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01章 仙岛
真凰的仙岛坐落于东夷最东,距离楚国的首都泽都足有数万里,凡人穷尽一生也无法接近,修士想要抵达也要下好大一番功夫。
但好在小毛驴身怀空间术法,一息即可跨越千里,想去仙岛并不困难——
半日不到,谢挚便已骑着小毛驴离开泽都,来到了东夷最东方。
“我们到地方了……”
前方已是陆地的尽头,无可前进,谢挚翻身下驴,踏着脚下湿润的石岸又走了几步,牵着小毛驴遥望前方。
只见一片蔚蓝海洋横在眼前,一轮红日正在从海的怀抱里竭力跃向天际。
正是一日之晨,太阳初生,海面上金波荡漾,兼有雾气蒸腾,涌斯江完成了滋养东夷的使命,终于于此处停下奔流的脚步,平缓开阔地汇入海中;
天穹与海上皆弥散着条条丝绸一般的玫瑰色朝霞,朦胧了人们望远的视线,也为这辽阔无边的大海更添了几分瑰丽与醉人。
“呼……”
轻柔的海风吹来,带着远处的盐粒与水汽,扑在谢挚面上,吹起了她的头发与衣角。
这就是东夷的尽头,涌斯江的入海口了……
她早就该来此处。谢挚想。
实际上,谢挚当初之所以要来东夷,本来也是为了赶赴真凰仙岛,请求真凰在之后的龙族入侵中发兵守卫五州。
只是没想到,她却遇到了白芍,与之后的一系列事宜,为事所逼,不得脱身,这才一直拖延未行,久久不能来到此地。
而现下,谢挚来真凰仙岛的目的又多了一个——
那便是,她不仅要请求真凰发兵,也要为白芍,求取真凰一族的至宝,涅槃池。
这很难,但她必须一试,绝不能退缩返回。
日光映红了谢挚的脸庞,她默默注视了片刻海面,试图寻出仙岛的踪影。
但奇怪的是,不论她用神识搜寻,还是用大观照瞳术寻找,都望不见那理应坐落于不远处的真凰岛屿。
怎么会这样……
谢挚困惑不解:
明明在远处还能看到仙岛的轮廓,为什么来到近前之后,真凰仙岛反而消失得无影无踪了?是因为真凰的空间术法么……?
“找、找到了吗……小挚?”
小毛驴蔫头巴脑,还在呼哧呼哧喘着粗气。
因为这长途的奔驰,谢挚忧心白芍,一路又在催它急行,它现在已经筋疲力尽,恨不得直接瘫倒在地。
谢挚收回目光,摇摇头:“没有。”
“……难不成,我们来错地方了么?”
但按东夷人的指引,真凰仙岛应该就在这附近,应当不错的……
此时不过清晨,但靠海为生的沿海渔民们早已开始忙碌,准备下海捕鱼,海滩上人声嘈杂,时时有人匆匆走过,间有高声呼喝。
谢挚牵着小毛驴,衣着打扮明显是外乡人,站在其中分外惹人注目,更遑论她现下并未伪装,容貌气质不似凡人,自然引来了许多暗含惊艳的探究眼神。
“老人家,您好。”
谢挚拦住一位打赤脚的老妇人,想要向她询问些问题,老人不意她如此客气,当即受宠若惊地叫了一声“仙君”,颤颤巍巍地想要拜倒下去,又被谢挚搀住,“您真是折煞我了,不必如此……”
“不瞒您说,我来此处,是为了寻真凰仙岛,只是好不容易至此,找寻了一圈,却并未看见仙岛的踪影……”
谢挚开门见山道:“您是本地人,我想您大概对故土颇为熟悉,敢问您知道,真凰仙岛在哪里吗?”
“原来您是说真凰仙岛啊……我们当地人,管它叫凤凰岛……”
听懂了谢挚的问题,老人恍然大悟。
她伸手指向金霞万缕的海面。
“它……就在海上。”
“可我并未看见……”
“啊,是的,是的,”老人连连点头,“凤凰们讨厌人族,也不喜欢被人们发现,它们好像用了什么仙法,将整座岛屿都罩住了,哪怕是您这样的仙君,也无法寻见……我之前也曾见过许多人来这儿找寻,都没能成功。”
“……那该怎么办?”
谢挚心中发急,希望明明就在眼前,却不能触及,难道她只能眼睁睁地看着时间流逝,但却无计可施吗?
如果找不到的话,那白芍……
她早已预料到,此行不会顺利,真凰绝不会轻易将至宝与人;但却没想到,她连真凰岛屿都找不见。
这如同将要到一座藏有宝藏的城池探险,但甚至不知门在何处。
见谢挚焦急而又失望,满面风霜的老人踌躇了片刻,才小心地问:“……您……非找到这凤凰岛不可么?”
谢挚点头,毫不犹豫:“非找到不可。”
“实不相瞒,我的道侣……受了重伤,恐怕只有真凰的宝物才能救她。”
“只要她能没事,哪怕是死,我也不怕。”
“不要紧,仙君,凤凰们虽然讨厌人族,但并没有完全将自己与人世隔绝开……”老人安慰道。
之前,也有修士来此寻找真凰仙岛,但他们并不屑于问询当地的凡人,更信任自己的神通术法,最终大都失望而归;
只是今日,因见谢挚真心诚意,且又温和有礼,她这才敢告诉她,找到真凰仙岛的一种方法。
“那群美丽的神鸟生性良善,只要心诚,总还是可以得到凤凰的宽容,登上海外仙岛的——”
老人指点道:“您看,从那里,下海一直走,直到头顶被海水淹没,忍耐几刻,即将溺水死去的时候,自会有真凰飞下岛屿,将你抓起。”
这是东夷的沿海地区一直流传的传说,走投无路之时,凡人们可以求助真凰。
最著名的传说,即是义女救母:
小渔村里有一个勤劳能干的少女,她的母亲病重,无药可救,为求得一线希望,少女义无反顾地走入了海洋,试图以自己年轻的生命作为献祭,换得真凰的一丝同情。
在濒临溺死的前一刻,她感到自己的肩膀被一双爪子牢牢地抓了起来。
海水哗哗落下,在水滴与天光的折射下,真凰的羽毛如朝霞一般灿烂,又如虹光一般耀眼。
神鸟给这舍生忘死的少女丢下一株宝药,严厉地说了一声“回去!”,便挥动翅膀,消失在了她的眼前。
这个传说就这样流传下来,成为了沿海凡人心中一颗瑰丽的梦。
自那以后,不断有人再次下海,渴望真凰能够再次眷顾。
他们有的是为了求治病,有的是为了求发财,但真凰并不是每一个人都会出手帮助。
人们渐渐发现,真凰似乎有自己的一套判断品行的秘诀——
只有真正需要帮助,且又心地善良的好人,才会得到真凰的慷慨救助;
而大多数时候,它们只是对各怀心思的凡人冷眼旁观,看着他们因贪欲走向海洋,却没能得到渴望之物,因而破口咒骂。
“凤凰能看清人心,辨出真假好坏!它们愿意帮人,但并不愿意谁都帮,最终反而酿成祸患。”
老人这样感叹着对谢挚说。
“原来如此……”
赠给老人财物以表感谢之后,谢挚告别了老人,若有所思地遥望了片刻海面,便开始毫不犹豫地解下自己的发簪。
“哎,哎!小挚,你这是干嘛去?”
眨眼功夫,谢挚就脱下了外衣,把一旁的小毛驴吓得差点惊跳而起。
再往前走,可就没有路了,只有海!
难不成,那个什么白芍死了,谢挚伤心过度,竟要投海殉情?
想了想,这好像的确也是谢挚能做出来的事……
小毛驴不认识白芍,只知道自己在小鼎里呆了一会儿,再被放出来时,谢挚就莫名其妙地多了一个垂死的道侣。
它对白芍没有感情,心里对救白芍颇不以为意,甚至还有点怨气,觉得白芍趁它不在哄骗走了谢挚。
只是谢挚想救,它自然也不能不帮她……
要知道,谢挚重色轻友,但它不一样——它可是一头能为朋友两肋插刀的毛驴!
小毛驴忙一口咬住谢挚的衣襟,拦住她往海边走的脚步:“我知道你肯定很难过,但也别寻死啊……!”
“我不是去寻死,我是去救人。”
谢挚推开它毛茸茸的灰脑袋,安抚似的揉了揉,道:“不必担忧,留在这里等我。”
此行未必安全,真凰或许不会危及她的性命,但为难与考验却必不可少。
上次在北海时,谢挚曾带着阿狸与小毛驴一同登上狐族的天梯,结果没到半路,小毛驴就失去了踪影;
这次她吸取教训,决定不再带其他生灵,只自己一个人前往真凰仙岛,免得还要分心照顾小毛驴。
谢挚望向不远处的海面,它正翻涌着舒缓的波涛,朝一切生灵张开怀抱。
这会是一趟有来无回之旅吗?
“……要是我还能活着回来的话。”
“在这附近等我一月,若我没回来,便去大荒雍部,找到白象氏族——就说,是谢挚让你来的。”
“跟着他们,或许能在日后的大战中保得平安。”
牧首大人也说过的,白银甲虫乃是福虫。
低声嘱咐完小毛驴,最后做了片刻心理准备,谢挚便一步步不紧不慢地走向海洋。
海浪轻柔地拍在她的小腿上,几刻后,很快淹到腰腹。
再往前走,水面的温暖已经不再,谢挚感到,深层的海水渐染寒意。
向下看去,看不到自己水下的身体;
望向四周,则是空荡一片。
附近没有一个人或一片船,仿佛整个世间忽然只剩下了她一个生灵。
抑制住本能的恐惧,谢挚默不作声,只是继续向前走,并不放慢脚步。
海水终于淹到了谢挚的胸膛,她迈步上前,脚下突然一空——
这是一片海下断崖,海底突兀地下降,如同人在平地上毫无防备间一脚踩空,坠入一片深崖。
“唔……!”
水面在一瞬间淹没头顶,水下漆黑一片,一丝光芒也看不见,并且变得冰寒刺骨,若是一个凡人坠入其中,立时便会因为低温与惊惧而手脚抽筋,再难逃脱。
谢挚同样大惊,没料到自己前一刻分明还在浅海,下一刻便已沉入了深海之中。
她虽然向白芍学会了游泳,但水性仍不算太好,本能便要动用术法离开水域。
又想起来老人所说的话,必须得濒临溺死,真凰才会被诚心打动,她又强行将本能压抑下去,尽力放松身体,任由自己往下沉。
“咳咳……”
海水灌入口鼻,谢挚咳嗽不断,继而吞下更多海水,甚至涌入了耳膜与肺里,灼热疼痛,如同烈焰在她身体里燃烧。
很快,谢挚就大脑中一片昏沉,但犹在坚持强忍。
再过一会……再……白芍就有救了……
她如此鼓励自己。
不知过了多久,仿佛只有几息,又仿佛已经过去了一昼夜,谢挚只觉意识都濒临模糊,甚至失去了对时间的感知。
“哗——”
就在谢挚险些真的将自己淹死之时,巨大的破水声自上方传来,似是有什么生灵从天上扎入水中。
谢挚的身体猛地一轻,本已在晕厥的边缘,又被一双利爪抓起。
终于离开深海,她眼前一片模糊,耳中嗡嗡作响,只能看见明亮的光块闪烁,浑身都湿淋淋的,还在不停往下淌水,形容狼狈不堪。
身下的海面摇来晃去,而头顶的神鸟庄严神圣。
谢挚能听到翅膀扇动的呼呼声,感受到它飞翔带动的阵阵强风。
她应该是……被它抓到了高空之中。
“人族,你因何而来!”
神鸟的询问响彻天际。
……是……真凰……
真凰被她的勇气与诚心打动,终于……来救她了……
谢挚的神志还不大清醒,从怀中摸索着取出徐凰的翎羽,尽力向上举起。
她的声音微弱无力:“……我想见凰主,求您为我……代为传达……”
“……”
即便离开了徐凰的身体已久,且又沾着水滴,这根羽毛仍然如流动的火焰一般灿烂美丽。
抓着谢挚肩膀的真凰显然认出了它的主人,由于震惊,陷入了短暂的沉默。
它难以置信地低声问:“你是谁?怎会持有我族老祖的翎羽?”
“我曾与徐凰大人有过一番因缘,踏入过她制作的神话屋,得到了她的奖励,也即是这根羽毛……”
“……不久之前,徐凰已于赤森林陨落,我找凰主,实是有要事相商。”
因为谢挚的答话,真凰的态度变得和善了许多。
它放松了抓谢挚肩膀的力度,将她干脆利落地甩上自己的脊背,身躯如星辰般猛地一亮。
下一刻,真凰的身影已凭空消失在了原地。
“事关重大——我会带你回仙岛!”。
……
……
黑暗。凄冷。寒寂。
谢挚站在一片黑暗之中,茫然四顾,只有浓重的墨色从四面八方包围着她,不知自己身处何地,每迈出一步,脚下都有细碎的波纹泛起。
……这是在哪里?
她不是被一只真凰带着,飞向了那隐藏的仙岛吗?但怎么却……
正当谢挚疑惑之时,前方忽然亮起了一点朦朦胧胧的光。
在那光的中心,立着一个藕衣女人,腰间挎着长剑,身量窈窕纤细。
女人的背影如此熟悉,谢挚立时就认出了她:“白芍!”
她惊喜不已,不知白芍怎会在这里,又是何时苏醒了过来,只是心中被巨大的喜悦所充斥,什么都顾不得多想,几乎是本能地迈开腿朝着白芍的方向跑去。
而站在光里的白芍也转过身来,朝她张开双手,眉眼温柔,望着她笑。
就在谢挚将要触及白芍的前一刹那,她脚下一空,落入了万丈深水里。
溺水的体验深刻无比,熟悉的窒息感再次袭来,内脏痛如火烧,可谢挚的心却比置于火焰中更加焦急。
她竭力挣扎,想要游出水面,回到白芍身边,但却毫无作用,身体仍然在不断下沉,无力地看着铁幕似的黑暗一点点压紧自己。
不……不行……
白芍她还没有……她不能……
若是她死在这里,白芍该怎么办……?
“……白芍!”
谢挚猛地坐起,惊叫出声。
“哈啊……哈……”
她面色苍白,瞳孔微微放大,胸口大幅度起伏,急促地喘。息,显然还沉浸在极度的恐惧之中难以自拔。
伸手摸了摸身上,冰冷潮湿,有如海石,让谢挚一时之间竟有些分不清,方才经历的一切到底是虚幻还是真实,亦或是她太过担忧白芍,所做的一场可怕梦境。
再望了一眼地面,材质暂时分不清,像是温玉,但又带着一股木材的清香。
周围十分空旷,谢挚犹在头痛欲裂,通过余光,勉强判断出,这应该是一个类似大殿的建筑内部。
没等她再多细想,似是感应到了她的醒来,细微的脚步声接近了她。
谢挚下意识抬头去望,却被一件东西遮挡住了视线,什么也看不见——
一件宽大的外衣被轻轻地抛了下来,盖住她的大半身体。
“穿上吧。”
是一道冷清的女人声音。
如同冰玉落盘,又如山巅积雪,即便只闻其声,也能轻易地由声线想象出她本人的清傲与孤寂。
但她的衣裙,却不似她的声音这样冷淡,而是火红华美如真凰的尾羽,长长曳地。
“你现在衣冠不整,本尊不会见你。”
第302章 凰主
“谢谢您……”
谢挚闻言一窘,低低地道了声谢,接过女人丢过来的衣服披在身上。
她下海时脱掉了外衣,此刻身上还未全干,想必看起来着实……不太合适见人……
简单地整理了一下仪容,谢挚起身,对面前的红衣女子行礼,恭敬道:“我名谢挚,还未请教您的姓名?”
实则,她对眼前人的身份心下已有猜测,只是并未说出来而已。
谢挚最后有印象的画面,便是那只真凰将自己甩上脊背,振翅飞去;
虽不知道自己为什么忽然失去了意识,但思索一下即可猜到,大概是真凰不愿她知道仙岛的方位,将她刻意弄晕了过去。
那么……她现在,应该已经抵达了真凰仙岛之上。
而眼前的女子一袭红衣,身量高挑,口称本尊,正与徐凰十分相似;气度更是冷淡清贵,一看便知身份不凡。
再联想到清醒时,她向那只从海水中救起她的真凰求见凰主,谢挚几乎已经可以肯定,这女人到底是谁——
真凰一族的君主,万鸟之王,凰主。
女人瞥了她一眼,道:“明知故问。你不是已经猜到我是谁了么?”
这狡猾的人族,明明玲珑心窍,第一眼看到她时,心中即已有定论,现在还装作什么都不知道的单纯模样。
既如此,她偏不顺*着她,让谢挚的客套落空,刻意拂她的颜面,看她如何应对。
谢挚被女人噎得一顿,但也只是一瞬,很快重又面上带笑,恭敬不改:“您也说了,那也只是猜想不是么?”
“——凰主大人。”
她感受到凰主对自己淡淡的审视,知道她对自己并无好感,心中苦笑,知道此行不会太过顺利,大概还要应对一番刁难。
但她并未将所想表现出来,反而神色愈恭,连凰主也无法挑剔什么。
为了白芍,不论凰主今日如何为难,谢挚都要忍下去。
毕竟,她是来求人的,主动权在于凰主,不在于她。
见谢挚如此,凰主倒也没有再多说。
“我们派出去侦查的真凰发现了你,是它将你带了回来。”
“而你之所以会失去意识,则是因为它发动空间符文,在一瞬间跳跃了空间,外族在其冲击下霎时便会昏厥。”
她淡淡地解释为何谢挚会昏迷,又如何来到自己面前。
不论是小毛驴,还是其他人,他们所学的空间术法只是一些皮毛,只有真凰才能真正地跨越空间。
“原来如此……”
怪不得,她对自己是怎样来这里全无记忆,原来她一上真凰的脊背便直接晕过去了……
谢挚略一沉吟,又问:“那为什么在远方可以望见仙岛轮廓,来到海边,却又什么都看不见了呢?这是什么障眼的法术吗?”
问完又觉此事乃是机密,补充道:“我只是随口一问,您不告诉我也没关系的……”
凰主瞧了谢挚片刻,但见她神色恳挚,仿佛没有半分伪装,心道人族果然是狡猾之至。
“随口一问?难道不是以退为进么?”
“——不过,告诉你也无妨。”
女人轻轻挥手,面前便浮现出许多火红的线条纹路,组合在一起仿佛一幅幅生动的壁画。
这壁画的笔触十分流畅,虽只有简单的轮廓,但也可以清晰地辨出来人物与情节。
先是一个女子在月下抚琴,引来了一只好奇的真凰。
真凰对弹琴的女子一见倾心,在她身边飞舞盘旋,翩翩起舞,女子也似含有绵绵情意,不断偏头凝视,鼓琴相伴。
下一幅画面,则是女子一手握住玉玺,一手持刀,毫不犹豫地刺入了真凰的身体。
真凰的心碎裂了,它流着泪不断向东飞去,身后是许多族人。
谢挚看明白,这就是许久之前,当时的凰主与姜周开国君王的故事。
周王利用了这生性重情的神鸟,在殷商覆亡之后,又违背盟约,毫不留情地抛弃了它,使得真凰自此对人族彻底失望,从而举族迁徙。
“画中的真凰,就是我的父王。”
“他被人族伤透了心,郁郁而终之前,曾反复告诫我,要我小心人族,最好永远远离他们——他们最擅伪装,且又无情善变。”
凰主再抬手一挥,面前的壁画便烟消云散。
“我族远离人世,至今已有数千年——”
“先辈们迁徙到了这海外仙岛之上,为了避免外人打扰我们的平静生活,特地以空间术法笼罩全岛,使岛屿时刻处于存与不存之间。”
“存与不存之间……”
谢挚似懂非懂,努力消化着这句话。
“不错。”
凰主点头,“让我说得更明白一些,用你们人族能听懂的方式解释,即是——真凰仙岛既存在于此,然而同时又存在于其他空间。”
“正因如此,它才如海市蜃楼一般,只可远远地眺望;及到近处时,却又会了无踪影,如同从未存在过一般。
“在此术法的保护下,从未有人能够找到我们的家园。”
说到这里,凰主顿了顿,意有所指地看向谢挚。
“……除过你。”
“数千年以来,登上真凰仙岛的人族,你是第一个。”
像石子一样,打破真凰宁静生活的水面,将麻烦带到她的身边。
谢挚听懂了凰主的眼下之意,只是浅浅一笑,道:
“我知道,您和族人想求得宁静,可是无论怎样避世而居,总还是不能与现世彻底割离;树欲静而风不止,您不愿再惹凡尘,但世事会自己找上门来。这个道理,我想您应该也明白。”
“更何况,我听闻真凰一直都在救助沿海民众,可见你们虽然深厌人族,但仍旧存有仁心善念,见人受难,仍会施以援手,并不会冷眼旁观。”
“——真凰帮助世人,这不已是插手世事了么?”
凰主被谢挚说得一顿:真凰们满腹经纶不假,可是并不长于辩论。
“真会鼓唇弄舌……只是些举手之劳罢了,倒被你说得如同做了什么大事一般。”
她淡淡道,仿佛自己只是做了一件最平平无奇的事情,并不值得丝毫夸耀。
“那少女至诚至孝,不论什么族类,都不能眼睁睁地看着她葬身大海,我真凰族人感其诚,因此才会现身将她救起。”
“至于宝药,给便给了,对神圣种族来说,并算不得什么奇珍异宝,你当知晓。”
说完,似是不愿再与谢挚辩什么避世与出世,凰主挥了挥袖,谢挚面前便忽然出现一具虚影,面容身形正是白芍。
“……白芍!?”
下意识叫出声,谢挚这才意识到不对劲,猛地望向凰主——
不对……
从醒来到现在,她与凰主交谈了这么多,但并未提到白芍半个字,凰主也绝不可能见过白芍,她怎么能随手化出白芍的虚影……?
看穿了谢挚的震惊,凰主道:“真凰虽不比狐族,善于操控幻象、玩弄人心,可却能鉴定一个人的品行——”
“通过潜意识中的梦境。”
谢挚梦中的场景真实地再现于两人面前——
“谢挚”从黑暗中醒来,初时茫然无措,直到望见白芍才眼前一亮,朝她奔去。
然而在触及白芍的前一瞬,她又坠入了深海之中。
谢挚的心一颤,本能地攥了攥手指。
“方才,我已看到了你的梦境,也看到了你心中所求。”
“你此来,便是为了救这个人么?”
凰主不动声色地留神观察着谢挚的神情,“据我观之,你似乎并不擅水,甚至可以说是颇为畏惧,但你还是听从了渔民的建议,选择相信一个飘渺的传说,一个人走下海去,封住修为,险些溺毙……”
“……是。”
谢挚从那白芍的虚影身上移开视线,“我正是……为她而来。她是我的道侣。”她坚定地说。
为了白芍,哪怕是上刀山下火海,她也不怕。
但凡有一丝希望,她都要舍命一试。
“你想要我救她,对吗?”
凰主手中浮现出了徐凰的羽毛,正是谢挚之前交给真凰的那一根。
她将它捏在指间,垂眸细细把玩。
“这的确是徐凰老祖的翎羽……”
“没想到,她终究还是不肯放过自己,已在赤森林陨落了……”女人轻轻叹息。
凰主收起羽毛,不再感伤。
“凭借它,你可以得到真凰的友谊,仙岛药园中的任何一株宝药,你都可以挑选带走。”
这的确是一个十分慷慨的答复,但谢挚所求,却不是为此。
她默不作声,在凰主诧异的注视下,缓缓地跪下去。
“谢谢您肯赐我宝药……但是——”
“能救我道侣的东西,只有真凰一族的涅槃池。”
谢挚仰起脸,声音里终于显出些许急切:
“她道宫已毁,现下命在旦夕,除过能再造躯体的圣药之外无药可救,可是……”她惶然地低声道:“可是东夷并没有……”
“东夷之中,并无圣药。”
凰主替谢挚补全了未尽之言。
女人的容色淡下去,本就清寒的嗓音愈发冷峭。
真凰素以明丽端庄闻名,凰主的容貌也是一样,只是气质比徐凰更冷、更加清高。
徐凰是盛开在万年前的玫瑰,而她则是生长于海外仙岛之上的雪梅。
对于外人,她不会绽放自己的好颜色,只会率先抖落枝叶上的积雪。
“……而我真凰仙岛,却有可以再造道宫、浴火重生的涅槃池。”
谢挚的请求激发了真凰对人族积攒已久的厌恶与疑心,如同雪山崩塌。
凰主冷声呵斥道:“大胆人族,竟敢觊觎我族至宝!只有最出众的少年真凰,才有进入涅槃池的资格,即便你持有老祖的信物,本尊也绝不容许!”
言毕便要拂袖而去,“本尊感谢你送来老祖的翎羽,但是涅槃池,绝非你可窥伺之物。”
“回去吧!我会派真凰带你回东夷,许诺赠予的宝药仍会给你。”
立即便有侍卫快步入内。
谢挚知道,倘若让他们抓住自己,将没有分毫挣扎的机会,顷刻之间她便会被传送回东夷沿海。
届时,即便她淹死在海里,真凰的大门也绝不会再向她敞开。
“凰主明察!凰主!我还有话未说……”
电光火石之间,谢挚猛然忆起了在赤森林的经历,她急忙从怀中取出小鼎,双手举过头顶:“这是真凰一族的祖器,我愿将它还给您,只求您能打开涅槃池!”
凰主本已将要离去,但谢挚所说的“祖器”二字,却不能不让她为之驻足。
祖器……?
她分明记得,真凰一族的祖器早已在万年前的夺运之战里遗失了,从她诞生时就没见过祖器的影子,这祖器,又怎会莫名其妙地出现在一个年轻的人族手里?
但当她回身朝谢挚抬手一招,将那枚碧绿如玉的小鼎捏在手里时,小鼎上弥漫的熟悉气息与空间符文,却不能不让她立即确定——
谢挚没有说谎,这的确……是真凰一族失传已久的祖器。
在漫长岁月的侵蚀下,它早已损毁良多,现如今几乎不具备什么攻击力,只能当做一件储物的空间法宝使用,但仍旧十分珍贵,对真凰来说,更有重大的意义。
“……你是怎么得到我族祖器的?”
这个人族,真是越来越叫她看不透了……
她不仅进入过神话屋,得到了徐凰老祖的翎羽,甚至还持有真凰一族的祖器。
谢挚见凰主果然停下,挥退侍卫,不再让人将她带走,便知道,自己的努力终于奏效了。
她心头长长地松了一口气,不加任何隐瞒,将自己知道的一切全都告诉了凰主,包括徐凰如何将残破的小鼎送给太一神,太一神又如何将其转赠给玉牙白象,自己又是如何得到……如此种种。
最后,谢挚也顺势提起了自己此行的另外一个目的——
“……您也知道,万年前的夺运之战后,神圣种族衰落,真龙远走星星海……”
“但是现在,他们在星星海中休养生息、发展壮大,很快就又要归来了。”
“真龙即将回到五州复仇,用战火将一切焚烧殆尽……”
谢挚深深地拜伏下去:“您是真凰的王,望您察之。”
在她诉说的时候,凰主认真听着,一直默然不语。
她抚摸着手中的小鼎,面上一点点升起肃色;
以凰主的智慧与眼光,自然知道,谢挚所说的并无半句虚言抑或夸大,全都千真万确。
女人睨了谢挚一眼,看不清是什么情绪,缓缓道:“你所说的事,还真是一件比一件更加麻烦……”
“起来吧。”
她示意谢挚起身,不要再跪着,“我不喜欢别人对我顶礼膜拜。”
“多谢凰主。”
察觉到凰主语气稍缓,谢挚连忙道谢。
她刚站起来,便听女人道:“所以,你想要本尊做什么?”
“我……”
“发兵保卫五州,与人族共御龙族,是么?”凰主对谢挚的意图心知肚明。
谢挚没有反驳的余地,只能承认:“……是。”
“好一个发兵共御……”
摇着头,凰主将谢挚的请求轻声重复了一遍,仿佛觉得好笑似的,淡淡笑了。
“数千年前,我父王也曾答应过人族的请求,一同发兵翦商,可是他得到了什么?我真凰一族又得到了什么?”
“利用完之后,便被抛弃;我族的战士洒尽热血,白白死去。”
“这,就是你们人族对待真凰的传统。”
“不是的……”
谢挚想要解释,张口却说不出什么来——言辞在此时显得无力,一切话语都仿佛诡辩。
她无法解释。
凰主说的,都是真的。
“不必再说了。”
凰主打断谢挚,将小鼎还给她,“既是老祖送出之物,本尊自然也不会再索回,你自己收着即可。”
“凰主,您……”
谢挚脸色一白,以为她要拒绝自己,心中又急又乱——如果凰主不帮她,她就真的不知道该怎么办了。
那白芍呢?白芍要如何才能活?
谢挚急得快要掉下泪来,想要下跪恳求,但想起凰主才说过她不喜跪拜,又支撑着身体勉强站立,“求您……”
谢挚实则是相当骄傲的一个人,少年时面对人皇施威仍能不卑不亢,甚至敢于当面忤逆违抗,嶙峋傲骨始终不隳。
但现在,为了白芍,她却心甘情愿地折断了自己的一切尊严与傲气,甚至可以称得上是卑躬屈膝。
“只要您能答应我,不论做什么我都愿意……”
“求您……求您了……”她语无伦次地说,只差叩首哀求。
凰主冷冷地笑了:“是么?做什么都愿意?”
“……”
谢挚不可思议地猛然抬起头来,正对上女人凝望她的眼睛。
她感受到她的目光划过自己的面庞,深入了她的脖颈,与外袍掩盖下曲线玲珑的躯体。
她明白了凰主话语间的暗示,身子一下子便哆嗦着烫起来——
只是却不是因为羞涩与动情,而是因为受此羞辱带来的耻辱感与愤怒。
谢挚不能忍受,几乎立刻就要转身离去,或者发作出来,同凰主对战;
但紧接着,这股热气又被打消了,如被浇了水的木炭一般偃旗息鼓:
……她不能一走了之,更不能……如此不管不顾。
白芍,还无知无觉地躺在小鼎里,等待着她的救治……她不能……
谢挚的心如坠入冰窟一般冰凉无力,心里反复默念着“白芍”两字,渴望白芍能救她,给她一些支柱与勇气;但每唤一声,都只是更多一分痛苦与无助。
……形势如此,她没得选。
白芍是她的动力,可在此时,却成了推她踏入深渊的大石。
谢挚眼眶发酸,面庞火辣辣的烫疼,因为将要背叛白芍,而深恨自己无能,几乎要流出泪来。
但她却仍在强撑着笑,尽量装作若无其事,甚至是满不在乎、轻佻放。荡地伸手去解自己的衣服,“是的……我……什么都愿意……”
她听到自己的声音强装妩媚,但却在克制不住地颤抖。
——她很害怕,她在畏惧。
凰主来到了谢挚的近前,似乎沉默了一刻,才将手掌慢慢放在她已露出肌肤的肩上。
谢挚浑身一颤。
……要来了么?
但,女人的手却并没有如她所想,去褪她的衣袍,而是十分规矩地为她掩上了外衣,将她包得严严实实,重新穿戴整齐。
“你多虑了。”
“我承认,我的确不喜欢你——所有人族,本尊都不喜欢;但我并不会刻意折辱你,那不是君子所为。”
凰主的确没想到,自己只不过是随意的一个眼神而已,想试试看这走投无路的人族为救道侣能做到什么地步,谢挚便苍白着脸,如同要踏入火海一般痛苦,然而又义无反顾、毫不犹豫地开始解自己的衣服。
刚开始,倒还真把她吓了一跳。
好奇怪的人……
谢挚的肢体语言分明如此抗拒,被她抚上肩膀时本能地偏过头去,对她十分排斥,却还在强装镇定,逼着自己刻意讨好逢迎,做完全不情愿之事。
看谢挚这样,凰主头一次生出了些许不忍。
这个人族在她面前圆滑机敏,而又隐忍克制,一举一动、一言一行都到了无可挑剔的地步;
可是越如此,她便越不喜欢她,越从她身上联想到了其他人族的阴险狡诈。
但是,当谢挚的伪装与假面,终于被她过分的要求戳穿,表露出细微的情绪波动,面露挣扎痛苦之时,她反而意识到了她是一个活生生的人,而不是一具被目的所操纵的工具。
凰主的语气缓和了许多:“我会答应你的请求——”
想了想,她又补充道:
“但是,只能完成一个。”
“你应当也明白,并非是我故意为难你,不论发兵还是外借涅槃池,本身都极不容易,都会让我族损失许多,却没有分毫获利。”
“世上没有两全之法,所以,不要再得寸进尺,想要两者兼得。”
凰主将选择的难题抛给了谢挚。
“选发兵还是涅槃池,选择救五州,还是救你的道侣……谢挚,你自己选。”
她看到谢挚胸口重重地起伏了几下,面色愈白,手指紧紧攥着,如雕塑一般僵立,久久不动。
过了许久许久,直到凰主将要再次出言提醒时,谢挚的嘴唇才微不可察地动了动。
“……我选……”
她似乎极为痛苦不堪,呼吸发抖,虚汗滚下额角,随着说话,眼中更是满是泪水。
仿佛火焰焚身,又似置身于刀尖之上,每说出一个字,都会被割得鲜血淋漓。
盈满眼眶的泪终于落了下来,谢挚一字一顿,艰难地说:
“……我选……白芍……”
说完自己的最终决定,谢挚已经脱力似的跪倒在地,再也不能站起。
……她是五州的罪人了。
这句话如钟声一般,在谢挚脑海中反复盘旋震荡,隆隆轰鸣。
谢挚的心乱极了:为了白芍,她不仅背叛了自己的心与志向,还背叛了五州,背叛了所有的一切……
这下,救了白芍一人,可是,不知会有多少人因为真凰拒绝发兵死去——而他们本不会死的……
她知道自己做得不对,她耽于情爱,她不顾苍生,她罪该万死,可是——可是——
谢挚痛苦地意识到,即便是再来一次,她只能如此选,也只会如此选。
她……太在乎白芍了。
为了五州,谢挚可以视头颅如无物,轻易地割舍自己的性命,可是她唯独做不到,做不到拿白芍去换。
有些人可以杀妻证道,可以为天下或者为别的什么屠戮至爱;可她,从来都不是那样的人。
白芍是不能被交换的……
谢挚忽然体会到了徐凰当年的痛苦。
她们对于自己的抉择心甘情愿,并不悔恨,只是对其带来的后果,却无法不自责,无法不深恨自己。
伏在地上,谢挚狼狈不堪地咬住衣袖,压抑地小声哭泣。
她对不起亲长的期望与教导,也对不起少年时的自己,对不起她曾认认真真许下的愿望与理想;然而归根结底,她最对不起的,还是无辜的五州生灵。
她是天底下最自私自利的人,为了一己私利,为了救自己的道侣,便毁掉了别人生的希望。
她终于……还是走到了这种地步。
人族身躯战栗,眼泪大滴滴落在地面上,凰主见状似有些无措,“不要再哭了……”像一种笨拙的安慰。
她蹲下身来,想递给谢挚一面手帕,让她擦拭眼泪,谢挚不接,也并不以为忤。
女人久久地注视着谢挚,目光复杂,包含许多情绪。
良久,她才轻声叹息:“你做出了和我族老祖一样的选择……”
这是对谢挚的最后一道考验,只是凰主却没想到,这貌似柔弱、实则聪明而又坚强的人族,之前被她几次刻意刁难羞辱都没有落泪,巧妙地圆了过去,此刻却会再也支撑不住,崩溃般地出声痛哭。
“其实选与不选,本来也都是一样的。”
“——道义所在,即是真凰长留之地。”
“即使你不来求我,真凰一族,本来也会发兵,抵抗龙族入侵,守卫五州安宁。”
这是理所应当之事。
真凰从未想过逃避自己的光荣与责任,既不会如狐族一般逃走躲避,更不会作壁上观,在仙岛上独善己身。
在泪眼朦胧中,谢挚看到凰主终于对自己收敛起了一切尖刺与风雪,取而代之的是前所未有的温和。
她彻底信任与接纳了她。
“出去吧,不要再哭了,有人会带你去涅槃池的。”
第303章 离开
凰主命殿外的侍卫进来,引谢挚离开。
走出门外,谢挚这才发现,凰主的宫殿建在一株巨大无比的梧桐树之上。
它内部空间广大,但离殿再看,却只是一个一人高的小木屋而已。
谢挚猜,这大概是使用了与神话屋类似的空间术法。
“这边请,我们先下树吧。”
侍卫是一个英气的年轻女子,友好地一笑。
她伸出手臂,示意谢挚将她挽住:“若不介意,我带您走如何?仙岛上布满空间符文,外人踏错一步,便会进入另一个空间,如此较为方便些。”
“好,真是麻烦您了。”
真凰侍卫携着谢挚飞身而下,虽为人身,风姿亦是神鸟才有的飘然,谢挚只觉自己仿佛踩在云雾之上,一恍神便已被稳稳地带到了地面。
回首再望梧桐树,仍如正常的树木一般大小,无数树叶随风沙沙作响,轻轻摇动,凰主的小木屋却已不见踪影。
这也是空间术法的妙用么……?
侍卫看出谢挚的疑惑,笑道:
“每一片梧桐叶里,都住着一只真凰,这颗梧桐树即是我们的家园,树叶之内叠加着旷阔空间,可以住得十分宽敞——正如您方才所见的凰主宫殿一般。”
真凰族内的等级观念并不浓重,甚至可以说是十分薄弱,他们还保留着鸟儿的天性,举族共居一颗树木,凰主在真凰中的地位比起说一不二的君王,实则更接近于领头鸟。
“还有什么不解,都可以问我,我也可以带着您四处游玩一番。”
侍卫唇边的笑容十分真诚:“凰主说了,您是真凰的朋友,我们都很感激您带回老祖的翎羽。”
虽然忧心白芍,无暇观赏岛上风景,但即便仅是匆匆一瞥,也足够谢挚为之惊叹。
倘若世上有一座鸟儿亲手打造的天堂,毫无疑问,那便会是真凰仙岛的模样——
这里的天空湛蓝透明,像一整块蓝汪汪的水晶,没有闪电抑或乌云;
气候更是宜人,四季温暖如春,岛屿上的鲜花绿叶总也不败,在灵气的滋养与真凰的精心侍弄下生机盎然,将新鲜的绿意染遍了仙岛的每一寸土地。
时有悠扬清越的长鸣响彻云霄,乃是数只真凰在天上相伴飞行;
这些美丽的神鸟,毫不吝啬地向来客展示着自己动听的歌喉与高超的飞行技巧,羽毛闪耀着太阳的光彩,长长垂落的尾巴如同云彩织就的锦缎。
还有真凰收拢翅膀,三三两两地落到地面,一面低颈啜饮甘泉,一面用好奇的眼光打量谢挚,这个数千年来头一个进入仙岛净土的外族人。
“您看,再往前走,便是涅槃池了。”侍卫出言提醒。
前方草木渐疏,以白玉作栏围着一方浅池,不仅遍布神异符文,且有数只真凰强者在旁守卫。
见到谢挚之后,他们纷纷松开手中的兵器,略一行礼,放她进入。
终于到了……
白芍,有救了。
按捺住激动之心,谢挚走近池畔。
探身望去,池内却并不见她想象中清澈见底的池水——
准确来说,是一滴水也没有。
这是一方干涸的池子,池内没有碧波荡漾,只有……
“……灰烬?”
谢挚有些难以相信自己看到的场景,但当她朝身边陪同的侍卫投去问询的眼神时,侍卫却只是微微点头,表示自己并没有引错路。
“虽名为池,但涅槃池中其实并无池水,而是一片灰烬。”
侍卫解释道:
“真凰浴火而生,每一只真凰诞生时周身都遍布神焰,神焰熄灭之后,方生羽毛,同时洒落一层薄薄的灰烬——”
“这些灰烬充满着生命气息,如你们人族的脐带血一般,乃是初始之源,极为宝贵,将其收集起来,日积月累,则汇聚成了我族至宝涅槃池。”
她面带自豪:
“真凰的少年天骄塑造道宫时,通常会以原身坐入池内,如同第二次降生,今日,也是涅槃池头一次向外族敞开。”
原来如此……
听了侍卫的解释,谢挚恍然大悟。
怪不得,涅槃池会如此珍贵……
原来,它是用每一只真凰出生时携有的神焰灰烬,一点点积攒而来的。
目测池中灰烬足有三尺,也不知道,其中有多少只真凰的心血,才能日积月累到如此深度。
如此一来,谢挚也就理解,为什么当她提出想借用涅槃池时,凰主会勃然变色了。
真凰们愿意将涅槃池借给她,真是慷慨而又大度的举动……
“请将你的道侣放进去吧。”
“涅槃池会修复她的身体,为她重新塑造一颗无瑕道宫的。这不仅不会影响到她日后的修行之路,还大有裨益,实是一场极大的造化。”侍卫道。
“多谢……”
感激之情无法通过言语表达,谢挚朝梧桐树的方向遥遥再拜,从小鼎中取出白芍的身体,小心翼翼地将她放入池内,看着灰烬缓缓没过她的面庞。
“不知……我的道侣何时才能伤愈?”
谢挚仍然不放心,问侍卫道。
侍卫想了想:“这个,得依各人的天资而定。天资越高者,道宫也就越难铸就,这个道理您也知道。”
“——不过,依先例来看,短则数天,长则数月吧。”
“上古年间,我族历史上最出类拔萃的天骄,也即打造过神话屋的徐凰老祖,曾在涅槃池中坐过两年余;想必即便您的道侣耗时再多,也不会超过她的。”
“好。”
在谢挚心中,白芍的天资并不下于徐凰;
不过她也不能确定,白芍再塑道宫,到底需要花费多久时间。
她望向涅槃池内,目光柔软,如同注视着自己的心爱之人,声音轻轻。
“……不论多久,我都愿意等。”
塑造道宫时需要一人在外守护,谢挚理所当然地承担了这一责任。
她就此在涅槃池外住下,将自己当成一尊无知无觉的雕塑,日夜于池畔盘坐,一面留心池中随时可能出现的动静,一面认真消化佛陀注入识海的海量念力。
佛陀送给她的念力虽然浩瀚纯粹,但毕竟属于他人,谢挚并不能完全驾驭操纵,还需要二次炼化,这才能将其归于己用。
直到念力上不再流转着温润的金色佛光,而是彻底染上了谢挚的气息,炼化才算完毕。
谢挚的识海在与心魔对战时被破坏了大半,足足陨落了八成星辰,星空中一片黯淡,于是,谢挚又开始重塑自己的识海。
她在识海中构建的星辰连成了星云,继而汇聚成了银河,时时喷发闪耀,经久不息。
——谢挚将状态重新调整到了巅峰。
在此过程中,她甚至屡次有突破仙人境的迹象,但由于此时既缺乏突破之时机,又无突破之资源,又被她强行压制下去,仍保持斩己大圆满的境界。
做完了这一切,已过去两年,而白芍,还是没有丝毫苏醒的征兆。
为此,谢挚甚至担忧地请来过凰主,唯恐白芍是出了什么意外;
但凰主在亲自察看过之后,却并未发现什么异样,只是宽慰了她一番,要她耐心,不要着急。
“或许是你的道侣天赋惊人,甚至接近了我族老祖,这才在涅槃池中待了如此之久。”
在这两年间,谢挚从不离开涅槃池畔片刻,凰主与其他真凰时常来看望她,与她说话,以使她不至于太寂寞。
谢挚也结交了好几位真凰朋友,包括凰主。
熟识之后,她才发现,凰主看似孤高,仿佛难以接近,实则颇为温和,且又博学多才,是一位真正的端方君子。
第三年的除夕夜,凰主照例披月踏雪而来,携来一壶清酒,与谢挚共饮。
“谢姑娘请。”
“凰主请。”
眼前的女人衣着朴素,不施粉黛,且无珠饰,随意地挽着乌发,身上穿的外衣还是她两年前随手抛给她的那一件,端端正正地跪坐在涅槃池畔,睫毛与肩上都落满了薄薄一层细雪,仍仿佛没有察觉。
她眉宇间含着隐约的哀愁与期盼,虽然看似在与她对谈,其实,心还在池中静躺的人身上徘徊。
“已经是第三年了啊……”
凰主收回落在谢挚身上的视线,饮下一杯酒,“我记得,谢姑娘初来我真凰仙岛时,还是一个春天。*”
临走时,凰主安抚似的拍了拍谢挚的肩。
“……如果中途打断塑造道宫,将会危及她的性命,谢姑娘还是再等一些时日吧。”
“我会的……多谢您来看我。”
送走了凰主,谢挚继续等待。
随着时间流逝,白芍待在涅槃池中的时日已经超过了过去的任何一只真凰,甚至包括神王徐凰,连探望谢挚的其他真凰,也不能不发出惊叹。
已经过去两年半了……
在看不到尽头的漫长等待中,谢挚渐渐焦躁,渐渐不安,甚至是渐渐恐惧——恐惧白芍再也不能从这池中站起醒来。
火焰烧灼着谢挚的心,让她心慌意乱。
望着没有任何动静的涅槃池,灰烬死寂,并无一丝波澜,谢挚禁不住开始在恍惚中怀疑,白芍,是不是真的躺在它下面?还是说,之前的记忆只是一场幻觉?
有几次,她甚至要忍不住跃下池中,将白芍带上来,但到最后关头,她还是勉强忍住了这种疯狂的念头——她不想前功尽弃,更不想伤及白芍的性命。
第三年的末尾逼近了。
真凰仙岛上的冬天并不寒冷,花草不会衰败,雪花也如同清凉的花瓣。
“又下雪了……”
在涅槃池旁静坐的三年里,谢挚几乎已经忘记了时间的存在,只有当夏日的风或者深冬的雪飘至她颊边时,这才会恍然意识到,又是半年忽忽而过。
她来真凰仙岛,至今已经三年了。
她已经二十四岁。
赤森林初见白芍的时候,谢挚刚好二十一岁;
现在,她与白芍分离的日子,已经远远超过她们相伴的时日了。
算来,距她离开白象氏族,也已过去了十年。
十年,足以让一个少女长大成人,彻底褪去青涩与稚气,消磨掉过往的单纯热忱,成为一个成熟的女人。
……同时,十年,也是祭司口中所说的大难之期。
“十年之内,人族将有大难。”
“往东去,不要回头。人族的希望在东方。”
“……”
祭司的预言言犹在耳,到了今天,谢挚已经能够猜想到,她所说的大难,具体是指什么了。
无非也便是……真龙入侵,五州大乱。
至于“人族的希望在东方”,这句话,谢挚暂时还没想明白。
她目前觉得,大概即是指真凰的发兵救援。
不知不觉之间,当年觉得还很遥远的十年之期,已经近在眼前了……
迎着纷纷扬扬落下的雪花,谢挚站起身,望向天空。
在无数的空间之外,此刻是否有一双属于真龙的金瞳,正冰冷地注视着五州的轮廓,发出前进的号令?
紧迫感噬咬着谢挚的心,她极欲立即回到大荒,回到族长与牧首大人身边,与她们一道共御外敌。
但是不行。
白芍……还没醒来。
她只能接着等下去。
冰冷的雪花融化在谢挚鼻尖,她不自觉地轻轻叹息,随后转过身去,准备如之前一般继续打坐。
——她撞进了一个温暖的怀抱。
三年不见,女人的手指依旧有力温暖,身上与颈边散发着淡淡的芍药清香。
她解开外袍,将谢挚裹住,嗓音柔软。
“下雪了,为什么不躲?”
“小挚。”
“……”
谢挚的泪滚落下来,她颤抖着抓紧白芍的衣服,将眼泪与哽咽吞在喉间。
苦苦地等待了三年的人,现在,终于又重新回到了她的身边。
只为这个拥抱,她便觉得,一切苦涩、焦灼与不安,都是值得的了。
“真对不起,让你等了我这么久……”
白芍同样也心潮起伏。
如抚摸失而复得的珍宝一般,她反复摸着谢挚的头发,闭上眼,细细感受谢挚的温度,情不自禁地带泪微笑。
在涅槃池下沉眠的三年间,她并非对外界全然无知无觉。
她与谢挚识海相连,能感受到谢挚无数次期望的目光扫过池面,也能听见她夜间无数次含泪的低唤。
白芍心焦不已,恨不得立即苏醒,将谢挚揽入怀中,让她不必再苦苦等待;
但是,重塑道宫却不因她的意志而改变,仍然进度缓慢。
她没有办法,只能将整副心神完全投入到重塑之中,只盼能让自己醒来的日子更快一点到来。
这一等,就过去了三年。
道宫终于重新悬浮于白芍的丹田,光辉灿烂,血精充满。
白芍当年塑造道宫时,几乎没有任何外力帮助;
而现在,在涅槃池的助力下,这个新道宫,远比白芍的旧道宫更加完美强大。
“没事的,只要你醒来就好,我怎么样都没关系……”
谢挚贪恋地轻蹭白芍的脖颈,半点也不想和她分开。
白芍终于平安醒来,与她短暂地亲昵了片刻,又略休息了几天,谢挚便带着她去拜见凰主,一同向凰主道谢。
她们要离开了。
在真凰仙岛上,她们已经耽搁了太多时间;
现在,她们必须要立即动身,不能有丝毫拖延。
“凰主慷慨仁善,救命之恩,实不知该如何报答……”
在真凰的大殿中,白芍郑重其事地深深下拜。
“白芍虽愚,仍愿为真凰赴汤蹈火,万死不辞。”
凰主请白芍起身,只是淡淡一笑:“不必谢我。”
她看向谢挚:“若要谢,还是谢你的道侣吧。”
“在你昏迷不醒的时候,是她封锁修为,步入海中,险些溺死,这才抵达真凰仙岛;也是她,向我求得了借用涅槃池的机会,在池边为你护法不休,足足三年。”
“如此种种,对善变的人族来说实为难得,足见她待你之诚,你不可辜负这一腔真情。”
白芍再拜道:“多谢凰主提点,这是自然。”
谢挚亦行礼,真心道:“您这三年来对我照顾有加,谢挚感激不尽。”
凰主颔首一笑,缓缓道:“希望大战过后,我们还能活着相见,届时可重聚仙岛,再饮美酒,本尊可为你与白芍主婚。”
谢挚闻言胸膛发热,深为感动,再多感谢之言也说不出,亦无法传达她的心情,只是深深地躬下身去。
“……借您吉言,一定。”
凰主派真凰将谢挚白芍一路送出了仙岛,落地点乃是一片海石之上。
谢挚向四周望了望,觉得景物颇为熟悉,仿佛曾经见过。
“这是……我和小毛驴三年前入海的地方么……?”
即便不是,也一定相距不远。
不知大板牙现在哪里……
想必,它应该在大荒,和族长他们在一起吧?
三年前,谢挚走下海水时,曾告诉过大板牙,若自己离去一月还未归来,便不必再等,直接去大荒即可。
想来,即便它没有动身前往大荒,但也早厌倦了漫长的等待,离开了此地。
毕竟谢挚与小毛驴并未结契,她不是它的主人,而是只以朋友相交,它也不必对她忠诚。
谢挚心中略有感伤,但小毛驴的离开在她意料之中,因此也没有太过在意。
她牵着白芍朝前走去,忽闻一块礁石后传来一阵窸窣碎响,心中一凛,低喝一声“谁在那里!”
挥手间已是一道灭绝气劈出,将那块大石击得粉碎,同时将那礁石后的生灵用精神力牢牢拘住,预防他忽然逃跑。
“……上仙饶命!上仙饶命!”
在炸开的石块当中,传来的却是一道无比熟悉的声音。
谢挚与白芍同时一呆。
只见灰扑扑的小毛驴缩成一团,双眼紧闭,一点也不敢睁开,只是一个劲儿地大嚷大叫,因为过度惊恐,而显得有些滑稽。
“我我我没有半分恶意,只是在等人而已!……”
“……”
谢挚好笑不已,然而又觉感动心酸——
这曾许多次试图从她身边逃离的胆小毛驴,竟然没听她的话,在风吹浪打的海岸边,硬生生地苦等了她足足三年。
如果她不回来,它或许,还会继续等下去……
怀着这种触动微涩的心情,谢挚走到小毛驴身边蹲下,轻轻地揉了一把它长长的耳朵,又摸了摸它因风吹日晒而皮毛纠结在一起的额头。
“我回来了,大板牙。”
“……?”
听到了熟悉的声音,大板牙的耳朵一下子便警惕地竖了起来。
但它仍不敢相信,唯恐是自己听错,或者便是幻觉,过了一刻,才敢悄悄地将眼睛睁开一道细缝——
它日思夜想,渴盼归来,以为早已死去的人,正温柔地含笑看着它,眼中似有泪光。
小毛驴睁大了眼,像是不敢相认,定定地看了谢挚半晌,又伸着鼻子将她上下嗅闻,直到确定是她没错,才自喉间挤出一声颤抖的“小挚……?”。
话一出口,眼泪便从肿泡泡的眼睛里大滴大滴地滚了下来。
它呜呜咽咽地抽泣起来,一骨碌翻身站起,一边哭,一边大声抱怨:
“你怎么才回来!叫我等了——等了足足有——哎我也不记得了……叫我等了好久!”
它还以为,谢挚再也不会回来了。
谢挚入海的第一年,小毛驴心里还怀着渺茫的希望,常常站在海边眺望,连沿海的渔民都认识了这头总是在礁石上探头探脑的毛驴,看它可怜,于是时常给它送来一些鲜草;
第二年时,由于海边过于湿润,且又时常被海浪扑打,小毛驴身上长出了皮藓与青苔;
等到了第三年,小毛驴已经不觉得谢挚还能回来——它已彻底绝望。
但等待谢挚已经成为了习惯,它还是照旧每天凌晨便站到礁石上远望,直到看着日光铺满海面,渔船的白帆消失在视野的尽头,这才垂着尾巴失望而归。
毛驴是聪明而又倔强的动物,它知道,谢挚不会再回来了。
为了救白芍,她大概已经葬身海洋……
但是,即便小挚已死,它也不能什么都不做——
它不能让小挚的尸身留在冰冷的大海里,灵魂不得安宁。
它要带她回家,回到她思念已久的家乡,将她好生安葬。
三年间,小毛驴无数次地发动空间术法,试图寻回谢挚。
刚开始,它还期望能找到活着的她,后来,它只望能找到她的尸身——以谢挚的修为,死去之后,身体足以近千年不腐。
然而,不论小毛驴如何尝试,都只能落到冰冷苦涩的海水里,好几次差点淹死。
……这群真凰,到底将那该死的仙岛建到了哪里!
每当这时,在咒骂之外,小毛驴便会深恨自己当初没有好好修行,除了空间术法之外,什么都不会;
而且连这空间术法,它也只是学了一层简单的皮毛,到了真正要派上用场的时候,却如此无力。
小挚为它做过那么多,可是它,却连好好安葬她,都做不到……
这一天,小毛驴像往常一般眺望谢挚不得,缩进了一块内陷的礁石——它的小窝后面缩着休息。
在迷迷糊糊之间,它闻得似有人声接近,好像是两个女子正在交谈。
小毛驴还未彻底清醒,只以为是附近的渔民又来喂它,刚想起身去接,“轰隆”一声巨响,它栖身的礁石便被击得粉碎。
不仅如此,它刚想逃,才发觉自己的身子也被无形的绳索困了个彻底,半点挣扎不得。
小毛驴被吓得魂飞魄散,四蹄战战,根本就没从这熟悉的手法里认出谢挚,只是缩成一团连连求饶——
在它心里,谢挚早已不存于世。
可是现在,本该是死者之人,却活生生、好端端地站在它面前。
“让你担心了,大板牙……”
谢挚听它哭得伤心,亦忍不住落泪,上前紧紧抱住小毛驴,反复抚摸它毛绒绒的头,“我还以为,你听我的话,早已去大荒了……”
“我是想去来着!”
叫了一声,小毛驴的声音又低下去,不自然地用前蹄轻轻刨地。
“可是,没找到你,你叫我怎么走呀……我可是很讲义气的驴……”
好好和小毛驴说了一会话,让它抒发够了心中的不满与欢喜,小毛驴又神气起来,一扫之前的颓丧。
“好了,谢挚,我高兴了!快带本小驴吃顿好的去!你都不知道,这三年我在这怎么过的!”
“好。”
谢挚自然柔声应许。
“还要带我去洗澡!我还要吃宝药!你看,我身上的鬃毛都打结了……”小毛驴得寸进尺。
“……”
谢挚看向白芍,无奈一笑,眉眼间却分明是温柔宠溺之色。
有时候,她真觉得,从火鸦到饕餮,再到小毛驴,都像她的孩子似的,叫人头疼……
“那,我们便带它去,如何?”
白芍自无不可,点头轻笑。
只是,谢挚沉浸于重逢的欢喜之中,却没注意到,自己转过身后,女人的笑容渐渐淡去,垂下眉眼,似有愁绪……
两人一驴在附近的沿海小镇里找了家旅店住下,嘱咐了店家之后,小毛驴便快活地跟着小二去吃草洗澡了。
聒噪的家伙一走,房间里顿时安静下去。
这家旅舍的条件称不上好,甚至可以说是差,只有一张床、一桌两椅而已。
为了省钱,房内只亮着一点昏暗烛火,但胜在主人家勤快,收拾得十分干净整洁,倒也不叫人生厌,反而颇为温馨。
在这久违的温馨与静谧里,看着烛火映衬下,显得愈发柔美的白芍,隐秘的渴望慢慢在谢挚心中升起。
她……好久没和白芍亲近过了……
白芍在涅槃池的那三年,她自然无法与白芍接触;
白芍醒来之后,两人只是短暂地拥抱了片刻,因在真凰仙岛之上,谢挚也不好意思多做什么。
但现在,她们却终于有了……独处的空间。
谢挚轻轻咬唇,望着白芍的目光渐染湿意。
她在房外悄悄施了一个隔音阵法,令外人不得进入,抬掌熄灭烛火,朝白芍靠近过去,面对面坐在她的腿上,怀着羞涩与悸动,一点点碎碎啄吻女人的唇与下巴,轻唤她的姓名。
“白芍……”
简单吻了几下,谢挚便已身子发软,眼神朦胧,气息不稳。
现在拥着她抱着她,和她紧紧挨着的,是她等了这么久的心上人……
仅仅是这个认知,便让谢挚心中情不自禁地涌起热气,蒸得她面颊发烫、头脑发晕,和白芍久违的身体接触更让她难以自持,渴望能够继续。
其实,谢挚与白芍之前的接触,也仅限于亲吻和拥抱而已;
白芍十分守礼自制,即便谢挚曾委婉地表示过自己不介意,但她仍旧规矩。
但是现在……
这么久不见……是不是,稍微逾矩一些,也是可以的呢?
如此想着,谢挚的吻便更多地带上了一些暗示意味,期盼能得到白芍同样动情的回应。
但是,白芍只是侧过脸,轻轻地避开了她滚烫的亲吻。
“……?”
白芍的动作虽然细微,可在如此近的距离看来,却十分明显,至少足够头脑发热的谢挚一下子愣住,从自己的幻想中陡然清醒过来。
“……白芍?”
“怎么了?你……不愿意吗?”
她努力想看清白芍的神情,但白芍的脸被发丝所掩,并看不分明。
“对不起……”
炽热的渴望不见踪影,谢挚只觉被当面扇了一巴掌,心中只剩下了巨大的尴尬与细微的难过,慌忙掩住开散的领口,离开了白芍的怀抱。
她好不容易,才头一次鼓起勇气向白芍求。欢,却没想到,她甚至都不愿意吻她,还避开了她的亲近……
大概是……白芍太久没见她,以至于有些不习惯吧。
也对,是她太急了,她不该现在就……而且在旅舍里也不大干净……
她明明知道,白芍是很正经的人,或许,她不会不成亲便碰她……
谢挚为白芍找出了许多理由,但仍然不能止住心中散开的酸涩。
白芍还在一旁坐着不动,看起来十分正经;
而她,却衣冠不整,发丝散乱,还面带红晕,眸含水光。
这对比与差异,更让谢挚多了几分难受。
她有点想丢脸地哭出来,但又勉强忍住。
好像,从头到尾,只有她一个人在渴望和恋人的亲密,白芍毫不动容,一点也没有被她的主动引诱……
她是不是觉得她太过放荡,且不自持,从而厌她了呢……?
房舍内仍然一片漆黑,但暧昧的气氛已经消散殆尽。
白芍还是没有说话,谢挚只能听到她浅浅的呼吸声。
十分平稳,没有任何急促与错乱。
“对不起,白芍……我不该……不征询你的同意就……”
谢挚不能忍受这种静默,整理了一下心情,小声道歉道:“我以后不会这样了……”
“不……小挚。”
一直在沉默的白芍,终于说话了。
但她一开口,却并不是安慰,只让谢挚的心沉入了深渊。
“我们……”
女人侧过身,温柔而又哀伤地看着谢挚,“……先暂时分开一段时间吧。”
这句话,这几天在她心里盘旋了许久,但总也找不到机会对谢挚说;
每当她寻到一个合适之机,一看到谢挚的笑脸,便又会心中一痛,将想说的话默默压下去,想着小挚现在如此开心,她还是不要扫她的兴,再等等也好。
但是现下,她却是……无法再等了。
毕竟谢挚动作间的暗示,她也不是不懂。
“……”
谢挚呆住了。
她疑心自己听错了,或者便是她在做梦;
但是掐紧手指带来的疼痛,与白芍此刻的神情,却告诉她,她此刻就在现实之中,白芍,也没有半点开玩笑的意思。
……她是认真的。认真在同她说我们分开。
脑海中嗡嗡作响,谢挚一下子便站起身,又坐下,伸手去碰白芍的指尖。
“是因为我刚刚……吗?对不起,白芍,我不知道你不想——我以后再也不会了,真的……真的不会了……”
她急得落泪,说话间已带上哽咽,只是摇头,“不要分开,我们不要分开……”
她好不容易才等到了白芍醒来,可是白芍现在,却要和她分开。
谢挚后悔极了——就因为她昏了头,愚蠢地想要和白芍亲近,才把这来之不易的温暖全搞砸了。
都是她的错……
听着谢挚的慌乱保证,白芍眼里似乎也渐渐浮现了泪光。
但她却仍旧态度不改,坚定地摇首。
“不是因为这个……小挚。”
“那是……那是因为什么?我哪里惹你不开心了么?只要你告诉我,我都会、都会改的——”
“哪里都没有,小挚。你一直都很好,一直都是天底下最好的女孩……”
“那么,你……喜欢上了别人?还是……忽然不喜欢我了……?”
谢挚声音渐低,极怕听到白芍肯定的答案。
所幸,白芍摇头道:
“也不是。……我永远都只会喜欢你的。”
最后一个猜测也被否认,谢挚想不明白了。
刚听到白芍突发此言的慌张无措过去,理智渐渐回笼,心中又渐渐腾起了希望——
或许,白芍只是一时冲动,她还可以挽回。
“……既然还喜欢我,那为什么,为什么还要这样,为什么还要和我分开?”
白芍沉默。
过了许久,她才轻声道:“小挚,你可能不知道,重塑道宫之后,我的修为,又降到了道宫境界……”
对此事,她这些天一直都在耿耿于怀。
“就因为这个么?”
谢挚松了一口气,心又缓缓升了回来,“我知道的,那有什么关系?我一点儿不在意。”
她拉住白芍的手,字字认真恳切:“我是喜欢你,而不是喜欢你的修为,如果我只是因为修为高便和你在一起,那我为什么不去找姬宴雪?——五州之内,还有谁比她更强?”
“白芍,我们不要分开,还是好好地在一起,好不好?”
放下了一切矜持与羞涩,谢挚不遮不掩地说出了所有的真心话:
“我想和你成亲,想嫁给你,做你的妻子,做你真正的道侣……凰主和白龟老祖都会为我们主婚的,你忘了吗?”
“要是你还不放心,我们现在就在这里成亲,以天地为媒,又有什么不可以?”
谢挚的话,即便是一个铁石心肠的人,也不能不为之动容。
但白芍仍然只是哀楚摇头:“不……小挚……你不明白……”
“我如今只是道宫境,与你相差太大,恐不能相配,”她低声道:“而云宗主,却是仙王境的……”
“……”
听到白芍忽然提起云清池,谢挚不禁怔了一怔,这才明白她说的是什么。
的确,对谢挚来说,此事已经过去了三年,在焦灼的等待中,她早已淡忘了她们在菩提园的经历;
可是对白芍来说,她在菩提园中看到的景象还鲜明清晰,仿若昨日,如刺一般,仍然在她心里深深扎着,并不因时间流逝而将它抹去忘怀。
二人重逢的喜悦只是暂时掩盖了它,但实则问题并没有得到解决。
而且离开真凰仙岛之后,白芍心中的伤痛又多了一件,那便是自己的修为倒退。
从前,白芍只是一心修行,并不是在意修为的人;
但是现在,在谢挚身边,她不能不在意。
小挚之前的恋人,可是五州最强大的几人之一……
而她呢?什么都不是。
并且现在,连她唯一能引以为傲的修为,也没有了。
“……你还记着……她吗?”
谢挚喃喃道,心中充满苦涩与无力。
她方才想着,若是白芍只是在意自己的修为,她大可以安慰解决;
可是若白芍真正在意的是云清池,是她的过去与隐瞒,那让她如何是好?
谢挚恍然意识到一件事:
……白芍的心,不知从什么时候起,不再和她紧紧相依了。
或许是自菩提园中,或许是从出涅槃池时,她便在思量着此刻的离开。
她们之间,隔着三年的时光。
这裂缝无法弥补,白芍不能,她……也不能。
但谢挚不愿放手,仍在试图解释:“我已经说过了,我和云清池并没有成亲,那只是一个幻境……”
“那上元灯节,烟花下的……那,也是幻境吗?”白芍轻声问。
“……”
谢挚无法否认,半晌不语,只得涩然道:“……不是。”
她没办法对白芍说谎……
她与宗主在烟花下的吻与定情,却不是幻境,而是真的。
两人都不再说话。
长久的沉默。
不知过了多久,直到谢挚的心与手脚都彻底变得冰凉,她才苦笑了一下,问:
“……你真的要这样么,白芍?要与我……恩断义绝?”
“白芍,我没想到,我们可以为彼此而死,却不能活着好好相守。”
她听到自己的声音喑哑发颤,不甘而又痛楚。
这一晚上,谢挚的情绪大起大落,的确经历了太多意想不到之事。
为什么,为什么已经走到了这里,曙光就在前方,白芍却还要放弃她……?
她理解白芍,只是却不明白她的决断,还是万分心痛。
“不是的……!”
像是被谢挚的那句“恩断义绝”刺激,白芍本能反驳,却又说不出更多的话,“不是的,小挚……我只是想……”
她只是想,和谢挚暂时分开一段时间,先回寿山潜心修行,并在接下来的大难中好好保护阳凡众人。
等到她修为恢复,回到斩己圆满——不,达到仙人境,或者仙王境时,总之修为越高越好……再和谢挚在一起。
那时,她就有了与小挚相配的资格,也有了保护她的能力了……
但这些话,这些隐秘的想法,白芍却无法对谢挚说出口。
既是因为不知该怎样说,也是因为一旦坦白,谢挚必定不会和她分开,仍然会被她连累牵绊。
她已听谢挚说了接下来的打算——
她计划即刻动身,前往五州中最少人烟的南沼,为姬宴雪寻找《五言经》,以此助她成神,为日后与龙族决战做准备。
这自然很好,白芍也十分支持,但——
以小挚的性格,绝不可能抛下她。
可她现在的修为,如果要同去南沼,对谢挚来说,只能是麻烦与累赘。
而让谢挚将她留在寿山的话,又会在路途上白白浪费许多时日,而且龙族随时都会入侵,谢挚也不会放心。
这几天里,白芍想了很多,最终她还是在痛苦中决定,先和谢挚……暂时分开一段时间。
这既是为了谢挚没有后顾之忧,也是为了暂且静一静,看清自己的心。
她不介意谢挚过去和谁在一起过,可是……为什么,那个人偏偏要是云清池呢?她之前最尊敬仰慕、视为修行上的偶像的人。
——谁都可以,但为什么要是云清池?
为什么小挚又不告诉她呢?尤其是,她分明对她提过云宗主的……难道她竟以为,她会因此而与她生出龃龉吗?她觉得,自己在同谢挚憧憬地提到云清池时傻极了……
这些疑问在白芍心头时时盘旋,只要清醒,便不停歇,但她并不舍得将其拿来质问谢挚,只是任由它们折磨自己。
白芍期盼,时间能将一切解决。
“你只是想什么?”
怀着最后一丝希望,谢挚问。
“只是想……”
白芍闭了闭眼,“先冷静一段时日……”
“小挚,再等等我,可以么?”
她终于回握住谢挚的手,感觉自己仿佛握住了一块冰冷的铁石。
“等多久?”
“我不知道。或许,十年……?也或许二十年……”
这一切得依她的修行速度而定,而从道宫境到斩己境重修一遍,到底需要花费多长时间,连白芍也无法确定。
她只能给谢挚一个模糊的答案。
“十年……”
谢挚重复了一遍这个数字,“我都不知道,我是不是还能活这么久,你让我等十年……”
涅槃池外等三年,黄泉路上,也等十年……是吗?
她已经……等不下去了,她不能只围着白芍一个人转,虽然她其实甘愿,但是不能——龙族很快就要入侵了……
在真凰仙岛时,她甚至已经为白芍背叛过一次自己的理想了,这次她无论如何都不能……
谢挚站起身,面朝白芍而立,终于还是支撑不住过多的悲伤,身子晃了晃。
白芍下意识想要伸手扶她,又被谢挚拒绝。
“白芍,我只问你最后一句话——”
“你愿意娶我吗?”
凄寒的一层月光从窗外薄薄地透进来,衬托得谢挚看起来愈发单薄脆弱。
她含泪盯着白芍的眼:“只要你说一声愿意,我就当今晚的一切都没发生过,我们还好好的……怎么样?”
求你了,白芍……
谢挚在心里无声地恳求。
这是她最后的让步了,如果白芍连这也不答应,那她就真的……真的不知道该怎么办了。
“愿意!”
白芍几乎是同时答。
不论什么时候,她都愿意娶小挚的……
说完之后,她又扭过了脸,轻声补充:“但……不是现在。”
现在的她,如何还配与小挚在一起?她不能耽误她……
“好,好……”
谢挚闻言心如刀绞,几乎不能站立,半哭半笑道:“好一个不是现在……”
“白芍……我看错了你……”
她取过解落的外衣胡乱披上,不顾身后白芍的呼唤,径直夺门而出,牵过旅舍外一头雾水的小毛驴,翻身跃上它的脊背。
“怎么啦,小挚?你们俩吵架了吗?”
白芍心急如焚地追了出来,小毛驴跑出几步,又放慢脚步,不断回头望她。
它是知道谢挚有多爱白芍的,因此也就更不能明白,白芍到底做了什么天大的错事,竟然让谢挚在夜间突然跑了出来。
“她……惹你生气了吗?”小毛驴小心翼翼地问,“别难过……”
谢挚伏在小毛驴背上,并不答话,只是紧紧抱着它的脖颈,眼泪自睫下大颗滚落。
白芍原来也……不可托付。
她哽咽道:“快走,快走。”
第304章 南沼
深深的密林里极静极静,没有一丝人的气息,只有无数细而高的树木,云雾缭绕,遍生青苔,凄清潮湿,偶尔响起一声长长的凄鸣,音调尖锐,回荡许久也不散去。
在一颗巨树的浓郁树冠里,一只蜘蛛正在休息。
这只蜘蛛足有一丈长,且腹背遍布亮蓝纹路,狰狞威风的同时也相当惹人注意。
在山林之中,它的外表本身即是强大与危险的证明:
它无须用与周围环境相似的色彩掩藏身形,以此来刻意躲避天敌,它身上的明亮色彩显眼无比,即是对来客的警告;
事实上,它没有天敌,而是这片领地上的霸主。
但此刻,这只蜘蛛仿佛听到了什么,忽然警惕地抬起了前足。
它脚上布满刚毛,可以通过空气的细微震动,捕捉到千里之外的任何一个动静。
下方的林木微微抖动——
今天的猎物,接近了。
蜘蛛悄无声息地顺着树干爬下,浑身纹路发亮,张开的口器中缓缓燃起一团蓝色的火焰。
但在它喷出毒火的前一刻,那下方的猎物却一瞬间扭转局势,随手挥出一缕黑雾,将蜘蛛劈成了两半。
巨蛛尸体在谢挚与小毛驴面前轰然落地,压倒无数灌木。
“啊……!”
喷出来的蓝色鲜血溅了小毛驴一身,吓得它再也忍不住,便要放声惨叫。
但叫到了一半,又如被勒住脖子一般,叫声戛然而止,被迫缩进了嗓子里*——是谢挚给它施了一个噤声咒。
“……不要大吵大闹的,”谢挚敲了一下小毛驴的脑袋,“你知道会惊走多少东西吗?”
她翻身下驴,走到巨蛛尸体旁察看了片刻:“嗯……没见过的种族……”
“一只道宫境的蜘蛛,它的血液有毒……”谢挚一面记录,一面自语。
“把它收起来吧,说不定之后会有用处。”
将巨蛛尸体收进小鼎之后,谢挚跨上小毛驴的背,继续赶路。
“走吧,大板牙。”
前方只有更浓更深的密林,陡峭难行,甚至就根本没有路,小毛驴能感到,在四面八方的昏暗中,有无数双狠毒的眼睛正冷冷地盯着它,冰凉湿润的雾气穿过它的四蹄,又擦过它的脖颈。
谢挚方才干脆利落地击杀了巨蛛,与它的那声大叫,都引起了附近生灵的注意。
它们忌惮畏惧于谢挚的实力,只敢于暗处窥视,并不敢现身,正面与谢挚对峙。
饶是如此,隐隐约约的被观察感,还是给小毛驴带来了巨大的心理压力。
“小挚,我——我有点害怕……”
没迈出几步,小毛驴便提心吊胆地缩了缩脖子。
这些天里,它可真郁闷得很——
明明之前还好好的,历尽千辛万苦,好不容易才把白芍救活,小毛驴刚觉得这下终于要苦尽甘来了,谢挚,却莫名其妙地又跟白芍分开了。
问她为什么,她也不说,只是沉默,拐弯抹角地问了几次都无果之后,怕她伤心,小毛驴于是也不再问,很有眼力见地缄口不言,只是听话赶路。
但是,这路要赶到哪里去呢——
谢挚淡淡地答它:南沼!
一听这个目的地,小毛驴当时就吓得眼前发黑,四条腿一起抖颤。
这地方,它之前可从来没去过,也没听别人去过呐!听说,南沼是五州里最坏的一个州,比西荒的条件还要差!
但是不去也不行,它拗不过谢挚。
于是,小毛驴最后也只能一边嘟嘟囔囔地抱怨,一边勤勤恳恳地赶路,终于窝窝囊囊地驮着谢挚来到了南沼——这传说中遍地是狼虫虎豹、毒蛇猛兽的恐怖之地。
南沼也不负此名,果然十分凶险。
这不,它与谢挚初到几日,便不知杀了多少试图攻击的灵兽,其中尤以虫类巨多——
像什么遍体绿光闪闪的巨型蜈蚣,爬动起来时连地面都在颤抖;
紫玉似的三尾毒蝎,尾刺带有剧毒,触之可以腐人皮骨;
通红的铁蚂蚁,口器比刀剑更加坚硬锋利……
如此种种,一只比一只怪异凶猛,虽说它们都能被谢挚轻而易举地斩杀,但小毛驴还是倍感胆寒,大发思乡之情。
“哎,我说,你们俩就不能和好吗……”
小毛驴第无数次地朝谢挚建议。
它嘟囔着小声说:
“我看你俩挺好的,感情又好,站一块也般配,明明两情相悦,那么喜欢彼此,有什么天大的误会,好好聊一聊,说开就是了,干嘛非得闹成现在这样呢?”
“……负气出走可不好,说不定,还会抱憾终身!”
谢挚还是照旧不做回应。
但是今天,失神了片刻之后,她少见地轻轻地叹息了一声,摇头道:“你不明白……”
“我当然不明白,我只是一头拉货的毛驴……!”小毛驴愤愤不平,“你们人族真是的,一会儿难舍难分,一会儿……一会儿又……”
它想不出来合适的形容词,最终只能放弃:“……唉,算了!”
换了一个话题问:“小挚,你对南沼了解多少?咱们就这么一直乱走吗?”
它与谢挚来南沼已有四五天,一入南沼,谢挚便让小毛驴不再使用空间术法,以步力前行。
这几日,谢挚甚少说话,小毛驴知道她心情不好,又素有主见,也便没有问询,只是听话前行;
可是所遇的毒虫实在太多,小毛驴终于忍不住打了退堂鼓,开始问谢挚来南沼有何计划。
“自然不是乱走。”
否定完小毛驴的怀疑,谢挚又道:“不过,我对南沼的了解也不多——不如说,整个五州都对南沼了解不多。”
南沼,无疑是五州中最神秘的一州,由于长久的与世隔绝,人们对它的了解,实则相当稀少。
最多,外州人也只能凭借古籍得知,南沼地形低洼,正是一个盆地。
这里多山林沼泽,常年雾瘴缭绕,不见天日,无疑并不适宜生灵居住;
但也正因为南沼生存条件的恶劣,此地的生灵一旦存活下来,也便比其余四州更加坚韧、更具有一种带毒的狠劲。
在万年前的夺运之战后,战败的真龙们曾狼狈逃至此地,在此停驻千年,之后又毅然弃南沼而去,举族奔往星星海。
但是,真龙的千年统治,并不是全无影响,还是给这片土地留下了深刻的印记——南沼人普遍尊崇龙族,以真龙作为图腾与信仰。
此外,在真龙治下,南沼的发展也格外落后,这里至今仍在被神权与迷信的阴影所笼罩;而与此同时,中州的天空早在数千年前便开始初步闪烁理性的光芒,提出天命靡常。
南沼亦有国度,名叫越国,但比起国家,越国实际上更接近于一群分散的部落;比起君主,越王也更像是一个部落盟主。
许久之前,中州人皇也曾派遣使者,试着与南沼沟通交流,但是派去的队伍却都一去不复返。
直到数年之后,随员才一身狼狈地逃回了中州,他已经伤残。
“陛下!”
拖着被腐蚀得只剩白骨的双腿,随员痛哭流涕,“越国杀死了使者!他们拒绝与我大周通商!”
当时的人皇由是震怒,立即发兵讨越。
然而,中州的军队踏入南沼的土地之后,却如同陷入了真正的泥潭一般动弹不得。
南沼处处遗留着真龙的宝物,越人以此作为防御,再加上南沼独特的地形,即便是如日中天的中州大军,亦难以攻克,最终只能悻悻撤退。
在那之后,中州又组织了数次讨伐,俱无果而归。
南沼,由此成为了之后历代人皇心中的一根刺,它分明如此落后,如此穷匮,甚至还未脱离蛮荒,却能数次抵御中州的进攻,扫尽大周的颜面。
想象中的征服南沼未能成功,姜周不得不调转方向,将目光投往北海。
“……这就是我知道的全部了。”
这些过往,还是谢挚以前在红山书院时,翻阅史籍得知的。
“呃……”小毛驴想了半天,“可是,这也没什么用呀!你还是没告诉我咱们要去哪儿!”
“这个,我也不知道。”
眼看小毛驴就要发怒,谢挚笑了笑,抚摸它的鬃毛,安抚道:“我们要去寻找太一神的下半部《五言经》,助摇光大帝成神。”
“我只知道它曾为龙族所得,现在就在南沼,可是它具体在南沼的什么地方,则就无从得知了。”
“……”
小毛驴听明白了。
它接着抱怨道:“可是在这偌大的南沼里找一部经文,简直如同大海捞针嘛!而且还人生地不熟的……”
“所以,我们现在就是要去找人呀。”
谢挚指了指小毛驴蹄边蜿蜒的小溪:
“我虽不知道如今是否还有越国,但在野外,最珍贵的无疑便是清洁的水源,顺着河流往下走,总能找到生灵的聚居之地。”
她是大荒人,对此是再了解不过。
“我想找当地人问问看,有什么线索,不过找了数日,至今还未见越人踪影。”
“你我一路击杀毒虫野兽,发出的动静如此之大,我猜,他们一定早已发现了我们,只不过乍见生人,心怀警惕,大概是躲起来了……”
说着声音渐低,谢挚扫视过周围的树木,唇角含着一抹淡笑,语气十分笃定。
“……或许,他们现在,就在暗处看着我们呢?”
一句话把小毛驴吓得汗毛倒竖,差点又喊叫起来,“谢挚你别吓我!”
“好了,不怕,我们接着走吧。”
其实,那句话只是谢挚随口说来吓唬大板牙的。
谢挚一进入南沼,便放出了神识,想要扫视周围环境,顺便搜寻人迹,但南沼的雾气似有怪异,凡是雾气所笼罩处,谢挚的神识便只能扫到一片空白。
她没有办法,因此才回归原始,骑着小毛驴沿溪而行,如此已有数日,却仍未见到人烟。
谢挚面上看起来仍然淡然,但心中却并不如表现出来的一般风平浪静。
这些天里,她很不好受,总是恍惚,一方面仍然在为白芍那晚的话而失望痛楚,又时时后悔自己冲动,几乎想要返回东夷,再当面逼问白芍是否可有内情;
又想逃避,将此事刻意抛开忘却,再也不管,处于种种复杂情绪交织而成的漩涡之中,不得脱身。
而在这之外,她又极力逼迫自己暂时放下白芍,先将心神集中到眼前困境中来——
为什么,竟找不到越人呢?
或许,是因为越人太少了么……?所以竟不得见?
还是他们畏惧外来者,刻意躲藏起来,不愿被她看见发现?
若是前者,倒还好说;可若是后者,那可就难办了……
谢挚隐隐焦虑起来:时间不等人……
十年之期已到,龙族随时都会入侵,她却还在南沼的山林里面打转。
或许,她应该先向暗处的越人竭力表达自己的无害与善意……?可是又该怎么做,才能让他们放下戒心?
谢挚正在沉思,忽闻破空之声——
“嗖”的一声,一支利箭直射她面门而来,又被谢挚用手抓住。
简单扫了一眼,箭矢的制作技术十分粗糙,虽然凌厉,却不带什么杀意,比起要取人性命,更像是在提醒与警告。
“什么人!?”
谢挚低呼,便见在箭矢飞来的方向,有一个少女从密林中探出身来,手中长弓的弓弦仍在嗡嗡作响。
这少女肤色黝黑,身骑黄鹿,头佩羽毛,腰围兽皮,裸露的双臂上隐约可见黑色纹身,面容虽还稚嫩,但眼神却已十分坚毅。
见谢挚发现了自己,少女看了她一眼,骑着黄鹿转身离去,眨眼间便消失在了无边无际的山林里。
披发文身,正是越人的外貌标志——
谢挚心中惊喜,这少女正是她要找的人!
她急驱小毛驴跟上前去,一边呼喊:“等等!我没有恶意!我有事要问你!”
谢挚想让小毛驴动用空间术法,一瞬间便直接抵达少女的位置,只是在那少女身后,忽然莫名散开一片浓郁的白色雾气,阻挡了谢挚的视线与神识,也让小毛驴无法定位。
“大板牙,追上她!”
小毛驴应声向前急奔,只是除去空间术法之外,它本身其实并不擅于急行,那前方疾驰的黄鹿却轻盈敏捷,奔跑时更仿佛是在云雾之间跳跃,速度差距过大,追了片刻之后,小毛驴便不免气喘吁吁。
但那少女仿佛故意要引小毛驴前进似的,看它渐渐力竭,自己便也令身下黄鹿跑慢一些,还时不时回头看谢挚一眼,像是挑衅;
如此,谢挚与少女始终保持着一段不远不近的距离,虽然不能接近,但也不至于完全失去追上的希望。
“……她想做什么?”
谢挚自然也能轻易看出,这少女在刻意引自己前行。
只是不知,她想带他们去哪里?会是一个陷阱么?
不过,现在即便明知有诈,谢挚也必须要跟上前去——
“放慢脚步,保持距离,不必尽力,就这样慢慢跟着她即可。”谢挚悄声命令小毛驴。
如此不知奔行了多久,直到小毛驴筋疲力尽,正要撂挑子不干时,前方载着少女的黄鹿忽而一闪,翘着尾巴不见了踪影。
“……怎么回事?”
谢挚惊疑,令小毛驴停下。
那少女与黄鹿,前一刻她还紧盯着,下一刻,竟这样硬生生地在她眼前忽然消失了……?
不,不可能,前面一定是有什么机关——或许是一个坑洞,更或许是……
这越女仗着自己熟悉地形,又似能驾驭遮挡神识的雾气,竟如此大胆。
谢挚知道,她引自己来此定然没安什么好心,大概是要坑害于她,前面必定有什么奥妙玄机;
只是,她已至此,却也不能不探。
谢挚在原地略一踌躇,便打定了注意,嘱咐了小毛驴留在原地不动,自己则走上前,随手拣起一块石头朝前抛去,想要根据声响来判断前方的地形。
——然而,却没有任何声音。
那石块落地,却似羽毛入水一般悄然无息。
“……”
谢挚面色愈发凝重,知道不妙,回望了一眼小毛驴,终于还是选择自己亲自去看。
手中黑雾长刀凝聚,谢挚一瞬间将精神力提升到极致,走得缓慢而又谨慎,防备着随时可能袭来的攻击。
谢挚的步伐忽然停住了。
因为一把金光四射的剑架在了她的脖颈上。
“骑着一头毛驴进南大沼,我倒从未见过。”
女人的嗓音慵懒醇厚。
“你是中州人,还是东夷人?又是你们的人皇派你来的么?”
“慢慢转过身来,不要试图反抗。”
“阮珠,出来吧,她太谨慎,我等不及了。”
听到了女人的话,先前骑鹿的少女不知从哪里现身,钻出来站在了谢挚的面前。
她打量着被自己引来的女人:
她穿得朴素,容貌却十足美丽,叫她也忍不住多瞧了好几眼。
唯一让她感到奇怪的便是,这女人虽被剑锋逼颈,神色却毫不慌乱,甚至还有些……高兴与如释重负?
在身后人的注视下,谢挚从容地转过身去,弯腰行礼。
“白象氏族谢挚,见过摇光陛下。”
“一别数年,陛下仍旧如此光彩照人。”
第305章 助我
“……”
姬宴雪微微蹙眉,辨认着眼前人。
谢挚的外貌与气质,比之从前已大有不同,她当年只是一个明艳的少女,但现在却彻底出落成了一个亭亭玉立的年轻女人,神态举止也不似少年时,脱胎换骨地变化了;
姬宴雪看着她,初时只觉熟悉,想了一想,才慢慢将记忆里那个莽撞大胆的大荒少女,和眼前这个唇角含笑的美丽女人重叠起来。
她终于认出了谢挚,收起剑,讶异道:“……是你?”
女人似乎颇为惊讶,谢挚也能猜到她为什么会如此,无非便是自己变化太大,笑道:“摇光陛下日理万机,竟还记得我么?”
听她语带调侃,姬宴雪也笑了起来,“自然是记得的。”
“五州之内,对我最不恭敬的便是你,第一次见面,便敢叫我昏君。”
对于此事,她印象相当深刻,由于太过少见,谢挚当时年纪又小,连发怒也显得可爱,姬宴雪空闲时常常会想起这个场景,每次记起都会发笑。
谢挚闻言心下一窘:
这件事,她自己都早忘记了,没想到姬宴雪竟还记得……真是丢人……
“当年是我年少无知,还望陛下不要放在心上。”谢挚拱手行礼。
听到谢挚如此说,姬宴雪反而一怔,觉得奇怪与不适应,不由得细细地打量谢挚。
……这样一看,她才发觉,那个曾经无所畏惧的热忱少女,的确是长大了。
这不仅表现在她的外貌上,更表现在她的心上;她的面容上依稀可辨少女时的影子,但她的神情与语气是如此陌生。
她终于收敛起了所有锋芒,被世事打磨得滴水不露,学会了谦卑与恭敬,不再是那胆大妄为、甚至敢于当面顶撞她的年少蛮女;
可是不知为什么,她看到谢挚这样,心中竟并没有什么想象中的胜利感,反而有些莫名的不愉快。
总觉得……她不该如此似的。
这短短几年来,谢挚经历了什么,以至于变化如此之巨,竟让她也险些认不出?
“你长高了不少,看起来俨然是个大人了……修为也大有长进,进阶奇快,实在不易。”
怀着一种莫名的复杂心情,姬宴雪叹道:“我还以为,你永远也学不会礼仪,称我一声陛下呢。”
“陛下不爱听么?”谢挚刻意回避她话中的感慨之意。
“你若喜欢,便这样叫;若不喜欢,不叫也无妨。”
默默注视了谢挚片刻,女人忽而出言低声问:“怎么了,是有人欺侮你了么?”
她的态度是少见的耐心,像长辈关心小辈一般温和低询。
神帝一贯傲慢,连关心人也如此隐晦,只是平淡地提点一句而已。
她真正想问谢挚的,实则是——
你怎么会变成现在这样?谁欺负了你?
这个问题,谢挚却也答不出。
她一瞬间想起来许多事,痛楚哀凉涌上心来:
跃潜渊时的粉身碎骨之痛,北海清寒如水的冷寂月光,真凰仙岛一年一度的薄雪……
但她最终也什么都没有说,只是淡淡笑着摇了摇头:“多谢陛下关心,没有人欺侮我。只不过是……我自己蠢罢了。”
姬宴雪自然也能听出谢挚没说实话,想了想,猜测道:“是因为云清池么?”
当年在圣花秘境中,谢挚为花山幻境所迷,梦到的便是与云清池成婚;
也便是因此,姬宴雪才知道,原来谢挚竟喜欢云清池。
她不是没好心警告过她,告诉她云清池不是好人,但是谢挚半点不听,还觉得她刻意污蔑,姬宴雪也就懒得管了。
——单纯无知的小姑娘,初尝情爱滋味,一心一意全是温柔美貌的心上人,不重重地受挫一次,撞得头破血流,焉能回头?
她的善心是有限度的,也乐于见谢挚摔摔碰碰。
事实上,姬宴雪当初之所以将一缕神识附在谢挚身上,不仅是因为她是姜既望的义女,更多是出于好玩和有趣——她想看看谢挚日后会怎样成长。
但——
吃吃苦头,摔摔跟头,长长记性,这也就足够了;她并不是想看谢挚真的受苦受难,变得疲倦颓丧。
姬宴雪正色问:“我猜得对么?”
谢挚垂下眼,轻声道:“……不全是。”
神帝还欲再说些什么,那名叫阮珠的越人少女见姬宴雪认出了谢挚,两人交谈自如,方才紧张的气氛陡然一松,便知她们应当是旧相识。
她牵着黄鹿走过来,先看了看谢挚,毕恭毕敬地问姬宴雪道:“她是您的朋友么?”
语调颇为生硬,显然并不熟练其余四州的通用语。
“是。”
姬宴雪点头,“不必紧张,她是友非敌。”
说着看向谢挚,就这么一转眼的功夫,谢挚面上的一点黯然已经全部散去,又变成了那样温柔可亲的客气模样,朝少女露出友好的微笑,心中也是一叹。
“这是阮珠,越国的战士;这位是谢挚,我故友的义女。”
姬宴雪的故友,即是姜既望。
阮珠乌黑的眼珠定定地看了谢挚片刻,这越人少女身上有一种小兽般的野性坚毅,才将周围的雾气挥退,低低地说了一声“得罪”。
“前面是一片大沼,我们发现外来者时,会将他们特意引至此地,您不要再往那边去。”
谢挚向前方看去,只见草藻茂盛浓密,其上隐有水雾迷蒙,看起来只是一片普通平地,半点也看不出沼泽的迹象,不由得暗暗心惊:
怪不得,她先前扔下一枚石子探路,却没有任何动静,原来前方竟是一片大沼……那石子应当是悄无声息地沉了下去。
南沼之所以得名,便是因为此州极多大沼,且与普通沼泽不同,传说在大沼之下暗藏玄机,藏有真龙的遗物,一旦陷入,纵使有通天本领,也再难逃出;
何况外州人不熟悉南沼地形,即便落入的只是一片普通沼泽,恐怕也难免惊惧,从而陷入危机。
“每过百余年,我都会来一次南沼,这次刚来不久,阮珠便告诉我,近几日有大能潜入南沼,还骑着一头毛驴,不知目的为何,越人颇为不安。”
“而我刚好就在附近,且从未听说,五州有哪位大能者以毛驴作为坐骑,于是便来随她看看,到底是何方神圣。”
说到这里,姬宴雪忍不住又笑了笑。
寻常修士寻坐骑,大都是血脉高贵的宝血神兽,总之务必要十分威风俊逸;
谢挚倒好,放着无数神禽灵兽不要,反倒骑了一头蔫巴巴的小毛驴,即便是放在整个五州来看,也够稀奇的了。
谢挚总是会做出一些叫她又觉惊奇又觉好笑的事情,似乎每次见到她,她的心情总能变得十分愉悦。
身后应景地传来一阵激动的“唔唔”声,神帝这才想起来,还有一头毛驴被自己遗忘了。
只见小毛驴被束缚在一个透明光球之中,似乎还被施了噤声的咒语,此刻憋得脖子都粗了一圈,一边唔唔叫着,一边不停用头撞击光球球壁,试图吸引谢挚的注意力。
“抱歉,忘了你的驴。”
虽如此说着,神帝却面带笑意,显然并无什么愧疚之心。
女人抬指解开光球,小毛驴从中跌下,又战战兢兢地爬起:“小挚……”
方才谢挚让它留在原地不要动弹,自己则朝前走去;
它前一刻还紧盯着谢挚的背影,下一刻便直接腾空而起,浮在了半空之中,嗓子也发不出一声大叫——被施了禁制。
从谢挚的话中,大板牙已知道了面前这个金发女人的身份,当时就感觉有点想昏过去。
——摇光大帝!
偷偷瞧了几眼,与传言中的一样,摇光大帝果然极美丽,高挑窈窕,风姿动人,容貌气质如太阳一般华贵耀眼。
不过,小毛驴倒顾不上欣赏神帝的美貌,只是想:
跟着小挚这几年,现在就差一个云宗主,它就把五州三位至强者全见过一遍了!
谢挚将四蹄发软的小毛驴唤过来护在身后,终于还是按捺不住,神色间浮起了些许无奈与恼意——
数年不见,姬宴雪怎么还是这么讨厌……!
眼前的场景牵动了谢挚久远的记忆——
姬宴雪用这光球装起小毛驴又放开的熟练手法,简直与当年对她时一模一样!
那是在昆仑神山上,神族的宫殿里,她当时也被摔了一大跤,爬起来之后又生气又委屈,还很有骨气,硬邦邦地拒绝了神帝俯身扶她的手。
“摇光陛下八年前曾这样对过我,现在还要为难我的毛驴么?”
谢挚不轻不重地顶撞姬宴雪,“您或许居于神山太久,以至于生活有些缺乏趣味了。”
她在委婉地说姬宴雪,堂堂一个神帝,既幼稚又无聊。
谁知神帝却并不生气,只是笑道:“你还是这样好一些,何必拘束于俗礼。”
伶牙俐齿,一来一回,与她斗嘴,寸步不让,针锋相对,她反而觉得饶有趣味。
又补充道:“不过,叫我摇光陛下倒可以保留,很好听。”
别人称呼姬宴雪,一般都只是诚惶诚恐地尊称“神帝”或者“陛下”,叫“尊上”的也有;
像谢挚这样,连着一起叫摇光陛下的绝无仅有,姬宴雪听着,倒觉得挺顺耳好听。
摇光陛下终于想起了重点——
“对了,你怎会在这里?是想出来散散心么?”
她以为谢挚被云清池玩弄了感情。
神族久居神山之上,对人世不甚关心,更不插手世事,因而并不知道当年闹得沸沸扬扬的谢贼叛国之事,也不知道谢挚怎样跃下潜渊,在中州与西荒人心中成为已死之人。
谢挚道:“自然是为了陛下而来。”
“为了我?”
姬宴雪一怔——谢挚怎知道她此时不在昆仑山,而在南大沼?
“不错。既是为了陛下,也是为了五州。”
“我想问陛下一句话,您还如之前一般尊敬太一神么?”谢挚低声问。
姬宴雪神色一肃,深深地看了谢挚一眼,道:“昆仑神山一天积雪未消,我神族便一天不敢不尊崇太一神。”
“那么,太一神之愿,也是陛下所愿么?”
“……自然是。”
神帝蹙眉盯着谢挚,低声道:“谢挚,你到底想说什么?”
她不喜欢打哑谜,不喜欢游说之术应用到自己身上,不喜欢旁人随意提及太一神,这个神族的敏感话题,不喜欢也不习惯谢挚这样,字字句句都似下棋一般严密紧逼。
若非此人是谢挚,此刻她必定早已冷下脸去。
谢挚长长一拜,跪伏于地。
“我想助您成神,解五州之难,御真龙外敌。”
“陛下,您应该也不会不知,龙族的复仇马上就会降临,而凰主已经应许,倘若发生大战,真凰必会发兵帮助五州。”
“但……仅有真凰还不够。”
“紫帝于星星海历练万年,想必早已达到仙王之境,或许也逼近了真神;我知道,您是五州的最强者,乃是半神之躯,距离成神只有一线,但这一线之间天差地别,唯有成神,才能真正无所担忧。”
“我探听到,夺运之战后,太一神的下半部《五言经》被真龙带到了南沼,至今仍在这里流落;而我之所以来南沼,正是为了寻见这半部经文,助您燃起神焰。”
说完之后,谢挚再次叩首:“陛下,这便是我来南沼的全部目的。”
她一动不动地伏在地上,看到女人的衣角一步步接近了自己。
“抬起头来。”
重逢之后,姬宴雪第一次用神帝的威严命令谢挚。
谢挚一僵,顺从地慢慢抬头,正对上女人不辨情绪的碧眸。
她居高临下地俯视着她。
话一出口,出乎谢挚意料,却既没有询问成神,也没有询问《五言经》,而是问——
“告诉我,这些话,这些说服我的理由,你在心中计划演练了多久?”
真话是,从进入南沼的每一天起,谢挚都在反复修改字眼,斟酌语气,思考如何才能打动姬宴雪,更有力地说服她,让她相信自己的诚意;
但是,在姬宴雪面前,谢挚却绝不能如实相告。
她对情绪相当敏感,自然也能觉察到,姬宴雪此刻似乎并不怎么高兴,反而有些……被压制得极好的淡淡愠怒。
她为什么动怒?谢挚想不明白。
过了八年,姬宴雪好像更加莫名其妙了……
谢挚稳住声线,尽量让自己看起来真诚恳挚:“……谢挚所言,字字发于真心,唯愿陛下明鉴。”
垂眸看了她许久许久,姬宴雪才冷哼了一声,算是暂时放过了她。
发于真心?谢挚以为她是瞎子吗?通常只有说谎的时候,人们才会强调真心。
谢挚是成长了许多,可在她的眼中,她仍是那个青涩笨拙、不懂得掩饰自己的小姑娘。
她们之间的年龄差距太大,足够她轻易地看穿她隐忍下的哀伤,浅笑下的心酸,沉稳下的困惑与慌张……
但她并不会拆穿她。
对于谢挚的隐瞒,她只是觉得有些生气罢了。
身上的压力陡然一松,谢挚悄悄地长呼一口气:
姬宴雪的修为太高,哪怕她并没有刻意施压,方才仍给她带来了一股莫大的压迫感,叫她喘不过气。
“助我成神,真有意思……”
低声呢喃着谢挚所说的话,仿佛听到了什么可笑的事情一般,姬宴雪忽而淡淡笑了。
她漫不经心地道:“好,那便让我看看,你想如何助我。”
“起来吧,谢挚,不要再跪着了,我说过,那并不适宜于你。”
“——说说看,你想怎么找《五言经》?”
第306章 越人
“多谢摇光陛下。”
谢挚起身,回答姬宴雪的问题,“我目前是想,先找到越人,看看他们是否知道什么。”
“刚好阮珠在这里,陛下您似乎对越人也颇为熟悉,我们可否先回越人的聚居之地,找年长者询问一二呢?”
“不必了。”
姬宴雪嗤笑了一声:“问他们没有用。越人当年只是真龙的奴隶,什么都不知道,何况《五言经》的下落。”
谢挚听她语气如此笃定,好似曾经亲自了解过一般,欲言又止道:“您……”
姬宴雪看出谢挚的试探,承认道:“不错,我也一直都在寻找《五言经》。”
“对南沼与越人,我远比你了解得多;早在千年前,我便访遍了越国的耆老,但仍是一无所获。”
谢挚惊讶:“原来您也一直都在找《五言经》……”
仔细一想,此事也在情理之中——
连她都能察觉龙族入侵的危机,意识到姬宴雪成神的必要,更遑论姬宴雪?
神帝的阅历眼界,毕竟都远高于她,没有早做准备,反而才奇怪。
“那您找寻了千年,现在竟还无果么?明明神族有大观照瞳术,应该很适合寻物的……”
谢挚蹙起了眉。
以姬宴雪的修为地位*,与花费在此事上的时间精力,如果连她都尚且找不到《五言经》,那她在短短一段时间之内,又怎能奇迹般地找到呢?
“是。”
说起这个话题,姬宴雪显然也颇不愉快。
她自降生以来几乎从未受挫,唯独在《五言经》上,却一直是遍寻不得。
“我神族的大观照瞳术的确可以勘破虚妄,但太一神的《五言经》却是例外——”
“它不是一本书籍,抑或一卷简册,准确地来说,它根本就没有实体。”
“我并没有见过《五言经》的上半部,也就无从得知它会以什么方式存在着;
我曾经做过许多猜想,或许它会是一段声音,一道意识,一个看似简单实则包罗万象的符号,也或许在这漫长的千年找寻中,我曾与它擦肩而过,但我根本没能认出它来……”
姬宴雪脸上的神色淡淡的,竟是十分平静,没有丝毫执念不能圆满的恼恨不甘。
对她来说,《五言经》重要,可也没那么重要,倘若能得到它,那固然很好;但如果不能,也并没有什么,她不在乎。
她已经尽了自己的最大努力,甚至连寻找《五言经》,在长久的寻找下,也早已成为了她的一种任务与习惯,而并非什么强烈的渴盼。
“到了今天,我已经不抱希望,自己还能找到它了。”
“我想,这大概是我的命运。”
她选择从容地接受这命运。
……接受什么?不能成神的命运吗?
谢挚想起了为境界不能突破而痛苦的佛陀,可看姬宴雪的神情,却好像对此毫不在乎似的。
或许,她并不是不在意,而是被时间消磨了苦痛,将不甘压在了心底,面上只是在强撑平静?
想到这里,谢挚望向姬宴雪的目光不由得柔软了一些,多了几分理解与同情。
“陛下,请您过来一下,可以吗?”
她决定告诉姬宴雪,自己怀有上半部的《五言经》,或许,这能帮助她们接下来的寻找。
“怎么了?”
姬宴雪走到谢挚身边站定,刚想问她有什么事,便被谢挚拉起手,轻轻将指尖放到了她的眉心。
“您看,我的识海。”
谢挚闭上眼,牵引姬宴雪的神识进入自己的识海。
因为她这举动,姬宴雪不由得怔愣了一瞬。
识海极脆弱,又至关重要,稍有不慎即会损毁,谢挚却主动引她入识海。
毫无疑问,这是一个相当信任她的举动。
没等姬宴雪消化完心中的细微异样感,她便进入了谢挚的识海。
首先映入眼帘的是浩瀚星穹,银河在其中静静流淌,极为壮观美丽,连姬宴雪也不禁赞叹道:
“你的识海修得不错……对人族来说,几乎可以称得上奇迹。”
在星空中心有金光闪耀,姬宴雪若有所觉,感受到了一股莫名的熟悉与亲切,朝那个方向望去,便见一页圣洁的书页正静静地悬浮在谢挚识海当中。
“……《五言经》。”
几乎在看到它的第一眼,姬宴雪便认出了它。
“这就是……《五言经》的上半部么?它怎会在你这里?”
她目不转睛地凝望着光芒流转的经文,不可思议地低声喃喃。
“说来话长……”
谢挚简单地说了一下自己是如何得到《五言经》的经历,便见姬宴雪逐渐恢复了往常的自如模样,双手抱臂,手指一下下轻点,似在思索什么。
直到谢挚说完,女人才笑了一下。
“谢挚,看来你与我神族很有缘分,之前得到过记录着太一神影像的宝骨,现在又得到了太一神亲自撰写的《五言经》。”
谢挚分不清她是什么情绪,是在夸奖还是在讽刺,但她心想姬宴雪尊崇太一神,连之前的宝骨也要带回宫殿复刻影像,现在这《五言经》本就是神族之物,于情于理都应归还,姬宴雪大约也不会容许太一神的经文遗留在一个人族手里,于是便主动开口道:
“现在您在这里,我也便可以物归原主了。我虽只有《五言经》的上半部,只够修士修至仙人,但我想,或许对您也有些益处。”
巩固一下基础,总是有益无害的。
不料姬宴雪却一下子望向了她,没有答话,缓而仔细地审视着谢挚的面容。
两人此刻离得很近,近得谢挚能看清女人淡金色的眼睫,与宝石般深邃的碧绿双眸。
……姬宴雪的容貌,的确是无可挑剔。
“……您怎么了?”
谢挚有点不自然,避开姬宴雪审视的视线。
她已不再是当初那个懵懂孩童,已经知道了应有的拉开距离。
似是发觉了她的不自在,神帝终于收回了目光,淡淡地道:
“这半部《五言经》现在你的识海当中,你知不知道,要将它还给我,便要与我识海相连?”
“我……”
识海相连,亲密无比,通常只有感情极好的道侣才会做。
意识到自己方才到底提议了什么之后,谢挚的脸腾地一下散开热意,心中又有些疼痛。
她的识海……还和白芍连在一起呢……
姬宴雪这话倒是提醒了她,既然已经分开,那她也应该将她们二人的识海解开了……这是理所应当之事,今晚便办吧。
谢挚尽量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镇定:“我……我不知道……”
好在姬宴雪也没有多说什么,干脆利落地摇首拒绝道:“不必,里面并没有我想要的东西。我只要《五言经》的下半部。”
“而且,你不是还没有突破仙人境么?自己留着吧,我用不上。”
“——不过,还是多谢你将此事告诉我,我现在至少知道,《五言经》是什么样子了。”
姬宴雪道:“寻常人拿到这等珍宝,只恨不能独吞,你倒是愿意给我。”
“那您要是强抢,我也反抗不了呀……倒还不如主动给……”
谢挚说的声音很小,但还是被修为高深的女人听到了。
姬宴雪很诧异谢挚为什么会这么想自己,她觉得,谢挚从小到大,总是对她有些莫名其妙的坏印象,也不知都是从哪里来的:
“你得到了,便是你的机缘,我为什么要强抢?便是你的宝骨,我不是也还给你了么?”
“我做事,向来光明正大,从来不以强权武力威逼胁迫,即使再怎样,也不会为难一个——”
神帝看了谢挚一眼:“年轻小姑娘。”
她有自己的风格与骄傲,是最不屑于鬼蜮手段的。而且她也不需要。
“还有件事,你要记住——”
姬宴雪决定一次性跟谢挚说明:
“以后不要再对我下跪,也不要求我,我不喜欢。”
“若我愿意,不必你求,我自会办;若我不愿,你怎样恳求,也没有用,我不会对你心软。你是姜既望的女儿不假,看在故友的面子上,我会照拂你一二,可也不会太照顾,只是顺手为之罢了。明白了么?”
女人睨着她道:“我知道,你如今变了不少,但在我这里,一切仍可照旧,与过去一样。”
她言语之间看似丝毫不留情面,态度也不见多么温柔体贴,其实处处都是不动声色的照顾保护,比起那些看似良善、实则包藏祸心之人,要好上百倍。
谢挚怎能体察不到这一点,一时心中复杂,不知自己该作何感想,究竟还是温暖感激更多,轻声道:“……我明白了。谢谢您。”
没想到,她有一天,竟能从姬宴雪身上感受到一种久违的心安。
可能是因为,她毕竟还是她的长辈,且又修为太高吧?
阮珠见两人的交谈告一段落,适时道:“陛下,知道您快来了,越人都很想念您——您此番来,要到部族里看看吗?”
“嗯,自然是要看的。”
姬宴雪在南沼颇有些熟识的故人,为了寻找《五言经》,她曾在南沼待过数十年,和越人相处得即便不算亲密无间,但也极受爱戴。
后来,她已渐渐对找到《五言经》不抱什么希望,但仍然每过百年便会来南沼一次,象征性地再找一找。
越人更是极期待她的到来,每到固定的时日,都会提前好几月准备庆祝。
姬宴雪抬了抬下巴:“阮珠,你前面带路吧,她不认识路。”
这个“她”,自然便说的是谢挚。
“是。”
阮珠跨上黄鹿,往前面奔去,速度不快,有意等待她们。
谢挚看看小毛驴,不知自己是该牵着它走,还是邀姬宴雪与她同骑,又觉得姬宴雪性情高傲,眼光又挑剔,肯定不愿意坐。
但她还是客套着问了问:“摇光陛下,您要不要骑……?”
姬宴雪惊讶地挑眉,声调上扬:“……你邀我与你骑一头驴?”
谢挚在想什么?
尊贵神圣的神族,骑驴?那也太不搭了。她们神族的坐骑是翡翠似的碧尾狮!
“那我们……分开走?”
谢挚如今肉身脆弱,动用术法前行也不是不可以,但必然远不如姬宴雪快,她怕自己太慢,惹得姬宴雪不耐烦。
她的顾虑,姬宴雪何其聪明,稍微一想也能猜到。
看着谢挚犹豫谨慎的神色,姬宴雪都快被她给气笑了。
真奇怪——这小孩是怎么回事?小时候天不怕地不怕的,什么话都敢说,什么事都敢做,长大了反而开始怕得罪她,处处小心,唯恐惹她发怒,好像她真的脾气很不好,跟头老虎似的,稍有不快便会吃了她。
“过来。”
“……什么?”
女人朝她勾了勾手,但谢挚不确定她是什么意思,站在原地,还有点发懵。
姬宴雪不耐烦了:“不要让我说第二遍。”
她的脾气称不上差,但也绝对算不上好,向来缺乏等待的耐心。
谢挚有点踌躇,但还是顺从地走过去——听姬宴雪的话,总比不听要好一些。
神帝单臂揽住她的腰,将她整个抱起,低声道:“小时候是小麻烦,长大了是大麻烦。”
这点倒是一直没变。
再伸手一指小毛驴,将它变成一只灰喜鹊,同样放到肩上。
这是神族的生命符文,可以随意改变生灵的形态,当年神族战士便曾将白泽圣女白令芳变成一只大青蛙。
“抓稳了。”
谢挚也不知她是对肩上的大板牙说,还是在对自己说,但还是下意识抓紧了姬宴雪的衣服。
——其实根本不必,女人将她揽得很稳。
姬宴雪虽不是真凰,没有空间术法,但同样也是神速,谢挚只闻耳旁风声呼呼刮过,一瞬便已是万里跨过。
姬宴雪真的好高啊……
这是她被神帝抱着时,心里唯一的念头。
她好像,比族长都要高……
谢挚的个子在中州算是平常,在东夷则是中等偏上,但在大荒算矮的;
而神族,比大荒人都更高挑。
就像现在这样,姬宴雪一只手都能把她稳稳抱起。
似是注意到她的注视,神帝垂眸望她:“怎么了?”
“没什么……”
谢挚自然不能告诉姬宴雪,自己在偷偷计算她的身高,随便找了个借口糊弄过去,“就是觉得……风声有点吵……”
“是么?人族真是娇气。”
虽如此说,但不知姬宴雪施了什么术法,接下来的风声真的变小了许多,几至于无。
不知过了多久,仿佛漫长,又仿佛不过一眨眼之间,姬宴雪便放下了谢挚,脚下已是平地。
“好了,下来吧。阮珠随后就到。”
她将小毛驴变回原形,对它笑道:“感觉如何?坐上神帝肩膀的驴,开天辟地以来,你还是头一个。”吓得小毛驴差点跪下。
前方乃是一片浓密树林,不见建筑的踪影,有越人在树冠上瞭望警戒,早已看到了两人的到来,口中发出长长唿哨,高呼:“神帝来了!神帝来了!”
这片林地上一刻看起来还毫无人迹,寂静无比,随着这声唿哨一出,立时不知从哪里涌出许多人来,将姬宴雪团团围住,个个欢喜激动,与阮珠一样披发文身,赤足裸臂,佩羽肤黑。
“您终于又回来了!我们等您好久!”
“陛下这次还是要找经文么?”
“快请进!取出我们珍藏的腊肉来!”
“……”
越人对姬宴雪的爱戴程度,竟不亚于北海巨人爱戴谢挚。
姬宴雪一一含笑回应,谢挚看着女人的侧脸,心中倒有些惊奇。
她还以为,姬宴雪永远都是那副高高在上、眼高于顶的傲慢样子呢……
没想到,她对越人,倒挺亲切的。
亦有人好奇地打量谢挚,但因她站在姬宴雪身边,因而也无人问询。
姬宴雪介绍道:“这就是近日来到南沼的大能者,她是我故友之女,此来南沼是为了寻我,告诉大家,不必再担忧了。”
“原来如此!您的朋友,便也是我们的朋友!”
她们被人群簇拥着走进林中,小毛驴也早被热情的越人牵去喂草梳毛了。
谢挚打量了一下周围,只见身边两侧都是高高的树木,其上建有树屋,覆以草叶,与环境融为一体,如果不特意留神细看,几乎完全发觉不了它们的存在。
林木之间还有许多越人正在攀藤穿梭,如猿猴一般灵巧敏捷,兴高采烈地传递着神帝到来的好消息。
趁着喧哗之时,谢挚悄声问姬宴雪:“敢问陛下,小狮子……它还好吗?”
八年前,她将小狮子托付给了姬宴雪,将它留在了昆仑神山,想必现在,它一定也已经长大了许多。
她真的很想念自己在大荒时的好朋友,小狮子,火鸦,还有牧首大人的丹朱鹤……
“想问什么就问,加什么‘敢问’?”
姬宴雪不爱听人族的套话,尤其不喜欢听谢挚这样说。
她接着答:“它挺好的,去年刚刚化了形,是个很漂亮的小姑娘,修行刻苦,天赋也不错,就是话不多。”
“她一直在等你回去看她,你想的话,我可以带你去见见。”
“好,真是多谢您了……”
找到《五言经》后,她自然是要回大荒的。
姬宴雪侧目瞧了谢挚一眼,没说话。
她现在可真爱道谢。——谢挚对别人也如此客气吗?
不远处奔出十余个人来,从他们的服饰来看,也能一眼看出,他们在越人中地位很高。
这些人直朝姬宴雪而来,身后还跟着许多越人。
为首的是一个肩膀宽阔的年长女人,大约四十余岁,眉目里含着悲伤与沉痛。
不等走到姬宴雪近旁,还在几步开外,几人便重重地跪下,操着不甚熟练的五州语流泪说:
“神帝陛下……求您……出手救救越人吧!”
第307章 眼光
见他们如此,姬宴雪蹙眉道:“有什么事起来说,不要跪。”
“是……”
几人被她这样一说,也恢复了理智,浑身一震,慢慢站起。
他们也知道姬宴雪的一点性情,她不喜欢别人动辄跪拜,之前也一直小心遵循着,不敢违背;
但这次,他们是真的走投无路,被绝望与悲伤击垮,这才会在看见她时,如见到救世主一般情不自禁地全部跪下,想以此祈得她的同情与帮助。
“让您见笑了,神帝陛下。”
为首的女人是最冷静理性的一个,即便是方才也未痛哭,只是眼圈有些发红,五州语说得比其他人流利,言辞举止也更彬彬有礼。
她即是越王,腰佩弯刀,头上佩戴着华丽的羽毛冠,十分精干强健,不过身形并不粗壮——越人的体型普遍较为精瘦矮小一些;
在谢挚看来,她更接近于一个大部落的首领,就像霜狼首领一样。
“我等之所以如此失态,并非毫无缘由,还请您一听。”
“陛下您也知道,数千年前,南沼曾是龙族的盘踞之地,他们在南沼遗留了不少器物,至今我们也尚未完全探明。”
越王简短地讲述道:“前些日子,我们的族人在一片沼泽地里突然发现了一条巨蛇——”
她的眼里终于泛起一丝恐惧的波澜,嘴唇发白,微微颤抖:
“它嗜血凶暴,已不知吞掉了多少越人,连我们最强大的战士在它面前也不堪一击……更为可怖的是,它还在一直变大,不停向四周游动,吞食掉眼前能看见的一切活物……”
“这样下去的话,不仅越人,南沼的其他生灵,也会灭绝殆尽!”
“陛下,您好不容易才来一次南沼,我等心中欢欣,并不想麻烦您、扰您之兴,只是实在是没有办法……这才敢冒昧求您出手一助。”
解释完缘由之后,周围的越人都屏住呼吸,紧张期冀地望向姬宴雪的脸,盼望能得到她一个肯定的答复。
他们知道,姬宴雪在五州没有对手,只要她肯出手,莫说一条巨蛇,即便是真龙亲至也可轻易斩杀。
好在神帝没有让他们等太久——
“那条大蛇,现在哪里?”女人随意地问。
越王闻言大喜,知道她如此说便已是答应了下来,下意识便想跪地叩首,但想起姬宴雪不喜如此,又强忍住,改为连声道谢。
“谢谢您……谢谢您!”
方才还十分冷静克制的女人此刻却禁不住热泪盈眶,极为激动:“……越人有救了!”
她平复了一下情绪:“那是……南沼中心的一片连绵大沼,也是万年前真龙的住所。”
“……我们都叫它,梦沼。”
“哦?”
姬宴雪扬眉,对这个回答显然也颇感意外:“……原来是那里么?”
梦沼这个地方,其实与她也有些渊源——
万年之前的夺运之战后,真龙败走,西海流干,化为荒原;
真龙性喜水源,而南沼多大泽,因而选择栖身于此,当时南沼最大的一片湖泽便是现在的梦沼,那时它还十分清澈,没有变成后来的泥潭。
徐凰告诉姬宴雪,她要找的下半部《五言经》应是被真龙携至了南沼,所以姬宴雪在南沼寻找时,格外留心真龙曾经的居住之地,其中自然也包括梦沼。
那片沼泽被她用大观照瞳术一寸一寸地扫视过,但并未发现任何异状,倒是翻出来了不少龙族遗宝,都被她十分厌烦地送给了当地的越人。
此外,她还顺手杀掉了许多毒害越人已久的狼虫虎豹,由此越人对她极为感恩戴德。
在百年一次的试探接触中,越人逐渐拼凑起了姬宴雪的性格——
她十分傲慢,说话直接,但脾气并不坏,虽然强大,却从不会滥用法力;不喜欢人族,也不喜欢虚礼与恭维,但只要他们真的有困难,她通常都会一边嫌弃他们弱小麻烦,一边毫不犹豫地出手相助。
摇光大帝姬宴雪,就是这样的一个人,越人对她又敬又爱。
“我记得沼泽里是有不少水蛇……不过我倒没想到,它们会成长到如此地步。”
姬宴雪沉吟道:“大概是吸收了龙气,才能修为突飞猛进吧——蛇正是龙的远亲呢。”
说到这里,她又看了谢挚一眼。
如果她没有记错的话,谢挚的心上人云清池,身上好像也有龙气?
八年前,在昆仑山上甫一见到云清池,她便感受到了那股气息,虽然极淡,且极微弱,可还是被姬宴雪精准地捕捉到了。
她心中起疑,暗中用大观照瞳术扫视了一遍女人全身,但云清池……的确就是一个人族。
她的血肉骨骼、皮肤经脉都确乎属于人族,大观照瞳术可以看穿一切幻术伪装,因而对这一点,姬宴雪可以确信。
那个云清池身上之所以会有龙气,大概是因为她的佩剑吧。听说,她那把剑乃是龙骨所铸,也不知她是从哪里得来的。
在见云清池第一面时,姬宴雪就不喜欢她——
不喜欢她身上的隐约龙气,不喜欢她的似恭实倨,不喜欢她的针锋相对,更不喜欢她看似一身白衣,不染尘埃,双眸中却分明有压抑得极好的沉沉欲望涌动。
这个人,无情却有欲,貌如冰雪,心如铁石,穿最洁净的衣物,实则心思深沉如海,连姬宴雪也觉看不透。
她是一团冷火,却比烈焰更加危险蚀骨,能将被她引诱的所有人都焚烧殆尽。
毫无疑问,谢挚便是那个被她捕获的猎物。
因这种种原因,姬宴雪对云清池的观感更不好了。
十几岁的谢挚的确精准符合姬宴雪的喜好:
活泼可爱,纤细漂亮,唯一不满意的可能便是太不乖了一些,一点也不听她的话,但姬宴雪觉得也没关系,看这小孩气恼也很有意思。
她谈不上对谢挚心动,但确实对她一直都有些特别,将她看得不同旁人,格外宽容——这其中既有姜既望的原因,更多也出于她本来就挺喜欢谢挚的外貌和性格。
在潜意识里,姬宴雪将谢挚划在了自己人的区域,甚至连她自己都没察觉。
神帝一向护短,容不得自己的人受欺辱。
姬宴雪抚了抚袖口,今日她并未穿神族标志般的银甲,只是一身轻便随意的常服,神族服饰不似中州人的外袍宽大,相对而言更强调身体曲线,手臂间的金环发着微光,愈发显出女人窈窕动人的成熟风姿。
她是一个举手投足之间都自带魅力的人,站在那里天生就能吸引别人的注意。
神帝对谢挚道:“留在这里等我,我很快就回来。”
杀死那条巨蛇对她而言无异于捏死蚊蚁,是易如反掌之事,根本花费不了多少时间与功夫,随手就能斩除。
她并不打算带着谢挚与她同去,觉得倘若带着谢挚,还需要她格外分神照看保护。
谢挚听出姬宴雪的意思,忙道:“我陪您一起去吧!这样还能多个帮手。”
虽然,姬宴雪很有可能根本不用她帮,可她也想出一份力,不愿什么都不干。
“我不需要帮手。”
看着谢挚关心的神色,姬宴雪忽然觉得也挺舒坦,缓和了语气道:“你只要不给我惹麻烦,便已是帮我了。”
见两人似乎话不投机,越王连忙插话道:“陛下莫急!在此休整一日,明日再去也不迟。”
她恭敬地道:“为了迎接您,越人特地备下了宴席。”
姬宴雪来南沼的日子,早已成了越人欢庆的节日。
姬宴雪本想拒绝——她其实不大喜欢这种场面,根本懒得出面;
但思及身旁的谢挚,想她这几日初至南沼,骑驴跋涉定然辛苦劳累,歇息一番也无不可。
就当是看看南沼的风土人情,散散心,暂时忘记云清池与过去,让她别再那么愁闷哀伤,似也不错。
如此思索一番,神帝便点头答应下来:“也好。”
“陛下请!陛下请!”
越王惊喜不已,连忙躬身为姬宴雪引路。
其实,她根本就没奢想过姬宴雪能够答应,之前越人也曾数次邀请,都没能请动这位高高在上的神帝,他们素知她的性情,也不在意,只是愈发恭敬。
却没想到,神帝陛下今日竟会应许下来,真是不知为何。
越人团团围着姬宴雪,问候欢笑不断,自然对谢挚有所冷落。
谢挚倒不在意,毕竟她初来乍到,南沼没人认识她,而姬宴雪为越人做过那么多事,他们忽略了她,也属正常。
只是走出几步,姬宴雪却很快发现谢挚没在自己身边,回首去望,便见她一个人默默走在后面,显得格外安静沉默。
姬宴雪当即停下脚步,抬手唤她:“谢挚,过来。”
她一停下,身边的众多越人也都跟着停下,一齐回头望谢挚。
谢挚被这么多双眼睛看得尴尬,连忙几步追上来,回到神帝身边:“怎么了?您叫我有什么事?”
“没事就不能找了么?”
确定谢挚站好之后,姬宴雪对身边的越人道:“不必管我,照顾好这个孩子即可。”
见神帝如此重视,越王这才好好地看了看谢挚,她之前一直都没怎么留心她:“是,陛下。”
谢挚小声反对姬宴雪的叫法:“什么孩子,我早就不是孩子了……”这个称呼她不爱听。
姬宴雪老拿看小孩子的眼光看她,谢挚觉得,可能是因为自己第一次见她时年纪太小,给姬宴雪留下的印象比较深,导致她一直还以为她十五六岁似的。
明明,她早就是成熟可靠的大人了,姬宴雪这么一叫,搞得谢挚感觉自己又全回去了。
姬宴雪看谢挚嘟嘟囔囔的抱怨样子就心情好,觉得她这样要比方才一个人走着时,身边环绕着孤寂气息要好得多,也可爱得多,笑道:
“怎么不是了?——我问你,你今年多少岁?”
“二十四。”
“我三千岁。”
“……”
谢挚被噎得无话可说,看着女人眉眼带笑的得意模样,觉得她真幼稚,居然跟她比年龄大小,这谁能比得过她!恐怕也就只有孟夫子,才比姬宴雪年长了。
谢挚半天才说:
“是吗,那可真看不出来……”
她拐着弯儿地说姬宴雪光长年纪,不长别的。
不料姬宴雪很认可她的话,点一点头,道:“对神族来说,我的确还正值盛年。”
对她的外貌,她一直都很有自信。
“……”
谢挚这下彻底跟她没话说了。
越人请两人入住,他们为姬宴雪特意修建了一座悬空的竹制房屋,本想建得更庞大奢华,但知道姬宴雪不喜铺张,这才简化许多。
是时已近黄昏,露天宴会不久即要开始,两人简单修整了一下,欢歌声便已在林间响彻。
今天是越人的盛会,神帝陛下不仅允诺除掉巨蛇,并且还首次同意出席宴会,为了庆祝这两件大喜事,每个人都准备欢饮达旦。
越人还捧来了本族的首饰衣物,说神帝愿意的话,请她们换上。
姬宴雪对着那盘东西挑拣了半天,觉得什么都看不上,最终才勉强选了副耳坠戴上。
又唤谢挚站在她面前,抬手摘掉她的发簪,为她戴上了一顶漂亮的羽毛冠。
“看起来还不错,”神帝对自己的搭配颇为满意,“就是还缺点什么……”
她摘下自己常戴的一块宝石给谢挚戴上,翡翠一般的深邃浓绿,又在房内的花瓶中折下一朵鲜艳的花朵,仔细地佩在谢挚发间。
“现在好了。”
终于将谢挚装扮得焕然一新,乍一看,还真有点像一个美丽的越人姑娘,姬宴雪颇有成就感。
谢挚之前穿得有些太简单朴素了,其实她的容貌精致娇艳,并不是清雅婉约的类型,用饰物点缀一下之后格外光彩四射,整间屋子都亮堂了许多。
姬宴雪也是一样,觉得眼前一亮。
她眼光好,不仅限于看人心,也包括赏美人。
她向来觉得,神族的金发碧眸应是世间最好看的,今日却忽而觉得,人族的黑发乌眸也很美,长发散开有如墨云,眼睛则似浸在水里的星星。
从她这个角度低眸望去,年轻女人的睫毛长而柔软,抬眼问她“怎么样”的时候眸清似水,仍如她少年时。
“……不用担心,很漂亮。”
姬宴雪低叹。
她真心实意地夸赞道:“谢挚,你很漂亮。”
“您也是,陛下。”
“我知道。”
姬宴雪推开房门,波浪般的欢闹声为之一大,涌到了谢挚面前。
“宴会已经开始了,我们出去吧。”
第308章 欢庆
夕阳早已落下,红云紫霞漫天,林间空地到处都是越人,都穿上了节日的盛装,围着篝火欢歌跳舞;那篝火极大,木柴堆得层层叠叠,燃起的火焰足有数丈高,映红了越人的笑脸,更险些舐到天边的云霞。
见姬宴雪与谢挚相伴而来,越人都让开一条路来:“神帝陛下,这边!”
看她们二人都换了越人衣饰,不由得笑容更盛,心中极感荣幸。
人们笑着将两人让到篝火旁坐定,菜肴早已摆好,或包以树叶,或盛在陶盘之上,琳琅满目,极其丰富,显然花了好一番心思。
谢挚简单扫了一眼,看到了许多不知名的肉类,切成片码在盘子里,应是南沼特有的物种,还有一些奇形怪状的东西,不知道那是什么。
注意到谢挚好奇的视线,姬宴雪抬手,直接将那盘食物端了过来,“怎么了,想吃么?”
拿到近前定睛一看,谢挚才发现,这盘怪模怪样的东西赫然是一大盘虫子,被炸得金黄酥脆,还浇着晶莹浓稠的酱料,连触须和爪子都在上面,并未除去。
她被吓了一大跳,根本没将这盘虫子和食物联系起来*:“……这是什么?”
姬宴雪端详了一下:“看起来似乎是蜜蚱……这是南沼特产,据说很好吃,你要尝尝吗?”
“不要不要!您要是喜欢,自己吃就行!”
谢挚毛骨悚然,连声拒绝,不停往旁边挪,生怕表达不出自己的抗拒。
从小到大,她都害怕虫子,更别提吃了。
姬宴雪看着她笑:“真的不吃?”
“真的不吃!”
“那便算了。”
吓够了谢挚,姬宴雪才将那盘虫子放回原地,还笑着讲了一句“真可惜。”
被姬宴雪这样故意吓唬了一遭,谢挚变得分外谨慎,生怕别的食物也是虫子肉,坐在那犹豫不决,最终只是小心翼翼地夹了一点绿叶菜吃。
姬宴雪留神着谢挚,心中好笑,递过去一支斜削开的竹筒,其中盛着澄澈的淡绿色酒液。
“尝尝这个吧,很好喝——这是南沼独有的佳酿,名叫竹露酒。你能喝酒吗?”
“能喝一点。”
她看着谢挚接过,先是抿了一小口,似是觉得好喝,又接着饮完,问:“怎么样?”
谢挚回味了一下:“甜甜的,不太辣……”
姬宴雪被谢挚的评价逗笑了,她从没听过有人这么说酒:“爱喝甜的?”
谢挚察觉到女人语气里的调侃意味,窘道:“还好……”
其实她一直都喜欢甜食,小时候白象氏族穷,好几年也吃不起糖,只有当族中长辈掏了蜂蜜回来时,才能尝到一点;
但近几年,她太过忙碌,根本无心进食,更遑论在意食物的风味,也有刻意避免。流露出对甜的喜好,觉得那像是小孩子才有的习惯。
她想尽量看起来成熟稳重一点,那样才能得到北海生灵的信任。
“以后来昆仑山上,我们那里有云晶糖,像冰云一样,别的地方都造不出来,送给你吃。”
想了想,姬宴雪又道:“不过,你得早点来,要不然……”
此时的气氛十分温馨宁和,木柴爆裂声哔剥作响,姬宴雪的声音很好听,低而醇厚,稍压低一点便仿佛乐音流淌,两人的距离无形之间好似也拉近了许多。
在这一刻,姬宴雪好像不是那傲慢尊贵的神帝,也不是谢挚的长辈,仿佛她们只是两个普通的朋友,正在夜间围着篝火随意地闲谈。
谢挚被这股气氛所感染,下意识追问:“要不然什么?”
她看到女人似乎微微出神了一瞬,碧绿的眸中映着跳动的火焰;但很快,姬宴雪便回过神来,淡淡地笑了。
“没什么。”
她又恢复了谢挚熟悉的模样,“要不然的话,我就把那些糖全给小狮子了。”
周围的越人歌舞欢畅,气氛极热烈,欢呼叫好声不断,俨然到达了一个小高。潮。
他们赤足踩在地上,旋转如风,顾盼神飞,时而跳跃,时而蹲踞,灵敏而又活泼,身上的饰品也随之发出叮当脆响,舞姿如林间小鹿,歌喉则似小溪奔淌。
谢挚被这充满热情与活力的舞蹈吸引了注意力,还看到一个青年围着一个女子转圈跳舞,动作分外夸张,脖颈一扭一扭,连带着头上的羽毛也一晃一晃。
“那是什么……?”
姬宴雪看了一眼便得到了答案:“是越人求爱的舞蹈,脱胎于鸟类的求偶之舞。”
越人有鸟类崇拜,因而才会佩戴羽毛冠。
节日的盛宴之后,便是年轻越人的天下,越人民风开放,一旦寻到有好感的对象,便会以歌舞主动求爱;
倘若对方也有意,便会与之眉目传情、对唱合舞,往往一首歌下来,两人也已互通了心意,确定了关系。
“原来是这样,还挺有意思的。”
看着女人从容饮酒的侧脸,谢挚心道原来姬宴雪知道得也很多,一句话即能解决她的疑问。
她原本还以为,以她这样的性格,应该连书也懒得看呢,没想到她竟相当博学多识。
毕竟姬宴雪是神帝,就算大字不识一个,也没人敢笑话她的。
“神帝陛下!”
有越人喝酒喝得脸红扑扑的,壮着胆子来邀请姬宴雪:“接下来是群舞,大家都会参与,十分热闹,您愿一起来吗?”
姬宴雪没有答话,放下酒杯,站了起来。
她朝谢挚伸出手:“要一起么?”
“我就不了……”
谢挚下意识就想拒绝,她对越人不熟悉,刚跟白芍分开,也没这个心情——
但女人将她拉了起来:“一起来吧。好不容易来南沼一趟,什么都不体验,怎算尽兴呢?”
姬宴雪刻意将谢挚带进人群,要她一起庆祝,总之是不能一个人待着。
她知道,越人群舞固然场面极欢乐,但心情哀伤之人见此乐景,并不一定会为之精神一振,反倒更有可能陷入一种更大的空洞悲伤之中,由他人的快乐,愈发感到自己此刻的孤单与寂寞。
“哎……!”
谢挚没提防,便已被姬宴雪拉着站起,携进了人群最喧闹处。
她想反驳姬宴雪的话,强调自己来南沼又不是为了游玩享乐,而是有正事在身,但看着女人的侧脸,张张口,竟什么话也说不出。
算了……
她还是不要扫兴了……毕竟这也是姬宴雪的一番好意。
反正,就这一晚上而已。
今晚过后,她便会去梦沼的。
这样想着,谢挚便熄掉了拒绝之心,转而打起精神,投入到眼前的舞蹈当中——
越人的独舞是为了彰显自己的美与力量,难度相当大,旁人不经练习很难适应;
但群舞则是为了一同欢乐,男女老少都会参加,因而节奏舒缓,动作也比较简单。
谢挚看了一会儿,便已记了个七七八八,能够慢慢跟着跳了。
她容貌美丽,身段也好,被姬宴雪一打扮更加夺目,大荒人能歌善舞,谢挚虽然离开大荒已久,但记忆还在,刚开始时动作还有些生疏僵硬,过了几刻便已跳得流畅起来,像夜空中的星星一般亮眼,很快便吸引了许多年轻男女的注意力,频频对她注目。
姬宴雪自然也看见了他们亮闪闪的眼神,显然怀着欣赏与爱慕;
还有几个人已经蠢蠢欲动,打算起身过来向谢挚跳舞示好。
不知为什么,姬宴雪忽然心里有些不舒服。
她没多想这股莫名其妙的不愉是从何而来,只当觉得谢挚乃是故友之女,她作为谢挚的半个长辈,也有看护之责,应该帮她回拒,在其他人未动身之前,率先轻巧地来到谢挚身前,挡住身后那些热切的视线。
见神帝先走到了谢挚身边,数个男女顿时都颇为失望地垂下了头,暗自悔恨自己没能早一点。
现在神帝陛下去了,他们也就不敢再接近那个姑娘了。
“要跳一支舞吗?”
得到了谢挚肯定的点头之后,姬宴雪伸手揽住她,直接将她带到了另一片人少的空地:
“我们到那边去。”
耳边尽是欢歌笑语,姬宴雪浅浅地拥着谢挚,或许是为了避嫌,并没有将她抱实,只是手虚搭着她的腰而已,谢挚反而觉得,这种若有似无的接触好像更奇怪……
她身上有些发痒,想退开一点,姬宴雪又不允许。
“就在这里。”
两人简单地熟悉了一下,谢挚很快发现,姬宴雪的舞跳得竟也很好,虽然面上神情散漫,看起来好像并不用心,但脚下的舞步踩得比她还准确,在她跳错的时候还能及时引导她调整。
“发现了吗?好多人都在看你。”
姬宴雪让谢挚转了个圈,低声道:“看来你在越人里很受欢迎。”
“也有好多人在看您呢。”
谢挚都能感觉到,那些少年男女朝姬宴雪投去的目光,烫得快把她给烧穿了。
真要说起来,她觉得姬宴雪可比自己招人注目多了。
她是那种……很有侵略性的美,秾艳稠丽,华贵凌厉,站在人群中一眼望过去便能看到,自此深深地印刻在心底,再难忘记。
“当然是因为我很好看。”
距离在鼓点声中重新拉近,姬宴雪笑了一声,谢挚嗅到女人身上馥郁的香气:“不是吗?”
“……是。”
谢挚不能否认,只能说是。
“你跳得很好,学得也很快,是之前学过吗?”
“没有——我们大荒人或多或少都会跳一点,不过和越人的舞不太一样。”
“是么?”姬宴雪用臂弯勾住谢挚的腰,眼睛盯着她的脸,带着她再转了一圈,“说说看。”
“嗯……”
舞步渐趋热烈,谢挚有点气喘:“比较简单,没有越人的舞这么复杂,也没有这么多转圈……还有……”
快速反复的转圈动作,似乎是越人舞蹈的特色。
“还有什么?”
“还有……”谢挚竭力回忆,“一些手部动作……我都记不清了……”
节奏好像越来越快了,姬宴雪转得她头晕。
周围的越人随鼓声跳得愈发投入,到最后已如旋风一般,快得根本目不暇接,就当歌舞即将推向最高。潮的时候,姬宴雪将谢挚轻轻放下。
这是一个结尾动作,需要谢挚来做,但她被转得头晕,体力也有些跟不上,不小心踩错一步,眼看就要摔倒——
“小心。”
在她摔倒的前一刻,姬宴雪上前一步,抬臂将谢挚带到怀里,补足了最后的动作,毫无瑕疵地将她的失误掩盖了过去,没有任何一个人发现。
“呼……呼……”
怀中的年轻女人大口喘气,因为方才的热烈舞步,鬓发间一层薄薄的汗,面庞也有些微微的红,但眼睛却很明亮,禁不住地笑,显然十分愉快。
有的时候,身体活动一下,会带着人的心情也好起来。
姬宴雪垂眸看了谢挚一会,直到她气息渐渐均匀之后,才松手将她放开。
“好了,结束了。”
听姬宴雪如此说,谢挚还真有点意犹未尽:她已经好久都没那么痛快开心了。
“你的身体,是怎么回事?”
谢挚还沉浸方才的欢乐之中,姬宴雪忽然状若无意地道:“我记得你之前是体修吧。”
即便不是体修,肉身也相当强大,怎么会像现在这样,只是跳一曲节奏快的舞,都会气喘吁吁,好半天缓不过来。
恐怕,就连普通凡人,身体也没有谢挚这样差。
她原以为谢挚只是被云清池伤了心,现在看来,她似乎连身体也经受过极大的损伤,否则姬宴雪想不到她怎会如此。
这样想着,姬宴雪便渐渐沉下了脸,眉间染上冷意。
谢挚闻言也是一愣,没想到姬宴雪如此细心敏锐。
但她并不打算将自己跃潜渊死过一回的事告诉姬宴雪。
在她心里,姬宴雪的确是可以信任之人,但并算不上多么亲近。
“之前受过些伤,坏了根基……现在我已转为主修精神力了。”
谢挚拱拱手,十分恭敬:“多谢陛下关心。”
姬宴雪睨了她一眼,没有说话。
她心里不大高兴,既是为谢挚的隐瞒,更是为她此刻忽然恭敬下去的态度。
说得倒是轻描淡写,但她怎能不知,能叫一个修士自此改变修行方向的伤,该有多重。
气氛悄然冷却。
谢挚自然也感受到了神帝忽然的冷淡,还觉莫名其妙,心里一头雾水。
……方才不还好好的吗?姬宴雪这是又怎么了?
她可真奇怪,动不动就不高兴……
姬宴雪已一个人朝前走去,谢挚站在原地踌躇了一下,觉得自己倘若不跟上去,她肯定会更不高兴,于是连忙也往前走。
不知道是不是她的错觉,谢挚好像觉得,听到她追过来的声音之后,姬宴雪似乎不动声色地放慢了一些脚步,像是在刻意等她似的。
不过紧接着谢挚就打消了这个猜想,笑话自己胡思乱想。
——她在想什么呢,摇光大帝怎么会等人?
越人还在欢庆,歌舞聚会整晚也不会结束,但谢挚与姬宴雪已经离开了喧哗热闹的人群,走到了黑暗与安静处。
夜间清凉的晚风拂过脖颈,耳畔有细碎的叶片摇晃声,极轻柔,像平静的海面上有规律涌动的小小波浪,只有在如此宁静、远离人声的当下,再凝神细听,才能听见。
两人并肩,沉默地走着。
在这宁静之中,姬宴雪仿佛也消了气,谢挚能感觉到,女人身上的气场渐渐变柔和了。
过了几刻,她忽然开口问:“今晚开心吗?”
“挺开心的……”
“只是挺?”姬宴雪挑眉。
谢挚只好改口:“很开心。”
“真的非常……谢谢您。”
望着女人在黑夜里闪着微光的金发,她轻声说。
第309章 梦沼
宴会结束后的第二天清晨,谢挚与姬宴雪便启程前往了位于南沼中心的梦沼,还带上了小毛驴——尽管它本驴并不情愿。
“你们俩要去就自己去嘛!不要带我……”
小毛驴还在享受越人的伺候,毛被打理得油光水滑,舒坦得很,哪想跟谢挚走。
真是头名副其实的懒驴……
谢挚被小毛驴逗得直笑,又耐心地等了它一会儿,直到它吃完越人送来的干草,便干脆利落地将它直接塞进了自己的小鼎里。
小毛驴心大,要留下来,但她并放心不下让它独自待在一个人生地不熟的地方。
尽管,她相信越人不会为难它,神帝也告诉她,此去根本花不了什么功夫,几刻即可归来,谢挚也是一样,仍然坚持。
她顺便还将梅先生和蜃交给了姬宴雪。
之前在东夷时,为了避免梅先生再耍花招,谢挚一直将它装在腰间的黄鼬皮袋里,蜃则缠在腕间,与佛陀交战时才将它们放进了小鼎里,之后即是一连串的事情发生:
白芍重伤垂死,佛陀陨落,公输良药服毒自尽……
谢挚为诸事围困,心力交瘁,又为白芍性命奔忙,竟不曾想起来梅先生与蜃——其实,就算想起来也没什么用。
而现在,梅先生一直以来心心念念的摇光大帝就在身边,谢挚这才恍然记起了这只倒霉大公鸡。
“喏,给您。”
谢挚抓着梅先生的尾巴,把它提溜到姬宴雪面前:“它可一直都很想见您呢。”
梅先生畏惧佛陀与公输良药,因此才想找神帝寻求庇护,但它却不知道,佛陀与公输良药早已死去了。
“?”
姬宴雪只见谢挚莫名其妙地掏出一只大公鸡,这大公鸡一见自己便涕泗俱下,对自己不断叩首恳求,求她收留,即便她见多识广,也不禁有些惊诧。
她听懂了梅先生的话:“你想跟我回昆仑神山?”
“正是,正是!”
梅先生点头如捣蒜,鸡冠都快晃出了残影。
“神帝陛下,求您开恩,救救我吧!若再留在东夷,我一定会被逼死不可!我大概是五州最后一只霉头锦鸡了!……”
它一边哭求,一边悄悄观察姬宴雪的神色。
却见神帝并不动容,只是似笑非笑地瞧着它,看不出她到底在想什么,是愿还是不愿。
而谢挚正在旁边作壁上观,也没什么为梅先生说话的意思。
当初要不是梅先生,白芍便不会中厄运缠身,她们也不会参加佛陀的试炼;
这样的话,之后的一系列事情也便不会发生,说不定,她与白芍也不会分开,落到现在这种境地……
关于这个可能,谢挚曾不知多少次翻来覆去地想过,每次想到最后都极难受,不得不逼自己强行移开思绪。
……没有如果。
事情已经发生了。
她和白芍也……回不去了。
直到现在,谢挚心里也还存着一点幻想,渴望自己能在与龙族的战争中活下来,届时——届时倘若白芍来寻她,或许两人能再续前缘,也未可知;
但同时,她又清楚地知道,这只是自己的妄想罢了。
就算破镜还能重圆,但裂痕永远都鲜明地存在着,无法修复,再也回不到最初的局面了。
更何况,她有极大可能活不下来。
谢挚心里对梅先生有气,因此才不告诉它佛陀与公输良言已死,也不愿帮它求情。
“霉头锦鸡?”
姬宴雪审视着面前的大公鸡。
这支种族的确相当罕见,即使在上古时也数量极其稀少,盖因它们的能力实在太过奇特,能够影响生灵的气运,即便是神圣种族,一时不察也会着它的道,被其杀死。
因此,神圣种族也对它们颇为忌惮,一旦发现霉头锦鸡的踪影,便会用它们的天敌黄鼬细细搜寻,不灭除不罢休。
不曾想,眼下谢挚,却给她带来一只这濒临灭绝的生物。
“对,对!霉头锦鸡!”
见神帝似乎对自己的种族感兴趣,梅先生心头大喜:
“只要您肯收留我,或许我可以在之后的大战中发挥妙用!——您知道,我可以叫生灵厄运缠身!”
然而神帝的答复,却给梅先生兜头浇下一盆凉水:
“不必。我神族自有战士,用不上你。”
“你想求平安,但昆仑山可保不了你的命,只能让你死得更快。”
“陛下……!”
梅先生还想再说什么,但姬宴雪打断了它,淡淡道:
“神山高寒,不是什么好去处,你留在南沼便已很好,不要再求我。”
说完便不再看梅先生一眼,径直朝前面走去。
因为姬宴雪拒绝得太过果决,毫无转圜之地,谢挚不由得呆了一瞬——
姬宴雪待她颇为宽容耐心,以至于她都有些忘记,这位以傲慢闻名的神帝在面对其他人时,大多数时候是什么态度了……
就这么一愣神的功夫,神帝便已走远了,她不得已,俯下身匆匆告诉梅先生佛陀与公输良药已死,又身在南沼,它如今大可高枕无忧,为它简单概括了一下这几年发生的事,之后才连忙追上姬宴雪。
“您方才……为什么不答应它?”
犹豫了半天,谢挚还是忍不住问出心中的疑问。
她原以为,姬宴雪或许会刁难梅先生一番,但到最后,还是会同意的——就像她当初请求姬宴雪收留小狮子一般。
姬宴雪虽称不上面冷心热,可也并不难打交道,只要足够诚恳,一般都能得到她的帮助,这一点,谢挚也渐渐发觉了。
却没想到,这一次,她会直接拒绝。
谢挚听到的,却是一个意料之外的的回答——
姬宴雪道:“你不是想我拒绝么?”
谢挚惊讶得睁大了眼:“我什么时候说过我想——”
女人伸手,隔空虚点了一下谢挚的眼睛,低声道:“这里说了。”
“你不喜欢那只公鸡,不是吗?”
要不然也不会看着它,不知回忆起了什么,面色忽而沉郁。
“我……”
谢挚被姬宴雪噎得一顿,不自觉抬指轻触眼下。
……她竟表现得如此明显吗?
还是说,姬宴雪太敏锐了,连她的一点异色也能察觉发现?
“我的确是不喜欢它,但也没有想过……要阻拦它……”
收不收留梅先生,本就是是姬宴雪的自由,她无权置喙;
更何况,她纵使怨恨梅先生,也不会给它使绊子的。她不是那样的人。
谢挚又想:
原来,姬宴雪竟然是因为她,才拒绝了梅先生吗……
她完全不敢相信,自己竟能影响到姬宴雪的决断;
可事实又摆在她面前,由不得她不相信,砸得她头晕目眩。
见谢挚一时之间神色变幻百端,姬宴雪就知道,她定然是想偏了。
神帝哂笑了一声,道:“别多想,我不要它,跟你没关系。——理由我不是已经说过了么?昆仑山不适合它。”
“我还以为,那只是借口……”
“我从来不找借口,都是直说。”
找借口与说谎都须耗费心力,还要记住自己编造的谎言,小心维护它不被揭穿,因此姬宴雪从不说谎。
她懒得如此,也根本不需要。
——以她的身份和地位,想说什么便说了,即便听者不高兴,也奈何不得她,事实上她也完全不在乎他们怎么想。
谢挚不说话了。
她咬了咬唇,垂下头,感觉自己耳朵发烫。
——却不是因为羞涩,而是觉得自己方才太过自作多情,竟以为自己能左右神帝的意志。
是呀,姬宴雪就是这样一个……什么都不在意的人……
她的眼里,谁都看不上。
她怎么会可笑地以为,她会因为她的喜恶做决定呢?
但在放松下来的同时,为什么,她的心里竟会有一丝微小的落寞……?
因为这种复杂矛盾的心情,直到来到梦沼附近,谢挚也还一直沉默不语。
“怎么了?”
姬宴雪问,她发现自己不喜欢看谢挚不开心,每次见她如此时,即便心中告诉自己,谢挚心情如何不关她事,最终也总是忍不住问询:“不开心么?”
“没有。”
“……”
姬宴雪轻轻叹了一口气,觉得有些头疼。
人族都如谢挚一般不爱说实话么?
偏偏,她又拿谢挚没有办法。
女人放柔了声音与语气:“明明脸都快拉到地上了,还说没有?”
谢挚站住脚:“我说没有就是没有;就算有,也跟您没关系。”
她把姬宴雪方才说的“跟你没关系”,又原原本本地还了回去。
这还是自重逢以来,谢挚第一次对她发脾气,虽然只是小小的,但也足够往常的姬宴雪冷下容色,觉得此人真是不知好歹了。
但姬宴雪却惊讶地发现,自己此刻并不动怒,甚至还悄然松了一口气——
谢挚生气,比不开心,似也稍好些,也比她在南沼刚开始见到她时的毕恭毕敬更好,这样至少代表,她不再畏她惧她,与她看似隔阂,实则更亲近了。
只是听谢挚说跟她没关系,她却不喜欢。
姬宴雪仔细回忆了一下方才两人的对话,试图找出谢挚不开心的原因。
她其实相当缺乏与人相处的经验,虽然活过数千年,但从未真正放下身段、设身处地地站在另外一个人的角度思考过——神帝的身份盖过了一切;
但现在,她却头一次耐着性子,将自己代入谢挚的角度,认真地思索。
回忆一番即可发现,谢挚的沉默,似乎是从她说那句“你多想了”,才开始的。
原来是这样么……真是敏感的小姑娘……
“谢挚,”姬宴雪不是犹豫之人,既找到了病因所在,即要解决。
“方才我之所以拒绝梅先生,如我所说,的确主要是因为不合适,不过也还有……”
直到解释时,姬宴雪才发现,开口哄人这件事,原来颇艰难。
堂堂神帝,话刚出口即要推翻,像什么样子?被外人知道了岂不要笑话?
但是惹了谢挚不开心,也是没法子。
“……你的原因。”
最重要的话一说完,接下来姬宴雪便说得顺畅了许多:
“我看出你不大喜欢它,猜测它或许曾触怒过你;
再者说,我昆仑山也不是谁想去就去的地方,养一只小狮子已足够了,不必再要别的——”
谢挚抬起头:“……您忽然又提这个干什么?”
“……”
姬宴雪沉默了一下,旋即笑起。
神帝从不说谎,也从不找借口,堂堂正正,光明磊落,无论何时,都是一样的。
她温声道:“说错了话,所以特地补救,哄你开心啊。”
“——好了,现在开心了么?”
“……有一点儿吧。”
谢挚说的声音小,但眉眼分明已经松动开来,再无郁气。
姬宴雪知道,她这样说,便是已与自己和好了。
“真难哄。”
这样说着,姬宴雪的神情却是连自己也未察觉的温柔。
女人又敛起笑容,正经道:“方才之事,不准对旁人提,否则绝不轻饶,明白了么?”
要是被其他人知道,她为了哄一个年轻人族费尽心思,她神帝的脸面往哪搁?
她说得威严,但谢挚已经不怕她了,忍笑点了点头:“遵陛下命。”
不知为什么,看姬宴雪如此,谢挚忽而心情轻快起来,十分愉快。
见哄好了谢挚,姬宴雪放下心,看向前方。
“前面即是梦沼了。”
只见前方白雾浮动,一片苍茫,方圆十里尽在浓郁雾气笼罩之中,看不清其中的任何事物。
姬宴雪轻弹指,瞬息之间那雾气便全部消散,露出了下方的真实面貌,乃是极为广袤的一片大沼,水面深褐发黑,时而缓缓鼓出一个气泡。
这片沼泽虽然极大,但却极寂静,周围连一声鸟鸣也无,很不正常,看起来更仿佛一潭死水,其中没有一个活物。
但谢挚与姬宴雪知道,这只是它的表象,实则在那大沼深处,潜卧着一条无边巨蛇。
“看样子,它把附近的活物都吃光了。”
简单一感知,姬宴雪即发现,方圆千里再无生灵。
如越人所说,这条巨蛇会吞食自己看见的一切活物。
绝不可放任它成长。
“您想怎么将它逼出来?用剑么?”
谢挚知道,有姬宴雪在此,根本用不着自己出手,今日她只需要在旁看着即可。
她也很愿意看姬宴雪拔剑——姬宴雪的剑道自不必提,应是当世第一人,持剑时的风姿更是动人心魄,谢挚少年时在花山曾见过一面,至今仍然记忆犹新。
姬宴雪轻蔑一笑,摇首道:“杀它何须如此?脏了我的剑。”
她漫不经心地在地面上一踩,梦沼深处即传来了一声巨大的嘶吼。
下一刻,在漫天的黑泥与水点之中,一头巨蛇轰然冲出。
“吼——”
它极庞大,头颅犹如小山,身上的鳞片揭下来一片,甚至可以做房屋的屋顶。
只是,这样坚固的鳞甲,此刻却被划破了无数,身躯正在汩汩流血——正是姬宴雪的手笔。
“你看,这不是主动送上门来了么?”
第310章 巨蛇
巨蛇冲出大沼,张着口扭动身体,不断嘶吼。
它通体乌黑,眼眸血红,望着姬宴雪的眼神似有无限憎恨,闪电一般地扑向她,要将她一口吞噬。
姬宴雪不闪不避,不退不动。
她气定神闲地站在原地,轻轻抬指。
“定。”
从尾部到头颅,巨蛇的身体一瞬间化为石块。
出于惯性,它仍然在竭力往前冲,但动作早已迟滞僵硬,最终只能筋疲力尽地将自己巨大的头颅横在姬宴雪与谢挚面前,身躯在地面上砸出一道深深的沟壑,虚弱地大口喘气。
“呼……呼……”
看着这条气息奄奄的石化巨蛇,谢挚不禁惊奇地张大了眼——
她知道,姬宴雪处理巨蛇的速度会很快,可也没想到……会这么快。
——眨眼之间,她还没反应过来,姬宴雪便制服了它。
而她根本没有拔剑,甚至都没有动用法力,只是用了一项最简单的生命符文而已。
而姬宴雪显然对此十分坦然习惯,已经在随意地整理衣物了,不再垂眸看那巨蛇一眼。
确如姬宴雪所说,杀死这巨蛇,对她而言只是一件微不足道的小事,动动手指即能完成,根本不需要谢挚的陪同抑或帮助。
察觉到谢挚惊异的目光,姬宴雪一笑:“怎么了,很惊讶么?不过是杀条长虫罢了,并不值得一提。”
“不……”
谢挚摇头,想要说她很厉害,却被一声沉重的喘息声打断了。
是那条垂死的巨蛇。
它的九成身体已经完全化为了石质,正在朝它的头颅上延伸。
现在,它的全身上下,只有一双漆黑的眼睛还没有化为石头——但也快了。
“……你……你就是现在的神帝……对吗?”
巨蛇艰难地喘息着,口里发出的竟是一道很动听的成熟女音。
“是又如何?”
姬宴雪居高临下地俯视着它,忽而心头一跳。
一股细微但强烈的危机感忽然攥紧了她的心,令她有些烦躁地皱起了眉,但却不知这股预感是从何而来。
她打开大观照瞳术,将这巨蛇与方圆百里一瞬间扫视透彻,并未发现任何异常,但那股危机感却没有减弱,反而还更尖锐了,在耳中与脑海嘶喊尖鸣,刺得姬宴雪耳膜生疼。
一下比一下更快更大,像沉重急促的鼓声,紧敲着她的心脏。
“没什么……”
像得偿所愿的鬼魅一般,巨蛇低低地笑了。
姬宴雪在它乌黑的眼睛里看到了自己的倒影。
那倒影旁有微弱的金光一闪,透露出极熟悉的气息。
姬宴雪悚然一惊,心知不好,抬掌欲将巨蛇的头颅击得粉碎。
但已经来不及了。
太晚太晚。
“陛下,您怎么了……!”
谢挚察觉到变故,上前一步拉住姬宴雪的手。
顺着姬宴雪冰冷的目光下意识看去,谢挚赫然撞上了巨蛇的竖瞳,不由得心脏一颤。
……那是一双燃烧着仇恨的火焰的癫狂眼眸,那么狠,那么毒,仿佛浸透了世间一切黑血,被复仇的狂喜烧得一片战栗激动。
在那眼眸之中,有熟悉的金光浮动。
紧接着,那金光便耀眼地迸发出来,完全吞没了姬宴雪与谢挚两人。
“我只是想告诉你——”
巨蛇的身体彻底石化了,但它却仍然在凄厉畅快地狂笑。
“神族今日,将亡于你手!!!”
下一刻,狂笑声戛然而止,石蛇被姬宴雪遗留下的最后一掌击得化为粉末……
数千年前,南大沼。
年轻的龙帝回到梦沼,她穿着一身玄色衣袍,袖口上滚着金纹,容貌美丽,气质清冷尊贵,但眉目间却隐有忧色。
不久前,她又乔装打扮,瞒着姑母与族人,悄悄去了中州与西荒一趟,试图找到那千年前*曾有一面之缘的人族少女,却仍然还是失望而归。
此时距夺运之战已有千年,五州已从战火中渐渐恢复了过来,重归于兴旺安宁,只是这兴旺之中,却不再有神圣种族的身影。
对此,姑母极为恼恨,不能适应这种落差,日夜诅咒不休,面上总是笼着浓浓一层阴狠——往日只能战战兢兢匍匐在真龙脚下的人族,现如今却翻身做了主人!这叫她如何能够忍受?
但云青紫却觉得,现在这种局面,似也没有什么不好。
她早就觉得,真龙们视其他种族为蝼蚁、动辄灭杀他族数百万只为取乐的举动不太好,但之前她太过年少,并没有质疑长辈的机会与能力。
不过现在,云青紫是龙族真正的主人。
——真龙一族的大能者几乎于夺运之战中全灭,她的长辈只剩下了姑母,而姑母还身受重伤,实力大大下降,至今尚未好全。
夺运之战对每个神圣种族都消耗极大,这场战争没有胜利者,但最大的败者,仍是真龙。
他们的年轻一辈当中,只有云青紫侥幸逃了出来。
而这还要多亏……
疲倦地倒在座椅上,蹙着眉心,云青紫闭上眼睛。
……那个西海海底,警告她小心一个白衣女人的人族少女。
若不是她的警告,她必定也会如她的兄弟姐妹一般,死在姬太一的剑下。
云青紫放空思绪,轻轻呼出一口气,试图在脑海中勾画出那个少女的身形面容。
这是她这一千年来最常做的举动,但却仍然抵挡不住时间的侵蚀——
她对她的记忆,还是不可避免地越来越模糊。
只能勉强记得,那个小少女,有一张桃花瓣似的漂亮脸庞,声音很甜,乌润明亮的眼睛一闪一闪,不好意思的时候脸会发红,望着她的眼神清澈干净,又惊奇又憧憬。
……别的,都记不清了。
云青紫深深地叹气,抬手捂住眼睛。
仅凭这样模糊不清的印象,在数万万的人族中想要寻见她,无异于大海捞针。
而且现在已过了千年,她应该也早已长大了,样貌与少年时有所不同。
……或许,她终究还是与她有缘无分吧。
到了今天,云青紫已经很清楚,找到那个少女的希望无比渺茫,近乎于无,但她还是执拗地继续找下去。
等待与期望成为了她的习惯与执念,如果连这点唯一的念想也失去的话,她会支撑不下去的。
更有可能,那个少女已经成亲嫁人了,说不定,现在连重孙都有一堆……
一想到这个可能,便叫云青紫心中难受,一阵阵的闷痛。
她翻身坐起,近乎恼怒地抿一抿唇,睁开晦暗不清的金瞳。
她不甘心。
……当年那个惹她心动的少女,极有可能已经将她抛在了脑后,走向了属于自己的人生;
但她,还被困在那年西海海底粼粼的波光里,走不出来,反复徘徊,如同陷入迷宫。
——那只是一场梦吗?
深重地喘息了一阵子,云青紫又逼迫自己一点点平复,直到眼眸重新变得无波无澜,神情归于宁静。
姑母一直不喜欢她去找那个人族,她得伪装起来,不能让姑母知道,她心里还念着她。
自剩余的龙族迁徙到南大沼,也已过去了一千年,真龙们在南沼扎下了根,重新修筑起了一座宫殿,照着水晶宫的原样复刻,只是规模小了很多,不过也足够如今的龙族居住了。
这项浩大工程中,自然有无数越人参与。
龙族来到南沼之后,越人便沦为了真龙的奴隶。
对此,云青紫表示默许。
她没有绝大多数龙族的暴虐嗜血与易于激动,性情相当温和宽容,甚至不允许龙族随意杀人——这已是极大的恩典——可根深蒂固的观念仍然在她脑海存在着,她并不认为真龙与人族平等。
但就算这样,姑母也还是不高兴。
她认为云青紫对人族太仁慈,作为肩负着复仇重任的真龙君主,她应当再狠心一些。
姑母尤其不满的是云青紫的安于现状,她似乎没有表现出太大的复仇之心,至少没能达到她所盼望的程度,甚至还常常惦念着一个微不足道的小人族。
为此,姑母常常冷冷地提醒她,不要忘记仇恨。
云青紫疲倦而又无奈。
姬太一杀了她的亲长,她的确恨姬太一,恨得寝食难安,恨得遍体发痛,可是恨过之后呢?她并杀不了她。
姬太一太强大,神族本身也在夺运之战中付出了惨烈的代价,在痛恨之后,日子还是要照常的过。
姑母想要她怎么办呢?将人族屠戮一空,还是将五州所有生灵全都杀光吗?她做不到。她的手与心,没有父亲那么硬。
而且,姬太一也好久没有于五州再现身了。
关于她的传言沸沸扬扬,许多人都说,她自尽在了虚空之中……
云青紫隐约觉得,这的确是姬太一能做出来的的事。
但同时,她又有些不相信,疑心这只是神族放出来的假消息,为的就是麻痹真龙的警惕心。
云青紫正在默默地思索着,忽然,一个侍卫急急地走进来,面上带着惶色,低声对她说:“……陛下,您快去看看大殿下吧!她……有事要找您。”
大殿下,指的便是云青紫的姑母,现龙族大长公主。
云青紫一下子站起来,不知姑母又找自己有什么事。
匆匆地奔到姑母所在的宫殿,看见遍地被摔得粉碎的器物碎片,云青紫脚步一顿,心中陡然生出一阵无力。
……这次又是为了什么?
她慢慢地走进去,跪坐在姑母身旁,轻轻唤:“姑母,我来了。”
殿内漆黑一片,姑母将所有夜明珠都摔成了碎片,凌乱地洒在地板上,像一块晶莹光润的月亮摔成了无数瓣。
坐在这散着碎光的黑暗之中,姑母仿似一尊铁铸的雕像,冷且僵硬。
“青紫,我给你的那些人,你还是不愿碰么?”
一开始就是她不喜欢的话题,云青紫沉默了一下:“姑母——”
“愿,还是不愿!”姑母厉喝。
姑母不喜欢她老是惦念着那个少女,近年来,特地给她送了许多年轻美貌的女孩,什么种族、什么风格的都有,毫无疑问,都是佳人。
但云青紫对她们并不多看一眼,即便真龙是众所周知的重欲性淫,也仍然克己自制。
“……不愿。”
“你还想着她,对么?”姑母的声音有些颤抖。
“对。”
姑母狂怒,她尖声叫喊,她暴跳如雷,她将能看见的一切器物全都劈头盖脸地砸了过来。
云青紫挺直腰背,沉默地跪着,承受着姑母的怒火。
直到姑母没有力气再砸东西,她听到姑母老人一般的沉重喘息,如同喉咙里含着铅块,发出蛇一样的嘶嘶声。
姑母老了。
她的伤一直都没好,她很虚弱。
在云青紫小的时候,姑母是一头非常骄傲美丽的龙,她从小就爱姑母,亲长之中,和她最亲近。
直到现在,姑母被仇恨烧干了理智,脸庞狰狞扭曲,声嘶力竭地喊叫,她也仍然觉得姑母很美。
对于姑母,她只有含着哀伤的同情。
……姑母本不会变成这样的。
“姑母,您消气了吗?”
像是被云青紫的这句问话所激怒,本已平静下来的姑母眼里重又迸溅开怒火,跌跌撞撞地朝她冲了过来,高高扬起手掌——
云青紫闭上眼睛,等待着姑母的斥责与耳光。
但预料中的疼痛,却没有到来。
看着自己不为所动的侄女,姑母慢慢放下手,颓然地跪倒,捂住脸,呜呜地哭泣起来。
“青紫,我恨你如此良善,如此软弱,如此无能!”姑母痛哭着说:“你父皇的血海深仇,你都忘了吗!”
“我没忘,姑母,青紫没忘。”
云青紫膝行而前,眼眶慢慢也红了,“……我都牢牢记着,一刻也不敢忘。”
“不,不对,你分明就是忘了!如果你还记着,你便不会在这南大沼流连,你会恨,你会恨得咬牙切齿,恨得心头淌血,恨得忘记一切!”
“青紫,告诉姑母,你难道真的想在南沼蹉跎一生吗?我们是龙,真龙应当上天入海,岂能一辈子在泥潭中打滚!?”
姑母狠厉地逼视着她,前倾身体,像是想透过她的眼睛,好好地看一看、质问一番她的灵魂。
姑母的眼像一口干枯的井,其中跳动着病态的仇火,云青紫被望得心惊,更被灼得脸疼,承受不住似的躲避开姑母的眼神。
她听到,姑母的声音忽而又突兀地温柔下去:
“青紫,青紫,好孩子,我知道,你从小就心软,重情,念旧,与其他龙都不同……”
姑母冰冷的手指摸索着她的脸庞,身子靠过来,像她小时候一般,抱住她,疼惜地一点点细细抚摸她的五官,她的眉眼。
在这罕见的温情中,云青紫感到,温热的液体缓缓地滴落在自己的掌心。
“姑母!”
云青紫大惊,本能便想挣扎开姑母的拥抱。
但姑母如藤蔓一般,死死地更加抱紧了她,不许她站起。
“……”
颤抖着手,云青紫在姑母的背后,寻见了一把匕首的柄。
而那匕首的锋刃,已经深深地刺入了姑母的身体,贯穿了她的心脏,让她的热血如泉水一般涌出,淅淅沥沥地浇在年轻的龙皇身上。
“可是青紫,你要知道,复仇最不需要的就是心软重情,你必须比谁都狠,都无情……”
血从姑母的嘴角流出来,但她却仍在微笑。
“我要你的心像铁石一样冷——不,不,最好没有心……青紫,你明白吗?青紫?”姑母不停地逼问。
“姑母……姑母……你不要说了……”
云青紫只是流着泪摇头,她试图修复姑母身上的伤口,但却毫无用处。
姑母下定决心要死在她怀里,用最残忍的方式,让她从无望的等待中彻底清醒。
“你不明白,姑母来帮你明白。”
姑母握住云青紫的手,带着她握紧自己脊背上裸露的匕首柄,逼迫她一点点刺得更深,云青紫清楚地听到血肉撕裂的声音。
“不……”
云青紫痛楚至极地哀叫了一声。
“青紫,你记着,是你亲手杀了姑母,你总是在犹豫,在耽搁,姑母本不必死的,是你逼死了姑母……!”
更多的血流了出来,沾满了云青紫全身,她满手黏腻的鲜血,浑身发冷,颤抖不停,而姑母的眼睛却变得更亮,更亮,鬼火一般幽寒摇曳,紧盯着她脸上每一个痛苦的表情。
“你痛吗?痛吗,青紫?这就是恨,恨就是这种感觉,你要记得恨,永远也不要忘记,青紫——”
姑母的气息终于越来越弱,她艰难地将头颅抵在侄女的肩上,将淬毒的话语吐进她的耳朵里。
“姑母将姬太一的下半部《五言经》放进了一条小蛇的眼睛,我在它身上寄存了一缕神识,之后的神帝不能成神,势必便要找寻姬太一的经文……届时姑母就可为你拖住神帝……你可以放心大胆地做你想做的所有事……”
“你记着,你要复仇,龙族要复兴,这两件事,你一定要做成。”
云青紫痛哭道:“我记住了,我记住了,姑母。”
姑母立即说:“你重复……!姑母要你……要你立下大道誓言!”
云青紫立下誓言。
见她如此,姑母终于放下了一切心。
姑母的生机不断流逝,她感到自己的咽喉正在被死亡攥紧。
可她不后悔,一点也不后悔。
她用自己的性命,逼青紫成为真正的龙皇。
不知在临死前的幻象中看到了什么,姑母脸上满是惊惧惶恐,混合着稚子的迷茫与脆弱,喉咙里发出一连串惊喘。
她一声声喃喃叫云青紫的名字,流着泪,哀求她:
“青紫,青紫,我最爱的孩子——我不要这仿制出来的宫殿,这不是我们的家园,我要回家,我要回我们的水晶宫……”
云青紫紧紧地抱着姑母,自己这世上最后的亲人,不断点头承诺。
“姑母,我带你回家……我会带你回家……回我们的水晶宫。”
在水晶宫的幻梦里,姑母的血液流尽了。
姑母的身体渐渐变得冰冷。
云青紫仍然紧紧地抱着姑母,一动不动。
她在漆黑的宫殿里跪了七天七夜,清楚地感到,自己身体里的一部分,正在随着姑母的死一起枯萎消散。
直到一条稚嫩的小蛇游走过来,轻轻舔舐她的指尖。
云青紫这才从巨大的悲伤中醒过神来,垂眸注视那条小蛇。
这就是……寄存有姑母的一缕神识的蛇,它紧闭的双眼中,有姬太一的下半部《五言经》。
龙族得到了姬太一的下半部《五言经》,将它携带到了南大沼,但是没有一个人能够破解开太一神的秘境。
或许是因为下半部《五言经》太过珍贵,太一神并没有让它毫无防备地对外界敞开,它的存在形式也与《五言经》的上半部不同。
这下半部《五言经》,只能存放在生灵的眼睛里,当这生灵睁开双眼,望向谁时,来者接触到它的目光,这才能将《五言经》唤醒,被吸入太一神所设的秘境。
为了解开这秘境,龙族派出了许多天骄。
但是他们都没能回来,一个也没有。
久而久之,龙族几乎完全放弃了下半部《五言经》,不想再做无意义的尝试了。
但现在,在姑母的提示下,云青紫才恍然发现,太一神的秘境,也可以成为一座囚困敌人的坚固牢笼。
云青紫对那条小蛇伸出手,抚摸它冰凉光滑的鳞片,低声说:“对不起,姑母,接下来,要劳烦你一直闭着眼睛,直到下一个神帝找到你了。”
她带着小蛇站起,走出宫殿。
守候在外的龙族侍卫惊愕地望着他们的君主,险些没能认出云青紫。
就这么几天的功夫,云青紫身上好像发生了脱胎换骨的变化,一点也不像从前的她了。之前的云青紫,是骄傲但很温柔的一个人……
她满身满脸干涸凝固的血痕,长发散乱,眼眸阴沉冰冷。
龙皇面无表情地吩咐道:“杀一百个越人来,我自有用处。”【你现在阅读的是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