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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莎普爱思滴眼睛本书字数:K更新时间:
    第281章 拔剑


    转眼之间,本就所剩不多的幸存者又死伤无数——


    初入试炼时,足有数万修士于佛寺前聚集,个个都神采飞扬,面色傲然,誓要拿下佛陀奖励的大道气运;


    而现在,早已无人敢奢想自己还能取得*优胜,只觉能侥幸活着走出试炼,已算极大的幸事,值得烧香拜佛了。


    这里已经变成了一片人间炼狱,大约只剩下数百余人还在竭力逃生,在飞射的雨滴中,在芭蕉叶扇动的飓风里,在布袋敞开的巨口吞噬下,使尽浑身解数,在这三件法器的联手攻击下狼狈逃亡。


    觉知不愿束手就擒,猛地纵身跃到空中,身体在半空陡然化作一只翅膀宽阔的苍鹰,在密集的雨滴中侧身穿梭,想要灵敏地躲避开竹伞的攻击。


    没飞多久,雷霆突降,径直落在苍鹰的躯体上,将它电得噼啪作响,羽毛间腾起一股烧焦的黑烟。


    觉知疼得闷哼一声,被迫恢复人身,重重跌落在地。


    他不甘地咬牙,扭头望向天空,俊美的脸庞头一次扭曲了:“尊者……!”


    这是觉知闭关数年之后,第一次出现在世人面前,参加试炼,既有他个人的私心,亦是出于佛陀的暗示。


    因此,他分外看重此次试炼,以为这试炼乃是佛陀为自己复出造势,对大道气运更是志在必得。


    第一关考验肉身,意料之中,他势如破竹,轻松通过;第二关考验神通,难度却一下子猛地提高,令觉知隐隐感到心惊不安——


    他觉得事情有些不对劲。


    而此时,脊背上的剧痛更加剧了觉知的疑心,他嗅到自己的血肉在雷击下焦糊的气味。


    这试炼……好像和他想象得并不一样……


    至少,看门罗汉对他,绝没有丝毫手下留情。


    ——方才若是他躲避得稍迟一些,他敢肯定,自己引以为傲的肉身,现下定已被雷霆洞穿出一个血洞。


    “禁了别人,倒是忘了你。”


    云端上的看门罗汉收回禅杖,冷冷地说。


    他手中所握的禅杖上共有十二金环,每一个金环中都孕育着跳跃的雷光,仿佛一颗雷霆巨人的心脏正在其中搏动,相互碰撞时雷光喷涌,连天地都似在震动。


    身为佛陀心爱的弟子,佛陀曾赐予觉知佛珠,可以庇佑他不受法旨影响,因而他方才才能在佛陀的禁令下使用变形神通。


    “世尊赐你的佛珠,贫僧不敢收回,因而只好以此警告。”


    看门罗汉抬手,用禅杖指向觉知。


    “下次违犯禁令,可就不是皮肉伤了。”


    警告完失魂落魄的佛子,看门罗汉将目光转向另外一个方向——


    此番降临试炼之前,在他动身之际,佛陀曾要他留心一个人。


    “敢问世尊,那人是男是女,出自何族,有何特征?”


    看门罗汉恭敬地垂首,并不询问佛陀如此做的原因。


    世尊行事,必有他的道理在,他只须听从即可。


    不知为何,像是忽然发现了什么有意思的事情,又像是看到一位阔别已久的故交,佛陀微微地笑了起来。


    即便面孔完全处于朦胧的佛光笼罩之中,但凭借着对佛陀的熟悉,看门罗汉也能确定,那一定是一个几乎称得上愉快的微笑。


    他惊异地仰起头来:


    “世尊……?”


    “是个人族,注茶半托迦,”佛陀亲切地叫着看门罗汉的名字,堪称详细地描述道:“很年轻的女子,只有二十岁出头……身边还陪着两位女子,较她稍高一些,一位负金锏,一位带长剑。”


    看门罗汉惊讶地注意到,说到此人时,佛陀的语气没有丝毫陌生之感,简直……像是在谈论一个相当亲近的人。


    可作为在佛陀身侧侍奉一生的忠诚罗汉,遍寻记忆,他仍可以确信,佛陀此前绝不认识、甚至也绝未见过这样一个人。


    “……至于她自己,大约是用了什么易容术,并不是原本的容貌;


    但我在试炼开始前曾看过她一眼,在她腰间,缠着一个鼓鼓囊囊的兽皮包袱——很好认,对么?”


    “好了,注茶半托迦,就这些,记住了吗?请你帮我留心她的表现,被击败之后记得告诉我。”


    佛陀似乎心情很好,笑着说。


    “谨遵世尊之命。”


    顿了顿,看门罗汉又略有些不服气地道:“但是世尊,我并不觉得我会败——”


    被看门罗汉反驳,佛陀也并不生气,更无被触犯权威的恼怒,反而笑了起来:


    “啊,骄傲的注茶半托迦!好吧,好吧,那么……”


    他动了动手指,凭空落下一个蒲团,颔首示意看门罗汉坐下。


    “你的真身留在这里,与我坐在一起,等待法身传来的消息,如何?”


    见佛陀如此笃定,看门罗汉反而有些举棋不定起来:“您……”


    “不,半托迦。”


    佛陀很清楚陪伴自己漫长岁月的罗汉在想什么。


    他打断他,温和坦然的态度让看门罗汉羞愧,“你知道,我已经很久没有睁开‘观未来之眼’了。”


    “我并不是看到了未来才如此肯定,仅仅是因为……”


    “我相信她罢了。”


    “——好了,半托迦,不要再拖延了,你已经迟到好几刻钟了!”


    佛陀催促因自己最后那句莫名的话而陷入沉思的看门罗汉,“倘若你能赢,我愿将竹伞亲自赐与你做法器。动身吧!”


    ……


    临走时与世尊的对话仿佛还在心间回荡,看门罗汉凝神去搜寻谢挚的身影。


    由于佛陀的描述过于详细,以致他刚看谢挚一眼就认出了她;


    但为了不使谢挚起疑,只是极短暂的一撇,看门罗汉便已控制着自己平静地转过视线。


    而现在,他终于可以好好地探究一番,这个年轻女人到底为何能得佛陀如此激赏了——


    她会不会已在第一轮雨滴中就死去了?


    “公输大人,不要硬抗,到我身边来!”


    早在雨滴初落,谢挚即以黑雾撑起了一片安全的防护屏障,将她们三人牢牢地护住,未受丝毫损伤。


    而放眼四望,此时还活着的修士,纵使侥幸没有被雨滴杀死,也没有被布袋吞噬,但亦形容十分狼狈,身上伤痕累累,眼下正在艰难地左避右闪,勉强活命;


    还安然无恙地留在原地的,竟然也就只有她们了。


    空中的竹伞还在飞旋不休,不断洒下致命的雨滴,白芍望了望它,又凝视了一眼看门罗汉与布袋芭蕉:


    “这样下去不是长久之计……小挚,让我去试试,好么?”


    此话虽在征询,但她已将灰剑拔出,紧紧地握在手中,分明已经下定决心。


    谢挚偏过头来望了白芍一眼,眼里的担忧显而易见,咬唇轻声问:“……可以么?”


    她不是不相信白芍的实力,只是试炼四关一关比一关更难,这三件法器如此强大难缠,看门罗汉也比长眉罗汉更加不易战胜……


    她不想白芍受伤,更不想她冒任何风险。但是——


    “可以的。”白芍很肯定地点头,神色温柔,带着宽慰。


    “那好……”


    白芍都这么说了……


    “尽量不要受伤,好不好?我会心疼……”


    这句话直接在白芍识海响了起来,两人神识相融,交流极方便,心念一转即可共通,这也是谢挚放心白芍独自离开屏障的原因。


    倘若白芍遇到什么危险,她第一时间即能发现赶到。


    这种感觉很奇妙,仿佛谢挚正在贴在她的耳边对她软绵绵地轻声絮语似的,恋人的声音在她四肢百骸之中震动回荡,由骨至心都漾开一阵麻麻的酥,白芍至今仍然不太习惯,拔剑的手在半空中凝了凝,掩饰般地稍垂下脸,耳尖有点粉。


    “明白,白芍……谨记在心。”


    言毕,白芍深深望了谢挚一眼,朝着空中的竹伞飞身而去。


    见白芍一人离开,公输良言大感惊讶。


    与谢挚白芍相处的这些时日里,她已经知道了她二人的关系,也清楚她们感情很好,是叫人很难不羡慕的一对佳侣,因此此时见谢挚没有动作,便更加惊奇:“谢姑娘,你不去帮白芍么?”


    “不必我帮……”


    谢挚紧张地盯着白芍离去的身影,回答得心不在焉。


    “她是天底下最好的剑修,一人便已足够了。”


    迎着兜头落下的雨滴,白芍的心情却一点都不凝重,反而十分自在轻快——这种水汽弥漫的环境让她倍感亲切熟悉。


    在她少年时,白芍曾练剑八年不止,哪怕刮风下雨亦不歇息。


    她所重复的只有一个动作,那就是不断地拔剑,挥剑,刺出去。


    为了检验自己练剑的成果,她曾站在深秋的树林之中,耐心静待着纷纷扬扬的黄叶飘落,再将其一瞬尽数刺穿、挑在剑尖。


    很快,落叶就不能再使白芍感到满足——枯叶飘落的速度在她眼中太慢太慢,不能再令她的剑道有丝毫进步。


    于是白芍将目光投向了雨。


    在倾盆而下的暴雨中,每一息都有数以万计的雨滴自高空砸落。


    而白芍的目标,便是在雨滴落地之前将其击碎。


    这很难,但白芍在练剑的第三年便实现了它。


    大雨滂沱,林木在狂风中摇晃,大股水流顺着光滑的树皮滑下来,小麂被打湿了皮毛,湿淋淋地在山间慌乱躲避,而白芍方圆数十丈却仍旧干燥如初,没有一丝湿痕。


    而现在,她面对的只不过又是一场倾盆大雨。


    白芍拔出剑。


    这无疑是一柄极普通的剑,光秃秃,灰扑扑,剑身平直,未露锋刃,没有任何花纹雕饰,材质也无甚出奇之处,应当只是把粗制滥造的铁剑而已,甚至丢在大街上都不会有修士弯腰去捡;


    只是握住它的人,却并不普通。


    如同星辰在高寒的夜空中微微眨眼,清澈的剑光亮了亮;几乎在同时,好似烟火在孩童的眼睛飞啸亮起,也在落下的无数雨滴中心亮了亮。


    接着,像真正的烟花一样,雨滴砰地爆散开来——它被白芍斩碎了。


    奇怪的是,碎裂的水滴却丝毫没有沾染上白芍的衣襟与面庞。


    因为在分为几瓣的雨滴下坠时,白芍再次挥剑,在不知多少次的刺穿中,赶在数不胜数的水滴落下之前,将它们在剑尖完全地损耗干净了。


    换而言之,在一息之间,白芍同时挥出了无数剑!


    胜势已然明显,但就在此时,白芍却忽然调转了方向,并不乘胜追击,而是直奔布袋与芭蕉叶而去——


    竹伞见她莫名逃离,当即紧追而上,将更多雨滴在白芍身后尽数喷洒,又被白芍反身以剑全部挡下。


    她竟然是想与这三件法器同时战斗!


    在对战中忽然撤开无疑危险至极,更遑论以一敌三,一面应对竹伞的追杀,一面对布袋和芭蕉叶发动攻击。


    能做出这种惊人之举的人,若非对自己实力极度自信的惊世天才,便是将自己性命视作玩笑的疯子!


    芭蕉叶没有料到白芍竟会突然奔向自己,立即将宽大的叶面面向白芍,蓄力对她吹出狂风。


    但它最后一次朝布袋扇去的飓风已经呼啸着滚了过去——


    “轰……”


    自布袋内部传来沉闷的一声巨响,仿佛其内有大山崩塌。


    无数裂口正在布袋上扩大,它飞快地瘪了下去,涌出汩汩黑血,散发着惊人恶臭。


    在袋口挣扎着窜出许多蟒蛇头颅,都被从七寸处齐刷刷地斩断,但仍然能弹起很高,绿眼睛怨毒地死死盯着不远处持剑的女人,还有不少蛇头张着口对芭蕉叶嘶吼。


    但这一切都无济于事,随着布袋化为一团碎布,这些狰狞的蟒蛇也如断水的藤蔓一般枯萎了。


    芭蕉叶不可思议地扭动了一下——身为罗汉的法器,它早已诞生出了可与人族媲美的灵智;


    但此刻,它既不明白白芍是如何将布袋斩碎,更不理解那布袋的化身——蟒蛇,在临死前为什么要瞪着自己发出怒吼,连眼珠也仿佛要喷出火焰。


    明明,明明……布袋是它们三个当中最坚韧的,可是最先破碎的竟是它??


    “是风。”


    白芍简单地解释。


    她比了一个手势,神情温和宁静,没有丝毫杀气,不像是在为敌人解说,倒更像是在授课。


    “你不断地将受害者刮进布袋之中,我于是趁机将剑气融入你的风中,进而非常容易地进到了布袋最脆弱的内部。”


    “它对你吹来的风毫无防备,却不料你做了杀死它的帮凶,因而才会对你有怨气吧。”


    芭蕉叶大怒,要卷起万丈狂风,将白芍撕得粉碎,却见她身形一动,消失在了原地。


    取代白芍冲向它的,是千千万滴致命雨滴。


    ——白芍方才与芭蕉布袋战斗时,还在同时应对着竹伞的追击!


    现下她突然撤开,雨滴来不及转向,便通通射向了芭蕉叶!


    竹伞来自佛陀亲赐,而芭蕉叶只是罗汉的法器,若是两者硬碰硬,谁败谁胜一眼便可得知!


    芭蕉叶大为惊骇,欲要逃亡——然而已经躲闪不及,眨眼间便被数不清的雨滴洞穿了叶面。


    待到暴雨终于停止之时,它已经彻底失去了形体,只剩下几根残缺的叶脉悄无声息地坠下。


    而这一切都发生在电光火石之间,甚至根本来不及竹伞作出反应。


    等它回过神来,自己的同伴已经失去了声息,只剩下它一个在空中茫然四顾。


    “叮……”


    在白芍眼中,世界仿佛变慢了无数倍,每一滴雨滴都如钢珠一般清晰,擦过空气时会发出细微的嗡鸣。


    而现在,只剩下了一颗被白芍刻意留下的雨滴,它正在缓缓地自她面前落下。


    在雨滴坠落至胸口时,白芍轻轻呼出一口气,刺出了最后一剑。


    只剩一个了。


    剑尖的倒影在透明的雨滴中放大,如气泡一般被刺开。


    破碎的水滴在白芍脸上擦出道道血痕,她恍若未觉,只是平静地凝视着自己那道刺破水滴的剑光继续冲上而去。


    竹伞忽然不再旋转,在空中僵住。


    下一刻,伴随着一缕佛气消逝,竹伞骤然一分为二,断面平整如割,飘飘摇摇地落下地面。


    战斗结束。


    没有竹伞不断倾泻雨滴,天空中的阳光终于和暖地洒了下来。


    “嚓”的一声,白芍收剑入鞘。


    她停止了这场永不止息的雨。


    胜利很令白芍愉快,但她更高兴满意的是,自己完成了对小挚的承诺,没有受伤。


    ……如果脸上的擦伤不算的话。


    白芍有些心虚,赶忙施了一个术法,除去脸上还在不断缓缓外渗的血滴。


    云端上,看门罗汉兴致勃勃地握紧禅杖。


    他原以为,与自己对战的会是谢挚,那个被佛陀所看重的女子……


    却没想到,她的身边人意外地强大。


    ——不过,也一样。


    在战胜她之后,他自会与谢挚对战,并不须着急。


    “祝贺您,施主。真是精彩的一战,您的剑道实在让人惊叹,大慧光更是在您眉间时时闪现。”


    出于对强者的尊重与欣赏,看门罗汉的语气十分好,毫不吝惜称赞,甚至称得上亲切友善。


    “您打败了三件法器,接下来,可以与贫僧战斗了。”


    他单手立掌,弯下腰去,施了一礼。


    “贫僧法号看门罗汉,您也可以叫我的名字,注茶半托迦。”


    “敢问您的名姓?”


    白芍远远地与谢挚对视了一眼,朝她温柔地笑了一笑,表示自己很好,要她不必担心。


    望向看门罗汉时,她眼中的柔光缓缓淡去,只剩一片纯粹的平静。


    “阳凡水畔,寿山白芍。”


    “尊者,请赐教。”


    第282章 禅杖


    听见白芍报上名号,看门罗汉的眼神微微变了变:“寿山白芍?原来是你……”


    白芍之名在东夷太盛,即便是他,亦有耳闻。


    他对白芍的剑道十分好奇,曾想亲往阳凡一观,不意今日,却在佛陀开设的试炼中得到了与她切磋的机会。


    看门罗汉庄重地抚平僧袍上的褶皱,态度比之前还更认真了几分——他尊重强者,一个卑劣的强者要比一个无能的善人更能得到他的尊敬。


    “之前听闻您有三剑,第一剑破五感,第二剑斩道宫,第三剑灭神魂……”


    他拄着禅杖,僧袍鼓动。


    紫色的雷光自禅杖上流淌到了看门罗汉的全身,甚至连面庞也有丝丝紫光游走,仿若一条条电蛇正在吞吐蛇信,衬托得他仿佛远古雷神降临。


    “注茶半托迦,愿闻其详。”


    “那便得罪了,尊者。”


    白芍亦深深行礼,随即闪电一般刺出剑去!


    这一剑快得好像根本不存在,下方仰首观战的众人只觉什么亮光在眼前忽地一闪,被刺得本能眨眼;再定神时,兵器相击的巨大清鸣早已响彻云霄——


    “铛!”


    看门罗汉以禅杖挡住剑锋,饶是他寿命悠久,曾见过惊艳一时的无数英才,此时也不能不发出一声情不自禁的赞叹:“好快的剑!”


    “尊者谬赞了,您也很强。”


    “能接住我这一剑的人,您是第一个。”


    白芍毫无骄色,说得平静自然,十分诚恳,可这回答却让看门罗汉愣了愣,随即哑然失笑。


    这个年少成名的白芍,意外地有些一本正经的痴气,虽然言语神情之间没有半点轻慢,甚至可以称得上是恭敬知礼,但说出的话却又分外狂傲——虽然她本人并无此意,只是依着心中所想,照直说罢了。


    而这更令人倍感受辱,倒还不如不开口。


    “是么?那是贫僧的荣幸。”


    看门罗汉并不恼怒,反而肯定地笑了起来。


    “令白施主今生初尝败绩的,贫僧也将是第一个。”


    出乎他的意料,白芍却正色道:“我若是尊者,此刻便不会再说大话。”


    数不尽的剑气同时出现在了看门罗汉身侧,将他如漫天光雨一般重重包围,每一缕都亮得刺眼。


    就在与看门罗汉说话的这短短几刻之间,白芍早已无声无息地刺出了无数剑!


    她的第一剑只是对罗汉实力的试探,仅仅动用了几成之力而已,此刻的无尽剑气,才是真正的杀招!


    更惊人的是,这些剑气仍然在不断增加,被后来的剑气叠加压缩无数倍,最后几乎化为一粒灰尘大的小点,唯独散发的光芒愈发炽亮,仿佛一颗颗濒临爆炸的星辰。


    而现在,无数“星辰”映在了看门罗汉的瞳孔之中,每一颗“星辰”之中都至少包含着上百道剑气,如一片灿烂星海,也照亮了罗汉震撼的面孔。


    这景象有一种动人心魄的瑰丽,在乡间晴朗的夏夜,人们抬头望去,所看到的应当也是这一片几乎压到眼前的璀璨星穹,每一颗大星都摇摇欲坠,好似随时都要垂落地面。


    但这片“星海”却与之不同——


    它更迷人,更深邃,也携带着前者绝不会有的致命危险。


    每一颗燃烧的星星,都是刺来的无数剑尖。


    ——白芍还在挥剑!


    此时的境况危险至极,看门罗汉却并不慌张,甚至还有空欣赏这片为取自己性命而来的“星穹”,仔细看了一圈,缓缓赞叹道:“真美啊……”


    罗汉垂首道谢:“多谢白施主,让贫僧看到了如此美丽的星空,贫僧不胜感激。”


    “——只可惜,如此美景,只是昙花一现。”


    他弓身重重将禅杖砸向云面:


    “佛光朗照之地,众星退散!”


    以禅杖接触云面之处为中心,滚滚雷光猛地迸溅逸散,如蛛网一般飞速延展,一瞬间便贯穿了每一颗剑气星辰,将它们如珍珠一般颗颗串连起来。


    看门罗汉劈下禅杖,十二金环乱鸣一片:


    “破!!!”


    随着看门罗汉发出这声低喝,千万颗剑气“星辰”同时轰然炸碎开来!


    剑气“星辰”炸碎之后,其中压缩的百道剑气也随之喷涌而出,借爆炸的力量直直冲向看门罗汉面门,要发动最后的袭击,又在堪堪触到罗汉衣襟之时,被雷光尽数捕捉、搅碎湮灭。


    金环每发出一声响,都有无数剑气消失在雷光之下。


    在金环相撞的叮当脆响声中,看门罗汉缓缓收回禅杖。


    剑气“星辰”泡沫般粉碎,隔着纷纷扬扬下落的光雨,他与白芍对视。


    “敢问白施主,现在,贫僧还是在说大话吗?”


    看门罗汉在幼时即开始修行,但与其他的兵修不同,他并不专注于一种固定的兵器,学会一门武器之后,即将它抛掉,转而去学习下一门兵器。


    等到他成为金身罗汉时,早已会使世上的所有兵器,刀枪剑戟、斧钺棍鞭……凡世间所有,无不精通。


    佛陀见此情景,因叹道,半托迦!我有何可以赠给你?你已精通世间所有兵器,可这也正如你什么也不会一般!我有何可以赠给你?


    不若,我便赠给你一根锡杖,你以后化缘不须扣门,用它摇动即可,有缘人听见声响,自会为你布舍。


    自此,看门罗汉便手握禅杖,时时侍立在佛陀身旁;但那禅杖总是用于谦卑的化缘,世人极少看见它将威严降于敌人的头顶。


    而此刻,看门罗汉毫不吝惜地将禅杖的真正威力展示在白芍面前——


    他持着禅杖,慢而坚定地走向白芍,脚下佛光凝聚;每走出一步,手中的禅杖都随之变换一次。


    “剑。”


    罗汉挥出一剑,如一颗彗星划过天际。


    “刀。”


    罗汉劈下一刀,似一束雷霆斩破黑夜。


    “鞭。”


    罗汉甩下一鞭,大地因身上绽开伤痕而哀楚呻。吟。


    “枪。”


    罗汉刺出一枪,枪尖颤动着亡者的惊魂,红缨滴下敌人的鲜血。


    ……


    待走到白芍面前时,他掌中的武器已不知变换了多少次,也不知多少次挥动它,使出完美的一击。


    ——他已在所有兵器上都达到巅峰。


    看门罗汉伸手一抚,禅杖重归原样。


    “白施主,看明白了吗?”他神色平静道。


    “看明白了,谢谢您。”


    白芍轻轻点头,将手中灰剑握得更紧。


    虽在下风,她却不见惊慌,眼眸反而愈发清澈专注,极认真地注视着禅杖的每一次变化、罗汉每一次的挥动兵器,仿佛不是置身于危在旦夕的战场,而是在渴求新知的课堂之上。


    “您比我想象得更加强大,是白芍托大了。”


    白芍始终对自己的实力有充分的了解,也对战局有着精准的把握。


    正如此刻,她清醒地意识到,自己的剑道战胜不了看门罗汉。


    ——至少二十七岁的她,不行。


    他太年长,而年长对修士来说几乎等同着强大。


    何况,看门罗汉手中还持握着佛陀亲赐的法器——恐怕也是世间最适合他的法器。


    而她手中,只有一把普通的铁剑。


    众所周知,兵修的武器极为重要,对剑修而言,一把好剑就像性命一样珍贵;在对战之时,好剑可以在敌人手下硬生生地抢回一条性命,而劣剑,只能使战斗更快地驶入深渊。


    但白芍并不怨怼:


    归根结底,只是她技不如人罢了,这也没什么好不甘痛恨。


    只是……


    白芍留恋地望了谢挚一眼,心中到底还是不舍。


    死并没有什么可怕,但她不想……叫小挚与寿山众人难过。


    白芍默不作声地点燃道宫中的血精海洋,将其缓缓导入手中的灰剑剑身——


    她要做最后的尝试,以性命博取胜利。


    ——白芍将全部注意力都集中在了接下来将要挥出的一剑,只是却没看到,伴随着血精的源源涌入,她手中那柄貌不惊人的灰剑之上,如雏鸟破壳一般,裂开了极细的一道缝,泄出一抹璀璨的金光来。


    见白芍至此境况,仍然如此镇定坦然,看门罗汉心中略有不忍,不禁起了些许惜才之心。


    但是,他仍然要杀掉她。


    这是规则,不会因为惜才便改变,甚至还要因为爱惜她的天才而杀得更坚决。


    ——只不过,在临死之前,他可以为白芍讲解一番她的不足,以此作为对她最后的宽容。


    “白施主,贫僧承认,你将‘一’精进到了极致,剑道已经到了登峰造极的地步,堪称惊世之才,但这并不足以打败贫僧——”


    “你太年轻,经历的太少,太执着于一件事物,眼中所见、心中所想的只有自己刺出的一剑,以至于一叶障目,不能抬眼见世界,极致的纯粹反而成了阻碍你前进的顽石,使你只能在剑中徘徊不前,而贫僧的道是由万合一,是历经千帆,是返璞归真,不是你的一味重复所能战胜的。”


    “须知世界乃是一场永恒的虚幻,你当破执,当无所求而求,无所欲而欲,当将自己在红尘中所见的一切熔铸于剑中,从无穷重新归复到『一』——但这『一』已与最开始的一不同,完全不同,它将是寂静、圆满、智慧的『一』,而不是将剑单纯地拔出来,再刺出去。”


    “你把‘一’写了上万遍,将它炼成完美的一笔,可那也仍然是‘一’,不能改变。”


    结束了这充斥着禅机而十分深奥玄妙的解说,看门罗汉深深地看了若有所思的白芍一眼。


    “……为了这个,你将付出生命的代价。”


    如化缘一般,他执起禅杖。


    但这次,金环的响声却不再是预示有缘人的到来,而是宣告死亡的逼近。


    禅杖在一瞬之间变换无数次,最终归于平淡的「一」,看门罗汉手执禅杖,劈向白芍:


    “万法归一!!!”


    白芍亦挥出了自己蓄力已久的一剑,血精完全包裹住了灰剑的剑身,甚至让它完全变成了浓烈的金色。


    “锵——”


    雷光与剑气淹没了整片天穹,天地之间唯有紫金两色交织奔涌,仿佛万千天马正在驭风奔驰。


    下方的众人什么都无法看清,只闻兵器不断相击发出的彻天清鸣,可怖的震动波及到地面,甚至令他们的骨骼与五脏都一起战栗着抖动起来。


    如此之大的动静……


    修士们脸色煞白地想:


    此刻的天上,不像是两位修士正在战斗,倒更像是两军厮杀,无数个人、无数把兵器正在激烈碰撞一般!


    “谢姑娘……”


    连公输良言也不能再保持镇定,不安地抿了抿唇,将金锏握在手中,反复握紧又松开,极欲冲上去与白芍一同战斗;


    但思及以自己的实力,现在加入战场恐怕只会立毙,除过给白芍平添麻烦之外没有任何作用,又只能颓然地放弃。


    “你说,白芍真的能赢么?”


    并不是她不相信白芍,只是——看门罗汉实在是太强大了……


    黑雾早已在谢挚手中凝聚成长弓,天空中一片混沌,并看不清白芍与看门罗汉的身影。


    不过谢挚也并不须借助目力,她干脆闭上眼睛,以神识不断感知着白芍的位置。


    二人缠斗不休,动作极快,一息之间即能互相使出千万招;


    虽然如此,凭借强大的精神力,谢挚仍能始终以箭尖精准地对准看门罗汉的眉心,随时预备在白芍力不从心之际,将她自罗汉的禅杖之下救走。


    锁定看门罗汉对精神力的消耗相当大,以至于谢挚的嘴唇有些苍白。


    但她的声音却很坚定:


    “……白芍当然会赢。”


    “这是她答应过我的。”


    白芍不会骗她,她对她的许诺,总都会实现。


    倘若……倘若白芍当真遇到什么不测……她也不必再活。


    谢挚忽然精神一振,将箭尖猛地向左一移:


    “他们停下了!”


    ——谁胜谁负??


    最后一声兵器相撞的巨响终于缓缓震荡着消失,而雷光与剑气还尚未消弭,如浓雾一般,遮蔽住了空中一动不动的二人。


    “哈啊……”


    两人离得极近,兵器仍在互相抵压。


    保持着执剑的姿势,白芍胸口起伏,轻轻喘息。


    一抹血迹很快自白芍唇角滑下,但她的眼睛却很清亮。


    “尊者,”她轻轻叫:


    “血。”


    经白芍的提醒,时间才仿佛骤然惊醒过来一般,猛地流动起来,无数道裂纹悄无声息地出现在看门罗汉的僧袍与胸膛上。


    下一刻,僧袍就被绞为碎片,如枯叶一般,飘飘荡荡地翻飞洒落。


    “噗……”


    无数道伤痕一齐喷出血来,将看门罗汉完全变作了一个血人。


    虽然身受重伤,但看门罗汉却气定神闲,并不慌张。


    ——他知道,在方才的较量之中,白芍受的伤比他更重,现在只不过是在强撑罢了。


    “叮当、叮当……”


    如同穿过风铃,看门罗汉抬手,将禅杖上的金环触响。


    原本在金环中跃动不止的雷光,此时竟已熄灭了小半。


    “贫僧禅杖的力量来自于十二金环,而你打破了足足五个,将近半数……”


    看门罗汉看向白芍,眼底的情绪十分复杂——有激赏,有惊艳,有惋惜,有感叹,而更多的,则是浓浓的忌惮与杀意。


    “白施主,你当真是让贫僧……十分惊喜。”


    在方才的对战中,看门罗*汉变化出了无数武器,将万归于一,同时击向白芍;白芍亦毫不示弱,以一排列出万,同时挥出无数剑。


    两人互有胜负,彼此都负伤无数;


    但最终的结果,仍然是看门罗汉略胜一筹。


    但看门罗汉却并高兴不起来——以他的年龄与身份,险胜白芍,几乎称得上是耻辱。


    他手腕施力,将禅杖压向白芍的剑;白芍的剑立刻发出不堪重负的哀鸣,而白芍受到压迫,也跟着喷出一口血来——她受的更多是内伤。


    看门罗汉看着裂纹在灰剑上延展开来。


    他喃喃自语道:“你虽斩破了贫僧的金环,可贫僧也斩断了你的剑,如此看来,也不算丢脸太过。”


    “……唔?”


    看门罗汉忽然怔了怔,面露疑惑之意,微微侧眼,凝神看向白芍的剑。


    ……他分明记得,白芍的剑是把十分平常的灰剑,只不过是被她的血精所包裹,这才看起来仿若一把金剑而已;


    但是现在,随着裂纹渐渐扩大,在那灰胎之下隐约露出的色彩,竟然也是一抹璀璨的金?


    第283章 万一


    “……你的剑,是把金剑?”


    看门罗汉抬眼,不可思议地问。


    白芍闻言也是一怔,不知看门罗汉忽然何出此问,下意识摇头:“不……”


    她可以确信,小挚送给她的这把剑是灰剑。


    “那怎么……?”


    看门罗汉按下心头那股莫名的不安,高高抬起禅杖,剩余的金环中雷光猛地爆发喷涌,马上就要重重击打在已显裂纹的剑身之上:“破!”


    ——管它灰剑还是金剑,只要被他斩断,便都只不过是一块废铜烂铁而已!


    与此同时,白芍也将所有血精灌注到了灰剑之上,预备发出破釜沉舟的最后一击!


    雪白的剑气如花瓣一般在天穹上重叠盛放,而雷霆则携带着阿罗汉的佛光,意欲将其斩得粉碎!


    “锵——”


    灰剑的剑尖应声而断,飞旋着扎入地面。


    武器毁坏,白芍当即受到严重反噬,再次吐血,被击飞数十丈。


    “哈啊……”


    看门罗汉站在原地大口喘息,身子微不可察地晃了晃,多亏及时用禅杖撑住身体,这才没有站立不稳栽倒在地。


    心有余悸的冷汗自颊边滚落,在剧烈的心跳声中,看门罗汉低头去看,赫然看见自己的胸膛前后透亮,被轰开了一个血淋淋的大洞。


    在方才的最后对决之中,他斩断了白芍的剑,却也被白芍的剑气击穿了胸腹。


    但好在,这具身体只是一具法身投影,并不是他真正的肉身,除非被一瞬间击得粉碎,哪怕是受了致命伤,亦你行动自如。


    简单确认了自己的伤势之后,看门罗汉迈步,一息之间便来到了白芍的身边。


    “白施主,我得承认,方才你挥出的真是可怕的一剑,连我,世尊最强大的战士之一,也不能不为之心惊。”


    他失去了所有温和与耐心,已经不再微笑抑或表露出谦逊,居高临下地冷冷俯视着倒在地上的白芍。


    这阿罗汉失去了往日警觉威武的形象,破碎的僧袍也掩不住浑身的伤口,胸前破了一个大洞,脸庞上的剑伤过深,甚至露出了白森森的骨骼,此刻背光而立,浓重的阴影更模糊了他的表情,让他看起来比起一位仁智的佛弟子,倒更像一个自地狱爬出来的恶鬼。


    “咳咳……”


    鲜血沾满了白芍的衣襟与下颌,白芍唇角溢出血来,手中紧握着断剑,试图挣扎着起身,但过重的内伤却让她无法继续战斗。


    看门罗汉看着白芍动作,柔缓地道:“作为对手,我尊敬你;”继而语气转厉:“但倘若放你继续成长下去,他日,你或许会成为世尊的大敌。”


    这样的事情,哪怕只是一丝可能,他也绝不容许。


    “阿弥陀佛……受死罢。”


    看门罗汉面无表情地缓缓举起手中禅杖,对准白芍的头颅挥下去。


    “白施主往生之后,贫僧会亲自为您超度诵经的。”


    自他身后,掀起了一片咆哮的海洋,漆黑的浪花正在其中奔腾翻滚;


    定睛看去才能发现,那根本不是水,而是最纯粹的雷霆所汇聚成的一片雷海!


    这一击若中,必能使白芍灰飞烟灭!


    下方的谢挚丝毫不敢放松,用神识紧紧锁定着风暴中的二人,手中长弓挽如满月,本已将要射出箭矢,不知为何,却硬生生地逼迫自己停下。


    为了在关键时刻一箭射杀看门罗汉,保全白芍的性命,谢挚将精神力调动到了极致;


    在神识的笼罩下,白芍与看门罗汉身处的那一片区域,远比她用肉眼观看更加清晰,谢挚甚至能“看”到风与气流的变化。


    而此时,她敏锐地感觉到,有一股力量正在白芍身边飞速地壮大,每一息过去都能膨胀数百倍不止。


    而这股力量,她还莫名地……隐隐熟悉……?


    “轰——”


    禅杖携着破竹之势当头劈下,在巨响之中,看门罗汉仔细辨认出细微的断裂声。


    ——大约是白芍骨骼尽碎的声响,他想。


    满意之色尚未来得及跃上罗汉的眉梢,紧接着他便察觉到了什么,将眉头皱得更紧。


    不……


    不对劲……


    白芍还活着!


    不仅如此,她还以断剑接住了他的禅杖!


    金光在灰剑开裂的剑身上流淌出来,白芍握紧被鲜血浸染的剑柄,不顾伤势,强行抵挡住了罗汉的攻击。


    灰铁块块剥落,露出底下潜藏的真实质地——


    是一抹难以用言语描述形容的金色。


    不同于金子的华贵色彩,这金色更像是从太阳中径直剪下的一截最炽热纯粹的明亮日光,仿佛有生命一般,还在烈烈舞动、吞吐呼吸。


    灰剑之下,竟隐藏着一把金色的断剑,被看门斩断之后,这才真正地暴露于世间!


    “……金剑?”


    被刻意遗忘的久远记忆翻滚上来,隐约的似曾相识之感更让看门罗汉心惊胆寒。


    他下意识地倒退了一步,心在克制不住地发颤。


    在千年前的正音之战中,看门罗汉曾亲眼目睹过摇光大帝战斗时的风姿;神帝仅仅是漫不经心的随意挥下一剑而已,他的无数前辈便为之丧命。


    而姬宴雪的剑,正如白芍此刻手中所持的剑一般,都是金剑。


    看门罗汉在这把被斩断的金剑上捕捉到了一抹熟悉的感觉——


    他可以确信,这是神族的剑!


    虽然是把断剑,但它所散发着的恐怖气息却丝毫不比姬宴雪的神剑弱,甚至还要隐隐更胜一筹!


    ——白芍绝不能驾驭它,它真正的主人是谁?!


    一个女人毫无征兆地出现在白芍的识海中,姿态放松随意,含笑同她对视。


    白芍在她碧绿的眼眸中看到自己的倒影,摆出防御的姿势,下意识脱口而出:“摇光大帝……?”


    神族乃是高挑美貌的金发女性,这是五州人所皆知;


    而东夷离昆仑神山太过遥远,以至于东夷人对神族并不了解,即便是白芍,也只听过姬宴雪的名姓而已。


    “摇光大帝?这是现在的神族君主么?”


    女人感兴趣地笑了笑,“不……我不是她。论起来,我应当算是她的长辈。”


    “敢问您是……?”白芍定定神,谨慎地发问。


    当今之世,还有谁能自称是摇光大帝的长辈?


    “你可以叫我太一。”


    女人扫过白芍手中所握的断剑,目光中隐约露出一抹感慨之意。


    “这把剑,曾是我生前的佩剑,可惜后来在神战中折断了。”


    没等白芍在震撼中回过神来,她便很快地继续说下去:


    “你和小挚将识海连在一起了?若非如此,我也不能进入你的识海之中……嗯,你的修为不错,天资也很好……五州真是代代出英才。”


    一瞬间之内,太一便将白芍的修为探了个完全,赞赏地道。


    白芍不明白,为什么这位声名赫赫的远古真神会忽然出现在自己的识海里,并言称自己这把断剑曾是她的佩剑;


    听她言语,此事竟似还与小挚有关……


    她呆了半晌,也想不出什么所以然,最终觉得还是物归原主比较好,双手捧起断剑,想将它交还给太一神:“晚辈不知——”


    “不,不必还,”太一神笑着制止了她,“我早已死去了,这只不过是我残存在经文里的一抹意识而已,何必再要剑?你既然得到它,便是你的机缘,收着即可,无须多言。”


    “不过,还有些事情我要告诉你,我这把剑,与别的剑不同——”


    女人顿了一下,似乎在思考应当怎样向白芍解释。


    “它是一柄……活着的剑。”


    “活着的剑?”


    白芍想了想,试探着问:“您是说,它有剑灵么?”


    这也并不意外,举凡世间名剑,大都有属于自己的剑灵;


    如著名的妖刀刈鹿,其刀灵甚至能够化身成为一个女人,时时庇护在主人身侧。


    “不,它并没有剑灵。”


    太一神摇头,语焉不详地告诫道:


    “但它很危险……你要多加小心,最好不要离开小挚身边,我在小挚的识海中,还可镇压它一二。”


    太一神神色郑重,绝不是在同她玩笑,白芍也心中一凛:“晚辈谨记在心。”


    说完之后,太一神又恢复了那种随意自然的态度,饶有兴致地打量着白芍的识海。


    与谢挚不同,白芍的识海并不浩瀚无边,大约只如一个房子大小,但是极其洁净纯粹,像水晶一般晶莹剔透,一尘不染;


    即便是一位潜修千年的阿罗汉,其精神力的纯度恐怕也比不上她。


    由此也可以窥见白芍的为人与品性,太一神心中满意,转过身来,笑道;


    “你听到方才那罗汉怎样评价你了么?他说得其实不错——你的剑练得很好,只是缺乏一些生命的体验。”


    “再过一段时间,等你几十岁、几百岁乃至几千岁,经历了世间的历练之后,你的剑道才能达到真正的圆满。”


    “……”


    白芍垂眼沉思,她感到仿佛受到了触动与启发,又有些似懂非懂,分明已经摸到进步的门障,却不得推开,只得在原地焦灼地徘徊。


    “您的教诲我记住了,但是白芍愚钝……现在还不大明白,还望您指点。”


    “且抬头来看。”


    太一神抬手,指尖化出一颗种子。


    “这是『一』。”


    那枚种子开始发芽生长,无数枝叶如日光一般喷薄而出,在一瞬间长成了一株参天大树。


    太一神笑着看了白芍一眼:“这是你的剑道。”


    繁茂的枝叶重新缩入种皮,开始了第二次生长。


    这一次,它长得并不快,向四面八方缓缓伸展着叶片;白芍惊异地看到,在那鲜嫩翠绿的树叶上,每一片都托举着一个正在演化发展的小世界。


    “这是『万』,也即是那个罗汉的道。”


    说到这里,太一神又笑了一下。


    她望向手中的小树,神族与生俱来的骄傲自眉眼之中表露出来,丝毫不掩饰对看门罗汉的不屑。


    “不过,他所谓的『万』,远远不及我的『万』,与我乃是天壤之别。”


    树木仍在生长,叶片上的小世界由初生到繁荣,再由鼎盛到寂灭;而与此同时,举起它们的绿叶也渐渐化作金黄,最后卷曲着纷纷落下——它枯萎并且衰老了。


    小树彻底融化,消散在空气中。


    “嗒”的一声,褐色的种子重新落在太一神掌心。


    “这还是『一』,它看起来与之前一模一样;”女人循循善诱道,“——但是,它真的还与之前一样吗?”


    “不……”


    “不一样了……已经完全不同……”


    白芍定定地盯着那颗种子,失神地喃喃,心中不断闪现着它由发芽到归于原样的全过程;


    她记起了自己怎样练剑,怎样重复着上一次的惯性与轨迹,成千上万次地刺出剑去,她记起自己怎样将剑打磨到速度的极致,甚至于肉眼所追寻不见。


    但现在,她真切地意识到了自己的不足。


    太一神知道白芍已有所悟,眼中的赞赏之色更浓。


    她伸出两指,将那颗种子按在白芍的眉间。


    “现在,重新挥剑;这次只须一剑。”


    白芍应声而动,依循太一神的教导,在心中拟出一颗不断枯荣盛衰的小树,由「一」衍生出「万」,再由「万」融归于一个崭新的「一」。


    她挥动手中的断剑,一股前所未有的力量猛地爆发了出来,照亮了整片天穹——


    “……那是什么?!”


    看门罗汉心中又惊又惧,方才他发现白芍的剑被斩断之后露出了真容,竟是把金剑,在过去记忆的影响下,本能地后退了一步。


    而就在这一退之间,身受重伤的白芍忽然动了起来!


    她挥动了断剑!


    “唔。”


    莲台上,佛陀微微睁开眼,望向下方双目紧闭、满脸淌汗的看门罗汉。他的法身投影此刻正在试炼中与白芍激战。


    佛陀笑道:“半托迦败了。”


    “轰!”


    看门罗汉化出无数武器,却统统在白芍的剑下如沙堆一般坍塌毁灭。


    “这不可能……不可能……”


    看门罗汉怎样也想不通,为什么在短短几刻之间,白芍的剑道提升了如此之多,竟似在对战中顿悟突破,跨入了新的境界。


    她分明只挥出了一剑,但这一剑,乃是不可阻挡的一剑!


    “尊者,我要告诉您一件事——”


    金光灿烂的金剑抵在了禅杖之上,在战栗之中,看门罗汉几乎恍惚地以为自己重又回到了正音之战的战场上,将要死在摇光大帝的剑下;


    但定睛看去,凝视着他的却并非那双令他终生难忘的傲慢碧眸,而是清澈澄净的柔和双眼。


    白芍……


    金环中的雷光如烛火一般渐次熄灭,禅杖断裂如麦秆,看门罗汉眼睁睁地看着断剑朝自己斩下,却无法抵抗。


    “您想见我的三剑,恐怕是办不到了。”


    “从今以后,白芍败敌,只须一剑。”


    白芍收剑,跃下云端。


    在她身后,看门罗汉的法身轰然碎裂。


    “……啊!”


    坐在蒲团上的看门罗汉浑身一颤,大喊了一声,险些跌倒在地,又被一股柔和的力量稳稳地扶住。


    “半托迦,战果如何?”上方的佛陀温和地询问。


    “……”


    不顾满身的冷汗,看门罗汉翻到佛陀面前跪下,深深地垂下头去,惭愧至极,几乎匍匐;心脏咚咚狂跳,他的身体仍然在控制不住地颤抖。


    “望世尊宽恕弟子的无能……”


    “我……我败了……”


    他痛苦地说,每一个字都像利剑一般割着他的心。


    “无妨,半托迦,不必过于责难自己,这不是你的错。”


    对这结果,佛陀并不意外,毫不恼怒地宽恕了罗汉的失利。


    “与你战斗的是谁?你有留心那个孩子么?”他更关心的是这个。


    “嗯,嗯……”


    看门罗汉还沉浸在方才的失败中走不出来,他勉强集中精神,逼迫自己将注意力放在佛陀的问话上:


    “回世尊,弟子有留心她,不过此次与我对战的并不是她,而是她的身边人,那个带剑的女子。”


    “她就是那个……近年来声名鹊起的寿山白芍。”


    “是么?”


    佛陀不置可否,“那么,你觉得她怎么样,半托迦?是徒有虚名,还是确有不俗?”


    “她……她很强……纯以剑道而论,几乎已经追上、甚至超过了弟子。”


    看门罗汉心有余悸地回忆:“天资更是可怕,一想到她今年才不过二十几岁,弟子就不免心惊胆战;而她那把断剑,更疑似是神族的器物……”


    停顿了片刻,他仰起脸来,坚定地请求:“世尊,倘若白芍不能为我所用,望您能及时将她斩杀。”


    白芍不到三十岁便已至斩己大圆满,只要不出意外,放任她继续成长下去,她成为仙人几乎是一种必然,甚至有向仙王进发的可能。


    而东夷不需要第二位仙王,尤其白芍还不是佛门弟子。


    “半托迦,你辛苦了,对此,我很感谢。”


    佛陀微笑道:“但你是不是忘记了,我希望你能多留心的人是谢挚,而不是白芍?”


    看门罗汉呆在原地:“世尊……”


    他脊背发凉,终于意识到自己过于沉浸与白芍的战斗,以至于忽略了真正的任务;


    现在回忆起来,他甚至记不起谢挚的面孔。


    “弟子知错,求您宽恕!”看门罗汉惊慌失色,重重叩首。


    自看门罗汉身后响起一道柔润的声音:“不必如此,半托迦,世尊并没有责怪你。”


    这是……


    这道声音有些陌生,注茶半托迦回忆了一下,心中才浮现出一个名字。


    ——是他?十八罗汉之中最神秘的……


    佛陀移目看向来人,朝他颔首。


    “罗怙罗,你来了。”


    “是的,世尊,弟子在沉思中聆听到了您的命令,故而匆匆赶来。”


    这是一个容貌十分清秀的青年,圆如满月的面庞上有一双明亮而善思的眼睛,总是在低垂,好似无时无刻都在思索着什么。


    沉思罗汉,罗怙罗,密行第一,佛陀十大弟子中的一个。


    他也是试炼第四关的坐镇者,考察念力。


    “世尊,敢问您有什么教导,罗怙罗必将全部的遵从与忠诚奉献给您。”沉思罗汉恭敬地行礼。


    “并无什么教导,罗怙罗,对你,我向来都很放心……”


    佛陀前倾了身体,“只有一件事,我要拜托你。”


    “与谢挚对战的时候,不要输得太快,那孩子擅长念力正如花朵擅长吐蜜,丝毫不逊于你。”


    第284章 三错


    战斗尚未开始,佛陀却已预告了沉思罗汉的失败。


    虽然如此,沉思罗汉却没有任何被怀疑实力的不快,语气仍旧柔和恭顺,无一丝波澜。


    “是,世尊,罗怙罗谨遵您的法旨,必定会竭尽全力,不敢有丝毫怠慢。”。


    白芍跃下云端,落到地面。


    “白芍!”


    谢挚当即扔下弓箭奔过去,急切地察看她伤势如何:“你怎么样了?”


    待看清白芍的面庞,她的声音一下子小下去,“啊……”


    她从未见白芍受过这样重的伤,衣襟下颌上都满是血,往常挺拔的身形头一次显示出脆弱,几乎都有些站立不稳。


    谢挚捏住白芍的手腕简单一探:道宫空荡,连血精海都被消耗干净了。


    偏偏这人好像不知道自己到底受了多重的伤一般,纵使自己脸色苍白,却还在专注地凝视着她,温柔地冲她微笑。


    “小挚,看门罗汉已败,我回来了。”


    “……”


    谢挚不言语,只深深地吸了一口气。


    她低头取出小鼎,将里面的所有奇珍异宝全都取出来,在面前堆成一座流光溢彩的小山,从中拣出效力最佳的伤药喂到白芍嘴边,语气生硬,半命令式地道:“快吃。”


    即便这时,她也依旧没有和白芍对视,仍旧垂着脸。


    “……小挚?”


    白芍茫然地眨了眨眼,没有吞下伤药——即便是在感情上笨拙如她,也能意识到谢挚现在有些不对劲。


    她不明白,为什么自己取得了来之不易的胜利,小挚却看起来并无喜色,反而还有些不高兴似的。


    “是我哪里惹你生气了么?”


    白芍心感慌张,忙握住谢挚举在自己面前的手腕,试图让她抬头,好看清她的神情,以此分辨她此刻的情绪:“不要不开心,好不好?若我做错了什么,你只管告诉我,我一定——”


    她对上了一双含泪的眼睛。


    谢挚终于再也克制不住情绪,紧紧地抱住白芍,埋首在她肩头,哽咽道:“骗子……”


    “你骗我……你答应我不会受伤的……”


    谢挚之前也受过不知多少伤,甚至有许多次将近丧命,可她却没想到,那些**上的伤痛,全然比不上她看到白芍重伤时的心疼。


    湿意在肩头散开,白芍先是愣了一下,下意识扶住谢挚的腰。


    听着谢挚带着哭腔的低诉,白芍后知后觉地意识到小挚并不是在生她的气,提起的心这才放下,眉眼缓缓舒展开来。


    “小挚……”


    方才的的紧张与担忧荡然无存,只有一股温情水一般地在她心头溢散轻漾。


    小挚在担心她,因为她受伤而伤心落泪,这个认知让白芍心里暖洋洋的,极受触动,既欲将谢挚扣紧在怀中,又欲安慰她,一下下温柔啄吻去她的眼泪。


    白芍情不自禁地轻轻抚摸着谢挚的头发与后背,安抚还在抽泣的恋人,柔声认错:“对不起,是我的错……”


    “……错在哪里了?”


    听到这话,谢挚终于抬起了一点脸,露出一双湿漉漉的眼睛,瞧着白芍。


    她声音还有些忍眼泪带来的哑,理智回归之后,心里已经开始为自己方才的落泪感到难为情,但又实在舍不得离开白芍的怀抱,只好装作意识不到心中逐渐扩大的羞窘。


    “白芍有三错,要请你一一责罚。”


    白芍伸手,带着自责与怜惜,用指腹将谢挚颊上的泪小心翼翼地轻轻拭去。


    “其一,乃是修为低微,与看门罗汉对战,而不能立胜。”


    “其二,乃是违背承诺,明明之前答应你尽量不受伤,却还如此狼狈。”


    白芍轻叹一声,将谢挚拥住。


    她的声音像微风一般拂在谢挚耳边:


    “……最后一错,也是最该罚的一大过错,是我无论如何,都不该叫你难过。”


    女人并不会说什么哄人开心的甜言蜜语,但说出的字字句句都极诚恳,闻者哪怕是铁石心肠,也不能不为之动容。


    “我是要罚你的……”


    谢挚听得眼眶又有些酸,为不叫自己的眼泪又掉下来,也为了回应白芍,张口轻轻咬在白芍颈侧。


    她听到白芍的闷哼,却没有推开她,反而将她抱得更紧了一些。


    像是无声的允许,也像是一种没有尽头的纵容。


    咬完之后,谢挚重新抬起头来。


    “……罚完了。”


    “这下,长记性了吗?”


    她羞得厉害,还要强撑着声势,努力绷着脸。


    白芍摸了摸脖颈上的一点印记,点点头,即便极力想严肃,但甜意还是自心间漫到了唇角,忍不住甜蜜地微笑:“记住了,白芍绝不敢忘。”


    对着白芍,谢挚怎么舍得真的用力下口,比起啃咬,那更像是一个带着轻咬的吻。


    白芍抚着脖颈,心中又痒又烫,丝毫不舍得将目光从谢挚身上移开。


    她知道,小挚总是心软的。


    “傻子……”


    谢挚看白芍傻乎乎的模样,分明是被自己欺负着咬了一口,还眼底泛亮,满心欢喜,只得轻叹,叹完自己也忍不住跟着抿唇笑。


    “快服下吧,”她将伤药重新送到白芍唇边,看着她咽下,这次语气柔软了许多,“下次,再不要如这次一般以命相搏,明明你知道,我就在下面举着弓的……你不爱惜自己,难道都不想想我么?”


    她和白芍图的不是一时,而是来日,为此,她们都要好好的才好。


    “咳咳……”


    身后的公输良言大声咳嗽了一声,刻意提醒自己的到来,两人闻声连忙分开,都有些不自然的羞涩。


    早在白芍战胜看门罗汉时,公输良言便跟着谢挚奔了过来,思及她二人乃是恋人,此刻必有些私话要说,故而并未靠近,而是贴心地立在不远处,默默地等待谢挚结束。


    谁知她等了又等,还是不见白芍谢挚分开,这才终于忍耐不住走了过来。


    公输良言看了看白芍的伤势,虽然甚重,但谢挚从梅先生处拿的宝药实在效力惊人,不过几刻,便已好了七八成。


    还眼尖地瞧见了白芍颈间的一点痕迹,眼神颇为复杂地在白芍和谢挚间转了一圈——


    以名捕的锐利眼光,公输良言自然一眼就能认出那是什么。


    真看不出,谢姑娘明明看起来如此端方,原来私底下如此……呃……不羁……白芍怎么也不拒绝呢?


    不过,热恋中的爱侣,也不是不能理解。只是——


    “白芍……”


    公输良言拍拍白芍的肩膀,想让她或多或少遮一下,话到嘴边,却又说不出。


    “嗯?公输大人有话对我说么?”


    白芍等了片刻,仍然等不到她的问题,面露疑问,目光澄澈地回视回去。


    东夷人本就肤白,白芍更是尤其如此,颈子上一点粉红的印记因而看起来格外明显,偏偏还若无其事,没有一点遮挡的意思,好像根本没有察觉哪里不对。


    “……没事,没事。”


    公输良言在她清澈的眼神中败下阵去,无话可说,只能尴尬地摇头。


    她不禁由衷佩服谢挚,和白芍这样,在某些方面干净懵懂如白纸的人在一起,想必一定费了很大功夫。


    “……?”


    白芍有点困惑,不知道为什么公输良言明明看起来有话对自己说,结果却又忽然不说了。


    她想了想,不大明白,干脆也不去管,拉住谢挚,跟她分享自己方才的经历。


    “小挚,你看——”


    白芍抽出断剑,它仍然是纯粹的金色,只是比斩碎罗汉法身时黯淡了不少,像是暂时蛰伏了下去,在积蓄新的能量。


    “这是?”


    谢挚没能立马认出这把剑,如同脱胎换骨一般,它已经变得与之前那柄灰剑完全不同了。


    她接过断剑,仔细地端详了一下,这才从剑柄上辨认出来它的原身,还有些不敢相信,惊异道:“……这是我送给你的那柄剑么?”


    “正是。”白芍点头。


    “它被看门罗汉打断了?怎么还变颜色了呢?没想到,它这样脆……”


    谢挚拿着断剑,一面把玩,一面观察。


    失去了灰色的外壳之后,这剑变薄了许多,拿在手里几若无物,更像是拈着一束凝结的光,剑身上没有一丝花纹雕饰,只是极其纯粹的金色,瑰丽而又夺目。


    在神族宫殿的留音壁上,她曾看过太一神挥剑斩龙时的风姿,此刻这断剑握在她手中,谢挚真有些恍惚,这把残缺的金剑,与那万年前势不可挡的一剑,真的是同一把么?


    谢挚用指腹摸了摸剑的断面,却不像是新近才断裂的,有一层光滑柔润的包浆,像人受伤之后结出的陈旧瘢痕。


    “似乎,不是变色……”


    白芍回忆着战斗当时的场景,“而是一层灰壳被击碎了……看门罗汉将剑打出了裂纹,之后便有金光从中泄露出来。”


    “比起变色,更像是这金剑才是它的原身。”


    “我与看门罗汉对战的最后关头,忽然有一个女人出现在了我的识海之中,声称这把剑曾是她的佩剑,还指点了我的剑道,让我突破到了新的境界,从而得以战胜看门罗汉。”


    “她说,我可以叫她……”


    白芍犹豫了一下,尽管知道此事实在离奇,说出来恐怕很难有人相信,但还是慢慢道:


    “……太一。”


    谢挚一愣,抬眼看向白芍。


    “小挚,你认识太一神么?我听太一神说,因为你我识海相连,她才能进入我的识海……她还知道你的名字。”


    就仿佛,太一神和小挚很熟识似的。白芍有些在意这一点。


    “……”


    谢挚并未立即回答,手指无意识地抚摸着剑面,试探道:“……太一神还对你说了什么?”


    她还没有准备好将过往和盘托出……


    至少不是现在,在这危机重重的佛陀试炼之中。


    白芍如实作答:“她还说,这把断剑很危险,是一柄活着的剑,要我不要离开你身边,这样她还能稍作镇压。”


    “活着的剑?”


    谢挚重复了一遍——真是奇怪的说法。


    为什么太一神不直接说有剑灵呢?还是说,她另有他指?


    谢挚尝试着用神识与断剑交流,唤出它的剑灵,却一无所获。


    断剑仍然沉默地躺在她手中,如同一柄凡剑,可谢挚却知道,那只是它的伪装。


    如果它是“活着”的话,那么恐怕,连之前那层灰剑的外表,也是它自己造出来用来掩护自己的手段罢了……


    不过,她也是时候该渐渐告诉白芍一些事了,否则要是一次性全部倾吐,白芍如何能够承受?


    谢挚轻轻叹了一口气,放下断剑,向白芍坦白道:


    “我与太一神,的确略有渊源,算来应有半师之谊,在我识海中存着太一神的半部经文,其内蕴有她的一缕未灭的意识……”


    “之前我……与你沟通了识海,因而太一神的意识才能顺着我的识海进入你的识海……大概就是这样。”


    得到了谢挚的解释,白芍十分高兴地弯起眼睛。


    比起得知谢挚竟有真神经文的震惊,她更开心的是,小挚没有隐瞒自己,而是向自己说了真话。


    这是不是说明,小挚对她的信任更多了一点、更依赖她一点了呢?


    “原来是这样,小挚,多谢你告诉我,我很开心。”


    末了又想起来什么,有些不好意思地道:“我刚开始还以为太一神是摇光大帝,原来不是。”


    谢挚也忍不住*笑了,这两人虽然都是金发碧眸,也都持金剑,但身上的风度气质和给人的感觉可是完全不同,“等你见到摇光大帝,就知道她们有多么不像了。”


    “诶,奇怪,第四关怎么还没开启?”


    算算时间,已经过去了好几刻钟,上次的看门罗汉也没有来得这么慢。


    疑惑在谢挚心中升起,她望向天边,并无新罗汉降临的五彩佛光。


    再举目望向不远处幸存下的数十修士,谢挚的身体却忽然僵住了。


    “或许是有什么事耽搁了吧?”白芍猜测。


    “不……”


    谢挚没有回头,低低地否定了她。


    她将手中的断剑飞快地塞到白芍手里,要她握住。


    白芍不解,“怎么了,小挚?”


    顺着谢挚的目光望去,她的声音也戛然而止。


    还活着的修士们神情呆滞,坐在地上一动不动,俨然如木偶一般死寂。


    白芍在其中还看见了一个成名已久的大能者,他乃是一大宗门的长老,实力惊人,硬是通过三关,撑到了现在。


    感觉到了白芍的目光,男人缓缓地转过头来,朝她微笑。


    一溜涎水从这体面威严的男子嘴角滑落。


    “……他们遭到了神识攻击,识海碎裂,现在已经变成痴傻的废人了。”谢挚面露不忍。


    只有佛子觉知还保持着清醒,但他的境况也不大好,正在盘腿端坐,口中不断快速地念着经文,浑身佛光蒸腾,正在极力抵御什么。


    谢挚忽然意识到了不妙:“……等等,公输大人呢?!”


    公输良言在谢挚与白芍说话时,向来会很自觉地背过身去,站到离她们稍远一点的地方,谢挚她们也习惯了她的默契,因而才没有立即意识到,不知自何时起,公输良言就失去了声息。


    不同与肉身受伤,识海一旦被毁便不可逆,而公输良言在她们三人中相对实力最弱,若她这时候不见,那……


    谢挚心中大惊,不能再想下去,急忙搜寻公输良言的身影,所幸在那群变傻的修士前面及时找到了女人的身影。


    高高跳起的心终于落回原地,谢挚不敢耽搁,立即与白芍赶到公输良言身边。


    “公输大人!你怎么忽然到这来了,快回来,有危险……”


    公输良言缓缓转过头,望向谢挚。


    在那熟悉的面容上,放出陌生的眼神来。


    她伸出食指指向自己,以一种谢挚从未听过的柔润语气问道:


    “敢问施主,您是在找她吗?”


    第285章 沉思罗汉


    “……”


    危机感在脊背上炸开,凉意席卷全身,谢挚的心脏急跳起来。


    ——眼前这人,不是公输良言!


    更准确地来说,这确是公输良言的面容身体无疑,但“她”的神情举止却分外陌生,绝不会出现在真正的公输良言身上,仿佛肉身里钻进了另一个灵魂一般,看起来极为违和诡异。


    是夺舍么?还是别的什么她不知道的手段?……


    谢挚一瞬间进入战斗状态,绷紧身体,将黑雾长刀的刀锋对准了“公输良言”。


    “你是谁!真正的公输大人呢?”


    能在她与白芍毫无察觉的情况下,无声无息地破坏众修士的识海,甚至还疑似夺取了公输良言的身体控制权,此人一定实力强大,而且相当危险。


    若她没有猜错,他应该就是……最后一关的镇守者——


    第四位罗汉。


    与之前的三个罗汉不同,他的首次现身不是在云端上,而是直接进入了战场,以实际行动宣布了第四关的开始。


    谢挚方才还在奇怪,为什么第四关开始得如此缓慢;


    原来,并不是罗汉迟到,而是第四关早已在众人毫无戒备之时,便悄然开启了。


    这简直无耻……哪怕是最残酷的试炼,也绝无这种规矩!


    余光扫视到后面那些已经痴傻的修士,谢挚心中愈发惊怒——


    与她们同入试炼的生灵足有数万,谁知四轮一次更比一次残酷的杀戮下来,其余生灵死如落雨,现下竟只剩下了她、白芍、佛子觉知与公输良言四人而已!


    这都是出自佛陀的授意么?佛陀究竟想做什么?!


    他或许……他或许根本就不想将大道气运拱手送人,这只是一个道貌岸然的幌子,以试炼之名,行屠杀之实,为龙族的回归五州提前扫清障碍罢了……!


    种种猜测在心头盘旋,盯着面前的“公输良言”,谢挚沉下声线,面色愈冷。


    “随意强占他人身体,取人性命如斩麦草,难道这就是佛门弟子的风范么?”


    下一句话,由谢挚与小莲花一同叱出:


    “不管你是谁,都给我出来!”


    万千无形的神识如针线一般刺出,涌向“公输良言”的头颅,又在即将接触到她的面门时纷纷枯萎,软软地落了下去;


    而“公输良言”始终镇定自若地微笑着站在原地,连眼睛也不曾眨动。


    “施主何必多此一举呢?”


    “公输良言”双手合十,俨然一位持戒已久的高僧,“您若想让贫僧离开,贫僧离开就是了。”


    谢挚并不相信他会轻易离开公输良言的身体,放弃这个现成的人质,逼迫她与白芍束手束脚不能攻击;


    但出乎她的意料,说完之后,罗汉竟遵守承诺,真的干脆利落地放过了公输良言。


    罗汉的神识甫一离开,公输良言便如沙袋一般软软地栽倒在地,陷入了昏迷。


    “公输大人!”


    谢挚忙过去搀起公输良言,检查她的识海与身体;


    一旁的白芍则默契拔剑,保护在谢挚身侧,为她们警戒着罗汉可能发起的突然袭击。


    “怎么样,小挚?公输大人还好么?”白芍不掩忧心。


    “还好,不用担心……”


    识海极其脆弱,稍经损坏便会成为废人,再也无法保持神智清醒;


    但所幸,谢挚仔细探了一遍公输良言的识海,发现她的情况还算不错,并未受什么真正严重的伤害,只是识海中的神识完全被抽空了,这才陷入了昏迷之中。


    不同于**上的疲乏,等公输良言醒来之后,她会感到一种脑力用尽的极度困倦,这也正是神识被一次性抽空留下的后遗症,需要休养一段时间才能逐渐恢复。


    但这比起那些沦为废人的其余修士,已算很好了。


    确定公输良言并无大碍之后,谢挚松了一口气,轻轻放下公输良言。


    归根结底,谢挚并未真正无情之人,哪怕因潜渊之变而性情大改,比之以往多疑心硬许多,但骨子里的重情却是不能改变,与公输良言相处的这些时日里,她固然利用与试探有之,但亦非毫无真情——她是希望公输良言平安的。


    “尊者既已离开,又何不现身?”


    谢挚将还在昏迷不醒的公输良言交给白芍保护照看,自己则握紧手中长刀,不动声色地放出神识,搜寻罗汉的身影。


    找寻半晌仍然无果,就在心中的焦躁不安愈来愈盛之时,谢挚听到了一声轻笑。


    自日光投下的阴影里,闪出一个年轻清秀的僧人来。


    他面庞白净,额头饱满,嗓音轻柔温静,仿佛恭敬而不敢直视人似的,微微垂着眼睛与面庞,好似置身于此处,又好像存在于所有空间。


    “回施主,贫僧一直都在你眼前。”


    谢挚心头一惊,不知他为何会忽然出现——


    明明她方才才用神识扫视过那片区域,并没有一个活物!


    难不成,他是在她神识扫过之后的极短一瞬,突然现身的么?


    心中的惊疑尚未解开,谢挚却忽然手背剧痛,如同被重锤猛击,本能地低低地痛呼出声:“啊……!”


    黑雾长刀随之而散,她吃痛地抬手去看,只见右手的指骨已被击得寸寸断裂。


    “小挚!”


    白芍见谢挚受伤,当即大惊,要持剑奔过来护卫她的安全,又被谢挚抬手止住:“别过来!”


    “白芍,你留在原地,保护好公输大人即可……”


    这里太危险,何况白芍身上的伤还未好全,还要照看公输良言……


    “至于我,你不必管。”


    白芍紧紧地盯着她,眼中满是心疼担忧与不赞同,立在原地一动不动,以沉默表达自己的抗拒,但却无法不听她的话。


    她挣扎道:“小挚……”


    “相信我,好不好?就如我信你那般。”


    谢挚柔声宽慰白芍,“这是我的战斗……我会赢的。”


    白芍的专长在于剑道,至于神识,则并不特别突出;


    而神识,却正是她所擅长的领域。


    念力关之于她,正如兵器关之于白芍,是避无可避的挑战。


    喝止了白芍之后,谢挚这才仔细观察了一下自己的伤势,她的右手已经完全失去了知觉。


    “这是……”


    一股熟悉感顿时涌上心头——谢挚认出了这个招数。


    不等她震惊地叫出声,罗汉便接过了她的话,微笑道:


    “吞象拳。”


    公输良言的吞象拳承自上古,可将敌人的骨骼击为粉末,但此刻,却被这个年轻的罗汉无比娴熟地使了出来!


    奇怪,他是从哪里学会的吞象拳?!


    “施主恕罪,贫僧还不曾介绍自己。”


    仿佛看不到谢挚惊诧戒备的眼神一般,他坦然地继续道:


    “贫僧名叫罗怙罗,因在月食之时出世,故而取名自一颗能蔽日月的星辰,乃是佛陀十大弟子之一,以密行出名。”


    “贫僧在沉思中悟通一切趋凡脱俗,在沉思中知人所不知,在行功时行人所不能行,贫僧的沉思,就是获取智慧与行动。”


    他终于抬起眼睛,与谢挚短暂地对视了一刻;


    他有极乌黑深邃的一双眼,直视它时,甚至有一股仿佛灵魂被摄入其中的眩晕感。


    “因此,世人也叫贫僧,沉思罗汉。”


    沉思罗汉意有所指地望了一眼谢挚受伤的右手,“如您所见,第四关考察念力,除此之外的手段,一概不能使用。”


    “自然,其中也包括您的剑,望您海涵。”


    “……”


    谢挚默不作声地吞下伤药,快速修复着受伤的右手。


    “我明白了。”


    手掌很快重归原样,谢挚活动了一下手腕,捏掌成拳,淡淡地道:“打败你之后,我便可以见到佛陀了么?”


    她言下之意太过明显,简直不将沉思罗汉放在眼里,明明他就立她面前,却已经开始询问战胜他之后的结果,沉思罗汉怔了怔,才颔首道:“正是,这是试炼的最后一关。”


    “只以神识较量?”


    “是的,只以神识。——不过,我们佛弟子通常将神识称作念力。”


    “佛陀的试炼一关更比一关难,派来坐镇的罗汉也一个比一个更加强大,佛陀既点你坐镇最后一关,想必你一定很强吧?”


    “那要看与谁相比。”


    沉思罗汉仍旧不动声色:“譬如与世尊作比,则贫僧有如芥子浮沧海,丝毫不可企及比拟;但若在十八罗汉之中,贫僧有自信,不会败给任何人。”


    “……”


    在一问一答之中,两人的气势开始缓缓地攀升变化。


    如同飓风卷起,风暴的中心反而是寂静无波的——


    战斗已在无声之中开始了。


    沉思罗汉神色自若,示意谢挚先行攻击:“施主请。”


    “不曾想尊者对战时也如此有风度。”


    战斗之中夺得先手便是占得先机,谢挚讽刺了一句,紧接着便毫不客气地发动了攻击。


    ——她动用了狐族的术法归元魂刃,以神识凝聚成狐尾,向沉思罗汉径直攻去!


    那狐尾看似蓬松绵软,实则暗藏杀机,每一根毛都利如钢针,一旦挨上沉思罗汉的身体,更是立即会如蟒蛇一般将他缠绕绞杀。


    谢挚并不清楚沉思罗汉的实力与底细,为保险起见,她一开始并没有动用凝神法,而是先以次一等的归元魂刃试探。


    归元魂刃虽然不如凝神法,但也是极强的狐族术法,凌厉强横,专攻杀伐,无数狐尾旋转着朝沉思罗汉疾冲而去,如同一朵美丽而又危险的花朵正在半空盛放,欲将沉思罗汉吞入花冠之中。


    危机已经近在眼前,但沉思罗汉依旧一动不动,看不出来丝毫反击抑或慌张的迹象。


    胜利仿佛触手可及,谢挚却露不出丝毫喜色。


    被吞象拳击得粉碎的手掌在心中闪过,她敏锐地感到不安:


    不,有什么地方不对劲……她好像忽略了什么……


    是哪里不对呢——


    狐尾携带着阴影呼啸而至,满意的笑意在沉思罗汉唇畔加深,他抬起低垂的眉眼。


    “归元魂刃。”


    仿佛已经如此呼唤过千百遍,罗汉张口轻念。


    伴随着他声音落下,一条与谢挚一模一样的狐尾凭空出现,挡住了朝沉思罗汉袭击而来的狐尾。


    下一刻,沉思罗汉的狐尾化成一只昂首嘶吼的巨虎,咆哮着将包围自己的狐尾撕成两半。


    “可以将念力变化百端,随心而动,练就属于自己的唯一神兵……”


    好像正在细细地学习体会这门术法,沉思罗汉慢慢地念着,微微一笑道:


    “原来这就是归元魂刃,果然神妙非常,贫僧领教了,多谢施主。”


    世尊如此笃定他会败于此人之手,是因为她继承了狐族的术法么?


    毕竟,狐族与佛门一样,都以擅神识出名……


    沉思罗汉立掌,低念了一声佛号。


    那么今日,他正好可以试一试,到底是传说中的神圣种族技胜一筹,还是无边佛法可以照耀天地。


    世尊说他会败,那他便一定会败,这一点毫无转圜;


    可是在败之前,他希望,能给谢挚留下一个无比深刻的印象。


    他要她今后,一听到沉思罗汉的名号,都会本能地战栗胆寒。


    “你这是……什么时候……”


    谢挚眼睁睁地看着沉思罗汉使出与归元魂刃,仿佛为了故意挑衅她似的,甚至连招数都是与她完全一致的狐尾,心中大惊。


    ——沉思罗汉也会归元魂刃??这是谁教给他的?不,不可能,东夷根本接触不到狐族……


    “施主,贫僧在最开始便已经提示过你了——”


    狐尾在沉思罗汉身后摇晃着升起,他最初驾驭它的动作还显得笨拙僵硬,像是才初初开始学习;但不出几刻,便已游刃有余起来。


    “……贫僧的沉思,就是获取智慧与行动。”


    他笑着做口型,无声地一字一顿道:


    “获、取、你、的。”


    只有一个可能了。


    ——他在原样复现她的术法!


    第286章 观想


    世上竟有这样的奇法!


    短暂的震惊之后,谢挚迅速调整好了心态,深深吐纳,使自己的识海一片澄明。


    她意识到,沉思罗汉将会是自己开辟识海以来,遇到的第一个劲敌。


    怪不得佛陀会派沉思罗汉镇守最后一关……


    他很强大,的确有这个资格与实力。


    可以预见,这会是场艰难的恶战。


    “尊者,您偷学我的术法,我倒也不是不能原谅——”


    与眼里的冷意不同,谢挚语气十分柔和,听起来几乎像是在随意地闲谈。


    “只不过,我也不能让您白学,是不是?”


    “施主想如何?贫僧愿闻其详。”沉思罗汉微笑。


    “我想要……”


    神识组成的阔刀悄无声息地出现在沉思罗汉头顶,重重劈斩而下,欲将他斩首!


    “……您的性命。”


    阔刀的速度极快,如电光一般劈向沉思罗汉;


    而沉思罗汉背对着阔刀而立,对身后发生的一切无知无觉,更何况上一瞬,他还在同谢挚交谈。


    此时此刻已经太迟,他根本来不及做出任何反应!


    就在阔刀落下的最后一刹那,一柄一模一样的刀在沉思罗汉背上无声出现,径直迎击而上,与谢挚化出的阔刀碰撞在一起——


    “铛!”


    一声巨响,两柄刀锋接触处迸溅出火星,竟是不分上下,隐隐成相抗之势!


    “什么……”


    谢挚惊讶地喃喃,她疑心是自己看错了,或者便是忽略了什么。


    她已经知道,沉思罗汉能够原样复制她的术法,这能力的确神奇无比,令人惊异;


    但方才的这一击,真正令她心惊的却不是他诡异的术法复现,而是他的速度。


    ——太快了!


    谢挚此前并不是没见过以攻击速度见长的修士,如白芍,她的剑便快得仿佛根本不存在;


    但沉思罗汉的快,却与她见过的任何一个人都不同——


    她完全没有看到他出手的轨迹,他的攻击,竟仿佛是凭空突然出现的!


    概而言之,举凡世间的攻击,都必然会有过程,会有始终,会有起手与收尾——


    一个人举起刀剑,便是攻击的开始;


    剑锋落下,则是攻击的结束,如此一招接一招,有如浪潮,连绵不休。


    但奇怪之处正在这里——


    沉思罗汉的攻击却根本没有“过程”,甚至也没有开始抑或结束,他的攻击出现得毫无征兆,近乎打破了世间的规律。


    更形象地解释,常人的攻击轨迹是一道线,从自己所处之地攻向敌人;


    即便是无形的精神力攻击,亦不能逃出此例,精神力仍需从攻击者的识海中发出,进而抵达目的地。


    而沉思罗汉……他根本没有攻击轨迹。


    他的攻击如同一个点,无头无尾,无始无终,只是突兀地骤然出现在空间之中!


    谢挚没想到,自己的一个试探之举,竟有如此之大的发现。


    沉思罗汉看着谢挚脸色变化,忽然停止了攻势,便知道她已察觉了古怪之处。


    他不再掩饰,笑道:“看来施主已经发现了贫僧的玄机,真令贫僧刮目相看。”


    “您是第一个……活着知道贫僧的秘密的人。”沉思罗汉压低声音。


    “通常,都是敌人死去之后,才由贫僧亲自告知的,施主猜出来得如此之快,倒叫贫僧有些无趣。”


    念力形成的刀刃在沉思罗汉头顶悬起,与谢挚之前所化的那柄刀一模一样,只是染上了神圣的佛光。


    他将谢挚的念力刀刃也复现了。


    沉思罗汉掐指,念力刀刃霎时间增加了重叠的无数把,在他上方缓缓展开,仿若折扇。


    下一刻,谢挚腹中剧痛。


    她难以置信地低头看去,只见染血的刀锋顶出了她的腹前,还在继续往前缓缓推动。


    血在刀口处与谢挚口中一齐涌出来。


    这是避无可避的一刀——


    因为它根本无法估测!


    “小挚!”


    白芍欲奔过来保护谢挚,但沉思罗汉只是轻轻瞥过去一眼,便令她识海剧痛,拄着断剑跪倒在地。


    “你的剑道的确出众,竟然能够战胜注茶半托迦,若贫僧以纯兵器与你战斗,也不敢稍撄其锋。”


    沉思罗汉饶有兴致地望了一眼痛苦的白芍。


    他知道,这就是那个打败了看门罗汉的年轻修士。


    因为她所展现出的天赋与潜力,看门罗汉甚至不惜请佛陀出手,将她提前斩杀。


    “……只可惜,念力太差。”沉思罗汉遗憾地点评。


    “而第四关,乃是念力关卡。”


    说完,他便毫不留恋地抛下白芍,重新将注意力集中在谢挚身上。


    对于白芍,不擅兵器的沉思罗汉并不感兴趣。


    佛陀的法旨也没有提到她,他只需要专注于谢挚即可。


    “等你的念力何时与剑道一般强大,再来与贫僧战斗吧。”


    解决了白芍,沉思罗汉望向谢挚。


    她在他方才的那一击中受了重伤,血已经浸透了衣袍,看起来狼狈非常。


    “施主须知,发现问题与解决问题,往往还相距甚远。”


    沉思罗汉并不急着继续攻击,甚至还不慌不忙地笑了起来。


    他有必胜的信心,看着谢挚时,如同餍足的猫儿盯着一只不知死之将至的小鼠。


    也正因如此,他才十分好奇,为什么世尊会如此笃定他的失败,他完全想象不到,自己会怎样败给谢挚。


    分明在此之前,他,沉思罗汉,罗怙罗——遮蔽日月的大星——至今还未曾一败。


    谢挚分神看了白芍一眼,确定沉思罗汉并无杀白芍之心,只是将她的动作禁锢住之后,这才稍感放心。


    看来,沉思罗汉此番,是专门针对她而来的……


    谢挚面无表情地拭掉唇边的血迹,调动血精修复腹部的伤口,令其不再流血。


    “是的,尊者,您说得不错……”


    天穹忽而暗了下去,沉思罗汉一愣,心感不妙,扭头看向四周——


    脚下与头顶无数星辰演化旋转,他看到了一片浩瀚无垠的星空。


    “但是您不知道,发现问题本身,也即是解决问题的关键。”


    “……你竟然将识海外现?”


    气定神闲的笑意头一次从沉思罗汉圆月般的脸庞上淡了下去,他沉下脸,盯着谢挚,心中惊涛翻滚——既是为她识海的广阔无边,也是为她的大胆。


    “你可知道,我们在此的战斗,都会影响到你真正的识海?”


    假如他斩开这片星穹,谢挚的识海会与她的头颅一道碎裂。


    “知道。”


    谢挚不以为意地笑了笑。


    “但是在这里,尊者就无法再如之前那般,随意所欲地发起攻击了,不是么?”


    在她身侧,数十把念力刀刃被无形的力量扯了出来,再缓缓化为粉尘。


    沉思罗汉的脸色更沉了几分。


    ——他隐蔽在空间中蓄势待发的武器,被谢挚缴获了。


    这片外现的识海是谢挚的地盘,她便是其中的主宰,虽然沉思罗汉仍然能随时发动他那无始无终的攻击,但在其接触到谢挚身上的前一刻,便会被这片空间觉察发现。


    然而,识海外现极其消耗精神力,尤其谢挚还须时刻监控着此处的每一寸空间,提防沉思罗汉不知会从何处突然闪现的刀刃。


    如此叠加下来,每一息过去,谢挚都在流失海量精神力。


    沉思罗汉拂袖冷哼:


    “贫僧倒要看看,你能支撑到几时。”


    他攻她守,优势仍然在他,他并不必时时攻击,而谢挚却须时时提心吊胆地防御。


    如此下来,只须咬牙坚守,最终的胜利必定还会归于他手。


    沉思罗汉发起了攻击!


    ——如果向一个人询问,世间最快的东西是什么,一万个人会有一万个回答。


    有人会回答是暴风,是一振翅能跨越万里的神禽,是闪电,是光,是雷霆。


    但沉思罗汉会回答:


    是思绪。


    凡是有智慧的生灵,头脑中无时无刻都在翻滚着无数念头,每一瞬间都会无意识地思索无数件事,这些念头极多又极杂,出现得毫无理由,消失得也毫无踪迹。


    思绪迅如电转,跳跃无踪,它并不是线性的、连续的、有逻辑的一个事物,不能以常理度之,而是忽然凭空闪现的。


    这便是沉思罗汉的力量源泉所在。


    他的每一次攻击,都是一道闪烁的思绪,一个潜游的念头,比世上的任何一把剑都要快,因而任何一个人都无法防御。


    “我即沉思,沉思即我!”


    沉思罗汉低喝。


    无数念头从沉思罗汉的识海中奔涌而出,如影随形一般跟随黏附着谢挚,又被谢挚不断地破坏掐灭,在她身体四周仿佛有数不尽的碎星迸裂,爆碎声绵延不止。


    沉思罗汉心中稍定——


    虽然谢挚的识海乃是一片浩瀚宇宙,但亦不是没有尽头,如此下去,他只需要静待谢挚的精神力被耗空即可……


    “咕咚。”


    在沉思罗汉眼前,一个水泡缓缓地漂了上来。


    这是……?


    沉思罗汉下意识低头,看向自己的僧鞋。


    略深的湿痕浸透了他的脚面,很快朝他的小腿蔓延上来。


    ……水?


    这个字眼浮上心头的那一刹那,水面暴涨,一瞬间淹没了沉思罗汉的头顶!


    一条灰黑色的巨鱼自下方猛地游来,一口将沉思罗汉吞了下去,又“噗通”一声落入水面,激起无边浪花。


    在跃出水面的短暂一刻,它流线型的躯体上,片片鱼鳞悄然化为了鸟儿的羽毛,在沉入水底之后,又归为原样。


    ——鲲鹏!


    “哈啊……哈……”


    盯着鲲鹏落下的方向,谢挚胸口起伏,剧烈地大口喘气。


    鲲鹏吞下了沉思罗汉,使得沉思罗汉的思绪被迫停止,也终于给了她一分喘息之机。


    否则,谢挚真有可能如沉思罗汉所预想的那般,被硬生生地耗尽精神力而败——


    毕竟思绪无穷无尽,即便不停使用,也丝毫不费力气,而精神力再怎样多,也终究总有被耗完的一刻。


    谢挚此刻也身处深水之中,但身边却神奇地隔绝出了一个干燥的空间,其中滴水也无,乍一看,犹如凭空悬浮。


    这海一般广袤的水域,与方才突然出现、将沉思罗汉一口吞下的鲲鹏,都并不是真实存在的,而是谢挚以精神力想象拟造出来的事物。


    沉思罗汉给了谢挚启发——


    如果思绪与念头也能成为攻击,那么,能不能改变精神力攻击的方式,将精神力不再化为死物,而是想象为其他东西呢?


    譬如深海,再譬如,活生生的……鲲鹏。


    想象不需要遵照现实逻辑,它完全自由,毫无拘束,所以,谢挚现在也能凭空立在“深海”之中,而不下沉——这也是她想象的一部分。


    “吼……”


    深海里忽然传来了巨大的喧哗声,似是爆发了一场极为激烈的战斗;定睛看去,却分明只有一个身影,正是谢挚创造出的鲲鹏。


    鲲鹏甩着尾巴,摇头摆尾地直直冲向水面,不断挣扎嘶吼,似乎极为痛苦。


    “哗”的一声,它竭力跃出水面——


    在翻滚之间,鲲鹏扭动着露出雪白的肚腹。


    一道鲜红的血线隐约现于其上。


    下一刻,漫天血雨洒下,鲲鹏被硬生生地劈为两半。


    一个人从鲲鹏的躯体中钻了出来——


    是被鲲鹏吞下的沉思罗汉。


    他俨然已成一个血人,完全分不清那到底是他自己的血还是鲲鹏的血,抑或是两者都有,之前白净的面庞被鲜血模糊,连五官也看不分明,只有眼睛仍在乌乌地亮着。


    在沉思罗汉比之前弱了数倍不止的气势上,谢挚感觉到,他在鲲鹏肚中受了相当重的伤。


    但他却仍然活着爬了出来。


    “真奇怪啊……你居然能如此详细地想象出鲲鹏,一头早已灭绝的远古生灵……是通过流传下来的画像么?”


    空中的“血人”动了。


    他喃喃自语着,抚过手中的断剑,璀璨的金光在剑面上如日光般闪耀。


    看到谢挚难看的脸色,沉思罗汉终于畅快地微笑起来,满是鲜血的脸上露出了一点白色的牙齿。


    ——那是白芍的剑,也是太一神生前的佩剑。


    “贫僧之前一直都不理解,为什么注茶半托迦对兵器如此痴迷,”沉思罗汉用断剑在空中画出一个简单的剑花,“但现在,贫僧似乎也稍解其中乐趣了。”


    “一剑可斩百万敌,这感觉,的确让人难以自拔。”


    在之前白芍奔过来时,沉思罗汉曾扫过一眼白芍的剑,那柄奇特的金色断剑很难不令人注意,无意识地留在了他的记忆当中。


    而这,他万万没想到,竟然救了他的性命——


    方才鲲鹏将沉思罗汉一口吞下,和着水径直咽入胃囊,即便使尽浑身解数,他也无法从这半鱼半鸟的生灵胃中逃脱。


    鲲鹏的胃液飞快地侵蚀着沉思罗汉的身体,他眼睁睁地看着自己的血肉如融雪一般消失,露出了森森白骨。


    在沉思罗汉几乎要绝望的时候,他忽然记起了白芍的剑,那把打败看门罗汉的金剑。


    抱着最后赌一把的念头,他将那把剑观想了出来,刺向了鲲鹏的肚腹。


    ——然后,他得以重见天日。


    抚摸着手中的断剑,沉思罗汉不禁由衷感叹自己的好运气。


    他也没有料到,白芍的剑会那么强,即使只是一把他观想出的赝品,亦有如此威力。


    “……那不是你的剑。”


    谢挚格外不能忍受,白芍的剑握在沉思罗汉手中,即便那并不是真实,只是想象出来的幻景。


    “是么?”


    沉思罗汉笑了笑,“那贫僧将它还给你。”


    他用断剑在面前画出一个金环似的圆;在坠落之时,那圆已经变作一个燃烧的炽热太阳。


    他要用这想象出的太阳蒸干这片水,将谢挚烧得灰飞烟灭!


    第287章 罗怙罗


    金球似的太阳坠入水中,“哧啦”一声,周围的水都随之翻滚起来,大量白气蒸腾而上——竟已在短短一刹被煮得滚沸!


    “冰!”


    谢挚低喝,将这片深水想象成万丈寒冰,大大减缓了太阳坠落的速度——


    它仍旧在往下落,只是却变慢了许多,携带的热量融冰成水,在深厚冰层上轻而易举地烫出一个深深的洞穴。


    及至落到谢挚面前时,它表面的光焰已经被冰所熄灭,看起来仿似一颗凝固的冷寂铁球。


    谢挚抬指轻点,这熄灭的太阳便“噗”的一下在她指尖崩散,从中飘出许多洁白轻软的茸茸小伞,向上缓缓飞去——她将它想象成了一枚蒲公英的绒球。


    蒲公英的小伞升至空中,悄然黏附在沉思罗汉带血的僧袍上,变成了无数个身着蓝衣的小人,白玉似的小脸上黑眼睛一闪一闪*。


    它们手持银针,恶狠狠地扎在沉思罗汉的身上:


    “菌人吃东西!菌人吃东西!”


    沉思罗汉此刻的全部注意力都在下方的谢挚身上,根本没留心那些漂浮上来的蒲公英,更没料到它们竟会化成一群奇怪的小人。


    周身似在被万千细针同时刺扎,沉思罗汉吃痛,扭身将还在抓着僧袍往上攀爬的蓝衣小人抖落。


    他抓起一个趴在自己手臂的小人,捏在眼前打量,心中又惊又怒:“……这是什么?!”博学多识如他,竟也闻所未闻!


    那被他捏在指间的小人被他死死盯着,却忽然没了刚刚的疯狂。


    它朝他露出一个腼腆羞涩的笑:


    “我们是玫瑰菌人,你的好朋友!最好的朋友!”


    “何来的朋友!”


    沉思罗汉大怒,正欲将这满口胡言的小人在手中捏得粉碎,却捏不动。


    ——他的手指如木头一般僵直,不能弯曲分毫。


    下一刻,他便瞪着眼睛,如石像一般直挺挺地从空中栽了下去。


    趴在沉思罗汉脊背上的玫瑰菌人见他倒地,这才纷纷跳起来,兴高采烈的拍手大笑:


    “噢!噢!菌人把他毒倒了!菌人把他毒倒了!”


    ——玫瑰菌人们持的银针淬有剧毒,哪怕佛陀的阿罗汉金身不坏,亦不能不倒在针尖之下。


    谢挚曾在圣花秘境中见过这些诡异恶毒的玫瑰菌人,它们以人为食,被人凝视之时无法发动攻击,只能伪善地表示自己是注视者的朋友;


    但只要人们稍微错开眼珠,玫瑰菌人就会凶相毕露,举着银针恶狠狠地扑刺过来,以极多的数量吞没来者。


    方才,谢挚便是将那些蒲公英的小伞想象成了玫瑰菌人,令它们悄无声息地贴上了沉思罗汉的身体。


    见沉思罗汉被毒倒在地,玫瑰菌人心满意足,从罗汉身上跃下,聚成一团,开始争论对他如何处理。


    “菌人吃掉他吧!菌人吃掉他吧!菌人喜欢吃东西!菌人喜欢吃东西!”


    立即有菌人尖声反对:“不行!不行!菌人也喜欢储存食物!太多了吃不完!太多了吃不完!”


    “那怎么办!那怎么办!……”


    “……”


    一阵吵嚷之后,玫瑰菌人们终于达成了共识,决定将沉思罗汉吃一半留一半。


    它们派出两个菌人前去切割沉思罗汉的身体,那接下重任的两个菌人分外得意,昂首挺胸地迈着短腿,走到中毒不起的沉思罗汉身边——


    “嚓”的一声,一道金光落下,这两个玫瑰菌人被拦腰斩断,脸上还保持着高兴的笑容,整齐的躯体断面上淌出蓝色的血液。


    “……”


    剩余的玫瑰菌人全都这突如其来的变故吓得呆住了,一动也不敢动,愣愣地望着沉思罗汉。


    沉思罗汉仍旧面朝下伏在地上。


    在沉思罗汉的脊背上,缓缓伸出了一条金光灿烂的手臂。


    这手臂纤细而修长,明显不是沉思罗汉自己的手,而是来自一个女人。


    在手臂的末端,乃是一只掐着法诀的手掌,指尖的金光尚未熄灭——显然,方才便是它,令那两个菌人一瞬丧命。


    那秀美的手掌翻转过来,将掌心猛地朝向玫瑰菌人。


    “啊!!——”


    菌人们齐齐骇得尖叫起来,惊惧万分地抱紧了彼此。


    在那正对着它们的掌心之中,赫然睁开了一颗黑白分明的眼球!


    玫瑰菌人一旦被眼睛注视,便不能再攻击,这是这一种族的特性。


    它们堆起热情的笑脸,谄媚而又亲热地细声说:“不要生气!不要生气!菌人……菌人是你的朋友……”


    从沉思罗汉脊背上生出的另一条手臂轻挥断剑,毫不留情地将玫瑰菌人全部杀死。


    手臂还在接二连三地自沉思罗汉背上涌出,每一条手臂的掌心都睁开一颗光华灿烂的眼睛,支撑起了沉思罗汉在毒素作用下僵硬无力的身体。


    “……千手观音。”


    谢挚面色凝重,喃喃轻念。


    之前她在北海与姜垂最终决战时,姜垂也曾在身后凝聚出与此类似的手臂,他便是学的东夷的千臂神术。


    千臂神术乃是千手观音创立的术法,而千手观音,早已陨落在了千年前的正音之战中。


    但姜垂心性偏激,走了歪路,所化出的千臂乃是血红色,还带着一股杀戮邪气,看起来无比可怖诡异;


    与姜垂不同,沉思罗汉现下所展露出的千条手臂却是金色,每一只手都掐着不同法决,佛光遍溢,极为圣洁。


    ……他好像……他好像不是在用千臂神术,竟仿佛是被真正的千手观音附上了身体!


    “阿弥陀佛。”


    沉思罗汉睁开眼,双手在胸前合十,于空中盘腿趺坐。


    佛光在沉思罗汉脑后飘逸,无数手臂如花瓣一般在他身后展开,将他衬得仿佛一尊佛龛中的佛像。


    “这不是千臂术……”谢挚低声道。


    倘若只是术法,绝不会有如此大的声势,她也不会感到如此可怖的威压,连灵魂都在阵阵悸动。


    “不错。”


    沉思罗汉的瞳孔中没有一丝感情,“贫僧曾于世尊处,观看过一次千手观音的画像。”


    他微微倾身,俯视着谢挚,笑道:“难不成,只许施主凭借画像想象出鲲鹏,不许贫僧以画像想象出千手观音,并将其加于己身么?”


    “那不一样。”谢挚低低地说。


    “有何不一样?”沉思罗汉不以为意。


    “……我见到的是真正的鲲鹏,才不是什么画像。”


    话音落时,谢挚已经一跃而起,一挥手便操纵无数星辰,朝沉思罗汉急速砸去!


    真正的战斗开始了!


    想象没有边界,他们的攻击也便没有边界。


    ——换而言之,这是一场想象力之间的对决,谁越能打破常理,突破常规思维,谁便能取得最终的胜利!


    “心一境性,观想念佛。”


    沉思罗汉胸口浮现出一枚“卍”字符号,身后的千条手臂或握拳、或伸掌、或掐指,迎击向朝自己袭来的万千星辰。


    “全相观!”


    在爆炸声中,一颗又一颗星辰被沉思罗汉击碎。


    其中尤以握着断剑的那只手击碎的星辰最多,轻轻一挥,便有无数星辰熄灭陨落。


    沉思罗汉见之欣喜:“这剑到底有何来头?竟似比千手观音附身还更强。”


    之前在大佛光寺时,他还对注茶半托迦斩杀白芍的建议不以为意,只认为是看门罗汉大惊小怪,但现在,沉思罗汉心中也有了决定。


    等离开试炼之后,他要向佛陀请求,即便不能将白芍杀死,也必须要将这柄断剑抢走。


    ——这样的一柄神剑,绝不能持于外人之手。


    不过,在那之前,他要先结束与谢挚的战斗。


    “龙来!”


    沉思罗汉劈下一剑,自盛烈的剑光中奔出一条嘶吼的金龙。


    这是一条威严霸道的五爪金龙,每一片鳞片上都流淌着璀璨金光,龙鳍如火焰一般在脊背上跳动,连龙须也如根根金丝勾勒,即便是盘着身躯,也占据了整片星穹。


    望着这传说中的生灵,沉思罗汉不禁心生得意。


    他知道,谢挚身怀狐族术法;


    既然如此,他便直接想象出比狐族更加强大的真龙,以此来将她打败!


    “吼——”


    五爪金龙嘶吼一声,朝谢挚飞扑而去。


    金龙姐姐……


    即便知道眼前的金龙并非真正的龙女,谢挚还是下意识怔忪了一瞬,手掌攥紧了一下。


    与哀伤同时升起的,还有难以遏制的恼怒——谢挚不能容许沉思罗汉玷污金龙姐姐在她心中的回忆。


    若是沉思罗汉想象出任何一个别的生灵,谢挚都不会如此动怒;


    但沉思罗汉为了一招制敌,却偏偏想象出了一条龙,还是最为高贵强大的五爪金龙,这却触碰到了她的逆鳞。


    五爪金龙的阴影投到了谢挚的面上,她嗅到这张牙舞爪的巨兽口中喷出的浓重腥气。


    盯着它,谢挚轻声道:“龙不是这样的。”


    真正的龙要更加威风凛凛,更加神圣美丽,傲然游于天地之间,是天公与大道用无限的时间、无穷的心血才精心雕琢创造出的生灵。


    和沉思罗汉,这个没有亲眼见过真龙,只能依靠人们口中流传的种种特征——“角似鹿、头似驼、眼似兔、项似蛇”——竭力想象拼贴出的生物,完全不同。


    一个人影在谢挚身侧缓缓凝聚。


    对着那咆哮的金龙,她干脆利落地斩下一剑。


    “哧——”


    滚烫的鲜血溅在谢挚脸上,让她浑身一颤。


    尚怒瞪着眼睛的头颅骨碌碌滚落,五爪金龙已经毙命于金发女人剑下。


    女人收回剑,望向脸色惨白的沉思罗汉,碧眸宁静,白袍滴血不沾。


    从她再明显不过的神族特征中,与她再熟练不过的斩龙动作里,沉思罗汉已经在震惊中辨出了这女人的身份。


    “你怎么,你怎么会……”


    他声音干涩:“想象得出她……”


    想象并不是毫无依据的,人无法想象出一个根本没见过的事物,否则便只能诞生一片空白或者一团迷雾;


    因此,想象必须要有所借鉴,有可以发挥想象力的基础与蓝本。


    ——譬如沉思罗汉,能想象出千手观音,是因为他曾见过千手观音的画像;


    能想象出真龙,则是人们在口口相传中描述过龙的特征,让他大致知道,龙是一种身躯似蛇、生着四爪的生灵,因而能够补全其他模糊不清的细节。


    而神族神秘无比,东夷人对神族的了解,仅限于她们是金发碧眼的女性而已——


    谢挚却能将神族详细得想象出来,甚至精准到一个早已逝去的远古个体。


    这代表,谢挚对神族绝不陌生,甚至可以说是颇为熟悉。


    倘若想象得越精细真实,其能发挥出的实力也便越大……


    沉思罗汉心脏紧缩。


    如任何一个曾参加过正音之战的佛弟子一般,对神族的恐惧,同样也刻入了他的骨髓与本能。


    这想象出的“太一神”能够一剑将他想象出的金龙轻易斩首,代表着只有两个可能——


    其一,乃是他想象出的金龙,与真正的龙族相去甚远;


    其二,则是谢挚想象出的太一神,无限接近于历史上的真实。


    ……更可怕的是,这两种可能,大概率同时存在。


    “看来,尊者已经认出来她是谁了。”


    稳了稳情绪,谢挚念出那个震古烁今的名号:


    “——太一神,姬太一。”


    想象出的太一神朝谢挚颔首浅笑,问道:“我吓到你了么?”


    她指了指自己的脸,示意谢挚擦掉脸上溅到的龙血。


    被她一提醒,谢挚这才醒过神来,赶忙抬手拭掉脸上的血迹:“……没有。”


    太一神不置可否,扫了一眼脚下匍匐的龙尸,只是温和地道:“不要勉强。”


    她转过身去,不再看谢挚,“死去的并不是真正的金龙,你应当知道;正如此刻立在你面前的我,也不是真正的我一般。”


    即便只是谢挚想象出的太一神,也仍旧敏锐而又细心。


    被太一神不动声色地安慰,谢挚也轻松不起来,只能勉强地笑了笑:“谢谢您……我明白。”


    是的,她当然知道,眼前倒下的金龙并不是真实;


    可她在未来,必定与金龙姐姐有你死我活的惨烈一战,这却是确定无疑的。


    沉思罗汉脊背上的千条手臂飞速萎缩脱落,尽数缩回他的身体。


    在他面前,十余团金光正在凝聚。


    一个罗汉牵着神鹿现身,报出自己的姓名:“宾度罗跋罗堕阁,坐鹿罗汉!”


    又有罗汉在金光中化身,手中举着钵盂:“诺迦跋哩陀,举钵罗汉!”


    七层宝塔闪耀着小乘之果,一个威而不怒的罗汉举着它躬身行礼:“苏频陀,托塔罗汉,佛陀的最后一名弟子。”


    “跋陀罗尊者,过江罗汉。”


    “贫僧乃笑狮罗汉,伐阇罗弗多罗,又称金刚子!”


    “挖耳罗汉,那迦犀那!”


    “芭蕉罗汉,伐那婆斯!”


    “欢喜罗汉,迦诺迦代蹉!”


    “……”


    越来越多的罗汉一一现身,性情外貌各不相同,包括之前三关被打败的静坐罗汉、长眉罗汉与看门罗汉,加上沉思罗汉,足有十八之数。


    十八位金身罗汉,往常连两位同时出现都极难得见,此时却全部被沉思罗汉用想象召唤而出!


    阿罗汉们神情坚毅,手持各种法器,成列阵之势,护卫着身后的三团还未现身的光团。


    “轰……”


    自右侧稍小一些的光团中,率先伸出千手千眼。


    ——佛陀的左胁侍,千手观音!


    紧接着,右侧的光团也缓缓熄灭,取而代之的是紫金色光,从这光中浮现一张慈悲宁和的面孔,头戴的宝冠上立有定瓶。


    ——佛陀的右胁侍者,大势至菩萨!


    只有中间最大的光团还处于朦胧之中,沉思罗汉倾尽识海中的念力,大声高呼:“世尊!”


    在沉思罗汉竭尽全力的观想下,佛陀终于被他缓缓想象了出来。


    与谢挚之前所见到的一般,他的面容仍然是一片模糊不清,只有身躯上遍放金光,双手搭在膝上,平静而雍容。


    几乎在看见谢挚与太一神的同时,佛陀便发出了一声深深的叹息:“罗怙罗……你犯了大错。”


    沉思罗汉对佛陀相当熟悉,因此他想象出的佛陀也极其接近于真正的他,就连语气中淡淡的惋惜都那么相似。


    “连摇光大帝我尚且无法战胜,你竟以为,一个想象中的我,再加上阿罗汉们与我的左右胁侍,便能够打败那位万古不灭的至强真神么?”


    沉思罗汉忙解释道:“不,世尊,弟子并没有想……”


    “不必说了,我知道你在想什么。”


    佛陀打断了他的话,摇首轻叹:


    “在临行之前,我已经宣告过了你的失败;虽然知道结果,你还是要执意踏上自己不可更改的命运么?”


    “那么,我便助你一臂之力吧,我聪明而又愚蠢的罗怙罗。”


    佛陀不再对沉思罗汉说话,转而面向太一神。


    接收到佛陀的意志,前方的阿罗汉们率先无畏地冲了出去——


    第288章 不败


    金身罗汉们持着各式法器奔向太一神与谢挚,他们个个都是仙人境的大能,是东夷除佛陀之外的最强者,当十八罗汉联手列阵之时,能爆发出的战力更是会成百倍地增加,即便是仙王也不能不收起轻视,必须郑重对待。


    此时罗汉们联成一片,圣洁佛光笼罩着不坏金身,疾冲过来的时候甚至看不清具体的形体,只能看见一片连绵的金海,而那海的浪尖便是罗汉们的拳脚与法器。


    就在此时,太一神不仅没有动作,反而还将手中的剑收了回去。


    谢挚惊讶:“您怎么……?”


    太一神朝谢挚笑了笑,眉眼温和,丝毫没有大战前的严肃与紧张。


    “要杀他们,根本不必用剑。”


    第一个罗汉已经杀至她们面前,正是手持禅杖的看门罗汉!


    他也被沉思罗汉的想象召唤了出来,作为罗汉们中的最擅兵器者,看门罗汉一马当先,冲在众罗汉的最前。


    金环中的雷光激烈跳跃,仿佛随时都要挣脱出来,代表它的主人此时将力量已经集中到了极致——


    看门罗汉双手紧握禅杖,朝太一神重重劈下:


    “休要狂言!既已是离世之人,又何必再插手现世!”


    这一击蕴含裂山之力,若被打中,必会灰飞烟灭!


    “轰——”


    雷霆轰隆炸响,冲击波激荡散开,反震回来的巨力甚至震碎了看门罗汉的虎口,他却丝毫不敢放松,脖颈上青筋绽起,仍然咬牙紧握着禅杖,竭力将它下压。


    ——但他的力道却如泥牛入海,禅杖不能动弹分毫。


    直到女人轻轻地发出嗤笑。


    听到看门罗汉耳中,却比雷鸣更叫他心惊肉跳。


    “这就是金身罗汉么?”


    太一神姿态随意,单手接住了看门罗汉的全力一击。


    “不过尔尔。”


    她伸掌往前推去,那柄佛陀亲赐的禅杖便轰然粉碎。


    在禅杖破碎的同时,看门罗汉飞速衰老了下去,皱纹爬满脸庞,胡须一瞬化为雪白,再尽数脱落,连瞳孔也变得浑浊。


    他竟在一刹那之间,从年富力强的中年变成了耄耋老者,又紧接着化为了一抔黄土,被风卷走,在众人眼前消失不见。


    “这是……”


    哪怕众罗汉对佛陀忠心耿耿,见过无数场面,相互之间的配合早已无比娴熟,此时也不禁攻势一顿,白了脸色。


    “……神族的生命符文!”


    骑象罗汉身旁的大象焦躁起来,坐鹿罗汉身下的神鹿发出恐惧的呦鸣,连带着笑狮罗汉的狮子也不安地停下奔跑的脚步。


    太一神循声望去,目光微柔,唇角露出一点浅淡的笑,像是在怀念什么。


    “很久之前,我也曾有一只小狮子,和一头小白象……”


    可惜现在,它们都早已离她远去了。


    “宾头卢,迦理迦,”笑狮罗汉竭力抑制住心中的恐惧,呼唤自己的同伴:“我们一起上,不要乱了阵法!”


    三位豢有灵宠的罗汉成三角之势,从三个方向朝太一神攻去。


    “狮子吼!”


    笑狮怒吼,吼声中蕴含万千佛法奥义,有如山脉崩碎,令人胆肝俱裂。


    “震悟世间!”


    骑象罗汉与大象一同跺足,脚掌下显现出无数旋转不休的梵文。


    “如如不动,利根坚固!”


    神鹿的两角之中展开坐鹿罗汉的大道图景,乃是一棵枝繁叶茂的巨树。


    “太差,甚至还不如方才的罗汉。”


    太一神一面摇头点评,一面随手拈出一片碧叶。


    这碧叶生机勃勃,像是刚从枝桠中抽出的一枚新叶,被掷出去的时候已经走完了自己的一生,转而化为枯败。


    枯叶飞至三罗汉面前,轻盈地转圈飘动,像一只灵巧的蝴蝶。


    坐鹿罗汉一愣,盯着自己鼻尖前的枯叶,伸手欲触:“这是……?”


    下一刻,三罗汉的身体与这枯叶一齐粉碎,如灰尘般悄然消逝。


    “大家一起上!”


    托塔罗汉高呼:“打开大道图景,她实在太强了!”


    他高高举起手中的宝塔:“托塔携行,佛陀常在我心!”


    飓风在芭蕉罗汉的芭蕉叶下酝酿,挖耳罗汉捂住耳朵,布袋罗汉敞开布袋,探手罗汉懒洋洋地伸腰,将双手举起,长呼一口气,双眼变得锐利澄明。


    开心罗汉撕开僧袍,胸口的皮肤竟是如水晶一般透明,搏动的心脏清晰可见,其中赫然有一尊小小的佛正在端坐:“开心见佛,各显神通!”


    过江罗汉挥手,背上所负的经文“哗”的一声完全展开,其上写满经文,每一个字都放出大光辉,可使冬夜转明。


    他毫不犹豫地割开手腕,以血作墨,在卷轴上写下一个大大的“镇”字。


    “跋陀罗只知世尊,不知什么太一神!”


    剩余的十余位罗汉齐齐展开了大道图景,即便不满十八之数,同样有着一股惊人的压迫感,周围的星辰随之纷纷爆碎。


    “罗汉大阵!”


    金身罗汉们围成一个圆,朝立在中心的太一神同时发起进攻——


    太一神岿然不动。


    她闭上眼睛,并拢两指,竖在胸前,烈风将女人的金发吹得飞扬而起,露出她平静的面容。


    一点亮光在她指尖缓缓亮起,这光并不璀璨,亦不刺眼,像烛火一般柔和,看起来好似毫无攻击力,不能使人兴起任何警惕。


    罗汉们的攻击转瞬即至,芭蕉罗汉的飓风甚至掀起了太一神的一角衣袍。


    太一神终于启唇。


    “杀。”


    她吐出这个字。


    罗汉们的身影凝固在半空。


    佛陀见状,微微不忍地垂下了眼:“阿弥陀佛。”


    他忠诚的护卫们,身躯如被击破的镜子一般,碎裂成千百片。


    像是感觉到了什么,太一神忽而眉头一动,遥遥望向佛陀的左侧。


    被她一睨,千手观音的千手千眼本已悄然伸展而出,又如触电一般剧烈一颤,旋即萎靡了下去。


    她本想趁太一神被众罗汉围攻时偷袭,却不料提前被太一神所察觉。


    “班门弄斧。”


    大观照瞳术在太一神眼中隐没,“你竟不知神族也善瞳术么?”


    她淡然迈步朝前走去,佛陀右侧的大势至菩萨口中随之涌出鲜血,身形开始颤抖摇晃;


    他欲要抵抗,但对上太一神,却如蚍蜉撼树,浑身法力丝毫没有用处,头戴的宝冠与身躯一道化为齑粉。


    太一神神情不变,仍在继续往前。


    血自佛陀的眼睛中流出,淌过他的面庞,他却若无所觉,既不攻击,也不反抗,只是弯腰垂首,表示自己没有与太一神为敌之心。


    太一神走到了他的面前。


    “你看到了什么?”她问。


    保持着微微躬身的姿势,佛陀尊敬而谦恭,不加隐瞒地道:


    “……回尊上,我看到了您的过去,看到您怎样于九重天上诞生,怎样学习修行,成为有史以来最强的神王,怎样游历五洲,见遍众生的挣扎悲苦,也看到您怎样下定决心,将剑锋向内,对准自己的心与至亲。”


    更多的血从佛陀的眼睛里流了出来,他的身体在不受控制地颤抖,但他的声音却仍旧平缓宁静,而又带着好奇:


    “但奇怪的是,我看不到您的现在,也望不见您的未来,这是为什么?”


    太一神抬指,佛陀随之消逝。


    “我没有未来。”


    她泰然地回答。


    她早已在万年前自尽,为了死得更加彻底,甚至特意将赴死的地点挑选在了虚空之中,所有的肉身、灵魂与因果都已灰飞烟灭。


    这是永恒的消亡与湮灭,她完全失去了存在,而只在过去的历史之中出现。


    佛陀可以观见过去、现在与未来,他看得见太一的过去,却看不见她的现在与未来,因而才困惑发问。


    想象出的罗汉、菩萨与佛陀都已消失,太一神望向沉思罗汉。


    方才的想象几乎抽空了他的全部念力,让他此刻正如打寒战一般抖抖索索,面如白纸,身形东摇西晃。


    “你的世尊已经败了。”太一神道。


    “是的……”


    沉思罗汉苍白的面庞上,忽然浮出一抹奇异的笑。


    他漆黑的眼睛微亮,慢慢地说:


    “……世尊败了,可是我并没有败。”


    一个人影出现在沉思罗汉身边。


    是个极美的年轻女人,乌发束起,腰身纤细,唇瓣红润,眸清而静。


    这身形面孔,太一神再熟悉不过。


    “……小挚?”


    太一神平静的神情头一次出现了裂纹,她心中惊诧,下意识转头去看身后——


    真正的谢挚分明还立在那里。


    那眼前这个是?


    尚未来得及转身,太一神便感到颈间一凉。


    她余光看到金光闪耀——一把剑横在了她的脖子上。


    “别动。”


    淡而温和的女人嗓音。


    太一神的脸色彻底冷了下去。


    ——她听出来,那是她自己的声音。


    一个与太一神一模一样的女人立在她身前,将金剑架在她的脖颈之间。


    都是一样的白袍金发,一样的温静碧眸,甚至连手中所持的金剑,也分毫不差。


    “小挚,”假“太一”笑问身边的“谢挚”,“你看,她是不是与我很是相像?”


    那被沉思罗汉化出来的“谢挚”仔细地看了看太一神,点头道:“确实像极了……简直和您就是一个人。”


    太一神听着这两人一问一答,连语气竟也与真正的她们二人十分相似。


    “这是怎么回事?”


    她冷冷地看着面带笑意的沉思罗汉。


    他脸上仍旧没有什么血色,但却藏着隐隐的得意。


    连世尊也敬畏无比的神族君王,此时却被他制服了。


    “禀尊上,贫僧之前已经说过了,”沉思罗汉弯下腰去,对太一神深深行了一礼,“贫僧可以获取智慧与行动,不过这并不是说,我会复制敌人的能力与术法,而是……”


    他抬起脸来,圆月般的面庞上绽开一笑:


    “……贫僧可以依照对方,用念力拟造出一个一模一样的人,他,或者她,将具有敌人的全部性情、智识、本领、思维习惯与行为方式。”


    “贫僧拟造出了谢挚,而谢挚可以将您详细地想象出来,那么这也便相当于——”


    沉思罗汉微笑着,瞧了一眼假“太一”,她的剑锋仍然紧紧地抵着太一神的咽喉。


    “——贫僧也一样,能召唤得出您。”


    他轻柔地解说道:


    “谢挚展露出的本领越多,被我观察到的也就越多,她便也错得越多……


    而她最不该做的一件事,便是暴露自己能够想象出您,万古第一真神,姬太一。”


    即便被剑指要害,太一神仍旧没有任何慌乱,语气也平静得仿佛只是在随口闲谈。


    她若有所思道:“怪不得你说,在十八罗汉之中,你有自信不会败给任何人……”


    “不错,贫僧或许不会胜利,但也绝不会败。”


    沉思罗汉笑道:“因为哪怕再强的修士,都无法战胜自己本身。”


    “尊上,无可否认,在过去、未来与现在,亿万万个世界之中,您都是世间的最强者,绝无任何一个生灵能够战胜您。”


    站在假“太一”身后,他意有所指地说:


    “——可若是您的敌人是您自己呢?”


    答案显而易见。


    势均力敌的两个人,自然是先拔剑的一人会获胜。


    胜负已分,假“太一”挥下剑去。


    一道血自谢挚的脖颈上喷出,她闷哼一声,用手捂住伤口,血仍然止不住地从她指缝处汩汩涌出。


    她想象出的太一神被打败了,连带着她,也遭到了严重的反噬。


    对面的“谢挚”低喝一声,身后霍然跃出了一只巨大无垠的鲲鹏,一张口便吞下无数星辰。


    这片星穹乃是谢挚的识海外现,一旦受创,也会影响到她真正的识海;


    而假“谢挚”化出的鲲鹏一口便吃掉了不知多少大星,致使谢挚识海震荡摇晃,捂着头半跪下去,感到头痛欲裂。


    转眼之间,战局逆转!


    沉思罗汉缓步走了过来,看着因忍受剧痛而浑身战栗的谢挚。


    识海极其脆弱,稍有创伤,便有难以缓解的钻心之痛,其痛苦更胜粉身碎骨千百倍。


    而谢挚此刻,便在经历这种令人发狂的疼痛。


    沉思罗汉怜悯地注视着她,语气却促狭,分明带着自得与玩味。


    他俯身轻声道:“施主可否告诉贫僧,死在自己手中,这感觉奇妙吗?”


    “我不知道……”


    谢挚疼得连嘴唇都咬破了,被冷汗打湿的头发沾在脸上。


    此刻每说一个字,都无异于赤脚踏于荆棘,只能带来更大的痛楚。


    但谢挚抖颤着声音,还是坚持着说了下去:


    “……我只知道,你的不败神话,会打破在我手中。”


    “……什么?”


    沉思罗汉没料到谢挚既没有求饶,更没有痛悔自己将过多的底牌暴露于他面前,而是没头没脑地说了这样一句话。


    他猛地扭头,看向身边的假“谢挚”。


    她朝他摇了摇头,表示自己已无后招。


    沉思罗汉这才心中稍定:


    从对谢挚的观察中,他观想出了这个假“谢挚”,她连智慧与思维方式都与真正的谢挚一般无二;


    谢挚能想到的,她自然也能想到,倘若谢挚要偷袭她,那么假“谢挚”也会向他提前告知的。


    这就说明无需担忧,谢挚只不过是在强撑着吓唬他罢——


    温热的液体自人中滑下,落到沉思罗汉的僧袍衣襟上,晕开一点深红。


    沉思罗汉下意识抬手,摸向自己的鼻下。


    是血。


    他在流血。


    但怎么会——?


    下一刻,沉思罗汉的头颅与识海轰然爆碎。


    假“谢挚”也随着沉思罗汉的败亡一道消失不见,随之而逝的还有她化出的假“太一”与鲲鹏。


    “好哎!”


    小莲花在谢挚的识海里开心地跳了起来,“打败他了!我们真厉害!”


    谢挚收回外现的识海,撑着身体慢慢站起来,温声夸了兴高采烈的女孩一句:“是呀,我们打败她了,这都是多亏了你。”


    高兴完之后,小莲花像是又想到了什么,双手撑着脸,笑容慢慢淡下去,哪怕小黑马亲密地用头拱她,也还是满脸愁色。


    她很心疼谢挚,小声道:“你要是早点放我出来,我们一定还能更早打败他的,你也就不用受后面的苦啦……”


    在与沉思罗汉的战斗中,谢挚的识海还是受到了冲击,有一片星空甚至粒星也无,变得完全漆黑一片。


    居住在识海中的小莲花格外能注意到这种差异,由此也愈发感到谢挚此次的受伤之重。


    “别难过,”比起陡然低落下去的小莲花,谢挚倒是很轻松,安慰道:


    “你难道没看到沉思罗汉的能力么?‘获取智慧与行动,’——我若是早先将你使出来,你也会被他原样拟造出来的,这样我岂不是会比现在更糟?”


    谢挚在初次发现沉思罗汉那神奇的能力之时,她便留了个心思*,一直刻意没有动用小莲花,即便小莲花见战况胶着,急得连连恳求谢挚放她出手,也仍旧无动于衷。


    小莲花与她的性格与思想完全不同,虽然沉思罗汉能够造出一个一模一样的假“谢挚”,可那也究竟不是完整的她。


    谢挚目光变柔,唇边的笑容加深了一些:


    真正的她,识海里还有一个纯真可爱的帮手小莲花。


    “好像也是哦……”


    小莲花皱着眉认真思考了一会儿,终于说服了自己。


    “这么说,我帮到你了吗?”她期待地问。


    “自然是帮到了。”谢挚含笑回应。


    于是小莲花便重新快乐起来,翻身坐在小马背上,两条腿晃来晃去,眯着眼睛笑:“那就好!我喜欢能帮到你的忙……”


    “接下来,我们去找你的道侣吧!她肯定特别担心你呢!”


    第289章 佛陀


    听到小莲花如此称呼白芍,谢挚心中一羞,却也没有否认,只是小声道:“别乱说……现在还不是呢……”


    她与白芍如今还只是恋人,五州的成婚仪式虽各不相同,但有一点却是相通的,那便是仪式十分郑重。


    倘要结为道侣,别的暂且都不论,但至少也需要双方亲长在场作见证——


    白芍那边有白龟长老和段追鹤,倒不算难;


    但谢挚的长辈之中,象翠微与姜既望都在大荒最西,孟颜深则在中州,却都无法来东夷。


    谢挚倒并不是拘于繁文缛节之人,心里也期望能和白芍长长久久地在一起,但若说到结为道侣,她还是觉得有些进展太快——毕竟,她和白芍至今还不过相识数月而已。


    小莲花闻言不解地睁大眼睛:“我并没有乱说,难道你不想与她成婚?”


    “和这个没关系——我自然是想的……”


    谢挚无奈,知道小莲花心如稚子,完全还是个孩子,干脆也不和她解释,直接奔过去找白芍,正和白芍碰在一起——


    “小挚!”


    沉思罗汉的法身一碎,他对白芍施加的禁锢也便解除了,白芍不顾头脑还在晕眩之中,便撑起身子焦急地寻觅谢挚的身影。


    一看见谢挚,如心爱至极的珍宝失而复得,白芍一把将她紧紧抱住:“你在这里……我好担心你……”


    她知道沉思罗汉有多强,也知道谢挚方才必然与他有一场恶战,刚抱住谢挚便又松开,紧忙察看她的伤势。


    待看清谢挚此刻的形容,白芍的目光便颤动了起来。


    都是血……


    她捧着谢挚的脸细细地看,心中难受得厉害,望见她脖颈处的伤口,欲触而不敢触,最终只能极心疼地用指腹替她轻轻拭去唇边的血迹,“怎么……伤得这样重……”


    “不要紧,一点小伤,吃完伤药几刻便好。”


    谢挚见不得白芍这样低落的神情,刻意轻快地转移话题:


    “那个沉思罗汉有几分本事,你知道么?他竟能获取敌人的智慧与行动,原样拟造出一个我——好在我留了一手,否则,还真说不好谁输谁赢。”


    白芍听着,却好像没有听进去似的,整副心神还完全在谢挚身上,一直注视着她,哄道:“好,小挚,我们先吃药好么?”


    ……


    直到看着谢挚服下伤药之后,白芍才似乎下定了什么决心,缓缓道:“小挚,我想变强。”


    “怎么忽然说起这个?”


    谢挚有些意外,笑着瞧她,“你现在已经十分强了,再强,就得是仙人啦。”


    她知道,白芍虽然修为高,看起来是个修行痴人,每日除了练剑就是打坐,但其实并没有什么功利之心,单纯是因为她天资高,再加上天生性情如此,喜欢专心致志地做一件事情罢了。


    结果白芍突破起来,反而比那些孜孜以求破境的修士更快许多,要是被他们知道,真能气晕一大片人。


    却不料白芍摇了摇头,道:“不够……仙人不够。”


    “仙人还不够?”


    这下连谢挚也有些惊讶了,寻常修士哪怕做的最大胆的梦,也便是成仙而已;


    再往上,那是吹牛都不敢奢想的。


    “那么,你所求的是仙王么?”


    五州已经不知多少年没有新的仙王了,人们几乎觉得,仙人就是修行的尽头。


    说着谢挚又觉得,只要白芍真心想做一件事,她便一定能办得成,她也不知道这股莫名坚定的信心是从何而来,不知是否是因为她喜欢白芍,还是别的原因。


    “不过,你的话,一定行。”


    谢挚捏了捏白芍的手指,笑道:“到时我就是仙王的道侣了,听着好威风。”


    白芍还是摇头。


    她面向谢挚,极认真地道:“仙王非我所愿,我想成为……五州最强。”


    “这样,我便可以保护我心爱之人,天下没人再能伤到你。”


    这是白芍生来第一次兴起如此强烈的变强欲望,在这之前,她只是专心修行而已,但对修为其实并不甚在意。


    但在第四关中,她想帮助小挚,但却抵不过沉思罗汉随手一击,只能被禁锢于原地动弹不得;


    方才她又看到谢挚的伤,才真正感到了自己的无力,由此生出一股铭心刻骨的疼痛——


    这疼痛时时磨着白芍的心,叫她坐立难安,渴望着即刻变强,好让小挚从今以后都平安无事,再不用流血受伤。


    想了想,白芍又警醒自己似的,道:“我以后,不能只专精于剑道,念力也须加强,否则遇见擅长此道的佛门弟子,真是没有一战之力。”


    五州最强吗?


    谢挚恍了恍神,听起来,可真是一个遥不可及的目标……


    若是被旁人听到白芍此语,定要笑话她痴心妄想,但谢挚却没有任何质疑不屑,也没有随口敷衍。


    谢挚只是伸出手,和白芍拉勾,眼里是一样的郑重认真。


    她柔声道:“好,我等着你。”


    她相信,总有一天,白芍会像她所许诺的那样,成为五州第一人,连姬宴雪也不是她的对手。


    服下伤药之后,不出几刻,谢挚身上的伤已经大好。


    只是识海中的伤还未好——识海精致脆弱,短时间内极难修复,通常需要漫长的静养。


    但此刻当然不是休息之时,谢挚稍调整了片刻,便强逼自己忍着头痛起身:


    “公输大人呢?她醒了么?我们去看看她……奇怪,我们分明已经通过了所有考验,为什么这里还是没有变化?”


    佛陀明明说过,试炼结束之后,优胜者会被带到菩提园的。


    可她们现在,连菩提的影子都没看到。


    谢挚心中一凛:“难不成,佛陀想变卦吗?”


    几乎在谢挚说出这句话的同时,她身后便传来了一道温和的笑声,竟好似已经悄悄听了她们说话许久。


    “施主说笑了,我并非言而无信之人。”


    “是谁?!”


    谢挚一惊,立即转身去看,已经下意识摆出了攻击之势。


    却见前一刻分明还空无一人的身后,不知何时悄然晕开了乳白的雾气,笼罩了原本平坦的试炼之地,放眼望去,只能看清周围一丈之地,再往前便完全朦胧模糊了。


    谢挚想运转大观照瞳术去看,得到的却只有瞳仁一阵刺痛——佛陀的禁令仍在生效。


    “这已经是第二次了……”


    在深深的白雾中,那声音继续道:“施主想要窥得我的真面目,为何不用自己真正的眼睛去看,而要借助外在的瞳术呢?”


    什么第二次……


    谢挚一时想不明白他说的是什么,忽见白芍面色一变。


    “小挚,公输大人和佛子觉知……都不见了。”她用神识对谢挚说。


    不见了?


    谢挚的心陡然一沉:


    能一路撑到试炼最后,公输良言和觉知毫无疑问都是东夷修士中的佼佼者,谁能悄无声息地掳走他们,甚至不发出一丝动静?


    如此稍加推理,便很容易能够推出结果了。


    猜测的答案浮上心头,谢挚反而镇定了下来。


    ……如果是他,那么,公输良言或许倒比自己呆着更安全几分。


    “你带走了我们的人?她现在还好吗?”她警惕地发问。


    “很好。”


    声音的主人顿了顿,嗓音里笑意更多。


    “施主要看看么?”


    伴随着他的话语,如帷幕拉开,谢挚与白芍面前的浓雾缓缓散开——


    出现在她们面前的景物,竟与之前完全不同,不再是那尖石耸立的试炼场,而是一片极鲜嫩柔软的草地,平整而又广袤,一眼望不到边际,踩在上面如同踏在世间最名贵的地毯上一般,脚掌极为舒适,其上织着各种花朵,在清风里微微摇曳着,散发着宜人的香气。


    而头顶也不再是高远的天空,更不用担心哪个新罗汉突然现身于云层之上,而是泛着淡淡的青灰。


    站在堪称这完美无瑕的青天与绿地之间,人们会觉得自己渺小无比,仿佛被宇宙含在口中的一粒灰尘,甚至油然而生一股茫然惶惧。


    而在隐隐的慌乱中朝四周望去,便能看到,在向四面八方无限延展的绿意上,立着一棵高大蓬勃的树木——


    这时,人们不能不感到一种由衷的喜悦与感激,一下子放下心去,像是在茫茫大海中望见了一叶白帆,找到了主心骨一般安定下来。


    即便连一向心神坚定的谢挚,在望见那棵树的时候也难以自制地恍惚了一瞬,继而察觉到自己的失神,咬着舌尖逼迫自己重归清醒。


    那是一棵……


    谢挚努力辨认着树木的种类。


    菩提树。


    树下放着一张矮桌,旁边似乎还有人。


    “我们去那里。”


    谢挚拉住白芍的手。


    如果说,方才她对这人身份的猜测有八成把握,那么在见到这棵树之后,她的把握便变成了十成十。


    从白芍凝重的神情上,谢挚知道,白芍显然也已经猜了出来。


    对东夷人来说,菩提树是个再好辨认不过的意象。


    ——佛陀。


    在白雾一施一收之中,她们身处的试炼地已经变化,来到了佛陀常年打坐悟道的所在……


    大名鼎鼎的菩提园。


    “好。”


    白芍反握住谢挚的手,将她护在自己身后,朝菩提树下缓步走去。


    随着她们越走越近,树下的景象也便看得愈发清楚——


    那矮桌周围围坐了三个人,谢挚认出来觉知与公输良言的身影,两人都一丝不苟地端坐着。


    谢挚悄悄松了一口气:


    看来,佛陀没有骗她,公输大人的确还好好的……


    不过也是,公输大人毕竟是公输良药的妹妹,即便是佛陀,也不敢动她的吧?


    谢挚将注意力集中到第三个人身上。


    ……那个人,应该就是佛陀了。


    谢挚与白芍走得更近,已离矮桌不过几丈之遥,甚至能够看到桌子上的陈设——


    乃是一碟果子、一壶冒着热气的茶壶,与五盏小茶杯,其中三盏都已盛着茶水,分别放在佛陀、觉知与公输良言的面前。


    而剩下的两杯茶,自然便是为谢挚与白芍提前准备的。


    他是有备而来。


    “见过佛陀。”


    她们终于走到了菩提树下,谢挚弯腰行礼,态度不卑不亢。


    尽管她对佛陀没有任何好感,甚至可以说是厌恶中怀着忌惮,但场面功夫还须做足。


    直到在树下站定,谢挚才忽然发现,这棵菩提树格外大,他们五个人都完全被笼在一片浓郁清静的阴凉之中。


    借着行礼,她不动声色地观察了一下面前的三人——


    桌边的觉知投来克制而又含着探究的眼神,谢挚知道,他一定是在猜测,她与白芍假面之下的真实身份;


    而公输良言则神色抱歉,显然以为是她又将她们牵扯了进来,但并看不出来什么畏惧慌张之色,佛陀应当并没有为难她。


    至于坐在主位的佛陀——


    他没有抬头,正在专心致志地为面前的空茶杯注满茶汤,然后将它缓缓推到桌子的另一边。


    “请坐。”


    佛陀微笑着抬起脸,对谢挚白芍颔首致意。


    谢挚与白芍对视了一眼,在桌边的两个空蒲团上分别坐下。


    谢挚端起茶杯,装作轻抿,其实杯沿都没有挨到嘴唇。


    “多谢佛陀赐茶。”


    这次,朦胧的曦光没有再笼罩佛陀全身,她终于看到了佛陀的真容。


    跟谢挚的所有想象都不同,佛陀是一个看起来极普通的男子,没有一丝让人记忆深刻的独特之处。


    他穿着简单的麻质僧袍,倒有些像苦行僧,体型适中,不高也不矮,不胖也不瘦,既不俊美也不丑陋,既不年轻也不衰老,他就那样平和而又普通地存在着,在人群中如一粒沙落入沙海,让人不能找寻得见;


    人们看到他之后,转眼便会忘记他的外在与容貌,表面的皮相在他们脑海中顺滑地驶入淡忘之渊,心中只能深深地记得他巧妙的颔首,他慈悲的眼神,他宽容的微笑,他宁静的嗓音,由此整个人被一种光明、安详与寂静的情绪所充盈。


    这就是佛陀,五州的三位仙王之一,大佛光寺的主人,东夷的最强者。


    他能一手建立佛门,拥有无数虔诚的信徒,并不是毫无缘由。


    “方才你们在疗伤,我便将觉知与良言提前带到了菩提园,让他们在此稍事等候。”


    “你已看到了,你的朋友都很好,现在安心了么?”


    佛陀微笑着注视着谢挚,谢挚发现,从自己行礼到落座,佛陀的视线似乎一直都在自己身上,甚至根本都没有看白芍一眼。


    谢挚只能放下茶杯道谢:“……多谢您的照顾。”


    “不必多礼。”


    佛陀意有所指地用手指点了点自己的脸侧,直到现在,谢挚与白芍还没有以真容示人。


    “不过,既已来此,又何必再伪装呢?”


    第290章 气运


    ……佛陀已经看穿了她的伪装,知道她并未露出真容?


    谢挚心脏一跳,下意识看向白芍。


    佛陀法力无边,对此她并不意外,只觉这是早晚必然会发生之事,只是她也没想到,会来得如此之快,甚至刚露面即被拆穿点明——


    “这位施主和你一样,也用了易容之术。”


    佛陀笑容和煦,道:“解开罢。”既像是在对小辈温和地建议,又像是不容拒绝地发出命令。


    “在我面前,并无伪装的必要。”


    他从容地望着谢挚,十分笃定,仿佛知道她一定会听自己的话。


    谁也无法当面违抗佛陀的意志,谁也不能在佛陀面前戴上面具,而不袒露出自己的内心与本真——


    佛陀可以看穿伪装下的一切,所以,不必做无用功。


    “……”


    谢挚默然片刻,心中知道佛陀说得不错,终于还是在白芍担忧的目光里,施法撤掉伪装。


    “佛陀慧眼如炬,丝毫隐瞒不得,既如此,弟子也不敢再多加伪饰。”


    她抬起脸,已不再是方才那个普通女人的模样,而是露出了自己原本的面孔。


    “我名叫姜微,乃一散修,并无门派。”


    谢挚刻意隐去了自己的真实姓名,面上满是敬畏:“侥幸得以通过试炼,实在惭愧,今日一见佛陀,极感敬服,心中俱为大光明所充斥。”她如今早已能熟稔地说出这些恭维的场面话了。


    白芍也随之解开伪装,行礼道:“寿山白芍,见过世尊。”


    佛陀向白芍颔首,对她的身份毫无意外,赞赏道:“原来是鼎鼎有名的寿山白芍,你的剑道很好,竟可打败注茶半托迦,假以时日,你绝不会仅仅拘于一个小小的东夷,必可震赫五州。”


    他转向谢挚,缓缓地笑了笑:“姜微……虽然此前声名不显,但也丝毫不逊于白芍,念力更是尤佳,也很不凡。”


    “至于剩下的两人,一个是公输家主的妹妹,一个,则是我的亲传弟子,便不必介绍了。”


    在他们说话的时候,觉知一直隐秘而又专注地打量谢挚。


    他总觉得,这个女人给他一种很熟悉的感觉,一看见她,他的额角就隐隐作痛,但又实在想不起来她到底是谁。


    ——谢挚与佛子觉知战斗的时候方十六岁,一上来没打几下就直接把他砸晕了过去,故此,觉知对谢挚的面容其实记得并不是很清晰,只记得她是一个从天而降的蛮女而已;


    再加上谢挚如今的气质已与过去完全不同,即便是象翠微猛地瞧见她,恐怕都要犹疑片刻,不敢马上相认,更遑论只与谢挚有一面之缘的觉知。


    虽然此刻同在一桌,又倍感熟悉,他也不能将眼前这个举止大方的美丽女人,同记忆里那个令他咬牙切齿的西荒蛮女联系在一起。


    谢挚才顾不上管觉知在想什么,只是紧紧地盯着佛陀,抱拳道:“恕我冒昧——世尊,您之前说过,通过试炼者可以得到大道气运,现在我等已到菩提园,敢问您何时能兑现承诺呢?”


    这就是谢挚最关心的问题。


    此番不顾一切地身涉险境,受了如此多的伤,几至丧命,她都不在乎,只求能换得大道气运,解开白芍所中的厄运缠身,为她再续道途。


    为了这个,做什么都是值得的,哪怕只有一线希望,她也要争取,不能放过。


    “不必担忧,我并不是会食言之人。”


    佛陀的一句话,让谢挚悬在喉间的心稍微下落。


    他摊开掌心,手中浮起四团云朵似的五色光团,还在无时无刻地变幻着色彩与形状,透露着祥瑞与宁静。


    佛陀一取出它,树下陡然一静,其余四人立时都将视线投了过来。


    “……这就是……大道气运么?”


    霞光瑞彩映照着几人的脸庞与眼瞳,谢挚将声音放得很轻,仿佛怕把它惊到了似的,出神地喃喃自语。


    其实并不必佛陀亲口解答,甫一看到它,所有人便已能确认,这就是实体化的大道气运——


    越出色强大的修士,便越能感应到大道,而谢挚、白芍、觉知、公输良言四人都是极出类拔萃的修士。


    在看到这四朵光团的同时,他们便感到识海与道宫一阵震颤,如鱼渴望水、鸟渴望天那般,心中涌出一股本能的渴望,想要得到大道气运,与它结合,将它融入己身。


    只要得到大道气运,他们之后的道途将会大大顺畅,不仅会与大道无比亲近,而且运气——这个玄之又玄、却又对修行十分重要的东西,也会变好不知多少倍。


    这也是如此多的东夷修士,都一股脑涌来参加佛陀试炼的原因所在。


    四人仿佛被蛊惑了似的,都不错眼珠地盯着佛陀手中的大道气运。


    气氛悄然紧张起来。


    “……世尊,我有一个问题。”


    谢挚仍然眼睛眨也不眨地望着大道气运,问。


    佛陀笑了笑,好像知道她接下来将要问什么:


    “请讲。”


    “我的那一份大道气运,可以给白芍么?”


    她转过脸,望向佛陀,眼眸清澈,毫无痴迷之色。


    佛陀一怔,头一次露出意外的神情:“什么?”


    谢挚又重复了一遍:“我是说,我的那一份大道气运,我自己不要,一起给白芍,可以么?”


    她想了想,白芍的那一份气运只够解开她的厄运缠身,倘若再加上她的这一份,才能真正有效用。


    至于她自己,那倒没关系。


    谢挚觉得,自己的运气已经很好了,要不要大道气运也无所谓,倒不如送给白芍的好。


    以白芍的用功苦修,再加上双倍的大道气运,必定比用在她身上要好很多,那样白芍也便能早些接近她的愿望,再变强一些了。


    而她希望,白芍能够实现她心中所想。


    “小挚!”


    白芍在谢挚出声的时候也清醒了过来,刚回过神,便听到谢挚说出惊人之语,着急得抓紧谢挚的手,“大道气运何等重要,岂能随意便将它赠予他人?不要因为我,就……”


    谢挚却毫不在意,只是朝她笑:“你这样想,便把它当成我的嫁妆,不可以么?”


    这一笑好看极了,白芍呆了呆,感觉心跳都停止了一瞬,但仍不松口,“不,这不能……”她自然是极愿意小挚嫁给她,但是却绝不能——


    “就这么办,不要再与我争辩。”


    谢挚一锤定音,不理白芍,问佛陀道:“可以么,世尊?”


    佛陀深深地望了谢挚片刻,点头道:“若你愿意,自然可以。”


    另一侧的公输良言也闭上眼,抿紧嘴唇,似乎在做什么艰难的决定。


    大道气运对她的诱惑也很大,她不像谢挚这般生性不在意外物,又深爱白芍,能够将大道气运赠给白芍而毫不惋惜,自然也对大道气运极难割舍。


    “呼……”


    她终于深深地吐出一口气,睁开眼,坚定地道:“我的那一份大道气运,也请佛陀一并交给白芍。”


    这下连谢挚都惊讶了:“公输大人,你不用……!”


    她没想到,公输良言会做到这种地步——


    “不,”公输良言抬手,制止了谢挚白芍两人的劝说。


    她目光诚恳:“倘若不是二位一路庇佑,公输良言莫说通过试炼,恐怕连性命也不能保全。”


    “你们已救了我两次命,何况这大道气运本就是你们应得之物,甚至连回报都算不上,所以还请一定收下,否则良言余生都难以安宁。”


    “……”


    话已经说到这里,再拒绝也不能,谢挚与白芍只得道谢:“……多谢公输大人。”


    “那么,我便将你二人应有的份量合在一起,一道赠给白芍。”


    佛陀动了动手指,谢挚与公输良言的两份大道气运便融入了白芍的一份之中,登时变得更大、更光辉灿烂。


    “好了。”


    大道气运朝前飞去,如有灵一般认准了自己的主人,水一般融进了白芍与觉知的胸膛。


    “唔……”


    白芍捂住胸口闷哼了一声,谢挚忙紧张地握住她的手,盯着白芍的脸,不错过她的每一丝神情变化,以此来判断她此刻的状况:“白芍,你感觉如何?”


    白芍深深地吐纳,引导大道气运在体内流转,衣袍无风自动,吐出一口浊气,一缕无形的黑气被逼得从她周身逸散,继而消失不见。


    再睁眼时,白芍的眼眸已经变得更亮更清,精神饱满,神采奕奕,气质也隐隐变得更加无暇纯粹,看起来神圣而光明,凛然不可侵。


    “我感觉很好,小挚,不必为我担心。”她柔声宽慰谢挚。


    谢挚腰间的梅先生也适时传音道:“白芍说得不错,我能感知到,厄运缠身的影响已被大道气运抵消了。”


    不仅如此,白芍还得了极多好处,毕竟她得到的大道气运,足是觉知的三倍。


    觉知也受了不少好处,此刻还未睁眼,仍在打坐消化,细细感悟大道。


    “那就好,那就好……”


    谢挚高兴地看着白芍,心中满足。


    她此次之所以决定冒险参加佛陀试炼,便是为了眼下这一刻,如今白芍不仅再续道途,甚至修为又有突破,岂能让她不开心?


    佛陀忽然又开口道:“姜施主二人将大道气运赠予白芍,固然高义,但我也不好让你们通过试炼而未获好处。”


    “我观姜施主识海伤势未愈,便赠你一枚果实疗伤,如何?”


    他缓缓将面前的碟子推到谢挚面前,那里面放着一棵拳头大小的无花果,如玉石一般晶莹剔透,散发着甜蜜的香气。


    “这枚无花果是我多年亲手栽种而得,对治疗识海有奇效,服下之后,念力顷刻便可恢复全盛。”


    谢挚一时有些猜不透,佛陀为何忽然相赠宝果,怀疑他另有企图,婉拒道:“……多谢佛陀,但还是不必了,我的伤自己养养便好,如此贵重的东西,费在我身上也无甚用处。”


    白芍的厄运缠身既已解开,谢挚再无挂怀之事;


    她眼下,只想与白芍和公输良言尽快离开,不想在这菩提园与佛陀再多待一刻。


    她看不透佛陀,即便费尽心思,也猜不出他的目的与心中所想;


    但相反,在他含笑的注视下,她总有一种被看穿一切的赤。裸感。


    这感觉很不好,让谢挚毛骨悚然,她只想远离佛陀,更遑论食用他送的果实。


    “姜施主是担心我下毒么?”


    佛陀问得平淡,唇边还带着笑意,如同只是随口闲谈,听在谢挚耳中,却是让她心头猛地一紧,忙道:“不敢……”


    佛陀却不在意谢挚的回答,继续慢慢自顾自说了下去。


    “我并不是如此下作之人,姜施主。”


    “你不信任我,怀疑我另有他图,对这一点,我并不否认……”


    佛陀伸手拿起盘中的无花果,一点点细细地剥开,“但在这果实里,我的确没有动过手脚。”


    “我若想要杀你,有很多种方法,都可以让你悄无声息地丧命,而你丝毫抵抗不得——一个仙王想要谁的性命,总是如此简单。”


    他浅浅地微笑着:


    “譬如说,在试炼开始前,你用神族的大观照瞳术窥探我的真身之时,我一个念头,便可粉碎你的识海……可我没那么做,姜施主,你明白我的意思吗?”


    “——我不杀你。”


    谢挚听着佛陀的话,脸色苍白,僵硬地跪坐在蒲团上;白芍已经拔出了一截断剑,佛陀投过去一眼,便又让她动弹不得。


    “我劝你最好还是服下它,这是为你好,姜施主,你之后会很需要一个完好无缺的识海的。”


    佛陀终于剥好了无花果,将它放在盘子里,重新推到谢挚面前。


    “……”


    谢挚不作声,拿起无花果便吃。


    白芍轻轻地叫了一声“不要”,谢挚心中一痛,但却没有停下动作。


    她没有别的选择,佛陀方才说的一番话,既是敲打,也是威胁,而且确如佛陀所说,他如果想要谢挚与白芍死,甚至不用花动一动手指的功夫,而她们没有任何反抗之力。


    她只能赌,赌佛陀说的都是真的,赌他确实没有杀她之心——至少目前没有。


    无花果的果肉清凉甘芳,香甜如蜜,谢挚却没心思仔细品尝它的滋味,三两口便囫囵吞咽下去。


    “我已经吃了,现在能放我们走了吗?”


    佛陀先撕开了和气融融的假象,她也不必再虚情假意。


    佛陀似乎颇为满意,耐心地等待了几刻,才问:“你现在感觉识海如何?”


    谢挚等他的回答早已等得心焦,谁知佛陀开口却不是答她是否能走,而是问她这个,也不得不暂且按下烦躁,感应了一番识海。


    ……出乎她的意料,她先前与沉思罗汉战斗而受伤不轻的识海,此刻已经恢复了鼎盛,星光与念力在其中充盈流淌,完全看不出受伤的迹象。


    佛陀给她吃的果实,居然真的是一枚价值连城的宝药?竟能将识海在短短几刻修复好。


    谢挚真是越来越不明白,佛陀到底想干什么了。


    她先前以为自己的猜想已经接近了真相:佛陀投靠龙族,召开试炼,使得无数东夷修士惨死其中,便是在为龙族回归五州提前扫清道路;


    可是现在看来,似乎又有别的隐情。


    到底是什么呢?她想不出。


    “……已经伤势大好。”


    “那便好。”


    佛陀露出了一个放心的笑,他解开白芍的禁制,令她在蒲团上重新坐好,“你这把剑很危险,它会吃人,还是不要轻易动用的好。”竟似是在语重心长地告诫。


    “我要讲一件事,一件从未告诉过任何人的事,埋藏在我心里已经足足一千年了,真对不起,把你们牵扯进来……但还是请你们听一听吧。”


    他轻轻地叹了一口气,抬腕提起茶壶,将茶杯重新注满——长谈的征兆。


    “整个五州,除过我之外,只有一个人知道这件事。”【你现在阅读的是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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