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21章 云海天梯
狐族的领地位于北海最北,小毛驴身怀空间术法,一息可越千里;狐族使者又持有珍稀法宝,比之小毛驴竟也毫不逊色,因此谢挚一行人只用了一天时间,便已跨越无数距离,抵达了北海的尽头。
一路上狐族使者很少现身,她那法宝颇奇怪,形如飞梭,状似银鱼,坐上之后可以隐去形体。
使者犹在记恨前仇,不愿和谢挚交谈,整日只在法宝中藏身,谢挚也便由着她去,不去管她。
因此,明面上,还是谢挚、阿狸、小毛驴几人偕行。
神族居住在昆仑神山之上,真凰于海外仙岛飞舞,真龙先是居住于西海水晶宫,之后又远走南沼,遁出五州……
只是不知道,狐族会居住在哪里。
骑在小毛驴背上,怀中护着阿狸,谢挚一路思绪万千。
上一次去昆仑神山,还是牧首大人带她去的,丹朱鹤拉着飞辇越过重重山脉,一振翅就是无数里,那时,她不过才十六岁;
一转眼,她又要前往狐族的领地,和神圣种族之中最神秘的族类接触了……
真不知道,在那里,她会遇见什么。
“他们说……想要……”
谢挚想起来之前游隼转达的话。
“想要您。”
她无意识地抚了一圈脖颈上的金印,低下眼帘。
想要她么……
谢挚当然不觉得,狐君会对自己有什么别样的兴趣,更有可能,狐君仅仅是想以此来折辱激怒她而已,但她还是不能不为此感到疲倦。
之后或许会遇到麻烦。
前方已近北海边缘,荒草渐疏,最后甚至到了寸草不生的地步,只有土石裸露在眼前,连空气都仿佛变得稀薄了,谢挚举目望去,却并没有看见什么想象中精巧绝伦的建筑群落。
……奇怪。
再往前走,就要走出五州了,怎么还是什么东西都没有?难不成狐族并不是居住在北海最北么?
谢挚心生诧异,又用神族的大观照瞳术看了一遍,还是一无所获。
“前面没路了!”
正想着,小毛驴刹住蹄子,大叫了一声。
它甩着长耳朵,低头垂颈,显得格外慌张不安,不知是因为陌生的环境,还是即将要与狐族见面。
“没事的……不用怕……”
狐族使者毫无动静,并没有出面解说的意思,谢挚知道她应该是想看笑话,也不在意。
刚好她也想自己亲身查探一番,便低声安抚了阿狸几句,让她就好好呆在小毛驴背上,不要下去,自己则翻身跃下,缓缓向前走了几步。
如小毛驴所说,前方果然没有路了。
但并不是悬崖,倒更像是……
谢挚蹙眉,再往前走了一步。
她面前的空间,竟仿佛与天穹接到了一起,让人有一种奇妙的错乱感,头脑发晕,心生恍惚,不知道自己此刻是身在草原,还是飞在天边,下一步踏出,又将会落足于何处。
周围的灵气都在被前方的天穹吸引而去,如泄洪一般源源不断地流失,以至于方圆千里的灵气都极为稀薄,甚至还不如最荒芜的禁忌之地。
这让身为修士的谢挚也有些许不适,她试探着朝前方伸出手去,立刻便惊奇地发现,自己体内的血精也如滚动的丝线一般,被一股无形的力量牵离了身体,像水流一样股股汇入天穹,消失得无影无迹。
不对……
看着飞速离体的血精,谢挚恍然记起了古籍中的记载。
前面并不是什么天穹,而是……
她急转身,对小毛驴大喊:“趴下!”
“什么?……”
小毛驴还在莫名其妙,但身体却很听谢挚的命令,下意识地俯下去——
下一刻,一艘极为庞大的飞舟便从眼前的天穹中凭空驶出,舟底如同鲸鱼的肚腹,紧擦着小毛驴的头顶,无声无息地缓缓滑过。
“啊……!”
察觉到头顶的寒意,小毛驴被骇得肝胆俱裂,瘫软着身体,四条腿一齐软下去。
若是它方才没有听谢挚的话,或者稍稍犹豫一瞬,被这忽然驶出的遮天巨舟只消轻轻一擦,它今天也必得小命不保!
前面是星星海!
星星海会与五州竞争,抢夺五州的资源,五州的灵气早在万年前便在不断流入其中,至今仍未停止。
狐族擅幻术,他们用幻术将星星海伪装成了天穹,而方才驶出的,正是一艘狐族的巨舟。
这巨舟极大,如一座山峰正在头顶悬浮,仅仅只是露出一个船头便已经遮天蔽日,通体银白晶莹,遍饰精美纹路,间有冰蓝宝石闪烁,无比华贵美丽。
巨舟在谢挚等人头顶停下,投下无边的阴影,犹如黑夜忽然降临。
不知从什么地方传来一道平静的动听女音,竟仿佛是直接从谢挚的识海中响起,带着一股莫大的威严:
“将她们带上来。”
“是!”
狐族使者终于舍得从她的隐形法宝里现身,翘着尾巴跃下飞舟,一边瞧谢挚一边冷哼。
但她对阿狸却很恭敬,将女孩小心地扶下驴背,方柔声道:“殿下,请跟我来。”
她往上方的飞舟一指,便缓缓浮现一道水晶般的剔透阶梯,四周笼着茫茫雾气,似是冰与云砌成堆就一般,尽头消失在云雾里。
这阶梯不像是通往飞舟,倒更像是什么天梯。
“这……连我也要上吗?我恐高呀……!”
小毛驴使劲抻长脖子,试图望到阶梯的尽头,却怎么也看不到,当下腿肚子便已在打颤,缩着脑袋开始打退堂鼓。
“你自然也要上。”
谢挚解下一块布条,蒙在小毛驴眼睛上,让它挨着自己的身体:“这样就好。”
这是她自中州农人学到的窍门,驴性直倔,好尥蹶子,但只要蒙上眼睛,却会老实很多。
“……微姐姐!”
狐族使者要护着阿狸上梯,阿狸却不肯,使劲挣脱了她的手,跑回谢挚身边,要和她呆在一起。
“我想……跟你一起去。”
女孩拉住谢挚,蓝眸似一汪柔软的水晶,恳求地说。
这孩子很依赖人,如今没有眼睛婆婆在旁,便只能攀住谢挚,谢挚也愿在相处的短暂时间里尽可能地多宠宠她。
她揉揉阿狸发丝,将女孩抱起来:“好。”
“你……!谢挚!你会后悔的!”
狐族使者气得半死,鼓着脸拂袖而去,身影很快消失在阶梯上的云雾里。
这样,谢挚便是一手抱着阿狸,一手牵着小毛驴,一步一步慢慢地往阶梯上攀登。
这阶梯不宽,正好能容她们二人一驴通过,而且长得似乎没有尽头,还十分奇异,谢挚刚登上几步,应该离地面一丈也没有时,周围便骤然寒冷下去。
不应该是这样……
谢挚察觉到不对劲,转头往身后看了一眼,发现自己正立在茫茫云海之中。
而下方的阶梯,不知何时已经消失了。
但上方的台阶,却还好好地存在着。
她又往上登了一步,留心注意脚下,在她脚尖刚离开阶面的刹那,那一阶阶梯便忽然消散在空气里。
这是一条只能上不能下的天梯。
阿狸也转头来要看发生了什么,又被谢挚捂住眼睛,温柔道:“没什么,我们继续走吧。”
她解开衣襟盖在女孩身上,将阿狸完全拥在怀里,想以此遮挡阿狸的视线。
大板牙蒙着眼睛只顾走,对外界的事情一无所知,感到谢挚停下脚步还颇为诧异:“走呀,怎么忽然停下了?”
说着精神一振,试探道:“要不,不上了,咱们下去?”
“多嘴。你只管走你的路。”谢挚轻轻一弹毛驴脑袋。
还好她提前捂住了小毛驴的眼睛,要不然,若是走到半路,它往下一看,发现此等异状,还不知道该怎样惊慌失措……
想到这里,谢挚不由得心生庆幸。
她怀里的阿狸果然再也没了往下面看的心思,悄悄红了脸颊,抓着女人的衣服,心脏怦怦跳,不知道自己该将手放在哪里。
微姐姐身上可真好闻……是天生便这样香吗?
她之前、她之前还从未离微姐姐这样近。
再往前走,阶梯骤然宽敞,云雾也随之猛地一浓,翻滚着在阶梯上奔涌。
谢挚眼前也被云雾所阻,即便动用大观照瞳术,竟也仍是一片模糊。
她下意识抱紧了怀中的阿狸,往身侧的小毛驴身上摸去,想确认它有没有牢牢跟上自己——
谢挚的心一沉。
小毛驴不见了。
它走失在了这片云海阶梯里。
在她不知不觉之中。
谢挚心头突突急跳——这是什么时候发生的事情,为什么她竟毫无察觉……?是在这云海涌入的瞬间?还是在更早之前?
明明,明明就在前一刻,小毛驴还好好地跟在她身边……
这是狐族给她的下马威吗?
催动眼睛婆婆佩在小毛驴耳朵上的随身法宝,谢挚又能隐约感觉到,小毛驴就在她附近,并没有走远,生命体征也无异常。
谢挚这才心下稍安。
这就说明,小毛驴并没有生命危险,至少目前,还是安全的……
“微姐姐,你怎么啦?”女孩在她胸前问,“你心跳好快……”
“没事……”
她隔着衣服摸了摸阿狸的头,声音仍旧柔和,只是神色早已冷了下去。
“微姐姐只是……有点怕高。”
望着前方的云雾,她低声道。
她已经隐约地明白过来,登上飞舟,与这怪象频出的云海阶梯,本身就是一项狐族对她的考验。
或者说,为难。
谢挚将怀中的女孩抱得更紧了一些。
小毛驴已经走丢了,阿狸,绝对不能再在她眼皮子底下失踪。
接下来的路程,谢挚将道宫宇宙运转到了极致,小莲花在识海中捧着光球正色端坐,指尖更是随时都能涌出灭绝气。
她面上看上去依然如常,但其实暗地里已经拿出了战斗的状态,警惕地扫视过面前的每一寸空间,预备随时都可能出现的意外与不测。
但奇怪的是,接下来的很长一段时间,都没有再发生过异常。
又走了大半个时辰,直到谢挚已经习惯了眼前无边无际的乳白云雾,怀中的阿狸也迷迷糊糊地睡了过去,才忽然又有异变——
在那深深的云海中,似有女人光洁的皮肤一闪而过。
但这里怎么会有什么女人?
谢挚疑心是自己看错,或者是处于长期的白色环境之中,以致心神有些恍惚,朝那个地方凝神又望了一眼。
一个女人倏然从那片洁白的云朵中含笑走出。
她生得极为美丽,红唇雪肤,腰纤腿长,肌骨比冰雪更加莹洁。
偏偏身无寸缕,大胆袒露着美好的身体,只有几抹薄薄的云雾被她围在胸前腰间,但这也遮挡不了多少,只能让她窈窕的曲线更加若隐若现,倒仿佛比完全赤裸更加勾人,更加动人心弦。
“来呀,小挚。”
女人朝谢挚笑盈盈地招手,语气亲昵,好像跟谢挚十分熟悉。
“来呀……来呀……来呀……”
她的声音甜如蜂蜜,如在对爱人窃窃低语,回荡在云海阶梯之上,尾音化成细小的钩子,融在云与风里,让人身上与心间都开始发痒。
但这却对谢挚没有作用。
谢挚像没听见一样,神色依旧冷静淡然,对那女人视若无睹,将她抛在身后,抱着怀中的阿狸,只是继续登梯。
女人却不依不挠,转瞬接近了谢挚身边。
脊背上感到柔软的东西压下来,那女人自后面握住谢挚的肩,贴身过来,暧昧地舔吻她的耳廓。
“为什么不留下来?嗯?前面有什么好的?我这样美,你一点也不心动么?”
“留下来,姐姐会好好疼你……”
她呵气如兰,嗓音里含着致命的蛊惑。
一条雪白的尾巴从女人身后无声探出,轻轻缠上谢挚的身体,若有若无地抚过谢挚的脸庞,像在抚摸爱侣。
“你很漂亮……姐姐很喜欢你……”
这话说得并非全是假话,还掺杂着一些真心——她的确从没见过这样漂亮的人族。
狐族生性风流多情,就这样顺势与谢挚春风一度也无不可……
说不定还算她赚到了,毕竟谢挚年纪尚还年轻……女人心中暗自思量。
谢挚身形一顿,终于停住了步伐。
终于勾住她了?看来所谓北海的人族老师,也不过如此。
女人心中一喜,脸上笑容更柔,便见谢挚转了过来,眼中却清明,不见半点痴迷沉沦之色。
下一刻,那早已被她遗忘的凝神法忽然自行运转,识海中的三寸小人“哎哟”一声痛叫,捂着脑袋弯下腰去。
幕后功臣小莲花骄傲不已,挺胸抬头,满脸自豪。
“谢挚很忙,但我很闲。”
“所以,你不要来吵她,就让她好好地爬梯子吧!”
小莲花认真地警告。
第222章 幻术
“你……!你敢这样对我!你从哪里学来的凝神法!”
女人受小莲花这一击,吃亏不小,心中那股轻佻亵玩之意褪去,连带着面上艳色也消减许多,只是咬牙捂额,怒视谢挚。
其实小莲花下手并不重,只是对她警告一番罢了,只是这狐族原本正在意荡之时,又料定在她幻术所惑之下,哪怕谢挚圣人心性,也必不可挡,不曾怎么提防。
何况狐族内部素视凝神法为鸡肋,是以她修炼凝神法并不上心,只是在识海里塑了一个小人,平日自己玩耍,却不知完整的凝神法竟有如此威力,这才被小莲花一击得中。
此番下来,不仅没能得到一番缠绵,反而连自己的术法也被破开,她不禁更添几分恼怒。
谢挚却不惧怕,笑着瞧她:“怎么忽然不自称姐姐了?”
在神话屋中有一个嫘姐姐,便已叫她够不知所措的了,她却又哪来别的姐姐?
说完,谢挚也不再理会女人如何发作,朝她点头一笑,仍旧只是静静地抱着阿狸往天梯上走。
再往前走半个时辰,忽闻阶梯上叮当作响,谢挚抬头望去,只见数不尽的珍宝灵髓、仙药神金都如海水一样自阶上涌下,从中随意捻出一件都是无上至宝,倘若流落入世,不知又将要掀起怎样一番风云。
但此刻,这些珍宝却像无穷无尽一般从上而下喷涌而出,若自下方望去,真仿佛一座黄金瀑布正在当空而挂,奔淌不止,顷刻便堆满了整座阶梯,甚至盖过了谢挚的小腿,将这云海天梯氤氲得异光回绕,霞彩蒸腾,几乎睁不开眼。
这景象极奇,恐怕人皇的财富也不如其中十一,即便是世家贵子身处其中,也不能不为之目眩神迷。
谢挚却并不动容,平静地举步在珍宝之中,仍旧只是继续向前,涉之如入无物。
伴随着她向上攀登,那些珍宝也随之缓缓消失不见。
谢挚人极聪明,已经渐渐悟出来一些规律:
登上这天梯之后,屡出异象,先是小毛驴失踪,这之后又遇到一个美貌女人,百般挑逗引诱;
第二个遇到的,则是无数珍宝……
或许,小毛驴之所以忽然不知去向,也正是被这幻术所迷……
它是被什么引走了呢?很多水灵灵的大甜萝卜?
一想到这里,谢挚便颇有一股啼笑皆非之感。
财与色,这两者,她都未取,却不知接下来,还有什么在上面等着她?
像是为了解答她心中疑惑似的,一柄金光璀璨的大钺在天梯上空无声显现,仿似黄金铸就,又如上好的玉石,在半空中放着莹莹的光辉。
“这是……?”
谢挚注意到,在那巨钺表面,还有无数符文缠绕流淌,神异古朴,极为威严不凡,隐隐竟有王者之气,她素来爱好符文,不由得将*其凝神细看了几眼。
符文尚还未看清楚,那巨钺却忽而沉了下来,长柄正好落入谢挚手中。
“嗡”的一声,谢挚脑中一响。
一幅生动的画面在她脑海中徐徐展开——
在高高的玉阶之下,数人正在跪伏。
低头一看,往身上望去,却是从未穿过的华服。
一抚袖口的精美纹绣,谢挚这才发觉,自己身上所着的,竟是帝王的冕服。
……那下面跪的是谁?
谢挚定睛一看,却见那几个身影颇为熟悉。
抬起头来,确是熟面孔。
“谢挚!”
姜晦之恨怒交加,之前的雍容华贵不再,发丝散乱,衣衫破烂,只有一片狼狈。
“要杀便杀,何必如此辱朕!”
谢挚还没来得及答话,女人身后持刀而立的力士立刻便上前一步,将姜晦之一脚踏倒在地,咳血不止。
“大胆!一介前朝废君,如今还敢称朕!”力士威严地说。
言毕,向谢挚尊敬行礼:“禀陛下,姜贼已擒,磔杀弃市,只须您一声令下!”
“……”
谢挚扫过姜晦之旁边跪着的数人,不出所料,果然看到了王家家主的面孔。
还有王昶等人……
他们之前都曾欺凌侮辱过她,此刻面上却只有畏惧惶然。
“陛下!求您赎罪!奴知错了!求您放过我!”
王昶膝行而前,重重叩首,面前砖石已染斑斑血迹,他却仍像不知疼痛一般,一下比一下磕得更狠。
“求您!求您……求您了……!”
头颅与地面相击,闷响回荡,他不断颤抖,全无往日贵公子的文雅风流。
身后碎步走出一个女官,附耳过来,对谢挚低声道:“陛下,快些理完事,皇后殿下还在宫中等着您呢。”
“……皇后?”
谢挚喃喃地念。她此生从未想过,这两个字会和自己产生关系。
她怎么会有什么皇后?
“不错。”
女官颔首:“皇后殿下,正是上任天衍宗宗主,云清池云大人。”
“殿下之前对您多有触怒得罪,但您宽宏大量,仍不计较,只是要她辞去宗主之位,归于宫中侍候而已。”
女官的嘴角噙着恰到好处的微笑,既足够恭敬,也不过分谄媚。
“……唔。”
宗主。
真没想到,这个皇后,居然是宗主……
谢挚往后倒去,靠在皇座里,久久默然不语。
在这个幻术里,她灭亡了姜周,成为了新的人皇?
“陛下?”
见她不说话,女官试探道:“您不杀了这些罪人吗?虽然陛下圣明,举世皆知,但也犹恐夜长梦多,不得不防……”
谢挚却不答她话,只是若有所思,手掌轻轻抚摸过皇座的扶手。
“这座子坐着,实在并不舒服。”
真不知道,为什么世上会有那么多生灵,穷尽一生,对它汲汲以求……
有了至高无上的权力,便什么都办得成,一声令下,可以抬得一人入天,也可以按得一人万劫不复。
只要她想。
这就是权力的魅力所在。
雷霆雨露,俱是君恩,他人莫不敢从。
这便是平日,人皇坐在皇座上,俯视众生的感觉么?
在女官惊诧莫名的眼神注视里,谢挚直起身体,离开皇座。
圆环在腕间闪烁,谢挚在手中凝聚出一柄长刀,一刀斩碎了那华美的皇座。
一如她十六岁时初至歧都,在人皇的大殿上抽刀,斩破阵法环。
——但若是她不想呢?
“我不需要别人惧我怕我,更不需要……一个强逼来的皇后。”
“别人或许会因此感到畅快,可我不会。”
金玉粉尘在谢挚面前纷纷扬扬地落下,碎光闪烁,如同雪屑。
“你们看错了我。”
在她合刀的同时,幻象也倏然而逝,面前的场景又恢复了云海天梯,而阿狸仍然好好地在她怀中熟睡。
谢挚面色如常,抚掉肩头的金粉,重新迈步向上。
第三个考验,是权力。
确实是个令人上瘾的东西,只是她不喜欢。
又过了大半个时辰,谢挚面前又接连浮现了数幅异象,有的是长生不死,有的是博大才学,有的是与爱侣相伴一生,有的是功成名就,衣锦还乡,亲长父老流泪感叹,有的是声名显赫,百世流芳……等等等等,不一而足。
唯一相同的便是,它们个个都是常人渴求一生也不能得到的东西。
但她走了过去。
谢挚一一从中平静穿过,走过长寿,走过才学,走过爱侣,走过功名,走过利禄,走过富贵,不驻足停顿丝毫。
目不斜视,毫不留恋。
路到尽头,不再有新的台阶出现。
所有异象都忽然消失不见,如出现时一样毫无征兆。
这仿佛没有尽头的漫长天梯,终于登尽了。
最终抵达的,是一处云雾组成的平坦高台。
到了这里,谢挚终于舍得小心地放下怀中的阿狸,牵着她在原地耐心地静候了片刻。
高台之上还是一片静寂,无人无声,只有高空特有的深蓝颜色在周围晕开,仿佛要将她们包围。
谢挚叹了一口气,倒也并不心急,只是笑道:
“既然花这么大心思,先是派遣使者催我快行,又设下这样庞大精妙的一个幻术,以权财色名相诱与我,为什么现在又不现身呢?”
“您不愿见我,我可已是等不及想见您了。”
她抬眼望向一个方向,神色舒展,微微笑。
“君上。”
第223章 尾巴
周围还是一片寂静,无人应答。
“微姐姐……”
阿狸已经醒转过来,伏在谢挚怀里不安地动了动,又被她镇静地轻抚后背,重新安抚下去。
狐君会出来的。
她有的是耐心。
果然,几息过后,在云雾深处,终于传来一声冷冷的笑。
分明是动听的声音,语气却带着嘲讽。
“不错,你倒是有些眼力。”
知道自己既已被谢挚发现,狐君便也不再隐藏,转而大大方方地走了出来。
女人雪发晶莹,以红绳挽起,一直垂至腰间,竟好似比周围的云气更加洁白。
她容貌明艳美丽,只是没有寻常狐族身上的轻佻媚意,走出来后第一眼并没有看谢挚,而是先深深地盯了她怀里的阿狸一眼。
谢挚察觉到狐君的视线,不动声色地用衣袖护住了阿狸的脸。
她知道狐族素憎混血,虽然来时,眼睛婆婆曾宽慰她,狐君看在她的面子上,大概不会对阿狸做什么,但知人知面不知心,对这素未谋面的狐君,谢挚仍然不放心。
还是防着点好。
狐君也发现了谢挚的小动作,再次冷笑了一声。
这人族竟在防备她?真是可笑。
她看也不看,径直向后坐去,身下的云雾如同通灵,早已忙不迭地化成宝座模样,供女人坐下。
再一挥手,云台周围的雾气便猛地一消,变得敞亮了许多,仿佛一个天然的大殿。
狐君在王座上懒洋洋地翘起腿,薄如蝉翼的衣袍由于她的动作而轻轻滑下,露出底下一截赤。裸的小腿,肌肤莹润,雪白细腻。
……她只穿了一件衣服?狐族真是……
谢挚心头一跳,连忙低下眼去,避免自己失礼,抱着阿狸浅浅鞠躬:“白象氏族谢挚,见过君上。”
狐君却并不理会她,只是伸手,隔空点了点阿狸,问道:“那就是我妹妹的女儿?她叫什么名字?”
“阿狸。”
谢挚谨慎地答。
她知道,眼睛婆婆也曾叫这个名字;而她并不清楚,狐君对自己这个妹妹,如今抱有什么样的态度。
果不其然,狐君闻声立刻变了颜色。
“阿狸……”
她手指收紧,反复念着这两个字,神情一下子极厉,整座云台都在因为女人的怒火而战栗。
“这是那个卑贱的人族给她起的名字……我就知道,她心里还念着她!”
谢挚也愣了愣——原来,阿狸这名字不是眼睛婆婆的本名,而是帝子铭为她起的爱称么?
“她总是叛逆,不听我的话,凡事都要跟我作对,被所谓的情爱迷晕了头脑,以至于不大清醒,放着好好的狐族公主不做,要跑去一个人族皇帝的妃子……为了她,甚至不惜违反狐族的规矩,离家去乡,与亲姐决裂……她伤透了我的心,我此生永远都不愿再见她。”
狐君的身体倾在王座上,情绪渐渐平静,面上甚至带上了些许笑容,只是笑意却不及眼,反而带着嘲讽。
“如今五州将乱,她倒是想起来,自己还有个姐姐了。”
“即便如此,她也还是不肯来见我,而是托你——”
狐君轻蔑地瞥了谢挚一眼,“来把那和人族生下来的孽种送过来,求我保全她女儿的性命。我早说过,她终有一天会后悔,今日果然应验了。”
谢挚听到她呼阿狸为“孽种”,脸色一变,低低道:“君上慎言。孩子还在这里。阿狸毕竟……还是您的侄女。”
“哦?侄女?可若是我连这个妹妹都不肯认呢?这孽种又该如何称呼?”
谢挚的话没能唤起狐君的温情,反而似乎使得她怒火更盛,只是冷笑。
谢挚不作声,抱着阿狸转身便走,又被身后的狐君厉声喝住:“站住!我的话还没说完,你要上哪去?”
谢挚应声止步,并不回头。
“我来此,是为了完成婆婆嘱托,将阿狸交给她的姑母照看;但我如今,并没有见到阿狸的姑母在哪里,只见到了一个咄咄逼人的狐族君上,任务既然不能完成,那我便也只好原路返回了。”
她站得笔直,纤弱的身体像绷紧的弓弦:“君上赎罪,我要走了。”
又稍稍侧脸:“临走之前,还望您将我的毛驴还我。它虽然其貌不扬,但却是货真价实的真凰座下弟子,出了差池,谢挚也担待不起。”
“原来你也知道我是狐族的君主……”
被谢挚如此顶撞威胁,狐君竟也没有勃然大怒,反而笑得更柔软了。
紧接着她猛地变色,眉心发光,沉声冷道:
“既见神圣种族之君,尔一人族,为何不跪?!”
伴随着狐君话音落下,一股极为可怖的压迫力便倏然降临,如同亿万斤大山压顶,压得谢挚承受不住,立即弯下了腰,口里咯出血液。
寻常人受这当面一击,必然会本能地松开手,但她却仍然紧紧地抱着阿狸,手背上指骨凸起,将女孩扣在自己怀里。
小莲花大急,试图用老法子攻击狐君,狐君诧异地轻咦一声,却并未怎样受伤:“凝神法?”
随即意识到谢挚的凝神法是从何而来,她脸色沉下,连声道:“……好,好,真是我的好妹妹,竟连我狐族的术法,也这样轻易地传给了你。”
狐君修为高深,乃是一位功参造化的强大仙人,即便谢挚领悟了完整的凝神法,也无法对她造成太大伤害。
之前谢挚之所以能轻易伤到那狐族使者,一是因为她初出茅庐,缺乏经验,二则是因为谢挚与使者同是斩己境,修为差距不大,因此才能一击得中。
归根结底,术法只是助力而已,在绝对的实力面前,凝神法也没有用处。
“微姐姐……!别管我了,求你……”
血腥气被阿狸清晰地嗅到,她感觉谢挚的身体在轻微地颤抖,便知道谢挚定然受了伤,又心疼又慌乱,求谢挚将她放下。
“别担心,微姐姐没事……”
谢挚不接阿狸的话,只是摸摸女孩的头以作安慰。
“跟她一样不知好歹。”
上方的狐君见她如此倔强,眉心光芒愈盛,冷笑着加大了压迫谢挚的力量。
“便让我看看,你的膝盖能有多硬。”
骨骼断裂的声音响起,谢挚再次呕出一口血来,却是垂着头咬牙忍受,连一声呻。吟闷哼都不发出来。
……肋骨被压断了。
她终于缓缓地抬起头来,脸色苍白,但眼睛却很明亮。
这是要服软了么?狐君心头一动,稍稍减轻了压迫。
旋即看清谢挚的神情,没有一丝软弱谄媚之色,狐君又不禁微怔。
她敏锐地察觉到,谢挚接下来要说的话,或许并不是她想象中的痛哭求饶,而是——
“我十四岁曾去过昆仑神山,见神族的摇光大帝时,也并未下跪。”
谢挚静静地说。
言下之意分明——她少年时见天底下最尊贵的摇光大帝,尚且没有跪,难道狐君自认为自己要比姬宴雪,那位当世最接近神祇的半神,还更尊贵吗?
狐族在神圣种族之中,乃是末位。
早在她死过一次之后,谢挚便在心中暗暗许诺,自己此生,永远也不要再对他人下跪。
不论走到哪里,都要堂堂正正。
听到谢挚这话,狐君的脸色一时之间变化百端,似立刻就要发作,但最后也只能按下恼怒,冷冷道:“……哼,大胆人族!你竟敢搬出摇光大帝压我。你真以为我怕她们吗?她神族固然强大不错,可如今,恐怕也活不长久了。”
一边说,她到底一边还是收了神通。
她终究还是畏惧摇光大帝之名的。
谢挚顿时感到身体一阵轻快,但她暗中运转道宫宇宙,准备修复身体的伤势时,却惊讶地发现,自己的肋骨并没有断,浑身上下都是好好的。
她一下子僵在原地,头一次失去了方才的镇定自若。
……这是怎么回事?
看到谢挚迷惑神情,狐君终于感到自己扳回一城,稍露得色。
她扬起下巴,骄傲道:“且看看你怀里抱着什么?”
……阿狸?
阿狸!
谢挚大惊,此时忽然感觉怀里的触感不对,伸手摸去,拉出来的却是一条毛茸茸的狐狸尾巴。
谢挚的心沉了下去。
阿狸呢?
她什么时候不见了,又是什么被替换成了一条狐狸尾巴?狐君捉走了她?她现在哪里,又可否安全?
“交出阿狸!”
腕间金环发光,谢挚心急如焚,在手中凝聚出一杆长刀的模样,周身气势凌厉,准备和狐君搏命。
就在这时,狐族使者牵着粉发女孩从狐君身侧走了出来,一副得意洋洋的样子,尾巴还在身后甩来甩去,显然开心极了。
“你看,我就说你会后悔的吧,你还不信。”
使者幸灾乐祸,她还在记阿狸之前上天梯时跟谢挚不跟她的仇。
“微姐姐……”
阿狸腼腆地叫了一声,脸颊发红,捏着衣摆惭愧道:“对不起,我也不知道自己是什么时候被她带走的……我……”
“嗨,用不着道歉,我们都是中了狐族的幻术,别说你,你看你被带走,连谢挚不也没有察觉么?”
阿狸身边伸出来一只熟悉的驴头,可不正是走丢了的大板牙。
“或许早在我们初登天梯时,你就已经被神不知鬼不觉地调包啦!”
“……”
此刻,谢挚终于明白过来,她登天梯时遇到的那些纷杂幻境,并不仅仅是狐君的考验,更多是为了引开她的注意力,让她不能发觉,怀里的阿狸早已变成了一条——
谢挚咬牙。
狐狸尾巴。
狐族的幻术,远比她想象得要更加精妙玄奇。
她以为自己走出了一个幻境,终于放下警惕,其实正是走进了一个更大的、真正的幻境里。
甚至连刚刚和狐君的对峙,也是半真半假、虚实掺杂的。
肋骨被压断,受伤咯血,这也是幻术之一。
狐君看了身侧的使者一眼,使者便心领神会,放开阿狸,阿狸立刻头也不回地跑向谢挚,大板牙也哼哧哼哧地跟着跑了过来。
“微姐姐!”
谢挚攥紧女孩的手,将她仔细地看了几遍,直到确认阿狸没有受一点伤之后,这才稍稍放下心来。
她蹲下来,轻轻将女孩揽到怀里,歉疚道:“阿狸,对不起,是微姐姐没有保护好你。”
谁料狐君却因为谢挚这句话不高兴了,女人哼了一声,道:“巴克撒说的这是什么话,好像阿狸在我这里竟会受欺负似的。”
她显露出君主的自负与威严:
“你放心,我是阿狸的姑母,自然不会伤她,更不会允许世上其他人伤害阿狸。”
“有我保护她就够了,并不必你担忧。”
原来,方才那些言行举止,都是狐君刻意装出来的。
她精心设下一场局,既是要看谢挚的品行心性如何,能否拒绝各种诱惑,更是要看谢挚究竟待眼睛婆婆和阿狸怎样,在她打压之下,又能否仍然坚定地保护阿狸。
而谢挚做得很好,颇使狐君满意,连带着对谢挚的态度也好了不少。
她专心致志地盯着阿狸粉扑扑的脸蛋瞧,越看越觉得阿狸像小时候的妹妹,心中便愈发喜欢。
那时候,妹妹还远没有日后那样不听话,总是乖乖甜甜地唤她“姐姐”,整天跟在她后面跑……
不知道什么时候,那样的妹妹,就再也不见了。
是她做错了么?但她,也只是想为妹妹好……
狐君怅惘了一瞬,压下心间的叹息。
……其实她方才说的一些话,也并不全是伪装,而是发自真心。
狐君正在暗自感伤之时,下方的谢挚忽然说话了。
“敢问君上,”谢挚定定地望着狐君,目光清亮。
“您方才为什么说,神族活不长久了?”
第224章 狐君
狐君没料到谢挚如此敏锐,自己方才只是无心一言,便已被她抓住了话语中泄露出的关键。
她收起那些轻视小看之心,终于深深地看了谢挚一眼。
再朝身侧的使者挥手示意,使者会意立刻将迷茫的阿狸和小毛驴引了下去,自己也随之恭恭敬敬地退下离开。
接下来的话事关重大,并不适宜其他人在场。
“我妹妹没有同你说么?五州将乱,第一个要亡的,便必是她神族。”
她打量着谢挚的神情:“万年前的夺运之战之中,龙族大败,几近覆灭,之后举族离开五州,远走星星海,这些事情,你都知道吧?”
谢挚默默点头。
她已经在各个地方,听到这往事很多遍了。
“现任龙皇云青紫,乃是初代龙皇的长女,号为青皇紫帝。她深恨神族,神族于她有杀父灭族之大仇,在星星海的万年间,云青紫率领着龙族,一直励精图治,征战四方……”
“现在,龙族已经征服了大半个星星海,无数星辰小世界都已被纳入龙族治下,其势力甚至远胜往日在五州之时。”
“而这些,都是我们狐族在观测探索星星海时,无意间发现的。”
狐君声音渐低,隐约露出忌惮的神情,“如今龙族如日中天,恐怕连身为神圣种族之首的神族也奈何不得。”
“我们不是还有摇光大帝吗?”谢挚不由得问。
虽然她并不喜欢姬宴雪,可是谁也不能否认,姬宴雪是当之无愧的五州第一人。
她之前也一直听眼睛婆婆和祭司说过什么“大乱”,但她一直潜意识觉得那并不足为虑,并没有真正为之忧虑发愁过——只要有摇光大帝在,五州即便会有些动荡,但也乱不到哪里去。
她相信姬宴雪会解决所有问题。
“摇光大帝?”
狐君哼道:“她固然强大无匹,天资无双,这我也认,但只要生在世间,就没有完全无敌之人……就连太一真神,也不能说自己每战必胜。再说,将希望全寄托于外力,岂不十分危险么?”
“摇光大帝是五州的不周山,若我是云青紫,想攻打五州,第一件事就是先除掉她。”
不周山是传说中支撑起天穹的传奇之山,以它来比喻摇光大帝,再合适不过。
狐君忽然注意到,不知为何,谢挚看起来有些恍惚,不快道:“喂,你在听吗?”
“在听,在听……”
谢挚被她一叫才回过神来,顺着狐君的话问:“那这样的话,摇光大帝岂不是很危险吗?您有提醒过她要她小心吗?”
她对摇光大帝并没有什么好感,可不管怎么说,姬宴雪毕竟都曾经帮助过她,于情于理……她都不想她出事。
又出神地想:青皇紫帝,云青紫……
那就是金龙姐姐的名字……
她终于知道金龙姐姐叫什么了,可是却是在这种情况之下。
“说过,我怎么没说过?”
狐君叹了一口气,“早在很久之前,第一次发现龙族在星星海的踪迹时,我就特地向神族发出了示警,希望她们能早做打算,但摇光大帝只是跟我说她知道此事,让我不必再管……”
“我拿不准她的意思,只好专心为我狐族图谋,放弃了北海原本的领地,转而建造可以在星星海中航行穿梭的飞舟,常年居住在这飞舟之上,为的就是万一哪天龙族攻来,我们狐族可以随时避祸而去,逃往星星海。”
“——不过其实,我向姬宴雪示警的时候,也已经来不及了。”
狐君感叹道:“等我们察觉龙族的踪迹时,他们已经发展了起来,十分兴旺壮大,远非昔日逃离五州时可比……倘若贸然进攻,只会让战争来临得更快,也更为暴烈。”
谢挚心乱如麻,一时想起那个傲慢美貌的金发天神,一时想起水晶宫里的金龙剪影,一时想起宗主莹玉般的面容,和她怎样逼自己跃下潜渊,百般矛盾思绪积于心头,不知自己该如何是好,茫然若失道:
“……为什么就不能大家都好好的呢?为什么一定要发动战争?我不明白……”
这句话并不是在问狐君,更像是她发自内心的困惑。
又想起了什么,谢挚心中燃起希望,试探着问:“敢问君上,如果……我是说如果,如果……云青紫在五州有一个旧相识,她和她……有些许前缘,她去请求云青紫,您觉得有用吗?您觉得她能不能……说服她?”
“旧相识?”
仿佛谢挚这话很可笑似的,狐君先是一怔,随即笑出了声,慢慢重复道:“好一个旧相识……”
“谢挚,你很聪明,天资心性品行,都是五州第一等,在北海做的事也不错,我很欣赏,但你还是不明白,这世间万物的道理。”
女人忽然收起笑容,正色道:“我问你,倘若你是人皇的至交好友——甚或不是好友,而是人皇爱慕的心上人,去劝说人皇不要压榨北海,她会怎么办?人皇会听你的么?”
“……不会。”
谢挚怔怔地答。
她已经明白狐君的意思了。
“天下熙熙,皆为利来;天下攘攘,皆为利往。战争不是你想象的那么简单,就像人皇不能放弃压榨北海,因为北海会给姜周和中州带去无量财富一般,龙族也不能放弃攻打五州。”
“五州,乃是天地初生第一个世界,在它周围孕育演化出了星星海,星星海中又有无数新的小世界,星星海正是五州之树上结出的果实,无时无刻都在吸吮母体的力量,星星海必然兴起,五州也必然灭亡,这是既定的事实,谁也不能改变。”
说到这里,狐君微微冷笑,讥诮之意显而易见:
“但万年前,居住在九重天上的神王天尊们还是丝毫不知节制,动辄毁灭一个种族,杀生以千百万计……”
“要知道,一位神祇从诞生到陨落,会消耗海量资源,如果不是太一神发起夺运之战,结束了神圣种族和神祇的时代,五州,早在数千年前就彻底灭亡了。——从这方面来说,太一神也是生生为五州延续了万年的寿命。”
“归根结底,五州和星星海,在本质上就是天然对立的——年幼的儿子已经成长起来,不满足母亲给予自己的东西太少,要以武力加速母亲的死亡……”
狐君看向谢挚,“至于……仇恨的因素,或许反而占得很小。”
“一切的根源还是利益。为了利益,爱人可以反目成仇,死敌也可以握手言和。”
狐族于红尘中历练,冷眼观世情百态,将这些事情,已经见得太多太多。
“而现在,你却问我,一个旧相识的请求和劝告,能不能拦住一位英明的君主,一支蓄势待发的龙族大军,乃至整个星星海的意志?”
剩下的话狐君没有说出口——
这未免太天真,也太荒唐。
谢挚从没听过这种言论,她心神恍惚,喃喃道:“可是,可是龙族不也是五州的一分子吗?他们……”
“你说错了。”
这次狐君的回答很简短。
“早在龙族踏出五州之时,他们就已经不是五州的生灵了。”
“谢挚,你要记住这一点。”
女人神情平静,说出来的话却冷静理性得残忍,如重锤一般敲击在谢挚心上。
“这场战争,不是什么龙族与神族的私仇恩怨,而将是……五州旧土与星海新地之争。”
“哈啊……”
谢挚面色苍白,向后跌了一步。
她终于明白,为什么,眼睛婆婆一直强调的是“五州大乱”而不是“神族大乱”,祭司又为什么会预言“人族将有大难”……
因为这场战争不是一族一家之战,而是会席卷整个五州,所有种族都不能幸免。
她终于还是站在了金龙姐姐的对立面。
至于宗主,倘若她之前的猜测不错,应该是……金龙姐姐用龙族秘法分出来的第二法身……
宗主是龙族潜伏在人族之中的奸细么?
青皇紫帝。
谢挚再次在心里默念这个称号。
但她的心情,与十四岁第一次在太古战场,于宋念瓷的口中听到这四个字时,却是天差地别。
她们一体两面。
她不可能看着自己的亲长好友死在战争的倾轧之下,必定会为保卫五州的和平竭力死战。
而金龙姐姐,也绝不会放弃征服五州的计划。
……所以,金龙姐姐将会是她日后最大的敌人。
她们谁也说服不了谁的。
怎么会走到这种地步……
谢挚闭了闭眼睛,压下心中的怅然闷痛,收拾好繁乱心情,重新恢复冷静。
“敢问君上,”她一理衣袍,正容肃色:“我能为五州做些什么?”
谢挚拱手行礼,深深弯下腰去,声音虽轻,却含着无限的决心与坚定。
“只要对五州有利,能够保全我五州生民,哪怕只有一线生机希望,挚也万死莫辞。”
“所以,君上,请您教我。”
哪怕狐君此刻要她下跪,她也甘愿。
狐君的蓝眸定定地看了谢挚片刻,谢挚察觉到,她正在用听心术辨别自己说话的真假。
是真话。
狐君莫名叹息了一声,伸手将谢挚扶起来。
“我算是知道,我妹妹为什么会喜欢你了……”
谢挚听到女人低低地说:“真是傻子爱傻子,傻到一块去了。”
“我狐族素来自诩聪明绝伦,能以最弱之身列于神圣种族之属,长袖善舞,八面玲珑,周旋于尘世之间,而能全身而退,一直以此为豪;我族又素来不喜真凰,真凰一族,于我狐族生性不合,他们愚蠢固执,且又不知变通……”
狐君话锋一转,用力一握谢挚的手,低声道:
“但我想,真正危难之际,有用的不是我们这些擅长保全自身的聪明人,反倒依靠的是你们这些人。”
“君上……”
谢挚深受触动,抿唇望狐君,想说些什么,却又被狐君止住。
女人已经恢复之前的模样,笑道:“煽情的话,就不必说了,我们狐族见得太多,已经听厌了。你只需要认真听我的建议便好。”
“虽说我们狐族绝不可能战胜龙族,可若是你想保护五州,我倒也的确可以指点一二。”
狐君背过手去,有条不紊地道:
“其一,你可以去请真凰发兵,一同为五州奋战。”
“其二,太一神曾有一部无上功法,记载了她的所有心得传承,共分为上下两部,上半部主讲的是修士如何从炼体境到仙人,下半部则传授的是成神之法。”
“这部功法遗失已久,上半部据说曾为一位金乌神祇而得,又随着她的陨落而彻底失去了消息;
至于下半部,则曾于南大沼现身,你可将它寻到,进献给摇光大帝,助她登临神境,那时世上将没有人会是她的对手。”
“——但这太难,且又风险太大,我劝你最好还是不要把希望完全寄托在摇光大帝成神这条路上。”
狐君最后怅然地作结:
“当今之世,或许早就已经无人再能成神了……”
谢挚听得心潮起伏。
想必狐君所说的太一神功法,就是《五言经》了……
识海中的金字经文仍旧静静悬浮,无悲无喜地观看着世间一切,谢挚将它默默内视良久,再次庄重认真地深深行礼:
“多谢君上赐教,我记住了。”
原本,帮助北海独立之后,谢挚在欣喜之余也不能不心生迷惘,心头一片混沌,不知道自己离开了北海该做什么,能做什么,自己日后要去往哪里,又要以什么作为追求。
此时,狐君的这两条建议一出,谢挚眼前终于豁然而开一条明路。
她有了新的目标。
先去东夷,寻访真凰的海外仙岛,后至南沼,为摇光大帝……查找下半部《五言经》的踪迹。
等办完这些事情,大概十年之期已*到,龙族的大军也就快攻来了。
深谈一番过后,谢挚隐隐觉得自己更成长了几分,肩上又有了新的责任与重担,驱使着她不断前进。
心境一变,她看待狐君的目光也格外感激干净,自觉自己与她已是朋友,以至于女人竟然有些不自然起来。
“别这么看我,好像我是你的什么大恩人似的……你以为是我多么好心肠吗?也只不过是你在北海帮助我妹妹许多,又将阿狸好好地送了过来,我才肯帮你的。”
狐君嘟囔着抱怨。
谢挚听这话耳熟,一时还有些茫然,回忆了一下,顿时忍俊不禁。
这话可不就是眼睛婆婆常说的吗?
狐君可真是眼睛婆婆的亲姐姐,两姐妹虽然性情不同,可在一些东西上,真是一模一样。
第225章 星海
之后,谢挚又在狐君的带领下,在狐族的飞舟上停留参观了几日。
这飞舟极庞大,百万人也住得下,平时停泊在五州和星星海的交界处,整个狐族居住在飞舟里还绰绰有余;因此,比起交通工具,这飞舟倒更像是一座在星海中航行的飞行巨城。
狐族虽然不比龙族喜好搜集珍宝,但他们这一族乃是天生的商人,长于筹谋,绝不吃亏,千万年积攒下来,亦有无算奇珍,其中还有不少来自星星海的宝物,谢挚此前从未见过,颇开了一番眼界。
狐君与谢挚一路并肩而行,一面为她低声介绍。
“看,”指着一块弥漫青气的奇石,其间隐有碧芒闪烁,狐君道:“这也是我们从星星海里一个平平无奇的小世界里得到的,比之最上等的仙金也不差。”
“星星海的小世界里,到处都有我狐族的传说。”狐君自豪地道。
谢挚用大观照瞳术仔细地看了那石头一会儿,发觉狐君所言非虚,心中也不知作何感想:“确实如此……”
五州早已不复往日巅峰,还在不断衰落,而星星海还远未真正成长起来……
看来,五州之衰落,与星星海之兴起,已成定局了。
即便谢挚素来意志坚定,此刻也不由得生出一丝迷惘:
她是旧世界之人,而要与新世界斗争,真的能赢得过么?
最引起谢挚注意的乃是一面神镜,这神镜是狐族大能者精心打造的珍宝,可以充当飞舟在星星海中航行的罗盘,透过它,可以看到星星海中的无穷景象。
经过狐君的允许,谢挚也得以借神镜一窥星星海的真面目。
她可能是第一个看到星星海真实景象的五州人……
按捺住紧张期待的心,谢挚轻轻闭上眼,将神识沉入面前手掌大的莹润玉镜当中——
先是深深的虚无与黑暗,过了片刻,才渐渐在这黑暗的底色上透出无数若有若无的细碎光亮。
这就是星星海了……谢挚想。
她操控着神识向其中一点光亮飞去,到近处一看,这才发觉那点比萤火更黯淡的微光,原来竟是无数星辰组成的一个庞大星群,正在以一种独特的规律静静运转。
这些星辰也有大有小,外观各异,有的大而炽亮,颇类太阳,表面喷涌着万丈光焰;有的极小,坚密无比,像一颗熄灭的铁球,死白而冷寂;有的其上只有沙土,有的流淌着红黑交织的炙热岩浆,有的却在下着一场奇大的暴雨,仿佛永远也不会停止。
谢挚一闪念间,已经粗略扫过数不尽的星辰。
她试图找到一些自己熟悉的生灵,但她巡视过千万万星辰,其中绝大多数星辰上都毫无生命气息,只有极少的几颗才有些许生机。
“你所观看的这个星群才诞生不久,尚未演化出生命。不过,生命本身就极难诞生,因此才数量很少……”
狐君伸手在神镜上一抚,“去别的地方看看罢,那里或许有你感兴趣的东西。”
神镜上涌起细微波澜,狐君似乎是传给了谢挚一个位置,谢挚眼前一花,神识已经去往了另一个地方。
那是一个兴盛的小世界,已经发展得初具规模,有城池货币、器具贸易,繁荣而又热闹。
只是其中居住的生灵模样颇为奇怪,并不是血肉生灵,而像是一堆亮闪闪的钢铁——他们使用的货币却是土块。
真有意思呀……
谢挚看得兴致勃勃,正要再仔细看看他们如何生活时,庞大无边的阴影缓缓地滑下天穹,令下方那些行动缓慢的钢铁生灵全都惊骇莫名地止步观望。
“……这是?”
谢挚惊疑不定地叫了一声,但她心中已有了猜测——
一条巨大的黑龙从那阴影中飞了下来。
它躯体如同墨玉,金瞳辉耀,盘踞在高高天际,俯视着下方的大地,如同神明降临。
神圣威严,却也冷酷漠然。
“杀。”
谢挚听到天穹上方传来一道清凌凌的平静女音,是她再熟悉不过的音色。
“……宗主!”
谢挚近乎下意识地低呼。
紧接着,她又立刻察觉到自己话语中的错误。
“不,不对,这不是宗主……”
这是……金龙姐姐。
龙族的君主一声令下,那蓄势待发的黑龙便喷出劫焰,竟也是漆黑如墨,燃烧起来缓慢而又悄无声息,无数钢铁生灵随之痛苦地缓缓化为铁水,消弭于世间。
一刻钟之后,方才那个繁华的小世界已经归于一片死一样的静寂。
黑龙完成了使命,重又飞回天穹上的队伍。
而这一切,从发生到结束,金龙姐姐都没有露过一面。
仅凭一声命令,便摧毁了一个小世界。
龙族大军并不停歇,奔往了下一个目的地。
“别太在意……谢挚。你看到的这些景象,并不是正在发生的事情,已是几千年前发生过的历史了。”
狐君见谢挚面色难看,呼吸急促,试图宽慰她。
谢挚却不领她的情,反而脸色愈发苍白,转过头来,低而急切地问:“……这是什么意思?什么叫……已经是历史了?”
狐君倒也不责怪她的冒犯,安抚性地拍拍谢挚后背,要她镇静:
“不错。这是因为,星星海深处距离我们太远,等到这些景象能够被我们看见时,早已发生过很多年了。”
“有时候,空间,就是时间。”
星辉倒映在女人的蓝眸之中,让她的眼睛也看起来仿若一片星海。
原来这都已经是发生过的历史了……
她什么也做不到,什么也帮不了。
谢挚咬紧牙,忍下心间的无力愤恨,勉强重新将注意力沉入神镜,追踪龙族大军而去。
这一次,龙族的目标似乎是一颗蔚蓝色的美丽星辰,其上遍布着极为高大的大叶植物,葱郁浓绿,景色宜人。
谢挚知道,倘若龙族大军降临,这颗美得像宝石一样的星辰,也会笼罩上死亡的铁锈。
她犹豫良久,终于还是按捺不住本心,不顾被龙族发现的危险,试探着朝那颗星辰发出了一道神识:
“龙族入侵,速逃!”
至于星辰上的生灵能不能解开她的神识,她这道神识传过去时又该是什么时候,会不会那时龙族早已降临,谢挚却也顾不得那许多了。
她只知道,如果光看着这样的事情即将发生,却不做些什么,她此生也难以心安。
出乎意料的是,谢挚的神识发出之后,龙族大军前进的速度竟减缓了。
……被发现了吗?
谢挚口干心乱,僵硬地掐紧掌心。
龙族军队的中心,一艘最庞大华丽的飞舟之上,一个气质清冷的女人正在负手凝望着外面的浩瀚星空。
她一身紫衣,身形窈窕颀长,却透露着一股难以言述的威严尊贵,墨发上束着金冠,光看背影,都能想象到女人的容貌该是怎样动人心魄。
“有一道神识奔向了我们的目的地……”
女人眯起金瞳,若有所思,“奇怪的是,这道神识,竟让我觉得有些熟悉。”
是五州之人?
现在五州之中,难道还有她认识的故人?可这道神识,却也不像是来自神圣种族……
模糊的印象在她脑海中一闪而过,但那记忆太过久远,被后来的无尽战火洗去了大半,待要抓住仔细分辨时,却又辨不分明,只记得一双清亮的眼。
……她当年见到此人时,似乎是很愉悦的。
女人垂下眼,体味着这股陌生的心情。
“那颗星星,先不急打。”
“我们暂且回去。”
谢挚看到,不知为何,龙族大军在原地停顿了片刻,竟忽然改变了方向,朝另外一个地方驶走了。
他们避开了那颗蔚蓝星辰。
“好险……”
谢挚这才喘出一口气,心跳连连。
差一点点,一个世界就又毁之一旦了。
刚庆幸不过几刻,忧虑的阴影又重新蒙上了谢挚心头——
她透过这神镜看到的景象,都是数千年前发生过的历史,龙族虽然勉强放过了一颗星星,可还有其余无数世界、无数星辰……
现在,龙族大概已经征服了大半星星海吧。
还是来不及。
识海忽然一痛,谢挚这才发觉,在不知不觉中,自己的神识已经被消耗殆尽了。
她观看了神镜半个时辰。
狐君也颇为惊讶:“你能坚持观看神镜这么长时间,真令我意外,须知观测星星海每时每刻都会消耗海量神识,连我们狐族也常常吃不消呢。”
她原本以为,谢挚一介人族的神识至多只能撑得过观看几息,谁曾想她拿着镜子看得没完没了,她想催促也不知该从何开口,只好在旁耐心等待
她还不知道,谢挚竟然大胆到给龙族准备攻打的星辰传去了神识,否则狐君必定会被骇得方寸大乱。
谢挚将神镜还给狐君,她还沉浸在星星海的一切带来的大震动之中,感慨万千道:“我今日才知道,五州之外,亦有无穷未知世界……”
“倒是我之前孤陋寡闻了,总以为天下最大的地方就是中州,而五州就是整个世界……现在我才知道天地广阔浩大,远非我能想象。”谢挚出神地喃喃。
若是她日后有一天,也能去星星海的万千瑰丽世界中游历一番就好了……
狐君亦感叹道:“星星海才是未来……总有一天,我们的后代都会成为星海生灵的。”
在飞舟中参观的一路上,谢挚还见到了不少妖娆艳丽的狐族男女,他们听说舟内有远客来到,颇为新奇,纷纷跑出来观看谢挚。
狐族又生性风流,最喜美人,见谢挚容貌漂亮,便笑吟吟地在道路两旁聚集,放肆大胆地盯着她瞧,还有美貌女子甚至娇笑着解下了自己的贴身衣物,径直往谢挚身上扔,携来一股香风,要来戏她,弄得谢挚左避右闪,狼狈不堪。
狐君见谢挚与自己对峙时神色自若,此时却满脸薄红,颇为慌张无措,觉得好笑,调笑道:“我倒不知道,深受北海巨人爱戴的巴克撒竟如此纯情……”
“……并没有。”
谢挚自觉自己也算是……有过一点经验的人了,不能说全然不通情爱。
“不过,谢挚,若你在此有遇到心动之人,我倒也不介意你做我狐族的入幕之宾。”
狐君笑着对谢挚眨眨眼,“本尊准你入赘。”
真是越说越不像话……谢挚还在两旁的狐族里看到了幻境里引诱自己的女人,怕她见到自己生气,连忙道:“君上说笑了,我近几年……并没有这种心思。我们还是快走吧。”
狐君为谢挚设下了大宴款待,谢挚不好拒绝,又在飞舟上逗留了几日,已是心急如焚,迫不及待地要离开这里,经由中州前往东夷,去完成自己的任务。
狐君挽留了数次不得,便也放她走。
临行的那天狐君牵着阿狸亲自来送谢挚,阿狸已经换上了狐族衣饰,粉发在纯血狐族中依旧惹眼。
“阿狸,”谢挚蹲下来跟女孩告别,捧着她脸颊细细嘱咐,“在这里听你姑母的话,好好长大,照顾好自己,记住了吗?”
女孩睁着水汪汪的蓝眼睛,半晌不答,直到谢挚再次叫了一声她的名字,才轻轻牵住谢挚衣袖。
“微姐姐,你还会回来看我吗?”阿狸怯生生地问。
谢挚没想到她最在意的竟是这个问题,心头一软,声音也柔和下来:“……会,当然会。”
她抵住女孩的额头,跟她对视,郑重道:“等到一切都安顿下来,微姐姐一定回来看你。到时候,还要带着眼睛和饕餮,我们一起团聚,你说好不好?”
阿狸的眼睛亮起来,好像已经看到了那时的光景:“好!”
谢挚一笑,揉揉女孩的头发。
她站起身来,朝狐君点头致意:“君上,我走了,阿狸就麻烦您了,还望您多劳心。”
“我自己的侄女自己会照顾,不用你管。”狐君傲然。
谢挚知道她的脾气,和眼睛婆婆一样嘴硬心软,也不计较,翻身坐上小毛驴的脊背。
前方即是北海的茫茫原野,她计划由北海至中州,再由中州转东夷。
“那么,君上,我就动身了。”
谢挚回首看立在飞舟舱口的女人,她的雪发在风中翻飞。
她心中隐约感觉到,这或许是她今生和狐君见的最后一面了。
“感谢您的招待。希望下次再见,是在星星海。”
说完谢挚便一夹驴腹,毫不留恋地将要离去。
“谢挚!”
狐君忽然唤住谢挚。
“你其实大可以……留在这里。”
她声音渐小,因为少见地直接展露善意而颇为不自然:“大动乱将要来临,狐族的飞舟,才是五州最安全的地方,我之后也会把妹妹借来一起同住,飞舟很大,也并不缺你一个人族的容身之处……”
她虽然给了谢挚两条建议,可那两条路都太难,也太过艰险,即便最后能够成功,在将要到来的战争中,谢挚也极难活下来。
她不想……看着谢挚白白丧命。
就当是为了阿狸不伤心。狐君想。
那年轻的人族先是一怔,随即柔软地笑起来。
眼睛亮晶晶,含着一种朋友之间特有的调侃。
“怎么?你笑什么……”
狐君有些恼了,她好不容易下定决心跟人示好,这人还笑话她!
“没什么,我就是觉得,您和您妹妹好像……”
谢挚笑得愈发明亮了。
“虽然眼睛婆婆没有说过,可我知道,其实她一直都很想念您……有时候,或许只需要一个契机,一次让步,你们就能重归于好的。”
她拍拍小毛驴的屁股,要它提前准备快跑。
“毕竟,我看您也是真的很爱您妹妹呀。”
在狐君“你在乱讲什么!我哪里爱她!我永远也原谅不了她!……”的气急声中,小毛驴昂首一扬蹄,已奔出一万里。
第226章 再会
谢挚骑着小毛驴一路急行,一日不到便已跨越无数距离,越过潜渊,穿过地方数个大郡,经由四通八达的符文光路来到了中州的心脏,歧大都的城郊之外。
去东夷,便势必要经过中州,谢挚为此特地改变了容貌,化为一个清秀的双十女子模样。
又将修为压制到道宫境界,头戴笠帽,以纱覆面,腰佩长刀,服青布衣,斜坐于小毛驴背上,作最普通散修的打扮,低调出行。
进都路上行人很多,各族生灵应有尽有,其中还有不少格外强大的修士,目光锐利如电,端坐在灵兽背上,血气比一尊喷发的火炉还更加盛烈;
有的看似平平无奇,却驾着高阶宝血种亲拉的车辇;
还有的修士周身皆放宝气,顾盼之间隐有傲然之色,显然身怀着无上至宝。
这样比较下来,倒衬得身处其中的谢挚颇不起眼。
她放出神识,在方圆百里随意扫了一圈,便已发现了十余个髓树境的大能者,他们似乎也是要赶往歧都的。
奇怪,怎么路上有这么多修士?
这是……去做什么的?
谢挚第一反应便是自己露出了破绽,被中州人发现了身份,心中一紧,下意识垂下脸,将帽沿往下压得更低了一点。
不……应该不是这个原因……
紧接着,谢挚又否认了这个猜测。
她伪装得很周到,更有可能,是歧都在举办什么活动,这才吸引了如此之多的修士……
谢挚离开中州已有五年,对中州的记忆早已模糊不清,更遑论她当年在歧都也只呆了不到一年,又只顾着求学问道,对很多事情都并不了解,因此看着这么多修士都聚集于道路之上,还颇为不解。
她令小毛驴放慢脚步,等后面一个架着骡车的农人来到近前,先微笑着递给那老者一个果子解渴,行礼寒暄了片刻之后才问:“老人家,请问您知道,这些修士去歧都是做什么的吗?”
老人有些惊讶:“啊呀,您竟不知道吗?我看您也是个仙君呀……”
凡人并不了解修士的出身贵贱与修为高低,只是统一把修士唤作“仙君”。
随即又和气地笑起来,扬起鞭子指向前方:
“明白了,您大概是外州来的吧!近日,我们歧大都的云宗主——天衍宗的云清池云宗主,这个您知道吧?”
“今年要在都内举办天衍宗的入门典礼,往年,这典礼可是在天衍宗宗内举行的,我们这些凡人都见不了,今年不知道为什么,云宗主将这典礼办在了宗外,是以此次入门呐,格外热闹!”
天衍宗的入门典礼……
谢挚恍惚了一瞬,才想起来,最近的确是到了天衍宗招纳新弟子的日子了。
离她十四岁的英才大比,也已过去了七年有余。
怪不得来了这么多修士……
想必,他们都是特地来护送族内小辈的——就像当年的骆燃霄、钱德发他们一般。
谢挚不明白为什么宗主今年要在宗外办入门礼,但也不好直接询问,便隐晦婉转地向老人打听歧大都近几年来发生了什么大事,城内有什么新变化,尤其特地问到三皇女姜契如何,以及红山书院、长生世家怎样。
老者一一答了,坐在晃晃悠悠的骡车之上,攥着手中的鞭子,沉默片刻,忽而弓起瘦削的身子,长长地叹息了一声。
隔着覆面的白纱,谢挚感到,他的目光沉重如铁。
“小仙君,我看您与旁人似乎不同,这才将接下来这些话讲与您听的……”
老人低而谦卑地说:“您若觉得我这小老儿说得有些道理呢,那就权且这么一听;您若觉得我全是胡诌,那就万万谅解我这无知村氓几分,权当听了个笑话,一笑了之,这样可好?”
“您请讲。”
谢挚将身子坐得更直了一些。
“人常说,仙凡有别,世家贵人身上流的血,都比我们这些贱民要清洁尊贵,但我却总是大逆不道地想,什么名门贵血?什么长生世家?流出来的血不是一样的红,死了之后不是一样的臭?我们与他们,哪里又有什么分别!”
他并不看谢挚,也不像是在对谢挚说话,更像是借此机会,宣泄出长久存于自己心中的困惑愤懑,只是低着头,看着掌心粗糙的纹路:
“什么神呀仙呀的,您方才问我这些,其实我都不懂,我只知道我女儿要吃饭,地里的庄稼要收,要日日刨食吃,要好好儿活……”
说着,老人又自嘲一笑:
“您是个仙君,餐风饮露,当然不晓得我们小老百姓的难处,哪有人管我们这些小人物?我们这些人,倘若有幸逢得太平年间,倒还勉强可以过活;若是不幸竟遇见乱世,那真是性命比草还要轻贱……谁能记着我们?谁又能记得我们?”
“人生百年,真不知道活个什么趣味!倘有来生,我只愿自己做块冷似铁的石头,无知无觉,无心无肝,无牵无挂,无愁无哀。”
他低低地唱起歌来,声音沙哑,语调极悲凉哀切,在空气里像一株带着霜的细草一般,越抖越细,四散盘旋:
“东争权,西夺利,忙忙碌碌,人生实难!血流尽,命丧完,呜呼呜呼可奈何,方知全是白劳肝!罢罢罢,不如与我牵牛去,哪管他什么神与仙!”
蹄声清脆,好似天然的伴奏,谢挚坐在小毛驴上,沉默地听着。
这悲切的歌声一直在谢挚心头震荡,及到和老人分开,通过金吾卫和护城阵法的双重检查之后进入歧大都,她还久久不能回神。
歧大都仍旧繁华昌盛,和谢挚记忆里的别无二致。
如人皇所说,这座城市最不缺的,向来就是天才。
它已经忘记了五年前,曾有一个大胆的西荒蛮女受封昆仑,在宫殿上与人皇当面对峙;也忘记了那号称永不止息的护城阵法,曾因为一位不顾一切的皇女而停止运转一刻钟。
谢挚早已不是当年的谢挚,可歧大都,永远还是过去的歧大都。
姜契受了当年之事很大牵连,人皇震怒,夺去了她苦心筹谋才得到的护城之职,连封号和府邸也被一并收去,数年心血毁于一旦,之后更是将姜契发遣到以严苛危险著称的风暴极境,历练三年方可回都。
直到回都两年后的现在,姜契也还是没能恢复往日的尊荣。
那个曾与大皇子分庭抗礼、最有夺嫡希望的三皇女,从此一去不返。
但她并没有灰心放弃,而是继续努力修行,人皇夺去了她皇女的荣耀,她便以普通修士的身份加入了金吾卫,现在也已升到了一位小统领。
谢挚听到这些消息时,也由衷为姜契欣慰骄傲。
其实去东夷并不一定要经过歧都,此次谢挚冒险来到歧大都,很重要的一个原因也就是——
她想再见一面姜契。
姜契现在也是守城的金吾卫的一员,谢挚打听到了她的轮值时间,在她那一队金吾卫换岗时,骑着小毛驴经过姜契身旁,与她擦肩而过。
皇女身披金甲,率领着一队金吾卫,在街道上匆匆走过。
她仍然挺拔美貌,额间生着天眼金纹,只是比起之前,少了一分温文,多了许多沉稳。
不知阿契这几年来受了多少苦……
谢挚看得眼眶一酸,几乎要落下泪来。
隔着面纱,她才敢放肆地注视皇女,但也不敢多看,更不敢回头,怕引起旁人注意,只看了几眼,在经过皇女身侧之后,便强令自己继续向前。
走出十余步,小毛驴感到,有冰凉的水滴落在自己的脖颈上。
是泪水。
“哎……”
小毛驴有些不自在了:“既然如此想念,为什么不将她约出来,好好地见上一面呢?这样她能得知你还活着,不也很好么?……”
“不。”谢挚摇头:“我再见她……只会给她招致祸事。”
她已经害过阿契一次了,不想再害她一次。
默然片刻,谢挚又轻轻道:
“其实对她来说,我死了也好。”
“走吧,大板牙。”
在相反的方向,姜契走出数十步,忽然停住脚步。
“怎么了,大人?”
她身后的军士都诧异地问。
姜契不让下属叫她“殿下”,只许称她的军衔。
姜契不答,她回过头,额上天眼睁开,金光弥漫,深深地凝望着身后的街道。
一角青衣和一头小毛驴慢悠悠地消失在街道的尽头,很快便闪出她的视野,再也看不到了。
“没什么……”
压下心头的莫名惘然,姜契摇摇头。
“只是方才与我擦肩而过的那个女人,让我觉得有些熟悉罢了。”
似乎是一个头戴笠帽、面覆白纱的青衣女子,骑着一头貌不惊人的瘦小灰毛驴。
这青衣女子在经过她身旁时,拂来的微风也曾掀起一点女人的面纱……
但在那面纱下面,却不是姜契记得的任何一张脸,仅仅是一张勉强称得上清秀端庄的普通面庞。
她并不认识。
但那女人给她的感觉……却……
莫名有些熟悉。
算了。
或许只是错觉吧。
姜契转过身,不再多想。
“不是什么大事,接着走吧。”
看过姜契之后,谢挚又悄悄去了一趟红山书院。
但她并没有进去,只是在书院外义河里的大鹅身上系了一段白锦。
为了保险起见,上面没有任何落款,只写着一首她十六岁时写的诗:
红山书院雨霏霏,藏书阁内林高立。大青蛙举荷叶伞,小浣熊擎草拖把。
红山书院的学生们很爱喂院门口这些大鹅,看到这锦书,必定会带给夫子;而夫子展开一看内容,便会知道,这是她写的。
——谢挚还平安活着,您不必担忧。
这就是谢挚想传达给夫子的话。
做完这些事之后,谢挚犹豫了许久,终于还是决定,在离开歧大都之前,去一趟天衍宗的入门典礼。
她想再看一眼宗主。
远远的……一眼便好。
天衍宗的入门典礼极为盛大,因为今年是在宗外举行,来客更是众多,歧都的凡人也来了上万,处处摩肩接踵,纷纷翘首企盼,想要一睹宗主风采与仙宗盛景。
只不过,他们大都要失望了——天衍宗在内部设下了一圈保护阵法,没受邀请之人和普通民众,都只能聚集在很远的外围观看,只能遥遥地看见天空上浮着几点若隐若现的朦胧光团。
谢挚自然也不在受邀之列,只能和众人挤在外面。
但,如果真要她站到宗主近前……她反而不愿意。
就这样,便很好了。
谢挚放出一丝神识,小心翼翼地探入阵法之中,便看到上首浮着八方高台,分别对应着天衍宗的八大主峰,其上各自端坐着一峰之主,而宗主的天峰,便被拱卫于各个高台正中,居于首位。
女人仍旧一袭白衣胜雪,像是冰堆玉砌出来的美人,只有眉心朱砂与唇瓣嫣红,是她浑身上下唯一的一点鲜艳颜色,但这却反而比那刻意妖娆之人更加清艳殊绝。
仙人之姿,当如是。
她好像总是隔着很远的距离,在仰视宗主……谢挚想。
宗主修为高深,又极其敏锐,谢挚不敢多看,只远远望了一眼便移开神识,去看别的地方。
各峰主身侧都侍立着自己的关门弟子,宙峰峰主身旁伴着小剑仙吕射月,背负大红酒葫芦,怀抱惊芒剑而立。
谢挚看出来,她的修为比之五年前已经大为精进,应当已至脉种巅峰,整个人的气势都别有不同,凌厉锋锐,似要与剑化二为一。
她还在玄峰峰主身边看到了一位许久未见的故人——蒲存敏。
玄峰主修符文,正是蒲存敏所擅长。
她一身仙宗弟子服饰,在峰主身侧垂目肃立,看起来,已经完全像个中州人了。
蒲存敏,或许就是普通大荒人在天衍宗里能做到的极致。
谢挚为她欣慰的同时,心中也不能不升起些许怅然——
不知道,小葡萄如今还记得她少年时许下的心愿,知道在那遥远贫瘠的大荒最西方,雍部定西城内,还有一株葡萄藤师父在等着她的归来么?
她试图搜寻象英、鸾吟芝、骆燃霄、钱熊哥俩等人的身影,神识扫了一整圈,却一个也没能找见,这才知道入门典礼主要是为新弟子举办,除过各峰主的关门弟子能够陪同侍立之外,其他弟子都没有参与的资格。
谢挚只能惋惜着收回神识。
她不再逗留,按了按笠帽,转身离开,将熙熙攘攘热闹纷杂的人群留在身后。
“哎呀!”
一个蹦蹦跳跳的小少女原本正在回首笑闹,一不留神撞到了她怀里,谢挚一惊,下意识揽住她:“小心……”
“抱歉抱歉!姐姐,撞到你了,真不好意思……”
少女仰起脸来,朝谢挚明亮地笑。
她扎着满头小辫子,一身崭新的兽皮衣,腰间挎着骨刀,脚上穿着的也是尖尖的小皮靴,显然是个大荒人。
谢挚还在愣神,不远处又奔来一个少女,同样也是大荒打扮,只是较之前这个小少女年纪稍长几岁,看起来也稳重许多。
她先看了小少女可有受伤之后,才向谢挚像模像样地抱拳行礼:“我妹妹初至中州,此番鲁莽冲撞了您,多有得罪,还望您宽恕。”
“……无碍。”
得到谢挚表示没事之后,两个大荒少女又恢复了快乐,重新欢笑着跑走了。
“……阿彩!你信不信,我一定会在天衍宗出人头地,当上一峰首徒!然后……然后这还不够,我还要……封拜王侯!回到大荒当城主,当牧首!”
谢挚听到那活泼的小少女大声说*。
稳重少女也笑了起来:“我信,我怎么不信?……”
“啊,坏阿彩,你每次一这样笑,就是不信我的意思!”
“……”
她们挤开人群,跑到了内部的阵法之内——原来她们也是此次拜入天衍宗的新弟子。
大概,她们在大荒也是了不起的少年天才,历尽艰辛在英才大比中取得了上好名次,才取得了拜入天衍宗的资格。
谢挚一直站在原地,目送两人消失在人群当中。
这两个少女,让她想起当年的她与阿英。
只不过,她们的愿望与憧憬,又真的能实现吗?
她叹一口气,加快步伐,离开了这里。
慢慢地走出入门典礼所在,谢挚漫步目的地在城中缓行,不知怎的,竟走到了一处清幽宁静的静湖旁边,黛青色的矮山横在湖边一圈,愈衬得湖水明净如镜。
谢挚认得这里。
这是当年……在上元节的夜晚,宗主携她避开人群,走出皇宫大宴与观灯盛会,来到了这里。
然后宗主在湖边吻了她,在无数烟花灯盏升起在夜空之时。
谢挚寻了个地方在湖边坐下,看着湖水漾起波纹。
她那时以为这是定情,她和宗主从此永远也不会分开,会一直好好地在一起……
但那都是宗主骗她的。
她修的是无情道,根本就没有情,更没有爱。
她从一开始就别有目的,就在对她刻意接触引诱。
谢挚在湖边静静地独坐了大半天,才直起身子。
自怀中摸出一枚光洁莹润的玉牌,其上刻着一个端正秀雅的“云”字。
谢挚用指腹无意识地抚过这个“云”字。
这是宗主当年赠给她,让她能在天衍宗内通行无阻的贴身令牌……
不过现在,再也用不上了。
她将玉牌拿在手里把玩再三,如打水漂一般,轻轻地掷在湖心,很快便沉下去了。
那些前尘往事,就这样了结吧。
骑着小毛驴往城外走,此时正是初春,天朗气清,歧都城门外种满了柳树,取其折柳送别之意,更添满目柔软碧色。
走过一株柳树时,谢挚感到,一条柳枝轻柔地拂下来,正巧擦过她的脖颈。
她下意识抬头望向头顶,便见这株柳树缓缓化作人形,乃是一个身着浅碧长袍的清俊青年,正对着她温柔微笑。
“小师妹,好久不见。”
……是柳真师兄。
“……柳师兄!”谢挚震惊到说不出话来,“你怎么来了……?”
柳真仍然那样温朗谦润,他自袖中取出一截白锦,含笑道:
“你系在大鹅身上的锦书,夫子已经收到了。”
“他一看到上面的字便落下泪来,紧接着又欣慰地捋须大笑,高呼指猴为他倒酒。”
“喝了一杯酒,夫子便要为你回信,写了片刻又停住笔,连说‘不成,不成’,这不安全,又改作为你写了一本字帖,里面还有一些写作诗文的评论心得。”
“因为怕被人察觉,而我又恰好是植物之身,可以掩人耳目,夫子便让我来为你送信,也替他送别。”
柳真自怀里取出一本薄薄的小册子,交给谢挚,谢挚接过来翻开看,字字珠玑,语重心长,纸上的墨痕还很新鲜。
翻到末页,是一句诗。
何时一樽酒,重与细论文。
谢挚将字帖紧紧按到怀里,哽咽道:“谢谢夫子……”
过去了这么多年,夫子还记挂着她的字和诗文。
当年她想向夫子学诗,夫子不许,可是今天,他却亲自为她写了一整本册子……
柳真候谢挚情绪稍复之后,又递给她一个大包裹,里面装满了红山书院的师兄师姐送给她的礼物。
还格外提到,秦无疾在里面塞上了一张坐垫,正是她当年,因为谢挚说坐在她背上硌屁股,连夜赶制的那一张。
谢挚破涕为笑,将包裹仔细收好:“秦师姐真是……”
两人许久未见,想说的话格外多,谢挚牵着小毛驴和柳真一面攀谈,一面慢慢地往城外走。
她心里还惦念着姜既望,不忘嘱咐柳真:“师兄,请你转告渊止王上,就说谢挚平安无事,一切都好,请她不要担忧,更不要自责……这不是她的错。”
她知道姜既望重情,必然会因为自己之死而悲伤痛楚,愧疚难安。
柳真正色允诺:“这是自然。我一定将你的话带给王上。”
前方已要出城,送无可送,谢挚驻足停下,心中生出无限感慨,抚摸着小毛驴的鬃毛,回首轻声慨叹:“柳师兄,我将要去东夷了。今日一别,不知他日相见是何年月。”
柳真一路都在温和微笑,此刻却因为她这一句话而猛地红了眼眶:“小师妹,你受苦了……”
“兄长何须如此。”
谢挚改口,唤他“兄长”。
“小挚,万望你珍重自身,一路奔进,切莫回头。”
柳真长长地揖下去,热泪滚落在衣襟上,说话间已经带上了哽咽,“中州……是贵人忘归之乡,不是我们的家园。”
谢挚也眼眶发酸,又强忍泪水,扶起长揖不起的柳真,轻声叹道:
“念天地之大,并无挚一点容身之处;可正因如此,却也无处不可为家……”
“不必自怜自哀,人生何处不青山。”
她压下笠帽,骑上小毛驴,在驴背上朝柳真挥手,并不回头。
“运交华盖欲何求,未敢翻身已碰头。破帽遮颜过闹市,漏船载酒泛中流。……”
柳真听到,谢挚在低低地念一首陌生的诗,他之前从未听过。
“兄长,再会。”
第227章 赤森林
离开歧大都,再穿过几大郡,便到了与东夷相邻的澄湖郡。
澄湖郡的气候与东夷已经很接近,人们不走陆路,而是以水道通行,谢挚在这里买了些实用物品,又购得一条小舟,借由小毛驴的空间术法,穿越了中州军士的森严守卫,便来到了已千年未被中州人踏足的东夷。
“东夷这边,乍一看,似乎与中州也没什么不同……”
长篙一撑,小舟便缓缓地在水面滑出好几丈。
站在舟尾,一边有一下没一下地撑着船,谢挚一边好奇地打量着周围的景色,一时半会并没有想象中的耳目一新之感,只觉得东夷与临近的澄湖郡一般,除过格外温暖湿润之外,倒也没有很特别。
“这是因为这里又没什么人嘛!”
立在舟头的小毛驴立刻为故乡分辩。
回到了阔别已久的故土,它格外兴高采烈,耳朵竖起来之后便一直没放下:
“等出了赤森林,就好了!我们东夷是好地方!”
赤森林,即是与中州接壤的一片广袤森林,但这片森林却不是长在土地上,而是长在深深的水里——枝干血色浓郁,叶子却漆黑如墨,这也是赤森林得名的缘由。
赤森林又叫红佛森林,这片森林在上古年间也是神战的战场之一,在那深不见底的水下,不知埋葬了多少修为通天的强大神祇。
据说,直到今天,赤森林水下还悄然竖立着许多栩栩如生的神尸,鲜活得仿佛从来没有死去……
谢挚头一次听大板牙说这件事时,起了一身的鸡皮疙瘩,连后背都阵阵发凉。
她自认不是什么胆小之人,但水下竖着一群远古尸体的场面还是……太恐怖了一些……
以至于现在谢挚撑篙划船都有些小心翼翼,不敢伸得太深,戳到什么奇怪的东西。
甚至常有修士冒险来到赤森林,潜入水下,为的就是在神尸上寻找神祇的遗物,以此获利。
这项生意风险极大,可一旦成功,也会获取无上的暴利,因此,虽然惨死的先例数不胜数,整个东夷的投机者与亡命之徒还是源源不断地投向此处,用自己的血将这片森林染得更加鲜红。
此外,赤森林还居住着许多凶猛强大的灵兽,其中不乏高阶宝血种,甚至还有继承着神兽血脉的半血神兽,无数修士都觊觎着这些灵兽的肉身与宝术,常常组成小队,前来猎杀。
这些猎杀小队,往往死伤惨重,十个人也不见得能活着走出赤森林一两个。
赤森林,实是危机四伏、杀机丛生的大凶之地,稍有不慎,进入其中的人们便也会变为水下的一具浮尸。
不过,谢挚对此,倒不是很担心。
她如今是斩己境界,又身蕴道宫宇宙,兼掌灭绝气,已辟出了一条与世上所有修士都不同的旁路,不能以普通斩己境修士视之。
换而言之,仙人境之下,谢挚大概很难再遇到对手了。
而不论在五州何地,一位斩己境界的修士,也绝对可以称得上一位大能者。
二十岁出头的斩己境,如人皇所说,堪称一个荒诞神话。
“总之,赤森林不太安全,我们还是先划出这片森林再说……”
谢挚总觉得,待在赤森林不太舒服,后背缠绕着一股森森寒气。
她们需要划船一段路程,之后才能用大板牙的空间术法离开这里——盖因大板牙虽然可以在空间之间直接跳跃,但这是有限度的,一次最多只能跨越千里。
而这片赤森林,却远远不止千里。
如果贸然使用大板牙的空间术法,它一纵身,再现身时,便会直接跳进水里——水里却是不知道有什么东西,进去之后,还能不能再出来。
周围寂静得可怕,并且了无生机,凄清寒冷,气温极低,连树叶哗哗摆动的声音也听不见,仿佛一切声响都会被头顶的森林尽数吞噬吸取。
谢挚望了一眼船下的水面,这水竟也与赤森林的叶子一样,是一种不祥的浓稠黑色。
俗话说,水清则浅,水绿则深,水黑则渊,这水黑到了这种地步,也不知到底有多么深……
如果有什么东西正潜藏在这黑水之下,即便是离水面只有几寸,仅凭肉眼,也根本不可能发觉。
没有反光,粘腻滞重,仿佛也不会流动,比起水,倒更像是油。
是……尸油……?
谢挚想起了水下的神尸,不禁打了个寒颤,又是一阵不舒服,默默加快了撑船的速度。
水道两旁都是高大粗壮的赤树树干,如同无数沉默的血红卫士,漆黑的叶子密匝匝地交织在头顶,遮蔽了外界的所有阳光,因而十分昏暗,在赤森林稍待得久一些,便会分不清白天黑夜,甚至感不到时间的流逝。
“那是什么……?”
前方似有什么巨物挡道,谢挚一惊,却并未察觉什么生命气息。
凝神望去,才认出来,那是一尊巨大无比的石佛雕像。
这佛像残破而又陈旧,断了一条手臂,还遍布划痕,似乎沉在水里已经有了很长年月,即便如此,依然不难看出当年的精美雕工与细腻质地。
面庞与躯体上满积着深绿青苔,不掩慈悲神情,斜斜地倾倚在水里,只露出半个肩膀,另一半身体则沉在水下,微闭的双眼正好露在水面的交界线上。
那黑水在佛像眼睛上如呼吸般微微起伏,闪着亮光,远远望去,竟仿佛这石佛偶尔会睁一睁眼,用乌黑的瞳仁淡然地观看四周。
这是一尊造型经典的卧佛。
石佛正横亘在水道前方,仅是一个头颅,也长有近十丈,其余大半部分都掩在水里,看不清楚。
谢挚一抬眼就能看到石佛的眼睛,她是不信教的人,虽然不忌讳这些东西,但心中也颇不自在。
她正想问来过赤森林一趟的小毛驴,看能不能换条路走,绕开这尊石佛,便见小毛驴已在船头扑通一声跪下,五体投地,开始虔诚地祝祷。
“阿弥陀佛,佛祖保佑,保佑我小驴平安无事……哦对对,还有谢挚……我们俩一起保佑哈……”
谢挚听到大板牙娴熟地背完一长串佶屈聱牙的经文,念念有词地说。
祈祷完毕,一睁眼,看到谢挚还直直地站在舟尾,大板牙大惊,又大急,连忙张口来扯谢挚:
“哎呀,你怎么还站着呢!也跪下跟我一起拜佛呀!见佛像不拜,不好……这是规矩……”
“什么规矩?”
谢挚仍旧站得很直,并不依言下跪。
“这是你们东夷人的规矩,却不是我们大荒人的。”
“你这人真是……这时候还分什么东夷西荒……”
大板牙拿她没办法,只得愤愤跺脚:“出门在外,有时候还是讲究点好!这些佛像可邪门得很!你个外乡人,什么都不知道!……”
“哦?”
听大板牙吓唬自己,谢挚反而轻松了起来:“这些佛像也不过只是死物,想他真正的佛陀,不也是摇光大帝一员手下败将么?”
“有我在,不用怕。”
船再往前划,谢挚看到了更多的佛门造物,有经幢,有金刚杵,有造像碑,有舍利函,如此等等……
但最多的还是佛像,各种各样的佛像,其刻工都精美绝伦,神情生动鲜活,连石刻的衣摆也飘逸若飞,或坐或卧,或端立或闲散,或拈花微笑,或金刚怒目,有单体造像,也有组合造像……
唯一的共同点是,这些佛像都很古旧残破了。
“你看,这些佛门物件,大都是千年前的正音战争之中,佛陀率众罗汉西渡中州,后又被摇光大帝大败,伤亡惨重,逃亡回东夷、经过赤森林时,在慌乱之中散落下来的……”
大板牙一面唏嘘感叹,一面为谢挚介绍。
“是么?”
谢挚的视线扫过不远处一个金刚杵,其上剑痕尤在,几乎一剑将这金刚杵从当中斩断,不难想象出,当年的战争如何惨烈。
想象中的寒彻剑光,与摇光大帝之前一剑为她斩断花山的模样重叠在一起,让谢挚也为之失神了一瞬。
神族,确实都是很强大的……
她又想:
其实姬宴雪人挺不错,虽然嘴上不饶人,但她确实帮了她不少忙,也没有真正为难过她。
要是,姬宴雪再温柔一点就好了……
要不是姬宴雪太傲慢自大,人又不会说话,她说不定,也没这么不喜欢她。
“前面看起来好难通过……我们真不能换条路走吗?”
谢挚拔出竹篙,往水中一撑,朝赤森林深处划去。
前方俨然是愈发密集的残破佛像,如同驶入了一片布满暗礁的险滩,谢挚需要倍加小心,才能不擦到这些裸露在水面上的佛像,使得小舟翻倒倾覆。
她在大荒长大,水性颇差,更遑论划船——甚至这这撑船的本领,谢挚还是来东夷之前,在澄湖郡临时向当地人紧急学来的。
“啊啊……谢挚!你慢点划!慢点,慢点呀!!”
一艘轻便的小舟愣是被谢挚划得歪歪扭扭,好像随时都要翻船似的,大板牙被谢挚生疏的撑船技术吓得不停大叫,生怕她一个不小心,自己和小舟一起船毁驴亡。
“大板牙!别吵我,”谢挚嗔它,要它安心:“马上就要划出这片区域了……”
“你划个船可真够吓人的……我以后再也不要坐你们西荒人划的船了……”
大板牙嘟嘟囔囔地说。
的确,前方水面的佛像已经渐渐稀疏,很快就要驶出这片危险地带了。
大板牙怕翻下船去,于是便贴在船边上,紧紧地用蹄子抓住舟沿,脑袋有气无力地垂下。
它放松下来,无意识地盯着水面瞧。
几息过后,毛发尽数立起。
“小挚……”
四蹄战战,上下牙齿磕碰出恐惧的声响。
大板牙听到,自己的心跳一声一声,敲在耳边,震耳欲聋。
“水在动……”
“水面……在动……”
漆黑的水面上倒映出大板牙放大的瞳孔。
它扭过头,对谢挚大叫:
“我们的船下面,有东西在——”
第228章 神眼
小毛驴的警告还没来得及说完,异变已经陡然发生!
那水下的东西似能听懂人言,察觉小毛驴发现了自己,便不再躲藏,它猛地弓背,水面上霎时便立起了一弯漆黑的巨大拱桥!
“轰——”
碰撞带来的巨响在耳边炸开来,小舟受下方的巨力冲击,直接如小儿玩具一般朝半空飞起。
如果不是谢挚之前在舟上提前刻施了保护阵法,它必定已被打得粉碎成千万片!
“啊啊啊……小挚救我!”
舟中的谢挚与大板牙也被抛得腾空而起,离开了舟内。
谢挚手疾眼快,一手掐诀召唤鲲鹏宝术,在背后化出羽翼,令自己悬浮于空中,一手早已取出小鼎,将惊慌失措不断惨叫的小毛驴收在鼎内保护。
她如今对宝术的领悟已臻化境,不再局限拘泥于常见的宝术用法,即召唤出一头宝术化形,而是能随心所欲,任意截裁取用。
譬如此刻,谢挚召出的便是一对缩小了千倍不止的鲲鹏双翼,其余部分却并没有动用——那样不甚快捷,且又太费力气。
“这是什么……!”
飞在半空中朝下望去,谢挚这才得以看清,下方的水面不复之前的平静死寂,反而翻起了滚滚波澜;
而在那波涛最猛烈处,俨然有一条漆黑乌亮的巨蟒正在起浮沉潜!
方才将她们连人带船击飞出去的,不是什么突然出现的拱桥,而是一头巨蟒弓起的蛇背!
这是一条水下生活的巨蟒,躯体庞大得可怕,粗有十余丈,几乎要挤满整条河道,方才不知一路跟在她们船下游了有多么久!
它在悄无声息地跟踪她们,仅仅隔了一层浅浅的水面!
说不定,就在她刚刚撑篙划船的时候,竹篙便曾在这巨蟒的颊边擦过;
大板牙蔫蔫地趴在舟沿上望着水面发呆之时,在那漆黑的水下,便正有一双森寒的眼睛在冷冷地注视着它……
一想到这里,谢挚就不由得毛骨悚然。
但是,为什么,舟下潜藏随行着如此庞大的一头生灵,以她如今斩己境之修为,竟然没有丝毫察觉呢?明明谢挚自觉已经十分警惕……
被击飞的小舟向下落去,水面上拱起的蛇背却忽而一沉,继而露出了一张大大张开的血盆大口,连其中闪着寒光的森白毒牙也清晰可见。
小舟与这张巨口比起来,简直小得可怜,仿佛雀鸟落入巨虎之口。
巨蟒蓄势待发,终于将落下来的小舟一口吞下,连嚼也没嚼,便径直吞入腹中。
才刚咽下,它的身躯却又僵硬地呆住了——
“破。”
谢挚在上方掐指,低声念。
她在小舟上设置过阵法,此刻在这巨蟒的腹中爆发了。
“你这是自取灭亡。”
“轰隆”一声巨响,巨蟒的肚腹直接爆裂开来,从当中炸成两半!
“吼……”
血水自断裂处滚滚涌出,将水面染成一片浑浊的黑红,腥气扑鼻。
巨蟒即便已经断成两截,但生机依然旺盛,并没有立即死去,而是依旧在黑水里不断翻滚怒吼。
临死前的挣扎最是可怖,巨蟒的两截身躯疯狂扭动拍击,掀起数丈狂澜,甚至连水道两旁的赤森林也如麦草般被压折了许多,无数冰冷的水滴飞溅在谢挚身上。
它张开巨口,躯体的上半部分猛地收缩用力,竭力向上弹动,比飞鱼还更加敏捷,眼里闪烁着凶狠厉光,竟是要将谢挚吞下,与它一道赴死!
在巨蟒朝谢挚闪电般袭来的一刹那,它额上还悄然睁开了第三只眼——
却不是蟒蛇的竖瞳,而是如人族一般,是一颗黑白分明的浑圆眼球!
巨蟒的第三只眼甫一睁开,一股奇异古老的秘力扑面而来,谢挚立时感到识海一震,神圣庄严的先民颂唱在耳边轰然响起,连道宫宇宙也为之滞涩了一瞬。
这不是巨蟒的原生眼睛,而是一颗神之眼!
这颗神之眼,应该正是巨蟒在水下的神尸身上得到的……
“大胆蛇兽,你竟敢取走神祇之眼……”
谢挚并不畏惧神眼名号,她眸中乳白光芒一闪而过,将神族的大观照瞳术运转到极致,与这巨蟒的怪眼硬碰硬,同时手中聚起黑雾长刀,灌注灭绝气,朝巨蟒的头颅正中劈斩而下:
“侮辱神尸,亵渎神明,还不快快受死!”
大观照瞳术可以勘破虚实邪妄,压倒世间一切法!
乳白光芒大盛,将谢挚与蟒身完全吞没在内,大观照瞳术遇到了蟒蛇额上镶嵌的神之眼,爆发出了前所未有的威力!
它遇强则强,之前竟一直都只是发挥出了几成之威而已!
片刻过后,大观照瞳术的璀璨光辉终于消散了。
连空气也仿佛凝固,正在紧张地等待战果如何。
“……”
一道细细的裂缝在巨蟒头颅上缓缓延展开来,渗出一串红玛瑙似的血滴。
紧接着,这细缝又穿过了它额头上的神眼,继而显现在它的下颌。
谢挚平静地将刀刃收回袖中圆环。
在巨蟒不甘怨毒的眼神中,它的头颅从中裂为两半,在空中洒下一场磅礴血雨,重重地砸入水中,溅起水花无数。
“没关系……”
巨蟒头颅沉入水下的前一刻,它仍然在嘶吼着咆哮。
“你也会死……!你会为我陪葬……你……”
到了这时候,它还在诅咒她……
谢挚没将巨蟒的话放在心上,她抬起袖子看了看,这才发觉,自己身上已经大半被巨蟒溅起的水滴给打湿了。
下一刻,谢挚后背展开的鲲鹏羽翼凭空消失,她径直栽入了下方的黑水当中。
在沉入刺骨寒冷的水下之时,谢挚才猛然意识到,巨蟒的复仇,并不是临死前弹跳起来的那凌厉一击,而是……这些水滴!
这片水域的水有问题!
皮肤接触到这里的水之后,修为会在不知不觉间被强行封禁!
……这水竟然是一片禁制!
也是……修士天然的坟地葬场。
怪不得那条巨蟒能够潜行在船下这么久而不被她察觉,原来是被这些水隔绝了谢挚的探查!
谢挚心惊不已——那巨蟒临死前的挣扎,溅了不少水在她身上,在顷刻之间便完全封锁住了她的修为,让她退成了一个再普通不过的凡人!
身为一个凡人,她的身体很脆弱;而身为一个大荒人……她并不怎么会游泳。
一闪念间,谢挚已灌了好几口水,耳朵里响起嗡鸣。
赤森林的黑水极寒,比冰石还更冷,一坠入其中,立刻四肢僵硬不能动,连极擅凫水的水上健儿,猛地跃入其中都会本能发懵,只能任由水流裹挟着自己不断下沉,更遑论谢挚这样不通水性的大荒人。
谢挚勉强催动被冻得僵直的肢体,努力向上游,但这反而让她下沉得更快了。
这水好深……
根本……触不到底……
大概得有百丈了吧?还是千丈?就像水下的断崖一样……
她会沉到哪里去?她会死吗?在这东夷赤森林的一片黑水里?不,她还不想死,至少不是在这里……
意识渐渐模糊,五感也在消失褪去,谢挚睁了睁眼,才发现自己已经什么都看不清了。
用尽最后一丝力气,谢挚朝怀中摸去。
……她不想大板牙和自己一起死,想将小鼎掷出去。
却没有摸到小鼎,只抓到了一双温暖的……手。
谢挚感到自己被人拥入怀中,那人低低地在她耳边道了一句“别怕”,随即柔软的唇瓣贴上来,为她渡入一口珍贵的真气,暂时护住了她的性命。
……是谁?
心脏又缓缓地跳动起来,在迷惘晕眩之中,谢挚被带上了水面,小心翼翼地安置在一片干燥的平面上。
那救了她的人又俯下身,似有犹豫,稍停顿了一瞬,最终还是为她渡了气。
谢挚缺氧太过严重,此刻如同久旱之人遇到甘霖,本能地仰起脸来,张口索求,还似乎在昏昏沉沉之中勾住了那人的脖颈,无意识地舔了一下她的嘴唇。
“唔……”
她听到了一声女人的闷哼,心便有些放下来。
还好是个女孩子……
还好,还好……
接着还听到身下的……平面……好像也慈祥地笑了起来?
但是船怎么会笑?
……一定是她溺水太严重,所以出现幻觉了吧。
这是浮现在谢挚脑海中的最后一个念头。
想完之后,她便彻底晕了过去,以至于连那为她渡气的女人对她说,“我再下去一趟找神之眼”,都没有听见……
漆黑的树叶扭曲着交织在头顶,还在不断向后走去。
谢挚头还有些晕,她又闭了会眼睛,再睁开,这才感到神智一点一点地回笼。
……不是树叶在走,是她人在走。
不,也不对,她没有在走,是她正躺在一个什么地方上——
“你醒了。”
身边立刻靠过来一个人,见谢挚挣扎着想坐起,便贴心地将她轻轻扶了起来。
谢挚闻到她身上好闻的香气,像一种润泽宜人的淡淡花香。
她不想倚在一个陌生人怀里,但身上不知道为什么,又实在是没有力气,尝试了好几次也挣扎不起来,最终只能无奈作罢。
“……你是谁?我这是在哪里?”
肺里还有积水,谢挚不适地接连咳嗽了好半天,又吐出来许多咽下去的水,那女人一直温柔地轻拍她的后背,等终于不再咳嗽时,谢挚虚弱地问。
她感应了一番身体,修为还是不对劲,仅停在……道宫境。
是因为她掉下水时,喝了不少那有禁制的黑水吗……?
但比起之前那样,一瞬之间在半空中被猛地掐成凡人,也算好得多了。
一些零碎模糊的画面陆续涌入脑海:
拥抱,救助,带她出水,反复耐心的渡气……
谢挚微微一顿,语气不自觉放缓,还有些莫名的心虚:“便是你救了我吗?谢谢你……”
“不用谢。只是……举手之劳。”
她听到抱着自己的人这么答。
声音倒是……挺好听的……
像乐器一样。
琴声?
谢挚下意识地联想。
她还注意到,这人并没有将自己抱实,甚至也没有切实触摸到自己的身体,只是虚虚地拢着肩膀而已。
这个微小的举动立刻增加了谢挚的好感,让她安心了许多。
谢挚在她怀里又靠着休息了片刻,感到自己精神稍好一些后,便勉力撑起身体,向救了自己一命的人郑重行礼道谢:“救命之恩,没齿难忘……”
行礼完毕,她这才抬眼,第一次看清眼前人的面容——
是一个很漂亮的年轻女人。
大约比她大几岁,高且纤细,肤色如玉似瓷,嘴唇粉润,气质婉约,睫毛长而直,看起来如同一幅清淡秀美的水墨画,藕荷色衣裙半干不干地贴在身上,却又为她增添了几分女人独有的风姿。
这就是东夷姑娘么?
看起来,确实与她之前见到的女子全然不同,格外标致秀丽似的……
小毛驴果真没骗她,东夷,究竟还是与中州不一样。
不知是不是因为之前她为她渡过气,谢挚不由得多注意了她的嘴唇几分,等回过神来时,却难免为自己的失礼而羞恼。
她脸上发烫,试图以自我介绍来转移注意力:“我……名叫谢挚,感谢的谢,诚挚的挚,来赤森林是为了冒险寻宝……”
这次没有说她习惯的“白象氏族”,但却报了真名姓。
谢挚不愿让一个不熟悉的东夷人知道自己的来历,但东夷素来与中州不相交通,应该也没听过她谢挚,一个叛国贼的名字。
果不其然,那藕衣女子听到她的名字之后,并未露出什么异样神色,只是轻轻点了点头,也报上了自己的名字,认真道:“我叫白芍,是寿山派的大师姐。”
“寿山派?”
谢挚来时虽然尽力了解了东夷的势力分布,却也对这个门派闻所未闻。
这是一个近年来才立宗的新门派吗?
白芍只是笑笑:“一个微不足道的小门派而已,东夷门派如此众多,谢姑娘没听说过,也属正常。”
“比起这个,谢姑娘,我还与你有要事相商。”
“请讲。”
见白芍忽然露出郑重之色,谢挚也心中一凛,连忙端坐,不知她将要说什么。
“……谢姑娘。”
白芍拜下一礼,神色凝重,合袖正色道:
“恕我唐突,但我已与你……有了肌肤之亲。如今看来,除你我二人结为道侣之外,毫无其他办法。”
“敢问你生辰几何,可还有亲长在附近?等出赤森林之后,我们便成亲吧。”
第229章 白芍
“……?”
……什么?
成亲……?结为道侣?在见第一面的时候?
谢挚疑心是自己听错了,或者就是白芍在逗她玩,可她看白芍神色认真严肃,竟也不像是在与她玩笑。
“……你是……认真的吗?”
此事真是十分离奇,谢挚一时间都不知道该作何反应,只是呆呆地望白芍。
白芍闻言愈发认真,道:“谢姑娘什么话,婚姻大事,岂能儿戏。”
再诚恳道:“更何况,你我已*有肌肤之亲,事情既已发生,我便必须负责。”
谢挚听她这样标致正经的一个人物,看模样,分明如同雨后池塘里一盏素丽的净荷,竟一口一个“肌肤之亲”,半点也不害羞,倒好像自己……真跟她有些什么似的,困惑之余,也难免心头涌上些羞恼,连脖颈都晕开一片粉意:
“你在胡说什么……我哪里与你有什么……有什么肌肤之亲!”
白芍愕然:“可是你都……亲过我了,还舔了我的嘴唇,这难道不是只有妻子才能做的事么?”
说着声音渐小,垂下长睫,抿唇不语,脸颊浮上红晕,显然也颇不好意思。
“我哪里有——!”
美人含羞,恰如春叶沾露,自然十分好看,谢挚却顾不得欣赏,当即扬起声音,想为自己分辨,说到一半,却硬生生地卡住了。
……好吧,她是模模糊糊地记得,在方才溺水的时候,白芍为她渡气,她表现得……有那么些许渴求迎合……
但那也不是……亲吻,只是人的本能反应罢了!
还什么……舔……说得这么暧昧……
这人怎么什么都往外说的!真是一点都不知道害羞!
谢挚暗暗咬牙——明明看着这么聪明,原来竟是个傻子……
她有了底气,不顾发烫的脸颊,反驳强调道:
“……那并不是……吻,只是我不慎溺水,你为我渡气,仅此而已!难不成你随便救一个人,便都要娶吗?”
白芍茫然不解,想了片刻,才道:“可我也……并不是随便什么人都救的……”
“在水中为你渡气,那是救人的必然之举,我并不会以此便说这是亲吻,在你醒来后向你求亲……”
她无意识地轻抚嘴唇,似在回忆当时的情形,睫毛颤了颤,复又抬起。
她有一双极清透的眼睛,像水洗过的琥珀一般,偏偏眼神又分外认真,定定地落在人身上时,便仿佛世间只能看见一个人,连谢挚触及白芍的目光,也不由得心间一烫。
“但是,在我带你出水之后,你已不必我再渡气,我还是渡与你了……”
“为什么?”
“因为……你当时看起来很难受,我想,这或许能让你舒服一些,所以我还是这样做了。”
白芍一面回忆着轻声诉说,一面也像是借此理清了自己的思绪,神色缓缓舒展开来,柔和道:
“但这举动,却已经超出了救人的范畴,是不必要之举。”
“我……从心而动,冒昧亲近了你。”
她望向谢挚:“在我第二次为你渡气时,我当时便下定决心,要娶你了。”
这话若是换任何一个旁人来说,必定都会显得轻浮浪荡,毫无诚意,只像调戏,恰是谢挚最讨厌的那种类型,招得人反感厌恶,但却偏偏是……白芍说出口的。
用这样漂亮秀气的一张脸,这样坦诚认真的眼神,这样诚恳剖白的口吻。
谢挚暗暗运转听心术,要辨别白芍话中的真假,得到的是一片前所未有的纯粹反馈——
她说的,是真心话,没有半句谎言。
白芍的心,澄澈得像明镜一般。
这是一个根本不会说谎的人。
“……你我只是第一次见面,你便要求娶,不觉得这太草率了么?更何况,成亲此事,不是你一人欢喜便好,还得要我同意才行。”
真要说一见钟情,谢挚觉得,白芍对她也不算是多么喜欢。
事实上她很怀疑,白芍到底知不知道什么是动心,什么又是喜欢,可能现在她对自己,更多只是一种混杂着好感与责任心的情感……
再加上这人有点——傻,所以才敢如此莽撞,初次见面便向人直接求亲。
谢挚无意识地拿白芍和金龙姐姐作比较:
连直截如金龙姐姐……当年都是先下聘礼,特意留下神识,询问她的意见,让她倘若答应,便取走珍宝……
求娶妻子,没有像白芍这样的……
她觉得自己这话说得颇重,定然能叫白芍大受打击,继而死心,断绝了那什么成亲的荒唐念头,然而白芍却没有丝毫不快,反而认真点头,深以为然道:
“这是自然,成亲也须你同意的,我不会强人所难。”
谢挚听她口气终于对了点,也略颔首,表示认可。
谁料白芍接着话锋一转,得出的结论却是完全出乎谢挚意料之外,打了她一个猝不及防:
“所以,我定会努力待你好,叫你喜欢我,早日答应做我的妻子。”
……所以这人是根本没把她说的话听进去是吗!
谢挚要被她气死了,在离开潜渊之后,她已经很久没有这么大的情绪起伏了:
“……我都说了我不成亲!我不喜欢你,现在不喜欢,以后也不会喜欢!你这人怎么听不懂我说话呢?我要忙的事情有许多,没空想什么情情爱爱!”
末了就要起身,径直拂袖而去,不再跟这大傻子拉拉扯扯,偏偏此刻脚下的平面忽而一斜,白芍叫了声“小心!”,但还是来不及——
受惯性影响,谢挚还没反应过来,身体便已倾向白芍,重又倒在了她怀里。
两人霎时间又贴得极近,四目相对,谢挚甚至能清晰地感觉到白芍的心跳。
白芍身上的衣裙还未全干,靠在她怀里的触感格外鲜明,独属于女人的气息柔软芬芳,惹人流连。
白芍张了张口,还没说话,谢挚已如触电般推开了她,猛地拉开和白芍之间的距离,咬唇瞪她。
“你……快把身上弄干!不许碰我!”
但她满脸红晕,分明不像真正动怒。
谢挚的容貌其实本就和清冷出尘牵不上什么关系,她自幼模样便偏精致娇艳,性子也开朗活泼,只是之后受宗主背叛,兼历潜渊之变,这才改变磨砺了性情,整个人渐渐沉静下去。
但那毕竟,是不适宜她的。
此刻被白芍种种举动弄得谢挚羞恼交加,反倒让她不经意间流露出几分原本的情态,为她增添了一分生动的艳色。
白芍看得一呆。
她此前一直一心修行,心无旁骛,修士中最多俊男美女,也并不是没见过美貌之人,但却始终对此无波无澜,视若无睹,只觉天下人都是一样四肢五官,并无什么本质不同,也不能确切辨别出他们的美丑与否。
但今日一见谢挚,她却也人生头一次知道,什么叫做人间绝色了。
“眼睛也不许看!”
谢挚又凶巴巴地道。
白芍便依言而行,听话地闭上眼睛,当真没有再看。
谢挚确定她闭上眼后,才轻轻地以手碰触身下的平面,这才发觉,自己并不是在什么船上,而是在——
“小友,不要生气!”
下方的乌龟扭过头,慢慢地笑着说。
这乌龟体型极大,其上坐着谢挚白芍两人也丝毫不显逼仄,甚至还能再坐下几个人,而仍然宽敞。
背甲宽阔平坦,且又不似寻常乌龟那样呈青黑色,而是雪白莹润,敲击起来锵然有声,仿若玉石,眼睛也乌亮有神,透露着温和与慈爱。
它的背壳上细细叠着数不清的同心环纹,一圈一圈,密密麻麻,足以昭示出它的漫长寿数。
这是一只活了千年有余的乌龟,连壳都变成了雪白色。
想必,之前她在溺水晕眩当中听到的慈祥笑声,便是这白龟发出来的……
而方才她起身欲走时,也是它适时倾斜了身躯,让谢挚倒向了白芍怀中,不能离开。
啊……这白龟,和白芍就是一伙的!
它是她豢养的灵兽坐骑么?
“白芍不是故意惹你生气的,她心思纯粹,不通世事,怎样想,便怎样说了,还望谢姑娘不要怪罪。”
一边向前缓缓凫游,白龟一边侧头,和声对谢挚道:
“可是,若你肯教她,芍儿也并非不能做个好妻子。”
“谢姑娘,她定会待你好。”
……又来一个劝婚的。
谢挚对这年老的白龟兴不起什么怒火,只好再狠狠地瞪白芍好几眼。
白芍对此一无所知,仍旧正襟危坐,端正地坐在原地。
“白芍,我问你,”谢挚觉得,她这样倒有几分顺眼,“你知道,为什么我沾上这里的水,就会失去修为吗?”
“知道。”
白芍点头,为她娓娓道来:“赤森林是一方太古战场,其中颇多古怪,而这片水域,便是最特殊的地方之一。”
“这里的黑水中,似有无形禁制,一旦沾上分毫,立刻便会修为尽失,待水滴干后,修为才能复原。”
“因此,这里对修士来说极为凶险,一旦坠入其中,便极难活着出来。”
“又因为这片水域附近颇多佛门遗物,我东夷人素来信教礼佛,见这里诸多残破佛像,以为不祥,便为此处命名为‘佛首道’。”
“佛首道……?”
若是大板牙在这里,听到白芍这么说,肯定也会跳脚大叫,说全都是因为她之前见佛像不拜,这才引来这么大的祸事了……
东夷人确实普遍笃信佛陀……
谢挚沉思片刻,倍觉自己方才凶险,若非白芍及时相救,只差一点,便要在水中溺水丧命;
又觉得这凭空禁制他人修为,但并不产生真正伤害的做法分外熟悉,却一时半会想不起来在哪里见过,只得暂且将迷惑按下。
“那既然这佛首道如此凶险,为什么你还要来?”她接着问。
人皆避险而走,白芍却偏向险地而行,这难道不是很奇怪吗?
“佛首道确是大凶之地。”
白芍供认不讳,坦诚道:“可正是因为它凶险,才恰适于磨练自身。”
“只有天下最奇险之地,方能诞生最强大的修士;以人胜天,与运抗争,这正是修行本义。”
白芍认真地说。
“我来赤森林历练已有七年余,正巧近日在佛首道历练,忽闻此处巨响震天,便寻声而来,发现了落水的你。”
……她原来竟不是被迫来此,而是为了历练自己,才主动来到佛首道的么?
世上竟还有人会自己跃入龙潭虎穴……
谢挚听到白芍说这话的心情,恰如十四岁在水晶宫,听宋念瓷说自己来太古战场是为磨练自己时,一般惊讶震撼,而又无话可说。
不论年岁几何,她总也是不懂这些修行痴人……
“还什么大师姐呢,我看,你就是个大傻子……”谢挚小声说。
白芍懵然。
她想了良久,才犹豫着道:“但我确实是寿山派这一代辈分最大的弟子……我是大师姐,这应该是不错的。”
谢挚这下彻底不想跟她说话了。
她不出声,白芍倒也不出言打扰,只是静静地陪着她沉默。
直到眼前伸出一只纤细白皙的手——东夷女人的手腕,也像藕一样细白。
白芍摊开掌心,手中赫然是枚被一分为二的眼球——正是之前镶嵌在巨蟒额上,又被谢挚用刀斩断的那枚神之眼。
“……你给我这个干什么?”谢挚不接。
“这是神祇的眼睛,那头被你杀死的夜蚺在水下的神尸身上偷取了这枚神之眼,乃是无价至宝。”
白芍却很耐心,拉住谢挚的手,将那枚眼睛好好地放在她手中。
“现在夜蚺已死,神之眼理应归属于你。”
“……”
……这样珍贵的东西,她竟这样毫不留恋地给她了么?
分明,这眼睛随着夜蚺死去而沉入了黑水之中,是白芍不顾危险,潜下水将它取出来的……
谢挚捧着那枚珍珠似的眼睛发怔。
可现在,她却对她说,神之眼理应归属于她。
历经万年时光,神之眼早已脱离了血肉的形态,看起来更像是一枚光洁的玉珠,拿在手里冰冰凉凉,透着一股逼人寒气。
谢挚将一半神之眼收到小鼎里,另外一半还给白芍,重新放到她掌心。
“为什么要还给我?”白芍问。
“我不习惯欠人人情。你救了我一命,我也理应报答。”
顿了顿,谢挚又别开眼,小声补充:
“……而且,这眼睛本身也是你潜下水捡起来的,于情于理,你都应该拿一半。”
并不是她想给白芍分东西,只是她不想亏欠白芍,和她再有牵扯……
仅此而已。
白芍握着半枚神眼,想了片刻,抿唇一笑。
“原来如此。多谢谢姑娘为我解惑,你真好。”
又道:“不过我救你,并不图什么报答,这是我应该做的,也是理所应当之事。”
“……我知道。”
这人真是……傻子。
谢挚终于看她顺眼了些许,便在此时,白芍忽而问:“谢姑娘,我现在能睁开眼了么?”
谢挚方才凶她,不许她看自己,她便真的听话地闭上了眼睛,一直都没有睁开,直到刚刚,也在闭着眼睛和谢挚说话。
“可以了。”谢挚小声嘟囔:“我又没让你不睁……”倒显得她多凶似的……
白芍睁开眼,专注地盯着谢挚瞧。
谢挚被她看得一阵心慌:“干嘛!”
若不是白芍目光澄澈,不带丝毫杂念,她非得戳瞎她眼睛不可……
“谢姑娘,还有一事,我想请教于你。”
“说。”
谢挚心中警惕,她已经敏感地预感到,白芍接下来要问的,一定不是什么好话——
“你怀了我的孩子么?”
白芍期待地问,又郑重保证道:“不必担忧,我会负责。”
“我今年二十七岁,无父无母,是一孤儿,师父将我教养长大,现如今是寿山派修士,主修符文与剑道,也略通旁道;至于钱财,总共有三块上等灵髓,钱钞千余——”
像是怕谢挚嫌弃,白芍又忙补充道:“我知道这钱不多,养你与孩子或有困难,但是我今后一定会努力挣钱,多为你母女二人筹谋打算,不让你吃一点苦……”
“……”
这都什么跟什么啊?!
什么孩子!只是亲一下怎么会有孩子!不对,她们根本就没有亲……!
谢挚又羞又怒,让白芍闭嘴,刚才升起的一些好感又全都烟消云散了。
她若是再不拦住白芍,恐怕这人连自己小时候喝过几碗水都要给她全交代了!
第230章 通臂猿猴
白芍见谢挚羞恼模样,愈发不知所措,也不知道她是为何生气,自己又是怎么惹怒了她,只得斟酌着言语,在旁小心翼翼道:
“其实……有没有孩子,我并不在意,只要谢姑娘你开心便好,我怎样都可以的……等我们结为道侣之后,我……”
谢挚听她已经开始畅想许诺,不由气急,恼道:“你……闭嘴!谁要与你结成道侣!”
“可是我都……亲过你了……”
“只是亲一下嘴唇而已,算什么亲!没见识!”
谢挚已经完全放弃了跟她解释,只是这种程度的肢体接触根本不会有……什么孩子。
五州之中,不拘种族性别,皆能孕育子嗣,修士的生育方式还更加多样,如碧尾狮一族,根本不需道侣,自己就能诞生后代。
还有修士用秘法将自身精血寄于宝药之中,也可如结种一般,在这植物中生出婴孩,以期培养出一位血脉纯净强大的先天道子。
在五州历史上,也曾有过以植物作母亲的先例——有位大能者一生未觅道侣,在临死之前将精血寄于一株仙兰体内,仙兰怜悯,允诺为其代为生育抚养,之后这仙兰果然孕育出了一位天资卓绝的天骄,成为赫赫有名的一方神王,号为“紫兰儿”。
她随着自己的兰花母亲姓兰,尊仙兰为神王之母,倍享尊荣。
只不过,这门寄精血于植物的秘法早已失传了。
有传言说,它流落到了中州谢家之手,更有人声称谢家的小红莲,谢家主独女谢灼,便是用这秘法在一株神异非常的红莲中诞生的,只是谢家一直并不承认。
现如今,绝大多数修士还是用普通的方式生育,即交合之后,融二人精血生子,既可孕于体内,也可孕于体外。
平心而论,谢挚并不讨厌孩子,甚至还一直颇为喜欢。
她在十几岁时,也曾怀着羞涩与期冀幻想过……日后和宗主结为道侣,生养一个可爱的女儿,那时谢挚情窦初开,她又本就是重情之人,难免将情爱看得极重,甚至超过自身,满心满意都是云清池一人。
而如今,她早已对宗主死心,不是不可以再觅新的恋人,这几年在北海,爱慕她的各族男女也不少,但她一直都没有真正动过心,连在神话屋中听到嫘姐姐的告白时,更多的也只是震动和意外。
她被宗主伤得太深了。
初次涉情,全心交付,得到的却是剖心跃渊、欺骗背叛。
有时候,谢挚真会怀疑,自己此生,还能不能再全心全意地喜欢上谁。
她在潜意识甚至有些害怕情爱,更怕自己再动心,得到的还是与宗主一样的结果。
而白芍,跟她之前见过的任何一个人,都不一样。
真诚纯粹,如稚子一般直接而又毫无保留,虽然只是初次见面,但却能打破谢挚的伪装,让她露出几分少年时的模样。
长得倒是很漂亮,但是她这也……
谢挚咬唇,看了身旁想哄自己、又不知道该怎么哄的笨拙女人一眼。
——太傻了一点。
大傻子。
她算是看出来了,那白龟说得不错,这个白芍,在有些方面确实是一窍不通,不解世事,单纯得如同一张白纸,满以为一个吻就是……肌肤之亲,亲一下就能怀孕……
她师父到底是怎么教她的?谢挚真想不明白。
危机感忽然降临,一瞬间让谢挚寒彻全身,她意识到有敌人在暗中窥伺,正要上前一步拔出黑雾长刀,却已被白芍挡在了身前。
“锵——!”
兵器相撞的脆响震天,爆发出一阵耀眼光芒。
白芍收回横握手中的长剑,丝毫不顾来敌,回身急问谢挚:“谢姑娘,你没事吧?可有受伤?”
“……没事。”
这人真傻……
她刚要动手,就被白芍护到身后了,怎么可能会受伤?
但迎着白芍焦急关切的目光,谢挚还是不能不感到心中划过一丝异样——
从前,一直都是她保护同伴,挡在别人面前,这种被保护的感觉,对她来说,还颇为陌生。
仔细感受了一下,她又觉得……
这种感觉,她并不讨厌。
“速速交出神眼,饶你等不死!”
来人是一群凶神恶煞的修士,男女老少都有,大约二十来人,立在一艘晶莹透明的琉璃船上,各个手持法宝,身涌霞光,朝这边齐声呐喊。
这是一支典型的赤森林寻宝小队,通常驾宝船,来自各个地方,为利益而结为一个团体。
船头竖着一根高高的桅杆,其上攀着一只皮毛灰白的老猿猴,除过神情太过机警聪敏之外,看起来与一只普通的猿猴并无二致。
它垂下来的两条手臂格外长,浑浊的眼睛正紧紧地盯着谢挚白芍二人。
谢挚看到,在猿猴的脊背上,缓缓拱出数个肉包,一瞬便伸展成数条完整的手臂,手中持着各异兵器,鞭锏枪叉,一应俱全。
它竟然有六条手臂!
而在它最前面的一双手臂中,赫然握着一根平平无奇的木质长棍——正是方才与白芍剑锋碰撞相击的那一把!
“这是只有赤森林才有的通臂猿猴!”
龟鼋之属最是博学长寿,白龟一眼便认出了这猿猴的来历与种族:
“通臂猿猴乃是吞天猿猴之后,看它竟能生出六条手臂,大约是诞生了返祖之相,继承了吞天猿猴的三头六臂神通!”
“神眼给我,你能活。”
通臂猿猴听到白龟认出了自己,便也不再伪装。
它跃下甲板,将手中木棍“锵”地一声磕在船上。
周围的人族修士都面露畏惧之意,下意识地后退,露出一块空地,竟是隐隐以这猿猴为尊。
通臂猿猴将木棍指向白芍,目光冰冷:
“不给,便死。”
它根本没有多看白芍身后的谢挚一眼,显然,它认为谢挚不值得自己的关注,白芍才是能与自己一战的敌手。
谢挚方才灌了太多黑水,修为还停在道宫境界,一时半会恢复不得;在北海的几年中,她又素来习惯气机内敛,低调行事,之前为自中州赴东夷,打扮得更是简单,此刻看起来只如一个模样过于好看的凡人,除过外貌之外,并不起眼。
“被黑水沾湿,修为倒退,还能接住我的一棍之力……人族,你很不错。你是来自七十二洞天福地哪个宗门的?”
通臂猿猴用棍尖遥遥地指着白芍,少见地夸奖了一句。
“谢谢夸奖。”
白芍点头,运转道宫,将身上的衣物烘干。
她的眼睛干净安静,真诚道:
“但是我觉得,你的修为,却有些差。”
通臂猿猴没料到这年轻的人族竟敢如此狂傲,一脸认真诚恳地挑衅自己,还以为自己听错了:“……你说什么?”
“听,哪里有潮声?!”
惊恐的喊声打断了它。
“但赤森林的水不是死水么,怎么会有浪!难不成是佛祖显灵了吗?”
直到他们辨清潮声的来源——
自白芍身后,升起了一片波涛澎湃的血精海!
将血精海以实体真正显现在世间,是只有上古时的绝世天骄才能做到的壮举!
谢挚少年时,也曾拥有过一片血精海,她那时便期望自己能日后将血精海显现于世,只是还没来得及办到,她便已身死潜渊,修为全消,又需要从头修起。
所幸之后,她又另辟新路,开辟了道宫宇宙,得以演化孕育无穷符文,铸就与任何一个前人都不同的崭新道途。
粼粼波光映照在谢挚脸上,她震撼地后退了一步,仰脸观看这美得惊心动魄的血精海洋。
白芍的血精海纯净洁白,白浪翻涌之间,如一汪流动的月亮。
“原来,将血精海显现出来,是这样子的……”
谢挚喃喃自语,既由衷佩服白芍,也有些难以察觉的失落。
她还不知道,自己当年的血精海显现之后,会是什么样子呢……
白芍在胸前掐指捏诀,伴随着她气势一截截缓缓攀升,对面的修士们也一声比一声惊讶绝望:
“脉种境!”
“髓树境!!”
“斩己境!!!”
血精海中扎根的无边髓树终于停止了生长,其上已无枝桠花朵,状似枯萎,却在这死寂中蕴含着一股磅礴生机。
“斩己大圆满境!!!”
对面的船上已经陷入一片恐慌嘈杂,有修士高高抛出法宝,踩着飞剑纵身离去,要逃离这片是非之地。
“血精海!她是那个号称天生至尊的寿山派大师姐白芍!二十岁便修至髓树大圆满的怪物!”
“七年前,她打败了七十二洞天福地所有的同龄修士,之后便进入赤森林历练,自此销声匿迹,……”
“外界许多人都以为白芍已死,如今看来,在这七年间,她再次突破了境界,现在已是斩己境大圆满了!”
“我们打不过她,快跑!”
数道流光朝赤森林的天穹激射而逃,通臂猿猴手中木棍一挥,一道褐光扫过,却又同时闷哼,齐齐砰然坠入下方的黑水。
黑水霎时便封锁了他们的修为,变成了凡人。
虽然这些修士是普遍擅水的东夷人,竭力泅水挣扎,但在这沉重冰冷的黑水侵蚀之下,还是很快被吞噬了生机,如石块一般沉入水面。
一个修士拼尽全力,游到了船只的附近,心头一喜,刚抓住船舷,想要翻上甲板,便感到上方落下一片阴影。
在一连串的哀求声中,通臂猿猴神色漠然,将这差一点就能活下来的修士重新踢回黑水,看着水面没过他头顶,只余下几个泡泡漂浮。
“乱我心神,该死。”
转眼之间,方才还有二十余人的队伍便只剩下了四五个人,纷纷战战兢兢,生怕自己触怒通臂猿猴,缩在角落里,不敢多言。
谢挚不喜欢它这样的行事作风:“你竟然连自己的同伴也杀……”
“他们不是我的同伴。”
通臂猿猴收回木棍,抱臂冷冷道:“白芍,管好你的道侣,让她不要多嘴。”
猿猴耳力极佳,方才隔得很远,它便听到谢挚白芍两人似在争论什么“孩子”“成亲”和“亲吻”,又见白芍想也不想地保护谢挚,便已将她们二人看做一对恋人。
白芍脸红了,却也没有分辨解释,只是细声道:
“不……即便是道侣,我也没有权力管她的。她想说什么,随心便好。”
“……”
似是没想到谢挚在白芍心里如此重要,通臂猿猴讶异地挑了挑眉,目光在谢挚与白芍之间巡视了一圈,便露出了然于心模样,道:“毕竟是年轻人……我懂。”
只有谢挚一个人兀自生气——
白芍在脸红什么啊!这老猴子又懂了什么啊!她本人怎么都不懂?
“白芍……?我听过你的名字……”
通臂猿猴眯起眼,审视着白芍。
“他们都说,你是少年至尊,强大无比,这是真的吗?还是只是传言?”
白芍思仿佛没有听出来它隐隐的挑衅之意,思索了一下,竟然真的回答了它:
“我也不知道自己算不算厉害,但我如今,确实还未逢一败。”
这话说得颇狂,谢挚不禁看了白芍一眼,却见她还是那认认真真的样子,眼里没有任何自负骄狂,显然是怎样想,便怎样说了。
思及刚刚所见所闻,谢挚又下意识想:
白芍……在东夷很有名么?
方才那些人,好像都听过她的名字似的……
天生至尊……
谢挚在心里默念这四个字。
二十七岁的斩己大圆满,的确当得至尊之名。
哪怕比之她,也不遑多让,甚至还要隐隐更胜过她几分——
她是一路侥幸,死中求生,屡逢大机缘、大造化,这才得以修为进阶迅速,甚至能以二十岁出头修至斩己境界,可那大部分,并不是她苦修得来的……
谢挚不是骄傲自大之人,相反,她很清醒,她一直都觉得,自己能有如今修为,更多只是幸运罢了。
而白芍,却是踏踏实实地好好修行,为突破境界,甚至主动来到危机重重的赤森林,一历练就是七年……
对比之下,高下立见。
一来东夷便遇见如此人物,谢挚真有些自惭形秽:
果真是人外有人、天外有天,东夷的天骄,比中州也丝毫不差,白芍甚至还比当年的宋念瓷天资更盛许多……
看着白芍笨笨傻傻的,满脑袋都是亲一下就会怀孕,张口闭口就是“我会负责”,她原本还以为,她并不是特别厉害呢……
“很好,很好!”
听白芍如此回答,通臂猿猴先是一愣,随即大笑了起来。
它收回多余的手臂,笑声戛然而止。
“你知道,在这黑水之下有什么吗?”
白芍摇头,诚实道:“不知道。”
“告诉你,佛首道的黑水之下,沉着一具……凤凰神王的尸体。”
通臂猿猴指向船下的水面,面上划过一丝忌惮之意:
“也正是因为她的存在,才使得此处的水滴发生了异变,沾之即会失去片刻修为。”
“凤凰神王……?”
谢挚蹙眉。她想起了神话屋里的徐凰。
“不错,凤凰神王!”
通臂猿猴朗声对白芍发出邀请:“你在赤森林历练了太久,大概还不知道,观过去未来现在佛和公输家联手,共同向全东夷发出了征集令——”
“‘取得真凰翎者,可入大佛光寺,得佛陀传承!’”
它目光灼灼,苍老的躯体因为憧憬而焕发光彩:
“佛首道的黑水只有你手中的神眼才能看穿,而我恰好有明腹鲸残骸一具,可以载着我们潜入万丈深水之下。”
“白芍!我们可以组成一支新的队伍,共取真凰翎!”【你现在阅读的是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