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91章 侵袭
一千年前……?
他这是要坦白什么?不可告人的秘密么?
谢挚听佛陀如此说,忽而心中莫名一动,轻声道:“是谁?公输家主么?”
这是第一个跳到她脑海的名字,其他人,她都猜不到。
公输良言脸色微微变了变,张口欲言,似要反驳。
但佛陀温温地笑了:“你猜得不错,的确是她。”
而一千年前发生的大事,也无非就是——
正音之战。
佛陀低眼,注视着盛满茶汤的茶杯,面孔上浮现出些许回忆的神情,开始了自己的讲述;
因为忆起往事,他的声音变得更静、更缓,像一条平稳宽阔的河流。
“一千年前,为使佛法远扬,永渡五州万千生灵,我率众罗汉攻入中州,摇光大帝因而亲下昆仑神山。”
“她斩下一剑,便使我重伤败退,铩羽而归。”
这件事在中州几乎人人都耳熟能详,但在东夷却鲜少有人提及——
盖因佛陀在此役中败得太过惨烈,*是东夷的忌讳与耻辱,参战者不仅对其三缄其口,甚至往往落下心魔,终身对神族极为恐惧,因此,人们大多只模糊地知道佛陀在正音之战中吃了败仗,却很少有人知道个中细节。
但现在,佛陀本人却如此平静地将自己的失败讲了出来。
谢挚听得倒还算镇定,但其余三人纷纷惊诧,都没料到佛陀竟会忽然提起这件被东夷刻意淡忘的往事。
佛陀却仿佛没有看到几人的异色,他深深地叹息:
“……自那以后,破军神剑的剑光便常常在我梦中闪现。”
“在天穹上,在钟声里,在人们的跪拜下,在佛经的字句中,那剑光一直不肯放过我,它折磨我,侵袭我,逼迫我不断回忆摇光大帝的那一剑,那几乎使我丧命的一剑;我无数次将自己的心神抢夺回现在,又被它重新带到和摇光大帝战斗的时间里。”
“随着时间流逝,我越来越意识到一个事实,那便是……我永远也无法战胜摇光大帝。”
“世尊……!”
觉知不忍地低唤了一声。
在他心中,佛陀是被他奉若神明的完人,他不能听佛陀承认自己的无能,流露出绝望与黯然,一时看起来竟似比佛陀还激动一些:
“摇光大帝只是占了神族的好处而已,只要您继续潜修,有朝一日,未必不可胜她——”
“不必再说了,觉知。”
佛陀打断了觉知,唇角噙着苦笑,微微抬起脸。
觉知一下子便住了口。
佛陀的面上有一种奇异的神情,似乎极平静,又似乎极痛苦,分明五官未动,但却叫人望之心惊,像一个被烈火烧灼无数年、终于接受了自己命运的人,正在看着自己化为灰炭的手臂。
“你不明白,摇光大帝,她是一个……不可战胜的生灵,我能感受到,她早已突破了极限之境,无限接近了真神,只要她想,随时都可破境。”
“——但不知为何,她却没有选择成神,只是刻意停留在半神的境界。”
“而即便是半神,我也无法突破,只能在仙王境苦苦徘徊;而此时的中州,甚至又诞生了一位新的仙王——以极高的天赋,与极快的修行速度。”
“她们二人,一个比一个令我痛苦。”
谢挚知道,佛陀说的是云清池,她身为真龙的第二法身,甫一诞生即继承有原身的智慧、天赋与经验,破境快得可怕也是理所应当。
只是佛陀却不知道这一点。
在他看来,便是未来已被锁死的同时,又有可怕的后起之秀猛地追上前来,一跃而与他地位平等,甚至隐隐有超过他的迹象。
“在终日的痛苦与恐惧中,我的道心蒙上不甘的灰尘,灵魂堕入愤懑的深渊,邪祟与阴影抓住我修行的缝隙,悄然潜入了我的身体。”
“现在想来,所有事情都早有征兆,但可惜,在我恍然惊觉的时候,一切都已太迟太迟——”
佛陀停顿了好长一会儿,脸上逐渐浮现出痛苦,接下来要讲的这件事似乎让他极难开口,甚至都不愿回忆。
“……那是一个……晴朗的讲经日,数万民众皆来参拜,我坐在烈日之下与高台之上,如往常一般俯视下方的信徒,正要开口讲经,忽然,我的耳边出现了一道声音。”
“是谁?”
谢挚也禁不住被这个故事所吸引,下意识追问。
谁能突然出现在佛陀的耳边?
“是我自己。”
佛陀的额间已有冷汗,仿佛又回到了当时。
他闭了闭眼,又睁开,喉头滚动,嘴唇发颤:
“……那道声音说,‘杀了他们!’”
“世尊!”
觉知霍然起身。他已经意识到,佛陀他——
“是的,觉知,我很抱歉。”
佛陀苦笑着望向自己满脸惊容的弟子,嗓音轻缓,却如惊雷。
他承认道:
“……在很久之前,我便生出了心魔。”
“世尊……”
觉知不敢置信,喃喃叫着,失魂落魄地跪倒在地。
其余三人也极震惊,脑中一片空白,一时不知该作何反应——
她们绝没想到,东夷最受尊崇的生灵,佛陀,居然早在正音之战后便落下了心魔,压抑着心中的恶念不知度过了多少年,甚至此刻仍然能毫无异状地对他们讲述。
几人之中唯有谢挚出身西荒,听到这个消息,所受的冲击远没有东夷本地人大,即便震惊,也很快便调整过来情绪。
她心生警惕,担心佛陀被心魔所控,忽然暴起伤人,一面戒备,一面谨慎地发问:“……您生出了心魔?敢问是什么样的心魔?听您的描述,似乎充满恶意与戾气?”
心魔并谈不上罕见,修士们的心魔各不相似,唯一的共同点便是都会阻碍修行。
如宋念瓷,之前因为在圣花秘境中误杀同伴,出来后便生出了心魔,她的心魔主要是因愧疚导致,但对外并没有危害,除此之外,与常人别无二致。
但听佛陀的描述,他的心魔似乎十分强大,刚诞生便能蛊惑他杀人,带着强烈的癫狂与杀意。
“你可以把我的心魔当做……第二个我。”
佛陀道:“他汇集了我所有的恶与阴暗,是我的相反与对立面,他既是我,又不是我。”
“先前在突破斩己境时,我以为我早已将他打败降伏,我的心从此澄澈如镜,再无一丝杂质——但并不是如此。”
“人与自己的心的战斗从来都不是毕其功于一役,而是终身持续的……可惜我没有意识到这一点,以至于给了他可乘之机。”他低低地惋惜。
谢挚听着,隐隐觉得哪里不对——
她觉得佛陀的描述颇为奇怪,竟好像,这心魔不是一种杂念,而是一个活人一般……
莫名的恐惧让谢挚打了个寒战,她试探着问询:
“可是您现在看起来如此正常,还能好端端地坐在这里和我们说话,可见是并没有被心魔夺去神志……是您后来又将它打败了么?”
佛陀却只是笑笑,没有立即作答:“这个待会再说,好么?”
他接着方才的话头讲道:“……总之,那次讲经让我心中大骇,头一次发现了心魔的存在,自那以后,我便将这项责任交给了我的弟子,转而一心寻找破解心魔的方法。”
“但我没有找到。”
“在重复的失败中,我越来越焦躁——破解心魔根本没有灵丹妙药,只能向内探寻,依靠自己的力量想通和顿悟,而这难如登天,并且先例极少。”
“在此期间内,我一直用念力强行将心魔封锁在识海里,令他不能出来害人,但我还是惊惧地发现,尽管我极力忽视他的存在,但他却明显越来越壮大——
他的声音出现在我脑中的次数越来越多,声量越来越高,抵抗他的蛊惑也变得越来越艰难……他知道,我在想尽办法将他剿灭,只是在旁冷眼观看,抱臂嘲笑我的无用功。”
“终于有一天,压制越来越强大的他耗尽了我的念力,眼看他马上就要夺走我的身体,将一切都踏得粉碎,在这时,我想起了一个秘法。”
佛陀的声音又开始了微不可察的颤抖:
“这门秘法可以抽取他人的念力为我所用,但代价是……这个人从此会化为一具五感尽失、不能思考的雕像。”
“……雕像?”
公输良言重复了一遍这两个字,接着意识到了什么,猛地变色:“那些佛像!”
这正是她追查的僧人连丧之案!
原来如此……
这样的话,一切都说得通了!
怪不得,怪不得会有强大的佛弟子接二连三地失踪,怪不得大佛光寺对她的查案并不热情,甚至还隐隐带着漠然与排斥;
怪不得她好不容易找到了线索,一路追查至阳凡慧通寺内,潜入其中却只能发现许多栩栩如生的佛像;
也怪不得会有那么多人追杀她,一定要将她置于死地,甚至还出现了罗汉的金刚杵,最终将慧通寺的大殿连同那些佛像炸得粉碎。
原来,凶手竟是这些佛弟子最尊敬的佛陀!
若不是佛陀面对着她亲口说出此事,否则她穷尽此生,也断然无法查出真相;
而即便她侥幸查清,东夷也绝无一人会信她的话,只会以为她发疯在说胡话。
“世尊……世尊……”
觉知不知何时已经泪流满面,他一句话也说不出来,心中想起了佛寺中失踪的许多人——那其中甚至还包括他的师妹,聪慧温静的觉慧。
他膝行而前,跪在佛陀的脚下,往常总是含笑的镇静面庞上满是泪水,像一个被父母背叛的孩童一般伤心欲绝:“觉慧也是被您……对吗?您怎么能?您怎么能……?她和我一同拜入佛门,一直以来,世上最敬爱的便是您……”
佛陀伸出手,抚摸着觉知的头,目光极为哀痛,垂目道:“……对不住,师父也是没法子。”
佛子的痛哭声响彻了菩提树下。
谢挚喃喃道:“但抽取别人的念力归根到底只是权宜之计,治标不治本,不能长久,时日一长,还是得想别的法子……”
“是这样不错。”佛陀颔首肯定:“所以,之后我想了两个办法。”
“一是找一个容器,将我的心魔逼出来,让他离开我的身体,拥有一具新肉身,之后再将他杀死。”
“二是……和心魔同归于尽,直接杀死我自己。”
“杀死自己?”
自尽吗?谢挚想。
“对,但不是自尽。”
佛陀轻轻地眨了眨眼:“我之所以法号叫做观过去未来现在佛,正是因为我的眼睛可以看到过去、未来与现在,我很依赖这双眼睛,在杀死自己上也不例外——
我打开了观未来之眼,试图观看我的未来会怎样死去。”
“在这之前,我一直以为,自己有一天会死在摇光大帝剑下,或者死在龙族入侵五州的大战里,可是我没想到,杀死我的不是神帝也不是龙皇,而是一个……”
说到这里,像是觉得荒诞似的,佛陀摇着头笑了:“我从未见过的人。一个……名不见经传的小孩子。”
他笑着望向谢挚:“很奇怪吧?有时命运便是如此神奇……说真的,即便是现在,我也想不到,我怎么会死在她的手里。”
“我真好奇,她到底会怎样杀死我。”
自方才便一语不发的白芍终于开了口,她蹙着眉,忧心忡忡地问道:“敢问世尊,您刚刚说的……龙族入侵五州,是怎么回事?”
她从未听过这个风声,也从未想过战争会忽然到来。
真龙不是早已远走星星海了么,为什么还会回来?
而且五州足有三位仙王,还有摇光大帝坐镇,至今已有千年未起战火,一派繁荣安宁景象,即便龙族入侵,但在神族的抵御之下,应当也掀不起什么风浪。
这不仅是白芍所想,也是全五州的生灵所想。
为什么,佛陀话语之间竟如此悲观,甚至认为自己,五州的最强者之一,会死在战火之中?
——还是说,他已用观未来之眼看到了未来的一角?
佛陀淡笑道:“白施主以后便知道了,那并不会很慢。至多,还有三年。”
“您看到了什么?求您告诉我。”谢挚紧张地问。
“我看到了血,无边的血……”
佛陀闭上了眼,面露不忍之色,尸山血海仿佛已经浮现在他眼前。他轻轻地打了个寒噤:
“……这将会是,一场无比惨烈的大战。”
“千年之前,我便是因为看到了这场战争的结局,因而才想西渡中州,但可惜,摇光大帝拦住了我。”
“这么说,您之所以发动正音之战,原来是想……改变未来么?”
谢挚觉得,倘若是她,一定会有这样的想法。
不料佛陀却摇了摇头,神色是前所未有的严肃。
“不。未来是无法改变的,姜施主,你要明白这一点。在我看到未来的时候,它便已经‘发生’了。”
“我并不是想赢得那场战争,只是想将佛法传遍五州,那样的话,五州的生灵将不再惧怕死亡的到来,而会得到心灵的平静,归于永恒的祥和。”
“我并不能阻拦他们日后的死去,只能让他们死得不那么痛苦与惧怕,这便是我能做的全部了。”
“……”
谢挚说不出话。
痛苦地死与安详地死,似乎确实是后者更好一些——可是,那不仍然还是死么?
树下一片死寂,久久没有人再说话。
白芍面色凝重,思索着该如何在龙族入侵之下保护谢挚与寿山众人;
公输良言同样因为佛陀预言中的大战而心情沉重,她心中挣扎,想着之后尽快回家,将此事告知姐姐,请她早做准备;
觉知则好像已经失去了自己的灵魂,什么也听不到一般,望着地面怔怔地出神。
在寂静之中,谢挚忽然想起了一个被遗忘的点——
“公输家主,是怎么知道这件事的?”
佛陀竟然有心魔,这件事本应是秘密中的秘密,绝不能叫第二个人知晓。
但佛陀却说,公输良药也知道此事。
难不成,他真就如此信任公输良药?还是只是个意外?
“她么?”
佛陀的脸上重新散开了一点微笑,但这微笑并不真心实意,也不是他往常所习惯的那种温柔慈悲的笑,而是近乎于冷嘲:
他不喜欢公输良药,甚至可以说是相当厌恶。
“她固然聪明绝顶,可也是一个……真正的疯子,假如不投靠龙族,别说做家主,她当年甚至根本没法活下来。”
“佛陀!请您慎言!”
公输良言不能听佛陀这样说自己的姐姐,她对姐姐的感情极复杂,一方面既畏且惧,一心想要逃离;
但另一方面,她也不能不承认,她爱姐姐,也依赖她、信任她、尊敬她。
她也曾暗自骂过许多次公输良药那病态的控制欲,但她绝不能接受,听到任何一句贬低之语出自他人之口。
佛陀对公输良言的怒意置若罔闻,淡淡道:“你大可以回去问问公输家主,她那些精巧绝伦的木人,有多少真正出自她手,又有多少来自星星海。”
“一个人的聪明是有限度的,她究竟也只是一个凡人。”
“说得不错,我的确只是个凡人。”
女人温柔的声音与轻轻的鼓掌声一齐响起来,与之相伴的,还有轮椅转动的轻微吱呀声。
佛陀倏然变色,盯着声音传来的方向:“……是你。你怎么……”
他分明已在菩提园中设了结界,公输良药怎么会发现,他短暂地恢复了神智,在与心魔的斗争中抢夺回了片刻控制权?
像是为了回答佛陀的疑问一般,一只乌云似的符文兔子从公输良言的金锏上跳了下来,蹦入来人的怀中。
它亲昵地蹭女人的手,又惹得她发出一串带笑的咳嗽,“嗯,原来是这样,佛陀都说了这些话……噢,是么?他还说我是疯子……”
“那他可真坏,是不是?”
她窝在轮椅上,轻抚兔子的皮毛,抬眼看向神色不一的几人,目光格外在自己的妹妹身上停了停,意有所指地道。
公输良言浑身发抖,既是因为姐姐现身的本能恐惧,更多还有震惊和愤怒。
——那会告密的符文兔子,竟一直都藏在她片刻不离身的金锏上,而她毫无察觉。
所以,她其实一直都处于姐姐的监视之下?
她说了什么话、做了什么事,在千里之外,公输良药全都一清二楚。
见此情状,佛陀怎还能不明白为什么公输良药会忽然出现。
他长叹一口气,轻声道:“是我疏忽了。早知如此,这试炼根本就不该叫公输家人进。我还以为她恨你,没想到,还是爱更多。”
“你在故意说这种话让我开心么?”轮椅上的清丽女人温声道。
“并不是。”
佛陀站起身,走到谢挚面前,仔仔细细地端详她的脸。
“姜施主,我说过,你会为吃下我的无花果而感到高兴的——”
“因为接下来,你将会面临一场无法形容的恶战,连我也不知道,你要怎样才能赢。”
“公输良药之所以知道我的秘密,是因为她在我试图将心魔转移到觉知身上时,同时也是最脆弱、最难以防备的时候,借龙族之力闯进了菩提园,看到了一切。”
“不仅如此,她还以言语挑唆引诱,使得我的心魔大大加重,到了今天这样难以收拾的地步。”
他很温柔地笑了笑:“现在,我可以回答你之前的那个问题了。”
“——我从来都没有打败过我的心魔,而是心魔击败了我。”
说完,佛陀仿佛用尽了所有力气,不顾自己这简短的一番话给几人带来了怎样的震撼,极疲倦似的垂下了头,一动也不再动。
“世尊?世尊?!”
谢挚着急了,握住佛陀的肩膀摇晃,试图让他醒来。
比起佛陀,她更不愿意面对公输良药——虽然只是一个双腿残疾的凡人,但她给她的感觉,却比佛陀还要危险。
佛陀终于动了。
如久睡初醒的人一般,他发出了一声长长的叹息,活动了一下肩颈,慢慢地抬起头来。
谢挚脸色一变,下意识往后退了一步:一股强烈的危机感袭击了她的神经。
“……世尊?”
“嗯,”佛陀答应了一声,抬起脸来,饶有兴致地打量着谢挚,笑道:
“——佛陀刚刚跟你们说了什么?”
第292章 菩提
短短一句话,让谢挚如坠冰窟。
她当即明白过来,眼前这人不是佛陀,而是他的心魔!
他的容貌语气虽然并未变化,可给人的感觉与方才已经迥然不同,分明嘴角还噙着微笑,但眼似深渊,眸如烈焰,已再无半分宽容慈悲。
原来佛陀一直都在硬撑,但公输良药甫一到来,心魔便力量大涨,占据了佛陀的身体与神志。
谢挚心知大事不好:
佛陀乃是仙王境,而她与白芍不过斩己大圆满,佛陀足足高她们两个大境界,任她与白芍天资怎样高,也断无战胜他的可能,倘若打起来,只会白白丧命。
绝不能与佛陀正面冲突——她们得逃!
谢挚当即将小毛驴从小鼎中唤醒,骑上它的脊背,一把拉起白芍与还在惊怒中的公输良言,急声催促:“大板牙快跑!”
小毛驴在赤森林时被谢挚收入了小鼎,之后谢挚遇见白芍,与白芍回到寿山,二人初通心意,整日形影不离,正在亲密之时,谢挚一时也想不起来将它放出来;
何况放出小毛驴后,难免又要一番解释,小毛驴又爱大嚷大叫,于是她思量之后,干脆便决定让小毛驴暂且待在小鼎里,有事再唤它出来——
便如此时。
危急之中,小毛驴可以直接跳跃空间逃遁,它的能力虽然不能攻击,可实在很适合逃跑,它便是谢挚的最后一张底牌。
此刻小毛驴被谢挚从小鼎中释放,还有些发懵——在它的记忆中,它还在赤森林里,和谢挚斗巨蟒呢!
怎么眼睛一闭一睁,它就到了一片碧绒绒的草地上,头顶一棵大树,周围都是不认识的人,谢挚还似乎又惊又急,连声催它快跑呐?
而且背上沉重——居然坐了三个人!谢挚是想压死它吗!?
“怎么又是我???谢挚,我算是看明白了,你一有麻烦事就找我!”
小毛驴一边撒开蹄子开跑,一边下意识抱怨:“我们这是在哪儿啊?好重——我是驴子不是马,可驼不了这么多人!”
“事态紧急,待会再说!”
谢挚抱住小毛驴的脖颈,“你若不加紧跑,我们全都得死在这!”
“你……好吧好吧!记住了,你可欠我一次人情!”
小毛驴纵然怨气深重,但它也分得清轻重缓急,更何况它天生擅长逃跑,此时也感觉到周围不大对劲,察觉到了一股森寒的危机感,当即不再抱怨,动用空间秘法朝前极速奔去——
“世尊,不追吗?”
眼看着那貌不惊人的毛驴载着三人就要奔出菩提园,公输良药却十分镇定,好像没看见一般,对佛陀笑道:“再不追,她们可就要逃出去了。”
“不急,不急。”
佛陀漫不经心地笑了笑,目光望着几人远去的背影。
如同猫儿折磨小鼠,非得给猎物一线希望,再将其残忍地剥夺,直到她们下一刻就要离开菩提园时,他才在指间掐诀,淡淡念道:
“唵。”
小毛驴抬起前蹄——它已发动了空间术法,这一跃能跨越无数距离,下一刻她们便会出现在千里之外。
它如往常一般踏下蹄子,却没有看到空间在眼前裂开,而是相反,虚空在它脚下块块塌陷。
“啊!”
突如其来的坠落感吓了小毛驴一大跳,它惨叫着四蹄乱蹬,使劲催动空间术法,仿佛有无数个世界在它耳边飞快掠过,但却根本没有移动,半晌过后还是停在原地,没有前进分毫。
小毛驴累得呼哧呼哧直喘气,方才这几刻功夫,它跨越的空间已经足够在五州跑一大圈了:“怎么回事……我一点儿也跑不动……”
佛陀再一念咒,小毛驴连同谢挚三人只觉眼前一花,便又回到了菩提树下。
“哎哟!”
小毛驴筋疲力尽,终于再也支撑不住,翻倒在地大口喘息,嘴角甚至都在往外冒白沫。
“……这是……佛祖!”
它一翻开眼皮,便瞅见了佛陀,虽此前并未见过佛陀真容,可凭借头顶的菩提树与他通身的气度,也足以辨出眼前人的身份,当即大骇,心道小挚将我害得好苦——这个麻烦精,居然一来东夷就惹上了佛陀!
“这下完了,全完了!……”
今天它小驴,就要把这条大好性命丢在这里了!小毛驴眼前发黑,四条腿一齐打颤,差点晕过去。
它已完全丧失了逃跑的意志,恨不得谢挚又将它收回小鼎里了,这样它说不定还能活。
“佛祖饶命!佛祖饶命!您心中有大爱,便放过我们吧!”
小毛驴噗通一声匍匐在地,不断求饶叩首。
这可是佛陀,任谢挚再怎样强、怎样聪明,也绝逃不开佛陀的怒火;
她之前勉强打败凰血王,也是多亏了饕餮和眼睛婆婆的帮助,眼下佛陀甚至还比姜垂再高出一个境界,又无强有力的帮手,谢挚焉能胜他!
谢挚无暇安抚惊恐万分的小毛驴,只是将白芍和公输良言扶起来,将她们挡在自己身后。
她的心情很沉重:看来,今日是逃不过去了。
佛陀……不,佛陀的心魔不会放过她们。
她们与心魔之间,必有一战。
没想到,费尽心思通过试炼,得到大道气运,为白芍解开了厄运缠身,最后却要付出性命的代价……谢挚苦笑着想。
她并不狂妄,一直都很清醒,自然也清楚地知道,即便是在场所有生灵都加起来,也绝不能战胜佛陀。
——不过,谁又能想到,佛陀竟然有心魔呢?
“不要怕,小挚。”
白芍上前一步,和谢挚并肩而立。
她侧过脸,眷恋而又认真地望向谢挚。
与谢挚一样,她也知道此战凶多吉少,极有可能今天就要战死在这里,但在女人清澈的浅瞳中,却看不到丝毫惧怕与悔意,只有温柔的安抚。
“倘若人死之后真有黄泉苦海,我也会为你探明蹚平。”
“都这时候了,还说这些……”
谢挚心中一暖,险些落泪。
她轻轻勾住白芍的尾指,“我不怕,只是有些可惜。”
可惜没能嫁给白芍,也没见到她成为五州第一人后的风姿。
有白芍在她身边,似乎连死亡都不那么可怖了。
“施主——”
心魔唤了一声,笑着看向谢挚。
他面带微笑,眼神却漠然,没有一丝感情,看着谢挚如同看着一个死物。
“你似乎很怕我,一见我便要逃。”
“你已经知道了吧?佛陀都对你们说了,是不是?除过我的存在之外,他还对你们说了什么?”心魔慢条斯理地问。
他不相信,佛陀竭力夺回身体的控制权,为的只是对谢挚几人倾诉一番而已。
这其中,一定还有什么他不知道的隐情。
他知道佛陀一直在想法设法地除掉他,只是却不知道,佛陀为对付他,这次又想出了什么法子。
难不成,他竟将解脱的希望寄托于眼前这几人?当真可笑。
心魔不动声色地观察着谢挚白芍两人,在未探明她们底细的时候,他很能沉得住气,并不轻易动手。
在佛陀掌控身体之时,他并不清楚佛陀做了什么,只知道佛陀对这个年轻女子颇为重视——否则他不会在最后的清醒时刻,还竭力走到她面前,同她说话。
或许是她身上另有玄机,藏着佛陀的什么杀招么?
虽然心中警惕,心魔面上却没有一丝破绽,甚至还十分温和。
只是他说出的话,却毫不客气:
“只要告诉我,你死之后,我自会为你亲自超度,助你永脱苦海。”
他们既然知道了他的存在,便绝不能再留。
公输良药与他乃是同盟,知道佛陀有心魔也就罢了,天下却绝不许再有第三人得知此事。
除过——
轮椅上的公输良药笑了笑,朝心魔微微欠身:“舍妹年少无知,世尊教训一番也好,之后良药自会将她带回府中责罚。”
“……”
公输良药的面子,心魔不能不卖,纵然心中并不愿意,也只能淡淡道:“也好。公输家主真该好好管管自己这个妹妹了,你不知道,她先前追查僧人失踪之案给我惹了多大麻烦……你的家中人,不为你办事,竟然效忠楚王,这也太不像话。”
“良药知道,还请世尊海涵。”
心魔转向谢挚:“施主想好了么?”
“……想好了。”谢挚低声答。
“哦?”
心魔眼睛一亮,唇边绽开笑容,往前迈进一步,更靠近了谢挚一分:“是什么?”
回答他的是猛然爆发开的灭绝气,谢挚将方才早已积蓄到极致的灭绝气凝聚成一个小点,直接拍向心魔胸前。
白芍与谢挚同时拔剑,断剑上金光璀璨,直刺心魔头颅;
公输良言也将金锏重重朝心魔劈去,击向他的腰腹。
三人联手发出全力攻击,她们毫无保留,击打的都是致命之处,爆发出的威力也无比惊人,一瞬间光芒倾泻喷涌,甚至将菩提树都冲击得开始摇晃。
“无用功。”
心魔微微一笑,他单手立掌,宽大的僧袍被吹得如帆一般鼓起,身形却极稳,面对这可怕的一击,仍旧立在原地,不动如山。
在他身后,猛然出现一尊极为高大的佛像,脑后一轮灿烂金日照耀天地,趺坐于莲花台上,低垂着眼眸,悲悯地注视着谢挚几人——正是之前突兀进入谢挚识海的那一尊,这是佛陀念力的实体化。
“破。”
心魔吐出这个字。
攻击登时被尽数化解,不仅如此,谢挚几人都齐齐倒飞了出去,捂着胸口呕出血来。
——修为差距实在是太大了……
佛陀甚至根本不用打开大道图景,只用最平常不过的手段,也能轻而易举地压制她们。
三人之中属公输良言最弱,因此她受伤也最重,此刻甚至都挣扎不起来,咬着牙稍一动作便从口鼻中流出血来。
“……你不是世尊,只是一个心魔而已,世尊早该将你祓除!我姐姐与你同流合污,我又岂能和你们为伍!”她眼中喷着怒火。
心魔收回手,并不乘胜追击,只是对公输良药笑道:“家主真是将妹妹惯坏了。”他根本不屑于理会公输良言,更遑论同她说话。
公输良药倚在轮椅中,放下手里用来抵抗冲击波的法器,乃是一把精巧的纸伞。
她见妹妹受伤如此之重,心中不愉,欲要出声敲打心魔几句;听到公输良言的指责,却顿时又打消了这个念头。
怎么还没学乖……
骨头这么硬,真是让人头疼。
“是有些呢。”
公输良药轻咳着瞧了妹妹一眼,她仍然满脸倔强,丝毫没有服软的迹象。
女人心痛般地叹道:“世尊今日,替我教教她也好。”
此番前来,公输良药还有一个目的,那便是借佛陀之手彻底折断妹妹的心气,让她驯服,知道外界的险恶,再也不敢想着从她身边逃离。
笼子早已备好,如今只差剪去鸟儿的飞羽。
心魔也知道,公输良药或许希望借机教训她的妹妹,但绝不会允许她真正性命不保。
不过,他实则也不在意此人,便对公输良言不再理会,径直含笑走向谢挚。
“施主还是什么都不肯说么?*”
谢挚口中溢血,在他的威压之下动弹不得,甚至连自爆都做不到。
她闭上眼睛,别过脸去,毫不掩饰自己的厌恶,轻声道:“你已经得到了佛陀的身体,还会在意这些么?”
“别假惺惺的,装模作样,看着十足叫人厌烦,杀了我吧。”
“……”
心魔仔细审视谢挚的面庞,竟看不到一丝畏惧与怯懦:
她是真的不怕他,也不怕即将到来的死亡,甚至对他还怀着高傲与蔑视。
“呵……”
看她这样,心魔反而笑了。
他柔声赞了一声“好胆量”,道:“施主不怕死,我已知道了。——可是世上从来都没有彻底无畏之人,哪怕是铜墙铁壁,亦有自己一触即溃的弱点,对么?”
……她的弱点?
谢挚心中忽然升起不安,霍然睁眼:“你想干什——”
在谢挚面前,心魔抬脚,踩住白芍的右手腕——她离谢挚不远,因而谢挚能很清晰地看见她的手腕在心魔脚下变形,听见白芍本能发出、旋即又立刻压在喉间的闷哼。
“你们二人是道侣,对吧?”
心魔笑着用足尖将白芍的手腕来回轻碾,骨骼裂开的细小声让谢挚揪起了心。
“我听闻,剑修除过自己的剑外,最爱惜的便是自己的手,这位施主应当也不例外吧?”
他耐心地引诱:“告诉我,佛陀对你说了什么,我可以让她活下来。”
“……”
谢挚面上浮现出挣扎的神色,任谁也能看出她的动摇。
倘若心魔说的是真的,那么……
她自己无所谓,可是她绝做不到对白芍的性命无动于衷。
只要白芍能活下来,她怎么样都好。
谢挚终于下定了决心,盯着心魔,道:“要我告诉你可以,但你得先立大道誓言,保证放过白芍。”
“自无不可。”
心魔心中满意,并拢手指举向天际。
他动作不快,正在他举起手臂、露出胁下的一刹那,金光猛地从他身后迸开——
趁心魔立誓之时,白芍用左手刺出了断剑!
这一剑凝聚了白芍的至纯剑道,比心念更快,心魔却仿佛对白芍这突如其来的一剑早有预料似的,急急转身,用二指夹住断剑的剑身。
却不料断剑极利,虽被止住攻势,仍然轻松地割断了心魔的两根手指。
心魔愕然,不敢再用肉身硬抗,在手中加上神通,掌心猛然光芒大作,这才堪堪将白芍的断剑握住。
细细的一道血从指缝间淌出,心魔低头,看了一眼脚边血淋淋的断指,“你这把剑倒有些古怪……”
“不过也无妨——”
他抬起脸,笑道:“佛陀还特意叫来了觉知,这断指,大不了用他补全便好。”
心魔睨向大口喘。息的白芍,“你真是大胆,竟敢偷袭观未来现在未来佛……你不知道,我可以看到未来么?”
他方才便是用观未来之眼,提前发现了白芍的攻击。
在他举起手臂的时候,一直都在戒备着白芍自身后突然刺来的一剑,因而才能应对得如此从容,丝毫不显慌乱。
“你的一切,在我面前都无所遁形。”
抬脚松开白芍的手腕,心魔嗤笑一声,一步步朝谢挚走去。
“不过,你也算提醒我了——”
俯视着谢挚,他笑得很畅快:“我想起来,我还有观过去之眼;你不愿告诉我佛陀跟你说了什么,我只好亲自去看了。”
“施主,我已经不想再和你们纠缠了,方才我许诺会立下大道誓言,放过你的道侣,那都是假的,我还是会杀了你们。我怎么可能放过你们呢?我喜欢杀人!”
心魔用另一只手的食指指向天穹,原本晴朗的天空霎时间降下夜幕,变为一片黑暗。
“菩提园,就是我的大道图景展开,我可以随心所欲地控制这里的一切——我就是这里的道!”
第293章 过去
怪不得小毛驴跑不出菩提园,空间术法忽然失去了效用,原来心魔竟能掌控此处的一切,甚至包括空间!
对着谢挚,心魔于胸前掐诀,睁开观过去之眼。
“一切虚假幻象,在佛面前,皆须虚妄尽除、真相显现!”
“你……呃!”
空气微微震动了一下,一股寒意顿时席卷了谢挚的全身,也扼住了她的咽喉,令她发不出一点声音。
谢挚知道观过去之眼已经开启,这是来自神王的压迫,她甚至连反抗的资格都没有。
谢挚感觉自己仿佛一幅卷轴画卷,正在被心魔缓缓展开阅览,即便极力抵抗,也不得不眼睁睁地看着自己的过往一一展于心魔面前。
“……”
浏览着谢挚的过去,心魔却似乎并不满意,面庞上毫无喜色,反而渐渐浮现出恼怒——
那展开的过去之画卷,每一页都清晰生动,人物还在其中说话动作,仿佛谢挚经历那些事情的时候他就在一旁旁观,偏偏最要紧的最近几日,却完全是空白!
佛陀早就猜到他会开启观过去之眼,因而提前做了防备,特地缩小了他的权限,使他不能观看相近的过去,只能看到遥远的记忆——那却不是他所求。
他想知道的是,佛陀今日对谢挚究竟说了什么,但却根本什么也看不到!
那观看谢挚的过去,对他来说,也就毫无意义了……!
一股被佛陀提前预料看穿的挫败与恼怒涌上心头,心魔仿佛已看到了佛陀那镇定从容的微笑,好像世间所有一切都尽在他手里掌握一般,这正是他最厌恶的模样。
“闭嘴!我才是真正的世尊、我才是佛……!”心魔咬牙低吼。
他与佛陀之间的斗争一直都未停止,即便是此时此刻,佛陀也仍然在他识海中端坐,试图夺回身体的控制权。
本以为打开观过去之眼必定可以一举撬开谢挚之口,谁曾想,竟是无用功……
心魔心中烦躁,无意识地扫了一眼谢挚那些久远的过去。
那些过去佛陀未下禁制,因此他还可以得见——但那又有什么用处?他对谢挚如何长大毫不关心!
心魔正欲关闭术法,却忽然意识到了一些什么,再次望向方才看到的画面:“……咦?”
……是他看错了么?
谢挚小时候穿的服饰,竟似乎与东夷完全不同?
再细看背景,乃是荒草风沙,那石头所筑的建筑他也从未见过;而东夷山清水秀,处处都是溪水河流,绝无环境如此恶劣的所在。
那好像,并不是东夷……
怪不得他方才匆匆一扫之间,虽未来得及看清细节,但心头还是滑过了一丝极细微的怪异感,差一点便被他忽略过去。
熄灭的兴趣被重新点燃,心魔抬手一招,将谢挚的过去唤到眼前,从开始饶有兴致地观看起来。
……
怒气渐渐平息,心魔唇角的笑容慢慢加深了些许。
他关掉观过去之眼,深深地打量了谢挚片刻,又意味深长地瞧向一旁的白芍。
白芍的手腕已经几乎被他踩得碎裂,此刻挣扎着站了起来,一面咬着牙忍耐伤痛,一面仍以左手持剑防卫。
谢挚觉得心魔此刻的笑容不怀好意,似乎正在酝酿着什么,扭过头,厌恶地道:“看到你想看的了么?”
“不,没有,”心魔没有因为她的顶撞而动怒,反而笑得更加柔和,“佛陀提前限制了我,使我不能看到相近的过去……”
“但是,我似乎发现了一些很有趣的事情。谢施主想听听么?”
不详的预感忽然降临,谢挚敏感地察觉到,他在唤自己“谢施主”。
这代表,心魔已经知道了她的真实名姓。
除此之外,他还知道什么?
“……我说不想,你便不会说么?”
谢挚不欲露怯,仍在强装镇定,讽刺道。
心魔看了一眼白芍,确定她能听见自己的声音。
他语气似饱含同情:
“你的道侣,知道你根本不是东夷人,甚至在中州已经成过婚了么?”
白芍震惊地抬起脸,被这劈头盖脸的一句话打得心头震颤,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却又立即想道,她相信小挚,小挚绝不会如此;
但当她本能地望向谢挚,想从她那里得到一个回应的眼神、抑或一句安心的否认时,心却不能不猛地一沉——
她看到谢挚的脸色一下子变得极难看,脸上却没有被造谣的愤怒,反而满是惊色。
……她了解谢挚,倘若谢挚问心无愧,绝不会露出这样的神情。
从方才便在心中渐渐扩大的不安,眼下终于落到实处,连谢挚也万万没想到,心魔会将此事当着白芍的面揭穿。
看见白芍看向自己,目光中怀着极多情绪,有震撼,有质问,有难以置信,亦有惊怒哀痛,谢挚霎时间便心中大乱。
她怕极了白芍误会自己,更怕白芍伤心难过,当即撑着身子挣扎起来,试图解释:“不是的!白芍,你信我,我没有——”
“哦?是么?”
心魔脸上的笑意忽然消失,厉声喝道:“到了这时候,你还想骗人!”
他一挥袖,在空中展开一幅巨大的空白画卷,“今日我便在此,将你的谎言尽数拆穿!”
画卷上缓缓浮现出色彩,声音也随之流淌了出来,在场几人都下意识抬起头,注视天空中的变化。
——率先出现在画卷上的,是一片热烈而刺目的红,紧接着渐渐听到笑语人声,似乎有人正在觥筹交错,相互庆祝。
继而笑声渐渐淡去,画面一转,接入一个女子对镜的窈窕背影。
她头戴凤冠,身穿嫁衣,任谁也能看出来,今天是她的大喜之日。
白芍面色苍白,无意识地掐紧手掌,轻轻地叫了一声“小挚”。
那背影很是熟悉,腰身与她曾拥抱过那么多次的那个人是如此相似,以至于白芍几乎立即就能在脑海中构想出来,如若此刻自后面拥住她,在她耳后落下细碎的亲吻,她会怎样受惊地一颤,又怎样眼波流转、回首含嗔责怪。
那女子终于转了过来,完全露出自己的面容。
一张明艳漂亮的脸。
“……啊。”
公输良言捂住嘴唇,无声地吸了一口凉气。
方才这人背对着她时,她尚且还认不出来;但现在……
她绝不会认错,这身穿嫁衣的年轻女子,分明就是谢姑娘!
心魔说的居然是真的!谢姑娘她竟然……她竟然早已成过婚了……!
可是看白芍的神色,她竟也好像完全不知道此事一般。
那么,白芍现在大概伤心极了……她知道白芍有多么喜欢在意谢挚……
即便连公输良言,此时也不能不对谢挚的做法心生不赞同:
白芍如此单纯纯粹,对谢姑娘更是一腔真情,这样大的事,她怎能瞒着白芍一直不说呢!
谢挚在画面最初开始展现时还有些茫然,不知道这是她的哪段过往。
她分明,并没有和宗主到那种地步……
直到穿着嫁衣的女子出现,她才猛地醒过神来,生出悚然。
……她想起来了,这是她在圣花秘境里爬花山时陷入的幻境!
在那幻境里,她长大之后嫁给了宗主,又将这个假宗主亲手刺穿。
——可是白芍她们不知道这是幻境,在心魔的刻意剪裁嫁接之下,她看起来完全如同真的成婚了一般!
“白芍,那是……唔!”
谢挚心急如焚,想为自己辩驳,但心魔早知她会解释,轻笑着封闭了她的声音,又锁住了她的识海,令谢挚想用识海传音也不能够。
天空中的画卷仍在继续,宗主走进房内,同样也是身着婚服。
她将谢挚带到床榻深深亲吻,柔声命令谢挚将她的手指含住。
而谢挚含羞带怯,乖顺应下,一一照办。
“……”
白芍心中酸楚至极,扭过头去,胸口起伏,不愿再看。
让她亲眼看着小挚与他人亲密,她办不到——即便知道那都是过去的事,仍然也未免太过折磨。
谢挚看见白芍的身体在微微颤抖,扭头的时候落下了一滴清泪。
她知道白芍此时必然难过极了,受白芍的情绪感染,谢挚自己也不禁红了眼眶,既欲安慰又欲解释,但她为心魔所制,什么也传达不了,只能心痛难当地望着白芍,用目光恳求她看看自己。
但让谢挚失望的是,白芍没有看她。
她现在仿佛不能和她对视,刻意避开了她的视线。
画面就此中断,又重新接上——
“嘭——啪——!”
无数烟花燃放的尖啸声。
谢挚立时就认出了这个场景。
那是上元灯节,宗主将谢挚带出还在召开宴会的皇宫,在歧大都一处无人的静湖旁,万千烟花作背景,俯下身来,隔着面纱吻她。
十六岁的少女初涉情海,羞涩得满脸通红,仍然大胆直白地表达心中所想:“宗主……不继续了吗?”
对面的白衣女人失笑:“你想继续吗?”
“想……”
“……”
剩下的话白芍已经听不清,她只觉得耳中嗡鸣,血液一粒粒在身体中慌张乱窜,复归于极寒。
宗主……小挚叫那个女人宗主……
中州有几个宗主?这样身穿白衣、眉心点有朱砂的宗主,除过天衍宗云清池之外,还有谁呢?……
她在脑海中反复搜刮,近乎是祈求渴盼,能够得到一个不一样的答案。
可是没有。
整个五州都知道,这样的人,这样的宗主,中州只有一个。
在这心乱如麻之时,白芍却忽然想起来,很久之前,自己曾经对小挚提起过云清池。
云宗主天资惊人,品行端正,剑道造诣更是极深,她说了自己对她的敬仰崇拜,并表示自己希望日后能有机会向她求教。
当时谢挚便少见地变了脸色,白芍还不知原因为何,询问之后,小挚才对她说,自己不喜欢云清池其人。
于是白芍便保证,自己今后绝不会再提她。
她那时却绝没想到,小挚原来竟还与云宗主有过一段情缘,甚至到了成婚的地步,故此才会在她说到云宗主时如此不自然。
当时想不通的事,现在看到这些画面,白芍却全明白了。
为什么小挚不告诉她呢?白芍想不明白,她当时,分明已经提到云清池了啊……
那时小挚大可以顺势坦白,将此事说出来,她们当时还没有确定关系的……哪怕是成为恋人之后,再说又怎么样呢?小挚难道以为她会在意吗?
她们有过那么多适合坦诚的时机,她却仍然选择隐瞒。
白芍悲哀地想到,若不是心魔用观过去之眼将一切袒露,小挚甚至极有可能之后也不会告诉她。
她对小挚毫无保留,满心欢喜地带她回寿山,引她与自己的师长见面,可是细细想来,她其实对小挚并不真正了解……
小挚身上有很多秘密,她都知道的,她也尊重小挚,愿意耐心地等待,有朝一日她对她彻底敞开心扉——
可是小挚对她呢?完全互相接纳信赖的那一天,真的会到来吗?还是只存在于她一厢情愿的幻想之中?
她最珍视、最心爱的人,和她在修行上最尊敬的前辈,曾经是一对爱侣,而她竟然分毫不知。
白芍觉得自己简直荒唐而又可笑,她想笑,却嘴角发涩,完全笑不出来,摸了摸脸,被指腹的湿意惊醒,这才发觉自己原来在流泪。
在这之前,她是憧憬尊敬云宗主的,她的心是那么纯粹,只知道刻苦修行,遇见谢挚之后,又增加了一个爱小挚,负面情绪从未遮蔽过她的灵台,一点儿也不知道憎恨是什么滋味;可是现在,她恨云清池。
小挚,小挚她不舍得恨……即便小挚用刀子剜她的心,她也绝舍不得将剑锋对准她,伤到她一丝一毫。可是……
空中的画卷仍在播放着谢挚的过往,但白芍已经无心再看。
那个明媚赤忱、总是欢笑的少女,她并不认识,也从未见过。
从她第一次见到小挚的时候,她便是现在这般,聪明沉稳、镇定谨慎,偶尔流露出淡淡的忧虑与怅然,询问她时,她只会笑笑,随即不动声色地转移话题,不欲详谈;
亲吻的时候,她仍然会耳尖发红,会眼眸湿润地望着她,会小声轻唤她的姓名,但却已经学会了矜持含蓄,不再如少年时那般大胆索求。
那样的小挚,不属于她,不属于寿山,也不属于东夷,而属于宗主,属于中州,属于她不认识的人们,完完全全地。
见白芍失魂落魄,极为痛楚,心魔这才满意地收起了空中的画卷。
做这件事,他其实并没有什么明确的目的,只是单纯地想这样做,便做了。
——他爱看别人痛苦的神色,身上集中了所有纯粹的恶。
“真可怜呐,白施主,竟然一直都在被自己的道侣欺骗。”
走到白芍身前,心魔同情地拍了拍她的肩膀,蛊惑道:“你是不是很恨她,很想要她惨死?我可以帮你……这次是真话,我就喜欢这样。”
“怎么样,白施主?你考虑一下吧。”
他侧开一点身子,露出身后的谢挚。
“……”
谢挚发不出声音,只是悲苦地望着白芍。
她知道白芍不会如此选择,白芍这样温柔良善的人,哪怕是生出心魔,也绝不会伤害别人,可看着白芍痛楚,她心里也难受得厉害。
都是她的错……
她不想让白芍伤心的,一点也不想——可是到头来,让白芍如此难过、伤了白芍的心的人,偏偏正是她自己。
这让谢挚甚至不知道该怎样安慰,只觉后悔至极,心中深恨自己之前太过胆怯,过于贪恋一时的风平浪静,怕白芍知道一切之后厌弃她,将坦白一拖再拖,以至于现在落到如此被动的境地。
“……”
看了谢挚好久,半晌,白芍才从谢挚的脸上艰难地移开眼。
她的心在流血,可一看到小挚,她便顿时生出一股原谅一切的欲。望;
她甚至都能想象到,只要小挚对她道歉,向她好好解释,她便又会不可避免地谅解她的难处,甚至她现在便已经在无意识地说服自己了……
心魔又催问了一遍。
“不,”白芍的心仍然在谢挚身上,她仿佛终于注意到心魔的存在了一般,缓缓地摇头道:“小挚不会死……会死的人是你才对。”
“你想知道佛陀跟我们说了什么,告诉你,其实也没关系。”
“佛陀说,他已看到了未来,你会死在一个自己绝没想到的人之手。”
第294章 姐姐
此话一出,心魔登时脸色大变,不复方才的得意畅快。
他与佛陀一体两面,虽然暂时占据了佛陀的身体,但在观看过去与未来上,其实不如佛陀。
而观看到的未来已然发生,不可改变,如若佛陀真的看到了未来自己的死亡,那便是说,他根本没有任何改变挽回的可能,只能眼睁睁地看着自己走向那不可避免的命运!
“……你说的是真的?佛陀当真这么说?”
心魔心慌意乱,连连摇头否定:“不,不可能,我怎会死?说不定……说不定佛陀只是在诈我罢了!我知道他惯会卖弄聪明!”
继而神情转为狰狞,但任谁也能看出来他狂怒之下掩藏的虚弱与恐惧——他怕死,怕极了,佛陀的心魔本身就诞生于对死亡的畏惧,与修为被压制、长久不得突破的痛苦焦虑。
心魔咬牙切齿地一字字道:
“须知我就是你,你就是我,若是我死了,你也会陪着我一道死,一起下地狱!你永远也别想摆脱我!你不是一直都想成神吗,为了除掉我,竟可以连自己的命都不要?”
白芍的冷静与此刻的心魔形成了鲜明对比,她冷眼看着他:“佛陀还说,那人是一个小孩子。”
“……小孩子?”
听到白芍的补充,心魔反而一愣,不复狂乱模样,渐渐镇定了下来。
若是白芍说,他会死在摇光大帝剑下,那他倒当真会绝望地相信——这正是折磨了佛陀许久的梦魇,曾无数次出现在他似真似假的幻梦里;
但白芍却说,他会死在一个绝没有想到的人之手,甚至这人还是一个小孩子,那他,却是绝不肯信的。
在五州之中,观过去未来现在佛只会被两个人击伤,一个是姬宴雪,一个则是云清池。
而这两人,现在根本不在东夷。
如果不出意外,她们也不会大费周章地打破东夷与中州之间的屏障,更遑论来杀他。
心魔盯着白芍缓缓笑道:“你该不会是在骗我吧?一个小孩子,怎能杀我?”
他认定白芍定然改动了佛陀的话,或者,或者佛陀根本就没有看到他的死亡,白芍只不过编出谎言,想故意扰乱他的心,以此来拖延时间罢了。
“告诉你,哪怕我会死,在那之前,我也会先杀掉你们的。”
心魔失去了耐心,抬手便要灭杀白芍,忽然腿上一沉——
公输良言扑过来抱住了心魔的腿,令他不能走动。
“你!”
心魔不意她竟不顾危险,扑上前来挡住自己的步伐,心中怒极,举掌便欲劈下,将她一掌劈死,但公输良药就在一旁,即便盛怒,也不得不勉强收手:“让开!休要挡路!你以为你是公输良药的妹妹,我便不敢杀你?”
公输良言咬牙承受着仙王的怒火,身子仍然一动不动,她向公输良药喊道:“姐姐!求你救救她们吧!”
“若你不肯出手,我也不愿一人独活!”
不知是被公输良言的这声“姐姐”打动,还是听不了她竟胆敢以性命相逼,一直都在冷眼旁观的公输良药终于有了反应。
她笑了笑,唤:“世尊。”
“您方才说,想要杀良言?”
“……”
公输良药的语气很柔软,神色也颇温存,但却让心魔心中有些发寒。
——是的,他忌惮她。
一位仙王,忌惮一个残疾的凡人,这听上去很荒唐,但确是事实——不仅仅是出于公输良药是龙皇的亲信,更因为她这个人本身就带着一种清醒的疯狂。
一个壮汉不会畏惧同样强壮的对手,却会在醉酒的人提着刀歪歪扭扭地奔过来时心生惧意,也是一样的道理——
他预估不出,她的下一刀会劈在哪里;即便知道,也阻拦不住。
心魔将收回的手立在胸前,“一时失言,还望家主不要放在心上,我自然不会伤及令妹。”
女人摇动轮椅,慢慢来到两人身边,公输良言立即松开心魔,扑到公输良药毫无知觉的腿上。
“姐姐,求你救救小挚和白芍!我知道,只要你说,世尊便会放过她们的……求你、求你了!”
公输良药没有作声,只是伸出冰凉的手,温柔沉默地抚摸妹妹满是乞求的脸庞。
“姐姐……”
被她伸手一触,公输良言便哆嗦了一下,眼泪流了下来。
这样温情脉脉的时刻,似乎已经很久没有在她们姐妹二人之间出现过了。
她和公输良药年纪相差不小,是被公输良药看着长大的,二人看似是姐妹,实则情谊上更近于母女;
女儿无法不爱自己的母亲,何况在感情之外,她姐姐更是出了名的温柔美丽、聪明多才。
由此,公输良言自幼就很爱姐姐,对姐姐极为孺慕,旁人一句说公输良药不好的话也不能听。
但这情形,随着她慢慢长大而渐渐发生了变化——
一个幼童可以习惯姐姐无微不至的关心与呵护,但一个正值青春的叛逆少年,则就无法忍受姐姐事无巨细的插手与过问。
小至生活日常,今天应当吃什么食物、穿什么衣裳、读什么书,大至修行方向,她应当去做器修还是符修,公输良药都有极细致严苛的规定。
不许轻易出府,若想读书修行,公输良药会延请名师大能亲自上门来教导;
此外,她还控制着公输良言的交友,公输良言长到十几岁还是没有一个朋友,即便她只不过是对自己的侍人多说了几句话,隔天也会发现,这人已被悄无声息地换下,自此她再也不会在世上再见到这个无辜的可怜人。
她为她安排好了一切,并且一定要她遵从,绝不许她忤逆半分。
倘若公输良言拒绝或者反抗,公输良药便会冷下脸,敛去平日里所有温柔的神色,一语不发地盯着她,直到她迫于这沉默的压力,而最终妥协顺从。
公输良言逐渐感到厌烦,甚至是恐惧与窒息。
她想逃,想摆脱姐姐的控制,逃离她的身边,离公输家远远的,再也不回去。
家里全都是姐姐的眼线,他们一刻不停地盯着她,监视她,阴奉阳违,对她的愤怒与哀求视若无睹,将她任何一个细微的动向都汇总成文,不厌其烦地报告给公输良药。
逃离的欲。望在公输良言有一次半夜惊醒,惊恐地发现姐姐竟静静地坐在她身边,不知垂眼看了她多久时,到达了顶峰。
……她再也受不了了!她要逃!
她不是姐姐的所有物,她是一个人,活生生的人!这样活着还有什么意思?她也有自己的思想感情,不是按照姐姐的意志,活得毫无趣味的傀儡!
——然而如果要逃,她该逃哪里去?
公输家族在东夷的势力盘根错节,号称东夷三分,一份归楚王,一份归佛陀,一份归公输,如若要逃走,且姐姐不能将她抓回,她便得寻求别的庇护,不去佛寺,便去王廷。
佛寺,她不愿去,公输良言不喜佛门的清规戒律;那么她便只能奔往楚王的羽翼之下。
公输良言就此成为了一名捕快。
她喜爱自己的这项工作,除奸惩恶一直都是她年少时的梦想,再加上修为上佳、胆识过人,又肯吃苦、敢拼命,于是晋升得相当快,不出几年便干出了一番名堂,在泽都声名鹊起。
在此期间,公输良言也一直都能感受到姐姐似有若无的注目。
她知道,姐姐一定还在暗处里留心着自己的一举一动——以她的权势,自然可以轻而易举地办到这一点。
公输良言不由心中惶然,便更为工作卖命,将自己完全投入了查案与破案之中;
到后来,她甚至直接住进了官府,深恐有一天姐姐将自己重新逮回公输家,将她更严密地看管监视起来——
那会要了她的命的,鸟儿一旦尝过自由与蓝天的滋味,便绝不肯再回到束缚自己的牢笼,即便那笼子是由金子铸成。
而现在,公输良言跪在姐姐的脚下,乞求她出手救救她的朋友。
她感到公输良药轻柔地抚过自己的面庞,为她颊边拭去不断滚落的泪水,一如她幼年时。
在这温情的抚摸里,公输良言心中升起了一些微弱的希望。
她摸索着握住姐姐的手,想听到她的否定:
“……姐姐,你真的如世尊所说,背叛五州,投靠龙族了吗?”
“我不知龙族向你许诺了什么,但你万万不可轻信他们的花言巧语,须知五州之间唇齿相依,若其余四州皆亡,我东夷又焉有保全之理?敌人的野心如同无底深渊,何时有被填平的一天?他们是不会把吃到嘴边的肉吐出去的,你这是在与虎谋皮,小心最后不仅没能得到报酬,反而葬身虎口……”
“姐姐,”公输良言最后叫了一声,以颤抖的劝告作结,“……你回头吧。即便举家战死,也比投降好,更好得过现在这样。”
“良言,你不明白。”
公输良药捧着妹妹流泪的脸,她的脸与她是如此相似,彰显着她们二人的血脉相连。
但又不一样,良言比她还更美好,更健康,更强健……
每当她看到这张脸,即便有再大的怒火都会消弭,取而代之的是陡然生出的温情,记起妹妹小时候如何满心依赖地靠在自己怀里。
如果世上有一种药可以使孩子永远不长大,她会毫不犹豫地给公输良言服下的,那样她永远也不会从她,这个瘸腿的主人手中飞离。
“我从来都对五州没有过什么忠诚,因而也就没有什么背叛之说,即便它现在就毁灭,那与我又有什么关系?”
“在我们姐妹二人遭难的时候,我背着你逃出公输家,偌大的五州,没有一个人出手搭救,人们说的好心人我没有见过,上天也没有可怜我,对我施以分毫的好意……从那时我便知道,天地广大,无人可以依靠,万事只能靠我自己。”
“而那时,龙皇找到了我。”
“在那种境况下,我根本没有拒绝的权力,我也不会拒绝——我的腿坏了,没有衣食,还有你要养,那时只*要有人肯帮我,让我们活下去,哪怕要献祭五州所有人,我也会毫不犹豫地答应。”
“可那是迫不得已!”
公输良言反驳道:“如今你已是公输家主,要什么有什么,为什么就不能——”
公输良药轻轻笑了,她天真的妹妹让她觉得可爱又好笑:“开弓没有回头箭,我早已收取了龙皇的好处,你觉得,若此时再说自己退出,龙皇会放过我么?”
“良言,我知道你是好心规劝姐姐……但我已经踏上了这条路,再回不了头了。”
她语气复又转柔,姿态循循善诱,劝说道:
“就这样好好待在姐姐身边,好么?这几年里,你要离家,要当捕快,我也放你走了不是么?但你又看到了什么?你敢说你从未灰心失望过,从未想过回来么?外面的世界,也并不比公输家好多少——处处是阴谋横暴,豺狼虎豹,处处流着黑血与毒药,杀人者戴着高尚的面具,接受众人的参拜;高位者自以为生来高贵,以百姓的哀号作为自己的荣耀。这,就是人世,哪里都一样。”
“你已经历了外界险恶,知晓人世间并不易处,很快五州又将有大难降临,龙皇此次归来意在复仇,目光只集中于西荒与中州,至于东夷,并不会受牵连太多。”
公输良药怜爱地注视着茫然无措的妹妹,哄诱道:
“回到姐姐身边,姐姐还护着你,好不好?就像你小时候一样。”
“……”
公输良言的泪水不再流,她呼吸急促,身体颤栗,低下头去,久久不再说话。
公输良药耐心而又胸有成竹地等待着妹妹的回答。
她很了解公输良言,知道她此刻几乎已经被她说服,眼下只需要再给她一点时间,让她自己想明白之后,她就会给她一个满意的答复。
毕竟良言从小到大都是聪明的孩子,她不会分不清利弊好坏——
公输良言抬起了头。
“姐姐,你救救小挚和白芍,我就跟你回去,从今以后,你说的话我全都听,好不好?”
公输良药的笑容凝固了。
这是她最不想听到的话。
到了这时候,她还在为她们求情……
许久许久,公输良药才偏过脸微微笑了,轻声自语道:
“你小时候不愿吃饭,被我罚跪三日,最终饿得晕倒时,没有求我;我杀了你的侍人,你也只是哭着怒视我,并没有出言相求;一意孤行地逃离我身边,数次陷于最危险的境地时,仍然没有求我……”
“良言,你从小都是万事不求人,最倔强的孩子;但现在,为了两个毫不相干的人,你竟然求我。”女人语气平静地陈述。
“她们不是什么不相干的人,”公输良言下意识反驳解释:“她们是我的朋友……”
“住口!”
下一刻,公输良言的脸便歪了过去。
她大脑一片空白,还没反应过来方才发生了什么,直到火烧似的疼痛在脸颊上蔓延开来,才知道姐姐用尽全身力气,重重地扇了她一耳光。
因为这一耳光的惯性,公输良药的身子也歪倒在了轮椅里。
她胸口起伏,极其罕见地情绪激动,苍白的脸上由于怒气而腾起不自然的红晕,打断公输良言:“——我是你的姐姐!”
“世上只有我会真心待你,我们血脉相连,天生就该绑在一起,除了我,没有人再会无缘无故地对你好!其他人都是别有用心,看你年轻单纯,便想要接近你,讨好你,利用你罢了!你还以为他们是你的朋友,简直荒唐!”
说完这疾言厉色的一番话,公输良药又虚弱地倒在轮椅里重重咳嗽,衣襟上染上点点血迹。
“姐姐!”
不顾红肿滚烫的脸颊,公输良言惊慌失措地扑过去,这完全是她身体的本能反应,“你怎么了?你……”她感觉姐姐的身体,似乎在她不在的时候更差了几分。
“不要紧,良言。”
因为虚弱与公输良言关心的举动,公输良药的目光又柔和下来。
雷霆之后乃是春雨,这是她用得出神入化的驭人之道。
公输良药握紧妹妹的手,毫不掩饰自己的脆弱与无助,含泪道:“你是这世上姐姐唯一的亲人了……不要肆意妄为,再伤姐姐的心,好吗?”
“好、好……”
面对姐姐的眼泪,公输良言只有点头答应的份,她痛苦地许诺:“姐姐,我听你的话,以后再也不走了,不走了……”
“好良言,姐姐知道,你总不会舍得对姐姐如此狠心。”
终于达到了目的,公输良药疼惜地抚摸着妹妹肿起来的脸颊,目光里满是自责,柔声道:“刚刚打疼你了吗?都是姐姐不对,我一时激动,这才……”
“不疼的,姐姐,你是凡人,我是修士,这点小伤根本不打紧。”
于是公输良药便欣慰地笑:“好孩子……”
“你这样乖,姐姐也不会让你受委屈,自会奖励你。”
她亲昵道:“不如,姐姐便答应你,自世尊手中救下你的朋友,如何?”
“真的吗?”
公输良言的眼睛顿时亮了,她竭力遏制住心中的狂喜,生怕将它太表露出来,又惹得姐姐的不快,“姐姐,你不骗我?”
公输良药宠溺地替她抚平鬓边发丝,道:“自然是真的,姐姐什么时候骗过你?”
“但是,只能救一个哦?”
她将目光投向谢挚与白芍,唇角含着笑,似在考量救下谁才好。
“良言,姐姐只能帮到你这里了。”
“你选,还是姐姐帮你?”
公输良药残忍地道。
“——还是说,让她们自己选?”
第295章 利害
听公输良药忽发此言,心魔脸色为之一变,上前一步低喝道:“家主岂能轻易许诺!”
凡是知道了他的存在的人,都应当死,他一丝风险都不愿冒,勉强容许公输良言存活,本已是极不情愿之举;
何况现下,这不知好歹的公输良药,竟还想再从他手下救走一个人!
公输良药好似没听到心魔的质问之意一般,笑道:“世尊有所不知,并非是良药有意为难,实是龙皇降临五州之期已近,她前不久特命我为她寻一美貌女子,他日自有用处。”
她含笑瞧向谢白二人:“我想龙皇眼光何其之高,所好必非凡物,此二人一个容貌极美,姝色动人,另一人也清丽婉约,颇可一观,于此正当合适。”
“……什么?竟是龙皇陛下要人么?”
她话里话间的暗示意味颇浓,心魔一听便心下分明,一时难免生出几分踌躇。
谁都知道,龙族重欲性淫,龙皇提出如此要求,倒也并不叫人意外,但是——
“之前我怎从未听家主说过,龙皇有此命令,莫不是家主现编出来骗我的么?退一步说,即便你所说为真,东夷貌美女子如此之多,难不成就偏偏要在这两人中挑?”心魔冷笑。
公输良药的话,究竟不可太信。
心魔对她始终怀着一分警惕,他知道,她能将一个最虚假的谎话说得无比自然真诚。
“良药怎敢编造龙皇陛下的事来骗世尊,我既敢说,自然便是真有此事。”
“——若是世尊不信,不若亲自去问陛下?”
实则龙皇素来只与公输良药联系,根本不在乎心魔,他上哪去寻龙皇确认?即便有此渠道,他也没有这个胆子。
公输良药也知道这一点,完全就是有恃无恐,在故意拿捏他罢了!
见心魔面色铁青,公输良药叹口气,貌似无奈,其实神色宠溺,道:
“……至于为何要在她二人间选,则是我的一点私心。”
她缓和了锋芒与攻势,又转而为柔:
“这是良言第一次求我这个姐姐办事,我总也不好做得太差,让她以为,我公输良药说的话没有用,与世尊的情谊也容不下半分通融……您以为呢?”
她径直望向心魔的双眼,分明是极柔弱温婉的外表,却能与心魔对峙而丝毫不落下风,甚至还隐隐有掌控局势、牵着他走的迹象。
“良药知道世尊在担忧什么,无非便是怕风声走露,从此再做不得佛陀,是么?”
“——不过世尊应当知道,这世上能叫一个活人说不出话的法子数不胜数,而良药,”女人欠了欠身,“刚好对此道略通一二。”
“姐姐!”
公输良言闻言又惊又急,这绝不是她想要的结果——
“良言,够了,不要再得寸进尺。”
姐姐唇边的笑容仍旧温柔妥帖,无懈可击,但却没有再分给她一个眼神。
“……”
被她这一说,公输良言登时像被抽空了全身力气,失魂落魄地跪在地上,将脸埋在掌心,肩膀颤抖,再也张口说不出一个字。
姐姐的耐心是有尽头的,给她听话的奖励,或者说,安慰,也有限制。
如果她不知好歹,继续要求,那么连这点糖果,都会被收回以示惩戒。
通常,如果公输良言想要什么,公输良药都会一一答应,但绝不肯轻易满足,必定要改变一些条件,方才给她——
假如她要一只小狗,那公输良药带给她的便会是一只小猫;
假如她渴望一把匕首,那公输良药递给她的必会是一柄阔刀或者长剑,总之得是匕首之外的兵器,绝不能让她完全称心如意。
她以此彰显着自己对妹妹的控制权,要她一次又一次在痛苦与泪水中记住,她的一切都是她给的,不能违抗,只能接受。
现在,姐姐故技重施,而公输良言只能重温儿时的噩梦,眼睁睁地看着她的朋友受难,却无法伸手支援。
“……”
心魔默然良久,反复思量利弊,到底是不想惹怒公输良药,也不欲冒险得罪龙皇。
即便他知道,这大概率只不过是公输良药随口编出来的借口,但他仍然不敢赌——
万一是真的呢?
“……既是如此,那便都交给家主了。”
心魔双手合十,意有所指道:“整个东夷都知道,我与家主乃是至交好友,再亲近不过的。”
“世尊放心,你我乃是同盟,凡是会伤及你之事,良药自然绝不会做。”
公输良药聪明如此,无须点拨,也能精准地领会心魔之意。
无非是要她做干净点,万不可将他的身份抖露。
她淡笑着应承下来,道:“更何况,东夷不能没有佛陀。”
如果世人骤然得知佛陀早已被心魔占据身体,东夷必会大乱,而那,绝不是龙皇与公输良药想看到的场面。
在真正的进攻到来之前,需要的是蛰伏静待,而不是打草惊蛇。
“世尊,请先解开谢挚的禁言咒吧。”
“解开做什么——”
心魔的疑问忽然中止,明白过来自己的盟友想做什么,意味深长地一笑:“……噢,原来如此。”
她又想玩她那些玩弄人心的把戏了。
心魔曾亲眼见过许多次这样的场面,但每一次再看仍觉新鲜,同时对公输良药的忌惮也会更深几分。
现在看来,又有一番好戏看了。
他手指一动,谢挚当即便感觉重新掌握了自己的声音。
“白芍!”她顾不上别的,急忙对白芍喊:“你信我,我并没有和云清池成过婚……”
方才她被心魔故意封住声音,无法解释,因而恢复之后的第一件事,便是想解除白芍的误会。
“……”
白芍显然对她的话并不怎么相信,只是哀伤地看了谢挚一眼,又很快地垂下眼睫。
……小挚只是说没有与云清池成过婚,别的可都没有否认。
以她对谢挚的了解,那大约,都是真的了。
她还没有想好怎样面对谢挚,但一看她便觉心痛心软,哪怕明知是谎话,也情不自禁地想要相信,因此只能暂且躲避。
白芍没有说自己信或不信,只是模糊道:“……眼下境况危急,还是待会再说这些吧。”
公输良药摇着轮椅,来到她们身边。
面对谢挚与白芍时,她没有对妹妹的时而温情时而威逼,也没有对心魔的言笑晏晏虚以委蛇,而是剥离了一切情绪,露出了最真实的自我,神色淡淡,不辨喜怒。
在她眼里,谢挚与白芍同脚边的杂草一般无足轻重,斩除也好,留着也罢,她都不在乎。
只不过妹妹实在苦苦哀求,若她什么都不做,恐怕良言从此会深恨她,在公输家也待不长久,总有一日还是会逃走。
若要良言死心塌地,就此永远留在她身边,总不好什么甜头都不给她——正如想驯服性子激烈的鸟儿,猎人也不能空着两手,而须得供以鲜肉。
故此,公输良药才随口搬出龙皇做借口,一面以势压人,一面温柔保证,终于从心魔手下硬生生换得了两人。
让她费了这么多心思,若不能从中得些趣味,岂不太可惜?
“良言说,你们是她的朋友,帮了她许多,作为回报,我可以让你们二人中活下来一个……”
她扫过谢挚与白芍的面庞,“谁生谁死,你们自己选。”
“让白芍活下来!”
“小挚生,我死。”
谢挚白芍几乎是同时回答。
“白芍……”
听到白芍的话,谢挚不禁心头发酸,喃喃叫声白芍姓名,泪便已经落下。
“你不该这样,你该讨厌我,从此恨我的,而不是以命换我存活……”
她还尚且没有对白芍解释清楚真相,白芍心中对她必定有怨;但即便如此,她还是愿意舍弃自己活的机会,毫不犹豫地选择了她。
白芍待她如此,要她如何报答白芍的真心与情意?
“呵,又是这样……”
听她们如此回答,公输良药丝毫不觉意外。
她脸上浮现了一点意兴阑珊的神情,“我已经厌倦了爱侣相护的老套戏码,这样的场景,我已见过许多,实在是无趣至极。”
“不如我们换个玩法——”
公输良药微微前倾身体,绽开一抹兴致勃勃的笑。
“你们听过取舍二字么?”
“如有生必有死一般,世间也有取必有舍,人们自有意识起,便无时无刻不在做取舍、做决断、做选择;
譬如一个岔路口,若选择了其中一条,则就必定会永远失去另一条,这就是最简单常见的一项取舍。”
女人浅浅笑着,慢条斯理地接着道:
“而我一直深信一个道理,那便是只要一个人取的足够多,则上至双亲下自儿女无可不舍。”
看着白芍明显不赞同的神色,公输良药一笑,也不在意,“不明白么?那我换一个解释,将取舍换成利害如何?”
“趋利避害,乃是生灵天性,而公输家之所以在东夷无往不利,正是利用了这一天性。”
“比方说,我要你为我办一件事,有两个法子,一是增加利,以无法想象的厚利相诱;二是增加害,倘若不从,便将他的至爱拖到他面前砍头……”
公输良药用手掌模仿刀斧,向下一劈。
谢挚心头一跳,眼前一片血红,仿佛已看见人头落下。
她的神情如此温柔自然,好似只是在与人家常闲谈,实则字字都有刀光剑影,句句都有鲜血淋漓。
“这单独的一种方法已很有力,若两者兼用,便比世上任何一种神兵都更锋利。”
“而通常,大多数人会屈服于第一步,也就是利。”
“——当然,也有些人看不上或者不在意利,当我将财富高位捧在他们面前时,往往会对我发出轻蔑的嗤笑。”
公输良药轻笑了一声:“但当我换了一个法子对付他们,威胁到他们真正在意的东西时,他们却会收起所有狂妄,一下子惨然变色了……”
“……你到底想说什么?”谢挚哑声问。
公输良药微笑道:“良药只是想知道,鼎鼎有名的寿山白芍,会是哪种人。”
“白姑娘如此高洁,想必定不会被利益引诱,那么我也只好换一种法子,改以增加‘害’了。”
“请看。”
公输良药自怀中取出一杆精致的小天平,在一个托盘上放一个石子,抬头朝白芍一笑:
“这是白姑娘。”
又在另一个托盘上再放一枚石子,倾斜的天平又恢复了平衡:
“这是谢姑娘。”
她轻轻拨弄着天平,让它不停摇晃,仿佛在隐喻谢白二人此刻的岌岌可危,“这就是你们现在的处境——两人之间,只能活下来一个。”
“爱侣情浓意真之际头脑昏昏,只觉用自己的性命换取心爱之人活下来无比划算,心甘情愿,无可犹豫;但在我看来,只不过是‘害’不够多罢了。”
公输良药又取出来一枚石子,与之前不同,这枚石子更大,也更沉重。
她将它放到代表着“白芍”的托盘里,天平登时为之倾斜,再也不能起来。
“——这是寿山派。”
现在,平衡被打破,“害”增加了。
看向白芍霎时变得惨白的脸色,公输良药露出极愉快神情,仔仔细细地欣赏着她的愤恨与绝望,柔声道:
“不错,为了谢挚,你可以牺牲自己的性命,可若再加上你的师门呢?——你知道,我姓公输,我做得到。”
她步步紧逼,字字诛心,每说出一句话,白芍的脸都更白一分,到最后已殊无血色:
“众所周知,寿山派,只是一个再普通不过的小门派,连你在内,总共不过三人一龟一鹈鹕,为了救你的心上人,如果今日突然灭门,恐怕在东夷也不会掀起任何波澜,转眼便会被修士们遗忘,你就无情无义至此,竟愿意让他们和你一起死,为你所谓的爱陪葬吗?”
“——而与此同时,那让你如此付出的人一直都在骗你,甚至早已与别人成过婚了。”
“依我所见,谢挚待你之心远不及你对她,甚至可能心里根本就没有过你,还一直在对云清池念念不忘,难以忘怀,她这样对你,视你为无物,难道你就不恨她,不想杀了她?”
“如果选择让谢挚死,你自己活下来,不仅寿山派可以保全,他日龙皇登临五州,尽扫前蠹,正是用人之际,以白姑娘之才,未必不可在东夷做一王侯,寿山派,也会如中州的天衍宗一般,成为五州第一大门派,那时岂不痛快?”
公输良药将手中的天平掷出去,砸在僵立在原地一动不动的白芍身上。
“利害分明,该如何取舍,白姑娘自己决定吧。”
第296章 世尊
“……”
白芍沉默着咬牙,将拳慢慢攥紧。
从小到大的一幕幕经历在她眼前闪现,她仿佛又看到了白龟师祖慈爱的目光,听见双涟在耳旁欢笑:
白龟师祖将她这个弃婴救起,带回寿山抚养;
师父虽小事不靠谱,其实对她极为爱护,甚至将自己最珍贵的剑都送给了她;
鹈鹕师叔每日不辞辛劳地捉鱼卖钱,辛辛苦苦地养活整个寿山派;
双涟初来寿山时还只是一个小丫头,每日都爱跟在她后面跑,要她教她练剑。
……
如此深恩,她用此生报答都来不及,又如何能负?她不能……
白芍痛苦地闭上了眼。
若要她自己的性命换取小挚的活,她绝不会有分毫犹豫;可若把寿山派牵连进来,那要她如何对得起自己的良心?她做不到。
——可是,可是小挚呢?难道便要她放弃小挚不救吗?
小挚死的话,她也绝不能接受……
该怎么选?
两方都是她极爱之人,哪怕自己死去也不愿放弃,这是一个怎么取舍都是错的困境,她谁也无法舍掉。
正在白芍心乱如麻之际,她手中的断剑仿佛也感受到了她此刻的情绪,剑身上忽而金芒一滚,微微地震动了一下。
它向她传递了一道模糊的意识,这道意识并没有具体的言语,竟似是直接将自己的想法投入白芍的识海之中。
白芍心中巨震,难以置信,但又怀着一丝微弱的希望,用神识问:“……当真么?”
断剑给予了她肯定的回答。
“……”
原来如此……
白芍深深吸气,再睁眼时,眸中已尽是决绝。
“好。我与你交易。”
这断剑方才对她说,它可以帮助她制住心魔,虽然不能令佛陀身死,却也能让他重伤,短暂失去所有法力。
这样的话,小挚就可以从菩提园逃脱了。
她相信,以小挚之聪慧,定然能护得寿山派安稳。
而这一切的代价是……她的性命。
断剑希望吃掉白芍的道宫,而道宫对修士而言不亚于第二个心脏,一旦道宫受损,性命也会为之不存。
到此刻,白芍终于明白,为什么佛陀会对她的剑流露出异色,并告诫她,这把断剑十分危险;太一神更是警告她这是一把活着的剑,要她尽量不要离开小挚身边,这样她还可以稍作镇压。
这柄断剑,真的会吃人。
“白芍……”
见白芍因公输良药的逼迫而痛苦不堪,谢挚心中也是极痛。
她也曾在寿山上生活过一段时日,与寿山众人都建立起了深情厚谊,她也喜爱寿山的山清水秀与安稳宁静,更是不知多少次幻想过,待日后安定下来,自己如何与白芍在寿山隐居……
若是这一切因她而毁,莫说白芍,连她也绝无法原谅自己。
即便活下来了,却失去了白芍与寿山,那苟活又还有什么意义?
她不愿做公输良药考验人性的玩物与棋子,更不愿成为逼迫白芍的砝码与工具。
谢挚决心已定,然而究竟是心痛难忍,勉强抑制住情绪,最后眷恋不舍地含泪看了白芍一眼,轻声道:“……白芍,我永远不会置你于两难之地。”
心魔忽然像是看到了什么,面露惊色,喊道:“不好!她要自尽!”
说着手掌已朝谢挚伸去,要封锁她的识海,让她不能如愿,但却又被一股炽烈的金光挡了回去。
“这是……”
心魔不可置信地看着掌心处的灼伤,这种感觉,他曾经再熟悉不过——是神族的气息!
谢挚的识海中,竟似有神族遗物保护!
《五言经》在识海中光芒大放,阻挡了心魔的神识之后,又缓缓敛去。
谢挚看到这幅景象,轻轻地道了一声:“多谢。”
她将神识内现于识海之中,在无边的星空里,谢挚的身影悄然出现,正立在小莲花的面前。
“……小莲花。”
她看着与小黑马玩耍的女孩,轻声叫。
“谢挚!你来啦!”
小莲花回首见是她,开心地甜甜一笑。
“嗯。好久没来陪你,你无聊么?”
女孩抚摸着黑马亮闪闪的鬃毛,点点头,又摇摇头:“有点儿……但是并不孤独。”
她点了点自己的胸口:“你忘记了嘛?我可以感受到你的情绪。自从认识白芍之后,你每天都很开心;你开心,我便也很开心啦。”
谢挚一言不发,久久地注视着女孩的脸,她看起来还是那样纯真美好,那样无忧无虑,好似半点也不知道马上将要发生什么。
但谢挚心里清楚,她知道的。
她们心灵相通,小莲花焉能不知道她的打算?
“对不起。”谢挚说。
“哎呀,不要这样……”
小莲花看见了谢挚的泪水,一下子有些发慌,抛下黑马小跑过来,踮脚触摸她带泪的脸庞,笨拙地哄道:“不要哭,不要哭呀……没事的……”
谢挚跪了下来,女孩用自己小小的身子拥住她。
“我已经准备好啦。”
谢挚的泪落在小莲花发顶。
“好。”
尽管知道小莲花并没有肉身,更不会感到疼痛,但她还是尽量放慢动作,轻柔地用灭绝气贯穿了她。
剧痛袭来,谢挚的识海开始崩塌。
她杀死了自己,将识海的主人粉碎在自己掌下。
小莲花问:“小挚,你开心吗?”
怀中的女孩形体已经模糊,却仍然在笑,仍然在认真地关怀她。
识海宇宙中的星辰表面燃烧起万丈火焰,尖啸着陨落坠下。
“我……我不开心……”
“这可不行,”小莲花像大人一样叹了一口气,“我的诞生,就是为让你开心的,你开心,所以我会更开心;你不开心,那我便要努力,努力让你……”
她絮絮的自语没有再继续下去,因为她的身体已经消失到了胸口。
小莲花意识到了什么,终于回过神来。
“……呀,到该告别的时候了。”
她绽放出最后的笑容,明媚耀眼。
“小挚,再见啦。”
伴随着小莲花的消逝,谢挚的识海也大大加快了崩塌的速度,无数火球擦着她的身体落下、相撞、炸碎,那都是之前悬浮在她识海中的星辰。
她在剧痛中强撑着将识海外现,菩提园昏暗的天空上顿时便为之一亮——
仿佛有数不清的太阳在一瞬间同时亮起,令在场众人无不本能地闭上双眼;
待习惯了这亮度之后,再勉强睁眼去看,才能震撼地发现,那根本不是太阳,而是——
“流星!!!”
公输良言爬起来,震惊地低喊。
小挚究竟放了什么出来?!!
“不,这并不是真正的流星……”
火光映照在心魔的脸上,说话间,已有无数流星坠落在菩提园的草原上,所坠之地登时烧起一片不灭的火海。
心魔脸色难看:“谢挚将自己的识海释放出来,叠加在了菩提园上;而菩提园,正是我的识海外现……”
他已经明白谢挚想做什么了……这个疯子!
一片空间,不能同时承载两个人的识海外现,否则便会压力甚大,至于不能支撑,一起垮塌;
更何况,谢挚是想将自己外现的识海直接毁灭,以此来拉着菩提园一同粉碎!
这譬如一座房子里,再凭空移来了另一座房子,仅是如此,便已能使得旧房岌岌可危;更别提谢挚还要将新房子点燃,引得心魔的旧房也一起爆炸!
她想与他同归于尽!
即便不能炸碎心魔的识海,但这也足够撕裂菩提园,降低心魔对菩提园的控制力,让白芍趁机逃出去了!
“大板牙,还愣着做什么?!”
鲜血从谢挚的七窍中流出来,她被极端的痛苦直接压得跪在地上不能站起。
即便如此,她还是勉强保有一丝清醒的神志,咬牙发出微弱的声音,惊醒了还在震惊中的小毛驴。
“带白芍速走!”
这是她最后为白芍能做的了。
“……好!”
小毛驴只是胆小,但并不愚钝,见谢挚如此,便明白她在以性命为它与白芍开路,心中头一次升起痛楚。
心知自己此生再也无法见到谢挚,它哀哀地叫了一声“小挚”,眼泪不断滚落,但却脚步不停,冲白芍疾奔而去,将她甩在背上。
“快跟我走!”
见白芍推拒,似是不愿离去,小毛驴急切道:“你若不走,小挚的牺牲可就全白费了!只有活着才能为小挚报仇!”
听到小毛驴如此劝说,白芍浑身一震,终于不再抗拒,任由它将自己驼走。
“哪里走?!”
心魔急喝,一面掐诀,紧急修复菩提园的破绽,一挥袖便落下银河之水,在草原上奔涌流淌,试图将星火扑灭,一面跨步走到谢挚面前,将大量念力灌入她的识海,为她修复破碎的识海,恨声道:
“你想死,我偏不叫你死!我要你眼睁睁地看着白芍与寿山一起在我掌下湮灭!”
“没用的,我意已决,你救不了我……”
谢挚口中不断流出鲜血,眼眸已经黯淡,生机也在飞速下降,但仍在笑,嘲笑着心魔的无用功,“即便是真的佛陀,也有无力回天之事,何况是你……”
“大胆!我就是佛陀!”
心魔大怒,他最不能忍受别人说他不是真的佛陀,但谢挚的识海损毁程度实在太过惨烈,令人触目惊心,每一颗星辰都在发狂地燃烧,每一块空间都在隆隆崩解,整片星穹更是已经化为一片火的海洋。
她自尽的决心是如此之强,以至于心魔竟然束手无策,以仙王的实力,竟不得挽回。
“我倒要看看,你是不是真的会死!”
被激怒的心魔打开了观未来之眼,他相当依赖自己的这颗眼睛,曾无数次用它躲避过致命的危机。
而此刻,他将它用在了谢挚身上,想要看到她的死状。
“开!”
一只金色的眼睛在心魔头顶倏然睁开,瞳孔混沌,其中迷雾一片。
这就是观过去未来现在佛最著名、最强大、也最神秘的观未来之眼!它可*以看穿任何生灵的未来!
那金色的瞳仁微微一动,全神贯注地对准了谢挚,开始窥探她的下场与结局。
心魔竭尽全力,也终于将濒临崩塌的菩提园暂且维持住,得胜的激动感充满了他的全身,不由得大笑起来:
“哈哈哈……看呐,谢挚,你的死根本就没有用处,我该将菩提园怎样修复,还是怎样修复!”
他抬手一指马上就要逃出菩提园的小毛驴,再次强行将它拉了回来:
“蠢驴子,你逃不出我的手掌心!在这里,我就是神,我就是天!”
心魔回过头来对着谢挚,笑道:“谢挚!我会吊住你的性命,让你看着白芍和这头蠢驴一起死在你的面前——你记住,他们是因你而死的!”
“不过奇怪,观未来之眼怎么还没有动静……?”
说着,心魔忽然略感诧异——观未来之眼神力无穷,通常只须一息,就可将对象的未来呈现出来。
但奇怪的是,今天面对谢挚,过去了不止数十息,观未来之眼还是毫无反应。
“怎么回事,难道是我为修复菩提园花费了太多力量,以至于观未来之眼不灵验了么……?”
心魔一面怀疑,一面就要收起神通,却忽而浑身一僵。
……一滴金色的血落在他的鼻尖。
这血,竟是从观未来之眼上淌下来的!
与此同时,海量信息与画面如海啸一般冲入他的识海,刺得心魔头痛欲裂。
太多了!实在是太多了!
他感到仿佛有无数道声音在自己头脑中叠加呐喊,无数个世界在他眼前飞涌闪现,完全充斥了他的识海;
而更可怕的是,这些信息还没有丝毫停止的趋势,还在成倍增加,仿佛永远也不会终止一般。
“这不可能!这不可能!”
心魔难以置信地抱头嘶吼,即便事实已摆在眼前,仍然不敢相信自己所看到的一切。
他此刻的感觉无异于谢挚自碎识海,同样极其痛苦,只不过谢挚的识海是从内部自己崩塌,而心魔的识海却完全是被外力冲得溃散。
血液自心魔的眼中流下,他面目狰狞道:“人不可能有这么多种未来!谢挚,你到底是什么……!”
说到最后,看着谢挚的眼神已经变化——竟然隐有恐惧。
“哧——”
就在心魔几近癫狂之际,一柄断剑刺穿了他的身体。
是乘着小毛驴被心魔召回的白芍。
白芍从一开始便根本没想逃,她坐在小毛驴的背上,便是在沉默地等待这一刻,等待心魔将所有注意力都集中在谢挚身上,再回来刺出这一剑。
心魔绝不会想到,白芍分明已经看到逃脱的希望,却还是将它毅然决然地放弃,转身奔了回来,重新与谢挚并肩。
而观未来之眼,这次也没有来得及看到心魔被刺杀的未来——
它还在无止境地观看着谢挚,被谢挚的未来所牵制,因而根本没有机会注意白芍。
“小挚,我回来救你了。”
白芍沉静地道。她用完好的左手紧握着断剑,一缕血自唇角流下。
“白芍……”
谢挚已经站在了死亡的边缘,失血让她眼前一片模糊黑暗,已经完全看不清白芍的模样,但还是含泪笑了起来:“……你真是……傻子……”
说完,她的意识便彻底沉入黑海,昏了过去。
为什么要回来救她?
识海已然碎裂,眼下除非一位神王以命相救,否则,她绝无丝毫活下来的可能了……
她死掉并没有什么,只是白芍这个大傻瓜,却硬要折返回来,陪她一道。
世上怎么会有白芍这样傻的人?她明明,根本就不值得她如此珍爱。
“你忘了我们之前说过的话了吗?”
白芍也温柔地笑了,更多的血自她口中涌出:
“同生共死。”
女人柔声道:“若要一起死,我便为你先探前路,不论如何,必不叫你害怕孤单。”
她的道宫终于被断剑吞食干净,断剑上随之爆发出了前所未有的璀璨金光。
“嗡——”
“你!这是把什么剑!?”
心魔惊惧地发现,贯穿自己身体的断剑竟在疯狂地吸食自己的血精,心中大骇,挥手将白芍击飞出去。
再用力地拔出断剑,将它远远丢开,带出许多血来:“呃……!”
“这把剑是活的……它在吃我!”
他想关闭观未来之眼,让它不要再看,或者干脆直接斩断与观未来之眼的联系,但却都无法做到,数不胜数的信息与画面还是无穷无尽地涌入他的识海。
心魔心神大乱:
不好……这样下去,他的识海也会被撑得粉碎的!
正当此时,他听到耳边响起一道温润熟悉的声音。
“既觉得太撑,便分些给谢施主罢。”
——佛陀!
一如许多年前在讲经的高台上,心魔蛊惑佛陀那般,佛陀趁着心魔心神失守、身受重伤之际,也对他伸出了手!
顷刻之间,佛陀便毫不费力地夺回了身体的控制权。
心魔眼睁睁地看着他指尖按在谢挚眉心,将念力毫不吝惜地注入她的识海,为谢挚修复伤势,却不能阻止半分。
“不、不……”
心魔意识到了佛陀想做什么,惊怒道:“你想干什么?你敢!这样下去我会死的,你也会和我一起死!你我二人一体,难道你不明白?”
佛陀对心魔的垂死挣扎无动于衷:“无妨。”
“这一天,我已经等了很久很久了。”
谢挚的识海已成一片废墟,此刻在圣洁佛光的笼罩下,又开始缓缓地重建。
见谢挚保住了性命,苍白的面庞上泛起血色,呼吸也渐渐有力,不再如之前那般微弱,佛陀宽慰地一笑,手上却没有停下,仍然在将自己的念力源源不断地灌入她的识海。
佛陀头顶的观未来之眼轰然碎裂。
他终于竭尽了自己的识海,将剩余的全部念力悉数注入谢挚的身体,不仅修复好了她的伤势,还赠了她一份难以估量的大礼。
谢挚现在,以斩己之身,拥有了仙王的精神力。
“唔……”
谢挚从昏迷中醒来,渐渐恢复意识,只觉识海充盈宁静,全然不似她昏过去之前。
发生了什么?
她明明已近死亡,如何还能再度苏醒?
识海中流荡的念力上散发着佛的气息,令谢挚一眼便认出了它的原主。
……这是……佛陀的念力?
是佛陀救了她?
谢挚翻身坐起,便见佛陀栽倒在自己身旁,已经不能再挣扎起来。
佛陀的识海,已被观看谢挚的未来所带来的巨量信息冲垮,更遑论他还将念力完全抽空,赠给了谢挚,此举更让他雪上加霜。
死亡的阴影已笼罩了他,佛陀死死地盯着谢挚,脸上的神情不断变幻,前一刻温和而平静,后一刻则饱含着怨毒。
在生与死的边界上,心魔与佛陀,正在交替接管着佛陀的身体。
眼下占据佛陀身体的,正是心魔。
心魔的眼中放出极仇恨的光来,忽然哈哈大笑起来。
好像看到了什么惹人发笑的东西一般,他狂笑不止:
“谢挚,我已经看到了你的未来!你会落到世上最悲惨、最不幸的地步——就像太一神一般!不,不,还要更惨!比姬太一还要惨!比任何人都惨!哈哈哈……”
谢挚沉默地看着他,直到他恢复平静,不再癫狂地大笑。
佛陀回来了。
佛陀对谢挚点头笑了笑,道:“多谢。”
“许多年前,你降生时,我正于菩提树下讲道,念珠断裂在我手心,我当时便若有所觉,知道我将来有一天,会死在一个来自中州的小女孩手里……”
“……辛苦你了,对你做的一切,我很感激。”
菩提园中心的菩提树缓缓枯萎,嘴角噙着安详而又宁和的笑意,佛陀满足地闭上眼,悄然圆寂。
东夷最强大的生灵逝去了。
在临死之前,他终于战胜了心魔,抵达了属于自己的永恒与圆满。
“……”
见佛陀在面前陨落,谢挚心中的情绪有些复杂。
对他,她并尊敬不起来,见他死去也并不难过,佛陀为达目的不择手段,不知杀害了多少无辜的人,甚至还包括崇拜他的众多弟子;
可是另一方面,他也的确帮了她许多,若不是佛陀,她眼下根本活不下来。
最终,谢挚也只是双手合十,低声唤了一声“世尊”。这是她唯一一次真心实意地叫他世尊。
心魔消失之后,象征着佛陀心境的夜幕终于褪下,换上了清晨的纱幕,柔和地飘荡在蓝天碧草之间;菩提园里分外安静,连草叶都不再摇晃,其上滚动着露珠,像是也在哀悼主人的离去。
直到身后传来轻轻一声响,打破了此刻的寂静,似是有人支撑不住,扑倒在地。
谢挚恍然想起了什么,回身惊叫道:“白芍!”
第297章 诀别
向后望去,正是白芍。
谢挚大惊,急忙来到白芍身边扶起她,“白芍,你怎么了?受了什么伤?”
她从小鼎中取出伤药,想要白芍服下,为她疗伤,白芍却摇摇头,拒绝了谢挚喂到唇边的药丸。
“……小挚,不必再救我了。”
“我已与断剑做了交易,诚如太一神所言,它是一把……活着的剑,为刺出方才的那一剑,它吃掉了我的道宫。”
她温柔而又虚弱地注视着谢挚,平静地说出自己命不久矣的事实。
到了此时,白芍已不想再去纠结谢挚的过往,也不想再思考她与云清池的婚事,只是想趁着自己神志尚还清醒之时,尽力再多看看谢挚。
她不求其他,对她而言,这便已足够了。
“……什么?”
谢挚的脸色一下子变得苍白,不可置信地看了一眼白芍身边的断剑。
它金光灿灿,气势是之前的数十倍不止,看起来仿佛只有世上最强大的神王才配持有——可这却是以吃掉白芍的道宫作为代价的。
谢挚心中还怀抱着一丝希望,抖着手抚向白芍腹间,得到的结果却让她坠入了绝望的深渊。
……白芍的道宫,连同道宫内的血精海,与即将登仙的髓树,此刻都已经化为乌有了,就好像从不存在一般。
“白芍,你怎么能——你明知道,你明知道……!”
明知道,道宫是修士的第二个心脏,一旦失去,便必定会死亡。
白芍是将自己的性命献祭给了断剑,这才换来了那威力无穷的一剑。
怀中的女人身体冰冷,谢挚能感到,白芍的生机正在飞速流逝,若不是在以极强的意志支撑,白芍早在失去道宫时便会陷入昏迷。
谢挚心中陡然升起了一股难以言喻的恐慌,她的心脏一下下跳,跳得她整个胸腔都在发麻发疼,慌乱将小鼎里的东西都取了出来,全部堆在面前,一样样在其中翻拣。
“没事的白芍,没事的……我会救你,我有很多宝药,别怕,别害怕……”
眼泪打在她颤抖的手背上,谢挚重重吸了一口气,又哆嗦着将泪用力抹去。
与其说在安慰白芍,不如说她在自语着安慰自己。
白芍根本没有怕,是她在害怕,她怕失去白芍,怕得灵魂都在发抖。
之前再难她们都熬过来了,好不容易终于战胜了佛陀,难道现在竟要……
谢挚又立即打断自己不详的念头——
不,不,白芍不会死,她会没事的,她一定会没事……!
“小挚……”
白芍默默看着谢挚慌乱翻找,终于还是忍耐不住,轻轻地唤了她一声,要她不要再做无用功。
她看见谢挚失去了以往的镇定冷静,动作之间满是悲伤恐惧,显然极怕自己死去,心中除了永别的淡淡哀伤,心中竟有一丝安慰与窃喜。
白芍想:
从前的事,她不知道,也无法再管,但小挚到底对她并非全无情意……
归根结底,她心里是有她的。
知道了这件事,她即便死去,也觉安慰了。
握住谢挚的手,白芍柔声劝道:“小挚,你知道,我道宫已毁,无论再多仙丹灵药使给我,也无甚用处,至多不过能让我多活几刻,还是会白白浪费,倒不如你自己留着为好……”
“不……不许你这样说……”
谢挚哭着摇头,身为修士,她很明白,白芍说的是正确的;可作为白芍的恋人,她却无法接受这个事实。
她俯下身,吻住白芍冰凉的双唇,将自己的灵力反复渡给白芍,想要为她续命。
但白芍已无道宫,并不能吸收她输来的灵力,谢挚此举无异于给一个没有心脏的人输血,除了稍微延缓白芍的死亡之外,根本没有用处。
如此消耗颇大,十余次后,谢挚面色愈白,却仍在无声坚持,义无反顾地重新吻向白芍,却被女人侧头轻轻躲过。
“不要再这样了……小挚。”
她看明白,若她再不拒绝,谢挚便会一直将自己的灵力渡给她,直至自己的血精也被掏空。
白芍勉力抬手,为谢挚擦拭不断涌出的眼泪。
她的安慰仍旧笨拙,“不要哭,不要为我难过……修行之路本就是这样危机重重,这是我自己选的,我并不后悔……”
“不……”
谢挚抓紧白芍的手,按在自己脸边,想让她再多触摸自己,“是我害了你……都是我……”
“若不是我,你根本不会离开寿山,也不会牵扯到这许多事中,更不会来这夺命的菩提园……你还是寿山白芍,大名鼎鼎的天生至尊,东夷的大师姐……”
说到最后,已至哽咽难言,心中满是哀苦,深恨自己将白芍引到此地。
甚至连那吃人的断剑,也是她从梅先生的众多收藏里翻出来,送给白芍的。
白芍的未来本该是安稳光明的,她本应一步一步,踏实稳健地走向自己的成仙之路,都是她,让白芍的人生偏离了原本应有的轨迹……是她害了白芍。
千不该,万不该,最不应喜欢上白芍,又因为胆怯隐瞒自己的过去,让不通世事的白芍尝到情为何物,继而又为情所伤。
“不要这样说,更不要责怪自己,这不是你的错……”
白芍还欲再说,又被一阵剧烈咳嗽打断,不断呕出血来。
生命的火焰已成一豆微弱残火,视线亦趋模糊,她已不能再支撑下去。
“我知道,我无论声名地位,还是天资才貌,都远不及云宗主,你喜欢她,也是理所应当……”
白芍艰难地喘息,定定望向谢挚的眼,轻声问出心中一直想问的话。
“我只是……想问你一句,在云宗主之外,你对我可有意?”
“……”
谢挚身体一颤,更多的眼泪便落了下来。
傻子……
在生命的最后,白芍所执着的问题,竟然是这个。
她抱紧白芍:
“我喜欢你,白芍,一直都喜欢你,从赤森林第一眼见你时,我便觉得你和世上所有人都不同,若不喜欢你,我又怎会与你一道回寿山,和你如此亲密?你以为我在骗你,实则还想着云清池么?我并不是那样的人……”
“和你在一起的时候,我从来都没有想过她,我早就和云清池没有关系了,她逼死过我,我纵使曾喜欢过她,也都是过去的事了,现如今,我心中只有怨恨,早已对她没有半分情意……”
“原来如此……”
白芍满足地轻轻笑了,最后点了点头,疲倦似的闭上眼,轻声道:“多谢小挚为我解惑,我信你。”
“谢姑娘,你真好。”
含着淡淡的微笑,白芍的心脏停止了跳动。
“啊……”
谢挚现在才明白,原来极致的哀痛之下,人竟然流不出眼泪,甚至也发不出悲声。
她一时间反应不过来发生了什么,只是心中一片空洞,茫茫然地望着白芍的面容,用指尖慢慢抚过她的眉眼,直到忽然间猛地意识到,这双眼以后再也不能如之前一般睁开,温柔地凝望她,唤她“小挚”时,痛意这才铺天盖地地袭来,淹没了她的全身,咬着唇呜咽出声。
“白芍……”
谢挚一点点抱紧白芍,像之前一样埋首在她的肩头,想感受她身上的气息与未散的温度,哑着嗓音,喃喃轻蹭。
但女人这次却没有抬手抚摸她的脊背,将她如以往一般拥紧;她再也不会了。
“白芍,之前你请我教你什么是喜欢,今天我便告诉你,喜欢,到底是一种什么样的感情。望你不要怪我说得太迟……好么?”
谢挚一字字地轻声说,想要白芍听清自己对她的情意。
“喜欢是一种难安的悸动,一见你,我便觉得欢喜,又觉得自己不足与你相配;想你抱我,亲我,与我长长久久地在一起,总也不分开,所有不堪与伤痛,所有喜悦的心情,我都想与你分享,愉快会因为你而更愉快,开心会因为你而更开心,难过会因你的分担而消弭,胆怯会因你在我身旁而化为勇气。”
“喜欢……就是这样的一种东西,很奇怪吧?”
“如果现在有神祇降临,能实现我的愿望就好了……长头磕遍,跪拜千年,我也心甘情愿。谢挚什么都不求,只求你……平安无事,好好醒来,若能如此,我什么都愿意……”
“白芍,你不能死,还有很多事情没有做,你要活下来,好不好?”
眼泪终于自谢挚脸庞大滴滚下,“求你……别丢下我一个……”
谢挚与白芍之前将识海连在了一起,因而在白芍身死后还能保有白芍的魂魄,白芍的死并不彻底,她的魂魄还在谢挚的识海中安静地沉眠着。
但如果不能修复白芍的道宫,这暂时的死亡,便会化为永恒。
谢挚在原地一动不动地抱了白芍许久许久,直到她身上的最后一丝体温都已逝去,这才慢慢将她放开,轻轻吻了吻白芍的唇,将她的身体小心翼翼地收到小鼎里保存。
“别怕……白芍,我会救你的……很快就放你出来……”谢挚恍惚地说。
她支撑着身体缓缓站起,茫然若失地望了望四周,目光并无焦距。
直到看见那把断剑,眼中才一下子迸出恨意:“是你……!是你害了白芍!你骗她!”
谢挚拿起断剑,恨得发狂,想将它折断,劈得粉碎,最终又止住。
她用断剑划开自己的皮肤,鲜血一下子便浸染了金色的剑锋,“你要吃人,大可来吃我,为什么要害白芍?把白芍还给我……我愿用我自己来换。”
谢挚的血空空流着,但断剑没有任何回应,也不吸收她的血液,好像只是一片冰冷的钢铁。
它畏惧谢挚识海中的《五言经》,连蛊惑白芍,也是趁着谢挚为佛陀所制,不在白芍身旁,这才敢有动作。
谢挚等不到断剑的回应,将它攥得更紧,几乎捏碎在手中,“吃啊,你怎么不吃了?你……你这把妖剑……”
“小挚……!”
一旁的公输良言看到此番景象,轻声呼唤,想将谢挚从混沌与哀恨之中唤醒。
她看到了方才的一切,包括白芍的死与谢挚的眼泪,心中也很难过,知道白芍如此,谢挚必定极为痛楚,本想从旁默默看着谢挚,给她一点平复心情的时间,再行上前。
眼下却见谢挚神情恍惚,攥着一把断剑喃喃自语,公输良言以为她在过大的悲痛刺激下神志不大清醒,不得不喝止住她。
她试图劝慰谢挚:“小挚,我知道你此刻必定伤心极了,但……人死不能复生。”
艰难地吐出这句话,公输良言垂下头去,不敢看谢挚那样哀凉茫然的目光。
“你还是……节哀顺变吧。若白芍还活着,我想,她也不愿看你如此……”
“……”
谢挚定定地望着公输良言的方向,实则并没有认出她,也没有将她的话听进心里。
她调转了剑锋,手腕淌着血,举着断剑,踉踉跄跄地走向公输良言。
“你胡说……白芍没有死……她没有死……”
望见公输良言身边坐着轮椅的女人,谢挚的步伐却忽而止住,长久地盯着她看。
她终于清醒了一些,认出了眼前人,目光恢复了清明:
“……是你。”
公输良药,心魔的帮凶,龙族的奸细,五州的叛徒,公输家族的主人,东夷的半个统治者,也是……逼白芍在她与寿山派做出致命选择的人。
“公输良药,你害白芍至此,还有什么话说?”
谢挚将断剑对准了公输良药,“今日,不论如何,我都要取你性命,为白芍报仇。”
这不仅是为白芍报仇,也是为了寿山派与五州。
如果公输良药不死,出菩提园后,她必定不可能放过寿山,也仍然会毫不留情地继续戕害东夷的修士,将五州的情报与消息源源不断地传递给龙族。
不论是为私情还是公义,谢挚都绝不能放过公输良药。
公输良药还没有开口,公输良言闻言却是一惊,本能地挡在姐姐身前,试图阻拦谢挚带血的剑锋:“不,小挚!你不能……”
“为什么不能?杀人偿命,天经地义,难道只许公输良药杀我们,不许我杀她吗?”
谢挚冷声道:“公输大人,让开。我意已决,今日谁也不能拦我。朋友一场,不要让我难做。”
公输良言看出她的决心,语无伦次地道:“我知道……我知道你在担忧什么……无非是怕我姐姐之后再害寿山与五州,我向你保证,这样的事情以后绝不会再发生了,我会将她拘禁起来,好好看着她的……”
“你连她的掌控尚且不能摆脱,何况改变她的决定?”
谢挚对她的话半点不信,只是冷笑:“公输良言,你莫不是疯了么?公输良药如此对你,你还要护她?我从未见过笼中鸟保护猎人——让开!”
公输良言低喊道:“我知道,我知道她恶贯满盈,满心算计,是十恶不赦的坏人,可她毕竟是我的姐姐……!”
姐姐应当受到惩罚,她可以戴上镣铐,被关入深牢,可以被所有人痛恨敌视,可是她……可是她不能死——至少绝不能在她眼前死,她不能看着姐姐被人杀死而什么都不做,即便知道那是她姐姐应得的宣判。
如果没有姐姐,也便没有她,她的命,和姐姐是连在一起的;
姐妹是一颗藤上长出的花,她的确恨她惧她,渴望摆脱她,可也不能没有她。
公输良言闭上眼,迎着谢挚的剑锋,往前走了一步,决然道:
“小挚,对不起,你如果一定要动手,那便连我一起杀吧,我和姐姐一道偿白芍的命。”
她没有逼谢挚之意,是真的如此想。
“你……!”
谢挚咬牙,眼神一厉,竟真的将断剑架在了公输良言的脖颈上。
断剑极利,一触及皮肤,即割开一道刺目的血痕。
“你以为我不敢杀你吗!”
第298章 良言
脖颈见血,公输良言却略无惧色,坦然道:
“小挚,我已说过,任凭你处置,绝无怨言,倘若退缩一步,我便不姓公输。”
“……”
谢挚见她神色坚定,分毫不退,似下定决心,真要与姐姐同死一般。
两人对峙片刻,谢挚终于还是不忍,心中长叹一声,扭转手腕,以剑面一拍公输良言脖颈,同时催动精神力入侵她的识海,将她击晕了过去。
公输良言自己愿为姐姐赎罪,谢挚却不能杀她。
一则是公输良言并非坏人,她正直良善,也帮了她与白芍许多;
二则是这一路来相互扶持,谢挚也放下了防备,早已将公输良言看作了朋友。
要她杀掉自己的朋友,即便是处于盛怒与悲恨之中,她也实在是下不去手。
谢挚走过公输良言向前扑倒的身体,“良言,对不住,但是今天……公输良药必须死。”
为此,哪怕与公输良言决裂,她也在所不惜。
谢挚在公输良药的轮椅面前站定,冷冷地俯视着她。
“佛陀与心魔俱死,白芍只剩一线生机,你妹妹为了护你,也甘愿献出生命,想必你现在一定很痛快吧?”
她恨极了眼前人,恨不得将她除之而后快。
但还不能,至少现在不能,她还有话要问。
公输良药偏过头,轻柔地笑了。
直到如此境地,她的笑容仍然温婉美好,像一个精心编织的幻梦。
“说实话,白芍怎样,我不在乎;佛陀死去,确实在我的意料之外,他一死,东夷必定会大震荡,如何应对,也叫我颇为头疼……”
“唯一叫我高兴的是,在你面前,良言竟会维护我。”
女人的眉眼弯了起来,显然极愉快:“不论如何,她究竟还是我的妹妹……”
“我知道,她总离不开我的。”
她垂下眸,轻声自语,语调甜蜜而又沉醉。
“你真是疯了,她是你的妹妹……”
谢挚为她语气中隐约透露出的偏执与病态所惊,虽只是窥见一角,也足以想象得到,公输良言此前究竟被她如何严密控制过。
“即便能困得住她一时,你又真能关她一辈子吗?”
公输良药抬头看向谢挚,没有任何伪装,箭矢般投来快而锐利的一眼。
她笃定地道:
“如果没有你的话,我能。”
谢挚冷笑:“这就是你此生所求吗?不择手段地将自己的妹妹拘禁在身边,助龙族归来,害五州大乱,汲汲一生,最终只能害人害己,落得千古骂名。”
“没有我,龙族一样会入侵;没有龙族,万年之后,五州也照样会灭亡——星星海才是未来,难道你不知道?”
公输良药漠然反驳道:“凡世间生灵皆有一死,早死晚死,又有什么分别?与其让他们死而无用,倒还不如成全了我。”
她面露嘲讽:
“而且,你以为你是反抗龙族的仁人志士,其实你能反抗什么,又能真正改变什么?你真以为,你能抵抗得了龙族,挽救五州于危难之中?”
“醒醒吧,你什么也斗不过、做不成,甚至都赢不了自己。——白芍,不就死在了你的面前么?最终你也只能是与天投降、与地投降、与己投降——向一切投降!”
公输良药用尽全力慢慢起身,扶着轮椅旁的手杖,摇摇晃晃地站了起来。
她拖动没有知觉的双腿,一步步逼近谢挚:
“谢挚,我问你,安详地死在美梦之中,和突然被叫醒、扔进无边无际陌生的黑暗里,到底哪个更残忍?”
“虚假的希望,也是希望;人造的光明,也是光明。我投靠龙族,至少还能保全东夷,你与龙族死战到底,最终只能让五州毁灭得更快、更惨!人族是战胜不了神圣种族的,你根本不明白,在星星海磨练了万年之后,龙族如今有多么强大……”
女人贴身在谢挚耳边,亲密地昂首,一字一顿地轻声道:
“……谢挚,你自以为高尚,自以为正义,其实你才是真正的罪人,你知道,佛陀死后外界会发生什么吗?不知会有多少人因你而死。”
“记住,是你,是你毁了东夷数万万人的一切,也毁了我,毁了良言,毁了白芍,毁了寿山派与公输家。”
“……”
谢挚深深地吸了一口气,闭了闭眼,尽力守住心神安稳。
公输良药前面所说的话不能让她动容,但她说是她毁了白芍,却不能不让谢挚的心为之猛地一颤。
在内心最深处,她的确便是这样想,怀着满腔自责愧疚,只恨不能以身代替白芍。
而公输良药敏锐地察觉了谢挚内心的缝隙,并精准地发动攻击,将毒针狠狠地刺入了她的心中。
压下翻滚的情绪,谢挚慢慢睁开眼,像头一次见面般细细地打量公输良药,道:“……我现在才算是知道,为什么连佛陀也会被你激发心魔了。”
“公输家主舌灿莲花,谢挚也不能不佩服。”
她是潜伏的毒蛇,貌似无害,其实口含剧毒,专刺心脏,一击即可致命。
亲眼看着白芍为救自己在怀中停止心跳,谢挚又悲又恨,本身已处于精神崩溃的边缘,几至恍惚;
而方才在公输良药的刻意言语刺激之下,她更是险些心神失守,生出心魔。
只差一线,她便会报仇不得,反被公输良药所控制制服。
但好在,她意识到公输良药的恶意,及时清醒了过来。
“你以为我会被你的诡辩惑乱心神么?像你这样的人,最会用冠冕堂皇的话,掩盖自己自私自利的本性,将一切罪责推于他人之身。”
谢挚掐住公输良药纤细的脖颈,将她推离自己的身边。
稍一用力,这病弱的女人便面露痛苦之色,喘不过气*来,连连咳嗽:“咳咳……”
她知道自己的计谋已经败露,没能激得谢挚发狂,反而惹出了她更大的怒火,也不慌乱,只是笑道:
“难道我说得不对么?如果不对,那你为什么脸色如此难看?白芍……咳……白芍难道不是为你而死?”
“住口!”
话一出口,谢挚便发现自己再次被公输良药引动了情绪,强压住将她立即杀掉的欲。望,低声道:
“……公输良药,告诉我,紫帝攻打五州的具体时日与计划,我会保公输良言一生平安。”
“靠近来,我同你说。”
谢挚并不相信公输良药当真会说实话,默然凝视她半晌,神识扫遍公输良药全身,确定她身上并未携带任何法宝兵器,皱眉道:
“你又想耍什么花招?下毒,偷袭,拖我一起死,还是拖延时间,等待援手到来?你应该也知道,佛陀的菩提园,并非修士围攻可以打开。”
她摇首拒绝:“就在这里说,我不会再给你任何可乘之机。”
“你倒是警惕……”
公输良药浅浅一笑,唇边溢出黑色的血液,身子摇晃,向前扑去。
“你做了什么……!”
谢挚一惊,伸手将她扶住。
伸手一探心脉,早已破裂,断无存活的可能。
在说话时,公输良药咬碎了含在齿间的毒药,这毒药并非修士之物,只是人间的凡品,因此谢挚才没能察觉,直到她完全毒发,这才终于发现。
谢挚试图救治,但已太晚。
但凡再稍早一刻察觉,她都能轻易挽回公输良药的性命,但公输良药伪装得太好,她一面静静地感受毒素在体内游窜,一面甚至还能若无其事地步步攻心,以至于甚至瞒过了谢挚这个斩己境大圆满的修士。
“你竟然服毒自杀……”
此刻已无力回天,只能眼睁睁地看着公输良药死去,相似的无力感再次席卷了谢挚全身——之前是为白芍,心中满是悲楚,这次却是因为自己的敌人公输良药。
这是场无刃的战争,她并没有胜;即便胜,失去了白芍,也是惨胜,并不值得半分欢喜。
她们二人,到底还是公输良药棋高一筹,是她败给了她。
她用性命,胜她半子。
看着怀里不断吐出黑血的女人,谢挚惘然低叹:“……难道你便真的对紫帝如此忠心耿耿,哪怕自尽,也要守住龙族的消息?”
“罢了,罢了……”
谢挚不再叹息,抱起奄奄一息的公输良药,唤醒被她击晕的公输良言,将她的姐姐轻轻放在她怀里。
事已至此,便让她们姐妹二人,在最后的分别之前再见一面,说些话吧……
就当是为了良言。
“良言,你姐姐服了毒药,现在性命垂危,你与她有何想说,便都趁此时说完吧。”
“……什么?”
公输良言刚刚醒转过来便听见这一噩耗,如遭雷劈,一时呆住。
她又惊又悲,正要追问,但谢挚显然不欲再谈。
她疲倦不堪,摆了摆手,已经转身离开,给她们姐妹二人留足了空间,只剩下她与怀中的姐姐。
“……”
公输良言颤抖着手,搭向姐姐的脉搏,心中的最后一丝希望也破灭了。
……谢挚说的是实话,她没骗她。
姐姐……活不成了。
“良言……”
公输良药服下剧毒,自知必死无疑。
若说忠于紫帝,她其实也并没有怎样忠诚不二,到了要以命相护的地步;她对谁都只是各取所需罢了,并无什么真心实意,对龙皇亦是如此。
只是她知道,谢挚今日必定不可能放过她;
与其被他人所杀,她宁愿死在自己手里。
哪怕是死,她也要自己动手,不愿受人摆布。
公输良药向来护卫不离身侧,只是今天来菩提园时,因为涉事机密,不可泄露于他人,却是少见地未带木人,连贴身伺候的侍女也留在了大佛光寺的客房之内。
她如此放心,是因为自己的同盟心魔——佛陀乃是仙王,放眼东夷,绝无人可以在佛陀面前伤到她。
只是她却没料到,佛陀竟会死。
佛陀已近成神,而菩提园作为佛陀的识海外现,也隐隐有成为神祇的小世界的征兆,它已成一个独立的空间,故而才能在佛陀死后仍然维持,并不破碎。
在佛陀败时,公输良药便召唤了木人。
此刻,木人们与公输家的族人已经聚集在大佛光寺外,试图从外面打开菩提园;而罗汉与佛弟子们并不知佛陀已死,怎能容许公输家冒犯佛陀的殿堂?
双方由是激战。
打斗声与呐喊声仿佛已在耳边回荡,但公输良药知道,已经来不及了。
即便是木人们能尽杀罗汉,也打不开菩提园,这独立的仙王识海外现。
她的死已成定局,公输良药选择自己走向它。
那样的话,她至少还可以保有她的骄傲与尊严。
“流水无声,可破坚石;和风无力,能折巨木。”
“天不怜我,我公输良药虽是凡人,早年间又不幸罹家难、致身残,但在搬山填海的修士之中,亦可搅弄一番风云,叫他们对我俯首称臣,算来这一生,不断与命抗争,倒也不算太遗憾……”
回顾完自己的过往,公输良药勉强握住公输良言的手,凝神妹妹伤心欲绝的痛哭面庞。
“良言,你恨我么?”她轻声问。
“恨,是自然恨的……”
对这个回答,公输良药并不意外,但公输良言又哽咽着续道:
“……但在恨之外,我也更恨我自己,恨你如此对我,我也还……仍然爱你。”
“是么……”
公输良药不知自己是什么感觉,仿佛惊讶,仿佛喜悦,仿佛震动,又仿佛妹妹爱她是理所应当之事,并不值得惊奇。
但心中隐约生出的愉快还是告诉她,自己到底还是喜欢听这样的话的。
暗叹了一声“傻妹妹”,公输良药喃喃道:
“你对我,总是比我对你要心软些,我知道,你从小就是好孩子,不管我如何拘束你,都不舍得恨,即便是后来逃离家中,也不曾有过半分伤我的念头……”
“可你不要这样,我只会利用你的心软,叫你一遍又一遍地屈服;我的话别有用心,你都不要信,记住了么?”
“姐姐……”
公输良言已经泣不成声,想要姐姐不要再如此费力地嘱托,为自己多延一二刻生命,“你不要说了……不要再说了好么?良言都记住了……”
公输良药从怀中摸出一枚玉质的鲁班锁,放在公输良言手中,那是公输家主的印信,也是权力的象征:
“我死之后,你接管公输家,诸事仍然照旧即可,若罗汉们因佛陀之死找上门来,你便只说不知,以木人护卫,罗汉们也奈何不了你的……”
在毒药的作用下,公输良药的视线已经模糊,她最后谨慎地搜寻了一圈谢挚,确定她没有偷听她们的对话,而是远远地避在一边之后,才接着轻声道:
“……那些木人,的确不是出自我手,而是来自星星海,可我为制造它们,也花费了半生心血,你切勿让谢挚拆毁它们,等佛陀事了,便将木人葬在我的墓中,让它们陪着我,可好?”
她拼尽全力,握紧公输良言的手,向她讨要一个承诺:“姐姐只有这一个心愿,你愿帮姐姐吗?”
“答应……答应……姐姐,我都答应的……”
此时不论公输良药说什么,公输良言都会一口应许。
公输良药目光渐渐失焦,胸腔剧烈起伏,喉间嗬嗬有声,发出一阵痛苦的喘。息与咳嗽,下颌与胸前都被黑血沾满,公输良言甚至都来不及为她擦拭。
她仿佛预感到了什么,忽而尽自己的全力,虚着双眼,颤颤巍巍地朝妹妹直直伸出手,如同一个最虔诚的信徒想触摸自己的神明,极为渴盼地叫道:
“良言,我的妹妹,我世上唯一的亲人——”
她的牵挂,她的软肋;她焚身的烈火,她救命的奇药;她的偏与执,她的心与血,她的罪与孽,她的喜与悲。
“……不要爱,我要你恨我。”
良言,恨我吧,爱总有一天会减淡消弭,可恨却只会随着时间流逝而更加鲜明清晰,所以比起爱,还是恨我为好……
那样的话,你永远都会记着我的。
公输良药张着口,眼角缓缓流下一滴泪,似有千言万语要说,但她干涩的喉咙已经说不出一句话。
女人的指尖最终还是没能触到妹妹的脸,便软软地垂落下去。
菩提树下的谢挚,听到身后传来了一声撕心裂肺的哭喊。
她轻叹一声,任由枯萎的菩提树叶飘落在自己肩上。
“……姐姐!”
良药改为良言,公输家主,今日换代。
第299章 伪装
公输良言的哭声仍在耳边,谢挚整了整思绪,压下失去白芍的悲痛,默不作声地蹲下,看向佛子觉知。
白芍一走,谢挚便已觉了无生趣;
说真的,她真想抛下一切,什么都不管,只是专心救治白芍的性命。
但还不能,她的肩上还有沉甸甸的责任尚未完成。
为此,她必须强忍下所有悲苦,尽快冷静下来,思考接下来该怎么办。
自从知道佛陀的真面目之后,觉知便仿佛对外界的一切都失去了兴趣,只是神情恍惚地跪在地上,长久垂首不起。
此刻看到谢挚,他本已沉寂的眼神才动了动,“你……”
“佛陀与公输良药都死在了菩提园,觉知,你乃是佛陀的亲传弟子,出园之后,可有什么打算?”
觉知似有话要说,谢挚知道他大概想问什么,于是便抢先发问。
这往常心高气傲的佛子仿佛已被抽空了所有力气与脊梁,觉知的头又无力地垂了下去,“……没有什么打算。”
世尊圆寂,作为一名佛弟子,觉知自然很清楚,这个消息传出去之后,会在东夷掀起多大的惊涛骇浪,甚至,或许会有一场卷入无数修士的大乱发生。
——但是,那与如今的他,又有什么关系呢?
佛陀竟有心魔,他的信仰已经坍塌,他数十年来的虔诚与追求都成了笑话,如梦幻泡影般在他眼前摔得粉碎;
他最崇拜敬爱的人杀了他的师弟师妹,以一种极尽残忍的方式。
甚至连他,在佛陀眼里,也只是一个可供利用的工具而已。
佛陀将他视为一个容器,以及一枚补充力量的药丸,随时都预备将他的生命变为佛陀法身上闪闪发亮的一抹金漆,没有什么比这个,更让觉知感到幻灭与痛苦。
他之前以为,自己是为佛法与世人而生,而现在,亲眼目睹着偶像崩塌,他的人生已经毫无意义,就连活着,似也变成了不必要之事。
“假的……都是假的……”
觉知失神地喃喃:“什么都是假的……连世尊也是假的……这世上我还有什么能信?又有什么敢信?”
他声音渐低,目光也愈来愈黯淡无神,到最后整个人已陷于一片虚无空芜,掌心中显现一枚法印,着魔般朝自己的额头缓缓拍去。
谢挚察觉到觉知的死志,唯恐他在巨大的打击之下生出心魔,从此堕落,或者直接丧失生的欲。望,走向自我毁灭,忙低喝道:“觉知!”
她伸手拍向觉知胸膛,打断他的动作。
“唔……!”
觉知全无防备,被这一掌拍得闷哼一声,险些仰面摔倒,挣扎着稳定身体,捂胸连连咳嗽。
“这是真的。”
谢挚又拉过觉知手掌,用断剑在他掌心割开一道口子,鲜血顿时汩汩流出。
“这,也是真的。你都能感受到么?”
她用力地按了按那鲜血淋漓的伤口,觉知本能地发出痛嘶。
“疼吗?”她问。
“……疼。”
“疼就对了,受伤岂能不疼?”
谢挚松开还在发懵的佛子,“现在,还觉得什么都是假的了吗?至少,身上的伤是千真万确的吧。”
“……”
觉知看向手掌上的伤口,它还在流血不止,疼痛感也随之清晰地传递给了他的神经,在他掌心一跳一跳。
“是真的……”
眼睛眨也不眨地注视着血,他梦呓般答应。
“佛子若是还觉得万物虚假,我还可以再揍你一顿,好让你知道,我是真的,我的拳头也是真的。”
或许是因为在年少时曾经见过一面,谢挚对觉知说话时格外不加掩饰。
见到故人,总能激发人们的回忆,仿佛也短暂地回到了过去的性情。
觉知听她的语气分外熟悉,苦笑道:“这就不必了。”
他站起身,整了整衣袍,双手合十,郑重其事地对谢挚深深鞠躬,再抬首时,已恢复了一些佛子的翩翩风度:“多谢施主救我。”
方才,觉知已至萌生心魔的边缘,差一点就要自尽而亡,是谢挚敏锐地察觉到了异样,当机立断,将他一掌打醒,如同当头棒喝,让他在混沌迷惘中骤然清醒醒悟,及时挽回了他的性命。
“不必多礼,能想通是你自己的功劳,和外力并没有太大关系。”
谢挚也跟着觉知一同站起,上下打量了一番他,见他虽仍然面色苍白,虚弱疲惫,但眼神已无方才的沉沉死气,终于有了一点精神,这才稍觉放心。
觉知不能死……她还有希望他去做的事情。
这件事,也只有他能做,无人可以替代。
没有多余的委婉客套,谢挚直入主题,道:
“觉知,你我都知道,佛陀与公输良药乃是东夷最有权势的几人之一,他们今日之死在外界看来突兀蹊跷,必定不能善罢甘休,要查个彻底。”
她回头看了一眼还在痛哭的公输良言,“公输家那边有良言接手主持,倒不至于太乱;但佛弟子们,却……”
说到关键处,却眼眸望着觉知,住口不再说了。
觉知也是聪明人,知道谢挚如此,是要自己主动发问,倾一倾身,顺着她的话头问:“施主想说什么?”
“我想要你假扮成佛陀,以平局面。”
“这……!”
此话一出,觉知登时极为震惊地张大了眼,慌乱地连连后退几步,“这我如何能做!”
他绝没想到,谢挚竟然会想出这个办法!
外貌身形固然可以改变,但世尊是仙王境,而他甚至连斩己境都还未跨越,光是修为便已是天壤之别,如何能够弥补?
更别提还有十八罗汉,他的伪装,又怎能逃过目光如炬的阿罗汉的洞察?
根本瞒不过去的……倘若他装成佛陀,不出几刻,便会被揭露拆穿。
谢挚所说,简直是异想天开!
“我明白你的担忧,”谢挚宽慰道,“但你放心,应当不会有事。”
她一条条陈说,证明此法确实可行:
“佛陀常年不出菩提园,鲜少于世露面,了解他性情习惯的人少之又少,大约最熟悉他的人只有几个罗汉,与你这个亲传弟子吧?”
“此外,佛陀常年在身躯周围笼罩着一层朦胧辉光,只能看见影影绰绰的身形轮廓,出于尊敬,罗汉们也不敢直视他的面孔,如此一来,伪装的难度不是便大大降低了么?”
“佛子以为如何?”
让觉知假扮成佛陀的念头,是公输姐妹诀别之时,谢挚看着失魂落魄的觉知,心中忽然萌生的。
这个念头一生便不可遏制,她反复思虑,想了又想,觉得此事虽然大胆狂悖,听起来如同痴心妄想,但并不是全然不可能。
倘若这一设想当真可行,那么便能为东夷免去一场未至的祸患……
为此,她无论如何都要尝试一番。
“但是,但是……”
谢挚说的似乎确有道理,觉知一时竟也反驳不得。
“但是世尊之威,之智慧慈悲,又岂是我拙劣的模仿可以再现万一的?还是不要……”
谢挚上前一步,打断觉知的否定:“觉知,我问你,你敢假扮成佛陀吗?”
“……贫僧不敢。”
“那么东夷其他人敢么?”
“自然与我一般,也是万万不敢。”
“既如此,那别人能想到,世上竟会有人大胆至此,胆敢假扮佛陀么?”
一怔之间,聪慧的佛子已明白了谢挚的意思,“……绝不会有人这样想……”
正是因为此事太过荒唐,反而无人会怀疑到佛陀的真假:他们根本想不到这种事发生的可能。
事实上,若非谢挚出身西荒,不像东夷人一般尊崇佛陀,对佛陀素无敬畏,也断然想不出这个法子。
更重要的是——
“而且,即便罗汉们看出你的伪装为假,他们也不会拆穿你的。”
“东夷需要佛陀,不论这个佛陀是真是假。”
佛子假扮佛陀,其性质要比佛陀圆寂恶劣许多,一旦暴露于世人面前,佛门将会颜面扫地、威严尽失,从此不论佛弟子们再说什么,都会招致不信任与怀疑。
阿罗汉们忠心耿耿,他们会自发维护佛门的权威地位,而佛陀是佛弟子们的精神支柱,他的死去对佛门影响巨大,甚至极有可能会使佛门从此一蹶不振、分崩离析。
所以,即便发现真相,罗汉们也只能为了大局忍下惊疑,或许还会主动出手为觉知补全破绽,让他的伪装更加真实。
此时,假即是真,真即是假,真真假假已无分别;
只要有众罗汉的认可与襄助,即使觉知并不情愿,假佛陀也会变成真佛陀。
“不知佛子意下如何?”
谢挚看到觉知双眼紧闭,呼吸急促,脸庞上滴下道道细汗,显然内心正在进行激烈斗争,于是更加紧逼一步,催促他尽快决断。
“佛子须知,此举并非全然为了佛门,更是为了整个东夷——佛陀在东夷的影响力如此之巨,若他圆寂的消息传了出去,不知会掀起怎样的大乱。”
“我听闻佛弟子是为众生修行,难道佛子竟能弃东夷数万万生灵于不顾,没有丝毫挽救之心吗?”
“佛法高深莫测,我不信佛,也不明白你们佛门的道理……不过依我之陋见,只要存有救世之心,人人皆可以为佛。”
谢挚按向觉知的肩头,低声道:“有件事情,佛子恐怕还不知道。”
“数月之前,我曾与白芍在阳凡慧通寺带走过一尊菩萨像,后来以神族宝石救回了她的性命,使得她重又恢复人身……”
“——那位比丘尼说,她的法号,叫做觉慧。佛子听说过么?”
“觉慧……”
觉知不可思议地重复了一遍这个名字,眼眸一点点亮起来,激动道:“觉慧……她竟还活着么?我原以为,我原以为……”
他原以为,世尊已早将觉慧杀死了。
没想到,谢挚与白芍竟救下了她,还用珍贵无比的神族宝石为她恢复了人身。
在失而复得的欢喜之中,觉知感激涕零地滚下泪来,只觉本已了无趣味的人世之中,终于又有了一分牵挂。
觉知躬身欲拜,又被谢挚扶住,“如此大恩大德,觉知真不知该如何报答……”
在众师弟师妹之中,他最亲近喜爱的便是觉慧,两人交情甚好,情同兄妹,因而才会在得知觉慧早已被佛陀变成佛像时如此失态;
现下得知觉慧平安无事,叫他怎能不落泪狂喜?
觉慧小心翼翼地追问,想要了解师妹的近况:“觉慧……她现在过得好么?她还愿不愿回来?”
“在分别之际,我曾赠予觉慧法师钱财与防身之物,想必以觉慧法师的聪慧,定然也能过得很好。”
“至于回寺……”
谢挚委婉道:“觉慧法师恐对佛陀心灰意冷,早已隐居山林,不会再回来了。”
若无意外,恐怕觉慧如今已经还俗,去找她的芸柔了。
当然,此事谢挚并不会对觉知多说。
对这个结果,觉知也并不惊讶,点一点头,惘然叹道:“这也在情理之中,经历了那样的事,觉慧必定不肯再回来了……也好,也好。”
时机已经成熟,谢挚适时道:“我的提议,佛子愿冒险一试么?就当是为了觉慧法师。”
觉知的目光渐渐坚定,终于下定了决心,双手合十,低声道:
“觉知虽愚……然愿往之。”
如谢挚所说,就当是为了让觉慧师妹能够安稳平静地隐居,不被动乱卷入,同时也是为了千千万万如师妹一般的东夷生灵,他也一定要豁出这条无用的性命,试试看,能否将一场未来的动乱平定。
“唵……”
七色佛光在觉知脑后缓缓展现,继而笼罩了他的全身,空中隐有神圣飘渺的诵经声响起,似有无数高僧于三千世界同时吟唱,并伴有异香阵阵,光花纷纷扬扬地洒下。
谢挚惊异地仰起头来:“觉知这是……顿悟了?”
由仁生勇,舍己为人;既发佛心,即为佛陀。
为了东夷安定,觉知选择铤而走险,反而最终成就了他的佛心与道。
许久过后,一切光辉与异象才渐渐散去,露出了被熔金般的佛光笼罩的觉知。
他已不再是之前那个以俊美闻名的佛子,而化成了佛陀的身形与外貌,看起来与真正的佛陀一般无二。
觉知神情安详,眼眸半闭,似还沉浸于一种超然宁和的情绪之中,还在消化顿悟带给他的种种感触。
片刻之后,觉知才缓缓睁开双眼,身体上散开无数道柔和佛光,仿佛不坏金身,又一点点消敛淡去。
谢挚躬身行礼,提醒他现在的身份:
“见过世尊。”
觉知垂眼,端详了一圈自己的身体,学着记忆中佛陀的语气,微笑颔首道:
“不必多礼。”
二人淡淡地相视一笑。
从今以后,世上再无佛子觉知,只有佛陀。
随意交谈了几句,觉知的伪装愈显自然,不论言行举止还是神情语调,都与真正的佛陀无比相似,连谢挚一时之间也有几分恍惚,有些分不清,眼前人到底是佛陀还是佛子了。
谢挚拱了拱手:“不知世尊可否知晓,东夷何处有圣药呢?”
白芍现下道宫已毁,命悬一线,若想救她,大约只有圣药可以医治,而她对东夷并不了解,只好询问觉知了。
觉知的回答却让她失望:“实在可惜,东夷不比中州底蕴深厚,并没有圣药的存在。”
“是么……”
见谢挚黯然,觉知又道:“不过,施主也无须灰心,东夷虽无圣药,可在东夷之东,却有真凰的海外仙岛。”
“真凰一族有一宝池,名叫涅槃池,肌体浸入其中后,可以涅槃重生,其效力并不逊色圣药,甚至还要略强几分;
若能将白施主放入此池,不论什么伤势,想必皆可痊愈。”
柳暗花明又一村,谢挚本已近绝望,忽然眼前又有了一条新路,当下欢喜不已,只觉又有了目标,连心中悲伤都被冲淡了不少。
她仿佛已经看到了白芍重又立在她面前对她微笑,喃喃念道:“涅槃池?凤凰涅槃,浴火重生,这寓意倒是极好……若有此池,白芍也便有重生的希望了……”
“但是,还有一事需要禀明——”
觉知虽不忍,也不得不打断谢挚的幻想:
“真凰一族自从数千年前遭姜周背叛之后,从此便心灰意冷,深厌人族,一直迁徙到了东夷之外的海外仙岛之上,不与外界接触,至今已有无数岁月了。”
“他们根本不准人族踏上自己的仙岛,更遑论借出本族的宝池。此事难如登天,还望施主多加考量。”
“多谢世尊提醒,不过无须担忧,我自有办法。”
在初入东夷时,谢挚曾在赤森林中见过真凰的老祖徐凰,她赠给了她一根珍贵的翎羽。
想必凭着它,真凰即便不会对她热情相迎,应当也不至于太过为难……
如此想着,谢挚暗暗下定决心。
即便没有这根翎羽,她也一定要去真凰仙岛上探上一探。
她不能没有白芍……
无论如何,她都必定要救白芍性命。
谢挚来到公输良言身边,将觉知伪装成佛陀之事告知于她,并要她严加保密,出菩提园后亦须振作,稳定场面,好好主持家族,不可一味陷于伤心,浑浑噩噩。
公输良言顺从地一一答应,只是神色木然,还紧紧抱着公输良药的尸身,看起来对外界浑不关心,任凭谢挚怎样劝说,也不肯放下半刻。
“真是孽缘……”
见她如此,谢挚也无计可施,只能任由她去。
谢挚又收走了佛陀遗蜕,与觉知一道将菩提园恢复原样,诸事处理完之后,这才扶起公输良言,三人一道出园。
谢挚走在觉知与公输良言的中间,默然想道:
进园之时,他们分明有六个人;现在出园的,却只剩下他们三个了。
佛陀与公输良药,都死在了这天堂似的菩提园,而白芍,也……
旧人已逝,新人尚存,亟待接过亲长的重担,她的左面是新的佛陀,右面则是新任公输家主,两位即将在东夷叱咤风云、手掌无上大权的人。
他们二人,比起佛陀与公输良药,或许会做得更好吧?
她不知道。
出园前,要经过一片浓稠的白雾,在即将步入其中时,觉知忽然停住脚,面向谢挚,道:“我有一事不明,还想请教施主。”
谢挚知道他想问什么,只是道:“请讲。”
觉知道:“数年之前,闻得西荒有异宝降世,我曾携真凰羽打破东夷与中州之间的屏障,远赴西荒,登昆仑山上。”
“当时我与王家的麒麟儿争斗正酣,忽然有一个莽撞少女凭空跳出,将我一头撞晕,抢走了我怀中的山宝碎片,在那以后,我一直对此事耿耿于怀,难以忘记。”
觉知微微抬眸,直视谢挚的面孔。
“施主既也来自西荒,可知道,当时那个西荒蛮女,如今怎样了呢?”
谢挚知道,觉知早已将自己认了出来。
白芍与公输良药都当着觉知的面叫过她的名字,再加上她的脸,觉知记起她,也属正常。
他现在如此问她,无非是想委婉地问问她,这些年都经历了什么,又如何辗转来到东夷。
“没想到,世尊竟还记着旧事……”
谢挚苦涩地笑了笑,模糊地总结道:
“……那个西荒蛮女,后来去了中州,可惜为人所骗,栽赃陷害,冠以叛贼之名,一路仓皇逃亡,身死潜渊,又牵连师友,实是不忠不孝、不仁不义之徒……不知是否上天不弃,竟一直活到了今天,还在为五州而奔走。”
“现在,她又要赶赴真凰的海外仙岛,去为自己的道侣求得宝池救治了。”
“——这蛮女的过去现在就是如此,世尊现知晓了么?”
觉知目光颤动:“……知晓了。”
谢挚并拢双指,用指节轻轻地敲了敲觉知的额头,露出一个带泪的笑。
真是造化弄人……
距当年的昆仑夺宝已有数年,当时的她,怎样也想不到,自己日后有一天,会和那讨厌的佛子,像再平常不过的故人重逢一般,如此心平气和地交谈,甚至还达成了一项不可为外人知的秘密合作。
“好久不见……大光头。”
“佛陀才不会露出这样的神情,觉知,出园之后,你要多加小心。”
第300章 启程
此时的大佛光寺外,公输家的木人与罗汉们正在激战。
“轰……”
一个足有十丈高的木人缓缓抬腿,浑身符文流转,齿轮心脏在胸腔中鼓缩跳动,动作之间扫倒了一大片手执兵器的僧人,如拨掉叶片上的蚊虫一般轻而易举。
它想要不经过大门,直接跨入寺中,却又被轰击到身上的强大神通拦住——
正是是闻讯赶来、急急护卫佛寺的金身罗汉们。
举钵罗汉高举铁钵,钵盂中佛光跃动,方才正是他攻击了这巨型木人,强行拦住它进寺的脚步。
他高声厉喝:“大佛光寺乃是佛门净地,外人安敢擅闯!公输家竟敢对世尊不敬吗?!”
扭头对身后的罗汉们喊道:“公输家擅阵法,他们解开了我们的护寺大阵!”
“这个木人交给我,跋陀罗,迦理迦,你们速去补全阵法的缺口;那迦犀那,快去召唤在外的其他罗汉!”
十八罗汉并非都在大佛光寺中常住,通常,他们的大部分都在寺外行走,既是为了历练道心,也是为了传扬佛法、四处救人,只有几位罗汉轮流承担着护卫佛寺的责任。
这是因为大佛光寺中有佛陀坐镇,而佛陀是东夷的至强者。
有他在,大佛光寺并不需要过多的守卫,他们根本没有用武之地。
但是今天,大佛光寺的宁静却破天荒地被打破了——来*者甚至还是一向与佛门交好的公输家!
公输家已打到了寺门之外,而佛陀却全无动静,仿佛对外界的一切都并不知晓。
举钵罗汉猜想,世尊一定是在菩提园中闭关静修,这才无法前来。
自从许多年前,在一次高台讲经之后,世尊就越来越深居简出,几乎从不于世露面;
有时候,连他们这些本应与佛陀最亲近的罗汉,也十余年才能见佛陀一面……
在木人身上传来了操纵者的声音,态度颇为客气,但也十分坚决:
“禀尊者,公输家绝无冒犯世尊之意……只是家主有难,我等也不敢不救。”
“只要大佛光寺交出家主,我等便立即返还!”
“家主?”
举钵罗汉也知道,公输家主与佛陀私交甚好,两人时常在菩提园中密谈。
但是,公输家主在寺中怎么可能会有难?
他断然否定道:“一派胡言!大佛光寺有佛陀坐镇,一切邪祟无所遁形,公输家主岂会出事!”
“我看,你们只不过是想打着救主之名,行攻寺之实罢了!”
举钵罗汉浑身佛光闪耀,接下来的一击,他不再顾及公输良药的面子,准备动用真正的力量。
“再不退后,贫僧就不客气了!”
就在此时,缓缓打开的寺门之后,传来了一道温和宁静的嗓音:
“诺迦跋哩陀,住手。”
听到这熟悉的声音,举钵罗汉顿时身体一震,欣喜地转过身去:“世尊!”
从敞开的寺门中走出来的,可不就是许久未曾露面的佛陀。
与往常一样,佛陀的面容与身躯仍旧笼罩在一片朦胧佛光之中,人们只能看见他麻质的僧袍在微微鼓动。
凡是看到佛陀的僧人与比丘尼,无不虔诚地伏身跪拜。
他们从未如此近距离地接触过佛陀,但佛陀身上这寂静祥和的气息,这温柔宽容的嗓音,与世人所传说的一模一样,仍然能让他们轻易地确认他的身份。
在佛陀身边,立着一个模样清丽的年轻女子。
她身着男装,背负金锏,怀中还抱着一个一动不动的女人,眼眶红肿,尤带悲色。
公输家的人很快认出了她的身份:“那是……良言小姐!”
公输家主的妹妹,公输良言。
公输家族之人都知道,公输良药对这个妹妹是怎样重视疼爱,几乎到了病态的地步。
几刻之前,家主忽然传信,言称自己现在菩提园中,恐遇不测,命令族人速操木人前往大佛光寺,言语甚急,他们不敢耽搁,立即应命来到寺外;
可是现在,与佛陀一同走出寺门的却不是家主,而是家主那个离家数年的妹妹……?
再看良言小姐面上的悲色,与怀中抱着的女人,服饰身形似乎也颇为熟悉,隐约的不祥预感浮上了公输族人的心头。
公输良言接下来的话,证实了他们的预感。
她深深吸气,用那双与公输良药十分相似的眼睛,哀伤地扫了一圈下方的族人,艰难地颤声开口:“姐姐她……她……”
说到这里,又情不自禁地开始哽咽,再难继续。
“阿弥陀佛——”
佛陀接过了公输良言的话,双手合十,替她沉重地道:
“公输家主……方才在菩提园中突发心悸,现已不幸离世。”
“她带着妹妹前来寻我开导,只是我当时正在入定,等醒来之后,一切都为时已晚了。”
“……”
公输族人们先是陷入了一片难以置信的死寂,直到看到公输良言含泪颔首,对佛陀的话表示认可之后,这才一下子炸开惊怒与怀疑。
“什么!?家主她……”
“家主去世了?这不可能!”
“一定还有内情!”
“……”
家主虽然体弱多病,可也不会突然如此离奇地死去。
更何况,不久之前,他们才接到过家主的通信,那时她明明还好好的,清楚地表达了自己处境危险,要他们速来解救。
可是现在,佛陀却告诉他们,在这短短几刻之内,家主已经去世。
家主死得如此突兀蹊跷,其中疑点重重,这要他们如何能够接受,又怎能不疑?!
沉默着,公输族人纷纷将目光投向了寺门前的两人。
家主生前在菩提园经历了什么,他们并不知晓;
但是,目前看来,只有佛陀与公输良言身上的嫌疑最大。
最大的可能便是——
公输良言厌憎姐姐对自己的控制,同时又觊觎输家家主的权力,正好,佛陀也忌惮在公输良药主持下愈来愈壮大的公输家,于是两人一拍即合,以公输良言作饵,引得公输良药进入菩提园,随即佛陀便杀害了她。
而公输良言,自此也可无拘无束,接管公输家了。
他们绝对说了谎,至少,没有说全部的真话。
公输良言感受到族人不信任的目光,一道道刺在她身上,如同无声的鞭笞。
她心中痛楚,却又无法说出真相,也不敢让他们去验姐姐的尸身。
那样的话,他们便会发现姐姐并不是心悸而死,而是服毒身亡,她与觉知编造出来的谎言,也便会在众人面前被揭穿了;
小挚为平复大乱所做的努力,也会功亏一篑……
公输良言取出公输良药临死前给她的鲁班锁,高高举起:
“诸位不信我,难道还不信我公输家的信物么?若我暗害家主,家主又岂会将它交给我?”
“我知道,姐姐死得突兀,你们心中有疑也是理所当然,但是良言绝不会伤姐姐半分!”
她并拢双指,竟是果决地立下了大道誓言:
“大道见证,公输良言倘若对姐姐有分毫不利,天当诛我,从今往后,我之修为不得寸进,必定心魔缠身而亡!”
这誓言立得极狠,代表公输家大权的鲁班锁也货真价实,并非伪造之物,即便是公输族人仍然心存怀疑,也不得不暂时按下,勉强相信公输良言。
有人拱手,并不肯改口尊公输良言为家主:“……良言小姐勿怪,实是家主之离世疑点重重,我等也不得不多加警惕。”
闻言,公输良言身边的佛陀淡淡笑了。
说话的人感到,佛陀的目光朝自己投了过来。
佛陀的话平静坦然,并无针对与恶意,却一下子让他惊出了满身冷汗。
“——那么,你们是在怀疑我么?”
“……不敢!”
公输族人半跪下去。面对佛陀,一个最狂妄的东夷人也会变得毕恭毕敬。
如果家主是被人所害,那便只可能是……佛陀出手。
但他们无法向佛陀兴师问罪,只能忍气吞声——
佛陀太强大,在东夷的地位又太尊崇。
“哈哈哈……贫僧许久未见大佛光寺如此热闹了!”
公输族人身后传来一阵朗笑,他们惊异地回过头去看,便见有数团金光落至地面,正是从东夷各地赶来的金身罗汉们,不由得更紧张。
长眉罗汉捋着胡子大步上前,向佛陀行礼:“见过世尊。”
抬头尊敬地看了佛陀一眼,苍老的瞳孔却忽然震惊地缩了缩,“……!”
几息之后,又自然地躬身退后,姿态仍旧恭谨而无可挑剔。
长眉罗汉年龄甚大,也是陪伴佛陀最久的几位罗汉之一,故此,他才能在第一眼看到佛陀时,便敏锐地意识到不对劲。
不……这不是世尊……!
此人是谁?真正的世尊去了哪里?!
惊涛骇浪在长眉罗汉心中翻滚而起,面上却分毫不显,甚至反而愈发谦恭。
他很清楚,无论如何,至少现在,他绝不能拆穿这个假佛陀,否则,今日之场面将会难以收场。
长眉罗汉不露声色地观察了一圈其余罗汉的反应,他们依次向佛陀行礼,未见分毫异色,似乎并没有察觉到,眼前的世尊已经悄无声息地换了人。
无怪乎这些年轻的罗汉分辨不出……
这个假佛陀,的确将世尊的姿态与举止模仿得极为相像,足有八成相似,甚至身上隐然有佛的气象。
这代表,伪装成佛陀的人,定然也是佛门弟子,而且对佛陀相当熟悉——而这样的人,少之又少。
“阿氏多,戍博迦,诺距罗,你们来了。”
佛陀对赶来的几位罗汉亲切地颔首致意。
罗汉们热诚地回答:“是的,世尊。听闻大佛光寺遭遇进攻,我们不敢有丝毫耽搁,立即中止游历,回到了您的身边。”
长眉罗汉心中的惊异愈发扩大——这假佛陀,甚至连语气,都与真正的佛陀是如此相似。
他决定先解决掉眼前之事,再私下逼问真相。
主意打定,长眉罗汉转过身来,面向公输族人,两条长眉无风自动,威严地高喝:
“公输家主已经出寺,尔等还不退下!”
至于是死是活,那与大佛光寺又有什么关系!
公输良言握着鲁班锁,也低声道:“姐姐已死……事已至此,我们先回家吧,之后再从容商议。”
言毕,抱着公输良药的尸体,跌跌撞撞地朝台阶上走去。
她一步步走下佛寺的台阶,好像看不到众人一般,径直从面面相觑的公输族人中穿过;
她已经筋疲力尽了,不想再多说一个字。
“……”
既有众罗汉的施压,又有公输良言的命令,佛陀也现了身,即便公输族人还心怀不忿,也不得不暂时归去。
齿轮运转,木人们扭过笨重的身体,缓缓走向公输家的方向;
公输家派来的修士们也收起了各式法宝兵器,临走时,还不断悻悻然地回望佛寺。
公输家的管事最后才走,他毕恭毕敬地朝佛陀弯下腰去,“打扰了您的静修,还望世尊宽恕我等……”
“无妨。”
佛陀微笑,包容地宽恕了他们:“我知道,你们也只是心忧家主罢了。”
公输族人离开了。
一场蠢蠢欲动的祸乱就此悄然平息,但觉知的考验才刚刚开始。
长眉罗汉快步走到佛陀面前,深深地看了他一眼,低声道:“世尊……我有要事禀告,可否请您往菩提园一叙?”
觉知知道,长眉罗汉已看穿了自己的身份。
他淡淡一笑,道:“自无不可,我忠心耿耿的阿氏多。”
两人一同朝寺内走去,路上又是一地僧尼拜倒。
在路过一个普通的比丘尼身边时,佛陀的目光极细微地顿了顿,随即又脚步分毫不停地走过她。
“公输家的木人破坏甚巨,你们都放下手头之事,先去寺外,一同修补清理吧。”
“谨遵您的命令,世尊。”
寺门尚未关闭,僧人与比丘尼们纷纷拿起工具,列队鱼贯而出。
他们仍然沉浸在见到佛陀的无上激动欢喜之中,在心中反复回味着佛陀所说的每一个字,因而也就没有一个人发现,在外出清扫的队伍之中,一个谁也没见过的比丘尼,眨眼间便悄然失去了踪迹。
那比丘尼,正是变化容貌后的谢挚。
多亏了觉知的命令,她这才得以趁机离开大佛光寺,而不被任何人留心注意。
骑在小毛驴背上,谢挚最后忧心忡忡地回望了一眼大佛光寺。
它仍然恢宏地屹立在泽都的心脏之上,檀香阵阵,金光耀眼,前去朝拜的人源源不断,如同缀行的小蚁。
没有人会知道,佛子已经代替了佛陀,而真正的佛陀早已圆寂。
“接下来,便全靠良言与觉知了……”
“希望他们都能一切顺利。”
谢挚按了按胸口处的小鼎,白芍还在其中沉睡。
为了白芍,不论哪里,她也愿意去……
谢挚的目光渐渐坚定,轻拍了一下小毛驴的脊背。
“大板牙,我们走。”
大板牙还有些摸不着头脑,纠结地问:“……啊?走哪儿去?”它还不太明白现在的情况。
“去真凰的地盘。”
摸了摸大板牙的鬃毛,谢挚伸手指向东方天际,“也与你颇有些因缘——论起来,那也算是你的半个师门呢……”
今日极晴朗,湛蓝的天穹上并无片云,若在高处极目远眺,便能看到在天的尽头,天海相接之处,隐隐约约有一座碧绿的岛屿正在凭空悬浮。
那也正是谢挚即将要去的地方——
“海外仙岛,东夷之东。”【你现在阅读的是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