一般,洒在她的心上。
不论这辆车辇将要去往何处,蒲存敏知道,那都不是她想去的地方。
符文的辉光在蒲存敏身上一闪而逝。
她要去鼓龙瀑布,她要回大荒,去与龙族交战的战线最前方。
不多时,终于有人发觉了不对劲,惊愕地叫出声来:“奇怪!蒲存敏怎么不见了!”
“她施了一个障眼法!”
“她跑到哪里去了?”
“不知道,我们都和她不熟……”
“……”
谢家,摘星楼上。
一辆接一辆车辇驶出了歧大都,管家趋步来到谢惜自身侧,恭敬地报告道:“家主,天衍宗选出的弟子已经踏上了前往北海的路途。”
谢惜自颔首,表示自己知道了。
又问:“可有出什么意外么?”
“这……”
管家面有难色,但还是如实回答:“有二十几个孩子中途失踪了,这其中,还有那位赫赫有名的小剑仙吕射月……”
“是么?”
谢惜自不置可否地笑了笑。
聪明如她,自然能猜到,那些弟子有何想法。
无非是看势头不对,不愿在危难之际离开歧大都,想要留下来,和其他人一同战斗罢了。
“不必管,顺其自然吧。”
只要将大多数孩子们送走便好。
在这个过程中,她允许有微小的损耗发生。
“……也是时候送小姐走了。”
谢惜自轻唤刀灵:“刈鹿。”
“在。”
劲装女子在她身后悄然出现,简单一拜后,便领命而去。
很快,谢灼的房舍中响起了一声惊叫:“是谁!”
谢灼原本正在熟睡,却忽而察觉仿佛有人接近。
睁眼一看,那人不知有何手段,竟无声无息地避开了府中层层阵法守卫,竟已立到了她的床边,似乎正要抬手将她抱起。
她惊惶之下飞出一掌,击在来者胸前,“嘭——”
谢灼肉身本就强横,这几年修为突飞猛进,已至斩己境界,即便是寻常一掌,亦不可小觑,谁知那人受她一击,身形竟丝毫不晃,连呼吸都未加重半分。
谢灼却心头一跳,隐约明白了些什么,试探着颤声道:
“……刈鹿?”
刈鹿乃是妖刀刀灵,并无真实的血肉躯体,只要刀身不毁,刀灵便也不会受任何伤。
因为这一特性,与女人颇为熟悉的身形,谢灼才认出了她。
刈鹿沉默。
但在此时,沉默便几乎等同于默认。
“……”
不顾自己仅着中衣,谢灼赤足下了床,一步步走近刀灵。
她不想哭,但眼泪却不受控地涌出,仍倔强地瞪着双眼,盯着刀灵:“……是我……是我娘让你来的?”
其实,就算不逼问,真相也亮堂堂地摆在她眼前。
——整个五州,除了现任谢家家主,又有谁能驱使得动这忠诚的刈鹿刀灵?
“她叫你来做什么,杀了我?”
眼泪从谢灼的面庞上划过,却仍在强撑着笑:“总不会是像别的母亲一样,半夜过来,看看我睡得好不好吧?”
自从八年前,她向王昶告密,害得谢挚身死潜渊之后,谢灼便无时无刻不活在痛苦煎熬之中。
她又悔又愧,大病了一场,自此搬出了红山书院的弟子舍,回到了谢家居住。
……她怕见夫子悲伤的目光,也怕听同学们哀愤的叹息,甚至连心心念念的宋念瓷,也一度不敢见面。
若是师姐知道,是她用谢挚的命换了她的命,她一定会从此憎她恨她,深厌她,再也不和她来往的;
而且以师姐的性子,也必定不能接受此事,说不定,说不定要自戕谢罪……
毕竟,她那么好……
谢灼狼狈不堪地逃回了家中,整日待在房里惶惶不可终日,甚至不敢迈出门去。
街上行人不经意的一瞥,也会令她心惊肉跳地跳将起来,转身逃跑,她觉得,好像每个人都在厌恶地鄙弃自己;
连站在天光之下,她都有一种被看穿内心的恐惧。
最奇怪的是,在一次漫长的昏睡过后,她的修为开始以一种可怕的速度增长。
她感到自己的身体时时刻刻都流转着磅礴的力量,自降生以来,从未如此爽利痛快,仿佛之前的她并不完整,现在的她,心脏的缺口却已被精妙地补得圆满完整。
谢灼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为了逃避心中的愧疚,只得将心神投入了疯狂的修行当中。
而这成果丰硕。
她如今已是斩己境大能,堪称当之无愧的中州第一天骄,连曾经的宋念瓷,也绝不能及。
但谢灼却不能从这飞速进步中感到喜悦,反而越来越惶然不安。
她常常做噩梦,一会梦到少年时的谢挚,站在悬崖边鲜血淋漓地对她笑;
一会梦到师姐满脸厌恶,重重地甩开她的手,仍她怎样哭喊挽回也不回头;
一会却又梦到自己双眼紧闭,一动不动地躺在床上,一只素白的手稳稳地割开她的胸膛,往她心里放了一颗小小的东西……
无数次从过于真实的梦境中惊醒,谢灼满身冷汗,大口喘息,继而本能地捂住胸口。
怦怦跳动的心脏里,似乎也有什么异物正在生根发芽。
该死,那到底是什么?!
谢灼猜不到。
但在潜意识里,她觉得那一定与母亲脱不了干系。毕竟,毕竟,从小到大,只有母亲最在意她的修为……
而如果有母亲插手的话,那这刈鹿刀灵,必定就是执行者。
“你说啊!”
谢灼又往前了一步,声音尖厉,神情已有些疯狂。
刀灵终于不得不中止沉默:“小姐,家主并没有……”
“让她说。”
身后传来平静的女人声音,谢惜自拄着拐杖,迈步走了进来。
“刈鹿,你这次的事情办得太慢,我便过来看看。”
“家主恕罪。”刀灵朝女人半跪下去。
谢惜自与满面泪痕的女儿相对而立,虽知道她看不见,但谢灼不想在她面前流露出丝毫脆弱,还是下意识擦了把脸。
“我并没有想杀你。”
“那你想怎么样!”
谢灼哭喊,她已接近崩溃,“谢惜自,难道非得把我逼死你才开心吗?我为什么要生成你的女儿!”
“可你就是我的女儿。”
“不,我不要,我不要当你的女儿!我不要当——”
见她越说越不像样,谢惜自皱眉,轻轻敲了敲拐杖,刀灵立即适时上前,将谢灼击晕在怀中。
刈鹿刀灵的修为在斩己与仙人之间,因她不是生灵,所以无法诞生真正的大道图景,但实力比寻常斩己大圆满要强得多,堪称仙人以下无敌手。
谢惜自走过去,用指节蹭过女儿湿漉漉的脸庞,为她擦去未来得及拭去的泪水。
垂着眼眸,她头一次流露出一丝身为母亲的温情。
但这温情如同太阳升起前的露珠,十分短暂,转瞬即逝。
静静地立了片刻,谢惜自垂下手:
“好了,刈鹿,将她送去天衍宗吧。”
“想必,云宗主已经等不及了。”
龙皇云重紫已降临五州,云清池这几日一直处于一种淡淡的焦躁当中,向谢惜自屡次催请,要她尽快将谢灼送到天峰。
身为第二法身,云清池几乎必然不能战胜云重紫。
只有将这预言中可杀龙皇的莲种谢灼带在身边,她才能感到片刻心安。
白泽圣地。
白泽主上告别了忧心忡忡的圣女白令芳,踏上了前往鼓龙瀑布的路途。
“姜朔在那里,我总有些不大放心……”
美丽的女人轻轻揉了揉白令芳的头,柔声告诫:
“名单已经拟出,令芳,从今以后,你就是星星海的生灵了,不要再如从前那般随心任性,记得了么?”
姜周皇室与各个长生世家的禁地里,此时也接连有沉眠的老祖苏醒,他们是大周最后的依仗。
若是谢挚在此,必定还能发现,在这些老人当中,还有她当年初至皇宫时,在宫门前遇到的慈祥老妪。
“哟,还活着呐?真不容易!”一个老者故作惊奇。
也有人笑着挑衅:“嗬,你这老东西,睡了这么多年,骨头没睡散架吧?还能拿得起剑吗?啊?”
“说谁老呢!本姑娘不过四千岁余!”
“哈哈哈……”
“……”
他们相互大笑着打招呼,彼此都心知肚明,这一去,无人可以再活着归来。
年轻时,他们也曾针锋相对过,为了各种原因大打出手过,但此刻却分外和谐。
一切爱恨情仇都已成过眼云烟,不再重要,共同的敌人与相似的结局,将他们粘合到了一起。
看着苍老的彼此,老人们心中都生出无限感慨。
一晃眼,成百上千的岁月过去了。
当年意气风发的少年男女们,如今朱颜不再,但混浊的眼中,却仍有少年的神采迸发。
这难道不算是一种幸运吗?
“走吧,老不死们!去西郡!”
红山书院。
对着镜子,孟颜深最后一次正了正衣冠。
“小熊崽,接下来,书院和孩子们,就拜托你照顾啦。”
老人朝浣熊长老挥手告别,将一直陪伴自己的墨色指猴放到它肩头,语气轻快。
“对了,还有我的小猴子。”
前日他接到人皇的谕旨,仔仔细细地阅读了数遍,近来一直含悲的眉目才头一次缓缓松动开来,撑着桌面,叹了一声“好”。
不和,不逃,不降,与此同时,还为人族留下了火种,民众亦有留心顾及。
晦之的选择,很称他的心意。
值此关键关头,人皇的决断,到底还是体现出了姑母与老师对她的深厚影响。
晦之心里,终究还是有五州,有百姓的。
只是另外一道命令,去让老人很为难。
他不知道该怎样拟出登上狐族飞舟的学生名单——他怎么能呢!
但是,这件事,又不得不办。
指猴担忧地听了好几晚主人疲倦哀伤的叹息,终于,这份名单还是送了出去。
为了这名单,宋念瓷还特地来找了一回老师。
她如今早已不再修行,修为还停留在当年的脉种境,这些年来一直在藏书阁帮忙,也很受书院弟子尊敬。
一进门,行过礼后,宋念瓷便向孟颜深说明了来意:“夫子,该走的不是我。”
宋念瓷是除过浣熊长老之外,唯一一个知道名单内情的人,因为她现在严格论起来早已不是书院的学生,而是书院的助手。
“我早已不能修行,余生修为也不能再进益半分,前往星星海的名额何其珍贵,各个都须是人中之杰,我不能将这个名额空空浪费。”
宋念瓷长拜下去:“夫子,念瓷感念您的心意,但是我……绝不能走。”
“我的心愿,本来也是与书院共进退的,还望您准我放肆这一回。”
孟颜深想让宋念瓷先起来说话,她却不肯,大有他不答应,她今天就不走之势。
“你啊……”
老人只得长叹一口气,他是熟知自己这固执的学生的性情的,知道她真的会如此做。
“瓷儿,你说得没错,名单上的弟子都须是人中之杰——可你,不正是人杰么?”
因为夫子的回答,宋念瓷怔了一怔——她已很久没有再被人称作人杰。
虽然,在很久之前,天才之名,也曾是她再熟悉不过的称呼。
宋念瓷苦笑道:“现在,也就只有您会觉得我是人杰了……”
就连谢灼师妹,如今都与她疏远,鲜少往来了,可在夫子这一声仿佛理所当然的话中,宋念瓷竟感受到了一种久违的心酸难过,那是她以为自己早已摆脱的情绪。
“瓷儿,好孩子,你听我说。”
孟颜深扶起神色稍显恍惚的学生,让她与自己同坐。
“夫子知道你不想走,但是你一定得走,别的话你听了,心里必定都不以为意,不能改变你的决定分毫,可夫子只告诉你一句话——”
“当今之世,精通言灵的,只有你一人;真正继承了我的道的,也只有你一人。”
“你说,便为了这个,你该不该好好活下来?”
眼里闪烁着慈爱的柔光,老人朝着她温和而又狡黠地笑。
宋念瓷如遭雷劈,呆立在原地。
她坐立不安,几乎惶恐起来,喃喃叫:“夫子……”
她绝没有想到,夫子将她看待得这样高,明明她觉得自己在红山书院的弟子中并不算聪明,甚至可以说有些愚笨,但夫子却说,她才真正地继承了他的道……
“怎么了,很惊讶么?”孟颜深笑。
“您……大概是在哄我吧……”
“怎么会!”老人大笑:“瓷儿,你这话真是又看轻了我,又看轻了你。”
自从受困于心魔之后,宋念瓷自己都没发觉,她不再如之前一般自信了。
她年少时虽也不是张扬自大之人,可眉眼之间总有一股温和的坚定,叫人不自觉依靠信赖,那是足够强大的实力带给她的底气。
对宋念瓷的变化,孟颜深看在眼里,也急在心里,此前也有数次与她谈心,可谈到最后,这孩子都只是沉默。
孟颜深正色道:“我的道,其实十分简单,概括起来,即是仁勇二字而已。”
“而你,瓷儿,岂不堪得仁勇二字来形容吗?”
“当然——在几年前,你的小师妹……谢挚,也曾是仁勇的继承人。只是可惜……”
提起谢挚,老人的神色还是不禁稍一黯淡。
大难在即,他也不知道,小挚现在哪里,又是否安全,这孩子,实在让他担心得很。
看来,再见那孩子一面,看看她如今长大后的模样,这心愿,终究还是不能实现了。
他只好九泉之下,再向既望道歉,当年没能护好她的女儿了。
既望,他那不幸的既望啊——
几天前,姜既望的死讯传到歧大都时,孟颜深一时过于悲痛,甚至呕出了血来。
虽然知道,既望自妻子离世之后便一直内心荒寂,死亡对她来说未必不是一种解脱,但孟颜深还是悲不能止地想,当年那个举止端庄的小皇女,自此,便再也见不到了。
这就是活得太久的坏处。
他为之骄傲的学生,又走在他前面,逝世了一个。
“夫子……”
宋念瓷察觉到老人的情绪波动,担忧地轻唤。
“没事,夫子没事……”
孟颜深缓了缓,重新温和地看向宋念瓷。
“瓷儿,你要记住,无论何时,人,始终是最要紧的。”
“所以不要再说了,好好地跟飞舟一起离开,好么?夫子相信,在星星海,你一定会重放异彩。”
“……”
宋念瓷默然半晌,轻轻问:“夫子,您觉得,这场战争,我们有胜出的可能么?”
老人淡淡地笑了:“可能,自然是有,但是很微小……”
“这个可能,就像夫子突然返老还童一样小。”
他说了一个拙劣的笑话,想逗学生开心一点,不要再抿着嘴唇,眉头紧锁,但似乎并没有什么作用。
孟颜深只好叹息,敛去所有玩笑之色,郑重地道:
“这是一场必败之战……然而,却不能因其必败,便不去打。”
老人感叹着说:“知其不可而为之,正是我的道啊。”
“世间有不胜之胜,亦有不败之败;如果一定要选一条路,吾宁取其前者,*而弃其后。”
“瓷儿,回去准备前往北海吧,来接你们的车辇,今夜就会到书院门前的。”
宋念瓷深拜一礼,恭敬地离去。
只是,再认真检查那名单时,她却发现了一个问题。
……上面没有谢灼的名字。
瓷君子微微蹙眉,心中升起隐隐的不安。
……怎么会。
按谢灼的天资与修为,她绝不可能不被夫子选中的……
除非——除非现在,夫子并决定不了她的去留。
那谁还拥有这个权力呢?
毫无缘由地,一个眼蒙白绸的清瘦女人闪过了宋念瓷的心田。
第318章 私心
宋念瓷犹豫良久,终于还是放心不下,来到了谢府附近,却又徘徊不敢入。
自从八年前,她修为受阻之后,谢灼师妹……便与她很少往来了。
与以前的形影不离比较起来,更显得差异巨大。
更准确地来说,自那时起,谢灼几乎和整座红山书院都断绝了联系。
她匆匆忙忙地搬出了书院,回到了谢家去,即便夫子挽留她,也只是语焉不详地含糊拒绝。
知道宋念瓷之前与谢灼关系最好,两人还颇有些暧昧,红山书院的学生们照顾她的心情,只要她在场,便从不议论谢灼。
但关于谢灼的传闻,还是如风中的细语一般,陆陆续续地传到宋念瓷耳朵里。
谢灼一举突破了脉种境;
谢灼取代她,成为了中州第一天骄;
谢灼修行进步飞速,歧大都人人震撼惊叹;
谢灼……
……
伴随着这一个个消息传来,人们在宋念瓷面前愈发小心谨慎,尽量表现得若无其事,特别注意不对她提及谢灼,生怕刺激到她。
虽然宋念瓷面上并无什么阴郁之色,仍然温和有礼,认认真真地做事,飞快地适应了新的生活,但必定不可能全然不在意,内心仍有遗憾伤痛。
他们都知道,宋念瓷之前是怎样刻苦修行,怎样渴望继承夫子的道;
同为修士,自然也能感同身受,修行之路自此中断堵塞,对一个修行者的打击到底有多大。
那足以使人从此性情大变,一蹶不振。
尤其宋念瓷的天资如此高,原本的未来如此光明,又有孟颜深的教导与红山书院的助力,几乎注定将会登仙。
——但一夜之间,这一切,全都改变了。
宋念瓷的修为从此只能停留在脉种境,再也不能寸进。
她只能看着往日那些天资远不如她的人一个个超过她,走到她前面去,再也追赶不上。
人很难承受这种巨大的落差与对比,尤其那个超过宋念瓷的人……还是曾与她极亲近的师妹谢灼。
宋念瓷自然也察觉到人们小心翼翼的对待,轻柔而又隐带同情的目光,同她说每一句话都字斟句酌,仿佛她是什么易碎的器皿。
她感念众人待她的好意,心中既温暖,又觉无奈。
其实,与人们想象的不同,遗憾不甘,宋念瓷自然也有,但并不多;至于那些阴暗负面的情绪,更是几乎没有。
但对谢灼的疏远,她才是真的感到伤了心。
宋念瓷其实对感情十分青涩,并不了解,直到谢灼莫名离开红山书院之后,她才后知后觉地发现,自己原来……是喜欢谢灼师妹的。
从小到大,她们都在一处,谢灼初进红山书院时,夫子顾念她年纪小,于是特地派与她年纪相仿的宋念瓷来照顾她。
宋念瓷刚踏入房门,便被扔过来的枕头吓了一跳,懵懵地看向满眼泪水、却犹在强作凶狠的谢灼。
她们俩那时都只是小孩子,不过七八岁而已,但谢灼出落得已经很惹人注目。
她从小就是漂亮的小孩,长大了则是美丽的少女。
她们二人谁没有想到,之后她们会久久相伴,再也不离开。
从小,宋念瓷便无法对谢灼生气。
她知道,谢灼看似娇纵无理,其实并不坏。她是个好孩子。
她只是有些……太缺爱了,于是便拿尖刺将自己包裹起来,以此掩饰内心的脆弱。
直到她们后来渐渐长大,宋念瓷也常常还是想起当年初见谢灼时的模样。
在她心里,谢灼永远都是那个色厉内荏、实则只要一个拥抱便能软化下来的小女孩罢了。
她看着这女孩收敛起娇气,不再张牙舞爪,渐渐变得信任依赖自己,拉着她的衣袖叫她“宋师姐”,也看着谢灼的个子一年年抽条,修为一日日精进,但两人还总是如儿时一般形影不离。
她们都长大了,谢灼还是照旧管宋念瓷叫“宋师姐”。
只是……宋念瓷发现,不知从何时起,谢灼似乎变得有些奇怪。
她时嗔时恼,时而欢喜,时而沮丧,有时候不高兴了,更是会晾宋念瓷好些天也不见面。
宋念瓷不明白师妹为什么会这样情绪多变,有如夏日的天气,前一刻谢灼分明还在笑意盈盈地挽着她的手臂,她不过跟路上碰见的师弟打了个招呼而已,谢灼便已不言不语地甩开她的手,一个人朝前走去。
宋念瓷想,这大概就是夫子说的,人长到十几岁时,总是会心绪不定,容易焦躁,大发脾气。
作为师姐,她应当包容师妹,多哄着她,让着她才好。
这是理所应当的。
她爱看谢灼展颜欢笑,每当谢灼开心时,总会默默观看。
有一日暮春时节,两人在书院中同行,春日的阳光透过树叶缝隙,洒在谢灼的面庞上,将少女粉白的脸映得如梨花一般鲜妍明丽。
微风拂动,空气中带着花朵的丝丝香气,宋念瓷久久地看着师妹,莫名心中一动,忽而很想轻轻地摸摸师妹的脸颊。
但不知为何,她却隐约感到这动作不大合适,最终也没有抬起手。
倒是被她久久凝视的人先红了脸,瞪着她嗔道:“……老看着我干嘛!不许再看了!”
宋念瓷修行言灵,平日从不说话,总是静默。
但她安静温柔的目光,比一首热烈直白的情诗,要更让人耳根发烫。
直到谢灼离开书院之后,宋念瓷才恍然明白,原来当年充斥心间,那种叫人悸动的奇特感受,那种柔软轻盈的感情,名叫喜欢。
……但已经太迟了。
看着不远处紧闭的谢府大门,宋念瓷默默地垂下眼。
她明白得太迟了。
谢灼师妹……她身出名门,乃是世家贵女;而她除了修为,什么都没有。
更何况,她现在连唯一能引为骄傲与依仗的修为,也没有了。
她当年风头正盛,还是中州第一天骄时,或许还能与师妹有在一起的机会;
但如今,她在修行上早已全无前途,而师妹这些年却大放异彩,自不可同日而语。
师妹与她冷淡,也是应该的。
她那样好,理应找一个与她更相配的人才是。
谢家守卫森严,并无外人出入。
近来大战的气息愈发浓厚,歧大都人人自危,紧张的气氛蔓延了整座都城。
望着望着,天色渐暗,宋念瓷慢慢放下心来,笑话自己的多虑:
此次送少年天骄前往星星海,是为了保全人族的火种,以谢灼师妹的天资,登上狐族飞舟的名单里,怎么可能会没有她呢?
即便没有,以谢家主的权势,难道还不能为自己的独女谋到飞舟上的一个坐席么?
倒是她,有些杞人忧天了。
虽然谢灼不知多少次向宋念瓷抱怨过她母亲不爱她,但宋念瓷还是觉得,那大概只是寻常母女之间的一些矛盾,谢家主并没有谢灼所说的那样不近人情。
为人父母者,岂有不爱女儿的道理?
此时夜幕已经彻底降下,车辇快要驶向红山书院,去接人离都了。
宋念瓷拖到无法再拖,这才准备转身离开。
不料此时,谢府紧闭了一天的大门却忽而打开了。
从门中闪出一架轻便小车,仆从们垂着头,飞快地套上拉车的灵兽,抬着一个女子送上了车内。
宋念离去的脚步为之一停。
她凝眉,看着那小车消失在街道尽头。
……若她没有看错,方才那被人抬上车的女子,身形似乎有点像谢灼师妹?
虽然已经许久未见,但宋念瓷还是能仅凭一眼,便笃定地认出谢灼来。
奇怪,谢府为什么会半夜避开众人耳目,悄悄送谢灼师妹出门?是要将她送去北海么?
可是,看这方向,又不是在出城。
还是——宋念瓷紧张起来——师妹生了什么急病?
她想了想,终于还是放心不下,悄然追上前去。
兽车在黑暗中行驶得飞快,这车极普通,驶在街上时,绝不会引起任何一个人的注意,更绝不会有人想到这是谢家的车辆;
驾车的仆人仿佛在做什么见不得人的事一般,面上带着隐约的紧张,还分外警惕,不时打量四周,像是在观察可有人发现自己。
宋念瓷原本并没有多想,见他们如此紧张,反而心里起了些疑云。
他们要把师妹带到哪里去?莫不是怀着歹心么?
这个猜想让宋念瓷顿时心中发急,她顾不得多想,动用了久不使用的言灵,轻叫了一声“定”。
拉车的灵兽与车上的仆从立即都如石雕一般定住,动弹不得,仆从更是由于惯性径直摔了出去。
这些仆从的修为都颇不错,若不是言灵神异,必定不能一瞬间将他们全部制服。
但也还是不能掉以轻心——她的言灵很久没用,他们随时都有可能清醒。
宋念瓷匆匆跃上车去,掀开帘子,低唤了一声“谢师妹?”,一面点起微光,照亮黑漆漆的车内,一面抱起躺在车厢中的年轻女子。
她素来沉稳持重,极少做这等莽撞而又不顾后果之事,今日却只是怎样想,便怎样做了。
一看面容,正是谢灼不错。
谢灼双眼紧闭,面上泪痕犹湿。
宋念瓷心中一跳,又唤了一声“师妹”,先是探她心脉,确定谢灼只是昏死过去之后,这才放下心来,从身边取出枚药丸与她服下,静待几息,谢灼果然悠悠醒转。
谢灼初初醒来,眼神尚且混沌,便见自己心心念念之人正抱着自己,满眼担忧地看着她,还以为自己犹在梦里。
“宋师姐……”
她唇边溢出苦笑,痴痴地抬手抚上宋念瓷面容,贪恋地凝望着,眼角划下泪来。
“真好,我已许久没有梦见你了……告诉我,我是被我母亲杀了么?”
宋念瓷见她如此,面孔憔悴,眼神惊惧,虽然修为大涨,但精神却似无时无刻处于受折磨的痛苦之中,又是疑惑,又是心疼,紧紧握住谢灼手掌,让她知道这并不是在梦里:
“谢师妹,我是真的,师姐是真的,不要怕。”
“告诉师姐,发生了什么?我看你没在红山书院的名单上,心中奇怪,于是便想着来看看你,却不料,见你被抬上了车里。”
感受到师姐手掌上的温度,谢灼这才渐渐醒过神来,明白自己并非身处梦中。
没想到师姐竟还没忘记她,担忧着她,愿意来看她,谢灼一下子极惊喜,想要抱住宋念瓷,又觉浑身无力——
母亲应当是怕她中途醒来逃走,特地命刀灵给她喂服了什么药物,叫她手脚发软,道宫滞涩,满身修为也施不出来,悲哀苦楚又涌上心头。
在母亲的眼里,她究竟算什么?
谢灼肩膀抖颤,将哭声压在喉间,几乎是在哀求:
“师姐,师姐,你带我走吧,带我走,不论去哪都可以……我娘……我娘要杀我……她……”
谢灼哭泣时的模样一如儿时,无助而又脆弱,宋念瓷恍然觉得又回到了过去。
“怎么回事?谢师妹,你说清楚些,谢家主,她如何要杀你……?”
“师姐,求你,不要问,不要问……”
谢灼却仿佛害怕,咬住下唇,不受控制地打起了寒战。
她捂住胸口,一个劲地流泪,只是求宋念瓷带她离开,她不要在这里,更不要回谢家。
“……好。”
宋念瓷默然片刻,低声答应。
从小到大,她都无法拒绝谢灼叫她师姐,更无法拒绝谢灼的眼泪。
宋念瓷抱起谢灼,许诺道:“师姐带你离开。”
言灵的效力还尚未解除,谢家的仆人们还仰倒在地,趁着夜色正浓,宋念瓷带着谢灼,全速掠回了红山书院。
刚到书院门口,立即有人焦急地迎上前来,“念瓷,真让人好等,你怎么才回来!最后这一车人,可就差你了!”
说着便要拉她到车辇边去,“快来快来!”
“……不,劳您等等,我有事要拜托您。”
这人是红山书院的教习,与宋念瓷很熟悉,听她这样说,顿了一顿,这才发现她怀里还抱着一个女子。
“……此人是谁?”
“谢家红莲,谢灼。”
“谢灼?你怎与她……”
教习皱起眉,刚想问你们是如何认识,忽然想起许久之前,她们也是形影不离的一对师姐妹,心中不由得也是一叹。
“教习,我想让谢灼代替我登上狐族飞舟,可以么?”
宋念瓷低头看了一眼怀中人,“以谢灼的天资,最该去星星海的,难道不应该是她么?”
“只是谢家主不许她走,我不得已,才将她带来,让她用我的名额,从红山书院离开。”
教习一惊,没料到她竟然有此要求,压低声音警告道:“念瓷!别犯傻!你知不知道……知不知道……”
只有去星星海,才有活下来的可能;但若留在歧大都,几乎没有任何生机。
宋念瓷何止是将名额送给谢灼,这是将活命的机会白送给她!
谢灼听两人语气不对,也勉力抬起手臂,不安地拉住师姐的衣袖询问:“师姐……这是怎么回事?什么飞舟,什么星星海?师姐……”
宋念瓷却不答她。
她只是直视着教习,坚定地答:“是的,我知道。”
“但即便如此,我也还是要这样做。”
“您也知道,自八年前起,念瓷已无任何前途可言,是一无用之人,即便去了星星海,也做不成什么事业,倒不如留下,和夫子一起死战到底……”
“——但谢师妹不一样。”
“她还这样年轻,天赋也这样好,无论如何,她也绝不该,不该承担这样的命运……她应当好好地活下来。”
“教习,求您,就让念瓷任性这一次吧。”
“念瓷之前从未求过您任何事,今日只求您,能让谢师妹……代我离都。”
教习默然不语,凝视了她许久许久,终于长叹一声,转身朝车辇走去。
宋念瓷知道,这便是默许的意思,一边连声道谢,一边抱着谢灼快步跟上。
谢灼虽不明白他们的交谈具体在说什么,可也能听懂,师姐似乎舍弃了一个极宝贵的事物,并将它让给了自己。
“师姐!你告诉我,到底怎么了?你不要不说话,师姐,师姐……”
她也隐约感受到了一种不寻常的气氛,一声比一声更加慌乱,挣扎着想要下来。
但之前对她最是温柔宠溺的宋师姐,却仿佛对她的哀求置若罔闻,只是将她抱得更紧了些。
师姐的步伐终于停住了。
她慢慢地将她放下来,用手臂环住她酸软无力的身体,让她不至于摔倒,垂下眸,极温柔地看着她。
“师姐……”
谢灼从没想过,师姐有一天会有这样的目光看自己,她心中又酸又甜,又是欢喜,又是莫名的苦涩。
这样的亲密,若是早几年便能有,就好了。
在这复杂得叫人几欲落泪的情绪中,谢灼感到,宋师姐缓缓抬手,轻轻地、极珍惜地摸了摸她的脸颊,仿佛她是一颗珍贵的珠玉。
“好久之前就该告诉你了……”
宋念瓷叹息着说:“谢师妹,我喜欢你。”
谢灼浑身一震,本能仰脸看她。
阴影与女人的鼻息一起压下来,她以为这是一个告白后的亲吻,还未来得及反应过来,身体已自己开始动作,不自觉闭上眼睛,扬起脖颈,静待这等待了太久的唇瓣落下。
但出乎谢灼的意料,宋念瓷却并没有吻她。
她贴在她的耳边,柔声道:
“谢师妹,你要登上狐族飞舟,去星星海好好生活。”
她动用了言灵。
说完,宋念瓷便将谢灼小心翼翼地送上车辇,看着帘幕落下,遮挡住两人交缠的视线。
言灵的力量束缚住谢灼的身体,让她动弹不得。
车辇驶向远方,很快便消失在宋念瓷的视野里。
之后,又在原地默立了片刻,直到夜间的寒风吹透了她清瘦的身体,宋念瓷这才回过神,摸了摸腰间的彩笔,转身朝反方向离开。
她要去西郡,帮助夫子一起作战。
红山书院里,听到了教习的报告,浣熊长老一下子从椅子上跃起,急得毛发都蓬松炸开:
“你怎么能答应呢!宋念瓷要让谢灼替她走,你就让她替吗?你这可真是……哎呀,哎呀!老头子刚走,你就给我找事是不是?”
“那个傻孩子啊……”
它说着就要跑出去:“快把宋念瓷给我找回来!趁着她没走远,把她塞也要塞回车子里!”
“还是算了吧,浣熊长老。”
教习的一句话,却让原本焦急万分的浣熊长老一下子止住脚步,怔在原地。
“您也是知道,念瓷将谢灼看待得有多重的。”
“……她是瓷君子今生唯一的一点私心。”
“您就……让那可怜的孩子,如上一回意吧。”。
西荒。
踏着堆积如山的无数尸体,囚牛抬手擦掉溅到脸上的血迹,望向远方。
鲜血染红了奔涌的天恩河,鼓龙瀑布的嘶吼声已在耳边翻腾。
七天。
他们用短短七天时间,攻占了星罗十六部。
而自万兽山脉带来的兽潮,已几乎全军覆没;他们四人,竟也受了些不轻的伤。
不过不要紧,龙族的大军,也终于抵达了五州。
西荒军民的抵抗之烈,让真龙颇感惊讶,但也仅止于此了。
囚牛四人望向头顶,巨大的飞舟如同乌云,已经遮蔽了整片天空。
接下来,他们要带领这支不可战胜的军队,一举踏平中州。
第319章 鼓龙瀑布
鼓龙瀑布。
数万精锐将士早已于此集结,他们个个手持兵器,神情严肃,而又带着隐约的焦灼不安,盔顶的红缨连成了重叠的云,身上的铠甲汇成了闪耀的海。
而在队伍最前方,是骑着猛虎的镇国将军姜朔。
女人一身金甲,躯体高大而有力,散发着淡淡的莹光,面庞一半掩于黄金面具之下,正是大周赫赫有名的“半面金”将军。
姜朔是体修,以肉身成圣,体修难修乃是众所周知,但一旦修成,便会成为至强者,绝非寻常修士能及。
姜朔手持的兵器乃是一柄重戟,也是赫赫有名的凶兵之一,足有上万斤重,即便只被其带起的一缕劲风擦到身体,也会立即叫人吐血倒地。
只有最出色的体修,才能轻松挥动如此沉重的兵器,将它舞得虎虎生风,仿似一柄轻盈的软剑。
无论与什么敌人战斗,姜朔总是身先士卒,率先冲锋出去,在敌人的军队中生生杀出一条血路,无往而不利。
就如今日,即便面临明知不可能战胜的强敌,姜朔也还是神色如常,骑着灵兽,立在所有将士之前。
她知道,只要能看见她的身影,战士们的心便能得到安定,作战也会更加英勇、更有力量。
“姜朔。”
白泽主上侧过脸,轻轻地呼唤妻子的姓名。
她骑着一匹神俊的白马,紧紧挨在姜朔身侧。
身为瑞兽白泽,白泽主上实则并不需要听从人皇的命令,也没有责任与义务守护中州人的都城。
但为了姜朔,她还是在安排好圣地的弟子之后,义无反顾地来到了鼓龙瀑布,陪伴在姜朔身边,即便姜朔屡次赶她走,远离这片危险之地,也依然不离开她半步。
到了今天,姜朔终于松口,不再让她走了——
已经走不了了。
大战将至的血腥气,浓郁到每个人都能清楚地闻见。
“姜朔,你害怕吗?”白泽主上轻笑着问镇国将军。
将军摇首:“不怕。”
她深深地凝望自己的妻子:“我只是……觉得有些遗憾罢了。”
作为将军,她绝不畏惧死亡,更不怕死于守卫家国;
但作为姜朔……她却不能不遗憾,没能在之前的生命中,再对心爱的人更好一些、陪伴她更久一点。
她还没有看够妻子的笑靥……或许,她永远也不会看够的。
“我也是。”
白泽主上轻声答:“死亡并不足以让我惧怕……我只怕,你不能在我身边。”
“不会的。”将军握住了她的手,“我们永远不分开。”
短暂地温存了片刻,姜朔驾驭着身下的灵兽,转身面向身后的无数军士。
女人铿锵有力的声音传入了每一个士兵的耳朵里:
“大周的将士们!!!”
“在!”
军士们面色一肃,齐声应答,吼声震天。
姜朔治军甚严,故而才能在与真龙作战时,军心亦未太过动乱。
“今天,我们将会面临自大周建国以来,最为惨烈的一战!”
“想必大家也早已知道,这次同我们作战的,会是怎样可怕的敌人——”
“他们,是神圣种族,是离开五州万年又卷土重来的真龙。”
“在过去的七天里,真龙接连侵占了我西荒十六座城池,百万人为之亡命饮恨,数千万百姓流离失所,从此只能张皇逃窜。”
“而且,真龙侵略的步伐并未停止,仍在朝东进发,意欲征服整个五州。”
镇国将军锐利的目光扫视过军士紧绷的面庞,沉声道:
“……而我们,便是阻止他们进入中州的第一道屏障。”
“我想,听到这个消息,你们现在一定很害怕,觉得自己必死无疑,甚至心里还很怨恨,怨恨为什么,长官要让你们来打这场不可能胜利的仗——”
“为什么要来送死呢?歧大都的达官贵人,一定早就逃跑了,他们凭什么要你们卖命,为他们流血牺牲?”
“我也知道,在你们当中,应该有很多人早已失去了战斗的意志;
也有许多人,在思考着投降能不能换得真龙网开一面,留下一条性命。”
“——告诉我,是不是这样?”
许多军士都默然垂下了头,不敢与姜朔对视。
虽然或许没有姜朔说得这样直白,但是没错,这的确就是他们之中很多人的想法。
——这是一场必败之战,做什么都是于事无补,为什么要把自己的性命白白搭进去呢?
如果现在逃跑,说不定,还能再见到故乡的家人一面;
而如果死战到底,他们将会尸骨无存,什么都剩不下……!
军士们猜测,接下来,姜朔一定会杀一儆百,以此让军士们不敢再动临阵脱逃的念头。
果不其然,随着姜朔的一个眼神,立即有人押上了一队被五花大绑的逃兵。
他们面色灰败颓废,显然已经预料到了自己的结局。
但姜朔并没有做出他们预想中的举动。
她语气平和地道:
“但是没关系——”
“现在,让我来告诉你们,战斗的理由。”
“请你们转过去看看,身后有什么。”
军士们应声转身,便望见滚滚河水嘶吼奔腾,携带着无数泥沙跌下悬崖,在隆隆巨响中涌向中州,在那里,它将会改换姓名,由天恩河变作胜昔河。
“那是……”
“那是鼓龙瀑布,那是中州。”
姜朔将长戟重重磕在地面上,震得怔愣中的众军士猛然回神。
“都看明白了吗——?”
“你们的身后,就是大周,就是你们的国土,就是你们的家园,你们的父母儿女,你们的兄弟姐妹,你们的手足同胞,你们的爱侣亲人!”
“今天,你们不是为讨生活而战,不是为升官发财而战,更不是为开疆拓土而战,甚至也不是为人皇陛下而战、为姜周而战,而是为每一个无辜惨死的西荒民众而战,为终日辛勤劳作的中州百姓而战,为你们的家人而战,为子孙后代不做奴隶而战,为河流仍能在五州的土地上自由奔流而战!”
“西郡的百姓正在向东撤离,人皇陛下也已立下誓言,她将死守歧大都;
我的妻子,也正在我身边,她马上会和我们一同作战……”
“只要我们能多守住鼓龙瀑布一刻,西郡百姓,便能多一份存活下来的机会;
只要我们能哪怕多杀一个龙族,之后他们屠掠中州的力量,也会随之削弱一分。”
“尽可能地拖延时间,尽可能地削弱敌人——这,就是我们此次作战的全部目的。”
副官为姜朔捧来一碗天恩河水,姜朔接过,将它一饮而尽。
“将士们!”
她眼眶发红,慷慨地道:
“再饮一碗故乡的河水吧!我们的血,将会染红鼓龙瀑布,随水流遍整个五州。”
“将军!!……”
军士们再也抑制不住心中激荡跃动的感情,感到仿佛有一团滚烫的火在胸膛里烧,江海在心脏中澎湃汹涌,纷纷流泪痛哭起来,先前想要逃跑的人面庞发烫,握紧了手中的武器,既羞愧,又激动。
这些驻守在鼓龙瀑布的兵士,大都是出身中州西郡的良家子,人皇特地用他们守卫中州与西荒的交界处,原本是为了预防西荒暴。乱——这些本地士兵身后即是家乡与亲人,守卫疆土时会更加尽心尽力。
现在,即便姜朔让他们去与龙皇战斗,他们也会毫不犹豫地冲过去的。
“将军……”
被捆住的逃兵也禁不住泪流满面,膝行几步,为自己之前的逃跑极为羞惭,痛哭道:“求您……杀了我们吧……我们实在是没有脸面再苟活于世!……”
如他们所愿,姜朔望了逃兵们片刻,跃下灵兽的背,从亲兵的腰间拔出刀来,快步走到他们面前。
逃兵们双眼紧闭,紧张地等待着将军的刀锋落下——
“嗡。”
一声刀鸣。
想象中的鲜血却没有喷溅,只有绳索软软掉落在地。
“这是……”
逃兵们以为死罪绝不能逃,但疼痛却并没有到来,身上的捆缚倒是猛地一松。
姜朔收回刀刃:“贪生怕死是人之常情,没有人不怕死……但这世上,有远比死更可怕的事情。”
“起来吧!比起死在这里,在战场上戴罪立功,多杀几个龙族,才是你们真正该做的事情!只要知错能改,你们还是大周的勇士!”
“是,将军!我们绝不辜负你的期望!!”
众逃兵热泪盈眶,挣扎着站起,重新回到了队伍里。
他们本是些将死之人,但姜朔却让他们多活了几刻,还洗去了临阵脱逃的耻辱与罪名,能够再次挺起胸膛,骄傲地站在大周的军队中间。
短短几刻,逃兵们的面貌已经截然不同,仿佛灵魂都被洗涤干净,目光炯炯,浑身上下充满了力量与勇气。
“很好……”
审视着他们坚毅的脸庞,姜朔露出了满意的微笑。
她骑上灵兽,高声宣布作战安排:
“将士们!卸下辎重,轻装上阵,先放箭矢,精锐与我一起冲锋,其余人紧随其后!”
这几日,陆陆续续来了不少修为高强的修士,有男有女,有老有少,既有少年天骄,亦有隐居的散修。
他们自愿加入军队,要求姜朔让他们与军士们一同作战,抵御龙族入侵。
姜朔深受感动,将他们收下,统一编在了先锋之列。
蒲存敏也在其中。
她动用极速,昨日才抵达鼓龙瀑布,分得了一副盔甲,此刻站在先锋队伍中并不起眼,看起来只是一个普通的修士。
“记住,只许前进,我们身后即是鼓龙瀑布,退无可退!”
姜朔高高举起长戟:
“如果和平要通过战争才能取得,那就战争!!!”
将士们的士气被调动到了最高峰,远处也传来了沉闷的脚步声。
真龙将至。
“看,他们已经在等着我们了。”
龙五子狻猊远远望见了严阵以待的中州军,满不在乎地笑问:“要我过去将他们通通烧死么?”
“不必。”
囚牛摇了摇头。
“让我们的军队先去练练手吧。”
“在飞舟上待了太久,也是时候该松松筋骨了。”
地平线上,终于出现了龙族军队的身影。
此时已近黄昏,流云浮动,巨大的黄日低悬在天地之间,将天空映照得一片血红,也令龙族们的身前投出了长长的阴影,带来一股极*强的压迫感。
他们黑发金瞳,身形高大,在夕阳的照耀下,肌肤闪烁着玉石般的光彩,宛若上天精心铸造的无瑕神人。
但他们的脸上,却带着显而易见的轻蔑神情。
虽然龙族军队仅有数千,而人族军队的数量是他们的十倍,足有数万,可龙族却毫不担忧。
——杀死一只蚂蚁,与杀死一群蚂蚁,除了耗费的时间稍久一些之外,并无什么本质不同。
距离愈发接近。
“放箭!!!”
耀眼光芒绽放,无数神箭如暴雨般从中州军队中倾泻而出,落在真龙们的身上。
但那仅仅给真龙强大的肉身留下了一些擦伤。
人族的箭矢对真龙来说只如针刺,几乎没有龙族倒地,他们前进的步伐也没有为之减缓半分。
“中州的将士们,为保卫我们的家园,前进!”
在放箭掩护的同时,姜朔已骑着猛虎,举戟疾奔出去。
“杀!!!”
中州军士们高声应和,随着将军一起义无反顾地冲杀向前。
姜朔展开大道图景,一座浮掩在金云之中的古老城池倏然显现在战场之中,笼罩了真龙军队的头顶。
“镇山城!”
从那古城之内,竟有无数身躯透明的铁甲军士骑马奔出,齐齐呐喊着冲向龙族,加入了战斗。
“泽被万物!”
白泽主上化为原形,身躯雪白,龙首绿发,昂首长鸣。
水波般的温柔气息涌上中州军士的身体,他们同时感到精神一振,周身血精流转旺盛,仿佛化为一个共同体,连思想与心意都能朦胧相通。
白泽主上的大道图景十分特别,并无具体的形状,而是如水如风。
凡是被其眷顾者,智慧与体力都可以得到极大增长,无疑是一强力加持,在大规模的战争中,更是能将其效力发挥到极致。
龙族们立即发现了关键:
“擒贼先擒王,先杀掉那个金甲将军与那白泽神兽!只有她们二人最为强大,都是仙人境界!”
“是!”
当即有二十余个龙族大能者脱离队伍,直奔姜朔与白泽主上而去,将她们重重包围。
“踏云石!”
“金日之翅!”
“巨海撼动!”
“……”
一个又一个大道图景展开,喷发出的无量光芒甚至完全盖过了夕阳,仿佛白昼重临。
他们竟然每一个都是仙人境!
而在姜朔与白泽主上之外,战斗也彻底地爆发开来。
“来呀!你们这些恃强凌弱的家伙,看看是你们的刀硬,还是我的骨头硬!”
先锋队伍中的一个散修大吼,遍身符文流转,与真龙搏斗,很快就被击穿胸膛,连道宫中的脉种也被血淋淋地挖出,倒下时双眼仍然愤怒地大睁。
“我……便是死……也要在你们身上咬下一块肉来……!”
男子的双臂在龙焰下化为灰烬,浑身被火焰烧灼,已经化成一个火人,跌跌撞撞地扑向龙族,用牙齿勉力摇动一枚古朴的青铃,召来雷霆,挣扎着与他同归于尽。
一个女修的长剑与肩膀在激战中被真龙硬生生抓毁,她唇角溢血,毫不畏惧,反而迎着真龙诧异的目光,走到了他们面前。
“……吾事已毕,可死矣。”
她丹田中的髓树猛地爆炸开来,气波将附近几丈的真龙全部吞没其中。
中州军士与龙族的战斗更加惨烈,每一息过去,都会死去无数人。
真龙们劈下刀,人族的脖颈便喷涌出鲜血;
真龙们一挥拳,人族的骨头便如麦草般断折;
真龙们化为原形嘶吼翻滚,人族的身躯便与大地一齐粉碎开裂。
这一面倒的局势足以让任何一支军队丧失斗志,顷刻间彻底崩塌,但令龙族惊异的是,即便如此,其余的人竟然毫不畏惧,反而越战越勇,踏着同胞们的鲜血与尸体,仍然前赴后继地冲上前来。
“……奇怪,他们难道不懂得害怕的么?”
看着朝自己源源不断攻来的军士,龙族又将一个人拦腰砍断,莫名其妙地皱眉:“还是说,人皇给他们下了什么控制法术?”
“……并没有什么法术!”
数个军士从后面扑过来,死死地抱住了龙族的腰身,另有许多军士朝他不断攻击。
“我们只是……绝不能让你们打进我们的家,杀害我们的家人!”
龙族战士大怒,挥掌将缠抱住自己的人族统统击杀。
但更多满面鲜血的军士朝他扑了过来,竟是以身体与生命硬生生地拖住了他。
最终,这头真龙只能怒吼着自爆。
这样的场景在战场上比比皆是,中州军士以数十人、数百人的代价,才能勉强击倒一头修为较弱的真龙。
而更多的军士在龙焰下根本没有反抗之力,连呼喊都没能发出一声,便已化为血泥与灰烬。
蒲存敏与一个龙族少年正在激战,两人战况胶着,互不相让,相斗之间符文漫天飞舞,隐有斗成平手之势。
“……好精细的符文!”
龙族少年险之又险地避开蒲存敏的符文攻击,擦了一把唇边鲜血,赞叹道:
“你大概是个符修了?看你年纪也不过二十几岁,竟能与我打成平手,当真不易!”
几次交锋下来,他已发现,蒲存敏的符文造诣相当深厚,她的每一次攻击,既如刺绣一般精致细密,又如高楼一般工整严谨。
蒲存敏细心冷静,早在少年时便长于符文,能将攻击控制得极精微,一丝气力也不会浪费,这些年又在天衍宗学习修行,因天资出众,颇受长老赏识,很得栽培,修为也是稳扎稳打、基础坚固,如今已至脉种大圆满,亦不可小视。
“……只可惜,你的对手是真龙!”
龙族少年大笑着向后一蹬,瞬间化为原形,身躯如箭矢般射向蒲存敏。
蒲存敏心知不好——
她擅符文,适合远攻;
而龙族肉身强横,最擅贴身肉搏。
是以,她方才一直都在刻意与这龙族拉开距离,这才能叫他讨不到好处,堪堪打一个平手。
但现在,龙族少年显然发现了她的劣势所在,当即选择改变战略,改以原身猛袭而来。
若是被他击中,不死也会重伤,再无分毫还击之力!
蒲存敏不欲硬扛,一面后退躲闪,一面捏指掐诀,面前一瞬浮现数个云雾圆环。
真龙来不及停止,在惯性下钻入其中。
圆环当即层层锁紧,深深嵌入真龙的皮肉,竟当真遏制住了它的动作。
“仙人锁!”
蒲存敏面容庄严,眉心发光,双手合十,用力压紧。
这是她在天衍宗学到的秘法,传说在上古时甚至能捆缚住仙人,猎物一旦受困,便会自动锁紧,再难挣脱。
而这头真龙虽是神圣种族,但却十分年少,不察之下一头钻入了仙人锁,又惊又怒,长吼连连,竭力挣扎扭动,却仍然挣不断这云雾仙锁半分。
蒲存敏也能感受到仙人锁传递来的可怖巨力,指缝与牙关中都渗出血来,仍在咬牙坚持,欲将真龙困死:
“止步于此!”
忽然,她突觉仙人锁猛地一空——
真龙竟是又化作了少年模样,体型骤然缩小数十倍,逃脱仙人锁的捆缚,直冲她而来,在她胸膛上重重拍了一掌。
“噗……”
即使这少年尚未长成,但真龙的力量仍然极为可怖,蒲存敏生生受这一掌,倒飞出去数十丈,咳血不止。
但那少年同样也在痛嘶。
他看向自己的手掌,以真龙的肉身之强,竟然皮肉也被深深划破,甚至可见森森白骨。
并且又烧又烫,像是被神焰烧灼,痛苦不堪。
“该死,你身上藏了什么?!是护身的铠甲么?嘶,好疼……”龙族少年惊怒交加。
“咳咳……”
蒲存敏口鼻流血,挣扎着坐起,怀中掉出几片破裂的镜片。
那是她少年时,在金乌梦中得到的宝镜,一直贴身珍藏。
不料今日,它竟在龙掌下救了她一命。
若没有这面宝镜护心,蒲存敏现在早已心脉断裂而亡,绝不是断几根肋骨这么简单。
龙族少年也看见了宝镜碎片,在其上感受到三足金乌的气息,勃然大怒,喝道:“卑贱之人,竟敢暗算于我!”
他不顾被烧伤的右手,便要纵身过去击杀蒲存敏。
刚迈出腿,脚步却僵硬地停住了。
“呃……”
一枝翠绿的枝桠洞穿了他的身体,从他的胸前伸展探出。
叶脉中光华流动,还在汲取他的血精。
龙族少年不甘地栽倒,在他身后,立着一个脸色苍白的紫衣女人。
“阿蒲……!”
刚杀死龙族,女人便径直奔到蒲存敏身边跪下。
她声音发颤,伸手反复抚摸蒲存敏的五官,说话时眼泪已落了下来,砸在徒弟沾满血迹的脸庞上。
“阿蒲,阿蒲——我的傻阿蒲……你不是在中州吗,怎会来鼓龙瀑布?……”
这几日,蒲江兰一路向东急行,唯一盼望的,就是能再见在中州求学的蒲存敏一面。
在这奔行的路上,她看到了太多死亡,太多鲜血,太多痛哭,纵使她已活过许多岁月,但这一切,仍然不能不让她的心泛起哀痛悲怒的波澜。
大荒……不仅是大荒人的家,也是她的家园啊!
好不容易,终于抵达了鼓龙瀑布,但蒲江兰却改变了主意,决定不再往东去了。
……她要留下来,和龙族决一死战。
至于阿蒲——她的阿蒲……
蒲江兰只盼望,天衍宗,能将她的阿蒲保护得好好的,这样的话,她便再无什么担忧了。
却没料到,在鼓龙瀑布边缘,在这生死战场上,她竟从中州军队中发现了阿蒲的身影。
蒲江兰心下大惊,不顾一切地赶过来,用本命藤杀死了那少年龙族,从他手下救了阿蒲的性命。
“师父……”
蒲存敏唇间尝到咸涩的味道,是师父的眼泪。
她睁大眼睛,极仔细地凝望师父悲恸落泪的面容,头一个涌上心头的念头竟是——
师父就连哭泣,也如此好看。
这是将她抚养长大的师父,这是她十年未见,满心爱慕依恋的……心上人。
再见面,竟是生离死别,如此光景。
她语无伦次地喃喃:“您怎么在这里?我还以为……以为您已经……”
蒲江兰抱紧了蒲存敏,让她不要勉强说话:“龙族进攻之前,钱城主唤醒了我,要我快逃……”
“我当时……逃了……”
她刚逃出雍部没多久,便听到了定西城沦陷、姜既望陨落的消息。
“这几日,我一直在后悔,我应该和牧首大人他们一起死的,可我太贪心,还想在死前,再见你一面……”
抚摸着徒弟的头发,女人眼眶不断掉落泪水,却欣慰似的轻轻笑起来。
“但现在见到你,我却一点也不后悔了……”
“阿蒲,你长高了好多,看起来完全是个大人了……”
在她沉睡的时候,看不到的地方,她的小阿蒲,悄悄地长大了。
蒲江兰心中又觉欢喜满足,又觉悲伤难抑。
她才刚刚见到长大后的阿蒲,但却马上就要永远分别……再也见不到了。这叫她怎能心甘呢?
“师父……”
蒲存敏也禁不住流下眼泪,竭力握住蒲江兰的手:“我当年……真不该去中州的……我应该好好陪着你,哪儿也不去,也不要管什么修为,师父,师父……”
她胸口起伏,口中溢出血沫,如孩童般迷惘难过,一声声低切呼唤。
像蒲存敏小时候一样,蒲江兰摸着她的脸,耐心地一声声答她:“我在这里,我在这里,阿蒲——”
天穹上传来暴怒的咆哮,数头真龙化为原形,正在嘶吼盘旋。
它们的每一片龙鳞都闪耀着滚滚劫光,散发出的可怖气机甚至令夕阳为之屏息。
“竟然一刻钟还没能结束战斗,真是无能!”
真龙中的大能者终于失去了耐心,不想再看后辈与人族缠斗,张口朝下方的战场喷出道道金色龙焰。
“吼……”
龙焰如洪水般淹没了这片土地,吞噬了草木土石,舔尽了人龙尸体。
蒲存敏与蒲江兰,也感受到了一瞬间猛扑过来的热度。
龙焰来得太快,她们甚至还没有意识到发生了什么。
蒲存敏本能地叫了一声“师父!”,抬手护住蒲江兰的头,但几乎在伸手的同时,便看到自己的整个手臂直接消失在眼前。
蒲江兰用衣袍牢牢盖住蒲存敏,化为葡萄藤原形,在徒儿的身躯上伸展开条条碧枝,想保护她不受龙焰侵袭。
在足以燃尽一切的龙焰下,那晶莹碧绿的藤蔓,一瞬变得焦黄卷曲,继而化为青烟,在热气中飞旋升腾,无声无息。
龙焰还在继续喷吐,甚至使得流经此地的天恩河露出了河床;
大地死去了,它变得漆黑干裂,火红的岩浆将地面烧得滚烫。
姜朔两人的战斗也进入了尾声。
“嘭——”
镇国将军从云层中重重坠落,将地面砸出了道道裂缝。
“哈……哈啊……”
女人半跪在地上,遍体鳞伤,大口喘。息,不断咳血。
她的头盔不见了踪影,手中的重戟更早已从中折断,再无用处。
“姜朔……!”
白泽主上的白衣也被鲜血染红大半,跌在地上,心疼地抚摸爱人的面庞。
她们二人的确是修为高强,配合默契精妙,世所罕有,但在二十余真龙仙人的围攻之下,也仍然完全没有一战之力,只能狼狈败退。
最可怕的是,那二十余个仙人,并不是真龙的全部仙人数目——
他们应当,足有百余位仙人境!
见她们重伤落地,真龙们纷纷笑着接近,并不急于马上杀死她们。
最值得观赏的,正是困兽临死前的挣扎与怒吼。
他们饶有兴致地看着姜朔与白泽主上,注视她们的目光不似在看生灵,倒像是在欣赏自己的囊中之物。
“我要那个将军的头!”
“她的脉种归我。”
“那我就要她的面具好了!哈哈哈……”
“诶,你们都没人要那头白泽吗?它可是大名鼎鼎的瑞兽啊!”
“……”
“……”
当着姜朔与白泽主上的面,真龙们毫不顾忌地高声谈笑,三言两语之间,已将她们当作战利品分割干净。
真龙们步步逼近,而身后并无退路,只有鼓龙瀑布。
不……
准确地来说,现在,应该叫“鼓龙悬崖”了。
在猛烈的龙焰烧灼下,往日滚滚奔腾的河水已经荡然无存,只在大地上留下了深深的伤痕。
而此刻,姜朔与白泽主上,便是身处昔日的河道中央。
“好了,就站在这里,不要再往前了。”
有真龙提醒:“当心她们自爆……来的时候,囚牛大人特地嘱咐过,人族里,还是有些硬骨头的。”
已是黑夜,空气中弥漫着浓郁的血腥气与烧焦的味道,刺鼻难闻;
弯月泄下冷光,死一般的静寂笼罩着整片战场。
数万人族军士,现已全部战死。
而他们的将军,也马上将要毙命于龙族掌下。
“……姜朔,你害怕么?”
白泽主上含泪,又重复了一遍大战开始前的问题。
将军的回答仍然不变:“不怕。”
“战死沙场,是战士的荣耀;身殉家国,是将军的职责。”
看不够似的,她望着她,柔声道:“我只是觉得,很对不起你……”
“我们……之后,令芳那孩子,一定会很难过的。”
白泽主上的泪水终于滑落了下来。
她轻轻摇头,和泪叹道:
“……君尚不怜己,我岂惜此身?”
“至于令芳,她应该已经快抵达北海了……”
“我知道你记挂她,但她的路,终究也只能自己去走,我们并帮不了她更多。”
白泽主上重新化为原形,缩起身子,卧入镇国将军怀中,用头温柔地轻蹭爱人的脸庞。
“……傻瓜,若有来生,不要再做将军了吧。”
古老的城池重新显现在残破的战场上,城墙上有柔和的水波缠绕浮动。
泽被万物,与镇山城。
最般配的伴侣,最契合的大道图景。
她是坚固的城池,她便是绕城的清风。
“糟了!”有龙族明白过来,化作真身飞冲上前:“快杀了她们——”
但已经太迟了。
两人的大道图景交融在一起,爆炸开来,在白泽主上的操纵之下,精准地冲击到在场每一个龙族的身上。
数十万里外,车辇中的白令芳如遭重击,捂着胸口弯下腰去,久久也不能回神。
再抬首时,女子的眼中已经满是泪水。
“主上——”
从今以后,世上……就只剩她一只白泽了。
白泽主上陨落!
镇国将军姜朔陨落!
鼓龙瀑布化为一片火海,天恩河干涸,守军全军覆没!
中州第一道防线,破!
第320章 清池
翌日清晨。
晨曦终于柔和地倾泻下来,轻抚着鼓龙瀑布开裂的大地,也照亮了战场上的残肢断臂与堆积如山的尸体,谢家人也焦急地寻找了谢灼一夜,却仍然毫无结果。
昨日夜间,谢惜自派出得力的亲信,秘密将谢灼送往天衍宗,以供云清池使用。
却没想到,竟有人半路截下了车辇,带走了谢灼。
仆从们被那人定住,一刻钟后才恢复行动,发现车内空空,当即大惊,连忙回府禀报家主。
谢惜自惊怒,急令手下四处搜寻。
她本以为,此事做得万无一失,不仅亲自给谢灼喂服了药物,卸除了她的修为,又是趁着深夜悄然送出,龙族入侵的消息使得整个歧大都内人心惶惶,夜间莫有敢出门者,不会有任何人发觉;
而且这些年来,谢灼一直在她的监视与掌控之下,与之前在红山书院的朋友们也早已断了联系。
谁知,在这风雨飘摇之际,人们自顾尚且不暇,竟还有人暗中关注着谢灼。
她刚将她送出府,便被劫走了。
至于那人是谁,谢惜自心中却是已有推断。
——大概,是谢灼在红山书院的师姐,曾经名动一时的瓷君子宋念瓷了。
数年前,为救这个师姐,谢灼曾放下尊严,跪在她面前痛哭哀求,是以,谢惜自对宋念瓷印象颇深。
宋念瓷有带走谢灼的动机——她们俩之前的关系不大一般,似有私情,连谢惜自亦有耳闻。
而谢惜自派出护送的仆从修为甚强,能够一瞬使得他们动弹不得,除过这位掌握言灵的瓷君子之外,歧大都中,也再无旁人了。
谢惜自推断,宋念瓷不是将谢灼藏了起来,便是将她带回了红山书院庇护,立即兵分两路,一面派人在歧大都中四处搜寻,一面使人去红山书院询问。
但红山书院却坚称不知,不仅如此,还说宋念瓷早已跟着孟夫子去了西郡。
谢家人自然不信,要求进入书院,一查便知真假。
然而,此举是对红山书院的侮辱与蔑视,浣熊长老怎能容许?
双方就此僵持不下。
直到天明,谢家人终究也还是没能踏进书院的大门。
谢家人找了一夜,谢惜自便也一夜未眠。
她扶着栏杆,静静地立在观星楼上,等待着回禀的消息。
刀灵快步走近,行了一礼:“家主。”
女人转过身来,清晨的雾气在她周围浮动。观星楼极高,几乎伸手可摘星辰。
“找到了么?”
“……还没有。”
刀灵跪下来,垂首认错道:“对不起,家主,我应该听您的话,亲自去送小姐的……”
昨夜,为了确保不出差错,谢惜自原本要让刀灵亲自护送谢灼到天衍宗。
但现下时局动荡,刀灵忧心主人的安全,怕她忽然遇险,不愿离开谢惜自太远,因此,谢惜自最终才没有以刀灵护送,而是选择派出了力仆。
却没想到,就是这一念之差,使得谢灼莫名失踪了。
刀灵又悔又愧:
若是她去护送,大概就不会出这样的意外。
“不必认错,起来吧。”
谢惜自却没责怪她,只是极疲倦似的,缓缓沉下肩膀,深深地叹了一口气。
“……或许,也是命数罢。”
卜算师,向来是世间最相信命运的一个群体,谢惜自是其中的最出众者,却偏偏一生都在与命抗争。
但此时,她却说,这一切或许都是不可更改的命数。
谢惜自勾了勾手指,一只羽白喙红的小鸟便蹦跳着跃到女人的身边,那是她与云清池沟通专用的传音灵鸟。
“……告诉云宗主,我有事同找她讲。”
……
……
天衍宗,天峰。
听完谢惜自的讲述,云清池神色不动,仿佛并不在意这个突如其来的坏消息。
但只有熟悉的人才能发觉,随着谢惜自的话语,她身上的气场陡然冷了下去。
“你是说……红莲儿,谢灼,在送来天衍宗的路上莫名失踪了?并且找了一夜也仍未找见?”
这几日,云清池一直处于一种说不出来的焦躁不安之中。
作为云重紫的第二法身,她是被作为一个内应安插到人族之中的。
云重紫如此安排,不仅是为了得到人族的情报,更是为了在大战爆发之时,云清池能够突然反叛,与龙族里应外合,在歧大都的心脏给予中州致命一击。
对于自己的用处,云清池自然也很清楚。
而让她警惕不安的地方,也正在于此——
本来,按照常理,早在龙族大军向五州进发之时,云重紫便应告知云清池,让她早做准备。
但直到现在,云重紫还没有联系云清池,一次都没有。
她像是把自己的第二法身给忘记了,但云清池知道,真相绝不会是这样。
……云重紫如此,只有一个可能。
那便是,她怀疑云清池对她的忠诚,已经不再信任她了。
这对云清池来说,无疑是个极坏的消息。
她深知,若是正面对决,自己并不能战胜云重紫,只得把希望寄托于预言中的莲种,在云重紫毫无防备之时突然袭击,方有一些获胜之机。
但现在,不仅云重紫对她起了疑心,连最关键的莲种,也忽然不见了。
这叫云清池怎能不急,又怎能不怒?
谢家坏了她的大事!
“是的,宗主。”
像感受不到云清池压抑的怒气一般,谢惜自平静道:“我猜,她或许在红山书院里,但也不能确定。”
“猜?”
云清池拂袖而起,冷声道:“谢家主,你我二人合作已久,我一向信任您,但您就是这样做事的么?”
“——云重紫随时都会打上门来,而莲种却在此时突然失踪,这不仅会误了我,还会误了整个中州!”
“宗主莫急,此事确是我思虑不周。”
谢惜自摘下了蒙着眼睛的白绸。
“责任在我,我会解决此事的。”
“也请宗主不要太过担忧,谢灼虽然失踪,但预言就是预言,未来不会改变,龙皇最终,必将死于莲种之手。”
她淡淡地安慰了云清池几句,张开失明的眼睛,灰色的眸子中并无焦距。
“让我来一卜谢灼的去处。”
“家主!”
一旁的刀灵倏然变色,以谢惜自眼下的身体,若是再卜算一次,一定会死的……!
云清池与谢惜自,都无比清楚这一点。
但云清池没有阻拦。
她道:“那便有劳谢家主了。”
谢惜自制止了刀灵的恳求,闭上眼睛,开始掐指卜算。
卜算师都有各自的卜算器具,大多是龟甲算筹,但谢惜自的卜算之术已经登峰造极,无须外物,掐指即可卜算。
现在,她要耗尽仅存的精血,进行生命中的最后一次卜算。
云清池默默地看着。
就在这时,突然,她的屋舍里响起了一连串急促的尖叫:
“有龙气!报告老板,有龙气!”
那是数年前,云清池与谢挚去歧都西市,在金蟾老板的小店中发现的金钟,其内置有木鸟,察觉龙气时,会弹出来连声尖叫警告。
谢挚跃潜渊之后,云清池出于思念,特地从三足金蟾那里买来了这架金钟,将它摆在房内,看到之时,也便能想起自己之前与谢挚出游时的场景。
云清池刚将这金钟购来放在身边时,由于她身上隐隐的龙气,它几乎每日都要不停地示警,直到习惯之后,这才渐渐沉寂下去。
但今日,金钟里又突然探出了木鸟,并且大叫的声音,比之前要高亢数倍不止。
——这代表,它探测到的龙气猛然大盛,比云清池携带的气息更要浓郁得多……!
不好!
云清池悚然大惊,当即放下眼前的灵鸟不管,抬手一握,自虚空中拔出一柄莹白的长剑来——
但却拔不出。
另一只手牢牢地抓住了神剑的剑锋,即便云清池竭力向外抽剑,仍然不动半分。
伴随着金瞳在暗处如火焰般亮起,一道颀长的身影缓缓显现在云清池的面前。
她紫衣金冠,一手握着云清池的剑刃,一手背在身后,嘴角噙着轻蔑嘲讽的微笑。
分明容貌身形与云清池一般无二,只是眉心没有朱砂而已,但气质却截然不同。
——紫帝,云重紫!
她潜入了歧大都,悄无声息地来到了天衍宗中!
看着与自己僵持的云清池,云重紫冷冷地笑道:“大胆,见到你的主人,为何不跪?”
“……”
云清池知道,云重紫已知晓了自己的背叛之心,脸皮既已撕破,干脆也不再去伪装恭顺。
她咬着牙,低声道:“……你不是我的主人,我是人,不是龙。”
“哦?”
仿佛听到了世间最好笑的事情一般,云重紫笑了起来。
然后她猛地收敛笑容,周身气机一震,“轰”地一声,将云清池强行逼退数步。
“我亲手做的玩偶,竟然生出了异心,想要对她的创造者取而代之……你难道不觉得,这是一件很可笑的事吗?”
云重紫偏着头,细细地抚摸手中剑,观赏其上盘旋蒸腾的灿金龙气。
“就连这把剑,也是抽我的骨头铸造的,你却想用这把剑来杀我。”
“云青池,你是做仙宗宗主做昏了头么,竟然真的以为自己是人,不是龙了。”
“啊,不对——”
云重紫眯起眼,笑道:“我忘了,你已经改青为清,变成云清池了。”
她将剑扔到云清池的脚下。
“来,像真正的真龙一样,和本尊堂堂正正地战一场,比你用那些阴谋诡计,要强得多。”
“若你能打败我,龙皇之位与龙族大军,整个五州乃至星星海,都将属于你,我不会多说半句话。”
“怎么样,云清池,你动心吗?”
“……”
云清池默然凝视了云重紫半晌,俯下身,捡起了剑。
她身后的灵鸟,口中传出了谢惜自震惊的问询。
她听到云清池这边的动静,已知变故突生。
“……云宗主?!发生了什么?”
云清池没有回应。
“谢家主,快禀告人皇陛下。”
她将剑横在自己面前,大道图景在脑后展开。
那是一张白瓷一样正气凛然的面具,容貌美丽动人,但却正在熊熊烈焰中焚烧——这烈焰却不是赤红,而是青白色,泛着森森寒气,乃是一团冷火。
无情有欲,青帝清池。
这焚身的欲望之火,云清池无时无刻不在受其烧灼。
“龙皇,进入歧大都了。”
“凡心炽盛!”
云重紫也展开了大道图景,衔尾蛇轰然显现:
“食己蚀人!”
仿佛天公重重击响鼓面,震耳欲聋的巨响在天峰上炸开,且有极猛烈的光芒喷发,映亮了整片天穹,所有天衍宗的弟子都惊异莫名,抬头望向天峰的方向。
“发生了什么?”
“那是……从天峰传来的动静么?”
“宗主在做什么?”
“……”
各峰峰主纷纷闻声赶来,想要前往天峰查看,却被天峰笼罩的可怕杀机所迫,一步也不能近前,只得焦急难安地守候在天峰旁边,等待宗主从中现身。
“轰——”
不知过了多久,修为稍低些的弟子承受不住,许多甚至都已吐血昏迷,最后一声巨响才缓缓停止消弭。
这场惊心动魄的战斗,终于结束了。
灰尘与烟雾散去,露出立在半空中修长的女人身影。
依稀可以辨出,那正是天衍宗宗主云清池。
天峰已被云清池最后的一剑从当中斩开,一分为二。
想必,定然是宗主胜出了!
地峰峰主欣喜地迎上去:“宗主!方才发生了什么,不知是谁潜入宗中,您可有受伤——”
话音未落,男人便僵在空中。
“呃……?”
剧痛迟缓地传向神经,他近乎茫然地缓缓低头去看。
胸前赫然被击穿了一个血洞,前后透亮,甚至能够看到血淋淋的肚肠。
鲜血猛地从地峰峰主的口鼻和伤口中涌出。
他没能说出一个字,便如石头一般直直地坠落下去。
“峰主!!”
周围众人都大惊失色,他们怎么也没想到,云宗主竟然会突然攻击自己人!
一切烟尘终于消散干净,露出了女人的身影。
她脸上身上沾着不少鲜血,杀死地峰峰主的手臂尚未*放下,长发披散,肩膀至胸口处有一道深深的伤口,甚至深可见骨,紫袍也破损了许多,显然受了不轻的伤,只是神情却很畅快。
“好久没打得这么痛快了……”
活动了一下身体,女人喃喃自语:“干得不错,云清池,倒是本尊小瞧了你。”
“……不愧是我的第二法身,能力也算配得上野心。”
在方才的战斗中,云清池与她的差距并不很大。
她修行无情大道,修成的大道图景远强于一般仙人,剑道也是精妙绝伦,甚至连云重紫,数千年来,也终于再一次感受到了危机感。
但这危机感分毫没有让云重紫畏惧,反而让她更加兴奋了起来——喜战与好胜的血流淌在每一头龙的骨子里,不能抹去。
她们二人激战良久,但云清池到底还是不如自己的原身,肉身逊于真正的龙族,即便最后挥出了惊世一剑,甚至斩开了天峰,亦不能不落败。
她肉身几乎被毁,坠入了被斩开的天峰之中,再起不能。
望了一眼峰底奄奄一息的云清池,云重紫笑道:“你要记得,我当初怎样为你造出肉身,今日便可怎样将它毁去。”
“你输了,云清池。”
“你背叛我,我很失望;但对你的实力,我很惊喜。”
云重紫轻叹一声,但面上却不见任何怅惘之色。
“龙游浅池之中,便不再是龙了……这一点,我早就该看明白。”
“……宗主?”
有人试探着颤巍巍叫了一声,眼前的女人虽然衣着气质都与宗主平日不同,但那张脸,那张脸却无可辩驳,确乎属于宗主……
可是,宗主为什么要击杀地峰峰主?她莫不是生出心魔,陷入癫狂了么?
“嗯?”
云重紫心情颇好地笑应了一声,但却将那人骇得心脏几乎炸开。
……他看到了一双金色的眼睛。
“快跑!!她不是——”
他一面高声呐喊,一面极速遁逃,还没飞出多远就在半空中炸成一朵血花,嘶哑的警告最终也没能说出口。
云重紫收回手,笑道:“不对,我就是你们的云宗主。”
其余人即便再迟钝也终于意识到眼前人不对劲,纷纷惊惶逃离,地上的弟子更是作鸟兽散,慌忙往远处跑,逃跑之际还发生了踩踏,许多弟子摔倒惨叫、头破血流,跑得慢的便轻易被上空中的云重紫轰为一团血雾。
“孩子们,不要慌张,往这里来!”
天衍宗的长老们出动,见状连忙施展大神通,张开衣袖将无数弟子兜入衣袍,护在自己身侧。
一个威严的老妪一边保护弟子,一边张开一面神镜,对准了天空中的云重紫。
那是天衍宗弟子入门时必照的照骨镜,以神兽獬豸的独角磨成,一切伪装在它面前都无所遁形,会显现出隐藏的原身。
而此时,在无数天衍宗弟子的目睹之下,照骨神镜的镜面上,赫然出现了一头鳞张须竖的五爪金龙!
“天啊!”
有弟子不能接受,两眼一翻,甚至直接昏了过去,“云宗主竟然是龙!”
“她是潜藏在宗中的奸细……!”
“……”
“……”
人们绝望痛苦的呐喊声此起彼伏,云重紫抬手一挥,将那面獬豸神镜毫不留情地击得粉碎。
俯视着惊慌失措、如蚂蚁一般逃窜尖叫的人族,她金色的瞳孔中仿佛有火焰跳动。
“震荡吧,五州——”
“数千年过去,当初的诺言,终于到了该兑现的时候。”
“你的主人,从星星海回来了。”
龙族大军踏着人族的尸体,跨越鼓龙瀑布,马不停蹄地朝中州西郡前进;
而潜渊之侧,北海边缘,亦有生灵若有所觉,翘首远望,忧心忡忡地低语出声。
“……人族送来的孩子,马上就要抵达北郡了。”
老人拄着拐杖,身躯佝偻,眼睛处布满烧伤的丑陋伤痕。
她像是在问身边毛发翻飞的雪白巨犬,又像是在问自己。
“饕餮,你说,龙族会对北海放过一马,征服的步伐止于中州么?”【你现在阅读的是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