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71章 觉慧
谢挚自小鼎中将菩萨像小心翼翼地取将出来,令它平躺在地。
如此近距离仔细望去,这菩萨像的确美得惊人,眉目纤纤,宁和温静,瓷釉散发着一圈晶莹暖润的辉光,仿佛随时都会睁开眼睛低颂佛号,不禁令人屏住呼吸,心生敬意。
但在知道其中真相的谢挚白芍看来,这圣洁的佛像只是一个残忍的监牢,望着它时,心中只有不忍之情。
是……将神族宝石放上去,就可以了吗?
谢挚半跪在地,取出那颗浓绿色的神族宝石,犹豫一下,将它轻轻地放在菩萨像额上。
柔和的碧绿光辉缓缓地晕散开来,被这光辉笼罩之处,都在一点一点地产生变化,坚硬的瓷面逐渐有了皮肤的色泽与温度。
如一个久睡将醒的人一般,菩萨像的眼睫轻轻颤动,嘴唇也恢复了柔软与红润。
在谢挚白芍期待的注视里,女人慢慢地睁开眼睛。
清亮的瞳仁动了动,她梦呓一般道:
“……是你们。”
是那两个……将她带出慧通寺的女子。
她们……到底还是救了她,在地狱门口将她夺下。
这感觉很是奇妙,仿佛注视一朵脆弱的花朵盛开,谢挚拿下宝石,轻声问:“你感觉如何?还疼不疼?”
女人感受了一下身体,一丝异样也无:“……并无不适。”
说着她已经坐起身,深深地望了谢挚白芍一眼,旋即便要下拜叩首:“多谢二位施主,此番救命大恩,不知何以为报——”
“快请起,不必如此。”
谢挚忙止住她,仔细观她脸色,红润而眸有神采;
谢挚尤不放心,又暗中探了她一回脉象,确定她不仅恢复了人身,而且十分康健之后,这才彻底放下心来。
女子态度坚决,还要再拜,谢挚按住她的手臂,道:
“遇见如此之事,出手相助乃是人之常情,并没有什么了不起之处;更何况,”她微微一顿,“我们之所以救你,也是有自己的私心。”
“所以不要多礼,更不必视我等为恩公。”
女子闻言,果然不再下拜,只是轻轻摇首。
她岂不知,救她活命何等艰难。
她化为雕像乃是出自佛陀之手,不知如何才能令她恢复人身,但想也知道,这两人一定花了许多心思、吃了许多苦头,谢挚白芍却并未挟恩图报,甚至只是一句话轻飘飘带过而已。
何况真相并非谢挚所说,世间之事,为己乃是常理,助人才是真正不易。
见到她的惨状,的确会令人们肌骨觳觫,可若是知道害她至此的凶手乃是佛陀,却极少会有人再有胆量追究,恐怕只会避之尤恐不及。
是眼前这两人救了她的性命,谢挚让她不必挂怀,可她却不能不感恩在心的。
女子垂目,细声问:“二位施主,是想问我如何被佛陀变为菩萨像的么?”
谢挚也不与她绕弯子:“正是。”
女子闻言也并不惊讶,下意识想要竖起手掌低念佛号,不知想起什么,怔忪半晌,又默然将手放下,按在膝上。
“我……法号觉慧,乃是佛陀座下侍奉的一名比丘尼,年少即被家中长辈按习俗送入佛门,因此俗家姓名也早忘记了,二位施主唤我觉慧即可。”
“原来是觉法师。”
谢挚介绍自己与白芍道:“我名谢挚,这是我的道侣白芍。”
她现在已经能称白芍为道侣而不羞涩磕绊了,倒是白芍在旁忆起方才谢挚如何与她亲昵缠吻,因而悄悄红了耳尖。
觉慧……听起来似乎和觉知是一个辈分。谢挚心里暗暗地想。
她会和觉知有关系么?
觉慧惨然一笑:“法师之名,却不敢当,谢施主折煞我了。”
“那我便叫你觉慧,好么?”
谢挚从善如流,又状若无意道:“不知你可认识佛子觉知?我听你二人的法号中都有一个觉字。”
“认识。”觉慧点头:“觉知正是我的师兄,我们都是由佛陀亲自教导的。”
说到这里,眉间不免又笼上一层悲怨之色——却正是她最敬爱、最崇信的世尊佛陀,几乎要了她的性命,这叫她怎能不恨?
原来佛陀还算是他们的师父……
谢挚不禁又对佛陀多了几分忌惮不解——究竟是为了什么,才叫他对自己的亲传弟子都痛下杀手?
觉慧定了定神,言语间有无穷迷茫,低声道:
“世尊平日极为温和宽厚,不仅法力通天,地位更是超然,我也不知道他何以如此。”
“前些时日,他照例唤我前去听经,我毫无防备,刚刚结好法印,世尊就……突然袭击了我,抽取了我的所有念力。”
她伸出手掌反复翻看,当时瓷面覆盖她全身肌肤的景象还历历在目,令她至今心有惶然。
“随着念力流逝,我眼睁睁地看着自己变成了一尊雕像,五感俱废,目不能视,耳不能听,口不能言,真如一个活死人一般。”
的确,谢挚方才探觉慧身体,道宫之中仍然血精充盈,只是识海却完全干涸了,只有几缕丝线般的精神力勉强遗存。
谢挚之前已经知道是佛陀让觉慧落到如此境地,只是今时再听一遍详细的讲述,仍然不能不为之悚然:
靠抽取念力,使得一个活生生的生灵变成雕像……这是何等霸道、而又何等残忍的手段?
她忆起慧通寺大殿中摆放的那些造型各异的佛像,数量至少得有数百。
若是每尊佛像都是一个活人,那……
谢挚不忍再想下去,握住觉慧手掌,想以此给她一些安慰和力量。
“之后你便被运送到了慧通寺么?在此期间,你可有神智?”
觉慧感觉到谢挚掌心的温度,朝她感激地笑了笑。
“并没有……”
“其实,我被世尊抽空念力之后,当时便失去了意识,直到再‘醒过来’时,便已经到了寺里,和许多佛像摆在一起。”
“那些佛像……”
谢挚没有说完,但觉慧立即就明白了她委婉的暗示,眼眶一瞬间红起来;谢挚这才注意到,这容貌清丽的比丘尼眼下有一颗浅浅的小痣,为她端严的姿态增添了一分意料之外的柔和。
“是的……”
觉慧心力交瘁,勉强吞下悲声:“那些佛像,正是我的各位同门……”
谢挚默然。
她不想触碰觉慧的伤心事,但要剖析真相,便只能将那些伤疤血淋淋地撕开再看一遍。
白芍握紧谢挚的手,从怀中取出手帕,递给觉慧拭泪。
待觉慧情绪稍复之后,白芍行礼,替谢挚询问道:
“却不知为何,其他佛像都似乎没能醒来,唯独你恢复了意识呢?”
觉慧微露难色,一时没能立即回答。
踌躇片刻之后,觉慧才吐出一口气,轻声道:“这个问题,我也想了许久,不久之前才有些许头绪。”
她抬起眼睛:“我破了戒,爱慕上一个……前来拜佛的寡居小妇人,故此我的佛心不再纯粹无瑕。我想,或许这就是我侥幸留有神智的原因。”
“我对她动了凡心,纵使苦修十余载,但已佛途尽毁,修为不能再寸进。”
“世尊不知道此事,可我自己……心里是很清楚的。”
她犯下大错,目光从佛陀上短暂移开,心中掺杂了爱与情,最终反倒叫她保全了性命;
而她那些一心一意供奉佛陀的师弟师妹们,反倒全落得惨死的下场,想来也真是……造化弄人。
“芸柔?”
谢挚想起了她之前反复呼唤的名字,试探着问。
听到这个名字,觉慧仿佛觉得痛楚似的浑身一颤,又渐渐冷静下来,点一点头,承认道:“是她。”
“……”
谢挚不再出声,手指一下下轻扣膝盖,只是默默思索。
觉慧身为比丘尼,竟对凡人动情,至于破戒,这个她不在乎,也不觉得是什么弥天大错;
真正引起她注意的,乃是觉慧话语中透露出的东西。
如此看来,佛陀抽取弟子的念力,他们信仰的纯度非常重要?
对了,张夫人暴亡而逝的独子海晏,也是与觉慧一般,自幼被送入佛门,又受笃信佛教的张夫人影响,恐怕侍佛之心也是十分虔诚的。
佛陀专门挑选出这些对自己忠心耿耿的弟子,依托他们对自己的忠诚与信仰,抽取至纯至粹的念力,却不料其中出了觉慧这个意外。
——她爱慕上了凡人,以至于佛心染尘,在变成佛像之后,还侥幸保有意识,这才能在谢挚白芍潜入慧通寺之时,勉力用仅存的念力化为手掌,捉住谢挚的手,哀求她搭救自己。
“公输家主……和佛陀熟悉么?”
如梅先生所说,公输良药应当已经说服了佛陀与她联手,一同甘做龙族的奸细了,但谢挚还想在觉慧这里再确认一下。
觉慧一怔,不知为何话题跳跃为何如此之大,但还是仔细回忆了片刻,将自己知道的信息告诉谢挚。
“公输家主素来礼佛,每月都会亲至大佛光寺,每当此时,世尊便会将她迎入菩提园中交谈许久,不许他人进入。”
“如此说来,应当算是私交不错吧。”她谨慎地答。
“这样啊。”
谢挚心下已有定论,接下来又与觉慧聊了许久,问及佛陀与寺中生活的方方面面,直到问无可问,这才意犹未尽地结束交谈。
因公输良言还在这里,谢挚请觉慧重入小鼎,待他们出会光市之后,自会将她放出离开。
将一切处理停当之后,谢挚整一整神色,将梅先生的羽毛放入公输良言的领口,这才唤醒她。
公输良言悠悠醒转,目中尤有迷蒙之色:“……谢姑娘?白芍?”
看看周围,她一骨碌爬将起来,按锏惊异道:“奇怪,我怎么忽然晕过去了?梅先生呢?”
“梅先生在这里,已被我装在黄鼬皮包袱里随身看管着了。”
大公鸡本不想吭声,但被谢挚暗中一掐屁股,还是痛叫出声,嘹亮得像在打鸣:“咯咯咯——”
“你看,”谢挚忍笑道:“它就在这里面呆着呢,无须担忧。”
她说谎说得脸不红心不跳:
“至于你方才,似乎是受梅先生厄运未除,这才忽然晕倒的,我已为你佩上了梅先生的羽毛,将它贴身佩戴,可免去厄运之场的影响。”
白芍忍不住看了谢挚一眼,唇角含笑,轻轻摇头。
方才谢挚对她说,良言醒来之后,尽管交给她来解释,让白芍不要开口,她一说话准保露馅。
如今看来,确是应当如此。
小挚哄起人来,真的很有一套。
公输良言果然信以为真:“原来如此,真是多谢谢姑娘了。”
谢挚估算了一下时间,距离天黑还早,心中还有另一桩惦念之事,笑道:
“如今距傍晚尚有数个时辰,我们先在会光市中看看,倘有称心之物,便尽数带走吧。
“入夜之时,会光市会重开大门,届时人们看见这满地无主珍宝必会疯抢,我们再趁乱离开即可。”
梅先生闻言眼前一黑——它就知道,谢挚在惦记它的宝贝!
这三个人里面,公输良言和白芍一个比一个老实,只有这个谢挚,最是奸诈可怕!
“事不宜迟,我们快动手吧!”
谢挚格外兴奋,指点白芍与公输良言道:“先找储物法宝,这样才能尽量多拿。”
打劫仇家简直算得上是她老本行了,洗劫一空更是谢挚素来秉持的宗旨。
她们三人点起亮光,被金乌大阵照破蜃气组成的假象之后,会光市露出了原貌,只不过是一条阴暗破旧的小巷子而已。
更准确地来说,在这条阴暗破旧的小巷子上面,还堆积着无数珍宝,随便取出一件,都能让一位大能者为之疯狂。
饶是公输良言出身高贵,此时也不禁看呆了眼:“这……比国库里的珍宝还要多……”
谢挚倒对此心无波澜,一则是她生性看轻外物,二则是她少年时已见过许多珍宝,诸如真龙的聘礼、金蟾的珍藏……如此等等,现下世间已经很少有宝库能再让她震撼了。
“开始吧!”
谢挚没给自己挑,而是心里想着要给白芍好好选些东西——她早就觉得白芍虽然修为精深,可身上的宝物太少了一些。
她先给白芍选了一个储物法器,乃是一把晶莹温润的小茶壶,刚好可以捧在手心,揭开壶盖,其中却有浩大乾坤。
“我上古神凰亲刻、传承无数年、内蕴万丈天地的莹玉茶壶!”梅先生捂着心口哀嚎。
她又翻出来一件防御法衣,和宗主之前带她去歧都西市买的那件衣服一样,也是由天蚕吐丝制成。
不同的是,这一件似乎还更好一些,表面隐隐有星辰的光辉明灭,如同月光下的粼粼大海。
“天杀的!我神王设阵、没有一丝缝隙、刀枪不入水火不侵的天蚕法衣!”
梅先生吐血,它都快崩溃了,为什么谢挚总是能在一大堆东西里精准地挑到那个价值最高、最珍贵的宝物啊!
白芍之前的剑是师父所赠,之前受梅先生的厄运影响,剑身直接飞了出去,现在自然也用不了了。
剑修无剑,如同兵士赤膊上阵,简直不成体统,谢挚心中惦念此事,想着今天一定要给白芍挑一把最好的剑,方能配得上她,将她的剑道发挥到极致。
于是,谢挚翻拣了足足两个时辰,甚至打开了大观照瞳术,将会光市中所有的剑都翻了一遍,最终在一个小角落里找到了一柄灰扑扑的长剑。
这把剑貌不惊人,甚至连剑鞘都没有,但谢挚在用神识扫过它时,识海中久未有动静的《五言经》轻轻颤动了一下。
《五言经》不会轻易作出反应,谢挚当即便决定,就是它了。
她用袖子擦拭干净其上灰尘,发现剑身还是雾蒙蒙的,看起来平平无奇,没有任何神异之处。
谢挚心下还有些惴惴,不知是否《五言经》看走了眼,或者那震动只是一个偶然的反应。
所幸白芍接过剑后却很喜欢,捧着剑左看右看,好半天也舍不得放下,谢挚这才稍感安慰。
——她却不知道,白芍并不在意剑的好坏,只是单纯喜欢她送给自己的东西罢了。
哪怕谢挚送给她一块石头,白芍也能珍而重之地开心收下。
“我……”
梅先生原本都准备心如刀割地尖叫了,定睛一看,这把剑却很是普通。
它这才长松一口气:“嘿,这个不行。”
谢挚直接忽略掉它的话:“哼,你不懂。”
她们三人丝毫不停,足足在珍宝山中翻犁了数遍,直到估摸着将近傍晚,这才依依不舍地停下,俱是收获满满。
公输良言主要取了些珍贵的法器;
谢挚斟酌之后,样样都挑了一些,反正她的小鼎装得下;
白芍则甚少取拿,只是接受了谢挚为她选的一只储物玉壶、一件防御法衣、一柄长剑,之后又选了许多强大的心法剑诀,希望之后能带回寿山,给双涟他们学习。
“不赖嘛,给我们备下如此厚礼。”
小鼎重新变得充实,谢挚心情很好,笑眯眯地点梅先生的小脑袋。
“算起来,我们还要谢谢你呢。”
梅先生心如死灰,简直不想理她——这都是它费尽心思,不知花了多少心血、多少岁月才攒下来的珍藏啊!
谢挚毫不脸红:“小气,明明我们就只拿了一点点!”
其实她们三个拿的加起来真不少,但是堆积的珍宝山还是不见小——梅先生积攒下来的宝物实在是太多了,她们所取的只是九牛一毛。
拿不完,真的拿不完。
谢挚满足地叹气:这真是一种甜蜜的烦恼。
“至于剩下的宝物,就留给其他人吧。”
进入会光市的人们乍见如此之多的珍宝堆积,必定会陷入疯狂,继而为争夺而互相厮杀,最终能活下来的人少之又少——那样却又实现了公输良药的愿望,有违谢挚的初衷。
为了不让这种情况发生,谢挚便特意在珍宝上留下了一个阵法。
这阵法乃是在北海时,巨人一族的炼器大师布鲁爷爷教给她的,一旦施行,不得到器物自身的认可,就不能取得此物。
上古时,炼器师们通常拿它作为保险,如今已经很少有人会用了。
夜幕已至,会光市的大门缓缓打开一道缝隙,光亮和嘈杂声一齐泄露进来。
谢挚三人早已隐蔽好了身形,预备等人们涌进来之后趁乱离开。
第一波涌入会光市的人们走了几步,便感觉到了不对劲:“……奇怪,怎么今天还没有变化?”
往常走到这里,小巷都会骤然变成宽敞的黄金大道的。
紧接着有人激动万分地大喊:“啊,看前面!”
耀眼宝光在黑暗中闪烁,越来越多的人发现了随处散落的珍宝,当即狂喜地扑上前去,想要将它们收入囊中,却发现自己的手掌根本碰不到宝物的表面。
“这是为什么?!”
焦急恼怒的叫喊此起彼伏,“我碰不到它!!”
但也有辉光陆续亮起,有人成功地收服了想要的宝物。
很快,人们便明白过来,必须获得宝物本身的认可,才能带走它们,靠武力和强抢都毫无作用。
换而言之,这几乎可以算得上是一场不沾血腥的和平试炼。
得知这个消息,有人欣喜若狂,也有人悻悻地收回了拔出的长刀。
而这一切,都与谢挚她们没关系了。
她们三人早已潜出会光市外,此刻正走在一条游人如织的街道上。东夷没有宵禁,入夜之后城市仍然热闹。
对白芍示意过之后,谢挚找了个借口短暂离开,将觉慧从小鼎中放走。
“快走吧,记得离泽都远点,今后改头换面,好好生活。”谢挚低声嘱咐。
觉慧望她半晌,眼中隐有泪光。
她深深躬身:“多谢谢施主……我在隐居之后,必会日夜为您和白施主祷祝平安。”
“不必,你只管好好过好自己的日子即可。”
谢挚并不相信祈祷祝福有用,只是友好地朝觉慧笑了一笑:
“如今佛缘既了,或许你可以试着找找芸柔呢?”
她一句调侃之言,让纯情的佛弟子猛地红了脸颊,讷讷道:
“这……我……觉慧……觉慧铭记在心。”
谢挚又给了觉慧一些钱财与防身之物,温言叮嘱了一番,一直看着她消失在黑夜里,这才放心回去。
循着原路返回,白芍与公输良言却不在原地。
“小挚,我们在……之后再右拐即可。”
跟随白芍在识海中的指示,谢挚找了半天,才终于找到了她们。
她们二人正立在人群里,人群中央乃是一个圆台,其上站着一个着官服的男子,正在大声宣读着什么,身边并肩站着一个垂目的僧人。
下面的人们都仰着头,专心致志地听那男子说话。
谢挚挤进去,正好听到了他结尾的最后一句话:
“……故此,世尊佛陀心中不忍,决定重开试炼。”
“凡是通过此次试炼之修士,如世尊之前所许诺一般,不仅可得佛陀传承,还能得到世尊亲赐的一分大道气运!”
第272章 破戒
磬敲过三声,朦胧的晨光自柏树的缝隙里密匝匝地投下来,大佛光寺里的僧人与比丘尼们都已做过早课,师妹轻轻走进净室,拍一拍觉慧的肩膀,叫:“师姐。”
“听经的人来了好多,他们正在外面等着你。你梳洗好了么?”
觉慧赶紧答:“好了。”
末了还是忍不住问了一句:“世尊真的要我来讲这次经么?我真怕,我讲不好……”
师妹笑起来,推着她往门外走:“真的!除了你还有谁能胜任?快走吧师姐,你今天真好看!”
因为师妹的话,觉慧也放松了一些,露出淡淡一抹笑:“不过红颜枯骨,皆是虚妄罢了。”
师妹撇撇嘴:“师姐你真无聊!”
又感慨道:“不过,世尊选中你讲经,真是再合适不过了。”
为了今天的讲经,觉慧特意焚香沐浴过,换了一件崭新的海青,将头发一丝不苟地束好,只露出一张不施粉黛的脸来,然而淡极始知花更艳,这反而很适合觉慧,将她本就清丽的外貌衬托得愈发脱俗。
然而走出禅房几刻之后,鼎沸的人声愈来愈近、愈来愈盛,仿佛有一片海正在寺外轰鸣,觉慧的心还是克制不住地怦怦跳起来。
这是她第一次向泽都的民众们讲经,往常,这项工作都是由她的师兄觉知担任的。
不过觉知师兄自从夺昆仑山宝铩羽而归之后,就一直沉浸在灰心丧气之中,世尊没有法子,只好另择人选。
而这个被选中的人,便是她。
讲经者通常都是最出众的年轻佛弟子,要容貌好,修为高,对佛法的领悟也须在众人之上,这才能在大佛光寺每半月举办一次的讲经中大放异彩——
当俊美如月的佛子端坐于高台之上,将玄妙的经文用法力刻意送到每一个人的耳中时,许多人甚至会当场潸然泪下,前来听经的民众们对佛陀的信仰也会更加虔诚。
接替觉知师兄,扛下讲经的担子,这既是无上的荣耀,也是令觉慧紧张的重任:
她很怕自己表现不好,令世尊蒙羞。
寺外已成了一片人的海洋,恐怕楚王出巡也没这么大场面,人们都翘首以盼,渴望知道谁才能接任佛子觉知,成为新的讲经人。
“当——”
僧人击了一声磬,宣布佛女已经到来。
人们都屏住呼吸,慢慢地安静下来,齐齐踮起脚尖,将热切的眼睛投向缓缓打开的寺门。
觉慧自降生以来,从未见过这么多的人,但她面上一点也看不出来慌乱,平静地将目光在人群中扫了一圈,继而缓缓颔首致意。
“噢,噢,我看到她了!”
前面的人都兴奋地喊起来,“好漂亮的佛女——!”
觉慧手执念珠,足尖轻点,飞身跃上高有数十丈的高台,盘腿端坐下来,激发起了一阵更大的欢呼。
讲经人们常常会这样,刻意展示自己的法力与神通,以此增加民众的惊叹与崇信。
“阿弥陀佛。”
觉慧双手合十,说出了露面之后的第一句话,嗓音十分清润,滚入耳朵时如玉珠一般动听,又像清泉一般悦耳。
这是讲经开始的暗示,人们心领神会,纷纷不再作声。
觉慧等了片刻,直到偌大的讲经场中鸦雀无声之后,这才静静地讲下去:
“如是我闻。一时,佛在……”
“……”
“……”
讲经持续了整整一天,为了照顾民众们的凡人之躯,中间有数次休息;这正是一个炎热的夏日,午间极热,连榕树叶都被太阳烫得发卷,听经人早已汗流浃背,需要不断饮水才能稍解喉中干渴,而那高台上的佛女自清晨至夜晚未进滴水,甚至连身躯都纹丝未动,仍然洁如冰雪,不染尘埃。
讲经终于圆满结束。
觉慧从经文中回过神,睁开眼望向下方,心中略有些忐忑。
大家会觉得*她讲得还算不差么?比之觉知师兄,她会不会太死板无趣?
台下的寂静更增添了觉慧的不安;但几息之后,人们就以热烈的呼喊抚平了她的一切忧虑。
欢声雷动。
觉慧这才彻底放下心来。
她很受欢迎。
离台之后,照例需要与人们打一圈招呼,这是民众们唯一能近距离接触佛子佛女的时刻,其狂热程度令人咋舌,投花递果者无数——这其中,还不乏爱慕佛子佛女容貌的少年男女。
还有无数人伸着手,渴盼佛女能将自己的手握上一握,他们深信那样能使自己百病不侵,健康长寿;在后方,更是有许多人不断地下拜叩首。
面对这样的景象,觉慧有些不知所措,无数道声音叫着她的名字、无数条手臂在她面前挥舞,即便是维持秩序的僧人们极力斥责,也拦阻不住。
“哎呀!”
她听到嘈杂中哀哀细细的一声叫,像什么幼兽,然而又很快被人声淹没。
定睛看去,是一个女人被过于激动的人群推倒了。
踩踏极易令人死亡,觉慧叫了一声“停下”,没有人听。
她焦急不已,催动术法,强行令人群定住,“停下!”
涌动的人们倏然静止,觉慧便在众目睽睽之中推开人群,将那被挤倒的女人扶起来,担忧地察看她的伤势。
受伤不轻。
她摔倒之后被接连踩了好几脚,身上许多淤青,呼吸微弱,人已经昏迷了过去。
觉慧简单探了探,判断出她受了内伤,骨头也有裂隙。
她将女人交给师妹抱着,坚决地说:“她是在我们这里受伤的,我们得将她治好才行。”
她就这样将一个外人带进了大佛光寺,佛弟子的最高殿堂。
觉慧原本已经准备好因此被佛陀惩罚,然而佛陀听说此事之后,只是微微一笑,温和地夸赞她做得很好。
佛女的仁善之名传扬了出去,泽都人人钦佩……
觉慧带回来的这个女人是个寡妇,名叫陈芸柔,年纪不大,仅有十九。
按理说,一个寡妇居住在寺庙里于理不合,但佛陀既然默许了此事,其他僧人也就只当不知。
不过觉慧知道,仍须多加注意,便告诉芸柔平日尽量不要出门去,呆在她房里即可,有什么需要,她都会想办法解决。
觉慧在觉字辈中排第二,仅次于觉知,如今又是讲经人,在寺中的年轻弟子中也算是颇有一些话语权。
觉慧今年其实也不过十八岁,除过寺中的师弟师妹,她从未与外人相处过,芸柔性子温柔,与觉慧年纪又相仿,于是两人很快便熟悉起来。
芸柔管觉慧叫“慧法师”,觉慧告诉她,这个称呼自己还配不上叫,芸柔当时柔柔地答应了,但她记性不好,老是忘记,见到觉慧,还总是这样唤她,觉慧纠正了好几次无果,也就无奈地由她去了。
觉慧的房间不大,只一张床,觉慧将它让给了芸柔,让她好好养伤,自己打地铺睡在地上,更多时候并不休息,只是打坐冥想与阅读经书。
但是芸柔来了之后,觉慧冥想的时间缩短了大半。
因为芸柔的问题很多。
她刚醒之后还有些怯怯的,不敢同觉慧,这个明明比自己还小,然而分外端庄持重的佛女说话;
直到两人相处了一段时间,她渐渐发现觉慧原来人很好,也很心细,这才慢慢和她熟络起来,也敢于在她打坐的时候打断她,问出心中积攒的那些千奇百怪的问题了。
“慧法师,你是什么时候来佛光寺的?”
女人坐在床上,身上敷着药,好奇地问。
觉慧一板一眼地答:“很小,我也记不清了。”
觉慧出身泽都的一个富户人家,按照东夷的习俗,家中要送一个子女入佛门,而她聪慧非常,通过了层层选拔考试,进入了全东夷最好的寺庙——佛陀所在的大佛光寺。
“你的名字是佛陀给你起的么?”
“是的。——不过这不是名字,而是法号。”
“哦,原来如此……”
过了一会儿,芸柔又很感兴趣地接着问:
“哎,佛陀真如传言所说,有三头六臂,眼睛里射出金光,并且耳垂非常大,一直垂到肩上么?”
“呃——”
觉慧少见地顿了顿,近年来,佛陀很少于世露面,将讲经也交给了弟子,因此外界将佛陀的外貌传得越发奇怪了,“并不是。世尊他……看起来只是一个普通人。”
“我之前看到一些和尚赤身裸体地走在路上,被日头灼得背上全是火泡,看起来很难受也不停下,那是在做什么?”
听到芸柔的描述,觉慧立即明白过来她说的是什么,“他们是苦行僧。”
还有一些很天马行空的问题:
“慧法师,你知道地狱里有什么吗?”
觉慧敷衍着答:“很多东西,烈火,尖刀,油锅,恶犬……”
但无知的小妇人却轻易地被吓白了脸,好半天才恢复过来。
问题经常也会很无聊:
“慧法师今天不去讲经么?”
而觉慧的回答总是很简短:
“不去。还有几天。”
“佛弟子每天修行都很累么?”
“还好,分人吧。”
“你今年多大啦?”
“十八。”
于是芸柔便莫名其妙地高兴起来:“哦!那你比我还小一岁呢!”
有时候,因为卧病在床太无聊,觉慧又话很少,芸柔便会自己絮絮地讲述自己的过往,以此消解漫长的静寂。
从她漫无边际的讲述中,觉慧得知,芸柔不是泽都本地人,而是来自一个小渔村,她的丈夫是一个专走赤森林商路的商人,用钱将十几岁的她买了走。
前些年,赤森林中有大能斗法,轰倒了无数树木,大水因而涌出,数千个商人在这次水灾中淹死。
而其中丧命的,也正有芸柔的丈夫。
他们甚至都没有正式相处过,只是在成婚时草草地见了一面,他便急急忙忙地又去做生意了。
“其实我知道,他并不喜欢我,只不过是看上我的脸罢了。”
愣愣地坐了一会儿,芸柔又很小声地说:
“不过没关系,我也不喜欢他,他……很老。”
觉慧不禁望了芸柔一眼,抿了抿唇,低下头,这次却没有说什么“红颜枯骨”的话。
不能否认,芸柔的确是一个美丽的女人,她的脸不大,嘴巴红红的,眼睛格外乌黑清透,看人的时候却很专注,在开心的时候,会有明亮的光彩从眼里放出来,令觉慧想起日光下的琉璃。
她的眼神尚未褪尽少女的神采,但已经挽起了妇人的发髻,有着干惯粗活而利落勤快的手,女孩的天真与女人的妩媚,在她身上得到了一种奇妙而又矛盾的统一。
但她其实并没有怎么打扮自己,穿戴得甚至可以说是过分朴素,只一件青布裙,戴着一柄款式老旧的银簪。
觉慧看着她的银簪,总有些想为她换一把更好的簪子,这样才能更配她一些。
芸柔还很热衷对觉慧描述外面的美食,这大概是因为寺中只有素斋,而且样式十分单一,人们在此住得稍久,便不能不忆起之前所吃的种种美味。
而觉慧自从数年前开辟道宫之后,由于血精充盈,便不再进食。
她早已忘记了饭食的味道,甚至也失去了进食的欲望,一个虔诚的佛弟子也不应该重视口腹之欲,因此她在芸柔讲述这些时从不答话,只是若无其事地听着。
她面上不动声色,可是心却不由自主地跟着芸柔的话飘到了她的故乡,一个贫苦但富饶的小渔村里:
那里有云一样雪白的芦花,叽啾乱叫的鸡鸭;甜而脆嫩的菱角,滋味犹如板栗,煮熟了吃最佳;大而圆的藕,极鲜甜;山间不怕人的野兔,肥且大;很大的水鸟,喙长,脚鲜红,整日在水里悠闲地踱步;在河里随意撒下网去,能够捞上来整整一船闪闪发光的银鱼……
伤养好了一些之后,芸柔开始积极地下床活动。
她从小劳作惯了,乍一静养,还很不适应,也很不好意思,甚至要求将全寺人的衣服都交由她来浣洗,以此作为寺庙为她提供药物和住所的报答。
好在觉慧拦住了她的异想天开,并以告知芸柔佛光寺究竟有多少人来让她彻底放弃。
不过芸柔失望了一段时间之后,还是为自己找到了活来干。
那就是为觉慧磨墨。
佛弟子每天都要抄经,觉慧也不例外。
芸柔兴冲冲的,将这件事干得十分之快乐,觉慧不忍驳她的好意,再加上近来她发现芸柔确实也是闲不下,于是也就接受了芸柔的帮忙。
她抄经的时候,芸柔总是在旁边认真地看着。
“好漂亮的字呀!”
芸柔偏着头惊叹:“这么小,又这么黑!爬在纸上密密麻麻的!”
“这是小楷。”觉慧给她解释。
“哦哦……”
芸柔点着头,可是并没记住。她不懂“楷”是什么意思。
“慧法师,你认识多少字?”
芸柔的语气里藏着歆羡,她并不识字,于是就屡发天真得可爱的问题:
“世上的字,就像天上的星星一样多么?”
“大概,有几千……”
觉慧想了想,“但比不上星星,没有它多。”
“哦!”
芸柔便恍然大悟地点头,很用力地将这个数字记到脑海中去。
“我本以为几千已经够多了,没想到,星星还更多!”
觉慧起了兴致,笑着蘸墨,在纸上写下芸柔的名字:“你看,这就是你的名字。”说着将那张纸递给她。
芸柔捧着纸,一个劲地端详,简直好像捧着一个金盆,有些手足无措了。
“噢,这就是我的名字?真好看,像画一样……”
“你要是想学写字,我可以给你教。”
芸柔一下子放下纸,欣喜道:“真的么?”
“出家人不打诳语。”
然而芸柔学得很艰难,好半天,连一个字也写不好。
“慧法师,还是算了,我太笨……”
她尴尬地就要起身,却被觉慧按住:“别动,不要走。我说过要教你的。”
觉慧拉过芸柔的手,用食指在女人掌心里一笔一画地划,非常耐心,“你看,仔细记着,是这样……”
芸柔听着,一点点涨红了脸,心思却没有在笔画上,眼睛不自觉地变得飘忽,跟着觉慧的指尖走。
佛女的手很柔软,微微有些凉,划在她的掌心隐隐发痒。
而她的手却很粗糙,掌心还有茧,这让芸柔几乎想把手羞惭地抽回来了,可又不舍得,因此只能如坐针毡地贪恋这点柔软与亲近。
早在第一次在讲经场望见觉慧时,她便觉得,佛女实在是很漂亮,看起来很文雅,又白又好看,声音也好听,像庙里供奉的菩萨像一样漂亮——不,不对,这样离近了看,简直,简直比菩萨还更漂亮……
“芸柔?你有在听吗?”
觉慧发现了她的走神,无奈地敲一敲桌子,惊醒芸柔。
“你——”
刚想像批评师弟一样批评芸柔,觉慧便撞上了芸柔慌张躲闪的眼睛。
她看到小妇人的脸庞有些发红,粉蒸蒸的,略有薄汗,像一朵带露的花,责备的话卡在舌尖,便怎么也说不出去了。
而且不知怎的,她自己的脸也渐渐烫起来。
她快速地把手抽回来:
“……今天就学到这里。”
自那以后,两人就心照不宣地不再肢体接触。
芸柔也不再磨墨,重新回到床上静养。
她们这样静静地呆着,可以一整天而不说一句话。
奇怪的是,房间终于重归宁静,觉慧却不能习惯了。
她莫名其妙觉得心中烦闷,暗中以心法反复调息,仍然如此。
这烦闷随着芸柔的伤势渐好与日俱增,直到她要出寺的那天到达顶峰。
芸柔提前收拾好了自己,跟芸柔告别。
“慧法师,我要走了……”
她走到佛女身边,像刚来的那天一样,拘谨而怯生生,垂着眉眼,眼睛不敢直视她的脸庞。
觉慧“嗯”了一声。
芸柔心里发酸,转身欲走,却被觉慧唤住:“等一下。”
她站起身,掰开芸柔的手,将一个冰冰凉凉的东西放在她手心。
“这个给你。”
芸柔愕然地垂首去看,觉慧塞给她的,赫然是一支质地很好的玉簪。
心里的酸意陡然涌到眼睛上去,芸柔攥着簪子,带着哭腔说:“你当初要是不出家,该有多好。”
她的声音绵绵软软的,带着一点口音,连哭泣也像是在用眼泪撒娇。
觉慧明白她的言下之意,可她是高洁的佛女,只能沉默。
这是一个仲秋的夜晚,月光并不亮,芸柔借着暗淡的月光,将觉慧贪恋地看了又看,忽而又问了之前问过的那个问题:
“慧法师,地狱里有什么?”
觉慧几乎是下意识地答:“烈火,尖刀……”
“这样啊……”芸柔点点头,带泪笑了起来,“但我不怕。”
她一点一点地靠近觉慧,那么近,近得觉慧能看见她眼底的悲苦和渴求,她听见这生性胆小的妇人靠在她怀里喃喃地说:
“……引诱佛女,是应该下地狱的。”
小妇人含着泪,想依过来吻她的唇,觉慧僵立在原地动弹不得,只在她吻上来的最后一瞬,战栗着轻轻地叫了一声“不要”。
她是佛女,她不能破戒。
哪怕是被动的,也不行。
芸柔止住动作,定定地盯了她半晌,终于还是不忍破她的戒律,将这个吻轻柔地、眷恋地落在她眼下的小痣上。
她吻着她,比任何一个信众都更加认真虔诚。
“法师保重,我这一生……都会为您祈福的。”
芸柔离开了。
月光自西方移到了东方,继而愈来愈淡,最后至于看不见;而晨光愈来愈亮,早起的佛弟子已经开始陆陆续续地接水洗漱,发出窸窸窣窣的声音,觉慧还保持着默立的姿势久久不动,手里死死地攥着自己汗涔涔的念珠,一颗颗慌乱拨动,心中反复默念经文。
所有一切众生之类,若卵生、若胎生、若湿生、若化生……
芸柔的唇……
凡所有相皆是虚妄,若见诸相非相,即……
她临走时哭了……
一切众生不成菩提及阿罗汉,皆由客尘烦恼所误……
若是,若是她不是佛陀座下的比丘尼,而是一个凡人,一个普通人,那么她一定,一定不……
喉间一甜,觉慧捂住胸口,猛地呕出一口血来。
在绝望的烧灼感中,她看到自己原本澄净纯粹的识海,生出了陌生的丝丝杂念。
——她破了戒,爱上了那个……与她短居几月的小妇人。
第273章 前夕
大道气运?
刚赶来的谢挚听到这四个字,一下子便被吸引了全部注意力,定在原地凝神细听。
气运这样玄妙的东西,佛陀竟能取得,并将其作为试炼优胜者的奖励么?
在质疑的同时,她又不能不感到一种本能的激动与欣喜:
——如果是真的,这岂不是正适合白芍,解她的厄运缠身么?
大道气运比梅先生的厄运更高一层,或许,得到大道气运的加持之后,白芍不仅能解除厄运缠身,还能另有获益。
这个可能让谢挚看到了珍贵的希望,她心中激动,转头去搜寻白芍与公输良言的身影,见她们二人也听得专心致志,神情若有所思,便知道她们定然也与自己想到了一起。
男子的宣读还在继续,但谢挚已经没耐心再听下去,用眼神示意了一下白芍,便率先离开人群。
白芍与公输良言紧随其后,三人汇合,并肩走入街边一家僻静的酒楼,择了个不起眼的座位坐下。
刚落座,谢挚便禁不住抓住白芍的手:“听到了吗?他说佛陀的奖励乃是大道气运,正适合你。”
“若是能得到大道气运,梅先生的厄运缠身,一定也可以不攻自破了!”
她满怀期待地道,一边说,一边捏了一把腰间挂着的罪魁祸首,“喂,你说是不是?”
“哎哟!说就说,别动手呀你!”
梅先生刚目睹她们将自己的宝贝劫掠一空的惨状,心还在滴血,半点也不想理她,但被谢挚催促着,也不能不答,只能老大不情愿地承认:
“虽然我并没有试过,不过理论上来说,大道气运的确可以抵消我的厄运缠身……”
“你们看,连梅先生也认可了!”
先前梅先生说厄运缠身无法可解,的确是真的不假,但是大道气运却不同,它并不是能解开厄运,而是能直接将厄运压制。
譬如一杯无药可解的剧毒毒药,这时却忽然涌来洪水,那么这毒药也便在海量的清水稀释之下可以忽略不计了。
——以大道气运来破除白芍的厄运,是行得通的。
不过……
第一刻的激动过去之后,谢挚渐渐冷静下来,也立即意识到了此事的可疑之处——
一切与大道接近的事物都极为神秘玄妙,因而珍贵非常,佛陀作为成名已久的一方仙王,自然不可能不知道气运于己的好处。
即便如此,他也依旧舍得将大道气运作为一场试炼的奖励么?
若是佛陀没有傻,那便是在做善事。
可佛陀偏偏不可能是在突发好心——
他袭击虔诚的佛弟子,抽取他们的念力,将他们变成佛像,已证明了他的阴险与狠毒;
而之前得知的种种消息也表明,佛陀有很大可能已认可了公输良药的游说,背叛五州,投靠龙族,成为了异族的奸细。
既然站在五州的对立面,那佛陀又岂会将珍贵的气运分给东夷的修士,助力敌人的成长?
除非——
这是一个伪装成机缘的陷阱。
佛陀根本就不想将大道气运拿出来,他只想以此吸引人们前来,令参与者在试炼中尽可能多地死去。
谢挚的心凉下去,不自觉放开了紧握白芍的手。
公输良药之前,不是也想与梅先生合作,在会光市以重宝设局,坑杀前来的修士吗?
如今看来,她一计不成,又生一计,终于还是不肯放弃,将此伎俩重又施行——
只不过,这次的陷阱不在会光市,而是设到了佛陀的寺庙当中。
反倒是她,一心牵挂白芍的厄运,以至竟被短暂地冲昏了头脑,白白空欢喜一场。
白芍自然也想到了这一点,她在大喜大悲之间,仍未见失望沮丧之色,只是温柔地拍了拍谢挚的手背,宽慰道:
“没事的,小挚,至少我们如今已知道大道气运对我有效了,是不是?”
“佛陀的试炼或许只是骗局,但我们现下有了希望,总比之前的无法可解要稍好一些。”
“……嗯。”
谢挚刚才得到一点安慰,勉强露出一点笑,便又被梅先生的阴阳怪气打断:
“哼,大道气运岂是常人能得到的?当世之中,恐怕只有仙王才真正拥有几分大道气运,他们自己尚嫌不够,又怎会分与你们?”
“谢挚,你不是和摇光大帝交情好么,问她去要,看她肯不肯给你。”
梅先生现在被谢挚囚在身边,成了一只一无所有的光杆公鸡,心中颇有怨气。
因受大道誓言束缚,谢挚她们不能杀它,既无性命之忧,谢挚为了白芍的厄运缠身,还有需要咨询它的地方,它便开始破罐子破摔,放心大胆地嘲笑讽刺。
梅先生这样一说,谢挚还真的下意识思考了一瞬间,倘若自己去求姬宴雪,她会不会答应。
不……
紧接着,谢挚又否定了自己的异想天开,露出自嘲的苦笑。
她是知道姬宴雪的,那个女人或许因为一些莫名其妙的原因对她颇为宽容,也愿意帮她一些无伤大雅的小忙,可同时,她也是一位精明的帝王,绝不会做亏本生意。
气运如此珍贵重要,她又怎会将其轻易赠予他人?她算是她的什么人?
谢挚与姬宴雪只不过有几面之缘而已,而白芍,更是与姬宴雪八竿子都打不着。
这条路,绝走不通。
那么,宗主呢……?
谢挚刚试探着想起宗主,左胸口便是一痛,当年剖心取种的伤痕依然鲜明如初。
宗主……更是不可信任……
她浑身微微发抖,咬着牙想。
这是与狼谋皮。
倘若她现在回中州求宗主相救,宗主必定明面上答应,转头便将她在天峰上囚禁起来的。
知道了谢挚与白芍的事之后,她会怎样对白芍,谢挚更是不敢去想。
如今回想起来,宗主对她的控制欲其实十分强……
说不定,她会将白芍直接杀掉的。
五州三位仙王,短短几刻便已接连否定了两位。
那么,难不成,真只有佛陀这条路可走?
想起觉慧变成的佛像,谢挚不禁打了个寒颤。
连自己从小教养到大的弟子都能痛下如此杀手,佛陀之狠毒危险可见一斑。
如有可能,她真不愿和佛陀这样的人对上。
——但是,为了白芍,哪怕是刀山火海,她也愿意闯上一闯。
谢挚打定主意,轻声道:“白芍,我还是想试一试。”
“小挚……”
看到白芍露出不赞同的神情,谢挚早有准备,反握住白芍双手,堵住她的反驳之语:
“先听我说,好不好?我并非冒进,更非自寻死路——”
“方才听那官使宣读文书,距离佛陀的试炼尚有月余,我们不如先在此暂住一段时日,待试炼开始时,混入人群之中,佛陀必定还要发一番演说,正好我们有从梅先生处得来的讹兽尾,可借此一试佛陀许诺真假,届时我们再做决定,好么?”
“倘若真如我们所料,佛陀是……”
顾及公输良言在此,谢挚将公输良药略过不提,只是语焉不详地道:
“包藏祸心,以试炼之名,行害人之实,再离开也不迟。”
“而若是他所说不假——”
谢挚将白芍的手握得更紧了一些,目光恳切:“我们便参加这试炼,又有何妨?难不成我们二人联手,会赢不过其他参与者么?”
她知道,真相是后者的希望十分渺茫,可事关白芍,即便只有一线希望,她也要竭力争取,绝不肯轻轻放过。
“……”
白芍垂下眼,默然良久。
一路修行二十余载,说完全不在乎自己的修为,那是假的。
纵然生性豁达,但她亦有自己的骄傲与坚持,也希望自己与小挚并肩而立之时,能被世人认可,称赞她们乃是般配的一对佳侣。
先前得知厄运缠身无法可解,白芍很快便调整好了心态,准备默默接受自己的命运;
但是,倘若能有机会解除厄运,她自然也会尽力而为,不会轻易放手。
“好。”白芍点头答应。
公输良言方才一直都在默默地倾听,此刻也正色抱拳道:
“白姑娘之所以受困于厄运缠身,正是为了救我,良言并非知恩不报之徒,若二位想参加此次试炼,请准我一同前去,良言虽无甚才能,但也或可堪用,能为你们稍添一份助力。”
谢挚心中其实不大想公输良言掺入此事,一来,她们与公输良言认识不久,并未多么熟悉;
二来,她是公输良药之妹,即便她不知道公输良药早已背叛五州,或多或少也会有些牵连,实在不适合作为同伴。
“多谢公输大人好意。”谢挚没有明言拒绝,只笑问道:“不过,您的佛像案不再查了么?”
公输良言一怔。
不过她为人清正,没能听出谢挚的婉拒,只以为她在关心自己,沉默半晌,才苦笑道:“没想到,谢姑娘还在替我担忧,不过这件案子,暂且不查也可……”
作为一个捕快,她素有才干,自从追查佛像案数月以来,其实公输良言已经发现了许多或明或暗的线索。
而这些蛛丝马迹汇聚起来,只隐隐指向了同一个人——
那就是,佛陀。
她心中已经有了凶手的人选,可那只是直觉与推测,没有明确的证据;
而且即便有证据,将其上报给朝廷,楚王也绝奈何不了佛陀的。
公输良言心中满是苦涩。
……所以还是,算了吧。
将案子暂时抛开,先帮助自己的恩人摆脱厄运,或许会更有意义一些。
至少,这不是无用功。
谢挚被公输良言的回答噎得一顿——她是真的没想到,这人如此不善察言观色,连她的暗示也听不出来。
奇怪,公输良言那样一个聪明得像精怪似的人物,怎会有这样一个正直得过分的妹妹?
难不成,她真是将她保护得太好了么?
不过……
谢挚心念一转,不再推辞,点头笑道:“既如此,那便多谢公输大人了。”
或许,公输良言的身份也会有一些可利用之处……
让她同行,也无不可。
此事就此敲定,三人在酒楼里定了两间客房,公输良言一间,谢挚与白芍一间,暂时居住下来。
距离佛陀的试炼开始还有一个多月,在此期间之内,谢挚将从会光市中拿走的宝物细细地分门别类,提前了解熟悉其功用,为之后的试炼做足准备。
白芍与谢挚一般,也在检看会光市得到的各式珍宝,俱有妙用。
只不过,谢挚挑出来的那柄剑,她们却没摸索出来什么特别之处,似乎就只是把普通的凡剑而已。
谢挚为此很是不高兴了一阵,心中连连抱怨《五言经》不靠谱。
最终还是白芍哄好了她。
“不要紧,有剑已经很好了。”
白芍将灰剑爱惜地收好,望着谢挚,目光澄澈柔和。
“更何况,真正重要的不是剑,而是持剑的人,不是么?”
谢挚最喜欢听白芍如此自然地说这种傲气的话,心中阴霾稍减,终于忍不住笑起来,走过去抱紧白芍腰身,点头道:“嗯!”
“我信你,即便你手里握着的只是一块凡铁,可也总是最厉害的剑修。”
和着骄傲与羞涩,她轻声说。
“白芍,”抱着白芍,谢挚闭着眼睛,许诺般地道:“总有一天,我要为你寻一把全天下最好最好的剑,如此才足与你相配。”
白芍也笑,声色愈柔:“全天下最好最好的剑在哪里,我不知道;可是全天下最好最好的女子,现下正在我怀里,我却是知道的。”
“哎呀,你怎么……”
一句话说得谢挚脸烧起来,这下也不让白芍再抱了,推开白芍,羞恼交加地瞪白芍道:“你怎么也……学得油嘴滑舌的……!”
“你不喜欢么?我以后一定改。”
“我……”
谢挚挣扎了半天,最终还是红着脸重新投进白芍怀里去,小声否认:
“没有……”
“没有不喜欢……”
白芍这个傻子,怎么都听不出来那不是真心话的……
世上哪个人,能不喜欢心上人对自己说情话呢?
她是喜欢的。
如此月余匆匆而过,随着试炼之期的渐渐逼近,谢挚也越来越感到周围气氛的不同——
街上的修士近来愈发多,由外貌打扮与口音坐骑来看,明显来自东夷各地;
酒楼的客房早已住满,仍不断有人前来询问可有空房;
用饭与在街上散步时,听到关于试炼的闲谈与议论也愈发频繁。
……
种种迹象都昭示出,东夷修士对此次佛陀试炼空前重视。
白芍也说,这次进入泽都的修士,其质与量,都远胜于之前的赤森林发现真凰。
第274章 地狱
如此静待几日,佛陀试炼的日子终于如期到来了。
这一天,泽都之中格外喧哗,无数修士早早地涌向了大佛光寺,在讲经场上聚集,整座城市都弥漫着一股激动难安的气氛,连民众也早早关了店面,一齐奔向佛寺——
听说,这次试炼开始之时,佛陀将会露面,人们都渴望能沐浴他的佛光。
“快快!试炼马上就要开始了!”
数个年轻修士如风一般奔过街道,不断相互催促,身着一样的服饰,显然来自同一宗门。
距试炼正式开始的时间已近,修士们大多早已于寺前聚集,此时的街道空旷无人,他们来得有些迟,因而步伐稍显紧忙慌乱。
谢挚合上窗子,不再注视下*方的街道。
时间差不多了。
她将手掌在脸上一抚,再抬起脸来时,已变换了容貌,成了一个面容平淡的年轻女子,不能给人留下任何特殊印象。
“试炼即将开始,白芍,公输大人,我们也动身吧。”
白芍点一点头,将谢挚自会光市得来的灰剑仔细地佩在腰间:“好。”
公输良言早已收拾齐整,仍然身着男装,背上的金锏以黑布缠裹,间或泄出一缕璀璨的金光,一看便是不凡之物。
为了今日的试炼,她们也一样做了伪装,容貌与往日不同,身形亦有变化。
一路无话,飞速来到大佛光寺前,这里已被人群淹没。
为了表达对佛门圣地的尊敬,不论是名震一方的大能者,还是地位超绝的掌门人,此时都特意走下车辇,昂首立在寺前。
在他们身后,站着各个宗门最优秀的年轻弟子;
再往后,则是不出名的小宗门与零散的散修,最后才是翘首以盼佛陀的普通民众。
修士与凡人加在一起,大约足有数万之多,饶是讲经场十分广阔,此时仍然被人群挤得满满当当。
谢挚她们来得迟,因而站得也靠后。
朝前大略扫去,谢挚一眼便发现,在修士最前方,赫然立着一个熟人。
佛子觉知。
数年不见,觉知仍如当年初遇时一般俊美,手持念珠,眉眼低垂,一身月白僧袍,谦卑而温润,一看到他时,仿佛连时间的流速都变得缓慢。
在他周围留有一片无人靠近的空地,显示出他的特殊地位与人们对他的尊敬。
今日,是沉寂数年的佛子觉知,自西荒归来之后,首次于东夷众人面前公开露面。
觉知……他也来参加本次试炼吗?
是佛陀授意,还是他自己想来?
谢挚留神观察了一下觉知的修为,比之当年精进十分,心中不禁暗暗赞叹。
之后,她又大致感受了一圈,其中有不少生灵的血精格外旺盛,不似人族。
“看来这次试炼吸引的不仅是人族,还有一些别的种族……”谢挚若有所思道。
五州的灵兽与宝血种都主要分布在西荒,中州人的坐骑更是全由西荒捕得,而东夷几乎没有本土原生的灵兽,但是却有一些以凡兽之身修行的生灵,甚至建立了属于自己的小宗门,小毛驴亦可算在此类。
“当——”
击磬声打断了谢挚的思索。
这块磬原本在讲经即将开始时才会敲响,今日则用来预告佛陀的到来。
寺门缓缓打开,从里面走出两列恭谨的佛弟子。
谢挚屏住呼吸。
即便她不信佛,也对这个东夷最强大的生灵十分好奇。
佛陀要出来了吗?
在无数人期待的心跳声中,一个人影在两列佛弟子中间慢慢地步了出来。
是佛陀。
但令谢挚失望的是,柔和圣洁的白光包裹了佛陀的全身,让他整个人处于一片模糊朦胧之中,莫说容貌,甚至连身形也看不清楚。
“阿弥陀佛。”
佛陀环视了下方一圈,继而温声行礼。
周围陷入了一刻短暂的静寂,紧接着,便爆发出了极热烈的欢呼呐喊,如海啸一般震得人脑内嗡嗡作响,耳中阵阵轰鸣。
谢挚周围的凡人呼喊着佛陀,纷纷跪倒在地,流泪叩首不已,在前方望去,如一片被风吹折的麦地。
白芍替惊讶的谢挚捂住耳朵,将她往自己身边带了带,“小挚,还好么?”
“没事……”
谢挚回过神来,她是头一次直观感受到东夷人对佛陀的信仰之狂热,所受的冲击分外大,难免有些震撼。
“今日,乃是我大佛光寺……”
佛陀的声音和煦而又宁静,如春日的阳光一般温暖,听在耳中,会让人不自觉放空思绪,心中只剩下了一种充满喜悦与宁和的纯净情感。
谢挚听了几句,便感到自己的精神力被涤荡得更加纯粹,甚至隐隐有入迷的倾向,连忙强行扯回注意力。
凡人根本无法抵抗佛陀的法力,早已完全沉浸于佛陀的话语世界,面庞上露出幸福如稚子的微笑。
再看身边的白芍与公输良言,也目露恍惚之色,又在谢挚的提醒下恍然惊醒过来。
“我在不知不觉之中,好像就沉浸了进去……这实在是……”
公输良言倍感惭愧,她也是第一次见到佛陀,听到他的声音,因而毫无防备。
种种复杂心绪最终只化为一句感叹:
“……佛陀果然法力无边。”
谢挚宽慰道:“没事,这不怪你。”
是佛陀的境界太高,他甚至都没有刻意地引导众人,仅凭自身深厚无边的精神力,说出的话便可影响到听者。
谢挚心中对佛陀的忌惮不禁更深了些许。
同时,她也不能不下意识地联想到:
佛陀已经如此强大,而摇光大帝却还比他更强,在当年的正音之战中,一剑便使得佛陀惶然避退……
——那么姬宴雪真正的实力,该有多强?
她悄悄打开大观照瞳术,朝佛陀身上包裹的那层圣洁辉光看去,想要一窥佛陀的真容。
刚刚将视线投过去,佛陀便若有所觉,微微垂首,与谢挚径直对视在了一起。
万丈金光洒满星空,一座高大如山岳的佛像凭空出现在了谢挚的识海。
望着识海里愕然的小莲花,佛像仿佛早已料到似的,注视着她,微微偏头,很温和地笑起来。
“是你。”
他柔声道。
“哈啊……”
谢挚大口大口地喘着气,浑身发软,倒在白芍怀里,鬓发已被汗水完全打湿。
佛陀的神识退出了她的识海。
“……因而,才有了今天这场试炼。……”
台上的佛陀仍在继续讲话,声调平和有力,听不出来丝毫异常。
除了他与谢挚之外,没有任何人知道方才发生了什么。
就在谢挚望向他的一刹那之间,佛陀便意识到了有人正在窥视自己,精准地锁定了谢挚,以神识侵入了她的识海。
这一切几乎是同时发生,而谢挚甚至完全没有反应过来。
直到佛陀退出她的识海,小莲花惊疑不定地跳了起来,她才意识到方才发生了什么。
……她刚刚,与死亡擦肩而过。
识海被入侵极为危险,只要佛陀愿意,一个念头就可让谢挚失去声息。
佛陀发现了她的窥视,却没有杀死她,只是轻飘飘地抬手放过,甚至也没有任何为难之举。
换而言之,他将刀刃一瞬间贴紧了谢挚的脖颈,然后又莫名其妙地撤了回去。
这完全不合常理。
明明,明明,他应该是个罪恶滔天的坏人的……
而且,让谢挚更奇怪的是——
为什么,听佛陀的口气,竟好像之前认识她似的……?
但她绝未见过佛陀,这一点,她可以确信。
“小挚,你怎么了?受伤了吗?”
谢挚看起来状态不大好,仍在惊魂未定之中,白芍不知发生了什么,扶着她担忧地询问。
谢挚摇头,示意自己没事:“没有……我只是……”
佛陀的讲话到了尾声,也即将说出试炼的关键环节,此时来不及多言,谢挚捏了捏白芍手心,要她放心。
“待会再说,我们还是……先专心听佛陀说什么吧。”
佛陀正在为修士们讲解此次的试炼:
“本次试炼共有四关,分为炼体、神通、兵器、念力,每关之中,各有一位罗汉法身镇守,战胜法身者,方可进入下一关。”
“连破四关,最后的胜利者将会抵达菩提园,在那里,我会将大道气运赠给此次试炼的优胜者,作为奖励。”
“……”
谢挚提起心来,握紧手中早已准备好的讹兽尾。
——讹兽尾一动不动,没有任何反应。
狂喜一下子涌上心头,谢挚抓紧白芍的衣袖,即便极力控制,仍然不能不表露出激动:“佛陀的承诺是真的!”
他没有骗人,他真的会将大道气运分给这次试炼的胜出者!
白芍有救了!只要得到大道气运,她的厄运缠身也便可以解开了!
“好!”公输良言也忍不住轻轻击掌:“既如此,我们便参加试炼,为白姑娘夺得这大道气运!”
细微的骚动在修士中蔓延开来,即便是佛陀的威严也不能遏止——他们与谢挚一样狂喜激动。
因为这阵骚动,佛陀稍稍停顿了片刻,耐心地等待众人安静;
尽管他的面庞完全笼罩在白光之中,看不到任何切实的神情,但谢挚莫名觉得,他此刻一定在静静地微笑。
“不过,还有一事需要注意——”
下方终于归于平静,佛陀开口续道:
“这次试炼十分危险,即便是斩己境的大能者,亦有陨落的可能,稍有不慎,便是身死魂灭。”
“因此,还望诸位多加小心。”
佛陀缓缓向前摊开手掌,掌心中散开一团辉光,将在场的修士尽数包裹在其中。
“若无异议,试炼便开始罢。”
“本次试炼名叫——”
“地狱焰。”
佛陀的尾音还在众人耳中回荡不休,但眼前的景象却已经产生了变化。
映入眼帘的不再是人头涌动的讲经场,而是血红一片的天空,与灰白裸露的大块岩石。
——试炼悄然开始了。
第一关,炼体。
“啊!!!”
身边有人发出了痛苦的惨叫,鲜血自他胸口突出的雪白刀锋上汩汩流出,周身上下更是被不知多少柄尖刀贯穿。
又有许多人被烈火焚身,口中冒出股股黑烟,哀嚎着倒地挣扎,刚要伸手为自己身上浇水,整具身躯便已化为焦炭。
“天呐,我的手!我的手!”
有人见此大骇,刚要察看自己有无受伤,这才发觉自己的手臂已在极寒中冻成冰块,折断在地摔得粉碎。
数不清的恶犬不知从何处扑将过来,竟生着三颗狰狞头颅,森白的牙齿间滴着腥臭口涎,一口便咬掉了一个修士的头颅,撕咬之间血肉横飞;
天空中更有无数神禽飞来,尖喙与利爪都是致命的武器,稍稍在修士身体上一碰,便可将人整个撕裂。
试炼才刚刚开始,便已有近千修士惨死丧命。
尖刀、烈焰、寒冰、恶犬、凶禽……
在血红天空的映照之下,在惊惧痛苦的哀嚎之中,在喷洒飞溅的鲜血之间,人们恍然想起了经文里描述的种种地狱惨象。
“……这是地狱!!”
第275章 试炼
试炼才刚刚开始,顷刻之间便已经死伤了如此之多的修士——甚至这才是第一关卡,连试炼的一半都远未完成。
果真如佛陀所说,这次试炼危险至极!
丛丛尖刀毫无征兆地自谢挚脚下刺出,要刺穿她的胸胁,又在灭绝气下轻而易举地化为齑粉。
白芍挥剑,将周围刺出的所有尖刀尽数斩断;
公输良言轻扣锏面,一股奇异的波动自锏身上蔓延开来,如水波一般缓缓扩散,凡所及处,尖刀纷纷碎裂。
尖刀既除,紧接而来的即是极寒,一股逼人寒意自谢挚脚下传来。
仿佛触及深海冰冻万年的寒冰,即便在刚察觉的一瞬便跃起避开,谢挚仍然受寒意所侵,半边身子麻痹,失去了知觉。
“小挚!怎么样了?哪里疼?”
白芍忙将谢挚揽在怀中,不使她接触危机重重的地面。
她身着自会光市所得的天蚕法衣,不受寒暑侵袭,因而并未受伤。
“没事,只是冻伤……”
谢挚瞥了一眼裸露在外的皮肤,已经出现了黑紫斑点,是严重冻伤的症状。
她颤抖着吞下药丹,僵硬的肢体重新变得柔软,“不要紧,及时服药即可。”
反正她在梅先生那里拿了许多珍奇药物,几乎够她死而复生上八百回了。
白芍与公输良言俱有防御法器,并未受这极寒影响,谢挚犹豫了一下,终于也从小鼎中翻出了宗主之前送给她的天蚕法衣胡乱披上,这才得以平安落地。
若在谢挚少年时,那时她肉身强大非常,自然不惧这极寒极热;
只是如今不同往日,倘非倚借外物,她轻易即会受伤。
——偏偏这外物是宗主所赠,若非不得已,谢挚真不愿意再动用它哪怕半次,只乐意见它在小鼎里积灰,一时之间心绪倒颇为复杂。
附近的恶犬凶禽见此情状,对她们的实力若有所觉,知道这三人非己能敌,竟也不来攻击,只是凶狠地扑向那些惊恐躲避的其他修士,激起片片怒吼惨呼。
趁这一刻清静,谢挚快速观察了一圈四周:
又有不知多少人惨死。
“……这就是第一关么?”
这一关名为炼体,似乎主要考核的是修士的肉身强度,故此才有尖刀、寒热与恶犬凶禽作为考验,只有战胜它们,才能获得与罗汉法身对战的资格。
放眼四望,在西方天际处隐隐有金光乍现,其间有一个高大的罗汉正在那金光与云雾中闭目端坐,耐心地等待着第一个挑战者。
“吼——”
一头豹子昂首撕碎了三头恶犬,滚烫的鲜血喷溅了满身,又一脚踏断了尖刀,目光比刀锋更亮。
它浑身血精蒸腾,绿瞳之中寒光闪烁,皮毛与牙齿沾满鲜血,愈发显得威风凛凛、气势逼人,震得天空中的凶禽只是来回盘旋,不敢到近前来。
——不是人族,是一只有修为的豹子。
这也理所应当,谢挚暗忖,兽族的肉身本就比人族要强健许多,看来这一关,倒是这些异族比人族更占优势……
豹子遥遥地望了天边的罗汉法身半晌,终于下定决心,朝那边疾奔而去——
“来了!”
谢挚精神一振,“第一个挑战罗汉的生灵!”
以谢挚的实力,纵使如今身体已坏,也并不担心会在第一关便不幸折戟,但她行事谨慎,不愿太早暴露真正的依仗,也不愿第一个与罗汉对战,而更希望别人能先为她们探探这个罗汉法身的深浅,之后能够早做准备。
正好,这只豹子便做了她的探路石。
豹子奔至罗汉下方站定,长吼一声,天边的罗汉法身便应声缓缓睁开了眼。
佛陀座下原本共有十八位金身罗汉,性情容貌各异,个个都是仙人境的大能者,在千年前的正音之战中死去了不少罗汉,近些年又增补了几位新人,虽然仍不足十八之数,只不过仍按旧习惯,唤做“十八罗汉”。
而此次坐镇佛陀试炼的罗汉们并不是以真身驾临,否则将无人能敌,只是以一具法身投射于云端之上,以供修士们挑战。
“我名静坐罗汉,在遁入佛门之前,乃是一位力大无比的战士,因而也可唤我大力罗汉。”
静坐罗汉生得极为高大健壮,声音粗厚,虬须满面,单薄的僧袍穿在他身上仿佛随时都会被撑破似的,有一种微妙的违和感,但他的神情却极为安详宁静,没有丝毫暴戾之气。
“世尊派我来镇守第一关,炼体。”
他朝下方的豹子颔首致意:“击败我之后,便可进入下一关了。”
“吼……”
豹子调动血精,浑身的肌肉一瞬间膨胀数倍不止,身形也猛地变大,长成了一头长有十余丈的巨兽,人立而起,朝罗汉法身扑去,利齿与锐爪上闪烁着致命的寒光——
在咆哮巨兽的衬托下,连静坐罗汉也显得渺小了。
他保持着坐姿一动不动,神情没有一丝波澜,平静地按下一指,迎击下方狂暴的野兽——
指尖与巨大无比的豹爪相接触,如同麦秆抵御磨盘,脆弱得仿佛随时都会折断。
但令人惊异的是,豹子却没有乘胜追击,将这罗汉法身一爪拍飞。
“呜……”
它僵在原地动弹不得,瞳孔缩小,耳朵后移,方才还振奋昂扬的吼声戛然而止,变做了一种哀哀的呜咽。
“哎,那只豹子完啦!”
梅先生也要凑热闹,自黄鼬皮包袱里探出小脑袋,观望着战局,老神在在地叹气点评。
话音刚落,豹子的爪子就从罗汉指尖碰触处直接爆碎开来,整具身体都在空中化为了一团血雾。
“阿弥陀佛。”
静坐罗汉收回手指,神色如常。
——只用一根手指,他就杀死了一只修为颇深的豹兽!
谢挚将这一切看在眼里,略感心惊:“佛陀座下的金身罗汉,果然法力高强……”
这还不是他的原身亲临,只是一具法身而已,便已经如此强大,可想而知,倘若是面对真正的十八罗汉,该有多么可怕。
“白芍,你觉得如何?可以赢过他么?”
谢挚转头问白芍,白芍方才也在专心观看那头豹子挑战静坐罗汉,对他的实力应当也有一番估计。
“静坐罗汉以肉身强大出名,我并非体修,肉身只可称为普通……”
白芍稍加思索,答得谨慎:“总而言之,胜利自然也可胜利,只是或许会受些皮肉伤。”
她抚过腰间剑身,“若是用剑,则会更稳当些。”
白芍能说出“稳当”,差不多指的便是“十拿九稳”的意思。
“别忘了,你还有件防御法衣呢,应该也能起些作用。”谢挚笑着提醒。
“公输大人呢?感觉如何?”
确认了白芍可以战胜静坐罗汉之后,谢挚又去关心公输良言。
公输良言抱拳笑道:“谢姑娘不必担忧,我虽修为稍欠,但身上亦有防御法器,至少过前几关不算太难。”
“如此便好。”
谢挚放下心来,她早就猜想,公输良药如此疼爱自己这个妹妹,公输良言身上一定有许多珍宝还未使用,即便不能旁添助力,也不至于会给她和白芍拖后腿,还需要她们格外保护,这也是她答应公输良言同行的原因之一。
她们又等待了片刻,开始陆陆续续有修士闯关成功,其中大多是兽类,也有一些人族。
其实静坐罗汉的攻击并不过分,只是伸出一指缓缓按下而已——
能承受得住这一指的,便头破血流地勉强通关;
而承受不住的,便直接被压得骨断魂消、亡命当场。
谢挚自觉观望已经足够,通过关卡的信心也算充分,站起身来道:“既然如此,我们也……”
她的话忽而止住。
因为一个熟悉的身影也站了起来,步伐轻缓、然而十分坚定地走向天边的罗汉法身。
佛子觉知。
“……”
……是他。
望着觉知的背影,谢挚微微一怔,又盘腿坐下。
“……先等等,看看觉知表现如何吧。”
她很好奇,数年不见之后,那个曾被她一头撞晕过去的佛子成长到了什么地步。
觉知唇角含笑,广袖摆动,镇定自若地来到罗汉法身下方,一路吸引牵动了无数修士的心神与目光——人们都对他的表现十分期待,更关注接下来的佛子与罗汉对战,将会是谁胜谁负。
“尊者。”
觉知朝静坐罗汉恭敬地行礼。
静坐罗汉闻声微微掀起一点眼皮,看了觉知一眼,似乎对他十分熟悉,随意道:“哦,是觉知啊。你也来参加此次试炼么?”
觉知垂首:“正是。”
“你当知晓,我并不会因为你是佛弟子便叫你轻易通过试炼;相反,只会更难。”
“这也是觉知所求。”
“那么,很好。”
静坐罗汉点了点头,不再多话。
“准备应战吧。”
说着他已缓缓推出一指,看起来平平无奇,并无什么特异之处,远观的众人却知道,这一指中蕴含着无量巨力,几乎可以按碎一座山石,方才便有许多强者直接被按入了地下,有了现成的墓穴。
下方的觉知却不见多么紧张,甚至仍旧在温和地微笑。
他也伸出一只白皙修长的手掌,就那样随意地与罗汉的指尖碰撞在一起。
“嗡——”
发出了极轻的一声震动,有人已经不忍直视,提前闭上了眼,却半天不见觉知吐血倒飞出去的惨状。
静坐罗汉眼皮猛地一撩,头一次改变了端坐的姿势,半抬起身子,疑惑道:“咦?”
“罗汉败矣。”
觉知微微笑,化掌为拳,轻轻击在罗汉未收回的指尖上。
静坐罗汉纹丝未动。
放出了豪言的觉知却没有丝毫沮丧之色,收回拳头,垂手在身侧,仍旧只是微笑着侧头望天边的罗汉法身。
他很有耐心地拨弄着手里的念珠,同时心中默数数字——
一,二,三。
拨到第三颗,罗汉法身上出现无数裂纹,继而化作漫天金羽,轰然碎裂,四散飘舞。
觉知不仅接住了静坐罗汉的一指,甚至直接击碎了罗汉法身!
尖刀与寒热都如潮水一般褪去,恶犬与凶禽也没了踪影,血红的天空归于晴朗湛蓝。
佛子觉知击碎了坐镇的罗汉法身,第一关,炼体,到此结束。
众人如梦初醒,纷纷大喜过望:“我们也通过了!”
“第一关完成了!”
“这都是多亏了佛子啊!若不是他,我们还要生生硬接罗汉一指……”
“……”
赞美声与激动声此起彼伏,作为话题中心的觉知却并没有什么得意之色,只是微笑着朝众人颔首,“第二关马上就要开始,诸位小心。”
数年之前,他奉佛陀法旨,持真凰羽毛远渡西荒,原本是想与中州的少年天骄们争夺昆仑山宝,不曾想,他没有败在他想象中的中州敌人之手,而是被一个莽撞大胆的西荒少女偷袭,从而大丢颜面。
那西荒蛮女的肉身强得可怕,简直堪与神兽幼崽比肩,一头撞得他眼冒金星,错失了夺取山宝的良机,觉知一直引以为憾。
自西荒归来之后,觉知一度颇为消沉,后来重振精神,暂时抛开一切,全心锤炼肉身,为的便是日后再遇见那西荒蛮女时不落下风,将其战胜,以解当日之恨。
虽然此生恐怕再难见那西荒蛮女,但锤炼肉身也并非无用——在今日的炼体试炼上,强横的肉身正让他大出风头。
想到这里,觉知的心中便陡然生出一股快意,仿佛连数年前的耻辱感都被此时的荣耀洗刷干净,但他面上却丝毫不显,眉目之间反而愈发谦卑。
几年不见,这个大光头的肉身还真是突飞猛进,简直有点她当年的风采了……
谢挚暗自点评着觉知方才的表现,旁人见了这俊美无俦的佛子难免心生仰慕,谢挚却毫无感觉,还是习惯叫他“光头”。
不过,就这样让他打头阵也挺好的……
不费丝毫力气就全员进入了第二关,这不是很合算吗?谢挚心情轻快地想。
至于是不是多了一个强有力的竞争对手,她倒没有这样觉得。
——一个觉知而已,还用不上她和白芍严肃紧张。
第276章 神通
觉知刚击败静坐罗汉的法身投影不久,众人还未歇息几刻,惊魂尚未安定下来,便听天边传来一声朗笑。
“啊呀!看来静坐罗汉已败了!”
一个老者带笑的脸庞从云中探了出来。
他生得十分慈祥可亲,瘦削苍老,然而容光焕发,两条白眉长长地垂在胸前,随风微微晃动。
“啊!”下方有人认出了他,“是长眉罗汉!”
这位罗汉常年在人间行走,因此许多修士都认得他。
第二关已经开始——神通!
镇守第二关的罗汉,正是是以神通广大闻名的长眉罗汉!他从佛陀微时即追随在佛陀左右,是十八罗汉里的老人,备受尊敬。
“上一关主试肉身,由静坐罗汉坐镇,只需要扛过一指而不死即可通关,至于这一关,则主要考察的是诸位的神通。”
长眉罗汉的话比静坐罗汉要多,含笑对第二关进行了简单的介绍。
他看起来就像一位和蔼健谈的长辈,很容易叫人放松警惕。
话锋一转,长眉罗汉又道:
“但是要小心!我可不会如静坐罗汉一般,轻易地放过你们!试炼四关,一关要比一关更难!”
他笑呵呵地瞧了一眼觉知,不知是在赞许还是在警告:
“像静坐罗汉那样被击破法身的事,接下来,不会再有啦!”
“闲话少叙,试炼第二关,开始!”
长眉罗汉一挥广袖,周围的景象骤然起了一番变化,人们脚下的土地犹如暴雨中的海面一般猛地翻滚涌动起来,掀起了无边波浪!
“这是怎么了——?”
众人还没回过神来,便已站立不稳,纷纷扑倒在地,紧接着便不断下坠。
有人如真正的溺水一般,不住地呼喊挣扎,竭力往外伸展手臂,土壤仿佛忽然失去了坚实的质地,一瞬便淹没了他的胸膛:“救我!我不会游泳!我……”
说话间土壤已经淹至他的口鼻,随之呼喊渐弱,喉咙里发出“咕噜噜”的声音,仿佛正在大口吞咽着什么。
如此不多时,这男子便彻底失去了声息,大张着口,双眼圆瞪,一动不动地“浮”在地面,如同一具淹死的浮尸——他的确已经死掉了,“淹”土而死。
所幸东夷多水,几乎人人都是水上健将,不会游泳的人只是极少数,第一刻的惊恐过去之后,大多数人都开始在土壤里“游泳”,勉强将头颅露在外面呼吸。
只是,死后余生的庆幸还未浮上心头,第二次意外又立即袭来,击碎了生的希望——
“巨……巨浪!!”
一个人脸色煞白,由于极度的惊恐,连话都说不利落,手臂颤抖着指向身后。
顺着他所指的方向看去,乃是一座沉默的巍峨大山。
不……更准确地来说,是一片土石的海啸。
这无边巨浪不知有多少丈高、多少丈宽,占据了生灵的全部视野,正在以看似缓慢、实则极快的速度,携着毁天灭地的气势朝人们隆隆奔涌而来。
鸦雀无声。
死亡的阴影浓重如墨,笼罩上所有人的心头与面庞。
在震撼与茫然的极静当中,终于有人意识到了现在的处境,声嘶力竭地大喊起来:
“跑!!!”
大叫完他便燃烧浑身精血,化为一道红光,朝后方飞速“游”去。
就在这静默的短短几息之间,土石巨浪已经前进了数十丈不止,一座大山逼近,仿佛傍晚突然降临,连天光都被遮蔽,气温都骤然下降了许多。
一整座山正在崩塌移动!
被他一吼,众人这才如梦初醒,纷纷催动各种法宝神通,开始竭力逃亡求生。
有人不顾一切,直接砍断自己的手臂,将其化为滚滚血精,催发极速,朝反方向全力奔游;
有人御剑而行,挣脱土壤的束缚,踩着飞剑直接飞上天空;
更有生灵化为原形,竟是一只羽毛雪白的鸭子,一头扎进“水”下,再出现时,已是十几丈开外。
而那些离土石巨浪近的人,即便拼尽全力逃跑,仍然超不过“巨浪”袭来的速度,被悄无声息地吞噬其中,只留下了短促的数声哀叫与淡淡的几缕血痕。
一只黑鸢振翅欲飞,如箭矢一般直直地刺入天穹,仍旧不能抵抗,被汹涌澎湃的土石巨浪压倒,唯余哀鸣。
终于有见识广博之人认出了长眉罗汉所用的手段:“这是佛家的大神通,翻山越岭!”
这是一个看起来地位颇高的中年女子,往常威严的脸上此刻却满是绝望:
“这项神通可以使土石如波浪般涌动不休,一旦落入其中便再难逃出,不是在无尽土壤中‘淹’死,便是被这土石巨浪压死!”
“长眉罗汉好狠的心,居然一上来便是翻山越岭!”
“我们必须得逃出去才行!”
“巨浪越来越近了!”
“……”
众人闻言一片哗然,他们的确都是修为深厚的修士,道宫中蕴有滚滚血精,即便是不吃不喝地游泳一年也仍有余力——
但倘若这土壤化成的“水域”没有尽头也没有堤岸,身后又有山一般的土石巨浪不断追击,那么谁也活不下去,最后总会被耗死在这里的!
这是必死无疑的绝境!
正在众人一筹莫展之际,便见先前驭飞剑逃亡的修士此刻已经飞出数里之外,马上将要逃离长眉罗汉的神通范围。
“好!我逃出来了!”那修士忍不住欣喜地低吼。
向下望去,众人已被他甩在后面很远很远,变作一群模糊的小黑点;
而长眉罗汉慈祥的笑脸已经颇近,他甚至已经能够看到尊者眼角绽开的和蔼笑意,与那两条标志性的飘飘长眉。
他通过了神通考验,将会是长眉罗汉的第一个挑战者!修士不无得意地想。
“……?”
几刻过后,狂喜的神情忽然在他脸上消逝,渐渐转为了迷惘与困惑,继而变成混合着战栗的惊惧。
“这是……怎么回事……?”
在他的视野当中,原本云层中的长眉罗汉已经近在咫尺,几乎伸手就能够到罗汉的衣摆;
可是不知为何,长眉罗汉此时却又分明离他百丈开外,仿佛遥不可及。
发生了什么?他出现错觉了么?还是距离感出了问题?
修士不信邪,决定尝试第二次。
这次他的举*动谨慎了许多,先回头望了一眼土石巨浪,心中估算着距离,再将手掌举在眼前作为参考物,重又御剑朝长眉罗汉飞去——
伴随着与长眉罗汉距离愈近,罗汉的身体在他眼中渐渐放大,从指节大小变得比手掌还高。
——没错,他确实在接近长眉罗汉。
只要继续这样飞下去,再过几息,他便可以飞至长眉罗汉近前……
想完这个念头,修士放下心来,重新将目光投向手掌边的长眉罗汉,这下却猛地变了颜色——
长眉罗汉重新变成了指节大小!
他又与长眉罗汉拉远了距离!
莫非,他在青天白日之下遇到了鬼打墙?
——不,这不可能,一定是罗汉的神通在作怪……
修士还在惊疑不定之中,额边不断滚下冷汗,一时不知自己是该留在原地,还是继续不管不顾地朝长眉罗汉飞去,熟习佛门神通的觉知却已看出了端倪,眉峰微蹙。
这个修士自方才起就忽然停止了御剑飞行,呆立在空中一动不动,忽而满脸狂喜,忽而困惑地回头张望,忽而又伸出手掌,仿佛在隔着手指端详着远处的长眉罗汉,实在很难不令人注意。
觉知很快便明白过来他到底中了什么术法,遥望天边的长眉罗汉,喃喃叹道:
“……咫尺天涯。”
佛家的又一大神通,咫尺天涯!
这项神通并不会真正地折叠空间,但却会改变生灵对空间的感知,一旦施用,修士就会完全丧失空间感,满以为自己正在极速前进,其实还停留在原地未动分毫——正如这个修士一般。
倘若不被外力打破,他至死也不会察觉到任何异常,还以为自己仍在奔往罗汉的路上。
“觉知法师,我们该如何是好?长眉尊者的神通太强大了!”
有人焦急地询问觉知,目光中隐隐含着期待——第一关便是觉知打败了静坐罗汉,此刻他俨然已成众人的主心骨。
“我……”
第二关一开始,长眉罗汉就接连动用了两种至强神通,此局如何才能破?
觉知一时竟也无计可施,因于那西荒蛮女处受挫,这些年他一心专注肉身,于佛门神通只是略知一二,并谈不上精通……
要他再如第一关时击碎罗汉法身,谈何容易!
“白芍!谢姑娘!”
公输良言顾不得觉知,只是伏在金锏之上,在下方翻滚的土壤中搜寻着谢挚白芍的身影。
在翻山越岭的作用下,土壤仿佛变成了液体,如水一般涌动,比丝绸更加柔软顺滑,自上而下地望去,真如一片褐色的海洋,隐有人头在其中起伏呼叫,都是在土里游动的修士们,只是却怎么也看不见熟悉的两人。
方才骤然生变,脚下的土地忽然水一般地“融化”,公输良言反应相当快速,立即召出金锏载着自己飞至半空,因而才没有在土壤中狼狈“游泳”。
但糟糕的是,稍不留神就失去了谢挚白芍的踪迹,她虽然暂时安全,却怎么也找不到她们现下人在何处。
呼唤半晌仍无应答,不安渐渐在公输良言心中增长扩大——
谢姑娘她们……莫不是一时不察,被土石巨浪埋在地下了么?若当真如此,那真是……
“我们在这里!”
正在忧虑不安之时,下方忽然传来了熟悉的清亮嗓音,一道灰光自土壤中射了出来,其上载着两人——正是易容之后的谢挚白芍。
“谢姑娘!”
公输良言惊喜不已,“你们还活着?方才你们去了哪里?”
谢挚吐出嘴里灌进去的土石,朝下面随意地指了指:“别担心,我们只是去土里看了一圈,并无什么大碍。”
她和白芍都是满身灰土,看起来颇为狼狈,但却精神奕奕,双眼明亮,似乎信心十足,公输良言见了也不禁定下心来,问道:“我观谢姑娘胸有成竹,可是已有妙计?”
“妙计谈不上,”谢挚笑了笑,谦虚道:“只不过打败这长眉老头,应当也足够了。”
方才长眉罗汉猛然发动翻山越岭,脚下土地一瞬化为水的质地,谢挚跌入其中,一时惊慌之下忘记了才学会不久的游泳,接连呛了好几口土;
白芍见状,立即来搭救她,伏在飞剑上朝谢挚伸出手,要将她抱离这片流动的土海。
谢挚望着白芍焦急的脸庞,又见身边有水鸟扎进土里在其中潜游,游动之间将许多植物根茎都翻搅了出来,忽而心中一动:
此刻众人都拼命地离开土海,在其中挣扎浮沉,那么反其道而行之,在土下是否能发现一些有意思的东西?……
“小挚!抓紧我!”
白芍朝谢挚伸出手,她觉得谢挚似乎有些走神,但并未多想,以为只是这突如其来的意外将她吓懵了,“我带你上去!”
谢挚顺从地任由她将自己抱离土海,在灰剑上站稳之后,忽而贴近白芍耳旁,笃定地轻声道:
“我们下去。”
她心中隐隐有一个想法,但得亲自下到地下一观,才能完全确定。
“……什么?”
白芍以为是自己听错了,她好不容易将小挚自土里救了上来,结果小挚现在却又要回去?她完全想不明白……
“我说,我们下去。”
凝视着女人清柔的浅瞳,谢挚咬准字音,清晰而又耐心地又说了一遍。
她仰脸亲了亲白芍的耳垂,偏头轻笑:“你信我么?”
“……”
灼热立刻在耳边散开,东夷女人的耳垂霎时从白玉红成了艳丽的小石榴。
她一双眼清清浅浅地注视着怀里的谢挚,努力分辨她到底是认真之语,还是只是在同她玩笑。
……分不清楚。
她不知道。
小挚一直都比她聪明,她愚钝,猜不明白……
最终,白芍只像是对自己无奈,又像是投降似的轻轻叹一口气,道:“信的。”
小挚说什么,她总是信的。
白芍召回身下的灰剑,两人立刻朝下落去,无声无息地掉入了翻滚的土海,比一颗小石子更不起眼。
在骤然来袭的失重感中,谢挚感到白芍轻轻用衣袖护住了自己的头部。
仿佛这是理所应当,她轻柔而又无比自然地道:
“无论刀山火海,我陪你去。”
第277章 长眉罗汉
两人坠入下方的土壤,如同落入海洋,直直地朝下沉去。
地面的喧嚣远离了她们,地下只有黑暗与沉寂,湿冷的土壤沉重微腥,沉入其中的感觉仿佛坠入地底,又像是被压于万仞大山之下,正在一点点地走向永恒的静寂,很难不生出一股本能的压抑畏惧。
但谢挚却并未怎样紧张,因为白芍正将她小心珍重地拥在怀里。
哪怕是黄泉路上,白芍或许也会义无反顾地陪她同去。
对这一点,她确信无疑。
“白芍,你怕不怕?”
耳中能听到的声音只有白芍的心跳,谢挚埋在她怀里仔细听——平稳有力,呼吸也轻柔悠长,并听不出什么慌乱不安。
陡然生出一股安心的踏实感,谢挚不禁伸手将白芍抱得更紧,心中一动,一时竟有些恍惚。
她莫名地想:
若是能与白芍这样再久些,时间一直停留在此刻,仿佛世上只余她们二人,便好了。
哪怕此刻她们正身处地下,外界还布满危机,试炼连一半都未完成,白芍的厄运缠身也未解除,前途是一眼可知的艰险渺茫,她也仍旧抑制不住这种渴望。
……怎么办,明明还有如此多的事情尚未完成,她却仍然发起痴心,情不自禁地作天下太平、两人相伴一生之想。
谢挚在心中摇首微叹,笑话自己道:由此可见,或许她从来都不是能成大事之人……
白芍攥紧谢挚的手,摇头道:“不怕。”
她的心一直都很安定——有小挚在她身边,便什么也不能让她畏惧。
估算着已经下沉到了足够的深度,白芍拥着谢挚,足尖一蹬,便中止了继续下落的趋势,如鱼儿一般在土海里轻快地“游动”起来。
她自幼生长在水乡阳凡,水性甚好,如今又有天蚕法衣防御身体,更加如虎添翼,哪怕在这深深的地下,照样如履平地。
“小挚,还用再下潜一些么?”
白芍并不知道谢挚为何突发奇想,想要下到地下,但也并不多问,只是按她的心意行事而已。
“不用,这里就很好……”
谢挚伸出手掌,看着深黑色的土壤如水流一般在指间流动。
如之前她所看到的一般,翻动的土壤之间,有各种植物种子与纠葛的根茎若隐若现。
是的,地下就是一座天然的植物库,保存有海量的植物根茎胚种……
只需要来年春风抚动,带来生机,这些埋藏在地底下的种子根茎便都会生根发芽,齐齐探出枝桠,为大地覆上一场葱郁。
而现在,她这里正有一缕现成的春风,可以催枝再绿。
掌心绿芒一闪,谢挚取出自梅先生处得来的神族宝石,将它捏在指尖。
即便在黑暗无光的地下,它仍然美得惊心动魄。
——那么,试验一下,看看她的猜想是否能够成功吧。
谢挚闭上眼,深邃柔和的碧光如水波一般在她指缝中倾泻出来,又像朦胧的纱带,在地下缓缓舒展。
如同走入一场细细的春雨,清新的生命气息倏然散开,又蕴含着一种磅礴的巨力。
“这是……”
凝望着眼前的翠光飘散,白芍呆了一刻,“神族的生命符文……?”
——神族主掌生命符文,不仅可以改变生灵的身体构造,还可以催发生命力,使幼童一瞬成人、老者重获青春。
而现在,在助觉慧恢复人身之后,谢挚将这珍贵的神族宝石用在了地下的种子上。
翠光亮起许久才缓缓消散,谢挚慢慢睁开眼,手中的神族宝石仍然光彩熠熠。
“……成功了么?”
她提起心,有些紧张地问白芍。
谢挚并非神族,甚至也并非神圣种族,只是一个普通的人族而已,这神族宝石固然蕴含奇力,但她并不确定,自己是否能够真正地驾驭它。
白芍仔细感知了一下周围,隐约听到哔剥声响。
极细微,稍不留神即会忽略,似乎是什么东西正在挣脱开裂,像破茧之声。
她若有所觉,提前揽住谢挚:“不必担心,应该——”
话音未落,两人脚下的植物根茎便猛地爆发,如巨柱一般直冲而上。
“它长得好快!”
谢挚又惊又喜,不顾不断擦过身躯的碎石土壤,大略用神识扫去,这植物的茎杆还在不停地膨胀生长,仿佛一架天然的飞梯,正携带着她们飞速冲向地面。
“小挚,抱紧我,我们马上要出去了!”
白芍召出灰剑踩在两人脚下,在飞速生长的植物托举之下,顷刻之间她们便已近地面,听到了隐约的喧闹人声。
“停!”
在飞出地面的前一刻,谢挚一捏神族宝石,命令植物停止疯长,只是堪堪将一点嫩芽探出地面,没有引起外界任何人的注意。
顺着被植物推出土海的力道,白芍驾驭灰剑继续向上,化为一道灰光飞向天穹。
“白芍!谢姑娘!……”
听到了公输良言的呼唤声,谢挚回应道:“我们在这里!”
“去公输大人身边!”
终于离开地下,与公输良言汇合,又找到了击败长眉罗汉神通的方法,谢挚的心情格外轻快。
“……妙计谈不上,只不过打败这长眉老头,应当也足够了。”
答完公输良言的问话,她望向人群中央的觉知。
年轻的佛子正在被惊慌的修士们包围,凭空立在涌动的土海之上,看起来颇为焦头烂额。
“觉知法师!你可一定要帮帮我们呐!”
“这里只有您是佛弟子,懂得佛门神通!”
“您觉得这翻山越岭到底该如何破解?……”
“……”
觉知垂目,默然不语,只有手中捻动的佛珠愈发快速,彰显出他并非外表看起来这样云淡风轻。
就在焦灼之时,他忽而听到身边有人轻声提点道:
“五行相生相克,木克土,觉知法师为何不试试以木破之,催动木符文,以此来固定这涌动的土海石浪呢?”
哦?以木固土?
这法子似乎确实可行……
觉知心中一动,顺着那道年轻女子的声音去寻此人是谁,然而周围尽是晃动的脸庞,一时竟不能确定到底是谁向他支招。
众人的催促声愈急,觉知不再纠结这献计之人的身份,挥动衣袖,朗声道:“聚沙可为佛塔,积水可汇深渊,集木可成繁森!”
他向地面一指,袖中顿时涌出无数翠色符文,一落地即生出各种草木,一瞬便蓬勃生长至于成材,棵棵高入云霄,成为了一片规模甚大的茂密树林。
这些树木的地下根系也如巨网一般伸展扩张,固定住了土壤,使其不再奔涌流动。
一时之间,凡是树林生长之地,都获得了短暂的安宁,重新变为了坚实的土地,如海中小岛一般,可以让人停驻休息。
附近的人终于不用再无休止地游动,可以稍得休憩之机,纷纷露出狂喜之色:“多谢觉知法师!!”
“唔?”
见此异变,云端上的长眉罗汉微露异色,探头望向下方。
只看了一眼,他便知道觉知用了什么方法,重新恢复了镇定自若,端坐回去,捋须笑道:“怪不得世尊看重你,倒是有点小聪明……”
“以木固土,这方向固然不错——”
土海中矗立着十余座树林“小岛”,但更多的土壤仍然在翻滚不休,远处缓缓涌来的土石巨浪也仍然在不紧不慢地逼近,并不因觉知的举动而受任何影响。
“但如此海量的土石,可不是栽几棵小树苗就能压制的。”
倘若要催动木符文,以树木来固定土壤,所需的精血也是海量,哪怕觉知牺牲自身,再加上众人之力,恐怕也不能令这片土海凝固。
到最后,土海掀起的滔天波浪,只会将这些树林“小岛”冲至崩塌。
觉知自然也能预知到这个结果,众人虽在欢呼,可他们不明内情,并不知道他正在承担着何等压力。
刚催发出数片树林,觉知便已感到吃力,甚至有力不从心的迹象。
——再望远处,土石巨浪仍在嘶吼咆哮;而他造出的树林在土海中显得如此渺小,只是九牛一毛。
觉知心惊不已:这是一个无底洞,他绝填不满它……!
倘若他是仙人,或许倒可以——可他不是,他还距此境很远!
“请诸位助我一臂之力!”
觉知咬牙坚持道:“凭我一人,并不能固定土海,更遑论那土石巨浪!”
其余众人也清楚利害,答应一声,凡是掌握木符文的修士,全都紧忙投入其中,为觉知全心助力。
又有数十片树林随之而生。
“不够!还不够呐!这些树还差得远!”
长眉罗汉已经预见了他们的无用功,最终也只能是白奔忙一场,在上方展眉大笑。
“哈哈哈哈……嗯?”
奇怪,怎么……
他的笑容忽然变得不再畅快,皱起眉头,轻咦一声,神色略显凝重,朝地面看去——
一瞬之间,一股磅礴的生命气息猛地爆发激荡开来,仿佛盛春忽临,数不尽的草木覆盖了整片土海,使其停止了流动!
远处的土石巨浪也一样,表面覆满了深深浅浅的绿意,终于轰鸣着不再奔腾涌动。
植物如网,困缚住了巨浪的腿脚,勒令它缓缓停下步伐,成为了一座真正的静默大山,
这是怎么回事?!
长眉罗汉的身体向前一扑,用手抬起长长的眉毛,倍感惊异莫名。
这不可能!按他的计算,哪怕这些参加试炼的修士将精血燃烧殆尽,也绝不可能凝固土海的!
到底哪里出了意外??
“用完了。”
谢挚将手中的神族宝石随手扔了下去,毫不留恋地目视着它消失在葱郁的森林之中。
经过方才的使用,神族宝石内部的生命符文已经被消耗完全,此刻光芒黯淡,成为了一颗无用之物。
“天……你就这么把它用完给丢啦??”
看着谢挚流畅的动作,梅先生目瞪口呆。
它使劲伸长脖颈,难以置信地不停朝地面张望,确定自己再也找不回宝石之后,这才绝望地缩回包袱。
看梅先生那痛心疾首的模样,简直恨不得谢挚刚刚扔下去的是它,陪它心爱的宝石一道滚落地面。
“你知不知道一颗神族宝石有多珍贵,我当初花了多少心思才把它弄到手?真是败家子,不当家不知柴米贵,抢到手就不珍惜,你你你……”
梅先生越说越激动,扑腾着翅膀要啄谢挚的脸:
“天杀的谢挚,我要啄死你!!”
谢挚一把捏住大公鸡的脖子,将它嫌弃地重新塞进包袱里,“生命符文既已用完,那宝石不就成无用之物了么,丢掉又能怎样?”
“不要吵,我还有事要做。”
她回身面对长眉罗汉的方向,黑雾在手中凝结成一张长弓,将弓弦挽至满月状。
瞳孔中的乳白一闪而过,谢挚已打开大观照瞳术,趁着长眉罗汉心神大震之时,观望出他的破绽所在。
找到了!
谢挚凝心静气,对准那处破绽,射出圆满的一箭。
“破!”
破空声骤然袭来,长眉罗汉只觉眉间一凉,不知为何,竟来不及反应抑或防备。
再回过神来时,雪白的毛发已在眼前纷纷扬扬地散开。
……那是……?
长眉罗汉心中已有猜想,一时之间却不敢相信。
僵硬着手臂摸向眉骨——他的眉毛已被从中射断,整整齐齐地断为两截。
“……”
久违的愤怒席卷了长眉罗汉的身体,令他浑身战栗。
他的眉毛堪称他的标志,从他年少时即开始蓄眉……
他活了上千年,从未被人击断眉毛,不曾想,今日只是坐镇一个小小的试炼关卡,原本应当万无一失,却被人一箭射断了眉毛!
这对他来说是莫大的羞辱,哪怕这只是他的一具法身投影,也不能容忍!
“长眉罗汉!”
伴随着清叱,迎面又射来凌厉的一箭。
长眉罗汉这次有了准备,抬手立掌抵挡,将箭矢在手中握住。
他终于看清了那射断他眉毛的人,只是一个面容普通的年轻女子,手中拿着弓箭,腰间的包袱鼓鼓囊囊,不知塞着什么器物。
那女子对准他,再次举起了长弓。
她神情坚定,箭矢的尖端闪着寒光。
“你的法身,应破于我手!”
第278章 伏魔印
此人是谁?
长眉罗汉将她仔细端详,发现自己并不认识。
是个名不见经传的普通修士么?
——不,不……或许只是易容之术……
能一箭射断他眉毛的修士,在东夷岂会是无名之辈?
谢挚没有再给长眉罗汉思索的时间,低喝之时,人已经冲他疾飞而来,动作之间数箭齐发,分别朝长眉罗汉面孔、胸前与四肢而去。
她攻势极其凌厉,且又射法巧妙,如箭网一般将长眉罗汉周身要害处全部笼罩,倘若他侧身躲开瞄准头颅而去的箭矢,紧接着却又会被射向胸口四肢的其余箭矢击中洞穿。
在这一击之下,长眉罗汉绝不能全身而退,无论怎样都会身受重伤!
长眉罗汉自然也能看出厉害之处,不敢正面硬抗,扯袖伸掌朝谢挚推去,冷笑道:“且接我一掌!”
一只巨手在谢挚面前缓缓放大,如同大山倾倒压来,她甚至能清晰地看见罗汉手掌上的纹路。
谢挚丝毫不惧,长弓挽到极满,如同圆月,箭矢即是明月作弓射出的流星,矢锋闪烁着最寒的星光,却还不如她眼眸更亮:
“好!接你一掌,便废你一掌!”
凝粹着谢挚全力一击的箭矢激射而出,仿佛连天穹都能射破,穿透这具法身投影的手掌自然更不在话下,只如同利针穿纸般轻易简单。
“嗖——”
但闻空气摩擦发出的刺耳啸叫,箭矢穿透了罗汉的手掌,却没能喷溅出谢挚意料之中的鲜血。
它只是如穿透一张水面一般,在罗汉掌心漾起一圈轻柔的波纹,好像没有受到任何阻碍似的,径直飞了出去。
“……?”
挽弓的手臂尚未收回,谢挚愣在原地,茫然低喃:“……这是怎么回事?”
长眉罗汉又用了什么手段?
这手掌莫不是只是一个虚影么?还是别的神通?但又似乎并不是……
而罗汉的手掌还在继续向下压来,圆大的手指散发着一圈朦胧金光,充斥了谢挚的整个视野。
谢挚的瞳孔微微放大——
长眉罗汉手掌上的指纹,在她眼中赫然扭曲着化为了青天白日与山川河流!
他的手变成了一方小世界!
第三个佛门大神通——掌里世界!
长眉罗汉掌中的小世界极为真实,如此近距离地观看,谢挚甚至能看到,其中草叶翻动之间有小虫嗡鸣飞舞——只是与现实世界不同,掌里世界的天地景物全都是颠倒的,星辰日月在地面上出行,鱼虾鹿马在天空中奔游。
谢挚却不知道佛门还有这门神通,纵使心中惊异,仍然咬牙留在原地,不断弯弓搭箭,希图能将这幻象射穿。
但她射出的箭矢依旧如之前一般,洞穿掌里世界如射无物,却对长眉罗汉本人造不成任何伤害。
掌里世界也是一样,被谢挚射透身体的麋鹿甚至仍在若无其事低头吃草。
就在谢挚射箭的这短短几刻,长眉罗汉的手掌——或者说,掌里世界已经压到了她的面孔之前,与她近在咫尺,谢挚的衣摆发丝甚至因罗汉手掌带动的劲风而飞舞了起来。
——这已经不仅是手掌,而是一整个小世界朝谢挚遮天蔽日地压了过来!
此时再逃已来不及,即便燃烧精血极速遁行,仍快不过掌里世界压下的速度,最终只能在惊慌之中被按得粉身碎骨。
对现在逃亡的结果心知肚明,谢挚便也不去逃。
在掌里世界压下的最后一刻,迎着无边阴影,她不闪不避,甚至向前又走了几步,手中弓箭化为长刀,重重挥出一刀。
“破!”
凌厉刀气在面前一闪而过,远处的众修士只觉仿佛寒霜突降。
仅仅只是目睹这一刀劈斩而出,他们也感到了一阵发自灵魂的战栗!
刀气穿透巨掌,速度丝毫不减,直袭长眉罗汉面门而来,其中蕴含的力量令他心中警铃大作,急急侧身闪避——
但那刀气快得可怕,即便长眉罗汉反应速度亦是极快,仍然斩下了他的半边身体,洒下漫天血雨。
“轰!”
与此同时,受谢挚一刀劈斩的巨掌毫发无伤,掌里世界重重拍按在地面之上,激起无数尘土。
“呼……呼……”
半边身体被一刀齐齐斩下,鲜血仍在如泉喷涌,长眉罗汉垂目望向地面上的灰土,捂住肩膀低低喘息,面色亦不好看。
他真正的肉身正在万里之外行走,现在出现在试炼之中的,只是一具法身投影而已,即便被击得粉碎,亦不能让他感到丝毫可惜;
但在方才最后一刻,谢挚毫不畏惧地斩出的那一刀,所展现出的力量却让他倍感心惊。
——在扑面而来的凛冽刀光之中,长眉罗汉切身感受到了一种冲决一切、势不可挡的浩荡巨力,仿佛连星辰都可以斩碎。
如他所估不错,这女子的修为应是斩己境界,并不如他;
但即便是他亲身降临,以仙人的强横肉身与她相抗,在这一刀下也不敢托大,亦会受伤。
仅凭这一刀,他便可以确信,这个面容普通的年轻女子一定是个不世出的天才,甚至可与那负有盛名的寿山白芍齐肩。
但是,哼——
隐隐的忌惮散去,取而代之的是激荡于怀的自负得意。
长眉罗汉握掌成拳,待收回手掌时,拳头已恢复成了正常大小。
名刀尚未将它的光辉映于世人之面,今日便已被他提前折断。
长眉罗汉展开手,满意地看到掌心处的一抹血痕。
——那是谢挚被压死于他掌下,留下的唯一痕迹。
“……长眉尊者在做什么?”
下方的众人看到长眉罗汉的奇怪举动,都甚为不解。
自从方才一支乌黑箭矢射向长眉罗汉之后,他便好像陷入了自己的世界,浑身散开丝丝乳白雾气,像看到了什么敌人一般,忽而面露凝重之色,喝道“且接我一掌!”
然后莫名其妙地对一处空地拍下掌去,望着收回的掌心露出微笑。
白芍将长眉罗汉的异状看在眼中,她知道这必定是谢挚的手笔,只是不知她用了什么手段。
她好奇地问按弓而立的身边人:“小挚,你做了什么?”
“也没什么……”
谢挚朝白芍偏头一笑,目光狡黠。
她心情颇好地抚过手腕上缠绕的青色灵兽,若不仔细看,旁人定会以为那只是一条造型特异的手镯。
——是此前经常缠在梅先生脖子上的蜃。
它生性胆小,总是一动不动,尽可能降低自己的存在感,以至于白芍几乎忘却了它。
感受到谢挚指腹的温度,蜃胆怯地将女人的手腕缠得更紧了一些,伸出分叉的舌尖温温吞吞地舔了谢挚一口,以此表达自己的讨好。
谢挚将手腕上的蜃抬起来,给白芍看,笑道:“喏,都是蜃的功劳。”
方才她朝长眉罗汉射出一箭,其实醉翁之意不在酒,目的并不是伤到他,只不过是想以那一箭使得长眉罗汉大为惊怒,趁他心神失守的短暂一瞬,让箭矢上附着的一缕蜃气趁虚而入。
以长眉罗汉的强大精神力,若非如此,蜃气很难有可乘之机,在第一刻就会被他惊醒察觉。
几乎被一箭射断眉毛的同时,蜃气就侵袭了长眉罗汉,为他造出了一场真实的幻景。
甚至直到现在,他还满心以为自己与谢挚经历了一场战斗,并以掌里世界的大神通将她成功杀死于掌下。
见谢挚愉快地轻笑,眉梢眼角满是得意,白芍看着她,也禁不住目色柔和下来,弯起了唇角。
小挚年纪虽轻,但总是镇定冷静的,但她偏偏最爱看她偶尔流露出的这一点顽皮的孩子气。
可爱极了。
白芍摸向灰剑,征询谢挚的意见,问:“蜃气撑不了太久,我去斩碎长眉尊者这具法身,好么?”
“不必。”
谢挚止住她的动作,望向天际尚处于蜃气包裹中的长眉罗汉。
下一关即是兵器,白芍的剑,还是那时再用吧。
“公输大人已经去了。”
公输良言自告奋勇,主动前去,而谢挚也有些自己的私心:
一来,她想以此试试公输良言是否真正可靠;二来,也想先尽量保存自己与白芍的力量。
毕竟,试炼目前才过去了一半不到,之后还有愈来愈难的两关。
在那里,还不知有什么新的艰险在等着她们。
下方的修士们终于也注意到了一个身影已近长眉罗汉身旁,纷纷惊呼起来:
“看那!有人接近了长眉尊者!”
公输良言身负金锏,如流星一般朝长眉罗汉疾冲而去。
白芍之所以身中厄运缠身,全是为了救她……
正因如此,谢姑娘和白芍才落到了这步田地,不得不以身犯险,进入这本不必参加的佛陀试炼。
在感念白芍恩情的同时,公输良言也一直对此心怀愧疚,极渴盼自己能帮上她们的忙,如此才能稍解心头不安。
而现下,报恩的良机正摆在她眼前——
长眉罗汉!
只要击败了他,白芍与谢姑娘的压力就能减轻一些了!
金锏节节断裂开来,如灵蛇一般堆叠缠绕在公输良言的双拳之上,仿佛厚重铠甲。
她挥拳重重击在长眉罗汉的脊背上:“碎!”
这也是一门失传已久的古老神通,名为“吞象拳”,可以将敌人的骨骼击得粉碎如烂泥,哪怕是巨象亦可轻易吞下,因而得名。
“唔嗯……!”
脊背受此重击,长眉罗汉眼前一花,口中喷出鲜血,终于痛吟着清醒了过来。
是谁?是谁神不知鬼不觉地悄然接近了他,并骤然发动偷袭?!
又惊又怒地扭头四望,长眉罗汉这才发觉,自己正被朦胧的雾气所包裹。
这是……什么时候……
困惑迷茫与不好的预感一齐涌上心头,长眉罗汉意识到自己或许上当,暗暗叫声“不好”。
他一挥袖,将周围的蜃气震荡干净,急急摊开手掌,忐忑的心中尚存一丝侥幸——
洁净干燥,并无异样,哪里还有什么谢挚的鲜血!
再看向应当已被谢挚斩去的半边身体,手臂还好端端地存在着,没有半点伤痕。
“啊……”
失血*更加重了长眉罗汉的晕眩感,他眼前发黑,哆嗦着仅存的一臂,两个字在脑海中嗡嗡盘旋——
中计!!!
公输良言毫不在乎长眉罗汉此刻心中的震荡,双拳上的金锏爆发出璀璨光华,乘胜追击,一瞬间便将数百拳落在长眉罗汉的法身之上。
她方才那一拳威力惊人,直接击打在长眉罗汉的脊骨上,若换做常人,早在这一击之下脊椎化为齑粉,瘫痪倒地不能动弹;
但长眉罗汉修为精深,降临的又不是真身,哪怕被她击断了脊骨仍能保持站立。
面对如此强敌,她必须得速战速决才行!
拳落如雨,无数骨骼随之断裂,长眉罗汉闷哼着拧身,强行以独臂结出法印:
“金刚伏魔印!”
空中轰然显现出一枚巨大的法印,耀眼光芒绽放,占据了整个天空。
这是佛门独有的法印,专用来降服邪恶,佛弟子人人都会使用,施法之人法力越高深,爆发出的光芒便越亮——罗汉们动用金刚伏魔印时,如同一颗明亮的星辰骤然升起;而传说在佛陀画出此印时,整个东夷都会沐浴在一片大光明之中!
极亮袭来,刺目无比,公输良言交叉双拳挡住面孔,不得不暂时闭上眼睛。
灼热的刺痛感席卷了身体,公输良言悚然一惊,伸手摸向脖颈上挂着的防御法器。
那是一枚晶莹光润的红玉,可以保护她不受外力侵害,便是在它的帮助下,公输良言才得以数次在危难中保全了自己的性命。
但此时,在公输良言惊诧的注视中,赫然有一道细细的裂缝在红玉上延展开来!
不好!它抵抗不住长眉罗汉的金刚伏魔印,开始碎裂了!
而它一旦彻底碎裂,她也就会失去庇护,完全暴露于伏魔印的大光明之中,被其光焰燃烧殆尽!
随着红玉上的裂隙扩大,璀璨的光芒侵蚀向公输良言的身体,她的衣摆刚接触到伏魔印带来的亮光,如被无形的火焰舔舐,立刻开始无声无息地飞速消融。
公输良言脸色苍白——她很清楚地知道,等衣物融完之后,接下来开始消解的,便是她的身体。
——该怎么办?
“公输大人状况不妙啊……”
一直都在密切关注公输良言的谢挚看见这般景象,轻轻摇了摇头,自言自语一般地道:
“真奇怪,姐姐状若冷静,实则疯狂,妹妹却是个正直诚恳的好人……”
一株藤蔓,却结出来两颗完全不同的果实,这难道不是很奇怪吗?
她捏了捏腰间的梅先生,大公鸡“咯”的尖叫出声,一对小眼睛对谢挚怒目而视:“又叫我干什么!”
谢挚对它的怒气置若罔闻。
“梅先生,用厄运缠身。”她简单地命令。
对公输良言的考验已经足够了,谢挚并不想……她真的有事。
第279章 火轮印
“……厄运缠身?”
听到谢挚的命令,梅先生先是呆了呆,反应过来之后才勃然大怒,羽毛根根耸立,不可思议地质问:“你把我当什么?灵宠吗?”
它之前久居高位,习惯了故弄玄虚,一时还有些调整不来心态,瞪大眼睛的模样竟还颇有威严,很能唬人。
“自然不是。”
谢挚笑着摇摇头,梅先生这才稍感满意,气哼哼地扭过头去。
“咯——”
直到一只手自后面捏住它的脖颈,将大公鸡整个拎了起来。
“你怎能算灵宠呢?”
谢挚笑吟吟的,听在梅先生耳中却分外胆寒:
“难道不是我的俘虏么?俘虏有什么资格同我在这里讨价还价?”
“快点,不要让我说第二次——公输大人快撑不住了。”
她收紧手指,威胁的意味显而易见。
梅先生悚然。
这些日子里它和谢挚相处得还算不错,称得上是井水不犯河水,谢挚对它甚至可以说是颇为温和;
它也见了许多次谢挚和白芍亲近——只是一个浅浅的亲吻而已,她便会脸红得半天说不出来话,抚摸着嘴唇久久失神。
这一切都被梅先生看在眼里,因此日积月累下来,它难免对谢挚放松了几分警惕,再没有之前那么畏惧她,对她起了一些连自己都未察觉到的小看之心。
直到此时,它被谢挚握住脖颈,才又恍然忆起她的可怕之处来。
“好、好,我这就做,别急呀……”
梅先生不敢再与谢挚争辩,赶紧使出厄运缠身。
一股浓郁的黑气顿时涌出,一瞬便接近长眉罗汉身前,从他身体中无声穿过。
这黑气并无切实的形状,更接近于一种深重的不详,比微风更加轻柔,因而即便是被它穿身而过,长眉罗汉也毫无察觉。
金刚伏魔印的光明充斥天际,即将攻破公输良言的防御法器,将她如邪魔一般斩除镇压,他冷眼看着公输良言终于意识到自己的处境,额间滚下冷汗,面色渐露惊慌。
长眉罗汉毫不动容,甚至还和蔼地笑了笑:“阿弥陀佛——”
“我佛慈悲,死于金刚伏魔印下,乃是极佳的渡化,施主往生之后,必定可登西方极乐世界矣。”
圣洁的金光在慈眉善目的年老罗汉脑后散开,将他衬托得高大而又悲悯,如同寺庙中的佛像活了过来,有一股蛊惑人心的神圣超然。
只是他飘飘的长眉先前被谢挚射断了一根,因而光环不再,看起来反倒有几分滑稽。
公输良言气极:“你!”
死便死,他竟还道貌岸然地将杀死她称之为“渡化”!
说话间,公输良言脖颈上的红玉裂隙又扩大了些许,周身疼痛感随之更盛。
她以为今日必死无疑,闭了闭眼,只咬牙低声道:“我姐姐不会放过你……!”
公输良言进入试炼时改变过容貌,且长眉罗汉常年行走在外,对公输良药并不熟悉,自然认不出她,只以为她在临死之前放狠话而已。
他没有耐心再与此人纠缠下去,口宣佛号,双手于胸前再结法印,想一击取走公输良言的性命:
“火轮印!”
火轮印与金刚伏魔印一样,也是佛门专用的降魔法印,刚猛炽烈,最宜对战杀敌。
一个炽热的火轮在长眉罗汉胸前缓缓显现,其上滚滚佛焰涌动,竟是澄澈的纯青。
火轮一出现,红玉不堪承受双倍的威压,立即再次开裂。
长眉罗汉将火轮运于掌心,向前推动拍击,使之一瞬之间变大了数十倍,仿佛一轮燃烧的青色太阳。
“伏法罢!”
这一击下去,公输良言必定会被烧得灰飞烟灭!
胜利就在眼前,在这最后关头,长眉罗汉忽而却一怔——
“……咦?”
诧异地侧头望去,本该被他推出的火轮竟还紧紧地黏附于他掌心。
不对,不对……
这是怎么回事?
极度的惊惧在长眉罗汉心中扩散开来,他竭力甩动手臂,试图将这马上就要爆发的火轮推走,然而却没有任何作用。
眼看火轮就要在自己手中炸开,长眉罗汉当机立断,口中喷出一束闪电,竟将那条手臂硬生生地斩了下来!
反正这只是他的一具法身投影,损坏亦不足惜!
眼看着那条还紧贴着火轮的断臂直直地坠落下去,剧痛令长眉罗汉冷汗淋漓,但他却终于放下心来,露出了劫后余生的微笑。
“阿弥陀佛……”
方才不知为何,火轮印莫名其妙地出了差错,竟然不能推离自身,使他险些遭其反噬。
要不是他反应快速,果断将手臂斩下,否则他现在的法身早已粉碎了——这焉能让长眉罗汉不后怕庆幸?
所幸佛陀保佑,上天究竟还是眷顾他的……
火轮还有几息才会彻底爆发,长眉罗汉放心地朝下望去——
就在此时,一股堪称离奇的劲风猛地吹来,将长眉罗汉的眉毛与僧袍都吹得高高飞起。
同时也将……长眉罗汉的断臂与火轮,一齐送回了他的脚下。
“唔……”
长眉罗汉被这阵邪风吹得睁不开眼,心中略感不妙,下意识抬袖遮挡。
再睁开眼时,炽热的白光已经映亮了他苍老的脸庞。
“啊……这是……”
在佛焰的映照下,长眉罗汉脸色一瞬转为惨白。
这是他……本该坠落到地面上的断臂与火轮!
火轮的灼灼青焰已经转为了炽亮的白色,这代表着它即将彻底爆发开来。
而此刻,长眉罗汉正立在火轮的圆心。
“轰——”
极炽烈的白焰自长眉罗汉脚下绽放,上窜足有数十丈,将他整个人完全吞噬了进去。
“真壮观呐。”
在佛焰的映照下,罗汉的身影轰然破碎,谢挚眯着眼睛,轻轻地鼓掌赞叹。
焚人者终至自焚,这不是很好的结局吗?
厄运缠身,这真是一门强大的天赋神通,怨不得连公输良药也得在梅先生面前吃瘪……谢挚在心中感叹。
之前受其攻击时她焦头烂额,但今次试着用它对付敌人,结果却实在舒心。
梅先生像看鬼似的看了一眼谢挚,飞速埋头缩进包袱,还不忘战战兢兢地缩紧翅膀。
……明明都是这个人搞出来的,她还一副若无其事的模样,真是可怕。
随着长眉罗汉的法身在佛焰中破碎,他之前所施的一切神通都失去了效力,翻涌的土海不必森林伸根固定,已经完全凝固;
那个受困于“咫尺天涯”的修士也终于停止了无休止的奔行,“诶”了一声,困惑地摸着脑袋,往下望望朝上看看,忽然不见了罗汉的身影,还一脸茫然,不知发生了什么。
而天空中充斥的光亮也早已消弭,金刚伏魔印与主人一齐碎裂。
公输良言跃回地面,捂着胸口轻轻咳嗽。
检查周身上下,只有几处不重的灼烧伤,服用丹药即可立即恢复。
“公输大人!”
一柄飞剑在她身边稳稳地停下,跃下熟悉的两人——正是谢挚白芍。
谢挚弯下腰,朝公输良言伸出手,关切道:“长眉罗汉已败!公输大人,没事吧?感觉可还好?”
“还好,只是一些轻伤……”
公输良言摇头,略有些惭愧。
明明之前白芍与谢姑娘受了许多重伤,她却一直都……
公输良言站起身来,双拳上的金锏随之解体,在半空中重新组合为金锏的原形,通灵一般飞回她背上。
“长眉罗汉法力高深,我原本以为自己今日一定要死掉了,不料却突发异状——火轮印出了差错,不能成功推向我,反而即将在他手中爆炸。”
“罗汉本想断臂脱身,不料这时忽然又刮来一阵大风,将本已坠落的手臂连同法印一齐吹了回来……”
现在回忆起来,公输良言的表情颇为复杂。
即便是她,也不能不觉得长眉罗汉的败退奇怪得近乎荒诞,而又透露着一股莫名的熟悉。
就好像,她曾在哪里见过这种手段似的……
“总之最后,长眉罗汉就这样……离奇地被自己的火轮印打败了,我也不明白是为什么。”
越说公输良言越觉摸不着头脑,只得如此总结。
若是她与长眉罗汉力战到底,不论最终是生是死、是胜是败,她都绝不会后悔不甘。
——可是偏偏是现在这种情况,在最后关头,长眉罗汉莫名其妙地败于自己之手,以至于她的胜利显得有几分荒唐。
这让公输良言兴不起什么骄傲之情,反而有些低落惭愧。
原本是想帮助白芍和谢姑娘的,结果到头来,似乎她并无什么用处……
“不必多想,只要最后败的人是他不就好了么?”
谢挚倒看起来并不惊讶,反而浅笑着开解她。
“此番多谢公输大人了,您做得很好,若不是您,我们必不能如此顺利地通过第二关。”
易容后的谢挚看外貌只是一个普通女子,只有一双眼睛还与之前一样乌黑清润,她头一次卸下那些按而不发的审视与防备,如真正的朋友一般温和地注视着公输良言。
声线也没有变化,是很清澈的音色,柔下来的时候格外好听。
“我……”
公输良言踌躇半晌,怀疑而又有几分期冀,小心地轻声问:“真的帮到你们了么?”
谢挚的颔首抚平了她内心的自我怀疑:“这是自然,我与白芍都很感谢您。”
白芍亦真心实意地赞道:“公输大人的拳法真好,那是吞象拳么?”
与谢挚不同,她注意到的更多是:“我本以为这门拳法早已失传了,原来是收藏在公输家……”
“在金锏的加持下,吞象拳竟能发挥出如此之大的威力,甚至能击断罗汉法身的脊骨,实在令人惊叹。”
“白姑娘谬赞了,比之你与谢姑娘,我差得尚远。”
报答谢挚白芍的愿望终于得以实现,如同心上卸下一块大石,公输良言周身顿时轻快了不少,连眼眸都明亮了许多。
“公输大人何必过谦,不是我奉承您,您已经很厉害了。”谢挚笑道。
其实公输良言的修为在同辈人之中已算很好,不然也不能在藏龙卧虎的泽都中声名鹊起,以屡破奇案夺得“名捕”之名,只不过谢挚与白芍的天资实在太盛,这才显得她逊色几分。
除去她是公输良药的妹妹,不能不让人疑心警惕之外,平心而论,谢挚其实挺喜欢这个正直固执的捕快。
若是相逢于太平时节,她也很愿意和她结交一番。
只可惜不是。
“您看,第二关已经结束了不是么——”
这一望,却让谢挚脸上的笑意渐渐淡去。
——直到现在,试炼也只不过进行了一半而已,但还活着的生灵……竟然少了这么多。
大略估算下来,参加者已经死伤了一大半。
朝四周望去,参与试炼的众修士刚走出一场致命危机,方才勉强克制的疲倦与后怕一股脑反上身体,终于再也支撑不住,纷纷一下子瘫倒在地。
他们筋疲力竭,又累又惧,修复伤口的曦光团团亮起,将携带的灵丹妙药不要钱似的往嘴里灌。
此时的气氛颇为压抑,不少人在默默地掩面哭泣,后悔自己之前昏了头,被大道气运的奖励所蛊惑,竟然主动踏入这龙潭虎穴,落入随时都会性命不保的境地。
“贼老天!你……”
还有些人在面目狰狞地咒骂上天与佛陀,但任谁也能看出来他突如其来的怒火下极力掩饰的虚弱与恐惧,甚至这发怒,也是他发泄害怕、强行转移注意力的一种方法罢了。
悲观的情绪飞快蔓延开来:
“我真不明白,佛陀为什么要设置一个如此严苛的试炼,他难道是想要我们都死掉么?他难道就不怕害得东夷未来无人?”
哪怕佛陀在东夷享有极高的地位与声誉,平日里绝无人敢对他有任何质疑,但在此时此地,人们也无法再克制内心的怨气。
“前两关便已通过得如此艰难,第三关一开始,我等焉有命在?”
“看来我今日定要葬身此地了……”
更有人绝望地长叹:“佛要杀我!佛要杀我!”
这句熟悉的话语让谢挚心中一跳,立即凝神朝那出声的男子望去,却并不是她认识的任何一个人,只是他在痛苦中狂喊出的一句心声而已。
佛要杀我……
谢挚反复默念着这句话,每念一遍,心便愈沉冷一分。
……佛陀真的如她之前所猜测的那般,彻底倒向龙族,此番试炼只是一场骗局,实则是想要做局除灭东夷的修士,为龙族的征服五州提前扫清障碍么?
若真是如此,那么莫说他所许诺的大道气运,可能这场试炼根本不会有胜者,甚至也不会有……存活下来的人。
但是——谢挚又自我反驳道:
但她在试炼开始前,分明已用讹兽尾试验过的,佛陀在宣讲规则时没有半句谎言,句句都是真话,否则以谢挚的谨慎,也不会轻易踏入这场试炼。
难不成那只是伪装,佛陀其实在骗她么?或者佛陀有什么神通甚至可以伪造真心?
更或者,更或者讹兽尾也沾染上了梅先生的霉气,忽然出故障了?不,应当不至于……
眨眼间无数种猜测与设想浮上心头,又被谢挚挨个否定。
到底真相是什么?佛陀究竟目的为何?……
她心慌意乱,难以安宁,无意识地捏紧手指,忽而感到芍药清香接近了自己。
“啊……”
沉思被外力打断,谢挚不由得轻轻地叫了一声,但戒心却没有任何示警,心中下意识升起的反而是放松与依恋。
这代表,这是一个谢挚极信任的人,身体的本能甚至都在依赖于她。
是白芍自后面轻轻地握住了谢挚的肩。
“别怕,小挚。”
白芍在感情中其实相当笨拙,青涩得仿佛白纸,她的想法很纯粹,换而言之即是很单一,常常觉得人们心中的千千结与复杂情绪令人困惑,不能理解。
但她喜欢谢挚,时时留心注意她,将她放在自己心中第一位,再加上已与谢挚相处许久,渐渐与她亲密熟悉,已能敏感地感知到谢挚的细微情绪——淡笑下的不豫,冷静下的忧虑……哪怕她压抑掩饰得很好。
就像现在,小挚这样面色渐沉,手掌攥紧,默然不语,便是在思索担忧着什么东西。
虽然不知道那到底是什么,但她想要替她分担。
“我虽不知道你到底在为何忧虑,但不要担心,我总会和你在一起。”
握着谢挚的手,白芍认真承诺。
“我知道……”
谢挚低叹一声,也不管公输良言还在这里看着了,反身在女人的脸颊上快速地亲了一下。
“谢谢你陪着我……白芍。我很感激。”她真心实意地说。
歇息不过几刻,没有给众人太多的喘息之机,周围的场景再次变换,下一关又接踵而至了。
——第三关,兵器!
第280章 看门罗汉
“轰隆……”
天空中一声滚雷响彻,随之降临的还有罗汉标志性的灿烂佛光。
众人惊惧地仰首去望,想要知道坐镇第三关的人到底是哪位罗汉——
禅杖上的金环锡锡作响,碰撞相击之间隐约有炽烈雷光跃动,映亮了来者坚毅的面庞。
他高大威武,乃是一个精力旺盛的中年,目光如电般凌厉警觉。
“看门罗汉!”
认出了他的人们登时惊呼起来。
“看他手中所持的锡杖,据说那是佛陀亲自送给他的武器!”
看门罗汉的资格比长眉罗汉更老,实力也更强大,在十八罗汉中甚至可以排到前三位。
由他来坐镇兵器关卡,确实再合适不过——
但这对参加试炼的众修士来说,却绝不是什么好消息。
一看见看门罗汉到来,有人甚至完全丧失了抗争的勇气,直接失魂落魄地瘫软下去:“放弃吧,这样还能死得痛快些……我们绝打不过他的……”
有人面色惨白,喃喃自语道:“就算侥幸熬过这一关,我也不可能再活着通过第四关……”
下方众人愈发嘈杂,看门罗汉用禅杖底端轻击云面,喝道:“肃静!”
他威严地扫视过修士们的脸庞,触及罗汉视线之人无不缩头噤声。
不知是不是错觉,谢挚觉得,他的目光停留在自己脸上的时间似乎略有些长,像是若有所思地顿了顿。
但就在她将要起疑的前一刻,看门罗汉的视线又毫无波澜地扫向了另一个人。
或许只是错觉吧……
谢挚按下心中那股转瞬即逝的异样感。
“本关乃是兵器,顾名思义,考验的是各位的兵刃——”
说到这里,看门罗汉停了停。
像是为了强调什么一般,他刻意咬重字句:
“除此之外的手段,一概不能使用,否则立毙!”
方才长眉罗汉的法身莫名其妙地自焚碎裂,他自觉此事颇有古怪,立即以真身在外求见佛陀,请求佛陀告诉他为何而败。
面对自己忠诚的战士与侍者,佛陀却不答,只是静静地摇首微笑。
“不要多心,阿氏多。”
这是长眉罗汉的名字,整个五州只有佛陀能够如此亲昵地呼唤,同时带有一点教导的耐心口气,对着长眉罗汉苍老的面孔,仍然如一位充满智慧的长者循循善诱地提点小辈。
佛陀意味深长地说:“或许你只是运气不好罢。”
“是,世尊。”
尽管这句话听起来颇像敷衍,但长眉罗汉却不敢再问,更不敢有丝毫质疑。
他对佛陀尊崇无比,对于自己所不能理解的回答,只会认为是自己的悟性太低,以至于不能参透佛陀的玄妙之语。
运气不好?是他自己的问题么?还是佛陀另有所指?……
长眉罗汉一面沉思,一面迷茫而又恭敬地退下去。
正是由于这个小插曲的耽搁,看门罗汉才稍来迟了几刻。
他一并带来的,还有佛陀的法旨——
看门罗汉抬手展开一面一人高的卷轴,其上有一个巨大的金字,仿佛才刚饱蘸浓墨写下一般,笔迹新鲜湿润,一笔一画都发着璀璨的光。
——禁!
卷轴刚一展开,禁字便化为无数光点,在众人眼前如烟花一般炸碎四散,如雨滴一般星星点点地落在修士们的面庞与身躯之上,悄无声息地融进他们的皮肤里。
立即有修士察觉到了不对,感应了一番身体,面色愈来愈难看,睁眼慌乱道:“坏了!我的一项神通忽然使不出了!”
“我也是!”
“佛陀禁止了一切别的术法,”有人试着拔剑,剑却不受任何影响,仍然如往常一般凌厉强横:“现在我只有剑能拔出来了!”
“……”
谢挚意识到不妙,当即抬手用法衣的长袖护住腰间的包袱,试图以此阻挡那些光点,不让它们接触到梅先生。
但这却无济于事——
甚至能扛住大能者一击的天蚕法衣仿佛根本不存在一般,被金字化作的光点轻而易举地穿透。
“梅先生!你怎么样,可有受伤?”
眼睁睁地看着光点没入包袱之内,而梅先生一声不吭,连闷哼都没有发出,谢挚心下一沉,急声询问。
倒并不是谢挚真的怎样关心梅先生,只不过她才发现这只大公鸡在试炼中的妙用,心中还正思索着如何让它完全发挥力量——比方说,让这个新罗汉再倒霉而败之类的。
正是看重梅先生、将它派上用场的时候,谢挚自然不愿它此时出事。
“我没事……”
梅先生蔫巴巴从包袱里探出一个小脑袋,表示自己平安。
它嘴巴刚一张,好像被浓烟呛到似的,便打着嗝喷出一股黑气。
“就是我的天赋神通,不论是厄运缠身还是厄运之场——嗝——”
它每打一个嗝,眼睛都瞪大一次,脖颈也伸长一下,喙里涌出更多黑气,好像一个伸缩的鸡形烟囱:“都忽然用不了了……”
“是么?”
谢挚蹙眉,摸向腕间的蜃。
它往常总是湿漉漉的冰凉鳞片此刻却无比干燥,好似开裂的大地。
“我也……没有可以造蜃气的雾了……”
蜃奄奄一息,连缠紧谢挚手腕的力气都没有了,伸出舌头竭力汲取着空气里的水汽,细细弱弱地喘着粗气。
“没关系,你们俩好好歇息吧。”
谢挚叹了口气,取出一瓶盛着青绿液体的水晶瓶——这也是她从梅先生那里搜刮来的东西,乃是一颗上古大藤的汁液精粹,可以为虚弱的生灵增加活力。
谢挚将瓶中散发着惊人异香的药液滴在蜃的鳞片上,再伸手将蜃从手腕上取下,放到腰间的包袱里,让它暂时和自己的老朋友呆在一起。
悄悄试着运转大观照瞳术,谢挚的瞳孔中刚浮起一抹乳白,立即又被剧烈的疼痛刺得隐去。
连大观照瞳术也被禁止了……
虽然惊讶,但这也是意料之中的结果,谢挚捂着眼睛想。
看来,不论是她,还是梅先生和蜃,都没能从佛陀的禁字法旨之下逃脱。
黑雾长刀凝聚在谢挚手中,被她缓缓握紧。
——在接下来的两关中,她不能再指挥梅先生,只能动用与关卡相关的力量了。
其实,因为本次试炼实在太难,原本佛陀是默许参加者使用非常手段的,修士们大可在肉身关中使兵器,在兵器关中用神通。
但梅先生的厄运缠身,实在堪称一个作弊般的武器,倘若不能将其禁止,试炼也会丧失它本身的意义。
于是佛陀索性写下法旨,禁止了一切与关卡无关的神通。
还在试炼中的谢挚并不知道,佛寺里因为自己起了一场小小的风波。
神通虽遭禁止,但她也没有灰心丧气。
“来吧,看门罗汉。”
深深地凝望着天空中手持禅杖的威武僧人,谢挚轻声呢喃。
“让我看看佛陀的卫士还有什么手段。”
仿佛听到了谢挚的心声,三个器件凭空出现,在看门罗汉面前成一字型缓缓排开。
分别是一张灰扑扑的布袋,一片墨绿巨大的芭蕉叶,以及一柄朴素的竹伞。
“第三关主试兵器,贫僧只有一杆锡杖,似稍显简单,于是便特地找布袋罗汉与芭蕉罗汉借来了他们的法器,又请佛陀赐下伞来,将这三样宝物的投影一并带到试炼之中——”
“也即是这三物。”
无视下方一瞬间响起的倒抽凉气声与哀叹声,看门罗汉平静地宣布:
“从它们的攻击下活下来,即可取得与我战斗的资格。”
禅杖上的金环叮当摇晃:
“第三关,兵器,正式开始!”
随着看门罗汉一声令下,前一刻还如凡物一般死寂的三件法器忽然绽放出灿烂光芒,通灵一般动了起来!
竹伞飞至众人头顶,旋转着洒下无数雨滴。
及至许多人稀里糊涂地被雨滴洞穿身体,接二连三地栽倒在地,众人才惊恐至极地意识到:
那被高速旋转的竹伞甩下的水滴,本身就是一种精致而又致命的杀器!
有生灵化为原形,竟是一只体型庞大的巨鼋,背甲比城墙还更加坚固,足有数尺来厚。
它将头颅与四肢全部缩进壳中,想以此在洒落的雨滴中保全性命——
“噗噗……”
只听数声沉闷的声响,如同弹丸射入熟透了的西瓜,那精铁般的厚重背甲却被雨滴轻松穿透,好久过后,才有暗红色的浑浊血水在巨鼋身下缓缓晕开。
而这时,它的身体已如一颗从高处摔下来的烂鸡蛋一般,叫人惨不忍睹了。
还有修士试图抵抗,将长枪在身前舞得密不透风,如同一片朝霞护身,每刺出一枪都有赤色虹光随之喷涌,想凭借精妙的枪法将落下的雨滴反震回去。
这的确让他多活了几刻——但也只是几刻而已。
不多时,长枪的锋刃便在激烈的碰撞中被水滴击开了无数个豁口与小洞,持枪的修士也被震得手掌开裂,虎口处汩汩流出鲜血,以至于他不能将长枪握紧。
挥枪的速度不可避免地慢了下来——
继而,这小洞便出现在了他的眉心与胸口。
“快逃!”
更多人看到他们抵抗的惨状,惊慌失措地四散奔逃。
“那可是佛陀赐下的神伞,除非剑仙降临才能有战胜之机……否则我等只是白白送命而已!”
而变大无数倍的布袋早已敞开黑洞洞的巨口,在一旁阴冷地窥伺,耐心地等待着可怜的逃跑羔羊们在慌乱之中一头撞入自己的肚腹。
果不其然,许多人在慌不择路之下直接飞进了布袋之中,跌进了一片黑暗。
“啊!!——”
里面传出了数声极度惊惧的喊叫,好似被猛兽生生撕开一般,带着撕心裂肺的痛苦,随后立即微弱下去。
其余修士见此大惊,连忙朝反方向逃去——却无路可走。
挡住他们去路的,赫然是一片巨大的芭蕉叶。
“呼……”
芭蕉叶开始扇动,飓风随之奔出,仿佛一个巨人正在鼓起双颊用力地吐息。
在无法阻挡的狂风里,数不清的生灵如同暴风雨中被淋湿翅膀的飞虫一般,完全失去了对身体的控制,跌跌撞撞地被飓风吹得滚入身后敞开的布袋中。
一个人下半部分身体已经没入了黑暗,仍在伸出手臂,竭力向外挣扎着爬行。
似乎发生了什么极其恐怖的事情,他忽然剧烈扭动起来,绝望地叫了一声:“不——”
蛇信子嘶嘶作响,一条五彩斑斓的蟒蛇顺着他的脊背,轻柔地向他的胸口滑去。
它张开滴着粘稠毒液的巨口,将他咬住喉咙拉了下去。
几息之后,布袋里的一切哭喊都停止了。
“世人有所不知,布袋罗汉在入佛门之前,曾经是捉蛇人。”
看门罗汉平淡地注视着这一切。
“他的布袋,原是载蛇的袋。”【你现在阅读的是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