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71章 回家
象翠微将她们引到自己的石屋去坐,谢挚左右看了一下,陈设布置和她记忆里的相差不多,心中油然生出一股亲近怀念。
她将自己离开氏族后的经历,挑着跟象翠微和象英讲了一遍,虽然尽量简短,但也还是絮絮说了半个多时辰。
象翠微本来已经平静下来,但在听的过程中还是数次落泪,谢挚着急地停下来,想去安慰她时,她又只是摆摆手,示意自己没事,让谢挚接着讲下去。
“……我讲完了,差不多就是这些。”
谢挚还是习惯叫象翠微族长:“族长,您别难过,我总算还是好端端地活着回来了,都过去了,不要紧的。”
象翠微深深地凝望着她,没有说话,也不想再管神帝还在场,什么失态或者失礼与否了,上前将谢挚紧紧抱住。
“傻孩子……”
直到这个时候,她还在试图安慰她,让她不要难过。
她的小挚,她的孩子,在她不知道的时候,做过这么多的事,受了这么多的苦。
“没事的,不要难过了,您看,我这不是好好回来了吗?我在这里。”
谢挚吸了口气,也抱住她,将自己缩在族长的怀里,满足地闭上眼睛。
她从小到大都依赖心重,喜欢黏着象翠微不放,这个怀抱,她真的已经离开了太久,也想念了太久。
在北海深夜难眠的时候,她不知曾多少次想起族长,想起阿英,想回家,回大荒,回到没有人欺负她、大家都爱她的氏族里去,想得满心酸楚,想得浑身发痛,不知道偷偷流过多少泪。
象翠微是谢挚在这世上最信赖的几个人之一,谢挚知道,她会无条件地包容自己,相信自己,支持自己,是她将她一点点养大,照顾她,疼爱她,教给她做人的道理;
她不是她的亲生母亲,可是在她心里,族长比真正的母亲还要亲。
不知道为什么,在族长面前,谢挚格外容易掉眼泪,看着女人心疼的目光,她口上说着“不要紧”,但眼眶和心竟也泛酸。
谢挚松开象翠微,略带责怪地道:“您也是,这些年,都没有找个伴吗?”
她从屋内的布置看出来,族长直到现在也还是独身一人。
明明族长又美丽又优秀,一直都很受欢迎,没有她的拖累之后,应当并不愁婚娶才是,但是族长竟然至今还没有成婚。
这样实在是太孤独了……谢挚还是希望,能有一个人陪着族长。
“没有遇到喜欢的。”象翠微捏了捏谢挚的耳朵,笑道:“你这孩子,还教训起我来了。”
象翠微其实并没有刻意避免爱情,在谢挚去中州求学之后,她也确实有考虑过找一位妻子——按照大荒的风俗,拖到三十几岁还未成婚,已经是非常奇怪的事了。
——但是很快,谢挚受诛身死的消息就传了回来。
象翠微悲痛欲绝,再无任何成婚之心,她本身也习惯了独身,爱情对她来说,无可无不可。
早些年还会有族里的长辈来劝,说小挚毕竟已经……了,知道你难过,可是再难过,也还是要向前看,就算是亲女儿,如此哀伤也足够了,何况只是养女。你这样子,太不像话。
象翠微只是沉默地听着,听到他们说到谢挚已经死了时才会咬紧牙,最后把长吁短叹的长辈们再恭恭敬敬地送出去。
不知从哪一天起,便没有人再劝她了。
因为有资格劝说她的人,都已经故去。
现在,轮到她成为族中长辈了。
象翠微卸去了族长的职责,将她交给一个像她年轻时一样聪明能干的年轻女人,放心的同时,也感到孤独而又疲倦。
她的侄女象英无比幸运地从裂州之战中存活了下来,带领雍部民众战后重建,成为了雍部牧首,每日都很繁忙,也很少回族里见她。
其实某种意义上,象翠微想见象英,却又怕见她——一
见到她风华正茂的侄女,总会让她不可避免地想起谢挚,这两个孩子小时候最是亲密,总是形影不离,她还曾动过撮合她们俩的心思……
她的小挚若还活着,会是什么样子呢?
象翠微悲哀地想到,她甚至——还没有见到小挚长大后的模样。
她被永远地停留在了最好的年纪,听说,神帝陛下用冰髓和生命符文挽留住了她的躯体,神帝也对她说过,若是她想,可以来看看谢挚,但是只能见一面。
象翠微想去极了,可是又怕去——她怕见到小挚面色苍白双眼紧闭的模样,连想象都不能,最终也还是拒绝了。
她一天比一天更加老去,更加感到自己身体的衰颓,熟识的同辈去世了大半,族中陌生的新面孔愈来愈多,小孩子们见到她,会尊敬又好奇地一边悄悄打量她,一边叫她“老族长”。
象英说,白象氏族现在是雍部鼎鼎有名的大氏族了,象翠微听着,轻轻地点点头,说,那很好,很好。
她以为自己的生命就会这样,毫无意外地在平淡与衰老中走向终结,但却没想到,有朝一日,还能再见到她的小挚。
昆仑神山保佑,它终于还是将她的孩子……还给了她。
“谷雨姑姑还在吗?”谢挚问起了自己小时候的长辈们。
“她,”象翠微唇角浮出一抹笑,“她还在,谷雨不服老,还说要好好修行呢,听到你回来的消息之后,很快就会赶过来了。”
“谷雨姑姑不老,您也不老。”谢挚较真地拉住女人的手摇了摇。
象翠微如今看外貌在四五十岁左右,修士若想,其实完全可以将容貌停驻在自己的盛年,只是象翠微不在意,任由着自己衰老。
她年轻时的锐气与爽朗好像全褪尽了,化为了冬日阳光般的淡淡温和,谢挚看着,愈发心疼。
“好,那就不老。”
谢挚犹豫片刻,才小心地问:“……祭司大人,她怎样了?”
她知道,祭司大人修为颇高,只要她不再卜算,也不离开氏族,按理说应该还很康健,但是她又觉得,她不会老实地呆着,必定会做些事情。
象翠微惨淡地苦笑了一下:“祭司大人,在十年之期到来之际,便独身一人悄悄离开氏族了,无人知道她去了哪里,她也没有再回来。”
“牧首大人转移民众的动作比兽潮来袭更快,我想,她大概是去了定西城,预警去了。”
她没有明说,可是谢挚和象翠微都知道,她绝活不下来,应该正是因这预警而死。
谢挚沉默许久,轻声道:“祭司大人常说自己什么也不在乎,可我看,她其实是很心软的人。”
直到今日,她才彻底明白了她的悲观绝望与面冷心热。
可是,也早已来不及了。
“十一嫂阿虎叔他们,还在吗?”
“他们的孩子都早已去世了,不过还有后人在。”
谢挚并不意外,十一嫂他们不能修行,只是凡人,大荒凡人能活六七十都算高寿了。
怕谢挚伤心,象翠微主动讲:“至于白银甲虫,在裂州之战结束,一切都安定之后,我们便与它们分开了,又回到了雍部,氏族的原地。”
“这块地临近万兽山脉,之前最是危险,但裂州之战后,万兽山脉也空了,所以反而安全,大家就此安定下来,又有你和象英当年从金乌梦里带回来的珍宝典籍,因而发展得很好。”
“大家日子过得好,那自然再好不过,”谢挚欣慰道,“还记得,我们那时候连饭都吃不饱呢,阿英还会把熏肉给我悄悄留着。”
“阿英,你还记得吗?我犯错被族长罚跪的时候,你还会陪我一起。”她问象英,眼里满是感慨与怀念。
她的态度如此亲近自然,仿佛还在她们少年时,象英恍惚了一下:“……记得。”
怎么会忘呢?她们是一起长大的,她以前,最疼爱这个漂亮活泼又身体不好的妹妹,姑姑也常常嘱咐她要多照顾谢挚,她也一直都是这样做的。
但是现在——一切都变了。
她不能再,不能再像从前那样。
昆仑卿上与神帝陛下一起光临的消息传遍了整个白象氏族,掀起了一片激动的波浪,人们在象翠微的石屋外面里里外外围了好几层,都盼望着能一睹她们的风采。
摇光大帝自不必说,关于她的传说五州已经够多了;而昆仑卿谢挚,更是过去五百年被五州万族怀着敬仰反复提起的名号。
她的一生充满着传奇,出身低微,却天资绝伦,打败了龙皇,战死在太古战场,还曾受过人皇追杀,不知为何重又复活,还曾领导过北海独立,不仅如此,她还是摇光大帝的妻子。
最重要的是,她是他们白象氏族的人!
听说,昆仑卿谢挚是老族长的养女,和牧首大人也是情同姐妹。
坐在屋内也听到兴奋的人声,谢挚无奈地一笑,站起身来往门外走,姬宴雪十分自然地跟在她的身后。
簇拥在外面的人们看到门被推开,那传说中的昆仑卿终于露了面,她含笑同大家打了个招呼,众人奇异地安静下来,旋即发出惊艳的赞叹。
“您可真美!”
“看起来一点都不像大荒人!”
“您和神帝陛下好般配!”
“欢迎您回家!”
“……”
“这实在是太……”
谢挚脸薄,她有好久都没经历过这种大荒式的热烈赞美了,一下子脸就红了,往后缩着想要躲一躲。
“躲什么?他们在夸你啊。”
姬宴雪倒是一点都不害羞,她早就习惯别人看着自己的脸失神了,眼下颇有点与有荣焉的骄傲——她当然知道小挚漂亮。
她的眼光,总是最好的,喜欢的人自然也不例外。
她垂首在谢挚的耳边,含笑讲了一句古神族语:“‘你真是……可爱万分。’”
“什么?”
谢挚听不懂,神帝也不打算解释,揽住谢挚的腰身,径直走了出去,毫不顾忌地向众人宣告她们之间的亲密,享受着大家注视的视线,感到心情十分愉快。
“这样是不是不太好?人好多……”谢挚悄声问她。
姬宴雪不以为意:“就是要人多才好呢。”最好要五州万族都知道,谢挚是她的才好。
白象氏族的现任族长前来拜见她们,是一个看起来很利落能干的女人,谢挚觉得她给人的感觉和年轻时的象翠微很像,因而语气愈发温和。
“昆仑卿上,神帝陛下,今晚便留在族里,吃一次大荒的宴席如何?”女人热情道:“我已安排人去处理食材了。”
“卿上终于归来,不仅老族长,我们大家都高兴得很,盼望您和陛下能多呆一段时日。您看怎样?”
她原本其实想问神帝陛下,但见神帝眼里只有昆仑卿,对他事浑不在意,她也是一个精明人物,心下当即明白她们二人究竟谁说话有用,便大胆地没问神帝,而去问了昆仑卿。
果然便见神帝满意地笑起来,一点也不觉得自己受了僭越,反而很骄傲的样子,她不由得松口气,觉得自己做对了,昆仑卿上和神帝陛下之间,果然还是卿上能做主。
“不要太麻烦,更不要浪费,简单一点就好,我并不是讲究排场之人,只当是族中聚会即可,氏族现在是兴盛了,可也不能随意铺张。”
“我离乡日久,心中愧疚,本来也是要在族里多呆一段时日,陪族长和……和牧首大人的。”
谢挚原本下意识要叫阿英,想起阿英如今与她的生分,心中黯然,终究还是改口唤了“牧首大人”。
唤出口后,她自己也是一阵恍惚——她早已习惯了“牧首大人”和姜既望划等号了。
“那是自然,全按您说的办。”
谢挚又去看了象谷雨,谷雨姑姑仍像年轻时一样冷冰冰的,看到她时却突然扭过头去,捂住了眼睛,不让谢挚看到她落泪的狼狈。
“真没想到你还活着……”她走过来,用力捏住谢挚的肩膀,发丝间已有许多白发,“回来就好,象翠微她……很想你。”
她本想说我很想你,但到底是冷惯的人,纵然心中有千言万语,也说不出口。
临走时,才悄悄唤住姬宴雪,踌躇道:“陛下,小挚这孩子从小到大,受了太多苦,还望您……多照顾她。”
这个冷硬了一辈子的女人为了谢挚请求她,低下自己的头颅,语气里满是谦卑。
姬宴雪望一眼谢挚,转过来看着象谷雨:“我当然会对她好,但不是因为您的托付,而是因为我喜欢她,她本身也值得世上最好的一切。”
“您不用担心,神族是忠贞的种族,我,自然也不例外。”她声音柔和,仿佛卸去了一切高傲。
“下次,还是不要对我如此小心翼翼了,你们是小挚的长辈,照顾了她许多,我心里也十分感激,你们是我……很尊重的人。”
“晚上族长说会有宴会,您来吗?”
象谷雨从没想到,自己这辈子有一天还会被神帝称“您”:“来……”
神帝笑了笑:“那就好,小挚一定会很开心。”
直到神帝离去的时候,象谷雨还在失神。
这真的是那个传言中傲慢自负、眼高于顶的摇光大帝吗?
他们也算是……沾到小挚的光了。
第372章 换衣
白象氏族开始忙碌地烧锅做饭,整个氏族热火朝天喜气洋洋,各自忙各自的,一派井然有序,到处都冒香气,人们抓住金蹄角羊的犄角发一声喊,那羊就翻倒在地,几个呼吸之间,手脚利落的族人便将它宰杀干净,粉颤颤的肉拆解出来。
大荒的菜肴并不精细,人们将肉块切成拳头大小,连着骨头一起扔到大鼎里去煮。
这是过年才有的排场,小孩子们兴奋极了,在大人中间跑来跑去,盼望能撕得一点热烫烫的肉吃,这种肉不需要撒盐都香得要命,一点膻气都没有,吃在嘴巴里泛着丝丝甘甜味,囫囵嚼一下就能整个儿吞下去。
谢挚不习惯别人干活她看着,本想帮忙,但是刚一靠近,又会被大家笑着推走。
“哎呀!您不要来!您不要来!这里有我们,您和陛下歇着去吧!”
谢挚找了一圈也没发现自己能干的活,只能无奈地离开,去找姬宴雪。
白象氏族竟然还留着她小时候住的石屋,里面的布置都和从前一样,这倒让谢挚十分惊喜。
她往石屋里去一看,姬宴雪和族长正在一起,族长拿起一块石板给姬宴雪看,眼里都是笑。
谢挚心里升起一点不好的预感,赶忙过去,便见族长手指点着那石板上歪歪扭扭的刻字:
“……这都是小挚小时候抄的经。她特别淘气,是族里的孩子王,老是闯祸,我便罚她,不是罚跪,就是刻经。”
“所有惩罚里,她最愁的就是刻经了——刻经枯燥,她性子急,坐不住,想跑出去玩,越急刻得越慢,最后小小一个趴在大大的石板上,捉着刻刀气得直哭。”
姬宴雪想象着那副画面,笑得眼睛都弯了,由衷感叹道:“真可爱。”
好想见到那时候的谢挚,把她一把抱起来,听她惊呼,还要使劲揉她的脸蛋,笑眯眯地欺负他,把小家伙气得眼泪挂在腮帮子上,接着又哄她开心。
“小挚小时候,长什么样子?”
“其实和现在差不多,矮矮的,脸圆圆的,眼睛又大又亮。”
象翠微比划了一下,整个人都沉浸在回忆的温情中。
“她从小到大,都是我们族里最漂亮的小姑娘,大家都喜欢她。她最爱背着我的弓偷溜出去玩,那弓比她人还高,她自己还觉得自己很英武,就像阿英一样。”
“族长!”
长大后的谢挚面红耳赤,又羞又恼,恨不得捂住她的嘴。
一刻不注意,族长便跟阿宴讲、讲她小时候的糗事,她一点面子都没有了!姬宴雪以后一定会老拿这个笑话她。
“我哪有!哪有那样……”
说到最后声音却弱下去,心虚了。
“我小时候是有点矮……可也不是特别矮好不好!主要还是因为、因为大家都太高了,这才显得我矮……”
谢挚拉住象翠微的手臂摇晃,开始耍赖:“您跟谁是一块的?您不能被阿宴给收买了呀!我才是您的女儿……”
“好,好,我以后再也不说了,怎么样?”
她这样撒娇,简直和小时候一模一样,象翠微不由得声色更柔,什么都愿意答应,看向神帝,抱歉地笑了一笑。
神帝笑道:“再不想让我听见,可也晚了,我已什么都知道了。”
她接过象翠微手中的石板,抚着上面稚拙的刻字,心中软得不像话。
之前谢挚还没醒来的时候,象翠微也会同她讲谢挚幼时的事,但远没有今日细致,讲着讲着总会沉默,脸色也难看,深深地叹息。
姬宴雪知道,对谢挚之死,象翠微又何尝不痛苦,即便想听至极,但也不会强迫。
女人朝谢挚走过来,神色慵懒,但唇角却含笑,低声道:“以后我炼器,上面的星星都让你来刻,好不好?”
“那样的话,就是我们共同的作品了。”
共同的作品……谢挚的心跳了跳,她喜欢姬宴雪这样亲昵自然的口吻。
她也知道,对一个炼器师来说,愿意叫别人在自己铸造的器物上刻下标识,简直闻所未闻。
而且,姬宴雪这个人格外有占有欲,她似乎特别喜欢宣示所有权,自己的东西绝不肯令他人碰触,从小就是这样。
谢挚听说,姬宴雪小的时候,甚至都不愿给母皇看自己的刻刀,不情不愿地终于给看了,还拉着脸好半天不高兴。
但对谢挚,她却是全无不可,如同没有底线,她想做什么都答应,全纵着她,谢挚对她什么东西好奇,她信手就会拿过来递给她,一点也不在意。
谢挚前些日子看她殿中乱,心里惦念了好久,终于抓住机会提出要帮她收拾,神帝哼笑了一声,竟然也很轻易地答应了,只不过要求和她一起来,要不然谢挚一收拾,她就不知道自己的东西放在哪里了。她的东西摆在哪里,心里都有数。
与世人的想象不同,姬宴雪日常生活中其实很随性,没有什么讲究,往往喜欢随手摆放,故此寝殿谈不上整齐。
这是她从小住的地方,她读书休息都在这里,从没有外人打扰她,姬宴雪习惯了独自待在这辉煌的宫殿里,她看着谢挚挽起衣袖,像一个人世间最普通的妻子一样,为她认认真真整理书桌,心中涌起一阵难言的悸动,感受着谢挚清新的气息渗透到殿中每一处,这让她愉悦而又快乐。
她想要占有谢挚,谢挚也要拥有她,这是理所当然的。
她喜欢谢挚这样,喜欢极了,更喜欢殿中渐渐浓郁的生活气息,现在倘有别人来到神帝的寝殿,一看便知道,这里迎来了一位新的女主人。
因为这悸动,她不禁更仔细、更温柔地凝视谢挚:“这些事你并不必做的,我掐个诀就收拾好了。”
谢挚还在专心致志地整理书桌,没有回头,自然也不知道她此刻的神情:
“我知道呀,那个诀我也会的,但是亲自整理和用术法总还是不一样……”她碎碎念着,“就像我们其实早就不用吃饭了,可还是照样地吃。”
“诶,你这个能走路的小山雀要放在哪里?”
她回头看姬宴雪,手里捧着一只胖嘟嘟的雪白山雀,上面涂的漆都有些掉了。
……是她七八岁的时候做的小玩意儿,姬宴雪一阵恍惚,温声道:“放到你左手边的格子里去吧,你要是喜欢,也可以拿去玩。”
她对她总是如此,好像有无穷的包容。
谢挚答应了帮姬宴雪刻星星,顾及族长还在,所以声音小小的:“哼,你叫我给你做苦工。”
姬宴雪一直很享受谢挚这样,看似抱怨,实则是在软绵绵地撒娇,心里舒服得不得了,甚至还有点得意——别人想听,还听不上呢,小挚是亲近她、依赖她,才会如此。
“刻个星星而已,怎么就是做苦工了?”
但她嘴上说的和心里想的可一点都不一样,神帝曲起手指*,蹭了一下谢挚的脖颈。
“你要是不服气,我给你这里也印一个星星,算做补偿了,怎么样?”
女人的嗓音里带着再明显不过的笑意,谢挚怎么听不懂她的暗示,脸倏然一烫,捂住自己的脖子不让她碰:“姬宴雪!族长还在这里呢,你不许、不许胡说……”
她这也……太大胆了!当着族长的面,就敢……敢和她调情。
姬宴雪吻她的时候,总是格外喜欢吻她的脖颈和前胸,会留下许多吻痕,然后第二天望着那些印记,很满意地笑。
象翠微活了一世,自然察觉了她们俩的亲密,只作不知。
她知道神族忠贞重情,姬宴雪过去五百年如何待白象氏族,她也看在眼里,明白她对小挚的情意。
仔细想想,除过身份太高贵、性子又太骄傲之外,神帝陛下其他方面几乎堪称完美,今日暗中观察了一番她和小挚的相处,尽管象翠微尽力挑剔,也挑不出任何可指摘之处。
神帝待小挚极好,温柔耐心,而又包容宠溺,还很爱开玩笑,常常一句话就能逗得小挚又羞又恼,但分明又是开心的。
她们俩非常合拍。
神帝陛下是可以信任托付的,全五州,再不会有比她更出色的人物。
她也渐渐放下心来,可又有点说不清道不明的淡淡失落。
小挚小时候,明明是最依赖她的……
现在她最依赖的人,成了神帝陛下了。象翠微看得很清楚。
不过,这也是理所应当的——
象翠微自嘲地笑了笑。
没有女儿会一直留在母亲身边,更何况,她已经老了。
她不想再打扰小挚和神帝,寻了个借口,便出去了。
族长一走,谢挚在石屋里转来转去,忽然眼睛一亮,对姬宴雪道:“我来给你打扮一下怎么样?嗯……换成我们大荒人的发型如何?”
大荒人的发型?
大荒人不论男女都会扎发辫,中州人曾因此轻蔑地称大荒人为索头虏,而神族的习惯不是披散着金发,就是在脑后松松一束,或者挽成一个发髻。
姬宴雪挑眉:“我也要扎辫子?”
“是呀,”谢挚推着她坐下,其实她就是忽然想看看姬宴雪作大荒人打扮,会是什么模样,因而有些心痒:“你想不想?不想的话就不扎了。”
谢挚明显一派兴致勃勃,姬宴雪怎会扫兴,看着她,轻轻笑了,懒洋洋道:“那可得给我弄好看点。”
小挚喜欢的话,就由她去做吧。她什么不能给她呢?
“没问题!”谢挚高兴地答应。
她又想,其实有姬宴雪的脸在这,什么发型都不会不好看的。
她精心挑了一些发绳,久不扎发辫,手艺还真有点生疏,又怕弄疼姬宴雪。
她特别喜欢姬宴雪的金发,就像闪闪发光的绸缎一样,当然要小心对待才好,以指做梳,一点点认真地编发辫。
姬宴雪倒是对自己的外貌很不在意,完全不保养——她生下来就这么美,美对她来说轻而易举,所以反而不珍惜。
谢挚有好几次见她沐浴完,长发湿淋淋地垂在肩上,随手掐个诀就蒸干了身上的水汽,弄得谢挚本来想给她擦头发也没有用武之地,倒是悄悄气结了一阵子。
谢挚忙活了好半天才弄好,展开一面水镜让姬宴雪看,骄傲道:“怎么样?是不是很英气?”反正她小时候觉得自己扎着发辫特别英武。
“好像还不错……”
姬宴雪看了看镜子里的自己,看着有些陌生,又有点奇怪,但似乎也不难看——要是难看的话,她就不让谢挚看了。
“对呀,很适合你呢。”
“是吗?”
姬宴雪容貌浓艳,这个发型让她本就锋利的轮廓更加鲜明了,女人转过碧眸望向她时,真是昳丽生姿,犹如雪山金壁,谢挚一时竟生出了许久没见的冲击感,只觉仿佛芳艳群花在自己面前馥郁盛开,屏住呼吸,愣了好半天。
本以为,自己把姬宴雪都看惯了,已经能若无其事地面对她的美貌了,原来还是不行……
“我去……给你取一身大荒服饰搭配。”
她逃也似的跑出去,好久也还能听见自己心跳声。
听说是为神帝准备衣物,族人不敢怠慢,忙取了好几套给谢挚选,谢挚想着姬宴雪眼光高,干脆全拿了回去。
一进石屋,便见姬宴雪还坐在椅子上,也不知道想什么。
她个子高,腿也长,这凳子是象翠微为小时候的谢挚做的,姬宴雪坐在上面当然不大合适,曲着膝盖,倒看起来有点乖巧委屈。
谢挚定定地望了她一会儿,心中发软。
“我回来啦。在等我吗?”
神帝转过头,方才那股拒人于千里之外的冷淡气息一瞬间便消融开来,朝谢挚张开手,示意她坐在自己腿上。
“除了等你,还能等谁?”
世上还有谁能让摇光大帝等待?
这个姿势好像有点……奇怪……
谢挚很不好意思,但也还是乖乖地走过去,坐在女人的腿上,勾住她的脖颈。
自从下昆仑山,她有好几天没和姬宴雪亲近了,也很珍惜这珍贵的亲密时光。
姬宴雪手扶着她的后腰,似有若无地摩挲,有点麻,又有点痒,那股怪怪的感觉又上来了,谢挚红着脸就要起身:“我还是去别的地方——”
她还没说完,神帝的唇便贴在了她的脖颈上。
“不许走。”
她动作间的意味太过明显,谢挚被吻得受不住,却也躲不开,只得在吻间断断续续地恳求:“不行……不行……阿宴,不要在这里,不可以……族长和大家都在、都还在外面——”
醒来之后,谢挚其实与姬宴雪也亲近过几次,但她那时身体还没恢复好,故而姬宴雪非常温柔,今日却忽然展露出了骨子里的强势。
谢挚心如擂鼓,她分不清是因为慌乱紧张,还是因为怕被发现的兴奋——门只是虚掩着,别人随手一推就能推开。
更有可能是都有,她更没有在白天、在白象氏族里做这种事的心理准备。
“可是你很兴奋。”
姬宴雪笑着将证据呈现在她眼前,谢挚根本不敢看她晶亮的指腹,羞愤地瞪她:“姬宴雪——!”
“小挚,乖一点,很快就好了,等结束了,我穿你想让我穿的衣服,你想做什么都可以,好不好?嗯?……”
她几乎是被神帝半诱惑半哄着压在窗前,等回过神来时,已经什么都来不及了。
神帝将窗子推开一点缝隙,窗外的人声立刻传了过来,谢挚甚至能看到他们人影晃动,正在为她们兴高采烈地准备晚上的宴会。
这太荒唐了——窗外是热火朝天的族人,而窗后是……
她羞得厉害,竟然生出一种他们正看着自己的错觉,别过脸不愿再看,却又被姬宴雪微微用力地擒住下巴转过去。
“睁开眼睛,看着外面。”
她用一种命令的语气:“告诉我,是不是有很多人?”
谢挚浑身一抖,重重地喘了口气,眼中愈发迷蒙。
其实她特别喜欢姬宴雪这种……命令式的口吻,高高在上,冷冰冰的,每次听到总会浑身战栗。
她不好意思跟姬宴雪说,可她知道,姬宴雪那么敏锐,必定早就发现了。
“不要让我问第二遍。”
谢挚几乎要滑落下去,呜咽道:“是、是……”
“选一个人,描述她的外貌举止。”
谢挚脑子都混沌了,此时姬宴雪不论说什么,她都会照做,“有……有一个人她在切菜,她穿着……啊……灰衣服,看上去很高,也很年轻……呜……阿宴、阿宴——放过我,放过我……”她控制不住地小声尖叫,又怕得捂住嘴巴不敢发出声音,怕让族人们听见。
“怕发出声音?”
姬宴雪似乎笑了笑,将手指探入她的口腔,夹了夹她的舌尖:“含住就不会了。”
……
……
……
姬宴雪抱着谢挚,让她全身都依靠在自己身上,谢挚休息了好一阵子,才慢慢缓过来。
她要做的第一件事就是翻过身,气哼哼地咬姬宴雪的锁骨:“你怎么这么讨厌!我都说了不要了,你还欺负我!要是有人突然进来怎么办!”说着还后怕不已。
姬宴雪由着她咬,神情放松而又慵懒,抱着她慢慢地笑道:“不要紧的,我设了阵法,你一进来就启动了,没人能闯进来。”
她怎会注意不到这种细节?自然早已准备万全。
——姬宴雪原来早有准备,谢挚放心了一瞬间,旋即更加羞恼:“你……你还好意思说……!我刚刚害怕的时候你怎么不告诉我?”
害得她白担心一场,还求了姬宴雪好多特别丢脸的话……
“告诉了不就没意思了吗?哪有玩游戏一开始就透题的。”
谢挚今天的反应格外大,比她平时温柔的时候可激烈多了。
姬宴雪若有所悟,心里偷笑。
小挚原来喜欢这种风格的吗?
那太好了,她也喜欢这样,以后再也不用因为小挚喜欢温柔再忍耐了。
姬宴雪叹了口气:“我不高兴你抱象族长,还有叫象英阿英,以后可不可以不这样叫了?”她摸着谢挚的头发,温存地与她商量。
明明谢挚都叫她阿宴了,怎么还可以这样叫别人呢?这个称呼是属于她的,别人都不能有。
——她完全忽略了真要论先后,其实谢挚叫阿英才是最早的。
谢挚一阵无言,她哪能想得到,姬宴雪居然在因为这个吃醋:“你也太能吃醋了……族长是我养母,阿英……象英是我姐姐,我从小就与她们这样相处。”
“可是你都长大了,现在还与我在一起。”
神帝碧绿的眸子柔和地注视着她,清澈水润,如雨后湖水,谢挚被她望得败下阵来:“……好啦,以后我多注意就是了。阿英她也……也并不一定愿意我再这样叫她。”
又温存了一会儿,姬宴雪坐起身,朝谢挚笑道:“把你带来的衣服给我吧,我身上的这身不能穿了。”
“怎么不能——”
姬宴雪穿的还是她最常穿的白金长裙,材料和工艺都特别精致,都能和法衣比了,谢挚懵懵地望了过去,便见神帝心情特别好地道:“都打湿了,还怎么穿?”
谢挚想了想,才明白她的暗示,刚降温的脸又开始烧,结巴道:“你明明、明明掐个诀就能弄干净了……”
她目光滑向姬宴雪的裙子,看清楚之后,又像被烫到似的移开眼睛,吞咽了一下口水。
她方才,真的有……这么多吗?当时只感觉,冰冰凉凉的……
“可我不想。”
姬宴雪笑吟吟地开始换衣服,她换衣服向来不避着谢挚,倒是谢挚,总会不自然地移开眼睛。
她也不知道她在害羞什么,明明什么都看过了,最亲密的事也做过不是一两次。
总怀疑,姬宴雪在勾引她……用她的美貌。
偏偏她不争气,老是中招。
大荒人的服饰没有中州人那样复杂,姬宴雪三两下就穿好了,一边戴护臂,一边转过来让谢挚看:“怎么样?”
大荒人在衣服上好用艳色,姬宴雪挑的这身衣服和她身量正合适,红色短袄上镶嵌着一圈闪烁的碎宝石,腰束皮带,脚穿长靴,干净利落,分外精神,愈发显出她腰细腿长,身材高挑。
谢挚禁不住喃喃道:“你这样,看起来还真挺像个大荒人……”
大荒人都很高大,像族长,也只是比姬宴雪矮一些而已。
她穿着大荒服饰显得不伦不类,姬宴雪倒很合适。
就是发色和瞳色不太对,气质也完全不一样。
姬宴雪就算是穿着这样普通的衣物,也看起来非常华丽高贵。
谢挚有点恍惚地想,若是姬宴雪不是神族,而是一个大荒人,不知道有多少少男少女哭着喊着要和她成亲……
她倘若看到她,恐怕也会不可避免地喜欢上她的。
她实在是……太耀眼了,不是因为她的种族,也不是因为她的身份,而是她本身……就有这么耀眼。
姬宴雪整了整腰间挎弯刀的皮套,笑道:“我若是大荒人,一定会立下不世功勋……”
认真想想,那也没什么不好,说不定比她做神帝要有趣得多,也不用受神族规矩的拘束,还能遇到十几岁的小挚。
她走过来,轻轻抚摸谢挚的脸侧:“然后向象族长求娶她的独女。旁人喜欢我,我都一概拒绝,告诉他们,‘我已心有所属,非她不娶。’”
谢挚情不自禁地跟着姬宴雪的描述想象了起来,嘴上却要道:“我可还在生气呢,别想一两句好话就能哄好我。”
“那要多少句才好?”
“不知道。”
谢挚终于投进了女人的怀抱,心满意足地蹭了蹭。
真好看呀,姬宴雪穿这身衣服。
“你可以……先试着说一辈子,我或许就被哄好了。”
第373章 誓言
傍晚时分,宴会终于有了样子,族人来请神帝和昆仑卿上,正要敲门,神帝却已将门推开了。
“陛下,族长命我来请您和卿上……”
说实话,他也算是见过神帝好几次了,但每次见到还是觉得惊艳。
她是那种能震慑住人的美丽,真正的美丽其实是有威严的,旁人看见,许久都会失魂落魄。
神帝今日不知为何,竟舍得屈尊纡贵地换了一身大荒服饰,看起来愈发英气,倒有几分像大荒战士。
她淡淡地看了他一眼,“嗯”了一声,算做答复,他打了个冷颤,连忙垂下头去,不敢再看,忽然想起来,神族每一位都是天生的战士。
神帝转过头,叫谢挚托着她的手臂走出来。
他听到神帝对昆仑卿上说话的声音非常温柔,含着笑意,与对其他人的态度完全不同:“终于穿好了?”
“好了……”
谢挚最后又拧了一下腰间的皮带,大荒服饰她也好久没穿过了,乍一上身,真有点笨手笨脚的,姬宴雪笑了她半天,直到快把她惹得生气了,这才起来帮她。
“我们走吧,族长他们一定正在等我们呢。”
她们走出去,果然夹道欢迎,不知是谁安排的,还有许多小孩子笑着给她们身上撒花瓣,像雨一样落下来,撒了她们满头满身。
“这是我们大荒成婚时的礼仪,新人就要这样。”
谢挚认了出来,又是意外又是惊喜,伸出手去接花瓣。
她小的时候,也曾幻想过要和自己未来的妻子一起走花瓣雨,只是可惜,与她在一起的没有一个是大荒人——云清池算是中州人,而白芍是东夷人。
姬宴雪也不是大荒人,她是神族。
谢挚没想到,她小时候的心愿竟然能满足在这里。
这不是族长安排的,便是出自阿英的手笔,她只对她们俩说过这个愿望,当时还被阿英笑话,说她心里想的只有情情爱爱。
在这嘈杂的人声与雨一般的落花之中,她的眼睛还是那样亮,满是开心喜悦。
姬宴雪伸手,替谢挚轻轻抚去一枚落在眉上的花瓣。
忽然觉得,她如果是大荒人也很好。
——小挚会很开心的吧?
比起昆仑山,她应该更喜欢自己从小长大的家园,这也是人之常情。
姬宴雪停住脚步,握着谢挚的手按在心口,谢挚感受到掌心下不寻常的温度——姬宴雪的心竟然跳得很快,像是有些紧张。姬宴雪为什么会紧张?
她抬眸,正对上女人郑重的视线,心中重重地跳了一下,像是明白了些什么,便听姬宴雪缓缓道:
“昆仑神族姬宴雪,在此向昆仑神山起誓,我今日与她结为爱侣:我当做她的盾与箭,我当做她的眼与臂。她若落难,我必扶持;她若死去,我必陪伴;她若平安,我必相依。若我违背,教我余生再猎不得牛羊,再饮不得河水,再得不了欢喜。神山见证!”
谢挚心一下下跳着,几乎有些茫然:
这是大荒人成婚时宣誓的誓言,姬宴雪怎么会知道?她……
“……谢挚,你愿意做我的妻子么?”
神帝的声音有些许微不可察的颤抖,在这种时候,连她也无法做到镇定从容。
姬宴雪胸口滚烫,手却冰凉,一双眼紧紧地盯着她。
谢挚看到,有少女般的惴惴与渴盼,从她的眼睛里小心地跑出来。
她恍然意识到一件事——这不是临时起意,姬宴雪应该为此准备了很久。
她瞒着她,大概是为了给她一个惊喜。
谢挚笑了起来,眼里渐渐有泪光浮起,用力点了点头,柔声道:“我愿意。”
“白象氏族谢挚,在此向昆仑神山起誓……”
她将姬宴雪方才所立的誓言也郑重其事地说了一遍,说完之后,象翠微执着柳条上前,在她们身上轻轻抽打,这象征着除去她们过往的灾厄,也代表最后一道磨难,受柳条鞭打之后,新人的生活将会顺利而又甜蜜。
火焰在象翠微手里烧起来,将那柳条燃烧干净。
象翠微笑道:“好了。”
她在捧来的陶盆里净完手,给谢挚和姬宴雪端了一杯酒,两人各自滴了血进去,一人饮完一半。
大家都屏气敛息地看着,半点不敢打扰,直到一切都完成之后,才高兴地欢呼起来:
“完成啦!你们是真正的伴侣了!昆仑神山见证过的了!”
“祝陛下和卿上幸福安康!”
“昆仑神山会永远保佑您和陛下!”
谢挚和姬宴雪笑着接受了众人的祝福,这个时候,按礼节要给大家送蒸羊腿吃,可她们俩没有蒸羊腿,便将来时准备的那些珍宝分发给众人。
姬宴雪送出去的时候格外爽快,眼睛眨也不眨,嘴角一直噙着笑意。
有小孩大着胆子对她说了一句“祝您和昆仑卿上平安喜乐”,这本是一句平平无奇的吉祥话,但神帝居然给了她双倍的礼物,甚至还温和地摸了摸她的头——要知道,神帝一直是不怎么喜欢小孩子的。
任何人都能看出来,神帝今日的心情好得不得了。
姬宴雪来时准备的礼物都是她的私藏,能被神族看上眼的没有不好的东西,更何况即便在神族里,姬宴雪也是格外挑剔的那一类,对大荒人来说自然更不待言,堪称震撼。
她们每取出一件,都会激起一阵不可思议的惊叹,弄得谢挚都有点不好意思了。
她现在,也算是切实体会到什么叫衣锦还乡了。
象翠微原本在旁边微笑地看着,渐渐便皱了眉,觉得她们给的太多又太贵重了,可是神帝没有一点心疼的意思,她只好悄悄给谢挚传音。
“没事的,这只是一点儿,本来就是打算送给氏族的礼物,今天大家和阿宴都开心,不用拦,也不必在意。”
谢挚安慰她,“大头的我待会交给您和新族长,您为族里储藏起来,这会是一笔很大的财富,足够白象氏族受用数千年。”
象翠微还想劝,谢挚又道:“这是阿宴私库里取出来的,其实只是很小的一部分,知道您为我们两个好,不用担心,我们还有呢。”
象翠微只好无奈地笑一笑。
她也说不清楚自己心里是什么感觉,只是想,不愧是神圣种族之首的神族,即便她们如今非常低调,也仍然富裕得惊人。
在众人的欢呼与簇拥之中,姬宴雪牵着谢挚,就像一对真正的新人一般,携手并肩,朝前走去。
“方才那是大荒人成婚时说的誓言,你怎么会知道?”
两人落了座——其实也算不上座位,大荒人习惯席地而坐——谢挚悄声问姬宴雪。
这誓言以前她也听过,是很小的时候参加族人成婚听到的。
那时她还只是兴冲冲撒花的孩子,没想到有一天,她也能是主角之一。
“是之前象族长告诉我的,我听到就记住了。”
姬宴雪好像做完了一件了不起的大事,整个人都放松下来,谢挚忍不住看了她好几眼,她觉得姬宴雪从来没有这样情绪外露过。
她活了三千多岁,见过了不知多少事,早就泰山崩于前都不改颜色了,但是不知道为什么,方才对谢挚起誓,问她愿不愿意嫁给她的时候,心脏在胸腔里怦怦跳动,竟然像少年一样,惴惴不安而又紧张万分。谢挚答应她之后,她更是激动开心得恨不得将她抱起来转几个圈才好。
小挚现在真的是她的妻子了啊……光是想到这件事,姬宴雪便想笑。
这是昆仑山见证过的,誓言也已经立过,小挚的族人长辈也在旁看着,谁也无法更改,他们都相信她,认可她。
姬宴雪柔声道:“喜欢吗?我想,你或许会想要按大荒人的习俗成婚。”
果然是姬宴雪安排的——“喜欢极了……小时候我看族人成婚,很是羡慕,心想我以后长大了也要如此,不过后来,渐渐就不敢奢望了。”
她眼眸柔和微亮,阿宴确实给了她……很大的触动与惊喜。
多的话好像都没有用处,谢挚握住姬宴雪的手,真心实意道:“谢谢你,阿宴,真的很谢谢,虽然你不让我谢你,可我……还是想感谢你。”
“你喜欢就好。让你开心,我也很开心。等我们回到昆仑山,再按神族的礼仪办一次,怎么样?”
“好。”
姬宴雪笑道:“看,这就是嫁给神族的好处,能结两次婚,是不是很好?旁人羡慕也羡慕不来。”
谢挚推了她一把,推完她自己也忍不住笑了:“胡说八道,什么结两次婚……”
夜幕彻底落下,饭菜送上来,大家已经开始团团地围着大鼎吃肉喝酒,只不过谢挚和姬宴雪面前的菜肴格外精致一些——但也只是相对而言,大荒菜到底还是比较粗糙。
银盘里盛着金黄油嫩的一整只烤羊,这道菜很贵重,只有大氏族才吃得起,谢挚握着小刀,切了最嫩的一块,刀扎破酥皮,发出“吱——”的一声响,便有晶亮的蜜汁流出来。
她吹了吹,才送到姬宴雪唇边,介绍道:“这是我们大荒的名菜呢,你也尝尝。不过我小时候氏族太穷了,一直吃不起,现在白象氏族的小孩子倒是年年都能吃到了,真好啊。”
大荒人吃肉不用筷子,手撕着直接吃,或者拿刀切着吃,姬宴雪就着谢挚的手吃了一块,谢挚期待地问:“好不好吃?”
其实对姬宴雪的口味来说有点重,但她还是点头:“好吃。”
谢挚很开心地笑。
大家喝的是大荒本地酿制的土酒,拿着粗陶碗大口大口地喝,这酒相当烈,口味则一般,很多人都喝得醉醺醺的,来给神帝和谢挚敬酒。
今天是开心的日子,姬宴雪也来者不拒,一一陪着他们一饮而尽,只是看着谢挚,不许她多喝,别人再来敬她,她便替谢挚饮下。
许多人都喝得酩酊大醉,姬宴雪却是略无醉意。
这是一个欢庆的夜晚,欢声笑语总也不断,因为神帝陛下的到来与昆仑卿上的回归,白象氏族充满喜悦,有人唱歌,有人踢踢踏踏地跳舞,有人射箭,还有摔跤的,小孩子们最为兴奋,从这头跑到那头,吃得嘴巴油光光的。
一个人弹着琴唱起歌来,歌声清亮辽远:
“原野上升起——银色的月亮哟,你为什么、为什么西沉得那么快?洁白的羊羔哟,为什么一转眼你就青春不再?我为什么,为什么不能抓住流走的水,射出的箭矢为什么不能回来?人们分开又聚起,就像天边的云彩,一动不动的老人啊,他前一刻还是小孩,金乌驾着太阳飞慢些,我还不想头发变白……”
谢挚静静地听着。
这是一首在大荒流传很广的民歌,她从小就常常听到。
那时候不在意,直到今天,她才终于听懂了。
象翠微忽然道:“换一首歌吧。”
这首歌,太悲伤了。
那人这才醒过神来——对啊,今天是昆仑卿上和神帝陛下成婚的好日子,是应该唱一曲欢快的歌。
他拨了拨琴弦,清清嗓子,重新唱起来:“格兰玛,美丽的花朵!你要和叶子紧紧相偎依……”这次是一首热情似火的情歌。
“陛下,您要不要也来试一下?”
有人热情地邀请姬宴雪也来比试射箭,今日神帝已与昆仑卿上成婚,她觉得神帝陛下也算是半个白象氏族的人了。
姬宴雪笑一笑,很爽快地接过弓箭,站起身来。
“不要紧吗?你喝了那么多酒……”
谢挚有点担心,大家今天真是灌了姬宴雪不少,她心情好,眼睛眨也不眨地都喝了下去。
姬宴雪笑而不答,只是问族人道:“若我拔了头筹,奖励是什么?”
“一顶用唤潮雀翎羽编织的头冠!”
唤潮雀的羽毛美丽极了,从每一个角度都能折射出不一样的光彩,比宝石还耀眼,人们叫它“能戴在头上的黄金”,每一个大荒勇士都想得到它,以此彰显自己的灵巧与力量。
“小挚,你喜不喜欢?”
她问完也不等谢挚回答,但笑道:“且看我如何为你取来。”
大荒人和神族都善射,白象氏族有不少射箭的好手,眼下见神帝陛下也要参与,都跃跃欲试,想要和神帝一较高下,一时之间吸引了许多人的注意,为他们腾出一块空地,让他们比试。
比射箭,无非是比谁射得更远更准,不许动用神通术法,只用纯粹的肉身与目力,会有专人朝空中抛起铁饼,谁能射中中心便算过关,之后越站越远,直到到达所有参与者的极限。
说是铁饼,其实那铁饼也就巴掌大小而已。
谢挚盯了一眼,心中暗暗咋舌。
她射箭其实普通,在大荒人里只算中等,若是不允许她用念力辅助瞄准,必定会输得很惨烈。
但是那站出来参加的十几个人没有一个犹豫的,他们一定都有些本领。
象翠微站在谢挚旁边,看见她仍然坐着,没有起身,望向姬宴雪的目光中只有一片纯粹的温柔和笃定,不由得玩笑道:
“小挚,你对神帝陛下就那么有信心吗?咱们族里,也是有几个很厉害的神射手的。”
“当然呀。”
姬宴雪试着开了弓,似乎不大满意,嫌它太轻了,要求再换一把。
她对面的人惊愕地瞪大眼睛,结结巴巴地说:“可是、可是这已经是族里最重的弓了!这弓足有百石呢。”
姬宴雪闻言,这才作罢,拎着那把漆黑的大弓,谢挚一看就知道她又在嫌弃了。
若是她神族的弓箭在这里,哪里还用得上挽这种弓?
她可以一箭射到昆仑山顶去,那样小挚一定会为她欢呼,夸她厉害的。
远远地望着姬宴雪,谢挚按下心中的万千温情,柔声道:
“她一直都是最好、最厉害的。”
第374章 墓地
在鼓励与起哄声中,十几个人排成一列,开始比试箭法。
敢参加的都是族中射箭好手,前面几轮大家都很轻松地通过了,直到那抛铁饼的人站得很远,只剩下一道淡淡的影子时,才开始有人陆陆续续地落败,垂头丧气地退回来。
谢挚全程都在专心致志地盯着姬宴雪看,别人都看不见,她看着姬宴雪如何张臂拉弓,神情轻松,甚至都不瞄准,几乎是漫不经心地抬手便射出去,如同圆月迸出流光,动作流畅而富有美感,那箭矢必定精准地刺透铁饼中心,激起人们一片惊叹与叫好。
谢挚听着,悄悄翘起嘴角,心里愉悦而又骄傲。
别人夸她,她或许会不好意思;但是别人夸姬宴雪,却只让她开心。
是呀,她的阿宴就是最厉害的。
到最后,绝大多数人都败下阵来,除过姬宴雪之外,只剩下一个年轻女子还在坚持,她四肢修长,身形矫健,手指上有厚厚的茧,那是常年射箭留下来的印记。
姬宴雪看了她一眼,少见地夸赞了一句:“你的箭法不错。”
对一个缺乏资源与培养的人族来说,几乎已经到达天赋的顶峰了。
女子呆了呆,没想到竟然能得到神帝的夸奖,正要道谢,神帝已经转了回去,重新握住了弓。
她轻慢地道:“只可惜,你遇到的对手是我。”
不必再比了,她要结束这场比试。
弓弦已经挽满,姬宴雪却不停止,仍在继续拉。
她身量高挑,手臂也长,手持大弓再合适不过,挽得弓弦快要崩断也仍然游刃有余,不显得笨拙。
女子下意识叫:“陛下小心!”
她乃是射箭老手,自然能看出,若是再挽下去,这弓就要崩断了!
几乎在她提醒的同时,弓弦便铮然而断,那积蓄了太久力量的箭矢也迫不及待地激射出去,雷霆一样越过所有人,在空中发出兴奋的啸叫。
漫长的几息过去,方传来沉闷的声响,似有巨石崩裂。
姬宴雪垂下手,将那拉毁的弓随意地扔到地上,走过来对目瞪口呆*的女子道:“听说这弓是你的,明日我赔你一把神族的银弓。”
“只不过,今晚这顶发冠,我要了。”
她看到神帝眸光熠熠,眼中仿佛只能看到昆仑卿上一人,对自己方才那一箭极有信心,不待结果传来,便从那手捧发冠的人手中取过发冠,那人为她气势所摄,呆呆地一句话也不敢说,径直朝昆仑卿走去。
直到这时,那抛铁饼的人的惊呼才远远地飘了过来:
“……天呐,神帝陛下射碎了万兽山脉的山壁!”
神族的银弓,是五州公认最好的神弓,大概能在大荒买来一座城池,但对神帝陛下来说,只是九牛一毛,随手就能送出……
若是她能得银弓,一定会如虎添翼。
她的目光仍然在控制不住地追着神帝的背影,昆仑卿上笑着站起来迎接神帝,神帝将那流光溢彩的发冠放在昆仑卿头顶。
不知神帝说了什么,昆仑卿一下子笑得愈发柔软。
她扯了扯神帝的衣领,像是要对神帝说什么悄悄话,神帝很顺从地顺着她的力度弯腰俯身。
她这才忽然发现,神帝和昆仑卿有不小的身高差和体型差,神帝站在昆仑卿前面,甚至能将她完全挡住。
昆仑卿抬起脸,眼眸清亮,轻轻了啄吻了一下神帝的嘴唇,亲昵又温柔。
她的脸一下子便烫起来,攥紧手中的弓箭,仿佛自己窥探到了什么,慌忙低下头,不敢再看。
谢挚松开姬宴雪的衣领,满意地看到女人脸上闪过的一点失神。
哼,姬宴雪也有这种时候。
姬宴雪之前总是从容不迫地与她调情,弄得她心跳连连,却鲜少见到姬宴雪心神恍惚,原来她也是可以把姬宴雪撩得露出这样的神情的啊。
谢挚自己其实也很不好意思——她没有避着人,大概好多人都看见了,但她也不后悔,轻咳一声,问道:“这下满意了吗?我的陛下。”
她一和姬宴雪开玩笑就喜欢这样叫她,就像姬宴雪也常常管她叫卿上一样。
姬宴雪抚了抚嘴唇,刚刚谢挚留下的温度似乎还留在唇间,让她心里熨贴无比。
“……很满意。”
方才她为谢挚戴上发冠,问她喜不喜欢,我说要为你取来,这就取来了,谢挚点头应喜欢,姬宴雪笑道,那你该怎样奖励我。
她本只是想逗逗谢挚,为自己讨些好处,没料到谢挚抓着她衣领叫她低头,她没有多想,很听话地俯下身子,便被谢挚抓住亲了一口。
那一瞬间,她也呆住了,心脏停跳一瞬,又重重跳动起来,下意识便想拥住谢挚更深地吻她,但谢挚已经将她笑着放开了,眼里满是得逞的笑意。
她这样真是又可爱又勾人,姬宴雪忍不住深深地盯着她看,勉强克制住自己深吻她的欲望。
“好大的胆子,竟然敢这样,真是越来越不乖了,你就不怕我吗?”
姬宴雪捏了捏谢挚的耳垂,本想稍用力一点,到底也不舍得,话没说完,她自己也笑了,她如今在谢挚面前越来越端不住神帝的威严了,低声道:“等我回昆仑山再教训你。”
谢挚听明白她这个“教训”是什么意思,除了害羞,心中竟有些不自知的期待,口中道:“那我等着陛下。”
一。夜。欢歌不休,痛饮达旦,谢挚留在白象氏族,又陪了族长数日,直到象英将要返回定西城,这才与象翠微告别,一面再三保证,一面依依不舍地离开。
象英如今乃是雍部牧首,坐骑是一头神俊非常的蛟马,她牵来两匹让谢挚与姬宴雪骑,姬宴雪看不上这蛟马,本想拒绝,但象英是小挚的姐姐,她不好拂了她的面子,而且小挚应该也很愿意和象英同行,这才应许下来。
她们三人骑着蛟马,一路缓行,并不着急,谢挚数次尝试与象英搭话,象英一一回答,只是态度却十分恭敬,声声不离卿上二字,如此几次下来,谢挚也渐渐沉默下去,心中难受,不再开口。
姬宴雪看出她情绪低落,悄悄从路边草丛里折了草,编成一只活灵活现的草兔子,送给谢挚玩,谢挚才重新开心起来,捏着那兔子喜爱得不得了。
“你看,是不是很像你?”
谢挚呆了一下,才明白她是在说那草兔子:“什么?哪里像……”
“都很可爱,”姬宴雪用手指拨弄着草兔子的耳朵,“又很坚强。”
兔子看起来弱小,其实是一种很倔强的动物。
姬宴雪小时候养过一只小兔子,曾经不小心惹怒了它,它便气冲冲地调转身子,将屁股对准她,以此表示自己永远也不会原谅她,她哄了好久才哄好,但是她一点都没有不耐烦,只是觉得它十分可爱。
她其实很喜欢谢挚对她发脾气,甚至可以说是有点享受,不过谢挚比小兔子好哄多了,也比小兔子可爱得多。
姬宴雪很怀疑,她有可能是全天下最可爱的人。
“卿上,陛下,定西城到了!”
象英勒住蛟马,漆黑沧桑的巨城正匍匐在大地上,沉默地注视着她们,一如五百年前。
谢挚也下了蛟马,情不自禁地向前走了几步。
此情此景十分熟悉,教她想起自己十四岁时第一次见到这座雄伟的古城,她那时抱着小狮子,小鼎里装着偷懒的火鸦,背上背着万法剑竹。
定西城依然气势雄浑,仿佛丝毫没有变化,但她当年的朋友,却早已死去了大半。
“牧首大人当年没有选择在城内坚守,而是打开城门,走了出去,所以才保全了定西城……”象英道:“像星罗十六部的其他名城,许多都彻底焚毁了,连遗迹都没能剩下。”
她转过身来,用马鞭遥遥一指后方:“我们背后,就是当年战斗发生的地方。”
是啊,这的确就是牧首大人会做的事……
她连对待一座城池,都心怀怜惜与温柔。
已知乾坤大,犹怜草木青,大概说的就是她这样的人。
谢挚凝望着这片空旷的原野,其上覆盖着碧草,早已看不出任何激战的痕迹,想象五百年前,姜既望如何走在最前方,率领将士们打开城门,迎敌列阵。
风应该会吹起女人的长发,让她的衣袍像海中的白帆一般鼓动,衬得她愈发清瘦孤寂,她身后的凤凰旗帜也会猎猎作响,如同无数战士鲜血染红。
她的大道图景会如鸟儿展翅一般倏然展开,姜既望曾经对她说过的,她的大道图景,名字叫——
“残翼鸟。”谢挚轻喃出声。
这高洁美丽的鸟儿,却只有一只翅膀。
她想,牧首大人战死的时候,内心大概是很平静的吧。
因为,她终于可以离开现世的一切,见到桃娘了。
姬宴雪牵住她冰凉的手:“我们进城吧。”
“嗯。”
城内的变化并不大,谢挚仔细地注视着定西城里的每一处细节,几乎生出一种恍惚——她真的离开了五百年余,而不是只是做了一场梦吗?
如度过过去的每一个春天那般,大荒人仍然在为自己佩戴上最好的宝石,空气里萌发着躁动,定西城著名的杏花仍然在如粉似雾地开放,令谢挚疑心,转过街角,会冷不丁在一棵梨树下看见一只得意洋洋的火鸦。
“牧首府到了,小挚。”
象英不小心叫了“小挚”,心中微微一跳,不动声色地去看谢挚神情,还好谢挚沉浸在过往的回忆之中,根本没有听见。
象英松了口气,却在心中感到一种难言的怅然。
一路上小挚屡次试图与她搭话,她也不是没有发现,看着谢挚显而易见地难过,她心里也未尝不酸楚。
可是,她不能回应,一旦回应,就前功尽弃了,她之前下的那些决心也会尽数垮塌。
她们身份有别。
小挚还没有意识到一件事,那就是如今的她们,更多是昆仑卿与雍部牧首,而不是儿时的小挚与阿英,也或许她其实知道,可是她不愿接受。
那些无忧无虑的少年时光,终究回不去了。
“我另辟了新府邸,没有住在这里,这座牧首府被保护了起来,里面的东西也都没有动过。卿上,您想进去看看吗?”
谢挚沉默了片刻,她想进,却又不敢进,最终还是轻轻点了头:“那便劳烦牧首大人了。”
她终究还是叫了她牧首大人——象英心中发痛,面上却波澜不显,恭敬地弯下腰,为谢挚推开门。
一进牧首府,过往的时光扑面而来,震得谢挚几乎不能回神。
这里的一砖一瓦、一草一木都曾让她深深铭记:
在庭前,她曾佩着禁步,被丹朱鹤一点一点地纠正礼仪;在阶上,她曾与牧首大人共立,听她抚琴,与她观赏院中的桃花;在屋内,围着火炉与热茶,牧首大人曾为她耐心讲课,火鸦和小狮子也会旁听。
随着谢挚朝前走去,过去的幻影烟消云散,只余眼前空荡荡的荒凉府邸。
院中有两棵桃树,一株是姜既望亲手栽下的,而另一株来自谢挚从金乌梦带出来的桃枝。
姜既望十分精心地照料它们,一半是因为她喜爱花木,一半则是因为这桃树寄托着她思念亡妻的哀思。
但是现在,那株姜既望亲手栽种的桃树却早已死去了,只剩下枯败残木,谢挚所种的桃树倒是枝繁叶茂,在她头顶伸展开浓密的叶荫,风一拂过,树叶便簌簌作响。
去时杨柳无多大,归来树木绿交加。
没想到,当年的那支桃枝,也已经长得这样高大了。
谢挚轻轻抚上另一棵桃树枯干的表皮。
这桃树大概有灵,知道主人已死,也随着牧首大人一道去了。
“听说找到牧首大人尸身的时候,她身上的血都已经流尽了,似乎中了什么异术,但是神情却很安详,手中还攥着一支真凰发簪,大概是牧首大人的心爱之物,我们将它一起陪葬了。”
谢挚浑身一颤。
那支发簪,是她送给牧首大人的……
原来牧首大人直到最后,也如此珍惜她的礼物。
象英心中不忍,道:“卿上可要拜祭牧首大人之墓?我可引您和陛下前去。”
姜既望的墓地在郊外,和当年众多战死的战士们葬在一起。
当年的裂州之战实在太过惨烈,尤以雍部首当其冲,牺牲的战士们绝大多数只余残骨,根本分不清楚身份,后来人只能一齐收殓埋葬,这片墓地修建得很是庄重肃穆,号为英魂墓,建好之后,连当今人皇姜契也曾经亲来拜祭。
也是那一次,人皇亲切地执起象英的手,宣布赐封她为雍部牧首。
人皇和她的母亲很不同,她温和而善于怀柔,据说她还是三皇女时便常被民众称赞仁智——当然,如今的大周也支撑不起它过去的雄心了,不论出于性格还是理性,人皇如今都需要对西荒的牧首们示好拉拢。
敛去众多思绪,象英对身后面色苍白的谢挚拱手道:“到了,卿上。”
不同于谢挚曾经被姜既望收为义女,与姜既望朝夕相处,感情深厚,她对这位来自中州的王其实并没有太多情感,只是有些淡淡的怀念与尊敬而已。
——姜既望,确实是一个不论公义还是私德都完美无瑕的人物,她将最后的生命献给了大荒。
直到今日,雍部人每年仍然会郑重其事地祭奠她,若不是她提前疏散民众,不知有多少万人将会惨死。
谢挚将每一座墓都一一洒扫祭拜过去,这冰冷的泥土下面,长眠着她英勇无畏的家乡人,当年在定西城里,说不定她也曾与他们擦肩而过。
走到中心,看见那墓碑上再熟悉不过的名字,谢挚眼前一时茫然如烟雾笼罩,仿佛认不得字,许久才渐渐清醒过来。
这就是……牧首大人的墓地了。
墓碑非常朴素,没有叙述生平与功绩的冗长墓志铭,也没有华美的刻纹,只简单刻着几个字:渊止王姜既望,崔桃之妻。
据说,这刻字是人皇姜契沉吟了许久,亲自决定的,她很懂得这位长辈的心。
谢挚努力咬着牙,不让泣音泄露,几乎是僵直地缓缓跪倒,叩首在地,不能抬起。
好像牧首大人温柔的视线还在头顶注视着她,谢挚的眼泪一滴一滴,渗进泥土里。
“……不孝女谢挚,拜见母亲。”
她终于唤了她母亲,可是,牧首大人她再也听不见了。
“对不起,我回来得太迟了,没能让您看见我长大后的模样……让您担心了……对不起……”
她声音破碎,像泣血一般。
姬宴雪沉默地立在谢挚身后。
她并未跪拜,能让她下跪的只有母亲和死去的神族英灵,只是身形笔直地默立着。
她看着那墓碑,也恍然记起与姜既望相识一场的情谊。
她心高气傲,讨厌人族,但她们的确是朋友,也是淡如水的君子之交。
谈不上多么亲密,也从未把酒言欢过,却相互欣赏,也相互尊重。
她当年特意分出一缕神识保护谢挚,很大一部分原因便是因为谢挚乃是姜既望的义女,不过此事她并未告诉过姜既望,她做事,向来是想做,便不动声色地淡淡做了,并不需要别人的感谢抑或报答。
谁能料到,再相见,会是如此景象。
悲伤谈不上,她早已看淡生死,也了解姜既望压在心底的惦念与苦痛,或许活着对姜既望来说,才是真正的折磨。
姬宴雪在心中默默唤了一声旧友的姓名。
既望,这场战争,实在是太惨烈了,没能及时赶到,是我的错。虽然我知道,死亡对你来说,未必不是一种解脱;若黄泉之下有爱人的微笑,地狱之火也未尝不是盛开的花朵。
小挚,乃是你的义女,作为长辈与你的朋友,我本不应对她动心,但是世事难料,这也是我意外之事,但我想,即便再来一次,恐怕也还是如此,不能转圜。
小挚确实是世上最好、最可爱的姑娘,任何一个人爱上她,都是理所应当。我……也是一样。
若是小挚不喜欢我,我自不会对她纠缠;但她既对我有意,我便不会顾及其他,排除万难,也要与她在一起。
我知道你会怪我,这样更不合人族的道德伦理,可即便如此,我也绝不会对她放手半分。
抱歉,既望……
姬宴雪面容沉静,抚去墓碑上的尘土,如同轻抚旧友的肩膀。
待我死去之后,你再对我发怒吧。
第375章 比翼鸟
谢挚在姜既望墓前待了很久才离开,她向牧首大人讲了这些年自己经历的事情,一件一件,认认真真,如同姜既望生时。
最后离开时,她撑着酸痛的膝盖慢慢站起来,姬宴雪来搀扶她。
“您看,这是阿宴,我们昨晚才在氏族按大荒人的礼仪成了婚,族长和族人们都见证过的,”谢挚牵住姬宴雪的手,向姜既望的墓碑介绍,“不过,我知道,您和阿宴早就认识了。”
“我还记得,当年和您一起去昆仑神山时,您对我提起摇光大帝,现在想起来也还是觉得好神奇……”她笑着轻轻摇头,感叹道:“那时候我怎么也没想到,日后有一天,会和摇光大帝在一起。”
话题的主人公摇光大帝挑了挑眉,望向谢挚。
谢挚低垂着眼帘,没有看她,唇角含着一点浅浅的微笑,正在回忆着什么。
看在谢挚主动牵着自己跟姜既望介绍的份上,神帝宽容大度地决定不和她计较。
“对我来说,她是一个……很遥远的人,高高在上,难以接近,又笼罩着太多流言蜚语,因为各种原因,我一直不太喜欢她,我觉得她一定又傲慢又讨厌,可是仔细想来,我也一直因为她的存在很安心……”
摇光大帝是整个五州的定海神针,人们畏惧她,也信赖她,更想象不出没有她大家该如何生活,她……也不例外。
“直到我真正接触她,跟她相处,我才明白,她和人们传言中的摇光大帝完全不一样,”谢挚梳理着思绪,自己都没发现自己神情愈发柔和:“她是一个……很温柔、很可爱的人,有情有趣,总是照顾包容我,可是面上并不表现出来。”
“我想,哪怕她不喜欢我,我也会情不自禁地喜欢上她的。”
姬宴雪渐渐听明白了,谢挚既是在对姜既望解释,也是借此机会,在对她……告白。
真诚委婉,而又满怀热忱。
她的心仿佛要融化开来,低声叫道:“小挚……”
“阿宴她没有用经验引诱我,也没有用权势威逼我,是我自己喜欢她,想和她在一起的。”
——其实真要说起来,她们俩之间,更有经验的那个人是她吧?姬宴雪可是独身了三千年……
谢挚最后作结道:“所以,您不用担心。”
姬宴雪从谢挚脸上收回视线,颔首道:“是这样不错。”
“既望,我认为我是一个很好的朋友,也会是一个很好的伴侣。”
谢挚鼻头发酸,道:“阿宴,谢谢你……”
牧首大人去世已久,人死不能复生,也不能再听见她的倾诉与低语,姬宴雪没有觉得她这样傻,还郑重其事地陪她对牧首大人说话……
“什么话?”姬宴雪温柔地轻轻用指腹为她拭去眼泪,“既望不仅是你的义母,也是我的朋友,自然应当如此的。”
“还有什么要说的吗?可怜的小兔子……你这样,既望见了,也会心疼的。”姬宴雪怜惜地低声道。
谢挚哭得鼻尖都红了,她一直在久久地跪着,姬宴雪知道,自己不能使她站起,故而也不去劝说,只是默默地陪伴着。
谢挚点了点头,从怀中取出一片桃叶,那是她离开牧首府的时候从桃树上摘的。
“我还想……最后为牧首大人合奏一曲。”
“当年在红山书院,夫子要每个学生都学一门乐器,我选了萧,那时便是想着,学成归来之后,要为牧首大人合奏的……她实在是太孤独了。”
只是可惜,牧首大人不能听见了。
谢挚将桃叶抵在唇边,闭上眼睛,眼前又浮现出了很多年前的暮春夜晚,那个清瘦的鹤一样的女人安静地凝望着庭前的桃花,对她讲述自己和妻子的故事,平静克制,却刻骨悲伤,为了安慰她,还弹了一曲久不弹奏的琴。
她回忆着记忆里的琴音,慢慢地吹响桃叶。
姬宴雪精通乐律,听着谢挚生疏的吹奏,手指一下下无意识地随着乐拍敲击。
这是中州的名曲,《比翼鸟》啊。
终于吹完,谢挚将那片桃叶小心翼翼地放在姜既望的墓碑上。
“我先走了,牧首大人,我之后还会来看您的。”
“……若有来生,我还想再听您弹琴,和您一起看雪景。”
她转过身去,仿佛已经筋疲力尽:“阿宴,我们走吧。”
象英将谢挚和姬宴雪带回了自己的府邸,招待了她们,又引她们见了自己的妻子和孩子。
象英的妻子是一个很清秀爽直的姑娘,是雍部本地人,谢挚见了心生喜欢,同她说了好久的话,又将象英的女儿抱在怀里逗她玩,将她向上抛,逗得女孩又是害怕又是快乐,搂着她的脖子咯咯直笑。
象英的女儿今年五岁,名叫象锦,眼睛黑黝黝的,轮廓间简直和小时候的象英一模一样,笑起来又很像她另外一个母亲,谢挚见了想起幼时,心中便更柔软。
一转眼,阿英的孩子也这么大了……
她当年说要看阿英娶妻生子、封拜王侯,现在,儿时那些遥不可及的幻想,居然真的都实现了。
谢挚从小就是氏族里的孩子王,对付小孩子很有一套,不一会儿就和象锦熟了起来,象锦黏着她不肯松开,小声叫她“挚姑姑”。
她显然也很喜欢姬宴雪——小孩子的喜恶总是特别明显,他们的喜欢也来得很简单,就是看谁漂亮便喜欢谁,而姬宴雪恰巧便漂亮得叫人无法忽视。
象锦的眼睛不时悄悄飘向身边的神帝,但又不敢搭话——她看起来与她见过的人们很不一样,头发是太阳般的金色,而眼睛是宝石般的碧绿。
气质也与普通人完全不同——傲慢高贵,而又带着点漫不经心,仿佛什么都不放在心上。
只有在望向挚姑姑的时候,她的神情好像才会变得生动而又波澜。
便如现在,她就露出了一种……有点抱怨,又有点不高兴的复杂神情。
姬宴雪很幽怨:小挚一来象英府上,便光顾着逗小孩玩,眼里都没有她了。
但是她是绝对不可能把这话说出来的,否则也太没有面子了,只能一边在心里默默叹气,一边时刻注意谢挚是不是终于要把孩子放下了,面上还装得十分若无其事。
“挚姑姑……”
象锦福至心灵,凑到谢挚耳边说了自己的猜测。
神帝心里更加幽怨了:小挚居然和这个刚认识的小孩说悄悄话……
太过分了,她们俩好像都没有说过几次悄悄话,这不公平。
“噢,这样啊……”
谢挚听着女孩的提醒,这才笑着看向姬宴雪。
象英去处理这几天积攒的政务了,这里只留着她的妻子陪她们,出于和象锦一样的原因,她也不大敢和神帝搭话,只跟谢挚聊天,谢挚怀里抱着小孩,还要和这位新认识的嫂嫂攀谈,还真的把姬宴雪给忽视了一会儿。
现在一看,姬宴雪明显已经无聊很久了,手指捏着茶杯转来转去,谢挚对她很熟悉,知道这是她的一个小习惯,想事情和走神的时候,就会无意识地手上摆弄些什么。
“阿宴。”
“嗯?”
神帝立即应,心想小挚终于叫她了。她是不是终于能把那小孩放下,和她说话了?
“给你抱会阿锦,我手腕疼。”
谢挚忍着笑,将脸红的女孩送到姬宴雪怀里,没想到她会这样做,姬宴雪很不可思议地看了她一眼,但也只能吃瘪,僵僵硬硬地伸手抱住象锦。
小挚真是学坏了……居然敢逗她玩。
但是也没有办法——谁叫她喜欢她呢?
象英来了,很抱歉道:“卿上,陛下,对不住,实在是有点公务——”她妻子起身去迎她。
趁着两个大人没有看她,谢挚贴过去,亲了一口姬宴雪的侧脸,笑着对目瞪口呆的象锦眨眨眼,比了个噤声手势,又飞快地坐端正,若无其事地喝茶水。
谁也不知道,她刚刚在席间偷亲了神帝陛下。
刚好象英和妻子落座,看见女儿竟然坐在神帝的怀里,板起脸道:“阿锦下来!怎么如此大胆,竟敢坐在陛下怀里?”
“没事,”姬宴雪还沉浸在谢挚的那个亲吻里,心情好得出奇,方才那些郁闷都烟消云散了,甚至面上还带着笑,主动解释道:“不要怪孩子,是小挚手腕疼,我帮她抱的。”
这是奖励吧?还是安慰?
不论是哪个,都很让她高兴。
象英有点搞不懂神帝为什么一脸明媚,但姬宴雪如此说,她也不好再责怪孩子,只得默许象锦在两人怀里幸福得冒泡泡。
大概是妻子和孩子都在这里,象英今日没有之前谨慎,眉眼之间放松柔软了许多,她妻子又是一个爽朗天真的性子,十分讨人喜欢,象锦也很聪明乖巧,是以整个家宴气氛非常好,温馨而又热闹。
姬宴雪心情好,也没有端着,很自然地加入了几人的聊天。
她见识广博,能举重若轻地三两句讲清一个非常复杂的概念,还讲得十分生动有趣,时不时插几句嘲讽般的俏皮话,如果不是积威太重,又懒得和旁人交流,她其实是一个很适合聊天的对象。
到最后,桌上几人都不自觉地听她说话,象锦望着她,更是满眼崇拜。
姬宴雪天生就是人群的中心与领导,对此也是早已习惯了。
谢挚忍不住骄傲,低头问象锦:“看,我的阿宴是不是很厉害?”
小孩子并不明白“我的阿宴”代表着什么意思,关注点全在“厉害”二字上:“是,厉害极了!我以后也好想和神帝陛下一样厉害,然后,然后……”她有点不好意思地看着谢挚:“和挚姑姑这样漂亮的姑娘成婚!”
话刚出口,她母亲还没来得及训她乱说话,神帝陛下先得意道:“不,那可办不到,不会有人和你挚姑姑一样漂亮了。”
……这人当着孩子的面胡说什么!谢挚又羞又窘,在桌子下掐了姬宴雪一下,哄象锦道:“你别听她乱说!我们阿锦以后当然会和最漂亮的姑娘成婚呀。”
象锦懵懵懂懂,而象英和妻子都微笑起来。
桌子下,她们也牵住了手。
“神帝陛下和小挚感情可真好呀……我之前还担心,陛下会很凶呢。”
她和谢挚已经飞快地拉近了距离,开始很自然地叫“小挚”了。
听着妻子感慨的耳语,象英笑着摇摇头:“陛下只有待小挚才这样,我从前也见过她好几次,她都淡淡的,顶多只是对我点点头而已。我也没想到,有一天,能看到她这样子。”
吃完饭正是傍晚,象锦彻底发现了姬宴雪面冷心热其实很好说话的本性,这下一点也不怕她了,缠着她要继续听“太一神斩杀烛龙”的故事,连象英呵斥也拦不下。
姬宴雪无奈,只能用眼神向谢挚求救——虽然可以忍耐,但她还是不喜欢小孩,小孩让她头疼。
谢挚忍俊不禁,没有解救她,一本正经地道:“那阿锦就交给你啦,她很喜欢你呢。”
“牧首大人,有空出去散散步吗?”她挡住还想阻拦的象英,“我想和你聊聊。”
灯光映照下,谢挚眉眼含笑,似乎还如少年时,象英怔了一下,一颗心从方才的温馨中渐渐冷静了下来,伸手道:
“……卿上请。”
第376章 象英
大荒没有中州的宵禁,天色已暗,但定西城中仍很热闹,小儿在外嬉闹玩耍,时不时传来几声欢笑,大约是在摔跤。
谢挚与象英走在街道上,周围的喧闹,愈发显出她们之间的寂静。
谢挚发现,自己一时竟然不知该同这样的象英说些什么。
她们分别了太久太久了。
谢挚望向象英的侧脸,有些恍惚地想,这侧脸,除了轮廓更清晰、所经的风霜更多之外,与她小时候无数次凝视过的那一张,似乎并没有什么不同;
但她心里又清楚地知道,已经什么都改变了。
阿英做了牧首,而她成了昆仑卿上。
从前,她与阿英有说不完的话,阿英一直比她稳重,总是笑着安静地听她一会抱怨族长,一会絮絮说些小孩子漫无边际的幻想。
她那时无论如何也没想到,日后有一天,自己会与阿英并肩无言。
原来曾经亲密无间的人,竟然也会走到这种地步。
这几日,她并不是没有感受到象英的疏离,可她仍然想尽自己最大的努力,再和阿英说些话。
她不想……就这样和阿英生分。
谢挚正在心绪起伏,忽然从前方跑来几个玩闹的孩子,看清了她的脸,不由得纷纷停步,发出惊叹。
为首的那个孩子脸蛋红扑扑的,大胆地同她搭话:“哇!您好漂亮呀!您是中州人吗?您是从哪里来的呀?”
不怪她有此猜测,而是谢挚看起来实在不像一个大荒人——大荒人普遍高大矫健,她身上穿的也不是大荒服饰,气质更是全然不同。
谢挚对他们笑了笑:“我就是大荒人呀,雍部本地人,这里也是我的家。”
那小孩脸上还有点怀疑:“哦!好神奇,您看起来真的一点都不像……”
象英摆了摆手:“去那边玩吧。”
她正色的模样很威严,孩子们连忙跑远了,跑走的时候还依依不舍地连连回头看谢挚。
“小儿无知,还望卿上勿怪。”象英朝谢挚拱手。
……阿英是怕她降罪于这些孩子吗?
她话语与动作中是再明显不过的生疏与尊敬,谢挚怔了怔,胸间细密的*刺痛漫上来,摇头道:“你说的哪里话,我又怎会怪他们呢?”
她斟酌着词句,状若不经意地道:“阿英,还记得小时候你说,日后要封拜王侯,做一部牧首,现在果然实现了……你一直都很厉害,我从来没有怀疑过你。”
象英的回答仍然恭敬生疏:“卿上谬赞了,裂州之战后,大荒人才凋零,竟使象英侥幸得居牧首之位,我心中也是十分惶恐。”
——真是拙劣的追忆往昔,谢挚在心里苦笑。
她好像弄得气氛更尴尬了。
“你和你的妻子……是怎么认识的呀?”
象英谈起妻子的语气带着自己察觉不到的温柔:“也是旁人介绍。她很可爱,是可以相伴一生的伴侣。”
“你们还打算要孩子吗?”
“不了,我们有阿锦一个孩子便足够了。”
“这样……”
“……”
越走越沉默,谢挚愈发不知道该说什么。
她驻足道:“阿英,你还记得蒲存敏、鸾吟芝、钱德发、阿熊哥他们吗?”
当年英才大比,他们是少年天骄中最优秀的几个人。
“……已经有些记不清了。”
象英说的是实话。
对谢挚来说,那些记忆还很鲜明;但对她来说,年少的记忆,早已是五百年前的一阵云烟了。
“我……总是想起他们,想起在金乌梦历险的时候,大家都是各部的少年天骄,那样意气风发,光彩夺目,在金沙区聚在一起吃鲲鹏肉……阿英,你还记得吗?当时还有个彪羊氏族的小胖子背了好多厨具,大家都笑话他……”
谢挚脸上散发着回忆的柔光,而象英只能沉默。
“还有……抓孩子的老金狼,和那个持着昊天宝塔的独臂女人。”
“我后来才知道,他们其实……不算坏人,而是奉了中州谢家家主谢惜自的命令,在各处拣选天赋好的孩子,送往星星海而已。”
“谢惜自很早之前便算出了五州将有大难,也就是裂州之战。便是因为这场卜算,才让她失去了眼睛。”
这都是她在小世界的无数世界线里看到的前因。
平心而论,谢挚理解谢惜自的做法,也佩服她的胆识和决断;
谢惜自,的确是一个堪称伟大的人物,她仿佛抛弃了感情,只剩下纯粹的理性。
但从个人感情上来说,她还是……对她喜欢不起来。
她是一个差劲的母亲,谢挚和谢灼比起女儿,更像是她的工具,谢灼更是险些被她逼疯。
乍然听到这惊人的真相,象英脸色大变,紧盯着谢挚的脸:“……你说什么?”
小挚居然说,当年在大荒闹得人心惶惶的抓孩子之事,是上一任谢家主所为?而且竟然是出于保护的目的,而不是采割?
她不敢相信,可是又知道谢挚不会骗她,更不会拿这种事随口乱说,心下已然信了七分,忽然又记起来,现在的谢家主谢灼,似乎对她的母亲积怨颇深,以至于不愿拜祭,更不愿提起。
谢挚定定地望着她,笑道:“终于不叫我您了吗?”
她目光澈亮,仿佛能看穿她心中所想,象英被逼得垂下头去,平素稳重练达的人,竟有些狼狈慌乱。
所幸谢挚并未多说,只是点了一句,便接着道:“当然是真的了,我不会骗你。”
“当年在金乌梦中的人,绝大多数,都死在裂州之战里了吧,包括小葡萄,吟芝,德发,阿熊。”
“但是他们本不必死的。”
谢挚突兀地说,又慢慢低喃着重复:“……但是他们……本不必死的。”
“若是我当年让那个女人带走了他们,他们或许还好好地活着,在星星海里享受着新生活……”
……而不是葬送在真龙的龙焰之中,连尸骨也剩不下。
“当年那个独臂女人临死之前,曾对我说,有朝一日,你一定会后悔。我当时答,我从不后悔。”
“阿英,你知道,我那时候真的是那样想的,我觉得我绝不会后悔,过去不会,现在不会,以后也不会。”
谢挚转过脸来,象英看见,她眼里有一种深刻的悲伤,但她却仍然在微笑。
“现在我后悔了,但是却已经来不及了。”
来不及,也回不去。
无法解救,无法挽留。
就像她和象英,她和牧首大人一样。
象英默然良久,方道:“求仁得仁而已,又有何怨?”
“为了保护家园而死,大家都是心甘情愿。”
她终于还是顺从心意,慢慢握住了谢挚颤抖的肩膀,近乎温柔地安慰道:“你……并不必自责,这不是你的错,你不要担着那么多,你已经做到最好了。这些事,我们当年并不知道,不是么?”
小挚承担得已经太多太多,她再了解谢挚不过,她是善良又倔强的人,最不肯放过的人,就是自己。
泪从谢挚眼眶掉落,她固执道:“不,这就是我的错。”
“要是能有一个……完美的结局就好了,大家都活着,幸福快乐……”
更多的泪涌了出来,谢挚用手背去擦,却擦不及,她干脆捂住了脸,不让象英看到自己狼狈的模样,哽咽地哭着,哭的样子还和她小时候一模一样。
从小到大,象英不知见过多少次谢挚哭,也不知哄过谢挚多少次,可是没有一次这样让她难过。
象英掐着手掌,移开视线,竭力克制自己揽住谢挚为她擦眼泪的本能,还是木然站在原地,一动不动。
谢挚渐渐止住泪,抓住象英的手臂,恳切地小声道:“阿英,你还记不记得,我十四岁的时候,请你不要忘记我的话?”
象英想狠狠心,直接说不记得了,可是迎着她期冀的目光,话到嘴边,却变成了:“……记得。”
怎么会忘记呢?永远也不会忘的。
“可是现在,你我却生分了。你离我离得……那么远,都不肯叫我一声小挚。”谢挚陈述。
象英垂下眼,低声道:“小时候的玩笑话罢了,卿上竟也记了这么多年。”
“是吗?玩笑话。”
似眼前划过闪电,谢挚浑身都震了一下,倒退一步,原本抓着象英手臂的手也失魂落魄地垂下了。她点了点头,声音轻轻:“我今天才知道,原来我那句话是玩笑话。”
象英不忍:“小挚……”
谢挚却避开象英的碰触,仿佛不能再接受。
她手中闪现一个霞光灿然的药囊,象英这时才忽然发现,谢挚收起柔软,面色平静的时候,其实非常有上位者的气度与威严,好像一瞬间便离她遥远了。
她当年一直保护在身后的快活小姑娘,也曾咽下过风霜冰雪,号令过千军万马,与世间的至强者短兵相接,寸步不让,这一切都磨砺出了现在的她。
“昆仑卿谢挚,赐雍部牧首象英仙药三株——”
象英目露恍惚,立在原地,一时竟没有回应,谢挚提醒她:“牧首大人,你不愿收吗?”
象英这才如梦初醒,她深深地看了谢挚一眼,撩起袍角便要下跪:“谢卿上——”
她没能跪下去,因为谢挚扶住了她。
象英诧异地抬起头来,谢挚将那药囊塞到她手里,惨然一笑道:“我说让你跪,你就真的跪吗?”
“阿英,我们怎么会走到这种地步。”
她并没有想让象英臣服,跪下感谢她的恩情,只是受象英一激,心中又痛又气而已。
但是象英下跪得那样快,那样决然,却更加刺痛了她。
阿英她……真的认为,她会让她下跪。
“那个不是赏赐,是我和阿宴送给小阿锦的礼物。真抱歉,没能看着她降生,明明小时候我还整天说要给你的孩子当干娘的……”
“看来现在,也是不能了。”
谢挚极疲倦地转过身去,此时此刻,她只想见到姬宴雪,投到她怀里,紧紧地抱住她。
“我们回去吧。”
“天黑了,牧首大人。”
谢挚与姬宴雪没有在牧首府里多待,尽管象锦和象英的妻子竭力挽留,还是在第二日启程离开了。
自从昨夜归来,象英便格外沉默。
直到谢挚要走的时候,她才拦在她面前,轻声道:“不如见一面燃霄再走吧?她如今是定西城城主,听说您回来了,也很想见您。”
燃霄?
谢挚回忆了片刻,才慢慢地想起来,这是那个紫云驼族的骆燃霄,也是她当年出白象氏族之后,遇见的第一个少年天骄。
她那时年纪小,还因为骆燃霄的腰链脸红过。
骆燃霄启程去中州之前,还曾来看望她,说过一些奇怪的话,让谢挚有些害怕。
现在想来,骆燃霄那时候,应该是对她有些好感的吧。
不过她那时候太傻了,完全不懂得骆燃霄的意思。
“她现在是定西城的城主了么……”
“牧首大人,劳你转告燃霄,面我就不见了,”谢挚笑起来,眉眼间没有感伤,只有淡淡的释然——她也该放下了。
“当年在中州没有见到,如今再见,彼此都已大变,两相愕然,也是徒增伤感。毕竟相识一场,知道她过得很好,我便放心了。”
“……没有什么让我带的话吗?”象英禁不住问。
“没什么要带的话,我那时候和她其实不是很熟吧。”
除过象英,她在定西城玩得最好的朋友,是鸾吟芝和钱熊哥俩,至于蒲存敏,她老是专心致志地跟着蒲江兰,几乎不和同龄人玩。
“啊,我想到了——”
谢挚像是忽然想到了什么,眼里泛起许久不见的顽皮。
她眨眨眼,笑道:“实在要说的话,便告诉她,她当年那个腰链,是真的很好看。”
“走啦,下次回来再抱你哦。”
谢挚揉了揉象锦的头,挽住姬宴雪的手臂,走了出去。
几人一直将她们送出城外,直到走出好远,谢挚还能感受到若有若无的视线扫在自己背后。
那股视线太过集中,象英没有这样的眼神,她下意识往后看了一眼,隐约看到城墙上似乎立着一个人影,发现她回头便下去了。
穿着披风,看不清面容,只觉得很高挑,有一点莫名的熟悉。
有可能是骆燃霄,也有可能是别人,但是都不重要。
谢挚没有去管,转过身去,继续走自己的路。
她习惯性地去牵姬宴雪的手,神帝这次却没让她如愿,而是停下步伐,碧眸上下扫了一下谢挚。
女人笑吟吟的,仿佛只是随口一问,却透露着一股危险。
“对了,你说的那个腰链,是怎么回事?”
“啊——”
这人怎么在留心这种细枝末节的时候这么敏锐!明明、明明她什么都没多说啊……
谢挚有点莫名其妙的心虚,虽然她当年和骆燃霄根本没什么,但是被姬宴雪这么看着,就是心虚。
迎着神帝审视的目光,她万分艰难地说:“就是……以前认识的一个朋友,她戴腰链,这是他们那一族的风俗,我觉得,我觉得,还……”
“还什么?”
谢挚声音更小了:“还……挺好看的。”
姬宴雪捏住她的脸,谢挚“呜”的一声:“不许说别人好看。”
“不过是个腰链而已,我以后也可以戴给你看,你不许再想了,知道吗?”
“知道……但是我本来也没有想啊。”
谢挚不忘为自己分辨,姬宴雪说得她跟个色鬼似的,她才没有好不好……!真的就是当初年纪小没见识……
但还是禁不住因为姬宴雪的承诺而整颗心开始发热。
会……很好看的吧?
好想摸一摸……
“哦?没有想,那你脸红什么?”
姬宴雪失笑,手指刮了刮谢挚的脸颊。
她可是发现,她说要戴腰链的时候,谢挚的脸一下子便烫起来了。
完全不会说谎。
第377章 书院
离开定西城之后,谢挚与姬宴雪便去往东夷,为白芍送剑。
东夷距大荒何其之远,常人穷尽一生也不能走完,但她们半日不到便可抵达。
中州与东夷之间有一道徐凰所设的屏障,正音之战后,姬宴雪曾加固过它,如今这屏障又削弱了许多,或许再过千百年,它便会彻底消失。
谢挚问姬宴雪道:“你还要再加固一次么?”
姬宴雪想了想,笑道:“不必了,它的使命已经完成,大概以后也派不上用场了。”
她当年加固屏障,主要是为了防止佛陀再次西渡,但现在佛陀已经悄然换人,佛门早已失去扩张的能力,而东夷日益兴旺,隐有引领五州之势,之后必定要与其他几州相交通,这屏障已无用处,也没有了存在的必要,就任它自行消亡吧。
“你要不要易容一下?去了东夷恐怕会很惹眼。”
谢挚笑着指指自己的眼睛,神族的金发碧眸实在是太有标志性了,东夷又极少见到神族,姬宴雪一去,一定会吸引很多人的注意。
不过——她的脸本身也够惹眼了。
“你觉得需要的话,那我可以试试。”
姬宴雪之前从来没有易过容,她对自己的容貌和神族特征一直都很骄傲,并不会特地掩饰,她也早就习惯被人盯着看了,完全不知道低调是何物。
其实真要说起来,神族是最适合易容的,她们掌有生命符文,甚至可以直接改变肌肉和骨骼的走向。
姬宴雪指尖一动,长发和眼睛便化作了黑色,她颇为新奇地捻起一缕黑发瞧了瞧,问道:“怎么样?会不会很奇怪?”
“嗯……”
谢挚本想回答,但却半天没能答话,只是盯着她,耳尖慢慢地红了。
少了一点光辉灿烂的耀眼,但是好像更……更妩媚美艳了……
乌发红唇的视觉冲击感。
“不奇怪,你就这样挺好的,很好看。”
谢挚有种莫名其妙的羞涩,小声说。
就好像……变了一个人似的……
“真的不奇怪吗?我之前还没——”
姬宴雪照着水镜,忽然明白了一点什么,笑意一下子蔓延到眉梢眼角的每一处。
她抬起谢挚的下巴,让她看着自己,不能躲避:“怎么了?不好意思什么?是不是觉得,我好像换了一个人一样?嗯?”
小心思被发现了,谢挚又羞又窘。
穿过屏障,即是东夷,赤森林仍然郁郁葱葱地在黑水中生长,从上空中望下去,只能看见漆黑如墨的树冠,如今已极少有人还记得,五百年前,曾有一只火一样的凤凰映亮所有人的面庞。
涌斯江的支流如毛细血管一般延伸进东夷的无数城镇,乌篷船在河流上轻盈地游动,忙忙碌碌地将各地的产物换作钱粮。
五百年没见,东夷比谢挚记忆中的更加繁荣了,许多地方当初只是贫穷的小镇,人家不过数十而已,如今早已成为了人声鼎沸的商埠。
其他地方尚且如此,也不知道,阳凡和寿山如今是何景象。
谢挚出神地道:“阿宴,其实我很发愁,我不知道,见到白芍之后说什么才好……”
五百年没见的旧情人,当初分开还是冲动下的不欢而散,再见面,总归是尴尬的。
或许白芍和象英一样,都早已有妻女了。
她摸了摸腰间的剑,也不知道,白芍会不会接受这把剑。
她是会五感杂陈,还是会因感觉被羞辱而愤怒?
谢挚还记得阳凡,记得寿山,记得爱喝酒爱赌钱的段追鹤和她凶巴巴的徒弟小双涟,还有白龟老祖,捕鱼养活全宗门的鹈鹕师叔……
那是一个十足可爱的地方,她曾真心实意地以为,这个山清水秀的小镇,会是自己的归宿。
姬宴雪道:“你若是不想去,那就不去了,我替你去将剑送给她也可以。”
小挚不见白芍才好呢,她正乐意如此。
谢挚失笑:“那还是别了,你们俩见面说不定得吵起来。”
她不用想都知道,她们俩一定合不来。
姬宴雪和白芍是完全不一样的性子和作风,一个骄傲强势,一个正直到有点呆,她真有点怕姬宴雪欺负白芍。
也不知道,白芍较之前成长了一些没有?还是那样不解世事么?
姬宴雪哼了一声,不屑道:“我怎会跟她吵架?我根本一句话也不想和她说。”
要不是陪小挚,她连东夷都不会来的。
谢挚笑着安抚她:“好啦,谢谢陛下愿意陪我。嗯……我记得阳凡离泽都不远,顺着涌斯江一直往东走就是……”
她当年去阳凡是坐在鹈鹕师叔的嘴巴里去的,其实并不大认识路,而且东夷水网密集,城镇风貌又较过去大有不同,因此一时之间颇有些踌躇,不知该怎么走,只得放出神识探扫一番,打算若是再不行,便下去寻人问问路。
以谢挚如今的神识,一息之间便能笼罩整个东夷,探得阳凡的位置自然也不在话下,姬宴雪见她很快便睁开眼睛,问道:“怎么样?找到地方了么?”
“……找是找到了,”谢挚犹疑地点点头,“只不过和我记忆中的差距很大。”
“我五百年前去的时候,阳凡只是一个小镇,寿山派也只是一个再小不过的宗派,算上白芍在内,总共也只有五个生灵,但是如今,却是大变样了……”
“那里现在有很多人,强者颇多,虽然比不上全盛时期的天衍宗,但在如今的五州,恐怕也算是数一数二的宗门了。”
谢挚蹙眉:“此外还有一点……有些熟悉的气息,只不过却不是寿山派的人,但到底是谁,我一时却也想不清。”
“去看看就知道了,或许是你的故人。”
“……嗯。”
怀抱着一种奇异的心情,谢挚奔往阳凡,初时速度很快,快到的时候反而慢了下来,姬宴雪明白她的心情,并不戳破,只是陪着她。
但再怎样竭力慢行,阳凡还是已至眼前。
谢挚知道,这次是再也逃不开了,而且也必定得见这一面,只是时间早晚而已。
她深吸一口气,不再犹豫,踏入了阳凡的地界。
一入阳凡,山光水色并着喧闹人声便都一齐涌到面前,俨然是一个蒸蒸日上的大城市,寿山仍然像块温润的美玉一样坐落在阳凡之南,袅袅白云便是它的衣装,犹如上妆的美人。
东夷的风光与其他四州全然不同,大荒是荒土黄沙,北海是碧草连天,中州雄浑威严,南沼怪奇诡丽,只有东夷,温婉而又含情脉脉,雨丝如雾,江波如烟。
姬宴雪感叹道:“我少年时游历五州也曾来过东夷,却不知道,在泽都附近还有这样一处风景秀丽的所在。”而且这样的地方,居然还有个讨厌的白芍。
谢挚拉住一个人,向她询问寿山派的近况,那人闻言却一脸茫然:
“什么寿山派?我从未听过。我们这的确有座寿山,但山上并无什么宗派,只有一个白落书院。”
……白落书院?这是太一神的名字……
谢挚立即联想到了红山书院——夫子一直都很敬仰太一神,每餐之前总要心中默默祭拜。
而东夷在夺运之战时便不是主要战场,又远离昆仑神山,受神族影响最小,其实对太一神很漠然。
东夷人,怎么会无缘无故给书院起这样一个名字?
谢挚的心怦怦跳起来:
这个起名的风格,难不成,这书院里有她当年在红山书院的故人么?
裂州之战中,龙族曾特意分兵攻打红山书院,留下来的弟子无一幸免,战斗到了最后一刻,尽数殉国,但也或许……或许有侥幸逃出来的人……所以她方才神识扫视时,才会觉得隐约熟悉。
没想到还有可能在东夷遇见曾经的师兄师姐,谢挚难以抑制激动的心情,勉强缓了缓才问:“不知这白落书院的院长是谁?”
妇人非常诧异地看了她一眼,好像谢挚这个问题是在问太阳从哪升起一般不可理喻。
“——白落书院的院长,当然是白芍仙尊啊,难道你不知道?”
“白芍……仙尊……”
白芍的名字和仙尊组合在一起,成为了一个堪称陌生的名号,谢挚有些恍惚地喃喃重复了一遍,心想白芍现在已是仙人了么?不,也可能已是仙王了……
“我们若想见她,要怎么做?”姬宴雪问。
妇人耸耸肩,谢挚施了神通,因此在她眼里,姬宴雪和谢挚都只是面目普通的凡人:“这个我就不知道了,我只是一个凡人,又不是修士。”
她很好心地道:“你们有事求见仙尊么?若有灾厄,仙尊说不定会出手相救。”
说起白芍仙尊,她整张脸都亮堂堂的:
“白芍仙尊是个大善人呢!我们人人都爱戴她,她比佛陀还要厉害,就是个救苦救难的活菩萨,听说她长得就像仙子一样漂亮!白落书院的弟子也很好,常常下山到处帮我们忙,哎哎,你们简直不知道……”
她絮絮叨叨地说了一气白芍的事迹,什么一招斩邪魔,什么施药救大疫,最后不无感慨地作结道:
“……总之,若是没有白芍仙尊和白落书院,就没有我们阳凡的今天!我奶奶说,几百年前,阳凡还只是一个小镇子,可是今天——您看看,阳凡比起泽都也不输阵!”
妇人很骄傲地挽着篮子走了,只留下还在原地发怔的谢挚。
看来白芍在这五百年间做了许多事,这才能在民众间有如此好的口碑……
是啊,她那样的性子,必定是要助人救难的。
直到今天,谢挚也还记得白芍当年在湖边对自己说的大愿。
她说,想要所有生灵都平等幸福。
不能救所有人,让一部分人平等幸福也很了不起了。
谢挚与姬宴雪穿过人群,来到寿山山脚之下,据说白落书院就建在山上。
这里很是静谧,没有凡人,也没有人把守,只有一条窄窄的山路蜿蜒上去,隐没在苍翠之中,台阶覆着绿苔,竟和五百年前一般无二。
居然没人看门么?还是说,随便都能进?
谢挚试探着迈上几个台阶,果然感受到了一面无形的屏障,阻挡她不能再向上,正是一个镇山阵法。
这阵法相当精妙,不过在谢挚眼里则就不大够看,她最擅长的就是符文,当然能够轻而易举地解开这阵法,但这样就不是友好地拜访,而是挑衅甚至示威了。
谢挚自然也不会这样做,她渡入一缕仙力,轻轻触动阵法,如同扣响门扉,便开始耐心地等待书院弟子来到。
果不其然,一刻不到,便有一个气喘吁吁的小童打开了屏障。
她用红绳扎着双鬟髻,雪白清嫩的一张小脸,看起来可爱极了,对谢挚与姬宴雪恭恭敬敬地行了一个礼:“不知高人驾临,师尊特命我前来接引,若是不弃,二位可愿入书院一叙?”
谢挚渡入的那一缕仙力非常精准,任何一个有眼力的人都能辨出不凡,知道来者至少也是仙人境界,并且没有恶意,而是友善的客人。
这女孩年龄至多不过七八岁,但说话却文绉绉的,一板一眼,十分老成规矩,谢挚一下子便猜中她口中说的师尊一定就是白芍,心道白芍自己傻就算了,现在收了弟子,连这样乖的一个小女孩也教得像她一样傻。
她捏了捏女孩的脸蛋,将早已取出的戒指递给她,正是五百年前在赤森林时,白芍赠给她的那一枚:
“劳你将这个交给你师尊,她见到了,自然就知道我是谁了。”
听她语气自然熟稔,似乎与自家师尊颇有交情,女童愕然抬头,谢挚恰好于此时解开神通,露出真容,便瞧见眼前这女人明艳美丽,虽着素衣,却如珍珠一般放着莹莹光彩,含笑的模样更是好看极了。
女童大脑一片空白,呆呆地去看谢挚身边人。
这一瞧更加了不得,另一人的美貌与这个女人不分上下,甚至还更加耀眼,是不同风格的美,令她想起正午时分的太阳。
只是她面上有些微微的不耐与冷淡,似乎很不高兴来这里,被那素衣女人一牵,这才神色好看了点。
“……还未请教……请教尊者的姓名?我好向师尊通传。”
短时间内被美色接连冲击,女童愈发显得呆了,磕磕巴巴地问,惹得谢挚禁不住笑出声来。
怎么回事?难道说呆气会在师徒之间遗传么?可是段追鹤明明很精明,却教出来白芍那样一个傻徒弟……
谢挚爱怜地摸摸女孩的头:“你只用告诉她,我姓谢。快去吧。”
第378章 师尊
女童脸一红,低下头应了声诺,提着衣裙匆匆离去。
姬宴雪看着她的背影消失在雨幕般的阵法里:“那是白芍的徒弟么?”
“我想应该是。”谢挚道:“以我传入的仙力,她能判断出我至少也是仙人境界;而接引一位仙人,只有派出自己的亲传弟子,才不算失礼。”
姬宴雪接过她的话:“不过她并没有亲自出迎,也就是说,一位仙人对如今的白芍来说,值得重视,但也不必太重视。”
一路上的见闻,足以让姬宴雪对白芍的修为与地位有一个大概的推断,她饶有兴致地笑道:“看来她现在混得还不错嘛。”
“让我猜猜,她应该是仙王境界?哼……倒有点意思。”值得她稍微高看一眼。
若是在真凰的涅槃池里再造过道宫,五百年还修不到仙王境,那简直不必活了。
谢挚有些担忧,提醒道:“阿宴,你待会不要太为难白芍,好么?也不要想着为我之前抱不平,她……”
姬宴雪对白芍的敌意很明显,她并不想她们二人起冲突,谁受伤她都不好受,而白芍显而易见敌不过姬宴雪,不论是修为还是性格。
“我知道。”姬宴雪打断谢挚,盯着她道:“你觉得我会为难她?一个白芍而已,还不值得我针对。”
谢挚心头一跳,知道自己这下真的惹姬宴雪生气了,抓住姬宴雪的衣袖唤:“阿宴……”
她知道,姬宴雪已经做得够好了,不论是违背自己的规矩为白芍亲自炼剑,还是耐着性子陪她来东夷见白芍,其实都不是一般人能够接受的。
姬宴雪那样骄傲的人,为了她,却仍然愿意一一应许,从来没有过怨言。
但是自己这句话,却是真正让她难受了。
姬宴雪面色冷淡,不看谢挚,自从她们二人定情之后,姬宴雪还从来没有对她这样过,谢挚心中的慌乱越来越扩大,连忙软声道歉:“对不起,我错了,我不该那么说……别生我的气,好不好?我并不是怀疑你,我只是……只是不想看你们争斗……”
“可是我们这样的关系,本来就是不可能不争斗的。”
“我不喜欢白芍,她当然也不会对我有好感。”
终究还是不忍心见她惶然,姬宴雪心中微叹口气,满心的恼怒与被羞辱感稍微冷却,一时竟有些无可奈何,心道自己到底该拿谢挚怎么办才好。
她已经为她破了太多的例,但是每次一看她,胸中便仿似花朵开放,忽然又觉得,再破无数次例又有何妨。
但是还是生气,真的很生气。
她承认,自己的确不喜欢白芍,见到她之后,大概会忍不住冷嘲热讽几句,但又何至于真的为难她什么。
她要是真的想为难白芍,有千百种法子,每一种都能让白芍痛不欲生,可是她不会那么做,她有属于自己的骄傲与品德。
小挚居然因为白芍,而对她那样说。
从有记忆起,姬宴雪便受到过数不清的误解,但她从来不解释,也不在意;归根结底,她根本不在乎那些人怎么想,可是她在意谢挚的想法。
在听到谢挚让她不要为难白芍的时候,胸中一瞬间骤然腾起的怒气与难过,让她自己也感到惊讶。
但是又做不到在谢挚拉着她衣袖道歉的时候仍然冷着脸,姬宴雪换了个方向,不去看谢挚,一看谢挚,她就忍不住要心软。
“……我还在生气,现在不想和你说话。”
坚冰裂开缝隙,看似冷硬,但分明就是软化的征兆,谢挚再了解姬宴雪不过,知道她肯这样说,便已是松口了,当即喜悦地勾住她的手,想哄慰她。
正在此时,笼罩寿山的阵法忽而整个一颤,像人心神巨震时不自觉的战栗一般,竟仿佛要崩裂。
白落书院的弟子都惊异莫名地仰起头来,注视着头顶泛起的巨大涟漪:“……这是怎么了?护山大阵不是和*院长的识海连接在一起吗,怎会如此不稳?”
“你的白芍要来了。”
姬宴雪转过身,惩戒般地捏了捏谢挚的耳垂,谢挚轻呼一声。
真想……再用力一点,弄疼她,像在兵器上留下标识一般在她身上留下印记,让她牢牢记住自己是属于谁的,之后永不敢再想别人才好。
可是又……舍不得。
姬宴雪低声道:“我还没有被哄好,待会继续,记得了么?”
谢挚捂着耳朵,眼睛却亮起来:“记得了,不会忘的。”
无形的屏障如暴雨下的湖面一般剧烈摇晃,最终像镜子一样破碎,从那被击碎处,奔出一个失魂落魄的女人来。
是白芍。
过了五百年,她仍然清丽秀美如昔,长睫浅瞳,肤如暖玉,手中捧着谢挚的戒指,仿佛什么都看不到,世间万物都乍然失去了意义,只是怔怔痴痴地盯着谢挚看。
谢挚注意到,白芍手上还戴着另外一枚——那原本是一对的。
……过去五百年,她竟一直都没有摘下么?
女童跟在白芍身后匆匆地跑过来,一叠声叫着“师尊、师尊”,无措又不解,她从未见师尊如此失态过。
方才她将戒指持给师尊,告诉师尊似有故人前来,师尊原本并不在意,闻言仍是神色淡淡。
这些年来,和师尊攀交情的人也不少,书院弟子都见惯了。
但在看清她手中戒指的时候,师尊却倏然变色。
师尊猛地站起身,打翻许多书卷也浑然未觉,拿过戒指仔细端详,如同捧着一个失而复得的至宝,眼眶慢慢红了,分明在笑,眼中却流露出怀念与悲伤。
她听到师尊口中哑声喃喃道:“这是……小挚的戒指……”
小挚?似乎是一个师尊非常在意的人……
女童忍不住看了一眼师尊的手指,自从她拜入红山书院时,师尊手上,就戴着一枚白玉戒,上面刻着芍药,一刻也没有摘下过,很多学生都曾私下猜测过这枚戒指的意义。
现在一看,这戒指和山下那女人给她的那一枚……分明就是一对的。
师尊将戒指珍而重之地握起来,好像终于平复了一点,问她道:“可知道来人姓名?”这次的态度,却是全然不同了。
大概是小挚的朋友……白芍想。
应该还很亲近,否则不会有小挚的遗物的。
戒指硬硬地硌着白芍的手,仿佛也硌着她的心。
不论是哪种情况,她都要好好招待此人才是。
“姓名并不知晓……”
女童谨慎地答:
“那个人只说,她姓谢。”
“她说,您见了这戒指,就会知道她是谁的。”
师尊的回答她没能等到,她只感受到护山阵法剧烈波动的嗡鸣。
这代表师尊心神剧颤,甚至连识海都在动摇。——但是怎么会呢?她师尊可是仙王境!
白芍脱力一般地向下滑去,女童大惊道:“师尊!您怎么了……!”
她想扶住师尊,师尊面色苍白,颤抖着手摸了摸她的头,急急道:“……她还说了什么?她容貌可有什么特征?她,她有多高?她一个人来的么?她……”
她不知道为什么一个姓氏能让师尊反应如此之大,但隐约明白此事对师尊极其重要,老老实实地一一回答道:
“别的没有说;她看起来非常美,是我见过的……最漂亮的人;个子……好像比您稍矮一些,服饰有些奇怪,不大像东夷人。身边还有一个人,那人气势逼人,叫人不敢多看,但也极美。”
“……”
“……”
她后面说的话,白芍已经完全听不清,她向后跌靠,抓住桌边,十指捏到发白,只听见自己剧烈的心跳声,好像有人在她耳边一圈圈反复地低语着什么。
直到耳鸣终于消失,她才发现,那根本是自己在呢喃。
“是她……就是她……”
一股强烈的预感抓住了白芍的心,逼迫着她飞一般地下山去,她想这人一定……!一定就是小挚了。那形容,除了小挚之外,她再想不出旁人。
白芍忘记了一切术法,甚至忘记了自己还有修为,只能想起用最原始的步力跌跌撞撞地奔跑,书院的弟子们见到她,都朝她尊敬地行礼问好,徒儿焦急地在身后叫她“师尊!”,她全看不见,也全听不见,脑海中如雾潮般翻涌起千万丝线,每一根都牵入她鼓动的心脏,一时期冀,一时恐惧,前一刻如上天堂,下一刻如在地狱,忽而想到这人倘若不是小挚,她要怎么办,但若是——若是真的……她……
护山大阵到了。
一挥之下,挡在白芍面前的阵法便碎裂开来。
世界在白芍耳中,有一瞬间的的静寂。
暮春的阳凡青翠鲜润,天空蓝得快要滴落,暑气将盛未盛,寿山脚下仍然凉爽清新,风声轻轻,碧叶蓬蓬,似有虫鸣。
在这画一般的景致中,立着一个纤瘦的女人。
阳光如薄水一般流淌在她的身上,连发丝都朦胧,让她看起来好像一个易碎的梦境。
白芍连呼吸都停止了一刹那。
这无疑是极美的风景,可是再美的景色,在景中人的衬托下,仿佛也不足为奇了,只能作为她的背景存在。
是真的。
她脑子里隆隆回荡着这三个字。
这不是梦,真的是小挚……真的是她。
五百年的时间足以积攒下太多悲楚苦痛,她有太多的话想要对谢挚说,她幻想过无数次谢挚活着的场景,但是在真正看到一个活生生的谢挚的时候,竟然说不出一句话,只是呆呆地愣在原地,久久地望着她,贪恋地看着她露出的每一个细微的表情,先是惊诧,再是……感怀与淡淡的哀伤。
“……师尊、师尊!”
徒弟追了过来,终于惊醒了呆立在原地的白芍。
对……对,她是要……是要见小挚的……
腿仿佛有千斤重,白芍艰难地拔步,一步一步,如同跋山涉水,走到谢挚面前。
临到谢挚近前时,她踉跄了一下,险些跌倒,又被谢挚扶住。
谢挚担忧地低唤了一声:“白芍,你没事吧?你看起来面色很差……”
回应她的是白芍的拥抱。
白芍从未将她抱得这样紧,谢挚几乎不能呼吸,被她的手臂箍得肋骨发疼,谢挚小声叫着“白芍……”想让她松开自己。
白芍头一次没有听她的话,反而将她抱得更紧。
她慢慢在她肩头垂首,冰凉的湿意弥漫开来。
谢挚抵住白芍的手一僵,一点点垂落下来,没有再推开她。
她忽然意识到一件事。
白芍在哭。
非常安静的、近乎悄无声息的哭泣。
只有她肩头越来越扩大的湿痕,和白芍颤抖不已的身体,才能让人察觉到,她在无声地啜泣。
姬宴雪抿紧唇,究竟也没有说话,抱臂转过身去,选择不看她们,这便是她最大的包容。
理性上,她是理解的;感性上,看到白芍如此,她也忍不住有些同情她,那种刻骨的思念与痛苦,她也未尝没有亲身体会过。
但是还是不开心。
看到别人抱着自己喜欢的人哭泣,就算再可怜,也没法叫人开心。
……算了。
看在白芍对小挚如此真心实意的份上,她就勉强容许她抱着小挚哭一会儿吧。
只许有一小会儿。
对面的女童呆呆地看着师尊,不知该怎么办,神帝对她比了个手势,示意她不要出声,那女孩茫然了一下才反应过来,双手捂住了嘴巴,规规矩矩地站好。
白芍终于慢慢松开了谢挚,她完全没注意到,谢挚并没有回拥住自己,她的整颗心都被喜悦与激动填满了。
她伸手,想要触摸谢挚的脸颊,却又仿佛畏惧,最终只是眷恋万分地虚抚了一圈她的轮廓。
“小挚,是你么?你……你还活着?我好想你,真的好想好想……”
和五百年前相比,白芍好像没有任何变化,她的眼睛仍然净澈如水洗过的琉璃,望着她的眼神仍然专注而柔软。
谢挚无法不动容,但心头转瞬浮起更大的悲哀来,点头道:“是我,白芍。是……很久没见了。”
她没有回应白芍说的想她:“说来话长,我也是初醒不久,我记得我曾答应你,要送你一把世上最好的剑,也有……一些话要对你说清,所以来东夷寻你。”
她拉过姬宴雪,介绍道:“这位是摇光大帝。”
直到谢挚提起,白芍才终于发现,原来谢挚身边还有第二个人,她方才竟完全没有看见。
白芍赧然行礼道:“寿山白芍,见过神帝陛下。陛下风姿之盛,白芍在东夷亦有耳闻,今日一见,更胜传言许多。”
“多谢您送小挚来东夷,白芍感激不尽。”白芍未做他想,认真道谢。
东夷与昆仑神山相隔太远,中间又有屏障阻挡,消息难以通达,是以姬宴雪不知道白芍如今的修为与在东夷的地位,白芍也不清楚摇光大帝曾经放出话来,表示昆仑卿乃是她的亡妻。
听她口气,好像与小挚多么亲密似的。她以为是还在过去么?早已时过境迁了!
这个白芍,还沉浸在旧梦当中,完全不清楚。
姬宴雪冷哼一声,不欲作答,但谢挚在后面悄悄捏她,还是不得不勉强点了头,道:“这本是我应做之事,白院长倒也不必道谢。”
第379章 落虎
姬宴雪语气不善,锋芒外显,白芍于世情上比年轻时长进许多,自然也能听出来神帝似乎不喜欢自己,虽不明白原因,但也不在意。
她早听说摇光大帝性子傲慢,再加上姬宴雪一路送小挚来东夷,感激还来不及,又怎会在意这些小节。
“不论怎样,还是要多谢您。”
白芍只觉得喜悦万分,如在梦里,整个人都轻飘飘的,虽在同姬宴雪说话,目光却忍不住频频凝在谢挚身上,一看她还好端端的在这里,眼里便浮出浅笑。
“对了,”定了定神,她这才想起来还有一个徒儿,将女孩唤到身边,令她对她们见礼:“这是我的徒弟,名叫兰壁,今年七岁。兰壁,快问神帝陛下好。”
“兰壁见过神帝陛下。”女童一板一眼地拱手。
“这位是……”
白芍羞涩地笑了笑,想告诉徒弟谢挚是自己死而复生、五百年未见的恋人。
按理说,兰壁大概要叫小挚师母吧?可是她和小挚尚未成婚,如此称呼,恐怕不大合适,那该叫什么才好呢?
就在白芍踌躇之时,谢挚道:“我是昆仑卿谢挚,称我卿上即可。”
白芍微怔一下,也没有多想,只当是谢挚不好意思在神帝面前挑明她们二人关系,心想自己确实是考虑不周,顺着她笑道:“正是如此。”
她当年认识谢挚时,并不知道什么昆仑卿,直到裂州之战结束,龙皇战死,昆仑卿的名声才渐渐传到东夷,五州无人不知无人不晓。
她那时候才知道谢挚的生平,以及谢挚原来曾受过中州人皇的封号。
原来小挚竟是大荒人……她还受过那么多的苦。
而等她知道一切的时候,听到的却已是昆仑卿战死的消息。
白芍望着谢挚的目光愈发温柔怜惜,满含真情。
——何其幸运,小挚还活着,她还能再牵起她的手。
从今往后,她必要好好待小挚,不让她吃一点苦才是。
白芍其实只想久久地看着谢挚,抱着她亲吻絮语,告诉她自己有多想念她,但是徒弟和神帝都在这里,山下也不是说话的地方,尽管不舍,也还是请谢挚与姬宴雪她们先上山去再谈。
一踏入阵法之中,灵气猛然一浓,山中清泉簌簌,林木茂盛,深邃幽静,除过风景尤其秀美之外,看起来与寻常山峰无异,连一丝人声也没有,更不见什么书院的踪影。
谢挚察觉到了空间中不一样的细微波动,她之前曾与白芍识海相连,因此对此格外敏感,正待询问,白芍微微一笑,掐诀低声道:
“一气境。”
伴随着她这声低念,眼前的景象倏然大变,脚下窄窄的山路化作了宽阔的大路,直通向数十丈之外一座高大的门楼之外,袅袅雾气组成“白落书院”几个大字,如同天然的匾额。
那门楼轻盈淡雅,屋檐尖翘,如欲飞的雨燕,不同与中州的古朴厚重,正是典型的东夷建筑风格。
“这是我的大道图景外显,名叫一气境。”
白芍解释道:“白落书院,便是建在其中,其原理和佛陀的菩提园颇为相似。”
——但是更凝练,也更完美。
看来白芍如今的境界,比佛陀当年还更高一些。或许她日后也有接近半神的可能?
谢挚收起猜测,问道:“书院为什么要叫这个名字?”
“其实,这并不是我想出来的。”
她们举步向前,边走边谈,白芍看了一眼姬宴雪,神帝一直冷着脸,看起来不大高兴。
白芍也想不明白为什么,她颇为不解,心想神帝大概性情便是如此,于是同谢挚说话的声音更轻了一些,不料神帝的脸色似乎更不好看了,白芍想,摇光大帝果然如传闻中一般捉摸不定。
进入门楼,即是真正踏入了白落书院,其内十分广阔,风景也很好,天青如洗,草木青碧,亭台楼阁都高低错落地悬浮在半空,学生们三两结伴,穿梭其中,间或传来一声清越长啸,是有人正在纵剑飞行。
白芍回忆道:“当年你夺门而出,我奔出去追你,可你骑着小毛驴,我追不上,第二日,便感觉到你将和我相连的识海也解开了……”
“我知道,你定然很生我的气,又怕你回来找我,于是在那里停留了数月,等你不到,我想你大概是不会回来了,恐怕现在已至南沼,我也不能如此蹉跎时日,便回到寿山重新修行。”
“不久之后,听说泽都就起了大乱,公输良药放在自己墓里的陪葬品木人,竟然是龙族提供的……”
“那些木人控制了泽都,但是好在,它们并没有其他的动作——龙族似乎对东夷不甚在意,故而裂州之战中,东夷还算安定平稳,并没有受战乱影响。”
“只是听闻,西荒和中州创巨痛深,北海更是不得已而逃往星星海,实在叫人痛心。”
白芍小心地打量着谢挚的神色,过去五百年,小挚好像比以前更加让她猜不透了。
就像这样,她明明就走在她身边,她却觉得自己仿佛离她很远,完全不知道她心里在想什么。
白芍心中忽然有点不安,拉住谢挚的手,悄声问:“小挚,你还在生我的气么?”
她眼中带着恳求,认真道:“我知道,我当年做得不对,你生气也是应该的,只要你开心,怎样罚我都可以……只是别不理我,好么?”
谢挚不意白芍会忽然拉住自己,连忙抽回手,心中微怒。
——她们不是早就分开了吗?
当年明明是白芍一字一句自己说的,她现在却还好像什么都没发生,这样同她拉拉扯扯。
她把她当什么?挥之即去呼之即来的玩物吗?
但当她凝视着白芍的时候,白芍只有满脸的愕然无措,心中的怒气又陡然无力下去。
算了……
谢挚咽下已到唇边的刻薄话,只是别过头,硬邦邦地道:“……我早就不生气了,你不要碰我。”
她这样倒叫白芍欢喜,小挚肯对她发脾气,就说明她还是对自己亲近的,弯起眉眼点头应好。
谢挚见她又有盯着自己看个不停的趋势,提醒道:“你接着说。”
“嗯,好……”
“这些事情,都是我后来才知道的。东夷与中州隔绝已久,向来对中州的消息了解得十分模糊缓慢,更遑论西荒,阳凡又只是一个小镇,连泽都有变之事,都是鹈鹕师叔外出捉鱼时听到,回来告诉我们的。”
“我那时也对外界不甚关心,只是沉浸在修行之中。”
谢挚侧脸冷淡,并没有看她,只是在沉默地听着,仿佛并不关心,白芍心中失落,只能用目光仔细描摹她的面容。
“我很想……快点变强大,好有资格,重新站在你身边。”
神帝在旁哂笑了一声。
“……然后呢?”谢挚问。
“我闭关了三年,一口气修至髓树境,这才出关。”
白芍的手颤了颤,缓缓吸了一口气,好像又回到了浑身发冷的当时。
“……然后我出关后,就听到了裂州之战结束,与昆仑卿战死的消息。”
“我那时还并不知道,昆仑卿就是你,只是听人人都用一种……叹惋敬佩的口气谈起昆仑卿。”
人们说,昆仑卿舍生取义,与龙皇同归于尽,换得了五州的安宁,还说昆仑卿是大荒人,曾被人皇以叛国的罪名镇杀在潜渊之下。
这些话隐隐约约地传入白芍的耳朵,可是完全没在她心上留下一点痕迹,她那时候全身心都投入在修行之中,对外界的一切都不管不顾,只是暗自庆幸,还好小挚去的是南沼,而不是回中州,免去了一场灾祸。
直到她听到有人无意说到昆仑卿的名字。
那人说,“……昆仑卿谢挚。”
直到五百年后的今天,白芍也还清楚地记得那一刻的感受。
她甚至还继续往前走了几步,这才慢慢停下脚,大脑渐渐陷入一片空白晕眩,好像不能理解一般,完全反应不过来,反复轻念这五个字,不明白这个传闻中的“昆仑卿”是怎样和“谢挚”组合在一起去的。
是哪个谢?哪个挚?会不会只是同音?又或者只是同名同姓而已?
白芍想要说服自己安心,可是脑海里已经浮现了谢挚的身影,她喉咙发紧,动弹不得,不安与恐惧攫住了她的心。
“不要紧,白芍,我并没有死,还好端端地在你面前。”
白芍沉浸在回忆中,面色苍白,连呼吸都在发抖,谢挚心中叹息,叫了一声她名字,令她回神。
“是……”白芍真心实意道:“小挚,你还活着,真是再好不过了,我简直像在梦里一般。”
“知道之后呢?你什么也没干?”姬宴雪漫不经心地问。
“自然不是。我……当时失魂落魄,再无心修行,去了赤森林,想要打开东夷与中州之间的屏障,前往西荒吊唁,总算也要……见小挚最后一面才好。”
说到这里,白芍又看了一眼姬宴雪,“只是……”
姬宴雪嘲讽一笑,道:“只是那屏障是凤凰神王所设,又曾被我亲手加固,佛陀全盛时期也绝打不开,更何况你。”
这确实是实话,白芍无法反驳。
倒是谢挚若有所悟:“我们穿过那屏障时发现它削弱了很多,这样说来,是因为你么?”
白芍苦涩一笑,道:“正是。”
“我苦破屏障仍然不开,干脆便住在了赤森林中,一面修行,一面尝试打破。”
“我在那里,救起了一头白虎,它旧伤未愈,又不熟悉地形,不慎落入水中,被我救起。”
她那时昏了头,心中存着一个幻想,盼望着谢挚哪天还能忽然出现在赤森林里——就像她们最初相遇那样。
故此,在她远远看见一道白影落入黑水之时,白芍想也没想地冲了过去。
谢挚一怔:“白虎……?”当年在红山书院里,她就有一位白虎师姐。
白芍点头:“是的,白虎。”
“她是从中州逃出来的。她说,她曾是红山书院的弟子,名叫秦无疾。”
“你说什么?”谢挚心神巨震——居然真的是白虎师姐!激动道:“秦师姐……是秦师姐……!她还活着……”话至最后,已然哽咽难言。
她当年初入红山书院时,夫子便是将她交给了柳真和秦无疾照顾,这位白虎师姐面冷心热,对她很是宠溺,谢挚曾经坐在她身上满书院地跑。
谢挚待在红山书院的时间并不算长,可对那里的感情很深,红山书院是一块安静祥和的求学地,她在红山书院认识了许多好朋友,还有关心她的师兄师姐,和蔼可亲又充满智慧的孟夫子……那些回忆至今仍然在谢挚的脑海熠熠生辉,时常温暖着她,
白芍早于秦无疾处得知她们认识,这些年来,秦无疾和她讲了很多谢挚当年在红山书院的趣事,什么写诗文奇差,去藏书阁夹带书籍,气得浣熊长老咬牙,活泼开朗能闹腾,还想骑着她玩,她被央求得没办法,只好勉强答应……
每次说到最后,秦无疾脸上总会露出混合着温柔怀念与痛恨阴郁的复杂神情,继而沉默不语。
她对红山书院的感情比谢挚更深许多,又曾亲眼见书院毁灭、师长同门牺牲,一生也难以走出。
“是的,她还活着,现在她是白落书院的护法长老了……”
白芍习惯性便想要为谢挚擦泪,神帝却很自然地替她做了想做的事,动作之间透露着一股旁人难以插足的亲密,那种亲密,只有经年累月的近距离相处才能培养出来。
抬起的手臂僵在半空中,白芍不知所措,只愣愣地叫了一声:“小挚……”
迟来的异样感与警惕心终于升起:好像不对劲……
神帝分明一路冷淡,但对着小挚却出乎意料地温柔,虽然一句话也没说,但谁也能看得出来;
而小挚对神帝也……很信赖,没有半点防备。
而她知道,小挚并不是会随便接受他人示好的人。
“怎么了?”姬宴雪回眸看她,满意地在白芍脸上看见黯然与失神。
“没什么……”
到此时白芍如何还能察觉不到神帝的敌意,她猜想神帝或许对小挚有意,五州一直都有流言,说摇光大帝风流不羁……
可是为什么,为什么小挚竟然会不拒绝呢?难道说……
不,不会的……她相信小挚不会那样。
白芍忽而恐慌起来——若是小挚喜欢上姬宴雪,那她该怎么办?
她深知自己比不上姬宴雪,不论是容貌还是其他,这是显而易见之事。
论修为,论地位,她的确比之从前是大大长进了,可是无论如何,也还是比不过姬宴雪;就算是巅峰时的云宗主,恐怕也不能。
姬宴雪实在是太优越了,她什么都不说,光是站在那里,就有一种强烈的威压与存在感,无法叫人忽视,如今更是让白芍心中充满了危机感。
毫无疑问,这不仅是一个令人绝望的对手,更是一个令人绝望的情敌。
“秦师姐现在哪里?我能……见她一面么?”谢挚忐忑又期冀。
面对谢挚的时候,白芍却无法说出任何责怪之语,仍然温柔:“自然可以,秦师姐也很想你。只是她现下正在外游历,我已传音请她回来了。”
白芍定了定神,在心中劝慰自己:
小挚与她分开五百年之久,她又这样好,有人爱慕她,是再理所应当不过,神帝应该是还在追求她吧?那么她并不是毫无机会……
“秦师姐身上负有书匣,三百年前,我们合开了这座白落书院,书院的大部分藏书,都是秦师姐从红山书院带来的。”
“当初为书院起名时,我本想叫落虎书院——若不是她落入水中,便也不会有这个书院,但是她想了想,说不如改叫白落书院,这样既融入了我的姓氏,也正应了太一神的名字。听她说,红山书院的九轮圣人,对太一神是很尊崇的。”
“当年在佛陀秘境中,太一神还曾指点过我由一化万、再由万入一的道理,我也很感激她,于是就取了这个名字。你……你喜欢吗,小挚?”
谢挚道:“是很有意义……太一神对我来说,也是如母如师。”
“白龟老祖、段师父、鹈鹕师叔他们都还好么?还有双涟。”
谢挚还记得那个聪灵机敏的小姑娘,她临下寿山时,她还拉着她的手依依不舍地送了又送,要她一定要和大师姐早日回来。
现在,她回来了,可是也早已物是人非了。
“他们都很好,双涟也长大了,”谈起师妹,白芍眼中也满是感慨的柔色:“她现在在书院里做老师,脾气还是那样风风火火,又颇为严格,学生们都很怕上她的课。”
白芍的住所是一处白墙黑瓦的小院落,在一处假山之后,十分简朴清静,令谢挚想起多年以前白芍在寿山所住的石洞,里面只有一张竹床与一副桌椅,今日她已是书院之长,却仍然不减当年朴素。
白芍本身就是对外物很不在意的人,谢挚一直觉得,只要给她一片能遮雨的屋檐,她也能安之所素。
“寒舍简陋,还望陛下不要嫌弃。兰壁,去煮茶。”
姬宴雪唤住兰壁:“我也什么地方都能住,并非挑剔之人。”
“不过,茶就不必了,我不进去。”
姬宴雪根本不想跟白芍同屋而处,一路上她已经忍受得足够了。
白芍这个家伙分明已经察觉到不对了吧?为什么她还能对她这样客气?难不成她以为自己还有希望?
若是她,一定早就发作了。这人真是奇怪,姬宴雪感觉自己完全想不明白她。
“让兰壁也出去玩吧。白芍,我有话和你说。”
谢挚没有回头看,已经一人率先走了进去,白芍心有预感,踌躇一下,才惴惴不安地跟着进去。
——小挚要跟她讲什么?
终于能和小挚独处了,可是看样子,好像得到的,却并不是她所期望的。
门在白芍身后合上,她一进门便想道歉:“小挚,你还在生我的气么?对不起,我不该……”
谢挚豁然转过身来,盯着白芍的面庞,慢慢露出一点冷笑,她觉得这件事真是可笑而又讽刺。
现在对她说这些,白芍不觉得太迟了吗?
白芍是真不明白还是假不明白?事到如今,她也看不懂了。
白芍为她气势所逼,下意识后退了一步,喃喃叫:“小挚……”
她忽然觉得眼前的小挚很陌生。
从前,小挚会用这种眼神看她吗?……她想不起来了。
原来她也会对自己无情又讥诮,言语如刀锋。
“白芍,你觉不觉得自己很奇怪?”
“——我们不是早就分开了么,我生不生气,跟你有什么关系?搞得我们好像还在一起似的。”
第380章 依仗
窗外朦胧的光斜射进来,打在她们二人中间,空气里仿佛有许多小虫般飞舞的尘埃。
白芍愕然道:“……我们什么时候分开了?”
到了这时候,白芍还在跟她装什么?谢挚愈恼,冷声道:“五百年前,我们离开真凰仙岛,海边的那个小镇子里,你说过的话,难道都忘了吗?”
白芍这才明白她说的是什么:“可是那并不是……并不是分开,”她惶然地解释:“我从来都没有想和你分开,小挚……我只是、只是想冷静一段时间,并不是真的……”
谢挚难以置信,细细去看白芍神情,知道这是实话——白芍从来不会说谎,对她更是如此。
她心下一片冰凉,愈发觉得荒诞。
……居然是这样吗?
如此说来,白芍从未动过想和她真正分开的念头,她却错将她的话当成了恩断义绝。
“小挚,我知道错了,怎样怪我都是理所应当,我——”
白芍还想再说,谢挚闭了闭眼,打断她道:“来不及了,白芍。”
“……什么?”
“我说,来不及了。”
她直视着她,字字清晰而平静:“我现在和姬宴雪在一起。”
“我们已经成婚了,在白象氏族,我的族人和昆仑神山都见证过的。”
白芍面色苍白,仿佛呼吸不过来,摇头道:“姬宴雪……?怎么会……”
“为什么不会?我又没有道侣,和谁在一起都有可能,也都理所应当。”
白芍垂下头,重重地喘了口气。
她茫然地消化着自己听到的一切,眼前一阵阵地回旋。
……小挚怎么会和姬宴雪在一起呢?怎么会?
在白芍心里,摇光大帝就像神坛上的人物,离她们很遥远,她已独身三千多年,跟她们完全不是一个时代的人;如果她是人族,应当是一支家族的老祖。
而小挚之前同她也不是没有谈起过摇光大帝,她那时的口吻……分明就是不喜欢的。难道她会喜欢上曾经厌恶的人吗?
小挚死而复生,本是极大的喜事,她本以为终于要苦尽甘来了,从今以后可以与她长长久久地相守相伴;
可是,小挚带给她的,却是这个消息。
白芍终于明白,为什么姬宴雪会陪谢挚前来*东夷,并说这是自己应做之事,姬宴雪对她的敌意也能解释了……
她绝没想到,有一天,自己竟会与摇光大帝成为情敌。
白芍忽然抬起头来,抓住谢挚手臂:“小挚,你告诉我,是不是姬宴雪威逼胁迫于你,我知道她向来强势,一定是她逼你的,你实则并不愿意,对不对……?”
她肢体动作急切,但眼神却近乎祈求,万分渴盼听到谢挚肯定。
白芍的眼睛含泪的时候格外好看,像清透的琉璃,令谢挚短暂地分了一刻神。
……她分明是怨她的,看白芍这样狼狈乞求,她不是应该觉得快意吗?
但她竟并没有分毫畅快,只感到一种复杂的同情与悲哀。
到底是曾经全心全意喜欢过的人,看到白芍流泪,心竟也还会惯性地隐隐作痛。
她觉得她很可怜。
但话还是要说——即便那对白芍而言很残忍。
“她没有逼我,是我自己愿意的。”谢挚道。
白芍抓住谢挚的手臂垂落了下去。
她竭力想让自己冷静,或者让自己洒脱地笑一笑,以此表示自己的宽容大度或者不在意,可是眼睛愈涩,最终只能露出一个似哭似笑的难看表情。
她没法不难过。
小挚不会喜欢这样的她吧?尤其还有姬宴雪在旁对比。
就算是星辰,在姬宴雪面前,也会黯然失色的。
尽管知道希望渺茫,白芍还是抱着最后一丝幻想,抛出了自己的问题:“所以你……现在是喜欢她,不喜欢我了吗?”
“我爱她。”谢挚答。
心中的最后一道防线也被打破,白芍的泪水终于落了下来。
她说爱……
一个郑重的、严肃的、意义重大的字眼。
白芍恍惚而苦涩地想到,小挚从来没有对她说过爱,只是说喜欢她而已。
但是对姬宴雪,她就是爱了。
白芍擦掉眼泪,勉强冷静下来,她希望自己能稍微体面一点,保留最后的一点尊严。
虽然有可能……她在小挚面前早就没有尊严可言了。
“因为她修为比我高吗?”
谢挚没想到她会这么想,“……你怎么会这样想?我从来不在意修为,白芍。”
白芍喃喃道:“你说你不在意修为,可是云清池与姬宴雪,却一个比修为更高……”
“小挚,再等我一段时间好么?我保证,我会好好修行,我会比姬宴雪更强,小挚……”她终于还是忍不住抱住谢挚,哽咽道:“再等等我,好不好?求你……”
谢挚一动不动地任由白芍抱着,眼眶慢慢也红了。她的呼吸也在颤抖。
泪眼相对,一双满是哀求,一双悲伤却又坚决。
“白芍,这话你若是在下寿山时同我说,不论刀山火海,我也跟你去;若是早五百年,我也一定许了你。但是现在,却是不能了。”
白芍含泪摇头,无声地叫了声:“不……”
谢挚将白芍的手缓缓掰开:“你明白么?太迟了。”
“我们的缘分,早在五百年前,就已经断绝了,你不要再喜欢我。”
稳了稳情绪,她将姬宴雪铸造的剑取出来,声音里带着隐约的怀念:“我曾对你说过,总有一天,要送你一把世上最好的剑。”
星焰静静地包裹着真龙的脊骨,点点辉光闪烁,花纹间铸造着神帝的巧思与心血,华美而又蕴藏暴虐的力量。
倘若挥动它,天穹也会被撕破,任何一个剑修看到这把剑,都会为之狂热。
“现在,我信守承诺,将这剑给你带来了,这也是我此行的目的所在。”
“这剑,乃是取了云清池的龙骨残剑作主体,以魔莲种子镇压外部的星火而成,寻常修士无法催动。不过我想,你可以收服它。”
谢挚将剑递给白芍:“它还没有名字,你便为它取名吧。”
她特意没有提及,这把剑是姬宴雪帮忙铸成,否则白芍绝不会收的。
白芍是剑修,自然也能一眼辨出这把剑的价值所在——甚至,或许强于摇光大帝那柄大名鼎鼎的破军剑。
但她却对那剑看也不看,仿佛它只是一块粗铁。
“我不想要剑,只想要你。”
白芍流着泪道:“我不明白……为什么,为什么人的心会改变呢?喜欢这种事,难道不是一喜欢,便永远都喜欢吗?……我喜欢你,就是这样,永远也不会变的。”
剑太简单,情太难。
她真的以为,她们可以长久相伴,只有死别,没有生离。
这世上有太多让她不明白的事了,而小挚,便是她遇到的……最让她费解的人。
她像一个惑人心魄的美丽的谜,身上笼着重重雾气,叫人猜不透,看不清,让她的心忽上忽下,忽愁忽喜,她从她身上头一次明白情爱,尝到甜蜜,也体会到铭心刻骨的痛楚,可她又无法不爱她。
即便她如此绝情地看着她,也还是如此。
“剑我带给你,便是你的了,任由你处置,不论你要不要,都可以。”她的承诺已经完成了。
谢挚捧住白芍的脸,轻轻为她擦掉泪水。
动作那样温柔,可是却与爱情毫无关系。
“白芍,你知道吗?你以后的路还很长,前途还很广,你会遇见很多人,这其中会有比我更好的姑娘……我身体受损严重,寿命也比普通仙王短暂很多,并活不长久,小世界还在不断开辟新的世界线,藉此消耗上涨的力量,可以说无时无刻都身在危险之中,或许日后有一天,我支撑不住,疯掉也有可能……”
“你不必再花无用的心思在我身上,好好维持白落书院即可。这座书院,它会为你、为东夷、为世间生灵带来很多意想不到的东西。”
教书育人,这也曾是谢挚向往的生活。
若是她现在还与白芍在一起,她们大概还会一同教导学生……
“白芍,别哭了……”
若是当年她知道,日后有一天,白芍会因为她而如此痛苦,她是无论如何也不会拉她共坠情海的……
她还记得,初见白芍之时,她心如水晶,白纸无瑕,单纯净透,对情爱一无所知,只是一个不作数的吻便以为是肌肤之亲,郑重其事地要与她成婚。
和眼前泪流满面的脆弱女人,仿佛是两个人。
谢挚强迫自己打开门,朝外快步走去,将寿山的过往都甩在身后。
“……我们,就这样吧。”
屋外亮光刺眼,恍如另外一个世界,谢挚的影子拖在地板上,很快便消失了。
白芍下意识抬手抓了一下那片阴影,没抓住,在原地怔了片刻才追出去:“……小挚,小挚!”
门外的兰壁惊愕地看着她:“师尊……”
白芍知道自己现在一定很狼狈,她脸上泪痕未干,神色恍惚,顾不上解释,匆匆问:“小挚呢?你见到她了吗?我是说,昆仑卿——”
“让小挚静静吧,她现在不会想见你。”
神帝的声音突兀地响了起来,白芍这才发现,姬宴雪没有走,正漫不经心地打量着她院子里的布置,不知道看到了什么,还摇了摇头,显而易见地看不上。
白芍攥紧拳头,怒气与羞辱感陡然冲上了心。
——摇光大帝还留在这里干什么?来看她的笑话吗?还是表达她得胜的骄傲与嘲讽?
这样的人,到底能对小挚有几分真心?
姬宴雪走了过来,她眼里并没有白芍所猜测的冷嘲,反而神色很平淡。
——准确地来说,是没有什么情绪,如同没有看见她,或者漠然地看着一只可怜的雀鸟。
她根本不把白芍放在眼里。
“小挚之前与你交融过识海吧?”
早在五百年前,谢挚便单方面解除了与白芍相连的识海,但白芍却还一直保留着,因而她识海里还残留着不少谢挚的神识痕迹,如同拔出植物,根须还深埋在土地里。
神帝的语气不容置疑,像是命令:“留下的痕迹,你要抹掉。”
高高在上,盛气凌人。
白芍咬牙:“……若我不答应呢?”
姬宴雪扬了扬眉,仿佛诧异白芍竟敢违背自己的意志似的,冷冷地笑了。
“你有什么资格同我这样说话,白芍?认清你的位置。”
“凭修为,凭学识,凭地位,还是凭你之前生生将小挚从你身边推开?”
“没有人会喜欢妻子跟别人不清不楚,何况你根本配不上小挚。告诉你,若不是来时小挚要我不要为难你,你早已被我揍得趴在地上了。”
“你和她缘分已尽,不要再多纠缠。”
“我和小挚怎样,是我们的事,跟你有何关系?”
“我们认识得比你早不知多少年,你只不过是趁人之危罢了——你敢说你和小挚在一起是因为真心,还是更多出于觊觎她的容貌?姬宴雪,你有没有要挟过小挚?你知不知道,自己大她多少岁?”
白芍不再称呼姬宴雪为“陛下”,言语之间头一次显露出锋芒。
她盯着她的眼睛:“神帝陛下,我承认你比我强,可我也没有弱到你能杀了我。别忘了,我也是仙王。”
姬宴雪冷笑:“哦?你怎么知道我不能?”
“陛下大可一试。”白芍低喝:“一气境!”
气机在她们二人中间豁然爆发,沉闷地嗡鸣,空气如暴雨中的海面一样剧颤不已,激荡开一圈圈波纹,白芍精准地控制着力量,大道图景只笼罩了她和姬宴雪,隔绝出了一个单独的空间。
符文耀眼,白芍挥出拳去,却被姬宴雪轻而易举地立掌挡住。
神帝腕间泛着星光,她有点惊讶,好整以暇地笑道:“哼……还算有点脾气,值得我稍微高看一眼,我还以为,你是个泥人呢。”
“我从来没有要挟过小挚,我也从不会以势逼人,小挚喜欢一个人的状态,你应该曾经也是见过的吧?你认不出来吗?不要再自欺欺人了,白芍。还是说继续幻想小挚是被迫委身于我,能给你带来一种可笑的安慰?那样的话,你还真是叫我看不起啊。”
姬宴雪打击敌人向来毫不手软,讲究一击毙命,对待情敌也是如此,这一路上,她已经忍耐得够多了。
“至于年龄,我承认我比小挚大很多,但是对神族来说,我还正值盛年。更何况,她宁可选三千岁的我,也不愿选五百岁的你,不是本身就说明我比你好很多吗?该难受的是你,不是我。”
“——对了,真要论早晚,我其实比你认识小挚更早。”
“她十六岁的时候我就见过她了,在昆仑山上。”
姬宴雪眼里带了些怀念的柔色:“她那时候还只是个小孩子,单纯又可爱……你一定没见过那样的她吧?”
她挑挑眉,十足的挑衅:“很可惜,你想见也见不到了。”
“你拿什么和我比,白芍?”
顷刻之间她们已交锋无数次,白芍已经动用了五成的力量,而姬宴雪依然轻松自若,没有丝毫吃力之色——她甚至还没有打开大道图景。
直到现在,白芍才彻底明白姬宴雪到底有强大,自己与她之间的差距又何其之深,五州守护神的名号,不是凭空而来。
她本以为,自己升至仙王境之后,至少也可以与姬宴雪过上几招,可是现在的她,竟仍然没有与她战斗的资格。
气血阵阵翻涌,白芍被姬宴雪的话刺得遍体发痛,险些呕出血来。
她眼睛酸涩,心知姬宴雪说的不假,可又绝不能在情敌面前流泪:“你……!”
这下,她连最后可以依仗的东西也没有了。
她连认识小挚的早晚,也比不过姬宴雪。她本以为,唯独这个,唯独这个,姬宴雪无论如何也敌不过她……
白芍不得不承认一件事实,小挚就是……不喜欢她了。
谢挚等姬宴雪半天不来,折返回来,看到的便是她们二人在院间斗法,惊道:“你们俩在做什么?快停下!阿宴,你答应过我的……”
姬宴雪应声而止,摊手无辜道:“我可没有打她,是她先动手的。”这下小挚也怪不了她了。
重压陡然卸下,白芍气结于心,方才强压在喉间的血终于吐了出来。
“师尊!”兰壁惊叫,赶忙上前搀扶。
白芍捂住胸口,摆了摆手,让徒儿不要担心。
她苦笑着点头:“……的确是我先动手的。”
“对不起,小挚,我不该……不该向你的妻子动手。是我……一时冲动。”【你现在阅读的是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