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11章 试解
说完最后如警告一般的宣言,凤凰神王的神识便缓缓消散不见,只留下还在独自沉思的谢挚立在原地。
神王的话她听得很明白,如果不能解开真凰的谜题,那么她便会困死在这神话屋中,永远也走不出去……
而她被封禁了修为,现在的实力只与凡人相当,甚至还不知道这题目到底是什么。
如神王所说,这是一道只与智力相关的考验。
唯一掌握的信息,便只有……四条似是而非的模糊提示。
太难了。
这简直如同考试只给学生发一张白纸,上面空空如也,而她不仅要答题,甚至还要率先推理出题目,之后才能作答。
最令谢挚哭笑不得的是,她能感觉到,凤凰神王,也即神话屋的创造者,对进入者并没有什么恶意坏心——
换而言之,神王根本没觉得自己的设置有什么问题,抑或有什么困难之处,对她的智力来说,想必这一定只是一个再简单不过的益智游戏而已。
但对谢挚而言,真凰的神话屋,却堪称可能会在此葬送余生的凶险之地。
说不定,这会是她长这么大以来,遇到的最难通过的关卡……
谢挚反复回忆方才与神王的问答,思索着她的每一个字眼、每一个神情乃至语气,试图从中找出来什么有用的信息。
“……解开谜题之后,我便能分开三个神话,让它们恢复自己原本应有的样子,修复神话屋了吗?”
这是她当时提出的问题。
“神话并没有什么原本应有的样子,它们本来就是很混乱的。”
而神王如此回答。
并且女人答得颇不情愿,犹豫了一下,才终于讲出这句话。
谢挚推测,这句回答应该相当重要,以至于让凤凰神王不甚愿意说出来——她认为,如果再讲下去,自己的题目就毫无难度了。
而细究神王的这句回答,再联系谢挚的提问,其中隐含的意思也不难推出——
神话没有原本应有的样子,不必强行分开,让它们顺其自然便好。
——是这个意思吗?
可是如果任由混乱的神话们争斗下去,什么也不做,难道就是最终答案吗?谢挚不相信真凰的谜题会这么简单。
但为了保险起见,谢挚还是决定先尝试一下。
“回到之前,神王出现前的场景。”她谨慎地轻声命令。
在凤凰神王离开时,她给予了谢挚一缕对神话屋的控制权。
随着谢挚话音落下,面前的景象便一阵扭曲,回到了精卫、夸父、后羿互相争斗的场面。
来了。
谢挚聚精会神地开始观看。她记得神王让她“留心细节”。
“精卫!精卫!”
精卫鸟仿佛发了狂,虽然它在这三个生灵之中明显最小也最弱,但却最舍生忘死,对夸父发起了疯狂的攻击,不断抓挠夸父的皮肤,试图啄瞎他的眼睛。
这对夸父来说当然并无大碍,连蚊虫叮咬也比不上,甚至在他坚如磐石的身体上留不下丝毫痕迹,但精卫鸟的凄厉鸣叫颇能乱人心神,又频频在他眼前乱晃,让夸父不禁心烦意乱,一时之间竟也步伐有些踉跄。
后羿趁此机会,连连射出手中神箭,他的神箭乃是至宝,非凡物所能比,在夸父的躯体上也能留下伤口。
“哧——”
数支神箭闪耀着炽烈光芒,射中了夸父的小腿,在巨人之躯上渺小如若细针,虽然只刺破了一层表皮,可是仍旧极为疼痛。
“你们是同伙,一同害我!”
夸父发出了怒吼,他以为精卫是后羿的帮凶。
他原本对这精卫鸟心存怜悯,不愿轻易伤它,因此才一直忍让,但此刻,后羿的箭矢真的惹怒了他!
精卫鸟又悍不畏死地朝夸父正面俯冲而去,夸父这次却不再留情,直接挥动手臂,一掌便将精卫打飞了出去。
谢挚眉梢一动,下意识便想上前去救它,念及这不是真实,只是一个神话,何况自己还有任务在身,又克制自己安静下来。
在被打得倒飞出去的同时,精卫也无力再维持鸟身,恢复了人族女孩的外貌,狼狈滚落在地,自口中涌出大股鲜血,无力地喘息。
她被这一击打断了数根肋骨,内脏受损许多*,濒临在死亡的边缘。
“真讨厌……”
绿发像海藻一样在女孩身下散开,她脸颊上沾染着鲜血,神色却看不出愤恨,反而有些释然。
“死了之后,居然还要再死一次……”
“东海没能被我填平,反倒被一个巨人一口喝干了……但是……我也努力与他做了抗争,应当也算一样的吧?”
精卫满足地笑了笑,闭上眼睛,不再说话,只有胸口还在轻微地起伏;过了一会儿,这轻微的起伏也停止了。
她死了。
谢挚垂下眼,操纵着神话屋,给女孩的尸体上轻轻盖上一片宽大的树叶。
精卫已死,但夸父与后羿的战斗还在继续。
没了精卫鸟打扰,夸父顿时轻松了许多,能够集中注意力,只对付后羿一个人。
他与后羿之间的体型差距太大,占据着绝对优势,后羿的神箭固然强横,却对他不能造成实质性伤害,夸父只消随意挥下几掌,后羿就不得不狼狈地四处躲避,有好几次差点被巨人如蚂蚁一般直接踩死。
“哈……!”
后羿又一次险之又险地在巨人的脚掌下勉强滚开,夸父还没受什么伤,可他自己的体力,却已经先一步要被耗尽了。
若是再熬片刻,愈发疲倦,后羿不确定,下一次巨人的脚掌踏下时,自己还是不是能够逃出生天。
最可怕的是——他摸了摸腰间的箭囊,咬紧牙关,汗珠自他额上大滴滚下。
他的箭也快被射光了!
这身躯无边的巨人,简直就是无敌!
人族要打败夸父,真如蚂蚁试图杀死大象一般困难!
“轰——”
夸父再一次踏下脚来,飞溅起无数土石。
这些土石比刀刃还锋利,割破了后羿的面颊与身体,他心一横,不再躲避,反而如灵猴一般攀上了巨人的脚踝,飞速向上攀爬,仿若在登一座真正的大山。
夸父没料到他竟敢爬上自己的身体,大惊又大怒,躬身弯腰,意欲将后羿抓取,或者直接碾碎在指腹之下。
但后羿体型太小,又太过灵巧,巨人的皮肤根本感觉不到他到底在哪;即便能察觉到,也很难一把抓住!
“我在这里,大个头!”
后羿的声音忽然在夸父的胸口处响了起来。
他将箭囊中装着的金乌尸体朝夸父当面扔去,取出最后一支箭矢,搭在弦上。
“你要太阳,那就给你!”
箭矢射穿了金乌尸体,那死去的太阳在夸父眼前轰然爆炸,极昼淹没了这片天地。
——他想与夸父同归于尽!
谢挚也没料到后羿竟然如此决绝,连忙用手挡住眼睛,免得被这极亮刺到眼盲。
许久过后,她才终于感觉光亮褪去,周围恢复了静寂与黑暗,犹豫着缓缓移开了手掌。
……映入眼帘的是倒伏在地的夸父,他的身体已经丧失了生机,好像一座山岭崩塌。
至于后羿,则是尸骨无存,在太阳的爆炸中直接被冲击得粉身碎骨了。
三败俱伤。
在这场神话的争斗中,没有人胜利,没有人活下来。
这就是“顺其自然”,不插手不干预,最终会产生的结局么?
谢挚又在原地耐心地等待了半个时辰,神话屋并没有打开,凤凰神王的神识也没有出现。
她将神话屋的时间调到了未来一千年,看到先前夸父死去的地方已经化为了一座真正的大山,山上遍披着柔粉桃雾,在初春的细雨中格外朦胧。
而在夸父化身的大山脚下,立着一座小小的庙宇,虽然比起后世的祠堂之类显得太过简陋,但仍然不难看出建造者的用心。
小庙中供奉着一把古朴的长弓,庙外的石碑已生苍翠青苔,铭刻着后羿的功绩:
“……初,大旱,羿射十日,与巨人争,相持久不胜,与之共死。”
这是后来的人族,为纪念射日的英雄后羿,而建造的庙宇。
至于那精卫欲填的东海,此时已经变为了一片大湖。
转眼千年,沧海桑田。
干涸的海洋成了湖沼,而当年的巨人化为了大山。
谢挚收回目光,心中轻叹。
至今神话屋还没有丝毫反应动静,这就说明,这条路行不通。
什么也不做,任由夸父等人争斗至死,是错误的选择。
但神王却又说,“神话并没有什么原本应有的样子”……这到底是什么意思?
不必刻意将神话分开,但也不能……什么都不做,而要适时地做一些调整,使之能够合情合理地运转。
这是谢挚的第二次尝试。
“倒回去。回到……”
她斟酌着说:“回到十日作乱,后羿还没有射日的时候。”她要试着验证自己的想法。
夸父喝干了精卫欲填的海水,而后羿射下了夸父欲逐的太阳,所以追其源流,要先解决后羿的问题,再谈其他。
不远处的大山消失不见,神话屋回到了一千年前,后羿和夸父都还没死去的时候,夸父还没喝干东海的海水,而十轮太阳还在天穹上燃烧似火。
谢挚坚定地向前迈出一步,走入前方的平原。
这次,她要参与到神话之中,去改写神话的结局与进程。
第212章 进入
谢挚踏进神话。
刚一进入其中,“轰”的一声,一股热浪便扑面而来。
脚下的土地片片开裂,寸草不生,空气里悬浮的尘土扭曲滚动,天地仿似蒸炉,要烤干立在其中的一切生灵,而头顶的天穹耀眼刺目,仿佛有无尽天火正在滚滚燃烧,根本不能抬头去看。
按现在的时间线,天上正悬着十个太阳,别说直视,恐怕肉眼刚一触及,便会直接变成瞎子的……
周围亮得晃眼,谢挚不适应地蹙起了眉,抬起衣袖,挡在脸上。
好热。
刚勉强走出几步,谢挚的头发便已经被汗水湿透,她感到每过去一息,自己体内的水分都在飞速流失。
……北海极寒,她好像已经很久没有流过汗了。
抹掉滚至下巴的汗水,谢挚有些恍惚地想。
她看了一眼自己裸露在外的手背,被晒红了一大片,火辣辣的疼。
这是晒伤,而且不轻。
被神王封禁修为之后,谢挚便与凡人无异,甚至身体还比普通人更加孱弱,甚至才进入神话一刻,便已经感到不适。
她低估了十日凌空的威力。
早在谢挚少年时,她在金乌梦中便已见过一遭十日同出的奇景,虽然过程艰险,但最终还是打败了敌人,解除了异象。
那十日凌空虽然可怖,一瞬间便点燃了大地,如同烈焰地狱降临人世,但毕竟是谢挚的手下败将。
因此她下意识便以为,任凭神话里的十日凌空再怎样可怕,但想必,就算其威力再强,应该也与金乌梦中相差不远。
其实,先前金乌梦中的太阳只是粗劣的复制品,再加上那持有昊天塔的女人修为低微,并不能发挥其真正神威百一,本就先天不足,与金乌化日,这十只躯体裹着天火的神鸟更是天差地远,丝毫不能相比。
而且金乌梦乃是金乌神的一方小世界残余——金乌神甚至还不是一位真正的神祇,而是在成神途中遗憾陨落;严格来说,只能称她为半神。
而神话屋却是出自真正的上古神王之手,其创造者更是一位货真价实的神圣种族——
神话屋比金乌梦要完美精妙得多,在神话屋中显现的景象,远比金乌梦更加接近真实。
也更危险。
谢挚割下一截衣袖挡住面容,勉强举目四处张望,想找寻到一处阴凉地暂时躲避片刻,等十轮太阳落下,入夜之后再活动,想必那时将会凉快一些。
但是却一无所获。
周围似乎是一片平原,平坦开阔,不见一棵树木,也没有生灵活动的痕迹,并无地方能让谢挚躲避歇息。
“……找一个,”直到说话时,谢挚才发觉,自己的嗓子涩得厉害。
她已经有了中暑的症状,浑身疲倦无力,而且头痛欲裂。
谢挚艰难地吞咽了一下,试图稍微润润喉咙,才终于发出声音:“有人的地方。”
现在她所在之地,离人族聚居地太远了;即便目的地近在眼前,以她如今这副身体,也根本走不过去,恐怕半路就会中暑昏迷,径直倒在地上。
面前的场景应声变幻,谢挚慢慢弯下腰,她已经没力气再站直身体了。
汗水砸在干渴的土地上,立刻便渗入其中,被急切地吞噬,地面完全看不出湿润的痕迹。
“……天呐!”
谢挚听到有人惊呼。
一阵脚步声嘈杂响起,人声由远及近。
“快看!那里有一个人!……”
“她看起来马上要晕过去了!别再看了,快来救人!”不知是谁简短地命令。
有人来了……
这个认知涌进谢挚业已模糊的脑海里,她心中绷紧的弦缓缓放松,终于再也支撑不住,栽倒在地,软软地晕了过去。
在意识彻底沉入混沌的最后一刻,她忽然想起了一个非常重要的问题,之前居然没有来得及问凤凰神王。
——在神话屋中死掉的话,她真的会死吗?
谢挚在心里苦笑,其实她已经猜到答案了。
按照那位神王一丝不苟的性格,很有可能。
意识浮沉,迷乱纷杂。
这一晕过去,倒仿似做了一场过于漫长的梦,再醒来时谢挚几乎有些恍惚,不知今夕何夕,自己此时又身在何处,是在无忧无虑的大荒,还是在北海的草原之上,亦或是在书声琅琅的红山书院,或者宗主的怀中。
“……喂,快醒醒呀。”
“你再不醒的话,我就要去取……草了。”
模糊的人声。
谢挚试图去听清,却如同隔着一层波纹荡漾的水镜,总是朦朦胧胧。
她竭力推开水镜,却见一个窈窕清美的背影正在独自静立,一身白衣,风姿出尘。
谢挚一怔,停住脚步。
……是宗主?
还在梦里。
谢挚立刻意识到了这一点。
她并没有醒。
女人正在抬首凝望面前一尊精致华美的金龙雕像,似是听到身后有人,淡淡转身回视。
……不。
她不是宗主。
谢挚的心脏一下子缩紧,面色变得苍白,下意识后退了一步。
她看到她金色的瞳仁,略有些尖竖,带着真龙的威严。
龙族黑发金瞳,他们的金眸色彩辉耀,如同红日初盛,染在白云边的璀璨金芒。
而且眉心处,也没有宗主标志性的一点朱砂。
她给她的感觉,和宗主完全不同。
奇怪,明明是一样的白衣胜雪,一样的身段面容,却偏能穿出不一样的风采。
不论何时何地,也不论宗主心里到底怎样想,至少在谢挚面前,宗主总是耐心克制的,与少女从容调情,温柔神色不改。
而眼前的女人却不同,她更加接近于人们想象中的神圣种族,散发着一股难言的贵气,晲过来的眼神冷而沉静,锋锐如刃。
这不仅是一位君王的眼神,也是一位将领的眼神。
龙皇。
在她手中,一定曾有无数生灵殒命。
“金龙姐姐……”
谢挚喃喃地叫了一声,紧接着又清醒过来,眸中的脆弱迷惘之色消散殆尽。
她闭了闭眼,再睁开眼时,已经重新变得冷静坚定:“不对,你不是金龙姐姐……”
真正的金龙姐姐,或早在她当年决心将自己分为两人时,或许便已经不存在了。
“……姑母说我太重情心软,还总念着你,不能完成龙族复兴的大业。”
“所以,我想了一个法子……但那样做之后,我还是不是原来的我,我便不知道了。”
通过当年水晶宫里留下的一道传音,以及龙族著名的秘法第二法身,谢挚早已在身处北海的这几年间,将往事和真相推测出了七八成。
如今活在世上的,只有宗主,和——
“紫帝。”
“你是紫帝。”
谢挚用的是陈述语气。
青皇紫帝,青皇,应该指的是宗主云清池。
清池,也即是青池,正应了青皇中的青字。
而紫帝,自然则就是眼前人。
如她所料不错,金龙姐姐当年,应该正是用了龙族的禁忌之法,抽出自己的血肉骨骼,硬生生再造了一具第二法身,并将情感也一并注入其中,留在五州继续等待谢挚;
而第一法身则带领剩余的龙族前往了星星海,一面休养生息,壮大自身,一面伺机复仇,打回五州。
这安排原本很是妥当,既不误情,也不误事,只是却出了差池。
创造的第二法身在漫长的岁月中,竟然渐渐诞生了自己的意识。
谢挚也不知道宗主为什么一定要她胸中的涅槃种,但她敏锐地猜到,这应该与紫帝有关。
往事繁乱,千头万绪,在北海无数个难眠的深夜,谢挚都在反复地回忆自己的过往,试图从中理出一条路,拼凑出真相。
只是她掌握的消息太少,至今谢挚心中虽有隐约论断,但大多也只是猜测而已,并不能切实证明。
宗主瞒她的太多了。
而这正是谢挚潜意识深处,自己所造的梦境。
她日夜思索青皇紫帝其人,竟然让她出现在了梦里。
知道女人并不是真实,只是自己想象出来的人物之后,谢挚便镇定了许多。
“……你到底想要什么呢?”
与其说谢挚在问她,倒更像是在问自己。
屠灭神族,报夺运神战之仇?
星星海不能满足龙族如今扩张征服的欲望,占领星星海仍觉不够,还要占领五州?
她举步向前走去,直到接近紫帝身前方止。
仰头去看那清冷美丽的白衣女人,谢挚不禁有些失神。
……太像了。
实在是太像了。
紫帝和宗主,除了气质之外,外貌完全就是一模一样。
红唇柔软,脖颈如玉,连下巴的弧度也优美好看。
这唇,之前在中州时,曾许多次印在谢挚的额上,在那绚烂盛大的上元灯节,万千灯盏一齐缓缓升起之时,也曾隔着一层薄薄的面纱吻在谢挚的唇上,她至今仍然清楚地记得它的温度和触感。
谢挚掐紧掌心,迫使自己回神清醒。
……她不是宗主,不是那个她曾全身心依恋爱慕、最终又伤她至深的阿清,甚至也不是真人,只是她所做的一个繁乱梦境。
凝望着那双晦暗不明的云金龙瞳,谢挚再次上前了一步。
这次,她们之间的距离已经缩短到呼吸相闻了。
谢挚犹豫了良久,肩膀微松,屏住呼吸,慢慢将头抵在女人肩上。
在北海这几年,她很累。
肩上始终担着重任,心里也压着事,短短的几年,谢挚成长了太多太多。
既然是梦,那么是否稍微流露出一丝软弱,也可以得到宽容?
不敢完全投入女人怀中,谢挚只敢轻轻靠在她的肩上,以便自己随时退后逃离。
“阿清……”
她梦呓一般低唤:“你爱过我吗?”
这问题曾时时盘旋在谢挚心中,折磨得她迷茫又痛苦。
幻想出的紫帝却忽而有了动作。
她握住谢挚的腰,不容拒绝地按向自己,谢挚没料到她会忽然有此举动,“呃”了一声,便已被她箍紧在怀中。
女人垂首在她耳畔,谢挚感受到她的唇瓣蹭过自己的耳廓,像一个不经意之间的吻,一下子便浑身僵硬。
一如七年前在“海的精魂”,那年少的金龙好奇地凑近陌生的人族少女。
那是她们第一次见面。
“你该记住我的名字,”女人道:“不是什么阿清,而是……”
“而是……?”
谢挚受蛊惑般重复,她太想知道金龙姐姐的姓名了。
鼻尖突然涌来一股极辛凉的气息,谢挚一顿,捂着胸口咳嗽起身,连眼泪都咳了出来。
“啊!她醒了!”
映入眼帘的是一张清秀的少女面庞,穿着粗糙简单的兽皮衣物,一手拿着一株黄绿草植,站在她面前,满脸雀跃惊喜。
梦醒了。
她正躺在一张……谢挚摸了摸身下——黑黢黢的草席上。
周围的光线很暗,一时并看不太清陈设,只觉屋顶颇为低矮。
谢挚注意到,自己在梦里最后闻到的那股辛凉气味,便正是从这少女手里捏的草枝中传出来的。
这应当是一株清凉醒神的草药。
是她唤醒的她?
对,之前就有模模糊糊听到,有人要去取什么草……
“……”
谢挚张了张口,想问她这是哪里,却没能发出声音。
再尝试了一下,还是没声音。
“……?”
正当她困惑地抚摸自己喉咙,疑心自己忽然变成了哑巴时,那少女的眼却很尖,立刻发觉谢挚说不出话来,风一样地冲出去,再小心翼翼地捧过来了一个陶罐,神情好似正在捧着一顶价值连城的金冠。
她将陶罐凑到谢挚唇边,友好地一笑:
“这是水,我们部落珍藏下来的,请喝吧。你太久没喝水,有些失声。”
尽管嗓子灼痛涩哑,正亟需清水的滋润,但谢挚并没有立刻接过水喝,只是沉默地看了少女一眼。
……她的嘴唇也很干,开裂起皮,不知多久没有沾过水了。
但看她的架势,恐怕谢挚不喝,她是不会将陶罐收回去的。
谢挚心里叹一口气,并未推拒,接过水罐,罐沿在唇上一沾,濡湿嘴唇之后,便将陶罐递给少女,示意自己已经喝完了。
少女单纯,即便谢挚装作喝水的时候她便在旁眼巴巴地看着,也没有察觉她动了手脚,高高兴兴地接过水罐,对谢挚打包票道:“好了!这下喝了水,你一会就能说话了!你嗓子还干不干?”
谢挚摇摇头,表示自己好多了。
心悸的感觉犹未消散,她还有些沉浸在方才那个梦里走不出来。
真遗憾。
七年前,她就没能知道金龙姐姐叫什么;七年后,明明只差一线,还是在最后关头被外力打断,仍旧是不能得知。
或许,终究还是她们有缘无分吧。
第213章 负责
闭目静待了一会,谢挚清了清嗓子,终于能够发出来一点微弱的声音了。
只是喉咙还是干涩灼痛,像含了一块粗糙的炭。
毕竟那少女捧给她的水,她其实并没有饮下去。
谢挚四下里望了一圈:“这是哪里?”
她支着身子想站起来,只是刚站直身体,头便撞上了天花板。
她似乎正处于一个低矮昏暗的地穴之中。
谢挚猜测,这是因为十日齐出,外界过于炎热,且又光线太亮,人族不得法,这才不得不将住所建在了地下,借此稍微觅得一丝清凉。
她猜得不错,少女果然应道:“我们现在正在地底下!外面实在是太热啦……”
少女模样看起来十四五岁,只是个子却发育得远远比不上她的年龄,这大概是因为常年穴居地下,营养不良和光照不足的影响。
下巴有些尖,瞳仁却又黑又大,在昏暗的地穴里亮闪闪的,谢挚觉得她真像只瘦弱灵巧的猫儿,心中已生几分爱怜。
她显然是个活泼话多的性子,不停询问谢挚道:“你是从哪里来的哇?哪个部落的人?南方,还是东方?你的衣服我从来没见过!那是什么做的呀?不是兽皮,又很致密,我摸了摸,又薄又轻便……”
“我们发现你的时候,你中了暑,在外面晕过去了,那可正是白天!太阳还没落下!连我们最勇敢的族人,都绝不敢那时候上到地面上去的……你部落的长辈没教过你,只有晚上才能出门吗?”
“还好我哥哥发现了你,要不然,你就危险啦。”她认真地说。
说起兄长时,少女的眼睛格外明亮,显然对她哥哥十分崇拜。
“多谢你们救我,是我太莽撞了。”
谢挚朝她点头微笑,简短地道谢。
她现在嗓子还是不舒服,不大想说话。
之前被晒伤的手背上凉丝丝的,谢挚抬起手臂看了一眼,发现上面仔细地敷着草药,要不然,她此刻一定会更不适。
见她道谢,少女却一下子红了脸,低下头不说话了。
……黄天在上,这个被救回来的女人,真是她长这么大以来,见过最好看的人。
原本昏迷不醒的时候,躺在那里便像是一幅绮丽画卷,即便尚未展开,但已经足够动人心魄;没想到她醒来之后,才是真正的漂亮之至。
她一睁开眼,好像连这幽暗的地穴也随之亮了一下。
“你、你先在这等等,我去找我哥哥来!”
慌乱地丢下这句话,少女便落荒而逃,连谢挚叫她也没听见。
“哎……”
谢挚无奈地笑了笑,她还不知道她的名字呢。
这孩子真有点像以前的她,只是她少年时,还比她还更热情大胆一些,见到合眼缘的姐姐,哪怕羞涩,也敢径直表达自己的喜欢。
少女离开之后,地穴里便只剩下了谢挚一个人,她感应了一下身体,一丝修为也无,连小鼎也无法催动,对她的呼唤置若罔闻。
凤凰神王真是……
谢挚坐在草席上,有些哭笑不得。
这是怕她作弊吗?
她把她所有的退路都封死了,连一点外物都没给她留。
现在已经证实,放任不管这条路走不通,谢挚便亲身进入了神话之中,开始新的尝试。
只是没想到,她低估了十日齐出的威力,又高估了自己如今的体质,第一步就遇到了困难,在烈日下只待了一刻钟不到,便中暑晕倒了。
所幸在失去意识之前,谢挚令神话屋将自己送到了人族的聚居地,被一支人族部落救起,这才保住了性命。
等那少女带着她哥哥回来之后,便向他打听打听,知不知道后羿在哪好了……谢挚在心里思索。
她要做的事情还有很多,不能留在这里修养。
“……快来快来!跟我来!你昨天救的姐姐醒过来啦!”少女的声音遥遥地传了过来。
她将兄长一路引进来,推到谢挚面前,欢快介绍道:“这就是我哥哥!”
头一抬,谢挚也愣住了。
这是一个非常英俊的青年,肩膀宽阔,背负长弓,神采焕发,穿着兽皮缝制的衣服,像一匹健壮英武的马驹。
但这并不是谢挚怔神的原因,而是,他——
“你好,我叫羿,是有穷氏人。”
青年朝谢挚腼腆地笑了笑。
他还从没见过这样漂亮的女子,面上看起来镇定开朗,其实心中颇为紧张。
后羿。
他是后羿。
青年尚且青涩的面容与那个弯弓射日的人影渐渐重合在一起,谢挚不禁恍然。
她不露痕迹地盯了一眼他身后背着的弓箭,样式和材质都很普通,和那射日的神箭完全不是一把。
……来得有点早了。
神话屋将时间倒退到了过去,后羿还没得到他日后赖以成名的神箭——不,现在他甚至也还不是后羿,只是“羿”而已。
后是首领在名字前加的头衔,比方说,倘若谢挚是一支部族的首领,她的族人,便会尊敬地称她为“后挚”。
又如帝朝阳,她也不是姓帝,只是名字叫朝阳而已,帝是她的尊号。
“谢挚,”羿和少女还在看着她,等待她介绍自己,谢挚敛去诸多思绪,温和道:“我叫谢挚。感谢的谢,诚挚的挚。”
羿又等了一会,见她不再说话,疑问道:“……你没有氏吗?”
氏?
对了,在神话里的这时候,姓和氏还是分开的……谢挚略作思量,答道:“白象氏。我是白象氏人。”
白象氏?这是个什么氏?连见多识广的羿,也从没听过。
但转念一想,世界广大,有自己所不知道的部落,也属正常,羿笑着将身后的少女拉出来:“这是我的妹妹,名叫辛。别看她虽然年少,但很精通草药,你晕过去的时候,就是辛一直在照顾你。”
“我来的路上,她还一直在夸你漂亮呢……啊!”
说到一半,羿痛呼了一声,疼得呲牙咧嘴。
辛红着脸,收回踩在哥哥脚尖的脚,不敢看谢挚:“我……我并没有那样说……”
谢挚见她兄妹二人亲密,目光柔软了下去,也不由得浅浅微笑。
羿辛兄妹现在也不过十几岁,谢挚自己的年岁虽然也并不算长,但她经历过的事情太多,心境远比同龄人成熟,看着他们时,更多像长辈看待孩童。
羿和辛,让她想起了她和阿英。
当年在白象氏族,她最擅长的便是闯祸和恃宠而骄,阿英便也是这样惯着她的,常常在族长面前默默回护于她。
现在算来,她也不知多久没见阿英了。
之前谢挚在天衍宗去寻大荒的朋友,其他人都见过了,只有象英和骆燃霄没在宗中,未能相见,当时她虽然遗憾,但也并没有太多在意,想着日后时间还很多,并不必急于一时。
但之后,谢挚便进入了神墓。
再往后,就是她被举国追杀,身死潜渊,来到北海了。
或许神话屋将她送来的时间也不算早,而是刚刚好。谢挚忽然想。
首先要取信于羿,让他之后得到神箭、射下九日时,避开夸父所追逐的那颗太阳,这样便不会引得夸父大怒,也不会让羿在与夸父的战斗中死去,两人一道同归于尽了。
而她此刻,不是正有令人相信的天然条件么?
即便没有修为,但预知未来,不论在何时何地,也是足够唬人的神迹。
简单思索了一刻,谢挚便开了口。
“羿,辛,”她拿出自己平日讲课的语气,脸不红心不跳地从容道:
“其实,我乃是一位先知。”
在神话里的这个时期,国家还尚未诞生,先民还处于蒙昧无知之中,人族笃信鬼神,而谢挚正是想利用这一点。
“……”
闻言,羿辛二人都意外地睁大了眼睛,显然没想到谢挚会这样说。
先知,他们也听说过,可那只有在很大的部落里才有,而且打扮得都很有特色,蓬头乱发,戴着狰狞可怖的面具,浑身挂满配饰,号称自己可以沟通天地神明,与死去之人的灵魂对话。
而谢挚看起来……和他们印象中的巫祝先知,完全不像。
但再仔细看看谢挚,原本笃定的羿和辛,却又有些迷糊了——这样的容貌风姿,确实不像凡间生灵。
而且谢挚身上穿的衣服,不论是材质还是形制,他们也从来没见过。
啊,嫘姐姐最近倒是在养一些会吐丝的虫子,说是想试着用这丝来做衣服……可是谢挚身上穿的衣物,和那似乎也并不一样。
羿辛兄妹二人还在将信将疑,谢挚先笑着摇了摇头。
她并不是想一次性便叫他们相信自己,事实上,那也办不到。
“我知道你们不信我……不过,我会证明给你们看的。”
她望向年轻的羿,语气笃定:“你会成为本部落的首领,号称后羿。”
羿变了脸色。
他的确素有雄心,但他此刻还过于年少,没人会相信他的狂言,因此他也一直只是将自己的志向默默压在心底,连妹妹都没有告诉过。
谁料谢挚却一口说中了他心中所想,口气还如此肯定。
甚至连他自己,也不是十分相信,自己日后会成为首领呢。
谢挚头一次见到他,怎么便敢这样说?难不成她真的是什么先知吗?
“不仅如此,你还会得到一把神箭。”
谢挚看穿了羿的心神波动,微笑着续道:“那是一把火红的神弓,箭矢则是青绿……”这是她亲眼看到的。
“你将会用这神箭射下九轮太阳,成为人族的大英雄,为万世所崇拜敬仰——”
说到这里,谢挚故意顿了顿,直到羿脸上浮现不自知的急切之色,这才满意地接着往下说。
“但是,在射下最后一颗太阳的时候,你触怒了逐日的巨人,与他力战而不能取胜,最终只能同归于尽,一道赴死。”
羿还没有说话,辛先着急了。
她已经不自觉相信了谢挚几分,好像看到了日后兄长死去的惨状,咬唇问:“有什么办法可以……可以让我哥哥活下来吗?我不想哥哥死……”
说着已有几分哽咽,眼泪要落下来。
羿揽住妹妹的肩,轻轻地拍了拍,安慰伤心落泪的少女,目光则投向谢挚,沉默地等待着她的话语。
“很简单。”谢挚笑了笑,“只要避开巨人追逐的那颗太阳,换一个射就好了。”
“后羿,你要记住我说的话,不要忘记。”
她站起身来,在心中对神话屋发出命令,要它将自己送到后羿射日的时间段。
再留在这里,也没什么用处。
在被神话屋传送走的最后一刻,谢挚微微偏头,忽而嫣然一笑。
“要不然,你死掉的话,辛会很伤心的。”
她就此消失在羿与辛的面前。
羿揽着辛,下意识朝前急走了一步,又愣愣停住。
地穴里失去了第三个人的气息。
“她走了。”
望着怀中满眼含泪的妹妹,羿轻声告知。
走得无声*无息,一个活人就这样在他们眼皮子底下消失不见……
神话屋将谢挚带到了将来,后羿射日的时间。
她正立于一片疏林之中。
周围仍旧是炎热难当,但比之从前,还可以忍耐,已算凉爽。
谢挚抬头望了望天穹,不再是漫天刺眼日光,而是静静地悬着两颗太阳,一东一西,分挂两旁。
看来现在,后羿已经射下了八轮太阳了……
只要再射下一颗太阳,他的工作就可以彻底结束了。
不知道他有没有将自己的话听进去呢?
一面这样想着,谢挚一面慢慢向前随意走去。
环境也有了不小的变化,大地不再干裂如龟甲,也不再了无生机,一片死寂;远远望去,竟有葱郁绿意在地面上流淌,应该是多余的太阳被射下之后,气温下降,绿植终于可以在地上生长了。
前方隐有人声嘈杂,似乎不少人正在聚集,谢挚侧耳倾听片刻,心中便是一动。
会是羿和辛吗?
她并不知道自己现在身在何方,不过,如果神话屋只是改变了时间的话,那她如今,应该也与后羿的部落所处不远。
谢挚加快了步伐,想看看他们到底是谁。
刚走出林地,她便被一声断喝止住。
“站住!”
闪着寒光的箭矢对准了她:“你是什么人,竟敢闯入有穷氏的领地!”
是个纤瘦而不失有力的女人,大约三十岁出头,穿着豹裙,一双乌眸格外明亮。
一看清谢挚的面容,这持弓箭的女人也愣住了。
“……”
……猫儿似的小姑娘。
虽然时光变迁,岁月在她的面容上留下了不少痕迹,但谢挚还是一眼认出了眼前人。
是辛。
那个曾经活泼开朗,在地穴里照顾医治过她的小少女。
谢挚心中微叹,并拢双手放在身前,让他们看到自己并没有携带任何武器,直到众人警惕之色稍稍消减,才凝望着辛,温声道:“我叫谢挚,来自白象氏。”
“你还记得我吗?”
谢挚抬起手臂,让辛看到自己手背上的草药,那是前不久辛才亲手为她敷上去的——当然,对辛来说,那已经是十几年前的事情了。
现在辛的实际年龄,比谢挚还长一些。
“……记得。”
辛沉默良久,似乎并不想答谢挚的话,但最终还是别开眼,忿忿地答。
本来想说,完全不记得了,但是她终究还是不会说假话,也骗不了自己。
怎么会忘呢?
在最没见识、最单纯青涩的少年时,见到那样一位惊艳的美丽女人,对她兄长的命运做出预言后便自顾自离去,怎么会忘记呢?她一辈子也忘不了谢挚。
谢挚消失后,她和羿便一直在暗中寻找谢挚的踪迹,只是却好像世上从来没有谢挚这个人一般,什么都探听不到。
至于那什么奇怪的白象氏,更是闻所未闻。
辛认定,这一定不是谢挚的真话,而是她随便编出来,哄他们兄妹二人的。
但谢挚的预言,却真的一件件应验了。
羿果然成为了部落的首领,变成了后羿,也得到了彤色神弓与青色神箭,射下了八颗太阳。
而有穷氏,在后羿的带领和族人的辛勤劳作之下,也成了一支繁荣鼎盛的大部族,当年那个猫儿似瘦弱的活泼少女,也长成了稳重干练的成熟女人。
现在,便只差最后一颗太阳还未射下了。
因为谢挚的预言,后羿一直在犹豫不决,不知道自己该怎么选择,在辛的劝说下,放弃了射下最后一颗太阳的计划。
但他等待了足足五年,谢挚所说的巨人还是没有出现,他便渐渐动摇,终于决定自己要背弓出发,射下多余的圆日。
想到这里,辛不由得神色复杂地看了谢挚一眼。
她原本以为,自己此生再也见不到谢挚了,没想到,在她彻底绝望的今天,居然又再次见到了她。
她的外貌与衣服都没有丝毫变化,还是和她记忆里的一模一样,简直令人疑心她是否不会受到时间的影响。
谢挚见辛盯着自己一语不发,有些困惑,便温柔地笑了笑,想以此表达自己的友好。
辛如被烫到一般,连忙收回目光。
该死。
……也还是那样好看,笑起来还是那样蛊惑人心。
她怨恨谢挚当年不告而别,一声不吭便直接消失不见,一直耿耿于怀,反复在心中咀嚼往事。
但当谢挚此刻真正出现在她面前时,她近乎恼怒地发现,自己竟然还是对她怨不起来。
果然长得太漂亮总还是有特权么?
“你跟我来。”
被一股无名的烦躁所驱使,辛径直走上前去,不由分说便拉住谢挚的手腕,即便听到那女人本能的痛嘶,也只当自己没听见。
“我哥哥等了五年,还是没等到你预言的巨人,现在他等不下去,要去射第九颗太阳了。”
“谢挚,我不管你到底是谁,这些年去了哪里,又有什么目的……”
女人乌亮的眼睛扫了谢挚一眼,如她少年时一样直接:
“但是你得负责。”
第214章 辛
“你想要我……怎么负责?”谢挚问。
“跟上来就知道了。”
辛握着谢挚的手腕,转身开始奔跑。
“我带你去见我哥哥。”
“你得帮我拦住他……要不然,若你当年所说的预言应验,射下第九颗太阳之后,他就没命了。”辛的脸上划过一丝忧虑。
“我劝过后羿,可他不听我的话。但我想——”
说到这里,辛特地咬重了字句:“先知的话,他多少还是会听一点的。你说对吗?”
谢挚听出她话语间一点若有若无的怨怼,只觉尴尬又羞愧——毕竟,当初的确是她不告而别,也没对羿辛兄妹说真话……
归根结底,她并没有拿神话屋当做现实,只把自己当做一个外来者与旁观者而已。
辛身形颀长,兼之正值盛年,又久在山林,飞奔起来分外灵巧敏捷,谢挚被她牵着一路奔跑,面色已经白了几分,感到渐渐支撑不住。
但她素来要强,即便腿都在发颤,也不告诉辛,只是默默忍受。
直到辛不经意间回头看了谢挚一眼,才发现女人正在脱力的边缘,乌黑的发丝被汗水打湿,粘在脸庞和脖颈上,愈发衬得她肤白如玉,却还咬着嘴唇一语不发。
“……你身体怎么这样差?”
辛脚步一顿,诧异地问。
她本以为谢挚不是凡人,既然谢挚能够预言未来,还能无声无息地消失在她与辛面前,最次也应当是个身怀神通的巫祝之类,因此方才并未顾忌太多。
虽然听到谢挚被她一捏手腕,便疼得低吟一声,也只当这狡猾的女人在装娇弱,骗她同情心软而已。
但她却没想到,只是这种程度的奔跑而已,便能让谢挚气喘吁吁。
……原来她竟不是装的么?
“没事……”
谢挚平复着呼吸,朝辛勉强笑了笑。
她并不打算回答辛的问题,在原地休息了片刻,感觉疲倦稍褪之后,便打起精神,道:“我们继续走吧,不碍事。”
若是她十几岁的时候,自然不会因为奔跑一会儿就狼狈至此,那时她肉身强大,在大荒整日逃跑也不觉困倦,甚至还有余力背上偷懒的火鸦……
但她如今,毕竟早就不是当年那个无畏无惧的少女了。
“……”
辛没作声。
她沉默地看了谢挚半晌,直到谢挚开始不自在时,忽然干脆利索地在她面前蹲下:“我背你去。”
“快点,”见谢挚站在原地愣神,没有动作,辛催促她道:“你这样太慢了,我还得照顾你,跑不快,等我们到了,就算有一百个太阳我哥哥都射完了。”
这理由倒的确很充分……
谢挚无奈,也知道在神话屋里,自己便是一个孱弱的凡人,便不再犹豫,依言轻轻趴上辛的脊背:“好。”
这样果然快了许多,谢挚侧头去看辛,心情略有些复杂。
……原来方才,她牵着她疾奔的时候还并不是全速,已经克制了不少了。
不多时,直到夕色于前方渐浓,西方天际血红一片时,辛才住了脚。
谢挚刚进入神话屋,后羿与夸父同归于尽的那天,也是这样一个残阳如血的黄昏。
天地间弥漫着一股悲凉的奇异气氛。
“到了。”辛望着前方,神色凝重:“我哥哥就在前面。”
谢挚跃下她的背,顺着辛的目光望去,果然便见一个人影正在慢慢行走,背上一把火红的长弓格外显眼。
是成年的羿。
“后羿!”
辛叫他,“回来!不要再去射日了!你会死的!”她大喊着说。
后羿应声停住脚步,只是却没有回答,也没有回头。
辛又呼唤了一遍哥哥。
后羿终于说话了。
“辛,”背对着妹妹,他平静而决绝地说:“回去吧。我一定要射下这最后一颗太阳,哪怕我浑身碎骨,也没关系。你劝不动我,你知道。”
“辛劝不动,我可以么?”谢挚插话笑问。
动听的女音在身后响起,分明陌生,却又透着一丝莫名的熟悉。
后羿愣在原地,仔细地分辨这是谁的声音。
记忆如潮水一般回袭,后羿心中滚过一道惊雷,不可思议地豁然回身:“是你!”
那个十几年前被他救回来,号称自己是先知,对他的命运做出数个精准的预言,最终又消失在他面前的神秘女人!
趁这机会,谢挚对辛急喝:“拦住他!”
辛反应极快,立刻明白谢挚在为她引开后羿的注意,疾奔出去,将哥哥按倒在地。
后羿虽然强大,可他不愿伤害妹妹,又因为谢挚的突然出现而心神剧颤,一时竟也没能占据上风。
辛将后羿的头牢牢地按在地上,另一只手则将男人的双臂交叉,反剪在身后,再用绳索缚住;谢挚从辛熟练的动作中看出来,她之前一定也这样绑过后羿许多次。
“辛!你干什么!”
在谢挚面前被妹妹打倒绑缚,后羿顿觉失了脸面,恼羞成怒地低吼。
谢挚步过来,弯下腰,轻快地抽走了后羿腰间挎的箭囊。
“你的神箭,我就先收缴了。”
她抽出一柄青绿箭矢,检验般地在面前懒懒一晃,确认无误之后,眉眼含笑。
“免得你再闯祸。”
谢挚将箭囊挂在自己身上,神弓没有了箭矢相配,也毫无用处,变成了一件死物。
这一次,她可不能再让后羿射下夸父追逐的太阳,要不然,第二次尝试就前功尽弃了。
回忆着那片浩瀚的海水,她并不清楚它的位置,谢挚转而问辛:“辛,你们部落周围可有什么海洋大泽么?”
“海洋?”
因为谢挚帮助她拦住了后羿,辛的态度终于好了一点,她略一思索;“有。”
“是在哪里?”
“就在附近,”辛随意地抬臂一指,“东方。”
“过一道山崖,便是海。那山崖上飞着一只小鸟,总是日夜不停地鸣叫,我们都叫它精卫。”
谢挚猛然变色。
……精卫!
辛没发觉她的异样,还在继续说:“原本东方并没有海的,数百年前十日齐出,冰山融化,这才在那里汇聚成了一片大海……”
原来竟然是因为十日凌空,这才造就了日后令精卫溺死其中的海洋么?
紧接着,谢挚又否决了自己的猜测。
不,不对。
神话故事混在了一起,而神话是没有细节的,只有一个大概的轮廓,它们被融合在一起之后,只要保持基本情节不变,其余部分就会自行演化发展,补全不合理的逻辑……
换而言之,神话是活的,它不是死物,而会于叙述者的口里更新迭代。
它会自己完善自己。
但是这一次,足足三个各具特色的神话相互缠搅,错乱的程度太大,连富有包容性的神话也无法自洽,这才陷入了混乱之中。
所以,她的任务,并不是分开神话,让它们恢复“原本应有的样子”,而是……
谢挚定了定神,望向东方。
无边的碧波在胸中翻涌,她好像又嗅到了海洋的咸腥气息。
——让神话变得合理。
她之前的思路是对的。
总算有了一点解开谜题的头绪,谢挚不由得精神大振。
她用心声命令神话屋道:“将我带去夸父逐日的时间段。”
后羿已经被暂时稳住,她要去干预夸父,让他不能饮干精卫欲填的东海。
奇怪的是,命令发出之后,面前的景物一动不动,还是原样。
……怎么回事?
神话屋坏掉了吗?它怎么不听她的指挥?还是凤凰神王将她的权力收回了?
谢挚一愣,又屏息等待了片刻,周围还是没有变化。
看向一旁,被五花大绑的后羿还在呜呜挣扎,辛也还立在原地。
她在原地呆了一息,极快地反应过来——
如雷的轰鸣声在遥远的东方天际响起,熟悉得令谢挚战栗。
就在前不久,她才听过这声音,印象还很深刻。
不是神话屋没有执行她的命令,而是这就是夸父逐日的时间段!
夸父已经来了!
眼看着夸父的身体再次缓缓出现在地平线上,马上就要弯下腰去,将东海一饮而尽,谢挚大急,径直反身,将神弓在后羿的身上一把摘下。
“你干什么?!”
她抢走了神弓!
后羿与辛一齐惊讶,他们都没料到谢挚忽然会有此举动。
谢挚不答,她来不及向他们阐明缘由,只是一言不发地自箭囊中摸出箭矢搭在弓弦上,因为过于急切,她的手甚至都有些发颤。
快来不及了!夸父马上就要将东海的水喝干了!
但不论她怎样拉动弓弦,力量如泥牛入海一般,神弓都纹丝不动。
谢挚抿唇,额上渗出汗来。
她已经猜到了自己为什么拉不开这神弓,但却仍然不放弃,仍旧在沉默地拉弓。
弓弦割破了她的手指,在巨大的压力下,细韧的弓弦比刀锋还更加锋利,鲜血在谢挚指缝淅沥淌下,她仿若未觉。
“哼!”
后羿冷笑了一声,他以为谢挚居心不良,骗取他妹妹的信任,想趁他不备,偷走神弓。
“没用的,你放弃吧!你拉不开的,我这弓足有千石,凡人岂能驾驭?”
“……”
谢挚再次尝试了一次,还是完全拉不开弓弦。
如后羿所言,神弓不是供给凡人使用的,想要拉开它,臂力需要足够拉动千石之重。
谢挚虽然天性豁达,可在此时此刻,心中还是不禁有一瞬的怅然闪过——
若是她还是以前的她,即便被凤凰神王禁锢了修为,可还有肉身在,拉开一把区区千石的长弓,完全是易如反掌,没有任何难度。
但对现在的她来说,却是难如登天。
和之前的进程一样,夸父发现了面前的水源,巨人心头一喜,缓缓俯身,将嘴唇凑近了海面。
……来不及了。
谢挚认清了现实,心中陡然涌上一股颓然无力,终于慢慢地松开弓弦,手臂垂落下来。
她的手掌已经被割得鲜血淋漓。
就在这时,辛忽然上前几步,立到了谢挚身后。
谢挚没有动弹,也没有躲闪。
她猜测,她突然夺走了后羿的神弓,辛应该是来向她问罪的,她自觉有愧于她兄妹,觉得受辛责骂一二,也无妨。
出乎谢挚意料,辛的神情很平静,不像是要发怒。
“你拿我哥哥的神弓,是要做什么?”
谢挚愕然,没想到她竟然不生气,“……是要……”
想了想,谢挚还是说了实话:“我想用这神弓擦着太阳射几箭,让它惊飞而走。”
这样,夸父追逐一生的目标忽然转移,他一定会放弃饮水,被引走的。
精卫的东海,也就可以保全了。
这计划原本很合理,可是却出了意外——谢挚现在,根本就拉不开这把神弓。
听到谢挚的话,辛没有更多问询,拿过谢挚手中的神弓,干脆利落地摆开架势,将弓弦轻而易举地拉开,如同一弯满月。
她遵照谢挚的指示,接连射出光辉灿烂的几箭。
神箭闪烁着青光,如飞鸟一般,精准地紧擦太阳而过。
太阳大惊,察觉到敌人攻击的意图,内部腾起一只神鸟的轮廓,那是三足金乌正在惊慌失措。
对谢挚惊讶的目光视若无睹,辛再次挽弓搭箭,放出箭矢。
这次射出去的神箭威力可怕,甚至射灭了太阳最外部的几缕天焰!
“呖——”
三足金乌终于不再犹豫,长长鸣叫一声,瞄准了一个相反的方向,驾驭着太阳急急逃离,如同光焰坠地。
“……?”
夸父感觉到头顶的光线变化,本能地抬头望向天际,却见自己追逐的太阳正在极速逃遁。
太阳跑了!
原本只差一线,就能追上它了!
“站住!”
夸父也着了急,顾不得再饮水解渴,当即丢下海洋不管,拔足飞奔,追逐太阳而去。
巨大如山的身影不出几刻,便彻底消失在谢挚的视野里。
白喙赤爪的小鸟衔着土石,晃晃悠悠地在海面上投下木枝,其气势汹汹,好像自己在海中投入了一座山峰。
“精卫!”
它拍着翅膀,满意地尖声啼鸣。
精卫心系填海,对方才发生的一切都全然不知,也不知道自己毕生的愿望与心血,在方才只差一步就要毁于一旦。
谢挚转过头来,呆呆地望着辛。
辛早已放下了手臂,拿着神弓,默默地盯着谢挚的脸庞,似是在等待她的夸赞。
海风拂来,卷起了女人的长发。
她那闪着光芒的眼睛,与少年时一模一样。
……猫儿似的小姑娘。
谢挚心中再次腾起这句比喻。
“你要人帮忙,为什么不来找我?我比我哥哥,要可靠得多。”
辛抬起下巴,终于流露出了一些神采飞扬。
“英雄的妹妹,也未必就不是英雄。”
第215章 有穷氏
“我知道……辛。”
听到辛的话,谢挚望着她怔愣半晌,方温柔地笑起来。
辛有时候,真的有些像过去的她。
可她与她,毕竟还是两个人。
她们的命运完全不同。
希望辛不要像她一样,被世事磨折打压,失去今日射日的心气……谢挚在心底默默地祝福。
“你本来就是英雄,这跟你哥哥后羿,没有半点关系。”
辛原来也能拉开这把神弓,不仅力量足以射日,而且丝毫不逊色于后羿,甚至胆识还隐隐更胜兄长一筹,这确是她所没想到的。
倒是她,太拘泥于神话本身了……
一心牵系在后羿身上,反倒忽略了辛。
羿的妹妹,也未必不能是神话的主角。
遥远处传来一声神禽的长鸣,那边的天际猛地爆发出万丈金光,如同极昼降临,随即又缓缓暗下去。
是那逃遁的三足金乌被捉住了。
夸父追上了太阳。
“啊……”
太阳的金光映照着巨人沧桑的脸庞,将他黝黑的眼睛映得如一捧微波荡漾的湖水,里面有一轮明月正在摇晃。
极满足地,他捧着手中缩小化的太阳,像看着一株世上最美的鲜花那般,满怀欣喜地看着它。
炽烈的光焰燎焦了夸父的头发,在他脸上灼下了道道伤痕,他都全不在意。
“终于追上你了……”夸父喃喃低叹。
在这若有若无的叹息声中,夸父的身体渐渐化为一座起伏绵延的山脉,而太阳如萤火一般静静地消散在山脉之间,犹如落下一场盛大的光雪。
点点灿光没入土壤,抽出鲜嫩的绿芽。
几个呼吸过去之后,夸父化为的山脉上已是一片葱郁,绿意尽染,焕然一新。
谢挚认出来,那遍布山脉的树木,正是桃树。
待得来年春天,这座大山将会融化飘浮在一片桃粉花雾之中。
与此同时,谢挚也感到一股无形的波动在神话屋中蔓延开来,像一缕清风,只有她能够察觉。
「夸父与日逐走,入日;渴,欲得饮,饮于河、渭;河、渭不足,北饮东海。未及饮,逐日而去,其身与日俱化邓林。」
神话改变了。
后羿射日的神话也随之产生了变化——
「昔时十日并出,草木焦枯,帝命羿射十日,中其八日,日中八乌皆死,堕其羽翼。及至第九日,射之不得,辛为羿助。辛,羿妹也,少而聪敏,素有高志。羿死,继为后辛。」
谢挚欣慰地看了身旁的辛一眼。
看来,随着神话改变,辛的命运也改变了。
在后羿死去之后,她会是新的有穷氏首领,号为后辛。
现在,三个神话已经改变了两个,就只剩精卫填海最后一个神话还没有变化了……
谢挚静待了片刻,那股清风似的波动却就此沉寂了下去,不再继续向她传递信息。
神话屋没有打开,凤凰神王的神识也没有出现,宣告谢挚成功解开了谜题。
这就说明,真凰的谜题她还并没有解开。
至少没有解完。
……怎么回事?
谢挚蹙起了眉,迷惑在她心间弥散开来。
她还有哪里没做对?难道她之前的思路是错的么?她分明已经尽力了。
让神话变得合理,莫非这是一条错误的推断?
但谢挚又隐隐地感觉到,这的确就是正确的道路。
只是……
她无意识地摩挲了一下指尖。
还差点什么。
譬如高楼将成,地基却缺少一块砖石,明明只是微不足道的一点,可就是差的这一点,正是那最关键的一点,使得高楼不能稳固,仍旧在发抖摇颤,这才功亏一篑。
差的是精卫填海。
神话屋一共损坏了三个房间,也即是三个神话,而夸父逐日和后羿射日都改变了,就剩下了精卫填海没有改变。
是的,总共有三个神话,她确实没有将精卫填海串连起来……
原本以为,只要解决了前两个神话,叫夸父不再饮干东海的海水,精卫填海这个神话不必她再单独处理,也会因为问题消失,而自行解决的……
但现在看来,却似乎不是这样。
须得将精卫填海也纳入考虑才行。
啊……凤凰神王是有什么强迫症吗,差一个都不行,就非得一个神话都不能缺漏?谢挚腹诽。
谢挚将进入神话屋之后,所有的经历从头到尾在心里快速过了一遍。
她这次着重回忆了凤凰神王的三条提示。
“首先,第一印象很重要。”
“其次,要留心细节。”
“最后,你最相信的前提可能并不正确。”
第一印象……指的是什么?
这个词汇吸引了谢挚的注意。
至于剩下两条提示,由于过于模糊,指意不明,连谢挚也一时半会参不透其中真意,暂时被她放在了后面。
是说来到神话屋之后,她看到的第一幅景象吗?
那不就是……精卫填海吗?
谢挚心中一动,看向远处的山崖。
那正是她刚进入神话屋之后,所立的地方。
“将当时的情形再回放一遍。”谢挚命令神话屋。
神话屋依言而行。
一副画卷在谢挚的识海中缓缓展开——
海风呼啸不息,山崖沉默耸立,碧浪拍击在崖壁上,撞碎成万千雪白水珠。
忽然,一扇奇异的光门在山崖上悄无声息地凭空出现。
来了。
谢挚集中精神,她知道,自己马上就要从这扇光门后走进神话屋了。
光门被缓缓推开,走出来一个极美丽的女人,正是谢挚本人。
正在观看的谢挚眉梢一动。
虽然已经亲身经历过了一遍,可是这种在第三视角注视自己的感觉还是十分奇妙,画卷里的人几乎有些让谢挚感到陌生。
画卷里的“谢挚”对她的观看无知无觉,仍旧在继续动作。
她还没习惯外界的刺目天光,本能抬手捂住了眼睛。
过了一会,“谢挚”才慢慢放下手,谢挚看到她脸上出现惊奇的神情。
她现在……应该是看到了前面的海。谢挚在心中揣测。
接着精卫便现身了。
绿发女孩呐喊着“精卫”,自一座小土堆上抓了一把土石,那座土堆差不多与她腰部平齐,便又朝悬崖边飞奔而去,速度丝毫不减。
“谢挚”大惊,试图拦住女孩,但女孩却径直从她的身体中穿了过去。
女孩跃下山崖。
几息后,一只白喙赤爪的小鸟飞了起来。
精卫鸟衔着土石,将其投入海中。
再心满意足地飞回崖上,再次抓着土石跃下,如此循环往复。
再往后,夸父就要在海的尽头处现身了。
“就在这里停住。”
之后的也不必再看了,那已经超出了“第一印象”的范畴。
谢挚蹙眉沉吟。
这就是所谓的……“第一印象”么?
可她并没有从这段记忆中看出来什么。
甚至为了防止自己错失细节,谢挚还特意令神话屋为自己回放了一遍当时的景象,以求与真实分毫不差。
是她太不细心,以至遗漏了什么吗?
谢挚不死心,又将这段记忆反复回看了四五遍,还是一无所获。
真凰的谜题还没解出来,她的头倒先开始疼了。
谢挚无奈地苦笑。
算了……
先将这个什么第一印象放一放吧。
在别的地方找找看,能不能得到什么新头绪。
“谢挚。”刚好辛叫了她一声。
“嗯?”
谢挚循声望去,便见羿辛兄妹正在并肩而立。
辛方才已经解开了后羿身上的绳索,将神弓还给了哥哥。
她见谢挚久久静立,一时垂眸,一时蹙眉,似在思索什么重要之事,不想打扰于她,此时终于看谢挚回过神来,才同她搭话。
神话屋为谢挚回放记忆是在识海之中,外界并看不出什么异常,至多只能发觉她忽而沉默下去,以为她在沉思或者走神而已。
“我哥哥的命运改变了么?”辛问谢挚。
她指向天穹,此时已是傍晚,最后一点夕晖正在收敛声息,缕缕暗金光芒沉入地平线。
那是十日中留下的唯一一颗太阳,今后,它将代替其他太阳自己的使命,将合适的光与热洒向大地。
辛盯着面前的女人,心情紧张,这是她现在最关心的事。
“改变了。”
所幸,谢挚的回答抚平了辛心头的不安。
女人朝他们兄妹温和地颔首:“九日已被射下,夸父也被引走,与第九颗太阳一起化为山脉桃林,天下得以太平。”
“羿,你的性命保全了。”她将之前摘下的箭囊掷还给后羿。
“……哼。”
后羿接过箭囊,将它别在腰间,扭过头,抱臂不答,显然还在对谢挚联合妹妹,将自己按倒在地耿耿于怀。
过了片刻,他才道:“我并不怕死。要不是辛一直拦着我,我一定早在五年前便将太阳射完了!”
谢挚忆起自己刚进入神话屋时,后羿射下九日,与夸父决绝地同归于尽的最终结局,以及那间供奉着弓箭的小小庙宇,与庙前生着青苔的残破石碑,便是一笑。
“我自然信你。”谢挚柔声道。
后羿的确并不怕死,这是她曾亲眼见过的。
那马驹一样英俊健壮的男人原本还在沉着脸色,闻言却忽然不自然地低下头,蹭了蹭鼻尖。
谢挚眼尖地看到他脖颈上腾起了一片红色,不禁失笑。
神话屋里已经过去了十余年,羿成了后羿,但他与当年那个地穴里向她问好的腼腆青年还是一模一样,并无不同。
“谢挚……”
辛露出了犹豫的神情,她轻声问:“你又要走了吗?”
就像十几年前,一句招呼也不打,便径直消失在她与后羿面前一样?
谢挚不属于这里,她好像甚至都不属于这个时代……辛能感觉到这一点。
谢挚思索了片刻,轻轻摇首。
“我是要走……但不是现在。”
现在她还没解开真凰的谜题,线索中断,即便想走,也不知道该走到哪里去。
“那你要不要去有穷氏?”
似是感觉自己邀请得略显突兀,辛连忙补充道:“……要是你没处可去,暂时又不离开此地的话。”
说完这句话,好像已经用完了辛所有的勇气,她低下眼,避免自己看到谢挚惊讶的神情。
直到清如玉鸣的温柔嗓音在她面前响起。
“好啊。”
谢挚走过来,自然地朝辛伸出手。
“多谢你们收留我,我的确暂时没地方去。”
女人偏头微笑,掌心被弓弦割破的伤口略显狰狞,血还未干完全。
“你能帮我包扎一下吗?辛。我好疼。”
她示弱得如此娴熟。
“我记得,你还这么高的时候——”
谢挚在腰间比了比,因为回忆起了辛的少女模样,神情愈发柔软,“就精通草药了,想必过去了十余年,你于此道的造诣一定更加深厚了吧?”
“请你治治我,好不好?”
“……”
辛深深地吸了一口气,掐着掌心没说话。
她现在,真的有点相信谢挚是个巫祝了。
这样能蛊惑人心,不是巫女是什么?
第216章 嫘
太阳西沉,日光渐敛。
此时正是傍晚,*归山的鸟雀啾喳乱鸣,远处夸父神化成的山岭横在视野的尽头,山下暮春已至,但山上的春天还正年轻,桃花满满地开了一山,远远望去,竟仿似一片巨大的粉云,红日便是在那山岭背后每天升起落下。
现在,只有一颗太阳了,对生灵来说十分合宜。
再过几刻,等到天光愈发朦胧,有穷氏的领地上升起弯弯曲曲的道道炊烟,高而淡地消失在天际,犹如云雾叆叇,部落白日打猎的族人便也到了该打猎归来的时间。
部落里,一个容貌温婉的女人跪坐于一片草席之上,正在低头娴熟地侍弄着什么。
她穿得很朴素,身形却窈窕而又优美,连垂首的模样也好看,像天鹅曲颈饮水。
手捧一块扁而平的浅口木盘,里面爬着十余只雪白圆胖的蚕儿,正在一刻不停地啃食桑叶。
女人望着它们的目光便也愈柔,仿佛正在凝视着什么娇嫩的绿芽。
她原本的神情平静而又耐心,但随着天色渐晚,外出打猎的族人背着弓箭陆陆续续说笑着归来,却在其中总也不见她盼望见到的那个身影,女人的眉间便隐隐显出一抹忧色。
又等了片刻,还是没有回来……
终于,女人似乎再也等待不住,将手中的木盘放下,站起身朝远处踮脚张望——
“嫘姐姐。”
肩膀被人轻轻一拍,身后响起她再熟悉不过的声音。
嫘惊喜不已,转过头一看,心心念念的人果然正立在她身后。
“给你花,嫘姐姐。”
谢挚笑着将手中的花递给嫘,是一小束新鲜芳香的野花,搭配起来的色彩格外漂亮。
“啊,你真是……”
“身体不好,还去给我摘花……”
嫘嗔了一声,但却也止不住地笑起来,显然对这花很是喜爱。
却不知道是喜欢花,还是送花的人。
将花束看了又看,嫘方含笑看向谢挚,柔声道:“谢谢小挚。”
两人在草席上对面而坐,谢挚接过蚕盒看了片刻,观察它们有无异常。
嫘在这期间,一直目光如水地注视着她,直到谢挚放下木盘,才问:
“你今天怎么回来得这样晚?”
不必谢挚回答,她也知道谢挚去了哪里:“是又去了东海崖那边吗?”
“是的。”谢挚并不否认。
“还是没找到你想要的东西吗?”
“还是没有。”
“别担心,总有一天,你会找到的。”
嫘轻轻地握了握谢挚的手,目光恳挚。
女人的态度比春风更加轻柔温软,不会令人感到丝毫不适,只会让人如遇温水,整个人都不自觉地放松下来。
她有一种天然的亲和力,叫人依赖,也叫人想要亲近。
“我相信你什么事情都能做得成。”
谢挚闻言一怔,笑着摇摇头,叹息道:“嫘姐姐,你太信我啦……连我都不知道,自己还能不能找到我想找的东西……”
她望了东方一眼,又收回视线,神色平静。
“毕竟,我已经找了十年了。”
结果还是不得。
十年前,她受眼睛婆婆所托,进入神话屋修复遭到破坏的房间,接受了凤凰神王的谜题考验。
总共有三个神话,她努力改变了两个,分别是夸父逐日和后羿射日,但在最后一个神话时,却陷入了莫名的僵局——
她怎么也找不到线索和头绪,将谜题继续推进下去。
凤凰神王总共给了谢挚四条提示,她对最后一条若有所悟,并以此改变了夸父与后羿的命运,但对于前三条提示——“第一印象很重要”,“留心细节”,“最相信的前提可能并不正确”,谢挚却至今毫无思路。
这到底代表着什么意思呢?她不知道。
在这十年间,谢挚试过了自己能想到的一切办法与可能,种种猜测算下来,没有上千也足有数百,结果每一次惴惴的期待希望都只能带来更大的失望,被证明错误,又是一次无用功。
她去过神话屋的各个时间段与各个地方,但都唯有碰壁,无功而返。
至于那个自己初入神话屋的记忆片段,即所谓的“第一印象”,她更是在识海中反复看过近万次,到最后完全烂熟于心,连什么时候自己以什么语气说什么话,衣袂如何舞动,海浪如何破碎在山崖,也记得清清楚楚。
甚至因为无聊,谢挚连精卫的羽毛也一一数过,总共是三千七百八十四根。
但都没有用处。
凤凰神王的谜题,她还是解不开。
到如今,谢挚已经近乎绝望了。
她已在神话屋中困守十年。
十年,对修士来说只是弹指一瞬,可对谢挚来说,足以占据她之前人生的将近一半。
毕竟她进入神话屋的时候,还不过二十一岁……
谢挚渐渐习惯了在有穷氏的生活,也在这里认识了许多新的朋友,她有时夜不能寐,几乎恍惚,不知道自己到底身在何处,是否她真的就是神话中的人物,之前在五州的过往都只是一场臆想出的陆离大梦?
但解开衣襟,揽镜自照,脖颈上的罪字金印仍然鲜明如初,胸口处剖心取种的伤口也仍旧狰狞。
……那并不是她幻想出来的经历。
都是真的。
她还在神话屋里。
从最开始的焦躁烦恼,到几年前的郁结绝望,直到近几年的平静淡然,谢挚的心境有了很大变化,但奇怪的是,她的容貌还是和十年前一样,分毫不差。
谢挚猜想,这是因为自己并不属于神话屋,因此,这里的时间流动,对自己并无影响。
否则,还没等谜题解开,说不定她就先老死在这里了……
谢挚这样苦中作乐地调侃。
毕竟在神话屋中,她也只是个凡人而已,力气甚至还不如少年时的辛。
她当初那个模糊的预感是正确的——真凰的神话屋,虽然谈不上最危险,但的确是谢挚至今所遇到的最困难的迷局。
怎么也解不开它。
在神话屋的各个时间与空间中徘徊良久,谢挚最终还是回到了最开始,辛邀请她去有穷氏领地的时间段。
那样的话,她认识的人还能稍多一些。
有穷氏的族人寿命普遍漫长,约有两三百年,传说他们曾是神祇的后代,继承有丝缕神血,因此才可以诞生力能射日的英雄兄妹,羿与辛。
至于嫘,她却并不是有穷氏人,而是来自西陵氏,西方的一支极为繁荣鼎盛的大部族。有穷氏擅长渔猎,而西陵氏素务农耕。
听说,嫘是逃婚而来的,有穷氏慷慨地收留了当年还尚且年少的嫘。
虽说嫘是借居于此,但是二十余年下来,有穷氏人也早就把她当成了自己亲密的同伴。
她在有穷氏停驻的这些年里,将本部族的许多先进技术也一并带了过来,教他们种桑养蚕,抽丝编绢。
在她的耐心传授之下,有穷氏人头一次脱下了兽皮,穿上了新衣,于是愈发对她感念不已,奉为嫘祖。
而谢挚,便是有穷氏中,最能与嫘说上话的人。
她们二人都是孑然一身,都是来自异乡,本就有些天然亲近的缘由,何况谢挚容貌极出众,学识品性都很好,嫘与她接触了几回,心中喜爱,便渐渐熟识起来。
嫘看起来温柔可亲,常常含笑,对谁都和声细语的样子,但其实内心颇为孤寂悲凉,谢挚时常见她抚着桑叶怅然若失,再抬起头来时,却又恢复了那万年不变的耐心模样。
她在想什么呢?
这样的一个人……
谢挚对她感到好奇,刚好真凰的谜题也怎样都解不出来,便想要接近探询。
她素来喜欢温柔的人,刚好嫘便很温柔,待她如一位细心宽容的姐姐,谢挚就愈发与嫘亲近。
“你看,小挚,这蚕又长大了……”
用手指轻轻拨弄着蚕的身体,嫘欣慰地说。
嫘一直精心饲养着许多蚕儿,谢挚虽说如今对蚕已经熟悉了很多,但还是有点怕这软乎乎的虫子,万万不敢拿手去碰。
她垂眼看了看木盒里的蚕,过往的记忆被牵动,便又移开眼。
很久之前,在歧大都的西市之中,也曾有一只白玉似的天蚕爬在她身上,咬着尺子为她量体裁衣。
还有宗主……
现在想来,简直恍如前世发生的事情了。
“怕吗?”
嫘笑着瞧她,分明是温婉如水的一张脸,目光却狡黠。
“有一点……”
谢挚从回忆中醒过神来,有些不好意思,还不忘强调:“只是有一点点而已……”
“噢,只是有一点点……”
嫘意味深长地重复。
“……嫘姐姐!”
谢挚被她调侃的语气弄得又羞又窘,只得撒娇般地叫她姓名。
这一声叫得很甜,嫘心中一动,禁不住侧目去看谢挚。
谢挚看起来还是那样年轻,那样好看,一如她初见谢挚之时。
那是在十年前,后羿和辛领着一个陌生的女人进入了部落,引来许多族人注目。
后羿背着神弓走在最前面,而辛和那个女人则稍稍落后。
辛绷着脸一言不发,只是耳朵通红,她身边的女人看起来不过二十岁出头,却很平静,对周围为她容貌而惊艳的目光视若无睹。
她手背有被包扎过的痕迹,手上还在缓缓滴着血,似乎被割破了一道相当深的伤口。
辛将她带回来,是想为她医治疗伤吗?
这样好奇着,在屋中悄悄窥视的嫘忍不住将窗子推得更开了一些,以便自己将谢挚的脸看得更清楚。
谢挚肉身虽早已大不如前,但感官仍旧敏锐,当即若有所觉,迎着她的目光看过来,与她对视,朝她很友好地笑了一笑。
偷看却被本人发现,嫘吓了一大跳,慌忙关上窗子,不敢再看。
直到好一会儿过去,外面的喧闹归于宁静,她还没缓过来,仍旧在心跳阵阵。
今天,十年前的心跳似乎又如海潮一般返回了她的身体,嫘忍不住细细地再看了谢挚一遍,从她莹润的锁骨,一直看到她嫣红的唇瓣。
嫘神色愈发深柔,开口唤道:
“小挚……”
已经相处了十年,是不是现在再开口,也不算突兀呢?
只是不知道,小挚愿不愿意。
不过,对于结果,嫘并不忐忑——她有的是耐心。
而且她看得很清楚,虽然看着聪明冷静,但在感情中,谢挚本质上仍然是属于——很好哄的类型。
倘若喜欢上谁,就是一心一意的痴心。
她喜欢这痴心。
“嗯?”
谢挚抬眸,对上嫘的眼睛,心中也是一跳,旋即紧张地提起。
……嫘姐姐今天,好像跟平常有些不一样……
她是有什么话要跟她说吗?
第217章 海风
“你……”
嫘温柔而又专注地凝望着谢挚,“之前有过婚约吗?”
婚约的话,在很久以前,和金龙姐姐倒是有过,不过如今,那项婚约大概也早就不能作数了……
毕竟金龙姐姐现在是不是存在还很难说。
谢挚摇头:“没有。”
嫘便露出了一些满意的神情,轻轻颔首。
“可是,”她留心观察谢挚的神色,试探着说:“我在过去,曾是有过婚约的。”
“他是有熊氏的首领,非常强大,而且充满雄心壮志,希望能够统一各个部族,建立起一个辉煌的国度。”
谢挚静静地听着。
她知道,对嫘来说,这样的诉说非常少见。
嫘还待再接着阐述那首领的功绩,忽而被谢挚握住手,轻声打断。
“嫘姐姐,你喜欢他吗?”
那个男人怎样伟大,她不关心;她只关心这个。
嫘的手臂一颤。
看着谢挚的眼睛,嫘侧过头,抿抿唇,没再说话;可谢挚知道,这已经是她的回答了。
“这就是……你当年为什么逃婚吗?”
怕引动嫘的伤心过往,或使嫘尴尬,谢挚之前从没问过嫘关于逃婚的事,今天嫘先提起,她才第一次委婉地询问。
嫘点了点头。
她忽然叹息一声,分明仍旧在温柔地笑,但神色却有些怅然:
“所有人都说,他会是我的良配,说嫁给他是我的幸运与福气,可我却……从来没有这样觉得过。看着他,一点也没能叫我欢喜,只能叫我厌烦。”
“他们说,丈夫可以叫我依靠,可他们不知道,我并不需要一个什么别人依靠,只凭自己,我也能生活得很好。”
“而且……”
飞快地看了谢挚一眼,嫘的脸渐渐有些发烫。
她声音低下去:
“我如今,也有了想要让她依靠的人了。”
“我想告诉她,若是没有归处,不必自哀,也不必难过,我……也可以是她的家。”
温婉的女人细声说。
“真好呀……”
谢挚颇受触动,为嫘找到真心喜欢的人而开心。
她一点也没把嫘说的那个“她”,联系到自己身上,好奇地笑道:“那个人是谁呀?我认识吗?谁这么幸运,能得你喜欢?”
“放心,嫘姐姐,不论是谁,她都一定拒绝不了你的!”
谢挚真心实意地说。
这不是宽慰,她是真的觉得嫘很好。
她之前也曾见过许多温柔的人,像牧首大人,便很温柔;可是嫘的温柔,与他们都不同。
嫘像春风,又像细雨,无声无息便可浸润人心。
“是么?”嫘柔软地注视着她。
“这是自然。你是我见过的……最温柔的人。”谢挚认真道。
嫘便笑笑,神色愈柔。
“那你呢?小挚?”
她将指尖搭在谢挚的手背上,向上抚至手腕,又返回来,摩挲那一片细腻的肌肤,像一种矜持而又暧昧的撩人。
“你会拒绝我么?”女人目光盈盈。
“什么……?”
谢挚闻言先是一愣,脑中空白,还没反应过来,等了几息之后,联系嫘的前文,这才恍然明白过来她的意思。
嫘姐姐她……
说的人是她?
“我……”
她说不出话,只是一瞬间红了脸颊,又惊又羞之下,哗的一下站起来,结巴道:“我……我没有……”
她对嫘并没有过……那种想法,只是将她当姐姐看待,纯粹的尊重亲近而已……
但是……嫘姐姐忽然这样一说,谢挚一时竟也有些心烧耳烫。
嫘姐姐温柔美丽,耐心体贴,的确是她会喜欢的类型……
只是、只是——
谢挚素来将朋友和恋人分得很清楚,对被自己认定为朋友的人,她不会动心;一经划定,便会恪守分寸,绝不逾矩。
受这影响,她之前,从未将嫘往情爱方面想过。
她在神话屋困守的这十年中,一直心系真凰的谜题,更是无暇思及这些。
而且,这是神话屋,她不可能一直留在这里,总有一天,她是要出去的……
若是在五州别的地方遇到嫘,谢挚都不能保证自己一点也不会对她心动,可为什么……偏偏是要在这里?一个虚无缥缈的神话之中?被虚构出来的故事里?
是的,归根结底,嫘姐姐只是一个……神话人物……
她跟她,甚至都不在一个世界……
就算她喜欢她,她们又如何能够相伴相守?
越想,谢挚的心便越凉。
她几乎要有些懊恼了。
脸上心间的温度渐渐降下来,谢挚将手掌攥紧,竟不太敢直视女人期冀的如水目光。
她怕叫她失望。
但若是拖着不说清楚,暧昧不清,只会对嫘姐姐伤害更大……
“嫘姐姐……”
谢挚闭闭眼睛,心中闷疼,终于下定决心,艰难地开口:“我……”
谁料嫘却忽然失笑,也跟着站起来,轻轻一推谢挚手臂:“怎么啦,看起来这样难受,好像要从此跟我再也不见似的?”
“我只是问你,倘若你是那人,会不会拒绝我,瞧你如此惊讶,竟以为我说的人是你么?你在我这里,只是妹妹而已呀。”
嫘言笑晏晏,神色如常,一点也看不出不自然的神态。
“……噢。”
猜想被当面否认,谢挚大窘,只得呆呆地答应一声。
原来嫘姐姐说的不是她呀,倒是她自作多情了……
正好辛远远地走过来,朝这里挥手,打破了此刻两人间弥漫的奇怪气氛:
“嫘姐姐,谢挚!”
“很晚了,去吃饭吧!大家都在等你们。”
简短地告知完毕,她便转身离去。
火红的神弓在女人背上,在朦胧的暮色之中,如同一朵耀眼的火焰正在盛放。
辛如今已经接替后羿,成了有穷氏的新首领,号称后辛。
羿在射日中耗尽了心力,在几年前,便已经故去了,以一个对有穷氏人来说非常年轻的年纪。
谢挚疑心,这是神话屋在自行校正,她虽然改变了神话,可是后羿的寿命仍然不能长久,最多只能多为他延续几年生命而已。
后羿死后,辛悲痛欲绝,但悲伤完了,日子还要照常地过,她按捺感情,接过首领的位置,代替哥哥继续带领有穷氏的族人走向繁荣。
近几年来,她愈发沉稳干练了,后辛的名声传遍了附近的每一个部落。
“呀,辛在叫我们了。”
嫘转过身去,声音轻快,“小挚,我们也去吃饭吧?”说着便要离开。
女人离开的前一刻,不知道是不是谢挚眼花,她好像看到,嫘眼中似有泪光一闪而过。
谢挚一怔。
……是她看错了吗?
嫘姐姐为什么哭?
是她惹她不高兴了吗?可是刚才……她还好好的呀。
就在谢挚困惑思索的当口,嫘已经走了十余步出去,最后一缕苍茫暮色消散在天地间,取而代之的是夜的深静颜色,在嫘前方缓缓落下,将女人纤弱的背影衬托得愈发孤单寥落。
她不开心。
这个认知突然跳入脑海,让谢挚心一颤,当下不再犹豫,小跑着追上前去,捉住嫘的手腕:“……嫘姐姐!”
嫘惊讶地转过头来,眼眶尚还发红,映入眼帘的是那此刻最想见,又最不想见的人。
……小挚。
想见是因为喜欢,不想见是因为……不想让谢挚看到她伤心狼狈的模样。她希望在谢挚面前,自己总是体面好看的。
“我带你去一个地方!”
谢挚拉着她转身奔跑,月亮的清辉洒在她们身后……
东海。
海上悬着一轮皎洁的圆月,亮白的月光也粼粼地散落在水面上,每一片细纹波浪之中,都有一枚小小的月亮正在破碎摇晃。
嫘将这月光看得失神,悄悄偏头去看,月光也闪在身边人漆黑的眼睛里。
谢挚察觉到她注视自己的目光,向她清澈一笑:“嫘姐姐,好看吗?”
她说的是月亮下的碧海。
嫘却因为她这句问话而心头一慌,别过脸,过了一会,才轻声应:“……好看的。”
小挚的确十分好看,任谁也不能不动心。
自海面上拂来一阵轻风,湿润微咸,海水在崖下哗哗地响。
今天晴朗无风,浪并不大,东海也不如往日澎湃激荡,没有永无休止地将浪尖撞碎在山崖上,反而十分宁静。
海风也卷起了谢挚的长发,稍稍遮挡住了一些她的面容,嫘有心帮她将头发勾好,手指动了一动,最终也只是忍住。
“怎么忽然想起带我来这里了?”她轻声问。
东海离有穷氏的领地很近,这里生活着一只试图填海的执拗小鸟,名叫精卫,这个连不是本地人的嫘也知道。
不知道为什么,谢挚常常来这里,一坐就是一整天,嫘也想过询问谢挚原因,但最后也没有问出口。
要是小挚想告诉她的话,她会告诉她的。
所以,不必问。
就像小挚也从来没问过她的逃婚一样。
她们心有灵犀。
嫘耐心地等待着那个时机的到来,等着谢挚主动告知她缘由,只是她没想到——
今天她委婉地向小挚表明心意,小挚明显露出意外之色,似要与她划开距离。
嫘当时心中疼痛,但还要装作若无其事,抢先堵住谢挚的话,以使自己的机会不被谢挚完全封死,日后还有从长计议的机会。
可是心中的酸涩还是止不住,嫘险些失态。
幸好辛忽然过来,打破了僵局,让她得以脱身离开,稍稍整理一下自己的情绪。
只是,在临走之前,却被小挚捉住了手腕,默默无声地带到了东海山崖之上。
将她带到这里,是要与她说什么呢?
嫘有些惴惴,也有些不自知的期待。
“嫘姐姐,”谢挚的神情很安静,“今天,我想告诉你一些事情……我不想瞒你,更不想骗你。”
“你说。”嫘的心提了起来。
谢挚侧过脸来,与她对视:“我其实不是这里的人,我来自……别的地方。”
“这个我知道,十年前,是羿和辛亲自将你带回有穷氏的,我当时也——”
嫘忽然猛地止住了话音。
她极聪慧,生着一颗玲珑心窍,冰雪聪明。
“你……”
她听到自己的声音有轻微的颤抖,伸出手去,似乎想要轻轻摸一摸谢挚的眉毛,又胆怯地收回手,“你不是……”
谢挚的神情仍然沉静,只是眼中有一缕极难察觉的哀伤。
说出这话,对她来说,也很艰难。
她不想嫘伤心,也不想嫘为真相感到幻灭,但是……
她点点头,承认了嫘的猜测:“是的。”
“啊……”
嫘轻轻地叫了一声,垂下眼,无意识地捏紧了手腕。
她们两人本就都是聪明的人,在过去的十年相处中,如今更是默契无比,虽然方才那几句话听起来好像在打哑谜,似是而非,朦朦胧胧,什么都没有明说,可是这对嫘来说,却也已经足够了。
一句话而已,她便能够精准地理解谢挚想要表达的真实意思。
嫘沉默下去,一动不动,如一尊纤美的雕像,只有发丝在海风中轻摇。
谢挚知道,她现在内心必定正处于极大的震荡,也不去打扰她,只是在一旁静静地等待。
过了许久许久,直到谢挚觉得崖下的海洋似乎也停止了声息,变得寂静如冻之时,嫘才终于出声。
她声音很轻:“你的家乡,是什么样的?”
“我们那里有五大州,分别叫西荒,东夷,北海,南沼,中州。五州的外部,则是包围着一片广袤无垠的星星海,里面有无数星辰,也有无数正在生长成熟的小世界。”
“至于我,则来自西方的一州,名叫西荒——不过我们本地人,更习惯叫它大荒。”
“大荒有星罗十六部,受另外一州的君主管辖,而我便来自十六部中最西方的雍部,氏族名叫白象氏族。”
对她这一问,谢挚并不意外,尽可能说得详细而又浅显易懂。
“……怪不得你当初说自己来自白象氏……”
嫘喃喃地说,神色黯然,她那样博学,也从未听说这个名称,“原来是这个白象……”
谢挚默然。
愧疚感蒙上心头,她不知道该如何答这句话,更不知道该怎样面对嫘的泪眼。
“你是怎样长大的,后来遇到了什么,又是怎样来到……我们这里的?”
嫘脸色苍白,还要强撑着心情继续询问。
“都告诉我,好不好?”
她勾着谢挚的尾指,恳求似的:“我想知道。”
第218章 谜底
“……之后,眼睛婆婆为救我,神话屋的房间受到了损坏,我承婆婆之托,这才进入神话屋修复。”
“没想到凤凰神王的谜题太难,提示又太过模糊……我愚笨,怎么也解不出来。”
谢挚转过脸来,面向嫘,神色平静。
“到今天,我已经在神话屋中,困守了十年了。”
一阵清风拂来,翡翠似的海浪在崖下哗的一响。
她们刚来到山崖时,月亮才刚刚西出;现在,明月已经升至了夜空的正中央。
已近凌晨了。
谢挚答应了嫘的请求,告诉了她自己的全部过往。
谢挚虽然年轻,可是她的过往无疑颇为起伏跌宕,真要述说起来,恐怕一晚上也说不完;
她不愿过于强调自己所受的苦,也觉得自己的过去实在没什么可提之处,因此只是挑拣了一些重要的事情来讲,将迄今为止的人生经历勾勒出一个大致轮廓,至于那最惊心动魄的潜渊身死,她反倒说得轻描淡写,几句话揭过了。
但终于讲完之后,谢挚还是感到一阵如释重负的松快。
她总算也没有骗嫘姐姐。
嫘自谢挚开始讲述时,便完全沉默了下去,并不插言,只是默默地仔细倾听;现在谢挚讲完了,她还是久久没有声音。
还在垂着头,身躯轻微地颤抖。
猛地说这么多,对神话屋的原住民来说,果然还是冲击太大了吗……
谢挚有些不安,她怕嫘接受不了,自己从小生活长大的地方居然不是真实,而只是一个神话故事,不由得紧张地去寻女人的答复:
“嫘姐姐……?”
将嫘发颤的肩膀扳过来,对上的是一双含泪的眼睛。
温婉的女人什么都没有多问,只是饱含怜惜地顺势倾身过来,满眼盈泪,怕将她触碎了似的,轻轻抚她脸颊:“疼吗?”
“……哪里疼?”
花朵似的馨香接近了她,谢挚恍惚了一下,一时没明白嫘在问她什么。
“全部。”
嫘抚摸着谢挚的脸,手掌往下,虚虚地覆在她脖颈的金印上,用指尖一点一点描摹罪字的笔画,动作慢而轻柔,好似在想象谢挚被刻印的时候有多疼。
太近了……
嫘姐姐离她太近了……
这是危险距离。
谢挚呼吸一紧,僵硬地绷紧了肩背,一动也不敢动。
她感到被女人抚到的地方,都微微地麻了起来,阵阵发痒。
“当初刻印的时候,疼吗?”
嫘仰起脸,心疼地问她,目光中含着无限怜惜。
“这里……”
手指划下去,点到谢挚胸口,谢挚整个人都抖了抖,“还有这里……还疼不疼?”
说的是她当年剖心取种的伤口……
“不……”
谢挚咬唇,心中慌乱而又无措,稍稍后仰了身体,好离嫘远一些,也让自己不那么心慌,“不、不疼……我……习惯了……”
她之前也想过许多次,倘若自己告知嫘姐姐真相,嫘会是什么样的反应,她想过嫘会震撼,会不相信,会失望于她的隐瞒,从此与她断绝关系,甚至最差,会因为难以接受而陷入疯狂,但她怎么也没想到……
嫘姐姐知道了一切之后,竟然别的什么也没有追问,只是问她“疼不疼”。
她什么也不在意,就只在意这个。
她更没想到,嫘姐姐会伤心哭泣,只是却不是因为自己所处的世界是神话,而是因为……她。
谢挚心中发颤,眼眶发酸,也几乎要落下泪来——嫘姐姐分明是外柔内刚,看似柔弱,其实最坚强骄傲的人啊,在最困窘的时候也从没有流露出一丝脆弱,可是现在,嫘姐姐却因为她而流了泪。
当初宗主逼她剖心的时候,也没问过她一句疼不疼,没想到,今日却是被一个别人问出了口。
她何德何能,能得嫘姐姐如此爱重珍怜。
“别哭,小挚,别哭……是还疼吗?姐姐不该问你的……我不问了,不问了好吗?”
直到女人温凉的指尖贴上眼睑,慌乱地为自己拭泪时,谢挚才知道,自己不知不觉之间掉了眼泪,她慌忙低下头去,不让嫘看见自己哭的样子。
在她整理情绪的时候,她始终感到一股目光正在担忧地注视着自己。
是嫘。
谢挚听到女人若有若无的叹息声,极轻极淡,好像要化在海风中被吹走一般,遗憾且又落寞。
她再抬起头时,嫘已经恢复了平常温柔可亲的姐姐模样,见她望向自己,便朝谢挚轻轻一笑。
如果不是她眼眶还有些发红,谢挚几乎要分不清,是不是之前嫘的哭泣,只是自己的臆想了。
嫘将一块洁白的手帕递给谢挚,看起来好像什么都没有发生一样:“给你,小挚,擦擦吧。”
“嗯……”
谢挚一时有些辨不清嫘现在的情绪,一边惴惴地揣测,一边将手帕接过来,擦了擦眼下,又乖巧地递回去:“姐姐,我好了。”
嫘便温柔地笑。
头顶的月亮很亮,海水仍旧在轻轻地摇,精卫鸟夜间也不休息,还在不停地衔石填海,两人之间忽然又陷入一阵沉默,谁也没再说话。
坐在谢挚身边抱膝良久,嫘忽然问:“你还喜欢她吗?”
谢挚一直都在默默关注嫘的动静,闻言一愣——这问题,对她来说,也颇不好回答。
虽然嫘没有明说,但谢挚自然也知道,她指的是……宗主。
她思考了一会儿,才摇摇头,轻声道:“我不知道……”
其实,连她也不知道,自己现在是不是还喜欢宗主。她对宗主如今的感情很复杂。
唯一可以确定的一点就是,那段过往,她心中并没有完全放下。
海风吹起谢挚的头发,“或许是不喜欢了吧……*但是不管我还喜不喜欢她,我都不可能再和她在一起了。”
宗主一直都在骗她,说的话半真半假,还间接逼死了笋子……所以就算再喜欢她,谢挚也不会回头。
有人可以被追回来,可她不是那样的人。
嫘默然良久,垂下眼,轻轻道:“她可真幸运。”让她好羡慕。
羡慕小挚喜欢云清池,那个听起来仙子似的仙宗宗主,对她用情如此之深,直到这种地步还不能忘怀,更羡慕她能见到少年时无忧无虑明亮肆意的小挚,那时小挚还没受到伤害,想必,一定要比现在活泼开朗很多……
那样的小挚,她还没见过呢。
好不公平。
是不是,如果她不是在神话屋遇到小挚,而是在五州,在一个别的地方,遇见还在少年时的小挚,小挚的心上人也能是她呢?
谢挚不知道该怎么答这句话,只得沉默。
两人在山崖上静静相依而坐,周围只有海的声音。
在谢挚面前不远处,精卫又气喘吁吁地返了回来,变为绿发小女孩模样,在齐腰高的土堆上抓了一大把土石,化鸟跃崖而去。
“真没想到,原来我是在一个故事里。明明,一切都那么真实……”
嫘感慨地说,面上却并没有什么失落迷惘。她向来是很洒脱的。
谢挚也随之一叹:“其实,又焉知我不在什么故事里呢……”
“什么是真,什么是假,我这样愚钝,也分不清,管不了,我只想着,把握好自己所能触及的现世,便好,这已经算很了不起了。”
嫘便也认同地颔首。
她们两个人许多想法都很相似,这十年来聊天谈心,总是互作补充,常常以相视一笑作结。
友人易得,知己难寻。
精卫鸟又扑棱一声飞回来,那女孩对她们两人视若无睹,一刻也不歇息,又奔回那齐腰高的土堆。
谢挚放空自己,望着女孩忙忙碌碌。
“小挚,你有没有想过……”
又静坐了片刻,嫘才开口。
即便……她和小挚不是同一个世界的人,但她还是不想放弃。
想试一试。
嫘侧过脸,凝望着近在咫尺的心上人,声音温而柔软,含着一些循循善诱的意味:
“有些时候,最明显的东西就放在你眼前身边,可你偏偏从未留心注意过……因为你的心完全放在另外一个地方,以至于将它竟然忽略掉了。”
她在委婉地告诉谢挚,或许她们之间并不是毫无可能,而是她之前一心解题,以至于忽略了她的心意。
“……”
精卫又抓了一大把土石,飞下山崖。
女人温柔的话音灌入耳朵,又渐渐淡去,但并未消失,而是仍旧在心间悠悠地来回震荡,如同波纹散开。
脑海中一道惊雷猛地滚过,照得心中一瞬雪彻大亮。
谢挚霍然起身。
那土堆,她初入神话屋时,精卫就在不停地取土;现在已经过去了十年,精卫鸟也抓取了十年,但它还是不见缩小,仍旧与那女孩齐腰高。
土堆有问题!
是的,是的……嫘并没有说错……她的确就是被一个事物完全吸引了注意,以至于对放在眼前的最明显的细节,反而丧失了敏锐与观察力,竟然被自己的思维误区所误导限制,困死在神话屋里整整十年。
她想通了,她全想通了!凤凰神王的提示是正确的!
“你怎么了,小挚?你发现了什么?”嫘也站起身,担忧地问。
她方才说完那一番话,原本是期望小挚能有所感悟,给她一个试一试的机会,但小挚却莫名其妙地站了起来,一瞬之间脸色变化多次,此刻的神情更是复杂难明,善解人意如她,竟也辨不分明。
似是喜悦,似是懊恼,又似是哀伤。
……为什么哀伤?
谢挚没有回答嫘的问题,只是轻轻步上前去,走到那土堆旁边,弯腰抓了一把土石,均匀地撒在脚下。
几息过后,被她洒在脚下的土石竟然凭空增多了一些。
再看那土堆,还是与她抓取之前一模一样,别无二致。
“这土会自己增多……”
嫘将一切看在眼里,震惊地低语。
就在这时,崖后传来了一阵响动。
谢挚与嫘循声望去,只见一个黑瘦的老人慢慢地爬上了崖,赤着两脚,拄着木杖,满面风霜愁苦。
嫘惊讶不已,跟谢挚对视一眼,迎上前去,问:“老人家,您是从哪里来的?哪个氏的人?”
那老人先将身体撑在木杖上休息了片刻,才有力气答嫘的话:
“唔,我来自……有崇氏,从南方来,名叫鲧。”
「洪水滔天,鲧窃天帝之息壤以堙洪水。」
第四个神话出现了——鲧窃息壤!
他的声音很沙哑:“我们那里发了洪水,很大的水,氏人都活不下去了,所以我得……治理它……”
老人往前面看了一眼,“我此行,便是来问天帝借息壤的。”
“听说息壤可以自己生长,永远也不会耗尽……”
说到息壤,他眼里才放出了希望的光,好似已经看到了家园恢复安定的美丽模样:“只要有了它,我就能堵住洪水,叫它再也不泛滥,我们的氏人也能好好地生活啦……”
“天帝不在这里,这里只有天帝的女儿精卫。”谢挚道。
鲧立即惶然:“啊……怎么会……那……那我该怎么办?借不到息壤,洪水怎么能治得好呢?我……”
“精卫现在去海上了,你可以自己将息壤带走,没人会知道。”
“啊……”
被谢挚稍一点拨,鲧的神情渐渐化为坚定。
他深深地望了谢挚一眼,将佝偻的身体一弓到底,谢道:“多谢你指点,我这就去取息壤!”
“哪怕是偷,是盗,我也一定要把洪水治好!”
鲧在土堆上抓了一把泥土,小心翼翼地放在怀中兜好,朝谢挚再次道谢之后,拄着木杖匆匆离去。
没过几刻,精卫便回来了。
女孩的感官极敏锐,尽管土堆看起来还是与她出发时一样高,但她还是发现了不一样。
“有人盗走了息壤!”她惊怒地尖叫,“那是我父皇送给我的!”
精卫化为鸟身,如箭梭一般射入云霄,眨眼便消失在云层当中。
“我要告诉父皇,要他重重处罚盗走息壤的贼人!”
于此同时,整座神话屋也微微一震。
那股清风似的波动重又传了过来。
「鲧盗堙息壤,招帝震怒。」
波动聚集在一起,凝成一个红裙戴簪的美丽女人。
“祝贺你,神话的阅览者,解开了真凰的谜题。”
时隔十年,凤凰神王的神识终于重现。
谢挚苦笑。
她是最后解开了谜题不错,但也花费了十年的时间……
即便胜出,也没什么可骄傲之处,只是惨胜而已。
第一条提示,第一印象很重要。
第二条提示,要留心细节。
第三条提示,你最相信的前提可能并不正确。
她之前的猜想是正确的,第一印象,的确指的便是刚进入神话屋时看到的第一幅景象,但她却犯了一个致命的错误——
她不该只在识海中反复观看回忆,那样的话,哪怕将这回忆看上成千上万遍,也发现不了秘密所在。
因为第二条提示所指的细节,正是那永不消减的土堆。
而这,却是任凭看多少遍回忆,都察觉不了的。
她必须得亲自来到实地,而不是一味地观看回忆。
至于后来,谢挚也的确常来山崖上静坐,可是她对这里的一草一木都太过熟悉,反而无法注意到微末的细节,就这样错失了眼前的谜底与答案。
至于第三条提示,“你最相信的前提可能并不正确”……
她最相信的前提是什么呢?
是眼睛婆婆告诉她,损坏了三个房间,导致三个神话陷入了混乱。
但其实……并不是三个房间,而是四个房间,陷入混乱的神话也不是三个,而是四个。
「隐藏的神话,其四,鲧窃息壤。」
眼睛婆婆身为狐族,对真凰的法宝也并不熟悉。
她弄错了信息,导致谢挚也从头到尾陷入了思维误区,以为只有三个神话需要解决,根本没想到,还有多余的神话也须处理。
所以,并不是三个神话互相串连,而是两两一组——
一组是夸父逐日与后羿射日,另外一组,则是精卫填海与鲧窃息壤。
这才是正确的排列。
怪不得,之前不论她怎样尝试将精卫填海接入夸父逐日,都不能成功,原来是因为,它们根本不是一组的……
牛头不对马嘴,完全是从最根本上就搞错了。
谢挚在心里为自己所做的那些奔忙与无用功而叹息。
偏偏凤凰神王还要来扎她的心,女人很奇怪地扬起眉,似是不能理解:
“我真想不明白,这么简单的一道题,为什么你竟然能解十年?明明,为照顾你们人族的普遍智力,我已经在尽力调低难度了……”
第二组神话都不用谢挚串连,只要她发现“隐藏的神话”便好,她都提示得那么明显了,谢挚居然还用了十年?
唉,人族真的很不聪明……太一怎么会喜欢他们?凤凰神王惋惜地想。
“……”
现在回头再看,谢挚也觉得之前去山崖那么多回,愣是没有发现玄机,这一点很令人惊异,可是身在迷局中之时,又怎能看得清呢?
豁然开朗之前,是四处碰壁。
“但总之,还是要恭喜你,终于解开了我的谜题。”
神王一挥手,一片流淌着金光的火红羽毛便飘然而落,缓缓坠在谢挚掌心。
“与你一片我的尾羽作为奖励,凭着它,你可以去真凰仙岛,让他们满足你一个心愿——只要真凰力所能及。”
“真凰的谜题已经解开,神话也已修复,谢挚,你可以离开神话屋了。”
说完之后,凤凰神王的身影就缓缓消散,只留下手捧真凰羽毛的谢挚独自出神。
她握了握拳,感受到体内道宫宇宙在十年后终于又恢复了运转,指尖腾起一缕灭绝气,又将它掐灭。
伴随着神王的离开,她的修为也回来了。
一道光门悄无声息地出现在谢挚身后,等待着她推开离去。
回头看去,光门伫立的位置,与她当年进入神话屋时也一般无二。
她可以离开了。
但谢挚心头,却没有应有的激动狂喜,反而只有一片失落难过。
假如她离开的话,她就再也见不到……嫘姐姐和辛她们了……
“你要走了吗,小挚?”
嫘出声询问,语气竟是出奇的宁静。
她在方才也看到了一切,包括凤凰神王的出现与消失。
这正好可以印证谢挚告诉她的那些事。
谢挚不敢看她,将手指攥了又攥,闷声应:“……是。”
她还有很多事要做,不能一味留在神话屋里。
“那么,你便走吧。”
嫘笑了笑,走过来替谢挚仔仔细细地抚平衣领,像一个替妹妹送行的姐姐,又像一个温柔贤淑的妻子。
她人纤柔,但并不矮,比谢挚还稍高一些,这个身高差很适合亲吻,谢挚一抬眼便能看到嫘低垂的眼睫,像鸟儿的羽翼。
“我知道你不属于这里,你有自己的理想,自己的抱负,还有未完成的托付,未报答的亲长,我不该留你,我也不会留你……”
替谢挚整完衣领之后,嫘稍微退后了一步,欣赏似的将她上上下下地打量。
“好漂亮,我们小挚。”她柔声说。
而且她知道,就算她留,小挚也不会答应的。
她不想小挚为难,所以送别的话,她可以来主动说。
谢挚立在原地,任由她为自己整理,眼泪无声地滚下来。
“嫘姐姐……我……”她听到自己极力忍耐的哭腔。
嫘却不答,只是笑着推她:“怎么啦?干嘛哭呀,这是一件高兴的事情,不要哭,好吗小挚?快回去吧,眼睛婆婆在外面等着你呢,她一定很担心你。”
谢挚被嫘半哄半劝地带到光门门口,她在门前驻足回身,已经泪如雨下。
……嫘姐姐为什么不劝她留下呢?
她是很听她的话的,如果她劝,说不定她真的会——
“快进去吧,不要再耽搁了。”
嫘在光门前一步站定,微笑着招手,眼里却也泪光闪烁。
“走吧,小挚。门后才是你真正的家。”
明明只是一步的距离,却好像隔着一条银河。
她们之间,有虚幻与现实作阻隔。
“小挚!”
在谢挚要推门离开的最后一刻,嫘忽然叫住了她。
“你对我有动过心吗?哪怕是一点点?”
不待谢挚回答,她却已经自己很快补全了问话。
“我知道,你没有……你只是拿我当姐姐。”
她知道的,她一直都知道。
毕竟她是聪明的人。
嫘忽而含着泪笑起来,扑上前来,捧着谢挚脸侧,将唇印在谢挚唇上,一吻即放。
“可是不要紧,”贴着谢挚耳畔,嫘轻轻道:“现在,你就永远也忘不了我了。”
这是小挚第一次被人吻唇,是在她这里,而不是云清池,也不是别人。
凭这个,小挚便会永远记住她的……小挚是好孩子,她知道。
“我对你而言,将不再是神话里几笔平淡的字句,而是活生生的人,有自己的喜憎好恶,自己的经历过往,自己的血肉感情……小挚……要记住我,一定要记住我,好吗?”
颤抖着,一滴泪被她蹭在谢挚颊边。
“帮嫘姐姐一个忙,替我告诉十六岁时的小挚,不要伤心,不要难过,以后还会有很多人爱你……”
嫘最后朝谢挚笑了一下,眷恋而又温柔地注视着她,轻轻将她推出神话屋。
光门在谢挚眼前关上。
“云清池不喜欢你,我喜欢你的,小挚。”
第219章 狐使
谢挚被推出神话屋后,等待已久的眼睛婆婆立即迎上来。
“姜微!”
扶住谢挚的肩膀,老人关切道:“你怎么样?有受伤吗?可有在里面遇见危险?”
“……”
颊边冰冰凉凉,是临别前,嫘姐姐蹭在她脸上的一滴泪。
这泪,竟好像滴在了她的心上。
又咸又涩,带着不能与他人说的痛楚。
谢挚抬手将它拭掉,又无意识地轻触唇瓣。
那个若有若无的亲吻还在心间反复震荡,女人含泪微笑的模样更是久久留在脑海,不能褪去,令她心神恍惚。
嫘姐姐说得对,就凭这一吻,她就永远也忘不掉她,一生都会记着她,念着她的……
“姜微?”
见谢挚从神话屋出来之后,久久不语,神色恍惚,对自己的问话也恍若未闻,只是对门默立,眼睛婆婆不由得有些着急,“你怎么了?在里面发生了什么?”
她以为谢挚在神话屋中遇到了什么大凶险,或者受了伤,可是看她外表,并无半点伤痕血迹,呼吸也平稳悠长,没有任何受伤迹象。
她这是怎么了?
像是这才听到眼睛婆婆的声音似的,谢挚的眉梢动了动。
她转过身来,面向老人,眼里的光渐渐聚拢,但还有些飘忽茫然,像一粒跳跃的烛火,虚虚地落在眼睛婆婆的面容上,仔仔细细地看了她好一会,才认出老人:“婆婆?”
她已经十年没见到眼睛婆婆了,如今忽然走出神话屋,竟对外界有一股陌生之感,好像有穷氏才是她真正的家园一般。
恍如隔世。
“哎,是我。你这是怎么啦?”
眼睛婆婆莫名其妙,她看出谢挚现在的状态不太对劲,可即便是见多识广如她,也想不到谢挚在神话屋里经历了什么,“怎么才进去神话屋几天,倒好似认不出我老婆子了似的?啊?你如今这记性这么差了吗?”
谁知谢挚却因为她这句无心之言而脸色大变,一把抓住老人的手臂,露出难以置信的神情:
“……您说什么?几天?才过去了几天?”
“……是啊。”
眼睛婆婆愈发茫然,她对谢挚出神话屋之后的举动颇为迷惑不解,应道:“自你进入神话屋后,不过过去了十天。”
……十天。
谢挚面色发白,松开老人,往后跌了一步。
这两个地方的时间流速……不一样……
神话屋里过去了十年,外界却才过去了十天。
五州一昼夜,屋内已一年。
可她确确实实,在神话屋,在有穷氏生活了十年。
她与嫘姐姐共同培育过十年新蚕,看它们从幼虫长到结茧,好奇地听过春蚕食桑时沙沙的声音,有如细雨落盘;
有穷氏族人盛大的春猎已经举办过十载,每次辛猎得的猎物都遥遥领先;
也曾成百上千次地独自坐在山崖上,看精卫填海,听滚滚涛声,到最后精卫甚至习惯了她的存在;
夸父化为的山岭每逢春日都会开满桃花,直到初夏还久久不败,这时将桃枝折回去送给嫘姐姐,女人羞涩的笑颜便会比世上任何一种鲜花都更加好看……
可那都不是真实,只是场……神话屋为她造出来的幻梦,仅此而已。
到底哪个世界是真,哪个是假?她现在所处之地,是否同样也是一个故事呢?……
错乱感充满着谢挚的心,让她心乱如麻。
“姜微,你到底是怎么啦?神话屋里到底发生了什么?你脸色很差……”
眼睛婆婆担忧地注视着她。
神话屋在谢挚出来之前,便忽然恢复了稳定,她惊喜之余,料想这必定是谢挚的功劳,谢挚在神话屋内一定已经修复好了破损的房间,马上就可以出来,便立即守候在房门口,等待谢挚归来。
谁曾想,神话屋是修复好了,谢挚却不太对劲。
早知道会这样,她倒宁愿让神话屋坏掉了。
“我没事,婆婆……”
谢挚勉强握了握老人的手聊做安慰,要她放心,“我只是……很累……我……我也不知道……”说着,声音又低下去。
她目光不复往常明亮坚定,反而如稚子般迷惘。
“总之,您让我一个人呆一会儿吧……”
沉默了很长时间,谢挚才道。
她现在很需要这个。
眼睛婆婆虽然焦急担忧,但闻言也只能应下。
“去好好休息一下,别多想……姜微。”
临走的时候,老人轻轻地拍了拍谢挚的肩,又疼惜地摸摸她的脸颊,一如往常。
上一次被婆婆摸脸,对她来说,已经是十年前的事了……
谢挚在原地呆站了好半晌,才慢慢往自己的房间走。
一阵熟悉的清风在她身后拂来,像一声轻柔的叹息。
「黄帝居轩辕之丘,求娶于西陵之女,不应,逃之,往东海之崖,就居有穷氏。西陵女,嫘也,首创种桑养蚕之法,抽丝编绢之术,旨定农桑,法制衣裳,是以尊为嫘祖。」
谢挚身体一震,停住步伐,注意地聆听。
……是嫘姐姐。
最后一个神话,嫘祖始蚕。
神话屋为她送来了未能得见的故事结局:
「嫘终生不复婚娶,人或言之念黄帝也。临殁,问所愿,已不能言,含笑泪下,但指案边桃花。左右忙奉上,久久无声,视之,气息已绝半晌矣。」
眼睛婆婆拄着拐杖走出神话屋,顿了片刻,还是觉得不放心,又转身欲返回,看看谢挚怎样——
刚走到木屋门口,她便听到里面传来了一阵压抑至极的哭声。
破碎哀恸,悲伤得好像要呕出心血。
……是谢挚在哭。
老人的手僵在门前,许久,才长叹一声,默然离去。
那个孩子素来坚强自尊,她还从未见过谢挚哭泣……
出神话屋后,谢挚很长时间没有走出过自己的房间。
她闭门谢客,足有月余,连霜狼首领和饕餮都不见。
直到暑气彻底消退,秋风开始吹黄北海的草地,眼睛婆婆忧愁得连绣针也没心思捏起,奉命要将谢挚带给狐君的狐族使者也抓狂得掉了几大把尾巴毛之后,谢挚才终于在一个晴朗的早晨推开了小木屋的门。
秋日的爽朗气息扑面而来,原野上一片斑斓颜色,但并不萧瑟寂凉。
已经是秋天了啊。谢挚想。
她踏入神话屋的时候,还是夏末呢……
不知道神话屋里,现在是什么季节呢?
守在小木屋外百无聊赖的狐族使者见到谢挚终于出来,眼睛一下子猛地亮起,连身后的尾巴也因为过于激动而竖立了起来:
“谢挚!你总算出来了!你知不知道你让我等了多久!”
在等待的过程中,她很想强行破开小木屋,将谢挚直接掳走,可是又害怕眼睛婆婆,因此只得一只狐狸自己郁闷生气——要知道,哪怕是在中州,她身为尊贵的神圣种族,也从未得到过这样的待遇!
那可恶的人族却对她的怒气浑不在意,更不畏惧,只是淡淡地瞧了她一眼,便目光直接越过了她,不再看她。
狐族使者自觉受到了轻视,之前积攒的不满一齐爆发,愈发怒气冲冲,三两步走上前去:“哎!你这人怎么回事儿啊!胆敢跟一位狐族不敬——”
话音未落,蔚蓝光芒便在女人的眉心处亮起,漆黑如墨的瞳孔笼罩住她:“噤声。”
“你太吵了……”
谢挚熄掉凝神法,笼住衣袖,神色淡漠。
“所以,我让你稍微安静一会儿。”
如同被掐住脖颈,狐族使者的话猛地噎住,碎在舌尖,再也说不出话来。
与此同时,她识海中与她容貌一模一样的一尊三寸小人如受重击,仰面扑倒在地。
谢挚方才用的术法她很熟悉……是凝神法!
狐族使者又惊又怒——虽然凝神法只是一个残缺的无用之法,但毕竟也是她狐族最伟大的君主元长青所创立的法术,谢挚怎会使用?!
而且谢挚非但会用,竟好像……竟好像……对凝神法的领悟掌握比她精深无数倍,方才只是轻轻睨来一眼,便直接将她识海之中的凝神小人给震慑得不能站立。
这是本源上的压制……
谢挚的精神力,竟比她一个货真价实的纯血狐族要磅礴精纯得多!
闻声急急赶来的眼睛婆婆,来时看到的便是这样一副景象:
狐族使者怒视着谢挚,但神情中隐有忌惮;谢挚对狐族使者的目光视若无睹,只是平静地坐在小木屋的门前,望着眼前的草原。
“婆婆!”
狐族使者一见她便好像看见了救星,告状道:“谢挚,这个人族她方才攻击我!用的还是我们狐族的凝神法!”
“啊……这个……”
眼睛婆婆脸色僵住,尴尬一笑——她正是那个让谢挚学会狐族凝神法的罪魁祸首。
“想必是你看错了吧?人族怎会我狐族的术法呢?”
她开始面不改色地编瞎话,哄骗自己初出茅庐的年轻小辈。
使者还欲争辩,老人便已经轻车熟路地拉着谢挚走进小木屋,再把门飞速关上。
“使者,请明日再来吧!”
透过门缝,眼睛婆婆的声音隐隐约约地传了过来:“明天,明天我一定让谢挚启程,前往狐族的领地!”
“……”
好不容易谢挚终于出来了,结果还要再等一天!
久久出使不回,连这点小事也办不好,狐君要把她的皮扒下来了……
狐族使者面对紧闭的屋门欲哭无泪——公主殿下也太偏心了!。
简单休整了一日,谢挚去了一趟丹凤城,和霜狼首领、英招王他们简单地告别之后,她便正式动身,踏上了新的旅程。
与她一同前往狐族领地的,还有阿狸和小毛驴。
阿狸,是眼睛婆婆要将她送去狐族的领地寻求庇护,在之后的五州大乱之中得以避祸安身,保全性命,小毛驴则是作为谢挚的坐骑随行。
虽然在临行前,由于畏惧狐族,不愿前往他们的地盘,小毛驴曾经放声大叫了整整一天,以奇高的音量表示自己的坚决抗拒,但谢挚心如铁石,愣是晾着没管它,由着它不停驴叫,它最后叫累了,也就蔫头巴脑地接受了自己的命运。
……菩萨呀,这女人自从在神话屋里去了一趟之后,给人的感觉更可怕了……!天知道她在里面经历了什么!
悄悄打量一眼谢挚,小毛驴紧张地吞了一口口水,又赶紧把头垂下。
至于饕餮,它本来十分纠结犹豫,既想跟着谢挚保护她,又想留在北海——它很喜欢北海的风土人情,想在这里安家长住。
这里有各式各样的生灵种族,大家都不畏惧讨厌它,而是一致地亲近喜爱它,它在这里既不是什么可怖的凶兽,也不是应该随着前朝一道灭亡的孽畜,只是一只勇敢可靠的雪白巨犬,是谢挚的坐骑与伙伴。
它喜欢自己的新身份,同时也想为北海出一份力,留在这里,继续保护这片古老的土地,捍卫白浪河的和平与安宁。
在谢挚的劝说下,饕餮最终选择留在了北海,陪伴孤单的眼睛婆婆。
大白狗早在谢挚动身那天的早晨便开始哽咽,蹲坐在小木屋前面,眼泪像珠串一样滚下来,连毛也哭湿了一大片;
直到它看见谢挚和眼睛婆婆一起走出来,原本的小声哽咽便又猛地一大,变成了嚎啕大哭。
“得啦,”眼睛婆婆又好气又好笑,抬起拐杖敲狗脑袋,“总是哭,总是哭!丢不丢脸呢!”
饕餮哭得没法答话,竭力凑过去舔谢挚的脸颊,将眼泪蹭了谢挚一脸一身。
谢挚无奈地推开它,心中柔软,又揉揉饕餮,安慰道:“别哭啦……以后还会再见面的呀……又不是见不到了,嗯?是不是?”
“不……不对!你长得这么好看,还去狐族的领地,狐君一定要你当她的妃子,把你留下来……!这样我就再也见不到你了!”
“而且就算你回来,你还要去东夷,回西荒……那么忙,怎么还能想得起我呢!”
越想,饕餮便越悲从中来,哭的声音越大了。
“我……我特别了解狐族,我主人当年、当年……就喜欢一个狐女……被她迷得晕头转向……”
它一边大放悲声,一边断断续续地说。
听到这话,饕餮身后的眼睛婆婆嘴角抽了抽,又有点想用拐杖敲狗头了。
第220章 史诗
说完之后,饕餮又去拱阿狸,舔舐女孩的泪水:“别哭……阿狸……别哭……”
谢挚平日繁忙,难以得闲,而眼睛婆婆虽然极疼爱阿狸,但她素来面冷嘴毒,对阿狸管教严厉,是以阿狸或多或少对老人有些畏惧。
综合下来,其实每天陪伴阿狸玩耍最多的,竟是精力旺盛的饕餮。
她们两个一个前朝凶兽,一个半血狐族小女孩,竟然也很能玩到一起去,饕餮非常宠溺阿狸,心甘情愿地载着她到处跑跳玩闹,既是玩伴,更是朋友,相处两年多下来,如今感情很深。
因为近在眼前的离别,粉发女孩也怏怏不乐,此刻正在咬唇抽泣,泪眼汪汪地凝望着眼睛婆婆,期望老人回转心意,能够忽然留她不走。
她不想走……
不想离开北海,更不想和婆婆、微姐姐、大白狗分开,甚至连小毛驴,她也很舍不得。
为什么婆婆非得要将她送到狐族领地去呢?
那里,那里她一个人也不认识,既没有亲长,也没有朋友,没有任何一个生灵能叫她依赖……
虽然眼睛婆婆说,如今的狐君是她的姑母,可以信任,也会庇护于她,可是比起一个素未谋面的姑母,她自然还是喜欢婆婆。
比起什么安全与活下来,她倒情愿死在眼睛婆婆身边,只要她能陪着她,她便什么也不惧怕。
只是,这期望还是破灭了——眼睛婆婆默不作声地垂下头,避免接触到女孩的凄楚目光,给她不能实现的幻想与期盼。
谢挚从此刻的阿狸身上,也忆起了几年前离开大荒与族长分离的自己,不由得心中叹息,走过去轻轻将女孩抱起,放在小毛驴背上,为她拭泪。
她没有多说什么大道理,让阿狸止住哭声,只是直接将阿狸揽入怀中,一手抚摸她后脑,柔声道:“没关系的,不用忍眼泪。”
“哭吧……阿狸。微姐姐在这里。”
与其压抑克制,倒还不如让阿狸一气将悲伤难过发泄出来,那样比当时忍而不发,之后一生记念,要好很多。
像是被谢挚的哪句话所触动,女孩抱着她腰身的手臂一颤,终于再也忍耐不住,肩膀一抖一抖,抽泣声渐大。
泪水打湿了谢挚的衣襟,她被阿狸的哭声也引得有些眼酸,轻轻仰起脸来,手指落在女孩柔软的头发上。
哭了好一会儿,小孩子身体弱,禁不住这样激烈的感情起伏,阿狸哭累了,伏在谢挚怀中,迷迷糊糊地睡了过去。
睡得还不踏实,仿佛还在惴惴,腮边挂泪,耳朵低垂,阿狸在梦中喃喃自语,说的梦话也是“不想离开。”
眼睛婆婆背过身去,将拐杖攥紧,没有说话。
明明,婆婆也舍不得阿狸……
谢挚轻叹,抚了抚女孩汗湿的额,将精神力化为丝缕温流,缓缓渡过去,将她的噩梦与忧思打散,助阿狸睡得更沉。
在很久之前,于雍部的庭院,她也曾问过*牧首大人,为什么大家就不能永永远远在一起,一直开心幸福,博学智慧如牧首大人,当时也不知该如何答她。
现在,她也成了面对孩童相似疑问的大人了。
世事难得圆满,谁也逃脱不开。
将睡熟了的阿狸轻手轻脚地放上小毛驴背上的软鞍,秋日风寒,谢挚又解下外衣,为女孩盖在身上,这才重新回到眼睛婆婆身边。
“睡着了?”
眼睛婆婆抹了一把脸,转过身来。
“睡着了。”谢挚知道她问的是阿狸。
“睡着了,那就好。”眼睛婆婆喃喃地说,像在安慰自己似的,“睡着了,就不难过了,也就不用……”
谢挚截住她的话:“您不去送送阿狸吗?”
“不去。送了,也只能徒惹她伤心……”
老人的白发在风中晃动,像衰败的草丝,“要是有可能,我倒愿意她就此恨了我,怨我心狠,才好。”
恨她,怨她,就不会在想着她,念着她了。
谢挚又静静地望了婆婆片刻,直到狐族使者催她快点动身,不要再耽搁,这才转身欲走。
“对了婆婆,还有一个东西我忘了没给您——”
刚一转身,她又仿佛忽然想起来什么似的,将手里一个小物件放到老人手中:
“这个给您,是您一位故人托我捎给您的。”
……故人?她如今哪里还有什么故人?
眼睛婆婆闻言一愣,下意识便用神识扫向手中物,这下却猛地变了颜色。
她浑身僵硬,心却怦怦急跳,四肢冰封似的呆在原地——
是一枚陈旧的发簪,上面雕着古朴的纹路,那纹路却并不属于本朝,而是来自殷商。
这是她年轻时珍爱的发簪,曾由她的爱人与妻子,那阴郁美丽的殷商末君,为她挽起式样繁复的高髻,亲手佩在发间。
华簪配雪发,如同雪地里金盏闪耀,极为相称。
欣赏着狐女的绝代风华,暴君眉间的厉色才终于头一次消褪,软化为款款柔情。
“阿狸。”
她唤。
“我的小狐狸,我的王妃。”
被她刻意遗忘的过往记忆如云海一般翻上心头,让她眼中心间登时雾茫茫一片。
紧紧攥着那枚发簪,眼睛婆婆抬起头,泪无意识地自她被烧灼得皮肤纠结在一起的眼部滚落。
她如今,很难看吧?
“……故人……”
嘴唇艰难地动了动,她听到自己粗哑难听的声音:“故人是谁?”
“商君子铭。”
脑中嗡嗡震荡。
在恍惚之中,眼睛婆婆似乎听到了一声谢挚轻轻的叹息,那年轻的人族默不作声地俯身过来,将颤抖不止的老人揽在怀里,眼睛婆婆这才发觉,自己正在止不住地哭泣,冰凉的泪水沾湿了谢挚一肩。
缓了好一会儿,神智才渐渐回到她的身体,她神思恍惚,一颗心像在河里沉沉浮浮,终于想起了要紧处,抓着谢挚问:“……你是怎么知道……知道我是……”
明明她自认为伪装得很好,脸,声音,甚至乃至气息,都和以前完全不一样了,哪怕是曾经见过她的饕餮,如今站在她面前,也认不出她……可是谢挚却……
谢挚安静地望着她。
眼睛婆婆辨出,她目光中含着一种沉重的东西,并不是同情,更不是怜悯,更像是一种……理解的宽容。
或者是共情心?她说不清。
她真心实意地为她的一切遭遇感到难过。
“我之前就猜测过很多次您的身份,还望您不要见怪。”
谢挚轻声道:“您也知道,我之前经历了什么。我如今很难再完全相信别人了。”
“……嗯。我知道。”
“我猜想,您在狐族中应当地位颇为尊贵,以至于敢于向一个外族,也即是我,传授狐族的术法,而不畏惧狐族的追责;也敢铤而走险,在北海养育阿狸,狐族最厌恶的混血儿。”
“……继续说。”
“后来我也曾陆陆续续地试探过您许多次,有一些您察觉到了,有一些则没有。但对您的身份,我确实逐渐增加了肯定的信心。”
“比方说,在饕餮化为原形的时候,您一点也没有惊讶,更也没有意外;之前在潜渊边缘,我与人皇对峙之时,也曾提及殷墟旧事,您当时就在我旁边听着,我确信您将我与人皇的对话听入了耳中,可是观您神情,也没有什么变化。”
“由此,我便猜测,您或许之前就见过饕餮,也知道殷墟的存在的。”
她有条不紊地继续一条条阐述自己的猜想:
“至于阿狸,应该则是您和商君的女儿吧?她之所以能够活过万年,仍然只是稚子,是因为您怕她受到伤害,因此将她常常放在神话屋中,对吗?”
“我曾测过阿狸的骨龄,发现她的年龄确实不大,既没有伪装,也没有逆转青春的迹象,而是真正的孩童。”
“为她取这个名字,阿狸,则是为了纪念您与商君之间的感情,也为了怀念过去的自己。”
模仿着神剑劈下,谢挚用手指在空中轻轻一划。
“我听说,空间与时间,实是一体两面,太一神的惊世一剑劈斩下去,甚至曾在太古战场里产生了时空缝隙,让进入者有可能与万年前的古人见面交谈……”
“那么同样的,作为凤凰神王亲手铸造出的空间法器神话屋,内部应该也有一些房间可以停滞时间,或者时间流速极慢。”
“……就像我的小鼎一般。”晶莹剔透的碧绿小鼎被谢挚捏在指尖。
经历过此次神话屋一游,她也终于可以确定,将空间法则运用到极致,便可以改变时间。
谢挚全说中了……眼睛婆婆兀自消化了片刻,仍旧难以置信:“……就凭这些,你便能猜中我的身份?”
那样的话,谢挚的洞察力与敏锐直觉,真是到了让听者心惊的地步。
“那自然不是。”
谢挚摇了摇头,笑道:“我还没有聪明到那种地步……这些细节只能说明,您与殷商旧事有关,也不一定就是帝子铭的狐妃。”
“只是殷墟之中,帝子铭曾反复唤过‘阿狸’;来到北海之后,我又听到您给阿狸,起的也是同样的名字,这才终于将您与狐妃联系起来。”
眼睛婆婆同样聪明敏锐,立刻抓住了谢挚逻辑中的漏洞:“但我狐族有大溯回术,可以逆转生灵寿命青春,几近完美无瑕,骨龄只有专门的宝具才能测得精准,你为什么不怀疑是你推断有错,阿狸才是年龄缩小后的我,而我只是一个保护她的长老之类呢?”
“我自然有怀疑过。”
谢挚坦然承认道:“事实上,我有很多猜测……甚至直到方才前一刻,我也不能确定,自己想的到底是不是对的。”
“但您将最终的答案递给了我,不是吗?”
“不是我的功劳,而是您,自己向我承认了您是狐妃。”
谢挚若有所指,含笑点了点肩头的泪痕。
“……”
那纤弱狡猾的女人望着她,目光婉转,唇角噙笑,在这微笑里,眼睛婆婆恍然明白过来,直到刚刚,谢挚将发簪以故人之名递给她时,还在试探她。
倘若她不是簪子的主人,怎会甫一看到它便心神剧震,为之失神恍惚,竟至失态落泪?
她那时,以为谢挚已经知道了全部,没想到那还是谢挚下的棋子之一……
谢挚没说错,是她自己承认了自己的身份。
但这不能怪她,要怪就怪……人族太狡猾。
谢挚在人族当中,其狡猾更是一骑绝尘,出类拔萃。
“……姜微,你呀你,你可真是……!”
眼睛婆婆又气又笑,抬杖欲打,看着谢挚的脸庞,手臂到底还是没有落下。
不舍得打她,但又实在是气得牙痒,老人只好轻轻将拐杖戳在谢挚腰间,稍一用力,谢挚便连连告饶:“对不起对不起,婆婆,我不该试探您……”
“还有呢?”婆婆的拐杖还是没收回来。
“不该……用这种事情试探您,这是我的错。”
想了想,谢挚又连忙补充强调:“但我并没有不信您!真的。”
眼睛婆婆似被她逗笑,唇角扬起,又落下,终于还是叹息着放下拐杖,疲倦地撑住眉心轻揉。
“……她,”老人低低地问,她没说帝子铭的名字,只是以“她”来代替,“跟你说什么没有?”
谢挚自然也知道她在问谁。
圣花崩塌的景象仿佛又浮现在眼前,商君赤足散发,白衣飘荡如流云。
“她说……”
学着帝子铭的语气,谢挚低声道:
“子铭很想阿狸,一直都想,从未忘记过。”
仿佛当胸受了一刀,极为疼痛一般,眼睛婆婆捂着心口,深深弯下腰去。
谢挚看到,有晶亮的东西一滴两滴,落到她们脚下的草地上。
她移开眼,背过身去,让老人得以不顾忌自己,放声哭泣。
至于眼睛婆婆如何受伤毁容,如何带着阿狸隐姓埋名、辗转漂泊,谢挚并没有提。她不愿让老人再受到伤害。
眼睛婆婆原本的名字叫什么,婆婆没有说,往事已矣,如今也不必主动再去询问。
不论狐妃是谁,狐族的公主殿下又是谁,谢挚只知道,两年前收留了自己的人是眼睛婆婆,一个面冷心热的善良老人,而这就够了。
“发簪我已经交给您了,话,我也替商君带到了。”
她完成了帝子铭的嘱托,在圣花倒塌五年之后。
“婆婆,往后的日子还很长,望您珍重。”
“北海和婆婆,之后就拜托你了,饕餮。”
经过一脸呆滞震撼的雪白巨犬时,谢挚温声嘱咐。
虽然伤势未愈,饕餮可还是一个货真价实的仙人境。
它显然没想到,自己一直以来嘀嘀咕咕抱怨了很久的“狐狸精”就在它身边,严格来说,还算是它的救命恩人兼半个主人。
饕餮的眼泪往心里流——现在反悔说想跟谢挚走还来得及吗!
走到狐族使者身边,谢挚伸手轻拍小毛驴的脖颈。
“我们走吧。”
去狐族的路很远。
一路向北,行至丹凤城时,已近日暮。白浪河在草原上蜿蜒,闪烁着粼粼金橙波光,像鱼儿的鳞片。
借着残日的余晖,谢挚到底还是没能抑制住心中的感情,稍作驻足,朝丹凤城投去远远的一瞥。
然后她愣在那里。
丹凤城外正站着许许多多的各族生灵,沉默地遥望她离开的方向,都是她的朋友,她的伙伴,以及攻城之战中的战友。
既有熟脸,也有生人。
他们的神情都很严肃,含着难以察觉的悲伤,有小孩子还不懂得掩饰情绪,已经哭出声来。
谢挚用神识简单地扫过去一个大概,认出许多熟面孔。
阿赤玫,布鲁爷爷,霜狼首领,英招王,英招公主,她的学生们,甚至还有人参娃娃……
可能来了……有几千人?还是上万?
忽然这样是……做什么?明明,明明她并没有将自己要走的消息告诉北海生灵……
谢挚离开北海一事原本颇为隐秘,很少有人知道她要走,她不想大张旗鼓,惹得众人伤心泪下,只愿挑一个平平无奇的日子悄然离开。
但没想到,她要离开的消息还是被传了出去。
来了不知多少北海生灵,为了尊重谢挚的心意,因此并不来接近她,而只是远远地站在城外,目送她离开。
谢挚还一眼看到了霜狼首领,她并没有以人身出现,而是化为雪白大狼模样,毛发在秋风中翻飞,宝石般的晶蓝眸子安静地凝望着她。
他们自发来为谢挚送别。
像是为了解答她的疑惑似的,阿赤玫抿着嘴唇挥挥手。
她身后的巨人都随之缓缓地拍响腰间圆鼔,布鲁爷爷轻轻弹起琴来,沙哑的声音开始歌唱。
“红日照在白浪河上,鱼儿的肚皮闪闪发光,夸父神抡起巨斧,像旋风一样!……”
……这是巨人一族人人都口熟能详的本族史诗,为什么布鲁爷爷忽然唱起这个?谢挚不解。
但接下来的歌词却很陌生,谢挚从未听过——
“上天赐下巴克撒,她来自那五州最西方。名为罪人何来罪,欺凌北海枉做皇!先教识字后斩锁,心血铸剑寒八荒,将贼寇驱赶出我家乡。天地忽复旧时样,我们的心里亮堂堂;丹凤城飞不起来,她才是草原上美丽的凤凰!”
……巨人的史诗有了新篇章。
《巴克撒颂》。
越来越多的生灵加入了歌唱,各式各样的音色汇集在一起,悠扬轻柔,好似波涛涌动。
在这久久不息的送别歌声中,谢挚眼眶发酸,深深呼吸,迫使自己转过身去,继续前进。
往前走。
不能回头。
早在她当初选择离开大荒之时,她的命运便已经注定了。
“走。”她命令身下的小毛驴。
小毛驴踌躇道:“可是,歌还没唱完呐……”
它对北海心怀留恋,不舍走得太快。
“歌是唱不完的……”
谢挚再次重复了一遍:“走吧。”
小毛驴只得犹豫着迈出步伐,不断悄悄回头探看。
歌声与草原在她们身后起伏绵延,渐渐趋于模糊。
再见,北海。
谢挚在心里说。【你现在阅读的是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