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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莎普爱思滴眼睛本书字数:K更新时间:
    第191章 斩己


    “小挚?小挚?”


    小毛驴一边试探着往前走,一边小声叫:“你在哪儿啊?能听见我的声音吗?”


    周围还是那样,极黑暗,也极寂静,连洞壁上仿佛永不止息的滴水声也消失不见了。


    ……怎么回事啊。


    小毛驴重重地吞咽了一下口水。


    按理来说,既然不见黑雾踪影,那么想必便是谢挚制服它了;但倘若谢挚醒着,又怎么会不答应它……?


    它心中浮现出一个糟糕的猜想,谢挚,谢挚她不会是……


    是不幸与黑雾一道同归于尽了,还是只是晕过去了,所以才不能答声?


    小毛驴的心很乱,它说不清自己现在是什么心情,也不知道自己期望的结果到底是哪个,只是撇下人参娃娃,头顶亮起符文辉光,向前撒腿奔跑,急叫道:“小挚!小挚!你在哪儿啊!?”


    符文的光芒如月光般柔和地洒满了大半个矿洞,借着光亮,它终于看清,不远处有一个身影倒在地上,一动也不动。


    那可不就是谢挚!


    小毛驴连忙奔上前去,先听了听谢挚有无心跳,再试了试她的鼻息,确定她还活着之后,这才大大地松了一口气,几乎瘫软下来。


    ……在这一刻,它才终于能够肯定,它是希望谢挚活下来的。


    但谢挚此时的状态……看起来却并不太妙。


    她脸色苍白,双眼紧闭,眉头微蹙,呼吸却很急促,手指攥紧,似乎陷入了一场难以清醒的噩梦。


    是魇住了吗?小毛驴定了定神,半跪下来用头顶谢挚的脸,试图唤醒她:“快醒来!别怕……”


    这样顶了几下,谢挚忽然猛地睁开眼,把小毛驴吓了一大跳,往后趔趄了几步,才高兴地重新靠近她;“你醒啦!你怎么样,可有受伤?”


    “……”


    谢挚不答它关心的问话,自顾自盯了小毛驴一会儿,但目光却是涣散的,仿佛并没有真正看着它,而是透过它看到了无穷的远方。


    小毛驴看到,女人乌黑的发丝被汗打湿,粘在白瓷一般的脸颊上,胸口还在微微地起伏着。


    她好像十分疲惫,又像惊惧,被吓到了似的,最终只是轻轻地摇了摇头,什么别的话都没再说。


    “……带我出去。”


    小毛驴生怕谢挚是受到了什么暗伤,这才如此虚弱疲倦,闻言不敢怠慢,忙将她小心翼翼地负到背上,又将凑上前来的人参娃娃叼起来甩到头顶,便准备动用术法,直接跃到矿洞之外,与阿赤玫汇合。


    在临走时,小毛驴好奇地伸长脖子,四处张望。


    咦?


    奇怪,那个发着光的圆环呢?被黑雾吞噬了吗?小毛驴是头很节俭的驴,下意识在周围找了找,却没寻到它的影子。


    “……不必再找,圆环在我身上。快走。”


    谢挚猜出来小毛驴正在找寻什么,有气无力地低声说。


    圆环正在她的右手腕上好好地戴着,正是她先前被黑雾触及过的那只手,只是颜色却变了,从之前的黑底金纹变成了完全的金色,如同最纯净的黄金一般,在女人纤细的腕间闪着微光,倒有些像只精美绝伦的镯子。


    伏在小毛驴背上,谢挚忆起了方才发生的事——


    在黑雾朝她袭来的最后一刹那,圆环骤然脱离她的手掌,自行悬空而起,爆发出万丈金光!


    黑雾在一瞬间被圆环完全吸入,与此同时,圆环也发生了奇异的蜕变,褪去了墨黑的颜色,彻底化为璀璨亮金,最终缓缓回到谢挚身边,套入她的手腕上。


    在朦胧之间,谢挚看到自己的右手也在不停地变幻形状,如之前的黑雾一般,忽而化作一只兽爪,忽而满布羽毛鳞甲,忽而甚至完全看不出生灵模样,只有一团无形无色的清气。


    伴随着圆环套入她手腕,这一刻不停的变幻才终于停止。


    她勉强凝神去看,精神力却完全承受不住这种观测的恐怖消耗,顷刻之间便丧失了意识,晕了过去。


    哀风怒号,悲云长卷。


    深而高的天穹中心缓缓凝聚酝酿着一团巨大的飓风,如同天眼,正冷冷地凝视着地面。


    谢挚在恍惚中看到这幅可怖景象,她感觉自己浑身发冷,几乎站立不住。


    软软地半跪到地上,她这才发觉,自己手中拄着一柄黯淡的断剑,金色的神血在剑锋上淌下,在地面上汇聚成一滩血洼。她手上和衣服上也全是血。


    画面就此中断,谢挚听到小毛驴的焦急呼唤。


    她头痛欲裂,茫然地睁开眼,灵魂和心神还留在方才看到的景象中没能拔出。


    ……那是谁的剑,又是谁的血?


    她不知道。


    “姜微!”


    正在矿洞外面焦急等待的阿赤玫看到下方的空气一阵扭动,下一刻,*那头瘦弱小灰驴便如它出现时一般,无声无息地载着谢挚跃了出来。


    她连忙蹲下去,将谢挚捧在手心,感觉人族身上的体温极低,如同冰雪。


    “……她受伤了吗?”这话是问大板牙的。


    “我也不知道……”


    大板牙讪讪地说,它觉得好像是自己没有照顾好谢挚,“但……她很虚弱,状态不怎么好。”


    这一点谁都能看出来……阿赤玫看了看毛驴,“黑雾呢?”


    “不见了……”大板牙更惭愧了,“我也不知道它在哪。”


    “阿赤玫,”谢挚窝在巨人掌心,轻轻地捏了捏她手指,阿赤玫发觉,谢挚的心跳非常微弱,“带我去矿脉中心。”


    她感到自己的道宫宇宙似乎受到了什么东西影响,十分反常紊乱,正在躁动爆发,若再不调整压制,她或许会被体内的道宫宇宙耗尽,从而丧命。


    这无疑亟需大量能量,而在这深深的地下,唯一能被利用吸收的,只有仙金矿脉。


    “好。”


    没有多问一句为什么,阿赤玫便答应下来。


    她相信谢挚,她不会做没有缘由的事。


    一路疾驰至矿脉中心,阿赤玫才将谢挚小心地放下,周围的巨人们全都关切地围过来,担忧不已:“巴克撒!这是怎么了……”


    阿赤玫不答,半跪在地上,仔细倾听谢挚的声音:“把你放在这里,就可以么?还需要我做什么?”


    谢挚冲她苍白地笑了笑,“没有了。阿赤玫,你带着巨人们离我远一点。”


    接下来她要做的事情,并不安全。


    阿赤玫依言而行,小毛驴也叼着人参娃娃犹豫地退后,惴惴不安地凝望着人族纤细的身影。


    直到所有人都离她足够远,谢挚才勉强撑起身体,轻轻将手掌按在地上。


    她最后吐出一口气,闭上眼睛。


    ……是生是死,是成是败,就在此一搏了。


    灭绝气还尚未彻底炼化,她的道宫宇宙却在此时发生了暴动。


    她必须得尽快将其压制平复,否则被反噬的就会是她。


    伴随着谢挚将手掌贴上地面,一股散发着奇异光彩的五色精气如雾气一般渗将出来,包裹了谢挚的身体,将她衬得神圣而又非凡,又被她牵引着缓缓纳入体内,那是埋藏在地底的仙金精粹。


    她叠加动用了数种符文,将仙金直接提纯炼化,引入了身体,为自己接下来压制道宫宇宙提供能量。


    阿赤玫看出了谢挚正在做什么,她眼睛仍然盯在谢挚身上,举起拳头,示意巨人们看向她。


    “告诉我们的同胞们,不必再挖矿了。”


    仙金精气仍然在源源不断涌出,但却没有外泄分毫,全部被谢挚巧妙地引入了身体,一丝一毫也没有浪费。


    这仙金精气至纯至净,效力非同小可,寻常修士,只吸收几缕便会道宫饱胀,身体几欲裂开,难以再继续吸纳,但谢挚却好像全无不适之感,躯体上曦光闪烁,以一种平缓但不慢的速度稳定纳入,好像永远也不会止息一般。


    她的道宫到底有多广阔啊,简直仿佛无边无际……


    阿赤玫不由得心中惊讶,为之瞠目,心道姜微将她瞒得好苦,认识姜微这么久,她竟不知道姜微原来并不是凡人,一直在韬光养晦,隐藏修为。


    只是不知道为什么,她能伪装得如此之好,竟然骗过了这么多人……


    再看一眼身旁的小毛驴,它也同样震惊,阿赤玫这才稍感满意:


    看来,谢挚并不是只针对她一人,对自己的坐骑,她也一样的隐瞒。


    分布在各个小矿洞的巨人们听到阿赤玫的传令,纷纷放下沉重的工具,朝矿脉中心聚集而来。


    他们安静地伫立在离谢挚数十丈远的地方,凝望着自己的巴克撒,在心中默默为她祈祷。


    谢挚在仙金精气之中端然打坐,如同坐在流水与云霄之上,觉得轻快如若登仙,身体几乎悬浮而起。


    而与此同时,她体内的道宫宇宙也在发生一场大变化!


    道宫宇宙不断膨胀,如同心脏,每鼓动一声,规模便扩大一次,变得愈发稀薄,可也愈发浩瀚——谢挚渐渐觉出来,这宇宙竟然如同一个鲜活的生灵一般,正在演化生长。


    这等伟力,如果不是谢挚正坐在矿脉之上,有海量仙金精气加持,她必然会被直接掏空,反被道宫宇宙吞噬。


    谢挚眉心间亮起蔚蓝光芒,凝神法正在她识海之中运转如飞,顷刻之间便已推演计算出数百种可能、数百种后果。


    “我选这条。”


    谢挚与小莲花同时出声,语气是一样的坚定。


    在这几百种可能之中,谢挚毅然决然地选择了最危险、最难实现的一条路。


    “哪怕身死魂灭,也心甘情愿……。”


    她以大毅力大觉悟观照自身,引仙金精气作后盾与储备,放手一博,没有选择去将道宫宇宙压制,反而试图将它引导。


    譬如洪水,堵不如疏,还是因势利导为妙。


    只是这一步棋走得极险,倘若稍有不慎,谢挚就会弄巧成拙,不仅不能引导成功,还会直接陨落。


    但她还是选了这条路。


    谢挚岁数并不算长,想她二十余年间一路走来,每一步都在豪赌,都在以命相搏,都踏在生死边缘。


    能活到今天,她自认幸运与机缘有之,但自己的选择与努力,同样也没有负过这些幸运。


    七日后。


    谢挚仍然在仙金精气之中静坐,仙金精气已经愈来愈见稀薄,她却还是没有苏醒过来的迹象。


    阿赤玫令人去洞壁上采集仙金原石,凿下来的原石已经被抽干了精华,变成了一块普通的石头。


    这也代表,谢挚已经将整座仙金矿脉,都差不多吸收完全了。


    “阿赤玫,”终于有巨人焦躁起来,“这已经过去了七天了,巴克撒还是毫无动静!”


    她很为谢挚担忧,想过去察看一下她的生命体征。


    “不要急。”


    阿赤玫虽然心中也是一样的焦急不安,但面上却没有流露丝毫,还是镇静自若的。


    她知道,倘若自己作为一支部族的首领,却率先表露出来慌张,别的巨人一定会更加慌乱无措。


    “再等等。”


    “要相信我们的巴克撒。”


    小毛驴正在百无聊赖地四处张望,时不时喷喷鼻子,用蹄子到处刨一刨。


    这里的巨人们,它一个都不认识,长得又那么巨大,站在它面前如同一座座小山,投下道道阴影,它胆子颇小,心底其实有些惧怕巨人,于是也不敢往他们身边凑,刻意离巨人们远远的。


    这七天里,它确实过得无聊至极。


    担忧着谢挚,连往常最喜欢的休闲活动——睡觉,也睡不太好,小毛驴只能跟人参娃娃玩,人参娃娃还嫌弃它。


    又一次被人参娃娃用根须甩了一脸,小毛驴终于放弃了跟它尝试玩耍,祈祷着谢挚赶快醒来,好好管教一下这株不听话的宝药。


    它伸长脖子,尽力朝远处的那团仙金精气踮脚望去——


    只见五彩精气仍然包裹着谢挚周身,如同云雾缭绕的山巅,仍旧是茫茫一片,教人什么也看不分明。


    忽然,小毛驴听到了一声熟悉的轻叱,那团精气便彻底消散开来,露出底下的真容。


    “破。”


    谢挚自仙金精气中踏出来,双眼仍然微闭,神圣而又超然,浑身曦光流转,如同上好的莹润美玉。圆环在她腕间闪烁着璀璨的金光。


    “呼……”


    人族缓缓吐纳了数个来回,躯体上的气势节节攀升,终于攀升到一种不可思议的极点。


    阿赤玫震撼地看到,在谢挚身后,倏然伸展开一株顶天立地的巨树虚影,表面叠加铭刻万千符文,既无枝桠也无花朵,只有树干直直地冲向天际,无穷的根须延伸出去,末端仿佛扎根于混沌与虚空之中,遍布无数个世界。


    五条枝桠与三朵道花已经尽数斩除,这是斩己境大圆满,离登仙之境只差最后一丝契机与顿悟!


    “夸父神在上,那是传说中的世界树吗……?”布鲁爷爷心神大震,胡须抖颤,佝偻着身躯,踉踉跄跄地拜倒在地。


    “这到底是什么……”


    “那是巴克撒吗?”


    “她原来竟是斩己境界……?”


    其余的巨人也被眼前壮观无比的奇景攫取了整副心神,无不目瞪口呆,灵魂剧颤,几乎不敢与谢挚相认了。


    巨树的虚影只显现了一瞬便缓缓淡去,那股可怖的气势攀升到极致之后这才飞速下落,完全敛于谢挚体内,重归于平静,一派无波无澜。


    她的身形还是那样纤细单薄,如同孱弱凡人,但巨人已经不敢再如之前那般对待她了。


    谢挚睁开眼睛,蔚蓝光芒在她眉心静静地闪烁。


    她抬起右手,垂眸看了圆环片刻,左手向前,右手撤后,做出了一个弯弓搭箭的姿势。黑雾在她手中散开。


    “箭来。”


    一把黑雾凝聚而成的弓箭凭空出现在谢挚手中,通体漆黑无光,更无纹饰,朴素无华,极不起眼。


    下一瞬,那张弯弓又在谢挚手中变幻了模样,化为一柄长锏、一条鞭子、一把戈、一杆矛、一尊鼎……等等等等。


    眨眼之间,谢挚手中已经出现了数十种各不相同的兵器,看得巨人们眼花缭乱。


    终于,像是实验结束,感到疲倦厌烦了似的,谢挚在腕间圆环上轻轻一抚,方才变幻出来的所有兵器便都倏然消散,完全消失不见。


    那团黑雾并不是什么别的东西,也是混沌母气的一部分。


    它与混沌母气同源共生,相生相克,自诞生以来一直深藏地底石缝之间,今日被阿赤玫突然挖凿出来,才头一次现形与世人眼前。


    它是无穷,是无限,是可能,是永恒的变幻,而圆环可以帮助她驾驭黑雾,在变中抓取不变,将其暂时凝结抽取出来,成为一柄神异的兵器——或者别的什么物体。


    只要谢挚能在心中观想出这个物体的形状与性质,再加上精神力足够强大,便可以将它在黑雾里直接“拔”出来。


    道宫宇宙也是受到了黑雾影响,这才丧失了之前的稳定,陷入了紊乱。


    但好在,谢挚当机立断,立刻采取了措施,以整座仙金矿脉为自己做资源后盾,这才勉强成功,让道宫宇宙因祸得福,得到了彻底的蜕变。


    她终于彻底炼化了灭绝气,让它可以化为己用,完全地掌握了斩己境界的实力,达到了巅峰。


    倘若没有圆环,她必然不能完成此等壮举。


    而圆环,正是当年宗主在歧都西市赠给她的礼物。


    “又是她帮了我……”


    谢挚闭了闭眼睛,按住胸口,呼吸有些发颤。


    虽然只是无意之举,但那也不能忽略,梗在她心间,时不时就要令她记起当年那些往事。


    大板牙耳朵长,修为高,听力极佳,即便离得很远,也听见了谢挚的这句低语。


    却不知道她说的“她”指的是谁,但看谢挚的神情,似乎是一位对她意义与众不同的故人。


    难不成,这百般纠葛,命运相连,到头来竟不能断吗?谢挚恍惚地想。


    “我到底还是欠着她,不能两清。”


    第192章 前夜


    谢挚只是恍惚了一瞬,面上少见流露出的一丝脆弱便消失不见,重又恢复了往日的镇定自若,迈步朝巨人们微笑走来。


    ……奇怪,方才是它听错了吗?小毛驴困惑地甩了甩长耳朵。


    “阿赤玫,”谢挚向巨人们致意,亲切道:“布鲁爷爷,还有其他的巨人同胞们,多谢你们守护我。”


    “……”


    阿赤玫像是第一次认识谢挚那般,将她仔仔细细地凝视良久,终于吐出一口闷气:“……你不是凡人,你是斩己境的大能者。”她陈述道。


    放在中州,斩己境的修士,足可以做金吾卫的最高统领之一。


    恐怕,就连姜微这名字,也是假的。


    她此时的心情颇为复杂:在理性上,她知道谢挚隐瞒身份并无过错,甚至还极有必要,她毫无指责她的资格;但在感性上……谢挚到底也是没同她说真话。


    “你到底是谁?”


    阿赤玫问出了此时所有巨人们心中的疑问。


    “我是姜微,”谢挚早就料到她会有此一问,并不意外,只是微微一笑。


    “是北海生灵和伙伴与朋友,巨人的巴克撒。”


    她抬起头来,目光一一扫视过巨人们熟悉的面庞。


    “也是大周叛贼,西荒蛮女,前昆仑卿上,谢挚。”


    谢挚!


    此话一出,所有巨人都瞪大了双眼,周围变得极为安静,只能听到因为过于震惊而略显粗重的呼吸声。


    谢挚,他们知道的,并且还是熟知——这个名字在巨人的族群中,曾带来过深切的震撼。


    五年前,监督巨人的兵士们,曾义愤填膺地咒骂过这个背君叛国、诱骗皇女的西荒少女,也为她的伏法受诛而欢欣鼓舞过,饮酒欢歌以表庆祝,短暂地放松了对巨人们的盘剥和监管。


    听说谢挚叛逃那年不过十六,虽然是西荒人,可却不比任何一位中州的少年天骄弱,为追杀她,竟然足足陨落了三位金吾卫统领和一位长生世家的仙人。


    最终天衍宗云宗主亲临,才终于将她制服。


    然而谢挚性子颇烈,不肯受死于仙人之手,反跃于潜渊自绝。


    她跃下潜渊之后,有一段时日,灭绝气喷涌得格外旺盛,即便是巨人们,也能远远地望到南方天际的辉光涌动。


    他们为谢挚的事迹震动之余,也良多叹惋,因为这样一位天资绝伦的少年修士骤然陨落而十分可惜。


    而且……谢挚是反叛中州人而死的,这就足够使她成为许多巨人心中的英雄;他们渴盼着自己也能像她一样,为反抗中州而死,而不是白白死在阴暗潮湿的矿洞里。


    但现在,谢挚却告诉他们,这个少女当年并没有死。


    不仅如此,她还涅槃重生,活了下来,攀上了潜渊,来到了北海,当起了巨人的巴克撒!


    波浪自每个巨人的心中翻滚起来,最终连成一线惊涛。


    “啊……巴克撒!”许多巨人的眼眶已经湿润,轻轻地哭泣起来,“你受苦了!”


    心中种种复杂感情激荡之下,反而说不出什么动人的话来,良久才笨口拙舌地叹出这几个字。


    他们知道,谢挚这一路走来,一定受了极大的苦楚,为旁人所不能想象。重感情的巨人们,为自己的朋友真心实意地落了泪!


    谢挚也不禁动容,呼吸发颤。


    这群受苦难最深最重的族群,反倒先同情起她来了……


    她自地面上拾起一块仙金原石,由于整座仙金矿脉被她抽取了所有精粹,那原石已经完全丧失了昔日的效力,光泽黯淡,看起来只是一块普通石块。


    并且还变得疏松了。


    谢挚没用力气,轻轻一捻,那原石就在她指尖化为粉末,四散开来。


    “这座矿已经废了。”她直起身子,做出判断。


    而军士们还在矿洞上面驻扎着,等待着巨人们送上挖出来的矿石。


    不能及时献上矿石,是死罪;一整座大型矿脉莫名其妙地被抽空精华,矿洞里的巨人们同样会受到牵连。


    “巴克撒,你说,我们该怎么办?”


    巨人们的目光纷纷投向了谢挚,在不自觉之中,他们已经将谢挚当成了自己所有人的首领,等待着她发号施令。


    “……”


    谢挚仰起脸来,并没有立刻作答。她望向头顶黑黢黢一片的洞壁,那里有不知名的矿物晶石正在闪烁。


    微光打在她脸上,将女人的面容笼在明灭不定之间。


    “已经是岁末了……”


    “想必,歧大都和丹凤城,现在都正在预备过年吧。”


    “外面的雪下了这么久,也该停了。”


    谢挚转过身,面向巨人们,神色肃然。


    “诸位!我之前与霜狼首领等人商议过,举事之期就定在年前,现在矿脉已毁,无论如何都不能再献出矿石,换而言之,我们已立于必死之地!”


    “愿与我一道举事的,请上前一步;若不愿意,我也绝不会责怪……请吧!”她朗声道。


    “阔可完部族阿赤玫,愿听从您的调遣!”阿赤玫率先垂下头,半跪下来。


    “多诺部族愿往!”一个满脸胡须的沉稳巨人没有多说什么,缓缓跪伏在地。


    “譬如矿洞死,斩头何所伤!”


    这是一个年轻的巨人首领,目光炯炯,高大健壮,她干脆利索地垂首半跪,表示尊敬与信任:“洛格赫部族愿意追随我们勇敢仁爱的巴克撒,直到最后一滴血流尽!”


    “横竖都是死,即便今日不死,日后也会被中州人压榨而死,何不放手一搏,死于起事呢!”又一位巨人首领洒脱地大笑几声,弓身下拜。


    “太阳神的后裔,思克鲁部族愿永远效忠您!希望您能带领巨人们劈开一道崭新天地!”


    “塞温部族爱戴您到白浪河干涸的那一天!”


    “草与风的儿女,迈凯部族对您的忠诚如磐石般坚定!”


    “……”


    一道道宣誓的声音响彻整个矿洞,巨人们一个接一个拜倒在地,将谢挚环绕在中心。


    大板牙呆呆地张大了嘴巴,连人参娃娃也屏气凝神,丝毫不敢动弹。


    这场景无疑极为震撼人心:在深有千丈的地底下,在幽深昏暗的矿洞里,一群高如小山的巨人们半跪在地,朝一位渺小美丽的女人表达最真诚的敬意,发誓要追随她,不死不休。


    倘若此举不成,在这里的所有生灵,都会死无葬身之地。


    “疯了,真是疯了……”


    大板牙不敢置信地喃喃,它当然知道谢挚他们所说的“起事”指的是什么。


    连佛陀都不敢触怒中州,就凭他们,一个叛贼罪人,带领着一群满身伤残的弱小巨人,就想反抗中州的统治?这简直可以称之为荒谬!


    在千年前的正音之战中,东夷人已经对中州生出了刻骨畏惧,大板牙也不例外。


    谢挚不言语,径直走上前来,立到阿赤玫的面前。


    她在黑雾里抽出一把墨一般的长刀,抬手挥出。


    “锵”的一声,巨人肩胛上穿透的铁环应声而断,散落在她脚下。


    “你自由了,阿赤玫。”


    谢挚在黑雾凝结而成的兵器里灌入了经过炼化的灭绝气,使这兵器成为了当今世上最锋利强绝的一把利刃。


    在巨人们挣脱铁环束缚的喜悦声中,大板牙看到女人朝它远远地勾唇一笑,让它阵阵晕眩。


    “有一千个巨人看见了你是我的坐骑,他们都是我的证人,而你……也是我的帮凶和同伙,大板牙。”


    “这艘贼船,你早就已经坐稳了,再不能下。”


    “所以,别想着逃。”


    她含笑点了点自己脖颈上的罪字金印,大板牙觉得,她仿佛是点在自己马上就要不保的小命上。


    布鲁爷爷仍然在骤得解放的冲击中怔忪不能回神,捧着禁锢了自己百余年的铁环发愣——就是这个小东西,折磨了他和他的同胞,那么久吗?


    谢挚轻快地走到老人身边,提高声音。


    她早就计划着要让布鲁爷爷带头来做这件事,这对痴心炼器的老人来说,是最值得振奋欢喜的功勋。


    “布鲁爷爷!我这里有一批前所未有的上好材料,您愿意和其他工匠们一起,将它们打造成五州最好的铠甲,保护我们的起义军吗?”


    自潜渊底取走的玄冰,还好好地躺在她的小鼎里,谢挚打算让它们发挥出应有的效用……


    矿洞上。


    一个守卫的军士在风雪中执着长矛,跟自己的同伴们低低闲聊。


    “快过年了,还派咱们出来干活,真是……”他抱怨的话没再说下去,可是意思显而易见。


    他的同伴瞪了他一眼:“慎言!”


    声音低下去,轻而飞快地挤出一句:“你不知道咱们王上的作风吗?”


    姜垂乖僻暴戾,阴晴不定,有时发起疯来,连自己的近卫也杀。每个被派到他身边的人都心惊胆战,生怕哪天触怒王上,脑袋搬家。


    首先抱怨的人也沉默下去,显然也知道其中利害。


    他过了一会儿,才重新开口。


    这次他挑选的是一个再安全不过的话题:“……不是我说,这里的鬼天气可真冷!手都快冻掉了!我用血精绕体运转数圈有余,还是暖和不起来!”


    他的同伴来了精神:“的确!北海就这时候最难熬,冷得骨头都快结冰了!哎,像我们家乡那边,就不这样——四季如春,冬天的时候,连湖水都冻不住!”他的眼睛在雪夜里闪着柔软的微光,沉浸在过往的回忆当中。


    “真的?你是哪儿人?”


    “澄湖郡!跟东夷挨着!又暖和又滋润!”答话的军士显然为自己的家乡很骄傲,报出自己来自哪里时挺胸抬头的,连声音都高了几度。


    询问的人一喜:“我就在你们隔壁郡啊——连沛郡的!”


    “这么近!”


    “可不是!唉,真不知道,什么时候能回去……”


    “再忍忍吧!戍期再过一年半,就能走了!说实话,我这辈子都不想再上北海来!”因为是同乡的缘故,同伴的态度亲切了许多。


    “谁不是呢!但有时候想想,倒也多亏了北海,不然,咱们这些人想升到校尉呐,在中州得等到猴年马月去!”


    “……”


    抱怨北海的气候,与思念家乡,畅想回到故土之后的美好生活,都是这些中州军士百谈不厌的事情,哪怕已经诉说过一千遍,他们还是会第一千零一遍兴高采烈地说起。


    但还是有军士前赴后继地来到北海,盖因前往北海是去家离乡,且又条件艰苦,因此待遇较他处优厚不少,三年戍期满后,回到中州,也会按例升职。


    受这些奖赏吸引,北海的军源总也不断,驻扎在丹凤城,俨然已成寒门兵士可靠的一条上升通道。


    “哎,对了,这些巨人们下去已经快十天了吧?”


    一个兵士想起了什么,伸长脖子在矿洞边缘探头探脑,“按照规定,十天往上一送矿石,不交仙金,就不给他们食物,往常他们都是挨不住饿,提前好几天就把仙金送上来的,这次这是怎么了,还不往上送?”


    为逼迫巨人们努力挖矿,这些中州军士会故意削减克扣他们的食物数量,好使他们更快地消耗完食物,不得不更频繁地来到地面上,运送仙金原石。


    “嗨,再等等吧!”


    一个年长的兵士发了话,他对世间一切都尽在心中似的,了然一笑,明年开春,他就能回到中州了:“矿脉挖了这么多年,已经快挖不出什么了!我猜,凑不够应交纳的仙金份量,他们正在地底下头疼呢!”


    “我倒是无所谓,但那位——”


    军士从矿洞边缘退回来,朝身后的一处营房努了努嘴,那是先锋官居住的地方,压低声音:“一心想着要巴结王上,好回中州之后当金吾卫呢!”


    “金吾卫?他是想当金吾卫的统领!”


    年长军士很轻蔑地扯了扯嘴角,“哼,就算几年前因为诛杀谢贼陨落了三位统领大人,又哪轮得上他一个髓树境!”


    他的笑容忽然凝固在脸上。


    漆黑的刀刃缓缓自他胸膛上刺出来,鲜血滴下,立刻结成冰,在雪夜里散发着白气。


    兵士们大惊失色,脊背发麻——不知何时,在他们身后,无声无息地出现了一个女人!


    她是谁??!


    敌袭——


    还没来得及呐喊出声,乌光一闪,守卫的兵士们便全都软软地栽倒在雪地里。


    谢挚收回刀,面色不变。


    大板牙在她身后哆哆嗦嗦地直打颤,谢挚杀人太过干脆轻松,让它也不由得心惊胆跳,生怕她也在自己脖子上这么抹一道。


    “怀念着自己的故土,却侵略着别人的家园……这是你们应得的下场。”


    谢挚平静地道,她脸上沾着血,那是她方才斩杀先锋官时无意中溅上去的。


    矿洞中的飞舟上升至洞口,只是这次却没有再载疲倦不堪的巨人们。


    谢挚用精神力将营房里储存的所有兵甲和药物粮食统统放上去,这能给地下的巨人们提供宝贵的能量,帮助他们进行战前最后的养精蓄锐。


    “霜狼首领那边,已经准备好了吗?”她问识海中的小莲花。


    “全准备好啦!三天前你的指令一经发出,霜狼、大熊、八骏、英招……所有的北海生灵都紧锣密鼓地运转了起来,现在已经准备妥当,就等着最后的时刻到来了!”


    小莲花愉快地答,为能帮到谢挚的忙而十分开心。


    她是谢挚最得力的小助手,可以将她的话直接传达到千里之外的首领们识海当中。


    “很好。”谢挚点了点头。


    在这短短的几天里,她将守卫几个大型矿洞的军士们单枪匹马全部斩杀殆尽,只特地留下来了一个矿洞,没有杀他们的先锋官与军士。


    那先锋官惯会钻营,媚上欺下,是个软弱惜命之人,留着他,谢挚自有用处。


    “接下来,我们去丹凤城。”


    她翻身坐上小毛驴的背,轻轻一拍驴子脖颈,身影消失在北海的漫天风雪之中……


    已近岁末,丹凤城内格外热闹,处处张灯结彩,皑皑白雪也覆不住民众的热情,充满了过年的喜庆气氛。


    丹凤城独悬北海,居住在这里的民众,除过被人皇鼓励迁移过来的北境百姓之外,就是来北海冒险寻宝的修士,和不辞艰险倒卖货物的商人巨贾。


    他们的存在和人皇的政策倾斜——再加上这里是盘剥北海生灵的第一站,第一双拿起肉块的手总是能沾上更多的油水荤腥——这一切都使得丹凤城充满生机与活力,极为兴旺发达。


    对中州那些历史悠久的名城来说,丹凤城还是一座年轻的城池,可它是如此蒸蒸日上,甚至隐隐有超越一郡主城的气象。


    若不是丹凤城的最高长官是姜垂,一位恶名昭彰的王,这里的民众会过得更自在快活。


    但好在,姜垂虽然嗜杀,但他的发作总是对着手下和北海生灵,极少针对普通中州民众,因此,丹凤城的居民也对他的治理感到可以接受。


    谢挚借助小毛驴,直接越过了层层阵法,接近了丹凤城的中心与命脉——城中央的传送大阵。


    这大阵被重兵日夜把守,另一头连接着中州最北端的数个小城,无疑至关重要,如同丹凤城的心脏。


    倘若破坏掉它,就会斩断丹凤城与北海的通道联系,之后攻城之时,中州就不能发兵助力了。


    她正是为此而来。


    谢挚没有进入兵士的防线之内,只是站在外面,静静地抬头凝望这座宏伟的大阵,乌黑的眼眸中倒映着无数符文。


    万千玄妙符文正在不远处的阵法表面上流转,璀璨金光直接天际,日夜不息地运转,数不清的人族与货物正在其中进进出出,一派繁荣鼎盛之相,极为忙碌。


    虽然看着没有接触阵法,甚至还离阵法颇远,但谢挚的精神力却早已无声无息地越过了最后一层屏障,悄悄地融入于阵法符文之中,开始运算解阵。


    符文推演,本就是她的专长,当年在红山书院时,连见过无数天才的孟颜深也不能不为她的天赋惊叹。


    如今再加上小莲花的帮助,精神力在种种苦难磨砺下大大增长,谢挚有自信,可以解得出世间一切阵法。


    只要给她……足够的时间。


    一个校尉见到谢挚站在大阵附近久久不动,当即起了戒心,警惕地按刀快步走上前来:“喂!你!那边那个!你在那看什么呢!站那别动!”


    谢挚果然没有走,一动不动地站在原地。


    此时若是显出丝毫慌乱,都会立刻引起更大的警惕。而她不想打草惊蛇。


    这大阵大约出于一位功参造化的仙人之手,阵法造诣极为精深,即便是谢挚,也很难快速解开。


    需要近距离推演计算,才能有解开阵法的希望……这也是她暂时不离开这里的原因之一。


    那校尉只差几步就奔到她面前了……谢挚低低问小莲花:“还要多久?”


    “大概还需要……一刻钟的时间……?”小莲花咬着嘴唇答,手中握着蔚蓝光球,那是谢挚识海的缩小显现。


    谢挚皱皱眉:“太久。”她不能在那校尉手下周旋应对这么长时间。


    “可是……!”小莲花急了,还有点委屈,“可是这阵法非常深奥繁复,还有姜垂的精神力时时流转其间作为防护,必须要非常小心翼翼,还得注意不被姜垂发现,工程量真的很大……”


    “最少也……也还需要半刻钟!不能再少了!”小莲花试图讨价还价。


    校尉已经奔到了她的面前,谢挚扔下一句话:“想想办法,再减减。”便不再理会小莲花。


    “摘下你的面具来!还有,你的金印在哪里?”


    校尉高大的身躯在谢挚面前投下阴影,咄咄逼人地说。谢挚注意到他比寻常中州人足足高出一个头。


    这是个胡须拉碴的中年男人,皮肤黝*黑,眼睛格外明亮,道宫之中脉种坚实,乃是脉种境的修士。


    他手臂上刺着一只铁刺猬的图腾,那是景部黑铁猬的标志。中州人讲究身体发肤受之父母,绝不刺青纹身,认为这是蛮夷所为。


    很显然,这是个大荒人……大荒人普遍比中州人高大许多。


    谢挚立刻便意识到了这一点,心中微怔。


    她还没在北海见过大荒人。


    但转念一想,北海苦寒,寻常中州人留恋故土,只要有得选,便不愿轻易前往丹凤城驻扎。


    在中州的大荒人备受歧视,一直得不到什么资源与机会,若想更进一步,选择来到北海谋求发展的机遇,也属正常。


    反正中州对他们来说,本来也不是家园。哪里都是异乡,哪里都一样。


    当年与谢挚一道,通过英才大比拜入天衍宗的大荒少年,就有不少后来选择从军。


    谢挚轻轻吐出一口气,心中情绪复杂难明。


    不知道,这丹凤城中,驻守的军士,到底有多少人是她的大荒同胞。


    同样是受压迫的生灵,这些大荒人却在有意无意之间,当起了恶人的帮凶与打手,这怎能不叫她心痛?


    “你的金印在哪里!”


    见谢挚不答,校尉再次严厉地喝问了一遍,腰间长刀已在拇指指腹下被推出雪亮的一截刀刃。


    在北海的军士里,大荒人往往是最吃苦耐劳、也最忠于职守的一批人。他们盼望着能够以此得到提拔,早日出人头地。


    “在这里,大人。”


    谢挚不想触怒他,也不想引起更多军士的注意,顺从地掀开兜帽,侧头露出纤长雪白的颈项,罪字金印正在她脖颈上闪闪发光。


    她摘下面具,底下是清艳妩丽的一张脸,那与她原本的相貌并不相同,做了一些调整,还缩减了几分年岁,看起来完全是另外一个人。


    “我来自大荒,五色鸾鸟氏族,名叫鸾微。”


    借用了一下你的身份,可不要责怪我啊……吟芝。谢挚在心里默默地向少女告罪。


    见到谢挚的面容,又听到她说自己来自大荒,校尉不由得一愣,再开口时,神色已经不自觉舒缓了许多:“……你是……大荒人?”


    “正是。”谢挚颔首:“您也是大荒人吧?我看到您的刺青了。


    “唔……”


    校尉合上刀,捂住手臂摸了摸:“这是我们氏族的图腾,我总也不舍得除去……”


    “是黑铁猬的图腾么?”谢挚适时开口,神情有恰到好处的怅然和感伤:“您是景部人?我的家乡,离您也不远。”


    “我的确来自黑铁猬氏族,”校尉问,“你犯的什么罪,居然被发到了北海来?”


    明明眼前这少女看起来年纪这么小……


    而且,五色鸾鸟一族在大荒地位相当尊崇,如今却沦落到了这种境地,这不能不让他有物伤其类之痛。


    谢挚勉强苦笑了一下:“还能是什么?我在天衍宗里锋芒太盛,遭人嫉恨,这才……”


    她没再说下去,只是轻轻地摇了摇头。


    “噢……!”


    校尉却一下子懂得了她的难言之隐,目光变得柔和而又同情,将手中的刀柄攥了又攥,最终只能无力地松开。


    想必,谢挚在大荒时,定然是个天资绝伦的少年天才,历经千辛万苦,好不容易拜入天衍宗,却和世家子弟起了冲突,这才被陷害至此——他在想象里为谢挚补全了身世。


    之前,他的确也见过这样的大荒少年,不出半年,就死在永远不能停止劳作的矿洞深处了。


    这一次,他决心要保护住这个孩子。


    “这样的事情,常发生,常发生!唉,孩子!可怜的孩子!”校尉叹息着说:“所以我才要到北海来,不然,我们大荒人在中州永远也出不了头!”


    “你是和罪人的队伍走散了吗?丹凤城里人很多……”他问。


    “是的……”谢挚怯生生地答:“所以我才不知所措,站在原地张望,想看看我的队伍在哪里……”


    校尉往前走了一步,看样子是想直接将她带过去,但想起来守护阵法的职责,又不得不顿住脚步。


    “看,往那边走,再往西拐,就是罪人们的暂时驻扎点了……”


    他低声为谢挚指点:“在那些带队的长官那里,记得去一个高个子女人那里,她肩膀上刺着火牛图腾,也是咱们大荒人,告诉她你的身份,她会暗中照顾你的……”


    “别害怕,昆仑神山会保佑每一个大荒儿女。”


    在临走时,校尉轻轻握了握谢挚的肩膀:“在矿洞里好好活下来!”


    说完,他便大踏步转身离开。校尉不能离开岗位太久,尤其他还是一个西荒人。


    谢挚感激地注视着他回到原地,这才抬手慢慢扣上兜帽,朝着相反的方向没入人群。


    几息过后,她就消失在了嘈杂的街道里。


    “阵法已经被我破解啦!按照你的要求,现在只是在内部设置了一些故障,暂时不能再运行通人了,并没有直接解开它。”小莲花欢快地说。


    “干得不错。比我预计得快。”谢挚像逗小狗一样,笑着夸了她一句。


    这传送大阵一旦被强行解开,消息将会直接传入设阵的仙人的识海,人皇和歧都也马上便会知晓,有人在攻击丹凤城,从而飞速做出反应。


    这显然不是谢挚想要的结果。


    因此,谢挚只是让它暂时不能再继续通行而已,这对一个庞大精妙的大阵来说,虽然少见,但也并不是不会发生。


    惊慌失措的喊声在她身后响起:


    “哎哎,怎么回事啊?传送大阵卡住了!”


    “阵法出故障了!我的货物还没过去呢!”有人急得捶胸顿足。


    “阵法师呢?阵法师何在?!!”


    “……”


    来自黑铁猬氏族的校尉焦头烂额,紧紧拦住这些激动的商人们:“冷静!阵法师马上就来!”


    在忙乱之中,他下意识地转过头,朝谢挚消失的方向看了一眼。


    那个容貌令人印象深刻的少女却早已在人群中消失不见了。


    也是,一个少女,如何能够影响到传送大阵运转?是他太多疑了……


    校尉自嘲般地摇了摇头,转身拔出长刀,一头纯黑色的巨大刺猬虚影便猛然跃出刀身,浑身遍生钢铁般的长刺,逼得商人们不得不后退。


    “都退后!听见没有?!站在原地,等待阵法师前来修复大阵!”他威严地说。


    谢挚一袭黑衣,快步穿过一群憔悴虚弱的犯人身旁。他们和她一样,个个脖子上都刻着金印。


    “让我们开始吧。”


    她没有回头看一眼……


    “报!”


    一封被封得严严实实的信函被卫士送到了凰血王姜垂的案头。


    “三号矿洞的先锋官报告说,他在巨人群中,发现了五年前本该葬身于潜渊之下的前昆仑卿谢挚!”


    本在府邸里昏昏欲睡的姜垂闻声,目光为之一亮。


    这是新年礼物吗?上好的乐子摆在他眼前。


    他舔了舔鲜红的嘴唇,倚在座椅上,支着头慢条斯理地展开信函。


    假如先锋官报告非虚,他就将谢挚,那个传言中骨头颇硬的西荒蛮女折磨直到死去;假如先锋官说了假话,或者认错了人……


    他哼笑了一声。


    那就让先锋官的血染红他的王袍。


    信函彻底展开,姜垂陡然变色。


    纸上写的字句不长,却让惫懒的王猛地站起了身。


    “你过来,对,就是你,过来。”


    下一刻,姜垂忽然灿烂地微笑起来,朝送信的近卫温柔地招了招手。


    “……遵命。”


    一般来说,凰血王露出这种神情,就是他要杀人了……


    近卫犹豫地走上前来,身体在不断地颤抖,仿佛马上就要哭出来。他已经是今年第十一个凰血王近卫了。


    他什么都不想,只想活过马上就要到来的这个新年。


    姜垂没能让他如愿。


    “咔巴”一声脆响,如同甘蔗折断,姜垂就硬生生地折下了近卫的头颅,将它血淋淋地提在手中。


    他有一个癖好,杀人时不用仙力,也不用任何工具,纯粹用自己的双手,这给他一种无上的快感。


    血水滴落在姜垂的靴子上,他脸色沉沉,将信纸在指尖化为灰烬。


    纸上写着:“……属下刑讯几日,谢贼断不开口,最终只是吐露‘殷墟’二字。属下实在愚钝,遍查古籍,仍然不解其意,敢请王上亲临,审讯此贼,以使……”


    “蠢货。”


    姜垂将手中青年的头颅掷出去,不知道是在骂谁。


    “传令下去,接触过信函的人,一律处死。他们当日的同僚,也一样处死。像往常一样,对其亲属重金抚慰,对中州,便说他们战死。”


    这下,三号矿洞,不会再留下一个活口了。


    他得亲自动身前去一趟矿洞,任何一个旁人,都不能承担这项责任。


    第193章 囚牢


    事关重大,姜垂立刻便动身离府,向矿洞进发。


    他并没有携带任何随从,而是悄无声息地孤身一人前去。


    一来,此事隐密,涉及姜周立朝之秘,知道的人自然是越少越好;二来,姜垂对自己的实力有绝对的自信,带兵对他来说,反而是累赘。


    一旦登为仙人,修士即有翻天覆地之变化,毁天灭地之神通,与之前极大不同,何况即便在仙人之中,姜垂也身列强者之属。


    在这落后的北海,除姜垂以外,没有一位仙人,换而言之,在这里,他完全是立于无敌之境、不败之地。


    顷刻之间,姜垂便以大神通来到了矿洞。


    “……拜见王上!”


    先锋官见到他的来临,似乎悚然一惊,吓了一大跳,面色都有些发白;在原地定了定神,才匆匆碎步趋前,拜下一礼。


    这是一个略胖的中年人,蓄着稀疏的胡须,虽然是先锋官,在军队行伍之中浸淫已久,可他身上却不见丝毫锋锐英武之气,反而有股子油滑世故,比起军士,更像个什么行贾的商人。


    姜垂注意到了他的慌乱,但并没有放在心上。


    他嗜杀乖戾,动辄即取手下性命,凡是见到他的人,无不骨寒毛竖,战战兢兢,生怕自己哪里触怒到他,有时太过恐惧,竟至在他面前失态。


    像这个先锋官一样的人,他见过很多,并不在意,甚至还隐隐有些享受其中——


    享受别人的恐惧与战栗。


    “带路。”


    姜垂懒于跟他废话,只是扬了扬下巴。


    在他眼中,这先锋官已经是一个将死之人,只是又一颗马上就要被他折下的头颅而已。


    他甚至也没有瞧周围那些持矛的兵士,这些兵士,对他来说都是蚂蚁一样的东西,根本算不上是人。


    何况,他们很快就要被他全部虐杀灭口了。


    比起这团怯懦的油脂,还是马上就能见到的谢挚,更能激起他的兴趣。


    年少时,他没能通过红山书院的考核,即便当时的人皇,他的母亲出面说情,可孟颜深还是坚决地拒绝收姜垂为弟子,言称姜垂心性偏激,自己恐怕不能承担教养之责。


    每个大周的皇子皇女,少年时都会进入红山书院学习,他长姐姜既望可以入书院,被九轮圣人赞为“公正无私王者剑”,风头一时无两;甚至他幼妹姜停云素来顽劣叛逆,也可以拜入孟颜深门下——


    可偏偏就他不能,所有兄弟姐妹之中,只他不能!姜垂对此一直怀恨在心,渴盼能找到机会报复孟颜深。


    几年前,听说孟颜深又收了一个学生,乃是一个西荒来的蛮女,名叫谢挚,年仅十六,孟颜深对其极为爱护,悉心教导,甚至还因为当今人皇明褒实贬,要削谢挚的傲气,特意赐封这蛮女“昆仑卿”,而对人皇颇为不满,拒绝出席人皇践祚五百年的大宴。


    谢挚陨落后,孟颜深更是中止了运转千年的龟息法,恢复全盛时期的仙力,执上古神兵规矩尺,以一人之力对战长生世家,入宫向人皇讨要说法。


    不知道人皇在宫中对老人到底说了什么,但有宫人传言,在出宫时,孟颜深大为悲恸,咯血数升,就此回到红山书院,称病不出。


    ……真不知道,倘若让九轮圣人知道,他当年看不上的皇子,如何将他最喜爱的小弟子折磨至死时,该是什么样的神情。


    教书育人一辈子,却护不住自己的学生,九轮圣人的光轮会因此熄灭吗?


    姜垂习惯性地舔了舔嘴唇,感觉血液在血管中滚烫地流淌,一股兴奋的战栗在他浑身滚动,令他不能安定。


    他相貌是姜周皇室遗传的俊美,发极黑,肤极白,唇却极红,兴奋起来时眼睛亮得可怕,有一种清醒的疯狂,一身正红王袍,在白茫茫的风雪中格外醒目,几近病态。


    先锋官见此情态,脸色更白了几分。


    他此时,真忍不住开始后悔,前几日在那女人持刀威胁下,因为太过恐惧,一时糊涂,竟然立下大道誓言,答应为她引姜垂前来了。


    但箭在弦上,不得不发,若是此时告知姜垂实情,姜垂会在狂怒之下将他撕成碎片的——他知道,他做得出来。


    罢罢罢……


    大概,是他命不好吧……


    先锋官喉头滚动,强笑了一下,躬身为姜垂带路:“这边请,王上。谢贼就在矿洞底下。”


    “嗯?”姜垂皱眉停步:“怎么在矿洞下面?”


    “我们发现谢贼的时候,她就隐匿在巨人之中,为躲避军士捉拿追杀,她躲进了矿洞里……”


    先锋官心中惴惴,可是面上仍然绷着艰涩的笑意,尽力将话说得滴水不漏,有理有据,足够使人信服:


    “之后属下动用法器,这才勉强将她束缚在矿洞之内,因为此贼狡诈,且又手段频出,之前竟能在金吾卫统领追击下屡次逃脱,属下恐怕又重蹈覆辙,因此不敢移动,仍以法器将她镇于原地,日夜监视,不敢松懈,以待王上。”


    姜垂认可了这番解释,极为不耐烦似的,冷冷地“哼”了一声,不再看先锋官一眼。


    都是废物!竟然让他以王上尊贵之身,亲临阴暗潮湿的地下矿洞。


    “带路罢!”他甩袖道。


    他已经等不及要见那谢挚了。


    下到地下的体验,其实颇像是沉于深海,一踏上用于上下矿洞的飞舟,黑暗便如幕布一般在两人眼前倏然落下,只有符文在头顶散发着点点辉光。


    在一片静寂之中,姜垂听到,身旁陪同他一起下来的先锋官,正在如一只濒死的兔子般,胸膛不断起伏,艰难地剧烈喘。息着。


    “怎么了?”


    因为马上就能见到奄奄一息的谢挚,姜垂此时的心情不错,他极少见地开了一次玩笑:“莫不是怕本王到这种地步了吗?”


    “不……”


    先锋官垂着头,自发抖的牙齿中挤出来这句话。


    这人似乎正沉浸在想象出来的恐惧之中,姜垂顿感无趣,不再与他搭话。


    飞舟终于降到了矿洞最底,姜垂迫不及待地跃下,四处寻找先锋官描述的法器:“谢挚何在?为本王引去!”


    矿洞里空空荡荡,一个人影也没有。


    甚至连一个巨人也没有,更听不到巨人挥动巨锤挖矿劳作的声音。


    姜垂若有所觉,心生警惕,转身道:“巨人们呢——”


    他未尽的声音淹没在一片震耳欲聋的巨响里。


    “轰隆隆……”


    一座大山从他方才进入矿洞的洞口轰然落下,完全堵死了整个洞口,如同天塌地陷,激起无数土石灰尘。


    先锋官站在原地,没有遁跑,浑身颤抖。


    按照之前的约定,在这个时候,谢挚会派小毛驴下来救走他,可就在方才,在下矿的途中,他以神识传音告诉谢挚,不必再来救他了。


    他预感到,谢挚不会留他的性命。他知道自己曾怎样盘剥过那些巨人。


    与其死在一个西荒小儿手中,他不如自己为自己择定一个死法。


    能让一位仙人被困于地下,他也算够本了。


    “姜垂,告诉你!我也是人,也有心肝,不是一个任你摆弄的玩意……!恐怕,之前还没有人对你说过这话吧?哈哈哈……”


    中年人脸上泛着异样的潮红,他两眼微湿,头一次站直了身体。


    在这一刻,他感觉自己比姜垂要更加高贵,更加无畏。


    “我不怕你。”他在回答下矿时姜垂对他提的问题。


    姜垂以叫周围人恐惧为乐,可他……偏不怕他。


    “你记着,我不怕你。”


    战栗着,先锋官又最后重复了一遍。


    无尽的土石砸了下来,将他完全埋在地底。


    “先锋官已死。不知道为什么,他忽然拒绝了大板牙救他。”


    矿洞上方,坐在阿赤玫肩膀上的谢挚睁开双眼,轻声陈述。


    明明是那么怯懦惜命的人,为多活几刻不惜听从敌人的命令,引自己的长官进入死地,忽然却好像浑不畏死一般……


    人有时候还真是奇怪。


    她偏过头,玩笑道:“古时候,传说你们巨人一族力可扛山搬海,可今天,将这矿石山投下去的人,却不是你,而是我。”


    挖矿时,比起仙金,挖出来的更多是普通的土石,常常挖出上千方土石,才能得几斤仙金,这些挖出来的土石被运送到矿洞周围,百年积累下来,如同一座最宏伟的山峰。


    谢挚方才,便是用精神力操控着这座山峰,将它倒转过来,直直投入矿洞,堵死了出入口。


    为这一壮举,她直接掏空了七成识海的精神力。


    这是以识海硬撼大山,寻常修士完全不能完成,移到一半便会直接精神力耗尽,头痛欲裂,陷入昏迷。


    若是眼睛婆婆在这里,必定会大惊失色,拄着拐杖戳谢挚脑袋,骂她实在疯狂,太不爱惜自己的身体。


    所幸谢挚识海太过浩瀚,眼下除过较为疲倦之外,竟然无甚大碍,精神力还有所剩余。


    阿赤玫侧眸看肩上的谢挚,见她嘴唇苍白,汗湿乌发,连气息都已不甚平稳,还要微笑,做出无模样,不由得叹息一声:“偏你最要逞强,惯以微末之身移山平海,撼天动地。”


    “这岂不正是修行本意么?”谢挚笑道。


    “将一座大山投下去,能压死姜垂么?”


    阿赤玫知道自己辩不过她,便换了一个话题,朝下方张望。


    “若仙人如此轻易即可陨落,那就不叫仙人了。”


    谢挚摇头道:“这并不能杀死他,最多只能……将他困住几日。”


    但这对他们来说,也已经足够了。


    “我们走吧。去汇合地那里。”


    真正的大战才刚刚开始。


    “得速战速决。”


    矿洞拖不住姜垂太久,她知道。


    “这是怎么回事?!!”


    身后忽然一座大山坠下,严严实实地堵死了矿洞洞口,将飞舟砸得粉碎,更不见巨人与谢挚身影,姜垂岂能不知自己中计。


    该死!区区一个卑贱之人,竟敢欺他!!


    姜垂双眼化作血红,一副择人而噬之相,脖颈额头上俱有青筋暴出,如同恶鬼,极为骇人,恨不得将先锋官的尸体自土石之下挖出嚼碎。


    先锋官临死前所说的话,是他今生受过最大的挑衅与侮辱!


    姜垂陷入狂怒,他浑身符文如星辰一般迸散,无上仙力似沸水滚腾,朝上方挥出一拳,意欲砸开矿洞,回到地面。


    但在深有千丈的地底之下,连仙人也无能为力!


    若是在无拘无束的地面上,仙人倾尽全力发出一击,甚至可以改变方圆千里的地形,可在地底,姜垂实际能发挥出的实力便被大大削弱了。


    最恐怖的是,这是一座濒临挖空的矿洞,内部结构极其脆弱,只有最娴熟的巨人矿工才敢小心翼翼地进行采挖,稍有不慎就会引发一场可怕的大坍塌!


    姜垂之前从未下过矿洞,丝毫不知道这一点,出于盛怒挥出一拳,当即令数不尽的土石坍塌下来,将他压在其下。


    这并不能使仙人死亡,但姜垂也受了些伤。这还是正音战争之后的第一次。


    “……咳!”


    他自土石底下艰难地爬出来,吐出一口血沫,华贵的发冠已经不见踪影,此时蓬头散发,满脸灰土,衣袍破烂,完全没了之前不可一世的模样。


    “是谁……是谁想出了此等毒计!”


    姜垂此时已经想通了其中关节,他人生头一次感到无力绝望。


    这是一个最为简单但却最为无解的阳谋:


    他无法在听到谢挚被寻到的消息之后不被激起兴趣,无法在听到“殷墟”二字时不决定独自前往矿洞,被困到矿洞之下之后,也几乎无法逃出。


    这如同在他头顶悬着一座亿万万斤之重的巍峨巨山,连精神力也无法穿透如此之厚的实体,四面八方更都是一触即发的致命陷阱,教他不能动作,完全困住了他的手脚!


    矿洞成了他的活监牢!


    “姜垂怎样才能从矿洞里出来呢?”在疾驰向聚集点的路上,阿赤玫问谢挚。


    “有一个法子,但姜垂不会用的。”


    “为什么?”见她如此笃定,阿赤玫不由得好奇,“还有什么是姜垂不敢的?”


    谢挚沉默了一瞬,才慢慢道:“若他自爆,仙人自爆躯体产生的无边伟力,便足以炸开矿洞了。”


    不仅足以炸开矿洞,甚至可以引起一起可怕的大地动,教丹凤城也为之塌陷。


    “只可惜,他不敢,更不会那样做。毕竟如果炸开矿洞,但却没命出来,也没什么用处。”


    热衷于折磨他人的人,往往骨子里卑劣软弱,因此才要用残忍武装自己,其实不足为惧。


    自爆是彻底毁灭自己的肉身与灵魂,一丝一毫都不能再剩余,自此于世彻底消失不见,永远也不能复生,寻常修士在对战之中,若无深仇大恨,或者实在绝望,绝不会采取如此惨烈的措施,总会给自己留有一丝退路与余地。


    像玉牙白象,便是以一缕残魂活到了万年之后。


    ……也就只有笋子,才会这么傻。


    谢挚感到眼下散开一片冰凉的湿意,是迎面而来的大朵雪花化在她面庞上。


    “就让雪下得更大一些吧。”


    她抚去眼下的水气,低声道。


    第194章 大火


    丹凤城坐落在平坦空旷的北海草原之上,北海的母亲河——白浪河正从它西侧穿过,又从东侧流流淌出去,为丹凤城提供了充足的水源。


    像所有的中州式城池那样,丹凤城是一座方正规整的长方形城池,在它左右两边,各有两座小型辅城,里面居住的都是凡人与犯人,囤田于此,也兼有仓库之用,储存着丹凤城近八成的粮食。


    丹凤城的修士比例相当高,甚至高于许多郡的主城,但以数量来计算,无论在哪里,凡人总还是占据着每一座城池的主要部分。


    只要是凡人,便总还是要睡觉吃饭,不能得免。


    对他们来说,不论修为境界如何,修士都是一群强大可怕的上仙,居住在一个完全不同的世界,离他们很遥远。


    而为了使运送仙金更加方便快捷,所有大型矿洞,离丹凤城的距离都颇为接近。


    它们围绕着它,将人族的城池包围在正中心,自上方望下去,正好可以组成一个圆形。


    年关将至,丹凤城正处在一片祥和宁静之中,每个人都快活而又愉快,连守城的军士都放松了警惕,时不时自怀中摸出酒来偷偷喝一口。


    因为远离中州,孤悬北海,仿佛是出于报复与弥补心理似的,丹凤城的居民反而比寻常中州人更加重视过年,所举行的活动也比其他地方都更盛大,好显示自己虽然远离大周,但也是中州的一部分。


    人皇也会赐给这些远在北海的军人们丰厚的饷金,马上到来的节日,与鼓鼓囊囊的钱袋都使军士们倍感陶醉,志得意满。


    他们的戒心降到了最低点。


    不过,即便如此,在北海,又有谁敢来攻打丹凤城呢?


    丹凤城的城砖缝隙之中,以中州秘法奢侈地砌着仙金;护城大阵出于声名卓著的阵法大师之手,使用的种种玄妙符文数以万计,排列起来可以从西荒驶到东夷;被拣选派遣到丹凤城守卫的军士都是修行者,最弱也是炼体大圆满境……


    毫无疑问,这是一座牢不可破的城池!


    守城的军士觉得一切都不足为虑——何况丹凤城里还坐镇着一位仙人!


    此时,距离姜垂被引出丹凤城,困在矿洞中,刚过去短短的一个时辰。


    由于姜垂此次是秘密出行,没有一个人知道他具体去了哪里,又到底什么时候回来。


    而且,没有人会担心一位仙人在北海的安危。


    姜垂的下属对他极为畏惧,丝毫不敢打听探寻王上的行踪,怕因此莫名其妙地触怒他,甚至还乐得他离城,得以稍微休息片刻,暗自松一口气。


    环绕丹凤城的一处大型矿洞上。


    北海生灵的起义军已经集结了起来,密密麻麻地铺满了雪地,各族首领们正在做最后的动员。


    这几天里,他们从各自的家园千里迢迢地悄然赶来,隐匿于一处大型矿洞之中,今天,终于到了最后的决战时刻。


    谢挚特意将起义攻城之日择定在年关前夕,取的正是丹凤城军士最松懈的时候。


    巨人、大熊、八骏、英招、诸健、望月吼……北海的所有种族、所有生灵都被调动组织了起来,放眼望去,黑压压一片,几乎看不见尽头,生灵口中呼出的白气连成了雾,身体产生的热量融化了雪。


    这支庞大的队伍足有八万之众,其中既有威风凛凛的猛兽,也有美丽不凡的宝血种,既有目光沧桑的中年,也有面庞稚嫩的少年。


    天空上方还盘旋着无数神禽,遁形于层云与风雪之中,由于飞得太高,在下方几乎看不见它们的身影;地面上探出许多灵鼠的尖巧头颅,还有不知名的穴居小兽,正睁着乌亮的眼睛警惕地张望外界。


    唯一的共同点是,他们的目光都是一样的坚定,神情都是一样的无畏。


    即便他们知道,今次一去,恐怕他们其中的许多生灵,都再也看不到明年春日的碧草了,也仍旧毫不畏缩。


    他们视死如归。


    雪越下越大了。


    谢挚头一次知道,在雪下得大到一定地步时,居然也是有声音的。


    沙沙沙,像春蚕食桑,沉默安静地缓缓覆落在每个人的心上。


    如此之多的生灵聚集在一起,竟然没有一丝杂音,静到能听到雪落的声音,简直堪称奇迹。


    雪花纷纷扬扬地落在起义军的肩膀上,不一会儿就积至一层,染白了他们的头发与眉毛。


    谢挚骑着黑马自大军前方走过,马儿的蹄声清脆悦耳。


    这黑马是她一月前在八骏中择选的坐骑,极为神骏不凡,每踏出一步,都有璀璨星辰在蹄下显现。


    她巡视着这些来自不同种族的生灵们,凡是被她扫视到的生灵,都不由自主地挺起了胸膛,将下巴抬得更高了一些,盼望着自己能够得到谢挚赞许的颔首。


    他们的文化与习性各不相同,岁数也相去甚远,兵器是来时自己带的,许多人连铠甲也没有一具,简直是天底下最奇特古怪的一支军队。


    为了一个共同的愿景,他们今天才集结起来,在大雪中聚集在这里。


    “北海的同胞们!”


    骑在黑马上,谢挚说出了第一句话。


    她并没有披挂穿甲,仍旧只是一身简洁干练的黑衣,腰间紧紧一束,长靴裹至小腿,乌黑的长发在脑后飘扬。


    在雪白的风雪背景里,独她一人一马上下俱黑,勃发英挺,眼亮而澈,犹如长卷中最叫人印象深刻的一滴墨,正在缓缓渗开。


    望上一眼,便此生都不能忘怀。


    小莲花将谢挚的声音传到了起义军每个兵士的耳朵里。


    这是最后的战前动员。


    “自五州诞生以来,北海即是众神谐居之地,豪杰孕育之所,河翻白浪,草涌碧海,千万万之种族生灵奔行生活其间,性喜和平,素无争斗,无不自由畅然。真俗世之福地,实独造一洞天。”


    伴随着这一串动人的追忆描述,一副充满希望而又生机勃勃的画面在众人脑海中展开浮现,北海生灵们无不目光微亮,心中动颤。


    啊,谢挚所说的,可不就是他们曾经的家园……!


    一些年长的生灵流露出怀念怅然之色,如霜狼首领,便神情有一瞬的恍惚,显然忆起了自己年少时那些美好的过往。


    谢挚的语气忽而转为沉痛悲愤。


    “然,百年前,忽发突变,中州侵袭,饰以巧言,实藏祸心于腹,隐奸计在怀,北海一朝沦陷,白浪河反被他人侵占!”


    “中州人在北海大肆掳掠,百年以来,抓走的各族生灵数不胜数,或豢养为宠,认贼作父;或沦为矿奴,贩往歧都,横暴至此,天人共怨!”


    听到这里,无数北海生灵神情愤恨,暗暗咬紧了牙关——他们想起了自己死在矿洞里的亲人,被中州人捉去的同伴。


    “今天之北海,已经到了生死存亡的关头,无量矿脉仙金仍可挖尽荡绝,然*而中州之征服野心,之暴敛贪欲,却永无耗竭的那一天!”


    谢挚高高举起右臂,手掌握拳:


    “谢挚出自大荒,故土亦与北海一般,同受中州之盘剥,至于歧都,受封昆仑,莫名得罪,无辜蒙冤,所幸上天不弃,竟然于潜渊之下重又活转……”


    “我的命运,和你们,和所有受苦受难的北海生灵,都相关相连!”她扫视过面前的大军。


    “最后决战的时刻已经到来,我们的实力弱于对方,粮草也不够长期作战,唯一的办法,只有速战速决,只有以智相斗,只有竭力死战!”


    谢挚从各个矿洞上的营房里取得了许多粮食,但这些粮食,最多只能供给八万起义军食用三天。


    也就是说,在三天之内,他们必须得攻破丹凤城,否则自己的战士没能战死,反而会先饥饿而死。


    不待敌人攻击,自己就会率先垮塌。


    并且,丹凤城是坚兵守孤城,即便没有姜垂坐镇指挥,可都是训练有素的精锐之师。


    一旦攻城之战全面爆发,守城的军士们最开始难免会慌乱无措几刻,但等军官们回过神来,恢复镇定与冷静,那时攻势逆转,最终的败者,仍然会是北海生灵。


    胜利之机只有渺茫一线,可争的就是这一线。


    相似的心声同时在起义军兵士的心中默默响起,有如波浪席卷:


    ……哪怕全军覆没,也心甘情愿。


    数十个年老的巨人们弹起琴来,歌声哀凉悲怆,却又含着一股鼓舞人心的力量。


    在数十年过于繁重的矿洞劳作中,他们落下了永久性的残疾,不能参加此次战争,但也不愿什么都不做,选择用歌声和琴声激励这些北海的英雄。


    之前,他们歌唱巨人的过往,讲述古老的史诗,以此来鼓舞同胞,要振作坚强,不忘记光辉的历史;


    而今天,他们将积攒了百年的血与泪都编进了歌词里,融入了指下的琴弦,自舌尖流淌迸溅出来,最终涌进每个北海生灵的耳中心间。


    “白浪河,你听,是你儿女脊背被打碎的声音,是你子孙骨髓被吸干的悲鸣,白浪河,你听!”


    “让不平者的愤怒如波涛般翻滚!”


    “我们是大河,要洗刷天下所有恶!我们是太阳,要照亮世间一切地!”


    “啊……”


    布鲁爷爷也在弹琴的老巨人里,他按着琴弦,仰起脸来,久久闭着双眼,似是极为激动。


    泪水自他颤抖的下巴上滚落:“……可怜的孩子们,故土没能使你们享福,反倒要先向你们索取……我多灾多难的北海啊!”


    起义军拔出了兵器,握紧在手中,神色肃然。


    “但你们,又是一群幸运的孩子,能有机会将鲜血洒在北海的热土上,将积雪消融,让寒冰碎裂,浇灌出最美、最娇艳的花朵来。”


    “愿你们的愿望,都实现。”


    “霜狼一族,跟我前进!英招随后,不要掉队!”


    谢挚翻身骑上霜狼首领的背,霜狼首领已经化为了兽形,长有丈余,通体雪白皮毛闪闪发光,仿佛白金。


    霜狼是风与雪的使者,它们雪白的皮毛是天然的伪装,能让它们在冬日的雪地几近隐形,极难被肉眼发现。


    “明白!”英招王低吼着应,背着长弓奔跑出去。


    英招们身生虎纹,长发褐金,为了在雪地里隐藏身形,今天都披着白色披风。


    他们与霜狼,乃是此次大战的先锋。


    攻城之战,要开始了。


    第一战,是以霜狼迅袭辅城,烧其粮草。


    夜色已深,正是凌晨,也是生灵最为困倦的一段时间,守卫辅城的军士们缩着肩膀抱戈而立,昏昏欲睡。为庆祝过年的数百灯笼已经挂上了城门,在雪地中映出团团红光。


    不远处起伏的雪丘下,霜狼正在埋伏。


    这群草原的老练猎手伏在雪地上,把自己当做冰雕,一动也不动,只有蓝色的瞳孔在黑夜里如宝石一般闪烁微光。


    “护城阵法已经破解了。”


    谢挚花了半个时辰,在小莲花的帮助下,终于将阵法符文演算完全。


    伴随着她话音落下,辅城表面笼罩的大阵悄无声息地裂开一道缝隙,仿佛山谷里的一条狭窄通道。


    原本应该发出巨响、提示阵法受损的警报,此时却毫无动静——谢挚改写了这一机关,使它变成了无用之物。


    东辅城还沉睡在美梦当中,可敌人已将刀锋贴紧了它的咽喉。


    “接下来,就看你们的了,霜狼首领。”


    蔚蓝光芒在谢挚眉心缓缓熄灭,她抚摸着身下巨狼的皮毛,向全体霜狼发布命令。


    “杀死守卫,潜入城内,速取粮仓,放火燃烧,务必声势浩大,之后速退,不要留恋缠战,除过守城的军士之外,也不必伤人。”


    “毕竟,这并不是为了攻取辅城。”


    谢挚仿佛已经看到了雪夜里冲天的火光,火舌将无数粮草吞咬舔舐殆尽。


    那景象一定很美。


    “出发吧。我和首领打头阵。”


    几刻钟后,在化为一片火海的粮仓前,终于有人惊恐地呐喊出声:


    “敌袭!!!”


    “有人攻入了辅城,烧毁了粮仓!!!”


    千万斤的粮草被同时点燃,火焰如同从地狱最深处释放出来的恶鬼,喷吐着滚滚浓烟,腾然旋舞飞起,仿佛永远不会熄灭,要烧焦天上的星星!


    “怎么了,大晚上不睡觉,大吵大闹的……”


    有城中的居民闻声披衣,从房舍中慢腾腾地走出来,哈欠连天,一副睡眼蒙眬之相:“有兵士们守着呢,你整天瞎操心——”


    “吧嗒”一声响,他手中提着的腰带还没来得及系好,便掉到了地上,眼睛瞪大,骤然清醒。


    深红色的血液早已在极寒之中凝结成薄冰,被他一脚踩至碎裂,发出“咔嚓”的碎响,令人骨战胆寒。


    而在血冰延伸过去的尽头,横七竖八地躺着许多军士的尸体,身上已经落了一层雪了。


    陆陆续续又有居民举灯出门察看情况,赤红的火光映照着他们惊慌失色的脸庞。


    在丹凤城的西方,又轰然燃起了一座相似的火塔,仿佛两束火把,一左一右地将丹凤城夹在中央,照亮了沉如墨色的夜空。


    “西辅城的粮仓也被烧毁了!”


    第195章 攻城(一)


    “粮食啊……全没了!”


    意识到了这一点的民众们惊惶万状,乱作一团,有人已经抖着肩膀开始哭泣——丹凤城里的那些修士是远离尘世的上仙,自然可以不用进食,可他们凡人还要吃饭呐!


    别说过年了,这可要他们怎么活过这个冬天啊!


    须知北海的冬日苦寒无比,不整日燃着炭火,是要冻死人的!


    可现在,储藏的所有东西,却都随着一把大火化为灰烬流烟,飘到天上去了!


    在这场大火中,并不是只有民众们遭殃——只有道宫境之上的修士才可以不用进食,这也不是永恒的,等他们道宫中储存的血精消耗殆尽,届时一样也会饿死。


    而且,守城的军士,大多数也不够道宫境界。


    道宫境是修行路上的一道坎,能跨过去的人,不论在哪里都寥寥无几。


    外面吵嚷声不断,丹凤城的军士们好不容易结束了白日的轮值,正在做着回家过年、与亲人团聚的美梦,便被长官从睡梦中揪了起来,匆匆忙忙披上铠甲列队站好。


    他们的校尉正威严地审视着自己的下属,其中也有谢挚之前见到的那个来自黑铁猬氏族的大荒人。


    在他身边,站着一个高大英武的女人,目光冷静而又凌厉,在这样的刺骨寒夜里,她仍然赤。裸着双臂,肩头刺着一头火红的神牛。


    她正是当时,那个大荒校尉示意谢挚去找的人,也是大荒人,来自烈焰牛氏族。


    能以大荒人的身份升到校尉之职,大多都是些能力与手腕兼具的人,她在其中,更是格外出类拔萃,即便此次夜袭事出突然,也丝毫没有慌乱,反而临危不惧,愈发泰然。


    “将士们!”


    她握刀跨出一步,正色肃声:“有敌人夜袭辅城,烧毁了粮仓!”


    刻意停顿了一瞬,看到面前的军士哗然而骇,方才的困倦迷茫之色一扫而空,她这才立刻安抚:“但没关系!”女人朝南方抱拳一礼,“人皇陛下素来关爱我们丹凤城,粮草立刻就会通过传送大阵运送过来的!这不足为虑!”


    这一安抚对军士们果然奏效,再加上人皇之名,骚动渐渐消失,不再有人慌乱。


    黑铁猬氏族的校尉面露难色,他作为守卫传送大阵的军官,自然知道阵法还没有修复好,但女人侧眸撇了他一眼,他就心领神会,闭上了嘴巴。


    此时粮仓被毁,正是人心惶惶之时,这个消息,还是不说为妙。


    不知为何,前来修复大阵的阵法师说,明明只是出现了一点常见的小问题,并不足为虑,但就是怎么也修不好,一直拖到了现在。


    “今日已是腊月底,选择在这时偷袭,看来,他们这是不想让咱们过这个年呐!”女人抚着腰间的长刀,笑道。


    军士们闻言,纷纷流露出愤恨的神情——过年是他们一年到头最期待的节日,只有在这时候,他们才能在熟悉的景物与风俗里,感到自己还与中州故土呆在一起。


    “食君之禄,忠君之事,小而言之,此次夜袭是对人皇陛下的挑衅;大而言之,这是对我中州的宣战!”


    又有一个校尉适时出声,声音铿锵,神色愤慨。


    “请杀之!!!”军士们将长戈重重磕到地面上,发出整齐划一的清鸣,士气高涨。


    见到火候已到,女人翻身跨上一头雪白的霜狼,举刀接连发出数道命令。


    “好极!你等随我疾驰辅城支援,追踪敌人行迹!”


    “其余将士,留待丹凤城不动,增兵各个城门,严防敌人趁机攻击主城!”


    “请阵法师前来修复辅城的护城阵法!同时派人速报凰血王上,请王上出面坐镇!”。


    丹凤城外的一处雪丘上,一头美丽的白狼正在远远眺望,皮毛几乎完全融入了雪地之间,分辨不出它的形体。跳动的火光映照在白狼晶蓝色的瞳孔上。


    它若有所思地沉吟道:“他们似乎并没有惊慌失措,调兵遣将还是井然有序的……”


    “这是自然。”


    霜狼身旁的女人开了口,她身形纤细,一身黑衣,看起来只有二十岁出头,但眼中却有着与年龄不相符的平静。


    这一人一狼,正是谢挚与霜狼首领。


    其余的霜狼们,在烧毁粮仓之后,就在谢挚命令下以极速遁回,退到矿洞中休息了。


    霜狼长于瞬间爆发力,因此很适合此次袭城,但它们的耐力不甚好,不能长途奔行,无法支撑长时间的运转。


    “中州人并不是酒囊饭袋,想仅凭一次冲击就击溃冲垮他们,可谓是天方夜谭。”


    谢挚回忆起了那个大荒人校尉,他就十分警惕,她只是在传送大阵附近停留得稍久了一些,他就径直上前,要查验她的身份。


    “他们的中层军官,颇为果敢干练,并且军队的组织也很严密,即便没有姜垂坐镇指挥,一时也不会大乱。”


    “只可惜,他们遇到的对手是我。”


    像是在惋惜似的,谢挚轻轻摇了摇头。


    烧毁粮仓,以绝后路,动乱军心,这是任何一个稍微有些头脑的人都能想出来的办法,但此次攻城之战中,真正重要的计谋……却并不是它。


    应该说,这只是道开胃菜。


    “霜狼首领,你也回去休息吧,不必担心。接下来还有一场硬仗要打。”


    直到霜狼首领离去,丹凤城驰援辅城的军士抵达了东西辅城,谢挚这才接着下达命令。


    “英招王,可以开始了。”


    神识将谢挚的声音传递到了埋伏已久的英招们耳中,他们个个都是英勇善战的壮年战士,身披白衣,目光坚定,褐金长发高高束起,手中长弓蓄势待发。


    英招一族为了此次起义,整个种族都投入了进来。


    倘若此次战败,他们面临的,将会是灭顶之灾。


    谢挚将之前已经讲过数次的话最后重复了一遍。


    “要注意,这并不是真的攻城,因此不必竭尽全力,更不要以命相搏,但要表现得仿佛是真实攻城一般,让守军相信,你们就是打算就此背水一战。我会为你们助力的。”


    “前进吧。”


    她轻轻道:“辛苦你们了,英招。”。


    辅城内。


    被三更半夜拽起来的阵法师连发冠都没戴好,就被领命而来的军士们强行塞入了车驾上直接带走,稀里糊涂地来到了辅城,被要求修复护城阵法。


    “快修!”监督的军士声如洪钟,“若在天亮之前修复不好,拿你是问!”


    “这可真是……”


    阵法师苦不堪言,憋了好久,才说出“荒唐”二字,慑于身后的军士,到底也还是没敢说出“强人所难”。


    丹凤城里强大有名的阵法师,之前都被征召去修复传送大阵了,剩下的阵法师都是些籍籍无名的平庸之辈,因此军士们也对他们不客气许多。


    虽然辅城的护城阵法没有丹凤城的复杂,但要他们这些人来修复护城阵法,甚至还有时间限制,这也太赶鸭子上架了!


    这是一项根本就不可能完成的任务!


    虽然心中愤愤,但在军士的逼视下,阵法师们还是不得不开始计算推演。


    “……诶?”


    忽然,一个埋头推演的阵法师呆呆地扬起了头,望向夜空。


    “怎么了?”


    一旁的军士以为他有了什么发现或者进展,急问道:“可是护城阵法修复好了?”


    “……不是。”


    阵法师似哭非哭地答,面上的表情极为难看。


    他终于发现,这是一场自丹凤城建立以来,前所未有的攻城之战。


    “不仅如此,丹凤城的护城阵法,在方才一瞬之间,也完全停止运转了。”


    “你说什么?!!”


    军士勃然变色:“快禀报校尉大人!!!”


    守城的卫士们错愕而又茫然地看着护城阵法的金光在眼前缓缓褪散,这座号称牢不可破的黄金之城头一次毫无遮挡地敞开暴露于天地之间,雪花大朵大朵地飘落在他们鼻尖,凛冽寒风灌入,带来一股彻骨的极寒。


    早有准备的英招王高声呐喊:“为了永不再受奴役,为了能够自由奔驰于草原,前进!!!”


    “前进!!!”


    英招们大吼着应和,无畏地冲上前去,手中不停弯弓搭箭,激射出无数道璀璨光箭,仿似天边流星倾泻,有的朝前方疾驰而去,有的则展开巨大的羽翼,意欲直接飞过城墙。


    城墙上的军士见之大惊,连忙举弓瞄准这些飞至空中的英招们,同样放出千万凌厉箭光,试图将他们拦截。


    但不知为何,守城军士们放出去的神箭无一例外,射到一半便如同撞到一面无形的墙壁,又仿佛被一张巨网兜住,在半空中就统统折断,失去了原有的威力,软塌塌地散落下来。


    如是几轮之后,终于有人意识到了不对劲,难以置信地呐喊起来:


    “……这是精神力防御!!”


    而且看这防御的范围与效力,丝毫不像普通修士……似乎竟是个斩己境界的大能者!


    但是怎么可能!北海如此落后,连髓树境修士都非常少见,更遑论斩己境界!


    难不成,这些英招们是请动了什么了不起的大人物么?!


    就在守城军士们心神剧颤之时,飞翔而起的英招们已经逼近了城墙,降落下来开始与他们展开近身搏战,猛地一抖翅膀,激起的飓风便卷走了数个慌乱的士兵,惨叫着滚落城墙。


    “敌人的攻击太猛烈了!告诉校尉,北城门需要支援!”


    一个满脸鲜血的军士劈下一刀,斩下英招的半边翅膀,捏着传音法宝大喊。


    “东城门也有敌人!!”


    “报!!南城门危急!!!”


    “西城门有不少英招登上了城墙!!!”


    丹凤城共有东西南北四面城门,而此时,这四道城门,同时遭到了猛烈攻击!


    “敌人中疑似有斩己境大能暗中助力,我们的攻击大多都失效了!!呃……”


    急切禀报的声音戛然而止,骨骼碎裂的“咔嚓”声通过传音法宝传了过来,这个军士应该已经被英招踩碎了头颅。


    “他们全面展开了攻击,我东南西北四城门,都有英招来袭,前赴后继,悍不畏死,其来势凶猛为我等生平仅见!”


    所有传音的中心意旨只有一个——


    “快增兵支援!!!”


    “果然,焚毁粮仓只是调虎离山之计,现在才是他们真正的进攻。亏得我们没有上当,否则丹凤城危矣……!”


    接收到传音的校尉抹了一把冷汗,吁出一口气,显然相当后怕。


    “快增援四个城门,丹凤城剩余的军士们全部出发!”


    来自烈焰牛氏族的校尉冷静地道:“顺便带上城内豢养的英招,让我们的人骑着他们去打头阵!”


    以英招来对付英招,牵绊住他们的手脚,瓦解他们的斗志,这无疑是一条妙计!


    “英招中怎么会有斩己境大能呢?”


    也有人百思不得其解,重重一叹气,“唉唉,谁知道!或许是守城的军士看走了眼!”


    但这都不要紧,只要凰血王上驾临,什么便都不足为虑!


    那可是一位货真价实的仙人,来自姜周皇室,出身高贵,还经历过千年前的正音之战战火洗礼!


    他转头朝军士喝道:“王上呢?还没联系到王上吗?!”


    军士颤抖着嘴唇,战战兢兢地答:


    “禀大人……王上他……他……失踪了……”


    “怎么回事?!!”


    在场的军官们都变了颜色,连烈焰牛氏族的校尉都猛地转过头,紧盯着那个答话的军士。


    要知道姜垂身份特殊,不仅是一位强大的仙人,而且是皇亲贵胄,当今人皇的叔父——


    若是他平白无故地失踪于北海,他们这些人都会人头落地,有八条命也不够死!


    “王上的侍卫呢?王府之中难道就没有一个人知道王上的行踪么?是什么时候发现王上失踪的?”烈焰牛校尉急促地连声问。


    “王上的侍卫……前些日子好像突发暴疾死去了……至于新的侍卫,还没来得及选……”


    军士抖抖索索地答:“王上行踪不定,不喜告于他人自己去往何方,手下的人也不敢问询,是以王府的人也不知道,王上到底是什么时候不见的……”


    “该死!怎么就这么巧!偏偏是在这时候!!”


    有性急的校尉在掌心捶下一拳,急躁低吼:“偌大的王府中,难道就没有一个管事的人吗?!!”


    “有是有,可那长史,在发现王上失踪之后,已经因为过于恐惧,悄悄自缢而死了……”


    校尉们闻言,都是一阵短暂的沉默。


    姜垂的性格他们也知道……显然,这个长史畏惧姜垂回来之后归罪于他,比起被折磨而死,还是自尽来得更痛快一些。


    “诸位不必过于担忧,王上毕竟是仙人,在北海,没人能伤得了他。”烈焰牛校尉出声安慰。


    “为今之计,还是应该先倾尽全力,击退这些前来袭击的敌人。”


    “说的也是!”


    校尉们重又振作起来,“我们快去支援各个城门吧!让将士们全部出发!”


    烈焰牛校尉殿后,最后一个动身。


    在翻身骑上霜狼脊背时,她若有所觉,抬头望了一眼晦暗的夜空,柔软冰凉的雪花正好飘落在女人的眼睫上。


    ……大荒的冬日,也会下这样的雪,只是没有这么大而已。


    不知何时才能归家。


    女人定了定神,压下心头那股奇妙的不祥预感,带领军士飞驰出去。


    这一切都太巧了,不是吗?


    一环扣一环,像精妙的诡计。


    第196章 攻城(二)


    “我们外派出去的兵士呢?还联系不上吗?”骑在霜狼背上,校尉不忘责问。


    丹凤城驻扎的军士并不太多,不满万数,只有数千,但个个都是修士,这对震慑北海来说,也已经足够了。


    被外派出去镇守矿洞,监督巨人们挖矿的军士,约占守军的四成,而带队的先锋官并不是常设军职,他们大都是强大的修士,从校尉中被特意拣选出来,临时被派遣出城驻守而已,同时也有侦查之效。


    倘若能联系上他们,令其从矿洞进发,自后方包围英招,无疑是一大助力,足以令形势瞬间逆转!


    城内城外联手作战,前后夹击之下,必定能够一举歼灭叛军!


    但是不知怎的,从战斗一开始,不论校尉们怎样传音召唤,都联系不到这些外派的先锋官。


    “……还是没消息!大人……”


    捏着传音法宝的军士气喘吁吁地答,即便在这样寒冷的冬夜里,他也满脸淌着汗。


    “那么多位先锋官,一个回答的也没有?”


    “没有……还要再继续联系么?大人?”


    军士有些惴惴不安,虽然他只是一个普通士兵,可他也知道,如此之多的先锋官同时失去消息,背后代表的是什么。


    “不必了。”


    烈焰牛校尉摇摇头,掐灭心中最后一抹渺茫的希望。


    恐怕,那些先锋官已经遭遇不测了……她对此心知肚明。


    可是是谁杀的他们?北海上什么时候竟然出了这等人物?


    敌人来者不善,而且早有筹谋,显然为了今日攻城准备已久。


    看来,这场战役,胜得不会太容易啊……校尉默默地想。


    “切记,不要将此事告诉其他人——”


    她严厉地瞪了军士一眼,低声警告:“否则,你项上人头难保。晓得么?”


    粮仓被毁,原本应该坐镇城池的凰血王上不知所踪,主帅之位空悬,外派出去的先锋官们还莫名其妙地失去了联系,生死不知……


    倘若让守军们知道此事,将会人心大乱。


    军士被长官这一眼看得遍体发寒,连忙绷紧身体:“是!!”


    “极速前进,驰援城门!!!”


    丹凤城内的所有军士,在几刻之内,都来到了各个城门支援!


    城门上的守军听到后方的隆隆呐喊声,不由得大喜,士气为之一振。


    “援兵来了!”


    有士兵一把抹掉脸上的血迹,浑身符文大盛,猛烈爆散开来,震退团团包围住自己的英招,振奋大吼:“他们扛不了太久!”


    校尉骑着灵兽奔驰而来,身披银甲,手执姜周凤凰旗帜,猩红披风在雪夜里猎猎作响,周身曦光流转闪烁,道宫之中血精澎湃,宛若神人降临。


    他一振臂即扫倒数个视死如归地扑上前来的英招,令他们吐血倒飞出去。校尉都是军士中的佼佼者,修为相当强大。


    “北海叛军至多不过千余英招而已,如今援军已到,丝毫不足为虑!”


    校尉的声音响彻城墙:“王上有命,死守阵地,斩杀三头英招者,持英招羽翅可受百枚灵髓!”


    援兵如汩汩水流一般迅速汇入守军,令守军顷刻之间壮大了数倍,声势大增,再加上凰血王的传令与校尉的身先士卒,原本处于惊惶不安之中的守军安定下来,暂时忘却了那个疑似斩己境界的大能者,在校尉的指挥下恢复了井然有序。


    “列阵!!!”校尉高吼。


    此话一出,军士们都本能地动作了起来,他们在千百次的训练中被锤炼出了可怕的默契与熟稔,飞速在城墙上排演出数个神秘玄妙的古朴阵法,细细观去,竟然隐隐有相生相克、生生不息之大道奥义。


    这阵法脱胎于白泽一族的八卦大阵,从其中简化而来,原本乃是白泽圣地不传之秘,自从镇国将军姜朔与白泽主上成婚之后,姜周皇室就此与白泽圣地联姻,双方多有往来,关系日益紧密。


    原本的白泽圣地仿若一位遗世独立的高洁仙姝,素来中立,不插手外界的任何俗事纷争,但自从与姜周皇族联姻之后,这块净土圣地头一次悄然倾斜了天平。


    依靠这一阵法,原本只是铭纹境的军士们在相互配合之下,最高甚至能发挥出脉种境修士的强横一击!


    “今日便叫你们有来无回,受死于此!”


    “杀!!!”


    军士们齐声呐喊,阵法之中符文如流云一般飞旋腾舞,其中蕴有万千神妙变化,化为一只巨手缓缓推出,立刻又有数十英招咳血落下城墙。


    自上空中望下去,守军的闪闪银甲如同一条流动的钢铁河流,正在以不可挡之势不断向前推进,而对面的英招们只能节节败退,鲜血染红了洁白的羽翅。


    “援兵已到,我们快扛不住了!”


    英招王浑身浴血,一闪身高高扬起后蹄,将数个兵士的头颅踢得烂碎,又自手中长弓中射出无数光箭,光箭射到半路,再次分出数百箭矢,如同漫天星辰倾洒,自行追踪敌人而去,一连贯穿了十余个军士的胸膛之后,才缓缓消失不见。


    虽然他并没有手持什么传音法宝,可他知道,谢挚正在观察战局,能够听到他的呼唤。


    “装作败退之象,离城撤退,切勿恋战。”谢挚简短地下达命令,“我会为你们拖住攻击的。”


    “之后便可以回到矿洞,暂时休息了。”


    “好!”


    英招王望了一眼守城的军士们,高声呐喊,刻意让所有人听见:“撤退!!!”


    方才还在舍生忘死地战斗的英招们闻声,立刻丢开敌人,毫不犹豫地转身飞下城墙,军士们组成的阵法试图乘胜追击,在英招身后拍击出滚滚雷霆,几乎要将夜空中积蓄的层层雪云震荡而开,却又被一股无形的力量强行拦下,只能眼睁睁地看着英招们毫发无伤地离开。


    “有人在暗中保护他们!”


    有校尉震惊地大喊,在实际参与战斗时,他终于发现,之前的军士传音并非夸大抑或虚言——这种严密精妙的精神力防御,除过斩己境大能之外绝无他人!


    “这人的精神力强大极了,简直堪称浩瀚无边,竟然能庇护这么多英招同时撤退……”


    识货的人骤然变色:“这种精神力的质与量……绝不是泛泛之辈可为,似乎竟然已经逼近了仙人!”


    “一位准仙人境!!!”她做出判断。


    其实谢挚刚突破斩己境不过几日,但她情况特殊,与他人不同,本身道宫之中内蕴一个正在演化的宇宙,实力与普通斩己境自然不可相比,要胜出常人远矣;


    而她的精神力在潜渊磨砺与凝神法加持下,更是到了一种可怕的地步,识海浩瀚无垠,甚至逼近了仙人,可与真正的仙人相当,这才让校尉们错判了她的真实境界,以为她是一个至少修炼千年的大能者,已经只差临门一脚,便可登化为仙。


    “即便是一位真仙人境,又能如何?”


    烈焰牛校尉知道,越是在此时,便越不能流露出惊讶震撼之色。


    她挥手道:“放我们豢养的英招前去追击,其余人留守城门!”


    伴随着她话音落下,丹凤城的城门缓缓落下,数百匹英武不凡的壮年英招从中嘶鸣着呼啸而过,背上骑着浑身裹甲的强大战士。


    他们在幼年时就被中州人捉走,现在已经完全被驯养成了忠心耿耿的狼犬。


    正在依照谢挚命令飞速撤退的英招王闻得背后阵阵蹄声,下意识回头望去,便见得自己的同胞朝自己气势汹汹地疾奔而来。


    “咻咻——”


    无数熟悉的光箭飞射而来,又被谢挚以精神力拦下。


    背后的英招们见未能射中,周身杀气更重,怒气冲冲地再次弯弓搭箭,意欲开始第二轮射箭。


    “看清楚,我们才是你们的同胞!我们都是英招,是草原的儿女!你们这是认贼作父!”


    英招王的心在淌血,他是一个坚强的战士,即便被中州人的刀剑砍掉翅膀,他也绝不会示弱屈服。


    可是此刻,看着那些相似的年轻脸庞上满溢着对自己真正族群的愤怒与恨意,对原本是敌人的人却俯首听命,他头一次感到无力。


    回答他的只有更加猛烈的箭锋!


    “杀吗?”


    谢挚用神识征询英招王的意见。


    在原本的计划里,原本是这些追兵一出城,谢挚就动手将他们斩杀殆尽的,但由于中州人竟然派出了豢养的英招追击,这才稍微拖住了谢挚的步伐,使她延迟了片刻。


    对这些被敌人豢养驯服的英招们,谢挚心中并没有什么软弱犹豫,杀死他们也不能带给她负罪感——她早已不是当年连自己杀人都不敢的十四岁孩童了。


    可她想尊重其余英招的意见,他们才刚刚流血牺牲过,是真正英勇无畏的北海战士。


    英招王的胸膛剧烈起伏了几下,望向周围伤痕累累的同伴们,同伴们都沉默地回视着他,朝他轻而*坚决地点了点头。


    “啊……”


    英招王眼角流下泪水,浑身发颤,他心中早已经做出了相似的决定,可是将这话对谢挚说出来,对他来说也同样痛苦,绝不是一件易事。


    “杀吧!”


    长叹完后,英招王果决地用掌刀割下了自己的长发,仿佛割袍断义一般,抛掷到身后去。


    “他们已被敌人驯化了头脑,不是我们的同胞!”


    谢挚轻轻点了点头。她知道英招们会这样选。


    “好。”


    小莲花手中捧着的蔚蓝光球爆发出万丈光芒,城墙上观望的校尉们惊疑不定地远远看到,在一瞬之内,派去追击的英招与他们背上全副武装的骑士,统统化为乌有!


    “神禽开始按计划朝城中飞去,所有起义军,动身前往丹凤城。”


    谢挚有条不紊地发出命令,容色平静如水,丝毫看不出来,她方才杀死了数百个生灵。


    “终于可以出矿洞了!”早已等得不耐烦的望月吼直起身子,跃跃欲试。


    “巴克撒有令,我们出发吧!”巨人们神色坚忍,赤足迈出步伐,他们感到有一种命运的声音正在召唤着自己。


    ——打破世上的一切铁锁牢笼!


    “按照小姜微为我们排列的阵型,朝丹凤城进发!”


    八骏的首领们高声呐喊,起义军之中,尤属神马数量最多,他们从北海最东千里迢迢地奔驰到了这里,虽然受中州人盘剥最轻,但还是义无反顾地加入了这场注定残酷无比的战役。


    霜狼们也沉默地站起身,他们已经得到了足够的休息,此刻又恢复了精力,可以进行战斗了。


    在朝丹凤城奔去的路途上,起义军遇到了退回来的英招们,这群美丽强大的宝血生灵个个都有负伤,有的被砍下了翅膀,有的折断了腿脚,但目光却仍然坚定。


    “辛苦了……朋友!”


    大熊首领走上前去,用爪子亲切地拍了拍英招们的肩膀。


    谢挚的作战计划,大家都知道,英招一族承担的无疑是其中最为艰险的一部分,所有北海生灵都对他们怀着敬意。


    战争最能激发归属感,在这次战役的筹备中,北海生灵史无前例地团结到了一起。


    “接下来,你们可以休息了,英招王!”


    诸健望向前方,目光炯炯:“之后是我们的战场!”。


    丹凤城上。


    警惕紧张地等待了片刻,那个斩己境大能还是没有露面动手,周围分外静谧,深沉夜色如染如浸,几乎浸透了整座城池,只有凌厉风声呼啸,巴掌大的雪花仍然在飘。


    守城的军士们纷纷懈怠下去,已经开始自行打扫战场,查点死伤人数了。


    “……攻城就这样结束了么?”校尉们都有些恍惚。


    抬头望向天空,还是那样墨黑一片,并无点星。此时距离辅城粮仓被烧,也不过一个时辰而已,还在凌晨。


    冬日的天,亮得很晚。


    “或许吧!”有人接话,“此时还是坚守城门,尽快修复护城阵法,等待天亮为妙。”


    “还有,得尽快找到凰血王上,王上失踪,我们瞒不住太久的……”


    深深的忧虑与恐惧盘旋在每一个校尉的心头上,甚至竟比方才的攻城还更严重些。


    一日后就是除夕,姜垂作为人皇的叔父,需要在明夜向人皇通过传音法宝亲自祝贺。


    如果在那之前还没有找到他,一位大周的王,一位中州的仙人就这样毫无征兆地消失在北海,所有人都会受到牵连……


    只有烈焰牛校尉还在思索,她皱眉开口道:“诸位且住,我还是觉得,有些不对劲——”


    一片羽毛飘飘摇摇地自高远夜空中落下,缓缓荡至众人眼前。


    ……一根……羽毛?


    校尉下意识地捏住它,望着羽毛发了片刻呆。


    下这样大的雪,鸟儿还会出来飞翔吗?是为觅食,迁徙,还是……


    忽然,不知道是想到了什么,她猛地扭转过身子,丢下羽毛:“不好……!”


    如雷的攻击声在城中响起,传送大阵开始颤抖战栗。


    被请来修复传送大阵的阵法师们惊恐失色,和校尉同时声嘶力竭地大叫出声。


    “他们的目标是传送大阵!!!”


    第197章 攻城(三)


    漫天的符文灿光照亮了军士们疲倦的面庞,校尉们纷纷脸色大变,感到仿佛有巨兽捏紧了自己的心脏。


    传送大阵沟通中州与北海,无疑是丹凤城的大动脉所在,倘若传送大阵被毁,他们与中州的通道就被完全切断了!


    而此刻,在方才的英招攻城当中,所有的守军都被临时派遣到了各个城门增援,最重要的传送大阵反而兵力空虚,无人守护!


    “攻城只是计谋,毁掉传送大阵才是他们真正的目的……”


    有校尉终于如梦初醒,“怪不得方才那些英招撤退得如此果决,一丝犹豫也无!”


    “我们必须速去支援!!!”烈焰牛校尉身先士卒,已经驾驭灵兽朝传送大阵的方向飞驰而去。


    虽然已经疲惫不堪,但军士们还是不得不尽力打起精神,拿起武器往城中跟随奔去。


    他们原本以为战斗已经结束了,显出放松懈怠的模样,开始坐地休息,没想到,居然还有新的来袭……!


    同一个念头浮现在了所有军士的心头——这个夜晚,实在是太漫长了……


    好像怎么也看不到胜利的黎明。


    “将士们,保护传送大阵!”


    校尉高高举起大周的凤凰旗帜,大雪与深夜也不能掩盖它赤红的颜色,“为了丹凤城!!”


    “是!!”


    军士们齐声应和:“为了丹凤城!!!”


    丹凤城并算不上是宏伟的巨城,但它的规模也绝不小,按照当初建造时的规划,最多足可以容纳下数十万人族在此生活居住,它模仿了歧大都的严密构造,按照居民的身份在城内划出各个区域,凡人与修士,平民与显贵,之间泾渭分明。


    越靠近城中央的地方,便离传送大阵越近,交通越方便,守卫越森严,因此修士与巨贾贵族们,绝大多数都居住在靠近城中的一小部分区域——


    通常,修为的强大,财力的雄厚,与身份的高贵,会同时集中在同一个人身上;往往只有富贵之家,才有培养出大能者的资本。


    这也是宋念瓷的珍贵不易之处:


    她只是一介平民之女,并无任何外力依仗助益,硬是靠着自己的天赋努力与心性品行,加上孟颜深的耐心教导与慷慨赠礼,竟能力压无数长生世家子弟十余载,冠有“中州第一天骄”之名。


    而凡人民众则分散居住在其他地方,他们五感不如修士们灵敏,兼之住所距离传送大阵很远,并没有察觉到什么异常动静,还在沉沉睡梦之中。


    一个人听到外面有喧哗声由远及近隆隆传来,窗外又有什么闪烁连连,好似灯火,一时之间亮如白昼,以为是什么别出心裁的新年庆礼,便打着哈欠下床,懒洋洋地推开窗子,探头朝下方的街道望去——


    银甲在他窗下川流不息,其中夹杂着火红的大周凰旗,灵兽绿森森的眼眸在黑夜中犹如萤火,朝前方放出光束,间或有数声催促的吼声响起,符文的光芒在每一个军士的躯体上闪耀。


    “砰”的一声,他手忙脚乱地合上窗子,心差点从嘴里跳出来,缓缓瘫软在地。


    ……城中有乱!


    这在丹凤城建造以来,还是头一次!


    “再快点!”军官焦急地大吼,“一刻钟之内,必须赶到传送大阵!!!”


    传送大阵的上空此时正被无数神禽包围,它们借助风力飞得极高,振翅盘旋,昂首长鸣;


    自下方望去,仿佛一场可怖的风暴正在酝酿凝聚。


    北海的神禽多属鹰隼金雕一类,它们的每一片羽毛闪烁着金属的奇异光彩,喙如铁钩,眼如闪电,极为凶悍,不断张口喷出七彩符文,这些攻击甫一触及到大阵表面,立刻如酸雨一般,侵蚀开一片细小的破口。


    阵法师们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嘶声尖叫起来:


    “它们是怎么办到的?只是吐出几口符文而已,竟然能破坏仙人设立的阵法?!!这完全不可能!!!”


    “不管它们是如何做到的,可是传送大阵正在衰退破碎,这谁都能看明白!”


    内心震荡的阵法师们被保护着后退,军士们立刻上前,填补了他们的空缺。


    “不能再让这群鸟攻击大阵了,我们必须尽快把它们打下来!”


    “放箭!!!”


    校尉一挥手,无数神箭便朝天穹上激射而出,但在中途却都又化为粉末,混在雪花中撒落下来。


    “该死!又是这个精神力防御!”


    校尉气恼至极,将手中的弓箭掼到地上——她方才分明已经看见,自己的箭锋差一点就能射下那群鸟儿了!


    “若是方才没有放那些英招出城追击就好了,这时我们就可以令他们飞上天空,越过精神力防御的区域,直接近身搏斗……”


    一个中州校尉虽然没有明说,可他的言下之意显而易见,就是在责怪烈焰牛校尉不该如此。


    烈焰牛校尉咬了咬牙,没有说话。


    ……她就知道,作为一个大荒人,功劳没有自己的份,可是罪责一定会担在她的头上。


    “诸位莫急,我等愿助你们一臂之力!”


    见军士们攻击无效,传送大阵的光芒还在不断黯淡下去,居住在附近的修士们终于忍耐不下去了,不能再继续作壁上观——他们不能眼睁睁地看着传送大阵被毁,这也会伤害到他们的利益!


    “虽然有精神力防御,但在我们众人联手合击之下,看她又能撑住几时?”


    修士们悬浮在空中,周身血精运转不休,如同滚雷作响,响彻云际,其中有许多人道宫之中已结晶莹脉种,甚至髓树也正在抽枝生花。


    有胆子离开中州,孤身一人赴往北海,寻觅珍宝机缘,这些修士大都有些胆识本事,也有自己的依仗与底气。


    有人祭出珍稀法宝,有人动用神通秘法,在此紧要关头,没有人再愿意隐藏实力!


    所有的攻击汇聚成为一条奔涌大河,其中有无数璀璨符文正在翻滚飞腾,如同浪花,又似水滴,最终集中于细如针尖的一点,径直撞击上谢挚的精神力防御,爆发出一阵极其耀眼的白炽光芒,淹没了此处天地!


    “啊……我看不见了!”


    即便戴着水晶面罩护目,当即还是有许多军士被这阵极亮刺得两眼流下血泪,不能抵挡如此多强大修士的攻击冲击,捂脸痛呼。


    “唔……!”


    城外的一处雪丘之上,谢挚捂着胸口吐出一口血来,呼吸略颤。


    精神力防御并非万能,也有自己的边界与极限,即便是她,也承受不住这么多修士的联手攻击。


    “你受伤了!”小莲花担忧地皱起眉头,“要不然我们停下吧?引来的军士已经够多了……”


    “……不,”谢挚摇摇头,抬手拭去唇边鲜血。


    她声音很轻,却很坚决。


    一旦做出决定,谁也不能再使她动摇。


    哪怕是小莲花,也一样。


    “再等等。”


    再多等一刻,就会有更多的军士赶来支援传送大阵,起义军攻城之时,也会更轻松一些了。


    “继续攻击,不必停。”谢挚对神禽们命令。


    其实,神禽只是幌子而已,它们口中喷出的符文攻击并不能破坏到传送大阵半分,真正在缓缓瓦解传送大阵的人,不是别人,而是谢挚。


    她在前几日独自潜入丹凤城,那时便已经运算推演了一遍传送大阵,在其中设置了一些故障,使它暂时不能再运行。


    而现在,她要借这传送大阵,引开守城的军士,使他们再受一次奔忙。


    士气在第一次动员的时候还能高扬,第二次呢?第三次的时候,又当如何?


    驰援大阵的军士还在一波一波地不断赶来,他们也加入了联手攻击的修士队伍,使空中奔涌的那条符文河流变成了滔滔大江,愈发盛烈;远远望去,真如天边璀璨银河乍然倾泻人间,极为震撼壮观。


    校尉看到,光河正在缓缓向上方推进,当即心中大喜,抱拳行礼道:“多谢诸位今日助力!你们都是大周的功臣!”


    “此战毕后,我等必为各位向王上请功!!”


    “她撑不了太久!!!”


    正在急行军的起义军也看到了丹凤城爆发的光柱,直直冲天穹而去。


    “快看!那是什么?城里已经打起来了……”


    阿赤玫止住脚步,凝神盯了那条光柱几息。


    “我们得再快点!不能让巴克撒孤身作战!”她拍响腰间圆鼔,催促众人。


    血自谢挚的唇边淌下,她已经顾不得去擦拭,只是咬牙坚持。


    小莲花方才数次告警,她手中捧着的蔚蓝光球已经渐趋黯淡——这表明谢挚的精神力防御已近极限,情况极为危险。


    本来之前移山堵住矿洞,便已经消耗了谢挚大量精神力,若是此刻将剩余的精神力强行消耗殆尽,说不定她的识海会不堪重负,最终破碎的!


    “……再撑一会。”


    只要再撑一会,就好。


    “巴克撒!”


    丹凤城的轮廓映入眼帘,起义军终于疾驰而来,兵临城下。


    望着那条灿烂的光柱,阿赤玫大声道:“我们已经抵达,可以停下了!”


    传音法宝里传来了巨人首领熟悉的声音,谢挚如释重负,轻轻一笑。


    她将传送大阵里设置的所有故障在一瞬间连成一片,轰然爆破开来,叠加出成百上千倍的巨大破坏力。


    “破。”


    传送大阵表面的万千符文同时熄灭,陷入一片黑暗死寂。


    这座已经运转百年不休的阵法,就此结束了它的生命。


    小莲花再也支持不住,嘟囔着抱怨了一句“不听话的大坏蛋!”,就此抱着蔚蓝光球昏睡过去。


    谢挚仰面倒在雪地里,黑发墨一样散开。她闭着眼睛,但却仍然在满足地微笑。


    血迹像点点梅花,在雪白中撒落。


    “我什么时候听话过?小莲花,你真傻……”


    “小时候,族长对我说过,不必做乖孩子——”


    雪势渐小,月光终于破开层层阴云,将皎洁的月光洒在她的脸上、身上。雪花在谢挚睫毛上化开。


    “只要做好孩子,就好。”


    霜狼首领寻到了她,大狼担忧地用吻部凑近谢挚,亲昵地嗅闻,将她叼起来,小心翼翼地放在背上。


    “……首领,”谢挚叫她,像是在喃喃自语。


    霜狼的背和火鸦的背,趴在上面,似乎也并没有什么不同,她想。


    “我是好孩子吗?”


    “你是好孩子,一直都是。”


    首领没有回头,低柔地答。


    “坐稳了,我们跟上大军去!”


    霜狼雪白的皮毛在月光下变得更加华丽耀眼,它朝着丹凤城的方向疾驰而去。


    “大家此刻已经抵达丹凤城下了!”


    “传送大阵……被毁掉了!”


    修士们心中剧震,纷纷停下攻击——此时此刻,没有人再有心思顾及这些事情了。


    有人脸色惨白,已经跪倒在地,开始呜咽哭泣。


    “中州啊……回不去了!没了传送大阵,我们如何渡得过潜渊啊!”一个修士绝望呐喊。


    “完了,全完了!”


    “我不想呆在北海!我要回中州!”


    他们方才所有的努力,都是为了传送大阵,可是现在,传送大阵还是被毁掉了!


    数十万里外的中州,歧大都,长生世家。


    一位头发雪白的威严老妪猛地睁开双眼,从漫长的百年闭关中清醒过来。


    “快派人入宫禀告陛下,”她的脸色极为难看,沉如风雨将至。


    “便说,丹凤城遇袭,传送大阵被攻破了。”


    她是中州最强大的阵法师之一,丹凤城的传送大阵是她闭关前最后的得意之作,引为自己的光荣与骄傲。


    她原本以为,哪怕自己有朝一日坐化陨落,这传送大阵都还会永不休止地运转下去,沟通北海与中州两地。


    可是现在,传送大阵,却突然被毁掉了。


    还是在除夕前的最后一晚。


    世上有谁能悄无声息地毁掉她最满意的作品?是哪个阵法师新秀,还是……


    繁乱的思绪充满了老妪的心,让她有一阵莫名的不安。


    或许,符文大阵美丽的光芒,不会再于丹凤城的上空重新亮起了……


    挥退慌忙奔上前来恭迎老祖出关的侍人和小辈,老妪拄着拐杖一人走出房舍,仰首远望,仿佛试图隔着数十万里的遥远距离,从这里径直看到北海草原之上,到底正在上演着什么光景。


    冬夜的月亮小小地缩紧坠在天边,晦暗清寒的光洒在精巧的飞檐上,为她手下朱红色的栏杆上镀了一层浅浅的光膜。


    “……看来,这个年,是过不好了。”


    还是让陛下去愁这些事吧……


    老妪咳嗽了一声,不再望月,背手离开。


    北海的雪还在继续下,不知何时却已经小了许多,变为了细碎的雪末,月亮悄然探出云层,安静地垂目注视着世间的一切。


    城中的军士还因为传送大阵的突然熄灭沉浸在震撼之中,被冲击得头脑一片空白,握着长戈不知道该干什么。


    忽然,校尉腰间的传音法宝催命似的亮起来,他还在愣神,下意识地将它拿起,慢慢放到耳边。


    绝望的咆哮冲入了他的耳膜,让他的三魂六魄终于回到了身体里,因为这个惊人的消息,头发几乎根根直立炸起。


    “有人在攻城!!!”


    说话的人声音尖利,在破音的边缘,正处于极度的惊惧之中。


    “多少人?很多……多得看不见尽头!什么种族都有!啊……大熊是怎么和八骏勾结在一起的?!!——我猜,至少有五万!不……不,七万!我不知道!”


    “他们都穿着白衣,在雪夜掩护之下,什么都看不见,直到方才雪势渐缓,我们才终于发现敌人的身影,可是那时,他们已经快到城下了!”


    “方才大家都跑去支援传送大阵了,现在各个城门只有三成的兵力留镇!”


    第198章 攻城(四)


    丹凤城外。


    起义军并未围城,而是集中所有力量,向丹凤城兵力最薄弱的一道城门发动猛攻,各个都舍生忘死,斗志昂扬似火,杀声响彻北海草原!


    他们都知道,这一战,将会决定北海的未来!


    “杀!!!”


    “这是最后的决战!巴克撒已经为我们扫清了许多障碍,接下来的仗得靠我们自己打!”巨人们高喊。


    “倘若打不赢,北海自此就只有长夜了!”


    在凄冷的冬日月光照耀下,数不清的北海生灵如海潮般奔涌过来,仿佛无穷无尽!


    连丹凤城也在起义大军的压迫衬托之下显得渺小起来,如同大海中孤立飘摇的一叶孤舟,马上就要被滚滚波涛淹没吞噬!


    “还愣着干什么?”


    城门上的校尉终于找回了干涩的声音,面对着朝自己冲来的庞大军队,他一把摘下自己的头盔摔到地上,以示与丹凤城共存亡的决心。


    “列阵迎敌!!!”校尉高高举起长刀。


    “不要慌,更不要自乱阵脚。他们看似人多势众,其实修为低下,只是些集结起来的乌合之众而已,丝毫不足为虑!”


    这既是在激励士兵,也是在安慰他自己的心。


    他知道,不论是凰血王上,还是先锋官们,都失去了联系,可是此时,在这最危急的关头,绝不能让军士们知道此事。


    “只要撑到援军到来,我们必将迎来最终的胜利!别忘了,我们外派出去的先锋官们还在归来的路上!”


    守城的军士们毕竟是训练有素的精锐之师,从最初的震撼与慌乱中清醒过来,便按照长官的指挥快速摆出迎敌的架势,如一道坚实的钢铁堤坝,挡在城门的前方,试图抵御起义军的浪潮冲击。


    “拦住他们!!!”


    “誓死保卫丹凤城!!”


    “绝不能让敌人踏入城池一步!!!”


    起义军以诸犍、望月吼等凶猛强大的宝血种作前锋,向前迅猛突进,如一把匕首般径直刺入了丹凤城的防线!


    英招在之前的攻城中伤亡惨重,此时正在矿洞下休息。


    “吼——”


    豹子般的灵兽遍体发光,猛地飞扑而出,澎湃血精在五脏六腑之中隆隆流转,好似浪拍石岸,这是一只道宫境的诸犍,耳大尾长,仅生一目。


    它悍不畏死,直接冲进密密麻麻的守军之中,一扭头便将数个兵士甩得横飞出去,长尾在身后一卷,后方又有数人骨裂吐血。


    望月吼不甘被诸犍抢了风头,也纷纷争先恐后地跃将出来。


    它们一族貌似巨兔,约有人族的一臂长,生得极为可爱,躯体如白玉一般晶莹剔透,在上古年间曾是许多神祇的爱宠,其实它们的性情凶悍非常,力可破天!


    “嗷……”


    望月吼蹲坐在原地,仰天暴吼一声,凡是听到它吼声的军士都七窍流血,痛苦不堪。


    月光洒在巨兔的皮毛上,将它们的躯体照耀得愈发莹润剔透,隐隐竟有月辉雪雾在周身蒸腾环绕,看起来更加超凡神圣了几分。


    望月吼昼伏夜出,在夜间力量趋于极盛,月光越亮,它们便越强大。


    宝血种具有种族优势。一样的境界,因为肉身脆弱,人族对战宝血种多半不敌;


    再加上丹凤城的军士此前已经战斗过一次,还没来及休息,正在筋疲力尽、身心倦怠之时,能打起精神列阵迎击已属不易,此刻却又不得不再次作战,仿若绷紧到最极致的弓弦,俨然处于断裂的边缘!


    突入的起义军前锋如同一双铁爪,硬生生地在守军的防线上撕开了一条裂口!


    不妙!若是这样下去,没等援军到来,他们自己就会率先垮塌!


    校尉见此大急,当即举刀自城墙上跃下,道宫轰鸣不休,将全身血精统统灌入双臂,手掌猛地变大数倍,要一刀砍掉望月吼头颅!


    “当!!!”


    一声清脆的巨响传来,校尉手中的长刀直接从中断裂,自己也因此受到了强烈的反噬,胸口剧震,双臂发麻,躯体颤抖不止。


    血顺着他的指缝淌下来,他勉强握住手腕,嘴唇苍白:“这是什么……!”


    什么东西,竟然在大周校尉倾尽全力的一击之下毫发未伤,不仅一丝裂纹也无,甚至还震断了他的刀锋!


    大熊缓缓移开玄冰制成的臂盾,露出了一张毛绒绒的坚毅面庞。


    方才在千钧一发之时,校尉跃下城墙,要斩下望月吼头颅,它疾奔而来,坚决地挡在了同伴的身前,举起巨人们打造的玄冰臂盾,挡住了这致命一击。


    “刚刚好险……!”


    若是稍迟一刻,望月吼断无命在;又若没有这面臂盾挡刀,它也必会被这中州校尉的神刀一并斩为两截!


    抚摸着完好无损的玄冰盾牌,大熊终于流露出了一丝惊讶之色:“布鲁爷爷说得没错,这盾牌果然坚硬至极,可抵挡一切攻击,真是一件防御至宝!”


    玄冰千万年以来深埋潜渊之下,受灭绝气日夜攻伐竟能不毁,其坚固珍贵自不必说,或许正是当今五州最坚不可破的材料!


    谢挚离开潜渊时将玄冰席卷一空,装在小鼎里尽数带走,前不久交给了巨人工匠们,以灭绝气将玄冰斩碎拆分成无数大小合适的碎块,拜托巨人们以此为原料,为北海的起义军打造铠甲。


    上千个技艺精熟的巨人工匠在布鲁爷爷带领指挥之下,日夜不休地赶工数日,终于让起义军在作战前有了最好的防御法宝。


    以玄冰作铠甲盾牌,恐怕连人皇也不能如此奢侈。


    身披玄冰铠甲的大熊刀枪不入,在守军之中横冲直撞,如入无人之境,所到之处人仰马翻,竟生生清出了一条宽敞的通道。


    它们分布在起义军的两翼,职责是撞开道路,保护前锋能够心无旁骛地猛烈冲击。


    “嗷!我来也!!”


    饕餮也被编在了前锋的队伍,它并没有显出原形,还是之前雪白的巨犬模样,在战斗之中如鱼得水,杀得性起,在横飞的血肉里奔跑数个来回,都是直进直出,畅通无阻,分外兴高采烈。


    在谢挚的勒令下,严禁饕餮化为原形,也不许它动用吞噬符文,使人察觉到它的真实身份,但即便只凭借仙人境的肉身,不动用其他外力,饕餮也已经极为强横。


    它摇头摆尾,得意洋洋,直接踏过军士的胸膛,将他们彻底碾碎,踩成一片血泥,染红了大片雪地。


    ——在五年后,脱离了稚气与不成熟之后,谢挚已经隐约地猜到,当初人皇为什么一定要杀她,不惜与自己曾经的老师孟颜深翻脸,也要镇杀她于潜渊。


    而不久前,姜垂对那张她令先锋官写下的信函反应如此剧烈,在新年前夕孤身一人前往矿洞,也证实了谢挚的猜测。


    殷墟二字,是姜周不可触碰的逆鳞与禁忌。


    一切触及到殷墟旧事的人,即便根本不知道姜周的立国秘辛,为保险起见,也会遭到姜周皇室最残酷的追杀,将任何一个微小的可能彻底抹杀于世。


    而饕餮正是被谢挚从殷墟带出来的,倘若让饕餮显出原形,后果不堪设想——不论是在如今,还是未来的很长一段时间,北海的实力都绝不能与中州相抗衡。


    小毛驴自然不在参战之属,它生性胆怯懦弱,惧怕这样惨烈的场景,也怕惹祸上身,牵扯到自己的安危,只敢远远地立在雪丘上观看。


    此时看到饕餮单枪匹马杀死无数兵士,如同一尊地狱来的嗜血魔神,它不禁骇然。


    “……佛祖呀!我上辈子是造了什么孽,遇上一堆这种人!”


    这北海当初真就不该来!


    小毛驴感觉自己都快哭了,尾巴紧紧地夹起来——要知道,它之前可还跟饕餮货真价实地相处过一个月,被它催逼着一起玩过雪,当过一段时间的陪玩啊!


    谁能料到,它的这位好玩伴,原来竟是这样一个凶残的狠角色!


    亏得它当时有眼力见,看出饕餮不好惹,因此对它言听计从,唯唯诺诺,要不然,现在没命的说不定可就是它这头小驴了!


    “别唉声叹气了!”


    霜狼首领载着谢挚疾驰而来,谢挚在途中已经恢复了一些精神,足尖一点,便从大狼身上稳稳地落到了大板牙的脊背。


    她一夹驴腹,拍拍大板牙毛茸茸的棕脑袋:“带我去战场!”


    大板牙不敢不从,它现在觉得谢挚的可怕程度比饕餮还更胜几分,再也不敢小瞧轻视于她。


    丹凤城下争势正酣,起义军士气饱满,皆有与日俱亡之死志决心,作战起来分外舍生忘死,又兼排兵布阵得当,玄冰铠甲防御强大,将疲倦的守军打得节节败退,不断撤后,防线处处缺口,已显倾颓败象。


    饕餮滚至城门之下,长吼一声,化作法天象地模样,身躯比城墙还高出几分,一伸爪仿佛就能抓下月亮。


    在深蓝的夜空下,它低下头,凝视着丹凤城的守军,缓缓眨了眨眼睛,朝他们喷出一口炽热的白气,吹得无数人站立不稳,扑倒在地。


    明月悬在巨犬的头颅之后,被它遮挡得只剩下一圈朦胧的冷白光圈。


    “天哪……这是什么怪物!!!”


    在城墙上军士的失声尖叫之中,饕餮毫不犹豫地张开巨口,将整块城墙硬生生地啃下一口,吞入腹中大嚼起来。


    “噢……”


    它仔细辨认着口中的味道,被硌得呲牙咧嘴:“没什么味道,不好吃,里面还混了仙金,哎哟我说你们盖房子用什么仙金呢,我的牙都要被崩掉了!”


    即便饕餮可以吞食消化世间一切物,但仙金也不属于好下口之物,对饕餮来说,生啃仙金就如同人族咀嚼被炒得极干极硬的豆子。


    “城门被攻破了!”


    绝望的情绪在每一个军士心中腾起:难道在这新年前的最后一天,他们都要战死此地,长眠于远离故土的北海吗?!!


    忽然,呐喊声自城中遥遥传来,原本已经陷入绝境的守军们闻之先是一怔,随即露出了狂喜的神情。


    “上天怜我丹凤城——援军到了!”


    烈焰牛校尉骑着霜狼奔跑过来,气喘吁吁地翻身跃下灵兽。


    那匹霜狼由于今晚被她骑着奔行过长距离,终于精疲力竭,自口中溢出白沫,四肢抽搐,颤抖着昏死倒地。


    从收到消息到此刻抵达城门,不过几刻钟而已,她为了尽快驰援,真的竭尽了全力。


    “将士们,莫要慌张!”


    一边高声呐喊,她一边顺势将手中的长刀竭力抛出,准头极好,正好刺中饕餮眼皮。


    此等兵器岂能伤它?饕餮不甚在意地甩甩脑袋,还是毫发无伤。


    但这到底还是给了校尉一瞬可乘之机,在饕餮本能闭上眼睛的一刹那,她高高举起手臂,令身*后众人发动攻击:“瞄准它的眼睛,所有人合力!!!”


    自校尉身后迸发出一束极为粗大的符文光束,照亮了半边天穹,直轰饕餮的眼睛而去!


    这符文光束相当熟悉,正是方才攻击谢挚的精神力防御的那些人!


    城中央居住的修士们见到事态紧急,已经关系到丹凤城每个人的利益安危,不容再作壁上观,纷纷动用大神通跟随军队而来,要助它们一臂之力。


    “剑来!!!”


    一个娟秀女修召出千万飞剑,化无数流光,如一场倾盆大雨,携破空之音,朝饕餮劈头盖脸地袭去。


    “诸道友随老夫一道镇杀此畜!”


    白须老者一撩衣襟,在空中大踏步迈进,取出背上的锦伞丢下。


    那锦伞看似凡物,其实暗蕴凌厉杀机,甫一被掷下立刻旋转而起,伞面上的金线滚滚伸展,仿佛无穷无尽,如灵蛇一般直取饕餮面门,竟是要缠住它的脖颈,将它直接绞杀!


    其余修士也各展神通,或举神鼎,或擎灵鞭,周身血精迸发,符文光芒耀天。


    遮天蔽日的符文与飞剑朝饕餮倾压而来,在巨犬的脸庞上投下浓重的阴影。


    耳边“镇杀”声连连,“孽畜”声不断,一下子便把饕餮拉回了五年前,在几大仙人联手下亡命逃窜的回忆当中。


    ……它是堂堂的殷商护国神兽,不是什么孽畜!不是!


    区区人族便想将它镇杀,真是笑话!


    血气在凶兽的身上缕缕渗出,饕餮的眼睛一点一点化为赤红,两只长角缓缓顶出雪白的皮毛之间。


    受外界刺激,它一时之间被暴戾占据了心神,忘记了谢挚的告诫,要现出原形,将眼前这些可憎的虫豸即刻统统吞噬。


    就在饕餮要爆发的最后一刹那,一道渺小的身影挡在了它的身前。


    谢挚手中举起一枚莹白玉牌,如同一盏小月亮,放着灿烂的光彩。


    如墨发丝翻飞,女人侧过脸来,在莹润白光的映照下,淡淡地瞧了身后目瞪口呆的饕餮一眼。


    “大笨狗,我不是叫你不要显出原型么?”


    “我的话,你全忘了。”


    “小挚……”


    饕餮呆呆愣愣地望着她,眼底赤色飞速褪去,恢复清明安静,头上的角也一点点缩回去,只剩下两只尖尖的大耳朵正在风中摇晃。


    “我错了……”它不自觉乖巧地蹲坐下来,摇着尾巴,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谢挚看。


    饕餮看似掌有吞噬符文,实则是被吞噬符文所控制,终生陷于欲望不得满足的焦躁空虚之中。


    它从降生下来就一直跟着帝子铭,帝子铭是殷商的君主,它想吃什么,上至仙药,下至灵兽,都能随意为它供给;倘若它要求得太过,帝子铭便会用鞭子抽打它,加以训斥。


    对帝子铭,比起亲近,它更多的是尊敬畏惧。


    长这么大,它不知道什么克制,也不知道什么是快活,只知道不合自己心意的东西,便要统统撕碎吞吃入腹;直到跟随谢挚来到北海之后,它才渐渐成长起来,懵懵懂懂地学习着什么是爱,什么又是忍耐。


    之前那股常常令它昼夜不得安宁、噬心蚀骨的空虚欲望,已经很久没有再充斥在它的心间体内了。


    原来有的时候,发狂并不是勇敢,为保住更多人的性命,抑制自己的原始欲望,才是真正的成熟。


    暴躁易怒的凶兽努力将眼前这幅景象深深铭记在脑海心田:还从来没有人挡在它身前呢。


    它是凶残暴戾之兽,是上古遗落种饕餮,可以吞吃世间一切物,但世上居然有人会想要保护它。


    那枚玉牌在谢挚的手中散发着一股熟悉的威压与气势,令所有的修士都呆呆地停住了手,仔细分辨。


    “啊……”


    终于有修士反应过来那到底是什么东西,脸色骤然变得惨白,“那是……”


    他竭力地将手臂伸长,指着那枚玉牌,嘴唇哆哆嗦嗦,却再说不出来一个字。


    玉牌轰然作响,在云层中投映出一个巨大的隶体字形——


    云!


    “那是云宗主的贴身令牌!!!”


    中州之中无人不知无人不晓,见此令牌,如见云宗主亲临!


    同样的疑惑与震撼在每一个修士的心中升腾而起:这种东西,怎么会在一个北海生灵手中??


    歧大都,天衍宗,天峰。


    原本在静坐的白衣女人猛地站立而起,几乎撞翻案上的书籍。


    勉强扶住桌角,云清池闭上眼,反复深呼吸数次,才恢复往日的镇定。


    她将手收回来,背在身后,眉心处的朱砂仿佛也在随着她的心跳动。


    窗前的小灵鸟歪了歪头,似乎不明白宗主为何突然如此激动。


    自五年前谢贼伏法受诛之后,云清池便谢绝所有来客,一直在天峰上闭门不出,甚至拒绝了人皇传召,连年宴也不出席。


    而且,这五年间,红山书院和天衍宗的关系骤然降到了冰点,一切交流都中止了,原本颇为欣赏云清池的孟颜深,从此对她形同陌路。


    天衍宗弟子私下为此愤愤不平,觉得宗主莫名受辱,但云清池只是忍耐不发,反复告诫门下弟子,不要和红山书院的学生起龃龉。


    这五年里,云清池极少说话,也极少走动,她也不入定,不闭关,只是长久地跪坐在书桌前,有时怔怔出神,不知道在想什么,有时提笔写几个字,最终又将笔默默放下。


    她的书桌正对着敞开的房舍门,仿佛在做一场永无希望的漫长等待。


    而今天,这场等待终于有了结果。


    “……告诉谢家主,”云清池掐着掌心,竭力克制心中的情绪。


    小灵鸟竖起了耳朵,将她的话忠诚地传递到谢家的摘星楼上。


    “便说,那个孩子,还活着。”


    这一次,她一定不会放手。


    云清池将被无意识掐出印痕的手掌摊在眼前,垂眸注视片刻,又缓缓握起。


    这万年因缘,千年惦念,岂是想断就能断的?


    不论是她,还是谢挚,都逃不开。


    “云清池已经叛国,你等好自为之!”


    谢挚朝下方的修士们掷下玉牌,刻意将声音传遍整片城墙。


    这枚玉牌是五年前在人皇宴会上,宗主送给谢挚的礼物,可以让她在天衍宗内畅通无阻。


    想当初,那守护宗门的石狮子何等趾高气昂,见此玉牌也被吓得态度大变,对她低声下气,摇首摆尾。


    修士中当即一片哗然。


    有人涨红了整张脸庞,攥紧拳头大声反驳,看那样子,谢挚这话,好似比羞辱了他的祖宗还令他不能忍受:“这是污蔑!云宗主何等冰雪人物,岂会与你等腌臜愚物为伍!!”


    “一派胡言!这太荒唐了!”有人拂袖暴怒。


    “云宗主怎会叛国!这绝无可能!!”


    云清池声名太盛,天衍宗作为中州第一仙宗,不知培养了多少弟子,比红山书院和白泽圣地加起来还要多得多,修士们普遍对她极为尊崇,说她是中州修士的信仰也毫不夸张。


    更何况云清池曾在千年前的正音之战中立过无上大功,她之所以能够退还人皇旨意而不被降罪,并不是因为她是天衍宗的宗主,只是因为她是云清池而已。


    此时骤听得谢挚说云宗主竟然叛国,又见她取出云清池的贴身玉牌,众人虽不信她,可也不能不心乱如麻,一时之间方寸大乱。


    “诸位!请诸位安心!云宗主修行无情大道,怎会叛国?此时还是齐心协力,作战护城为妙……”


    校尉竭力高呼,试图使修士们恢复镇定,可都无济于事。


    时机已到!谢挚高声呼唤:“阿赤玫——”


    “在!”


    阿赤玫明白她的意思,当即重重拍响腰间圆鼔,十余个巨人迈步向前,将手中一个圆圆的东西抛掷出去,精准地落到丹凤城的城墙之上。


    军士以为这是什么暗器,被骇得惊跳而起,但定睛一看,似乎又不是武器,反而生着乌藻。


    他将信将疑地移过去,用脚尖将它慢慢拨转过来。


    一双死不瞑目的双眼正对着他,军士几乎魂飞魄散。


    他惊恐万分地尖叫起来:“……这是我们先锋官的头颅!!!”


    那根本不是什么乌藻,而是人头上的头发!


    巨人们足足抛来十余个头颅,正是被派遣出去的先锋官的数目。


    “完了,先锋官早就被他们杀死了!”


    军士们拄着长矛,眼前阵阵发黑,一下子无力地瘫软下去。


    都是假的!长官们都是骗子!他们说了谎!城外根本不会再有援军了!


    传送大阵已毁,而且战了半夜,那位嗜血残暴的王上还是没有露面!


    凰血王一定也是出问题了!不然,以他的性情,这种境况之下,他怎会不出现?!


    疑心一起,便开始飞速蔓延,再也不能动摇,斗志如豆腐一般垮塌下来。


    不必再须外力攻击,守军的防线正在自行消解。


    烈焰牛校尉大急,她咬牙举起长刀,就要呼唤同伴,带领校尉们自行上前,填上防线的空缺。


    清脆明亮的乐音灌入她耳朵,令校尉中的大荒人浑身一震,都止住步伐,愣愣地立在原地。


    太熟悉了,以至于让他们怀疑,自己正身处梦境里。


    ……这是大荒的乐曲,每一个大荒儿女都会演奏的曲调。


    站在巨大化饕餮的头顶,谢挚正在平静地吹箫。


    紫萧被她抵在唇边,一如数年前,在雍部牧首的府邸,她用一片叶子奏出乐曲,为怀念妻子的姜既望合奏。


    巨人们也适时地弹起琴来,阿赤玫闭上眼睛,缓缓拍响圆鼔,为之应和。


    一声一声,仿佛是拍在所有大荒人的心上。


    明明是欢快的曲调,在雪夜月光的照耀下,却显得如此悲凉,令人悲不能止,怆然涕下。


    黑铁猬氏族的校尉跪倒在地,像一个孩子一样,捂着脸痛哭起来:“昆仑神山啊,我想回家了……!”


    在这远离家乡的北海驻守数年,他已经忘记了大荒是什么模样。


    又一个大荒人长叹一声,放下了武器:“我累了……在中州汲汲营营,奔忙这么久,到底有什么用?难道他们便会拿我们当人看吗?”泪水自她眼眶滚落。


    “我们一直想为大荒争口气,拼命地往上爬,可是在中州人眼里,终究只是些鬼奴而已,”她呼吸发颤,“若不是中州发现了这些北海巨人,代替巨人下矿洞的,就是我们大荒人!你信不信!”


    “不管你们怎么想……我反正不想再做中州的狼犬了……”


    “有谁还记得,我们最初来中州是为了什么吗?我们当年,也是大荒的荣光与骄傲啊!”


    更多的大荒校尉松开了手中的长刀。


    “……啊。”


    烈焰牛校尉环视了一圈身边接二连三放下武器的同伴,自喉咙里发出了一声颤抖的叹音。


    她放下长刀,恭敬地跪伏在地,取了一些地上的泥土,抹在自己的额上。


    一滴泪水跌进她面前的雪地里。


    在大荒中,这是表示完全臣服的礼仪,当年鸾吟芝也做过。


    在萧声中,一个接一个的大荒校尉跪倒在地,身上的氏族图腾在月光下栩栩如生。


    剩下的中州校尉见到他们如此,回望了一眼还在慌乱之中的军士,知道大势已去,也只得跟着拜下。


    “……我们投降。”


    第199章 夜尽


    “这一仗打得很好,各位辛苦了!”


    俯视着无数振奋激动的脸庞,谢挚弯下腰去深深一礼,朗声道。


    “您也是!”


    下方的北海生灵发出了海啸一般的高呼,如同浪潮奔涌。


    “多亏了巴克撒,我们才能如此顺利!”


    “一夜攻下丹凤城,居然还伤亡如此之小,真是奇迹!”


    “白浪河作见证,我们自由了!”有人狂喜战栗。


    “谢谢您!您永远是北海最可靠的朋友与伙伴!!我们永远记得您的恩情!!!”许多人已经哽咽着滚下泪来。


    “……”


    “将他们看管起来,免得再作乱。”


    微笑着接受了片刻北海生灵们的感激,耳边欢呼声仍然不绝,谢挚从饕餮身上跃下,自跪在地上颤抖不止的烈焰牛校尉身旁走过,低声吩咐。


    将手中的紫萧别在腰间,脸颊上的血迹都没来得及拭去,谢挚平静道:


    “欺压过你们的,立斩;尚算良善的,留待日后处置。”


    当即有数十强大的北海生灵上前,他们都是各族的首领,用灵索将校尉们牢牢捆绑起来,请巨人们观看,从中挑出恶贯满盈的十几人直接斩杀,以儆效尤。


    有校尉在极度恐惧之下意欲逃跑,他在之前担任先锋官时不知鞭死了多少巨人,想必自己定然也在被处死之列,不甘引颈受戮,选择铤而走险。


    他大吼一声,燃烧滚滚精血,半边身躯直接因此化为枯干,如一团极为炽烈的火球大星,冲撞开身旁众人,朝夜空中极速飞去。


    居然没有人追他!校尉脸上的喜色刚刚扩大,饕餮巨掌一挥,便如扑击蚊虫一般,将他一巴掌按在了地上。


    “嘭——”


    饕餮蹲坐在原地,老神在在地舔了舔爪子上的血迹,那逃跑的校尉已在它掌下化为了一团血泥。


    凶兽冰冷的瞳孔扫视过下方的军士,它低吼着咆哮:“有我在此坐镇,还有谁想跑?”


    校尉全都不寒而栗。


    只有烈焰牛校尉不为所动,丝毫看不出畏惧。


    她忽然抬起头来,面上泪痕未褪,死死地盯着谢挚,像是要找寻一个答案。


    “你为什么……为什么竟会吹奏大荒的乐曲……你到底是谁……?”


    谢挚绝不是北海生灵,可看她的相貌身形,也并不像大荒人……


    她并非对自己的失败不甘心,每一步她都已经竭尽全力,不是她无能,而是谢挚的智计胆识太过绝伦,对人心战势的体悟把握更是精妙无比,每一步棋都下得正正好。


    回首今夜的攻城之战……从迅袭辅城,烧毁粮仓,再到以英招围攻丹凤各个城门,再以神禽攻击城中央的传送大阵,最后集中兵力突击城门,每奔波一次,兵力与军心士气都在下降。


    他们完全是在被谢挚牵着鼻子走。


    取出云宗主玉牌,抛掷先锋官人头,与吹奏大荒乐曲,更是极妙的攻心之举。


    无人可在这连环三招之下不心志垮塌,哪怕是她,也不能不在同伴的呼唤声中心神恍惚,流下泪来。


    火光在辅城的夜空中腾起时,丹凤城的败局就已经注定了。


    败给谢挚,不算耻辱,她是真心拜服的——这的确是一个天才的将领。


    她只是想知道,眼前这个年轻女人到底是谁,哪怕因此身死。


    跟她有什么关系?到了这时候,她还在探听小挚的身份来历!


    饕餮不耐烦地磨了磨牙,便要抬掌挥下,将这多嘴之人也一爪击杀。


    谢挚握手成拳,抬起手臂,制止了它。


    她远远凝望了烈焰牛校尉片刻,走过来靠近了她,在女人面前蹲下。


    衣领被随意扯开,金色的罪字在雪白纤细的颈项上盘踞,昭示了她的身份。


    “你是被中州流放至北海的犯人……!”


    熟悉的金光映在眼中,烈焰牛校尉瞳孔缩小,震惊地低叫。一个犯人竟能成事!


    “是,也不是。”


    谢挚点点头,又摇摇头。


    在女人迷惘的神情中,她倾身贴在校尉耳边,侧脸轻声道:


    “我是大荒人,来自雍部的白象氏族,曾在英才大比中取得魁首,也曾赴歧都皇宫受过封号昆仑。”


    “所以,校尉大人……”


    谢挚指尖缓缓划过女人脖颈,最后暧昧地停在校尉胸前,漫不经心地点了点。


    从未被人如此对待过的校尉呼吸发紧,浑身都颤了一下。


    她感觉到年轻女人的嘴唇像沾着露水的花瓣一般湿润柔软,以及谢挚身上淡淡的香气。


    “猜猜看,我到底是谁?”谢挚几乎在用气声说话。


    说完,谢挚便不再言语,轻轻一笑,拢住衣服,毫不犹豫地起身离开。


    昆仑卿……!


    三个字在校尉心中猛地炸开,她不敢置信地望着谢挚离去的背影,呼吸粗重。


    那个孩子在大荒中无人不知无人不晓,她像流星一样耀眼灿烂,也像流星一般倏然陨落,以十六岁的年纪取得封号,是至今唯一的一位大荒卿上,在歧大都打出了赫赫声名,仅次于瓷君子宋念瓷,无数大荒人都为她倍感骄傲光荣。


    可在五年前,这位少年卿上毫无缘由地突然背君叛国,被人皇亲下三道谕旨追杀,金光照耀中州与大荒的每一寸土地。


    一队金吾卫更是乘坐飞舟长驱直入,径直来到大荒雍部,要捉拿白象氏族族人,又被牧首姜既望坚决地拦下,最终只能悻悻而归。


    昆仑卿谢挚自此成为了大荒人讳莫如深的话题,人人都不敢提起,生怕招来祸事。


    但在掩藏最深的心底,他们并不相信谢挚叛国,而且十分为她的陨落惋惜。


    之前谢挚的死讯传来丹凤城时,中州同僚在庆祝之余,还曾以此嘲讽讥刺过出身大荒的校尉们,说“到底是昆仑卿上,果然一年不到便被昆仑山收回去了”,当时烈焰牛校尉闻之只能咬牙忍受,装作自己什么都没有听见;


    而此时,一个惊人的消息却忽然横在了她的面前,令她欣喜又震动,心情复杂难明。


    ——昆仑卿谢挚还活着!


    不仅还活着,她还带领北海生灵攻破了丹凤城!


    巨人走到了烈焰牛校尉的面前,仔细端详了她的面容片刻,摇摇头:“此人待我们很好,颇为和善,还曾暗中照拂过我们一二。”


    “不必杀她,她是好人。”


    绳索被套上校尉的脖颈,将她反绑起来,但女人的神色却不见丝毫颓唐灰暗,反而充满激动。


    绝大多数大荒校尉都没被杀,中州的经历改变了他们的性情,可到底没能彻底磨灭他们的善良与心。


    面对着那些憔悴疲惫的巨人时,大荒人大都怀着怜悯与恻隐。


    “谢卿上……!”


    对着谢挚离去的背影,校尉轻轻地叫了一声,满眼含泪。


    听到女人的呼唤,谢挚的身影稍一停顿。


    她没有回头,只是抬手朝身后挥了挥。既是在对烈焰牛校尉致意,也是对起义军下达命令。


    “休息片刻吧,刚刚打完一场硬仗,想必大家都很累了。”


    “待休息完之后,我们便去接管丹凤城。”


    谢挚靠在一处城墙边盘腿坐下,一边闭目养神,一边吐纳调整,道宫宇宙缓缓运转,星尘喷发旋转,愈发玄妙深邃。


    北海生灵还沉浸在胜利与解放的喜悦激动之中,但她心中的弦却并未放松。


    在一处矿洞里,姜垂还留在深有千丈的地底。


    只要他还活着一刻,就不能令谢挚完全心安。


    为了北海能够得到真正的安宁,她必须得亲自杀死他。


    哪怕是为此付出自己的生命,也在所不惜。


    今夜的精神力消耗了太多,小莲花陷入了昏睡之中,一时半会不能苏醒,可她已经不能等到状态回到巅峰了。


    月亮一点点沉入天际,渐渐有金光在东方浮涌而起,重重黑云早已散去,寒风不知何时也终止了呼啸,今天会是一个明朗澄净的晴日。


    雪停了。


    随着旭日彻底显出身形,周围愈发亮堂开阔,丹凤城的轮廓在红光中变得清晰,每一块砖石都闪烁着仙金的璀璨碎光,雪地上蒸腾起浓雾一般的白气,凝结在起义军的铠甲与眉毛上,这座光辉的城池仿佛正沉浮于一片云雾与红海之上。


    每逢此时,丹凤城都如一只草原上端立欲飞的凤凰般壮观美丽,这也是它得名的缘由。


    无数尸体倒在丹凤城的脚下,原本挂在城门上的红灯笼在昨夜的激战中变得残破不堪,粘在雪地上如败落的枫叶,和凝结成冰的血液混在一起。


    今天正是中州历的除夕。


    歧大都要过年了。


    谢挚终于停止调息,站了起来。


    刚刚升起的太阳并不刺眼,可以直视,何况这是冬日的草原,离太阳很遥远。


    传说在上古年间,为追寻光与热,将光辉永远驻留在人间,巨人族的神祇夸父追逐着太阳,一直跑到了世界的尽头,最终力竭而死,手杖化为一片鲜美芬芳的桃林,滋养着无数后来者。


    谢挚凝望着东方天际太阳升起之地,微微眯起眼。柔和的晨曦洒在她脸上。


    东方……


    之前出大荒时,祭司曾经告诫过她,向东去,不要回头,人族的希望在东方。


    那会指的是东夷么?小毛驴的故土,佛陀布法传道之地?


    传闻东夷遍地江河湖泽,处处洞天福地,不像中州一样,只是天衍宗一家独大,而是布满了许许多多的小宗门,足有成百上千之众,皇权也远远不如姜周集中鼎盛,相反,是佛家的信徒们占据着崇高的地位。


    “饕餮。”谢挚收回诸般心绪,低唤一声。


    等到北海的事情处理完毕,她便准备动身前往东夷。


    大荒……恐怕暂时还回不去。


    “哎,在!”


    凶兽早已缩小体型,化为之前的雪白巨犬模样,靠在谢挚身边呼呼大睡,闻声立刻耳朵竖起,机警地抬起了头,屏气凝神,等待着谢挚的下一句话。


    见状,谢挚不禁失笑。


    傻兮兮的……


    她仰起脸,揉了揉大白狗在日光照耀下闪闪发光的的皮毛,声色柔和。


    “我们去矿洞吧。”


    “去杀姜垂,如何?”


    第200章 贺礼


    “好嘞!我们走吧!”


    饕餮想也没想,便兴冲冲地答应下来。


    它最爱打架战斗,何况此次还是杀一个姜周的皇族,便更加不愿缺席。


    谢挚坐上饕餮的背,不声不响地悄然离开欢庆的人群。


    攻城之战已经取得了胜利,但属于她的战争才刚刚开始。


    走出城门,谢挚指尖微动,护城阵法的光芒便在身后重新升起,和清晨的阳光一起笼罩了整座丹凤城。


    在一片喧闹声中,只有阿赤玫注意到了谢挚的离去,迈步追上来:“哎,姜微,你干什么去!”她还是没习惯叫谢挚的名字。


    “去杀姜垂。”


    骑在还在慢慢前进的饕餮背上,谢挚转过身来,隔了一层守护阵法,神色柔软地望着焦急的巨人。


    原来世上还有人会为她的安危而着急。


    要是她回不来,阿赤玫会哭吗?


    还有霜狼首领,布鲁爷爷,英招王,小黑马……他们会记得她吗?


    “去杀姜垂?!你疯了!!!他可是仙人!仙人和斩己境之间乃是天堑!!为什么就不能放着他不管,在矿洞下关着呢,矿洞那么深,他又逃不出来!!”


    阿赤玫大急,当即试图强行打破护城阵法,把谢挚追回来,却破不开,只能整个人贴在阵法壁上,恼怒而又无力望着她渐渐远去。


    “你总是这样,姜微!永远都不听话!为什么从来不听别人一句?你以为自己很了不起,是什么孤胆英雄吗!?……”巨人捶着阵法壁,肩膀一抽一抽,已经渐至哽咽。


    在此时,她终于恍然明白过来——谢挚之所以将他们送入丹凤城,升起护城阵法,既是为了保护他们,不受到接下来的旷世大战影响波及,也是为了锁住众人,不让人追回她。


    早在一开始,她就决定要在攻城结束之后,独自去斩杀姜垂,以绝后患。


    谢挚下了必死的决心。


    连阿赤玫都知道此行危矣,她自己又岂能不知?


    她看棋局,观落子,始终镇定从容,算无遗策,是否每一步,也在时时凝望着为自己亲手设下的最终结局?


    ——那无可避免的牺牲与死亡。


    “你太小看姜垂了……阿赤玫。”


    谢挚只是轻轻地笑了笑,矿洞拦不了姜垂太久,就算可以,她也绝不是会放由危险有爆发机会的人。


    必须得做到万无一失才行。


    “要是我回不来,便去寻霜狼首领——我已经告诉了她之后的计划,北海会得到应有的和平与安宁的。”


    说完,谢挚便转过身去,不再看阿赤玫。


    淡金色的阳光洒在她与饕餮身上,朦胧和暖,一步一步,如在云端,又似在梦里。


    巨犬走得沉默而又安静,在雪地上留下一串连绵的脚印。


    连它也不如往日吵闹,仿佛预感到了此战的艰难。


    在白雪与晨日之间,谢挚忽然唱起歌来,声音很轻,像只是在一个人低低絮语。


    阿赤玫一愣,抬起脸来。


    这是她头一次听到谢挚唱歌。


    “有白象兮步于野,昂首顾盼兮玉兮牙。远望故乡兮故乡冢累,我心飘零兮何枝可寄?长渡河兮悲歌当泣。盍若仰天兮永归来去?……”


    这是七年前,在景部的草原上,玉牙白象抱着重伤的谢挚踏在碧草里,为她唱过的歌曲……那时她才十四岁。


    不知道为什么,谢挚此时忽然又想起了它。


    那时玉牙白象的心情,和她如今的心境,可会有一些相似之处吗?


    像是在自嘲一般,谢挚摇摇头,垂着眼睛笑了笑。


    大概还是不会吧。她和神祇如何能够相比?


    矿洞终于出现在了视野的尽头,饕餮雪白的皮毛在一瞬间全部褪去,露出了底下的森森鳞甲,绿须在风中舞动,双角高高竖起。


    北海生灵此刻全都在丹凤城里,外面空无一人,没有人再能看见它的模样,因此它显出了原形,好让接下来的实力可以发挥到最大。


    谢挚神色转为坚定,道:“我们去那里。”


    饕餮确是仙人境不错,但它在五年前的那场大战中受过重伤,由于北海贫瘠,没有什么资源可以为它供给疗伤,再加上谢挚不许它发狂吞噬,至今仍然没能恢复巅峰时期的力量,约只有过去的六七成实力。


    至于谢挚,则是斩己境刚突破不久。


    她们一人一兽合力,准备前去击杀姜垂,一位凶名赫赫的王候,同时也是一位强大无匹的仙人。


    姜垂和姜既望同属一个时代,已经活过了千余年,甚至经历过正音之战的锤炼洗礼,身为皇族,他必然积攒下了数不尽的宝藏,其实力深不可测,而谢挚与饕餮并无什么外物傍身依仗。


    这一战,注定要打得无比艰难。


    饕餮步入了矿洞的范围,谢挚翻身跃下,平静地凝视着脚下的土地。


    矿洞外部倒扣着一枚半碗似的阵法,这里无风无雪,非常宁静,气温高于外界,裸露着黑色的土壤。


    可怖的深深裂纹在谢挚脚下延伸开来,大地近乎碎裂,在她前方十几步开外,一座山峰被硬生生地倒刺入了矿洞地底,牢牢地封死了姜垂的出路,将他压在此地,不得遁出。


    “终于到地方了!接下来我们要怎么办,将这山峰挖开,好把姜垂刨出来吗?”饕餮兴冲冲地问。


    “不……”


    谢挚摇了摇头,“那样太麻烦。”


    “我有一计,可以直接逼他出来……”


    她回望了一眼丹凤城,在这里极目望去,丹凤城比米粒还更小,在心中估算了一番矿洞的深度与到丹凤城的距离,确定不会影响到城中人之后,才对饕餮道:“你退后一些,站稳一些,立在我身后来。”


    饕餮虽然不解其意,但还是很听她的话,乖乖跑来,在谢挚的身后站好。


    直到饕餮站定,谢挚方缓缓朝前迈出一步——


    道宫宇宙运转不休,被骤然点亮了一瞬,源源不断的力量灌入谢挚身体,她的长发被冲得飞扬而起,无量金光在女人脚下绽放,比天边的太阳更加耀眼。


    “破!”


    她踏碎了脚下的土地,千丈土石尽数倒塌碎裂!


    这是谢挚第一次大举动用道宫宇宙的力量!


    饕餮没提防她如此直截,被这股可怖的力量吓了一大跳,脚下土地在一瞬间全部崩裂,连忙在背上展开一双用符文凝聚而成的透明羽翼,这才得以不下落。


    “轰隆隆……”


    崩解声隆隆不断,冲击波如汹涌浪潮,朝周围绵延奔袭,扣在矿洞外的守护阵法勉强支撑了几刻,终于不堪重负,哀鸣着轰然破碎,方圆数百里的雪全都被蒸发干净!


    连丹凤城也感受到了脚下传来的震动,生灵们纷纷惊疑不定:


    “咦?这是怎么了?”


    “是地动了吗?”


    “发生了什么?”


    “……”


    “奇怪,巴克撒呢?我还想和她喝酒呢!”也有人发觉了谢挚不见踪影。


    霜狼首领飞快地将众人安抚下来,望见阿赤玫拖着步子,自城门处慢慢归来,这个素来自尊的年轻巨人此时眼眶通红,显然方才才痛哭过一回。


    见她如此,霜狼首领便明白,谢挚的事,她已知道了。


    “已经打起来了么?”


    首领化为人形,乃是一个坚忍严肃的年长女人,朝阿赤玫一点头。


    “……是。”


    阿赤玫忍了又忍,还是遏制不住,低声责问道:“您早知道姜微她要……您为什么都不拦住她!”


    “她不会听我的话。”


    “怎么会!在北海之中,她最信任依赖的就是您!”


    “不……你弄错了,阿赤玫*。”


    霜狼首领苦笑了一声,摇摇头,望向远方。


    她很了解谢挚,就像她了解草原上的风雨。


    红日已经彻底从地平线上升起,极鲜艳明净,仿佛才被天池清泉细细濯洗过一般。


    “她最相信的,一直都是自己。”


    在震耳欲聋的如雷崩塌声中,好似天塌地陷的末世之景,只有谢挚还在立于原地不动,仿佛没有受到任何影响,脚下展开一片璀璨符文,平静地悬浮于空中。


    “呼……呼……”


    饕餮还有些惊魂未定,喘息不止,若不是谢挚立在前方,为它挡住了大半冲击波,恐怕连它也会被掀得倒飞出去的!


    谢挚虽然是斩己境,可她的实力远比一般斩己境强大得多!


    真不知道,倘若她有一天真正成仙之后,会拥有怎样的伟力!


    到那时,恐怕即便自己是在全盛时期,也绝不是她的对手!饕餮在心中惊叹。


    在潜渊死过一次之后,谢挚于玄冰上涅磐重生,从头重修了一遍,打下的基础无比坚实,观悟无尽符文而生的道宫宇宙更是亘古未闻,连太一神也不能及。


    如她这等的天骄,简直可与上古年间的神圣种族相比!


    抖落浑身灰土,饕餮挥舞着符文翅膀靠近谢挚身边,疑惑道:“……姜垂怎么还不上来?他是被压死了么?”


    谢挚还未说话,前方便猛地爆发出一片赤光,一柄血色长枪从地下飞喷而出,朝谢挚暴射过来,极为迅速凌厉,在空气中只余一道残影!


    “哧——”


    听到爆裂轰鸣声的时候,赤色长枪早已刺到了谢挚眼前,在她颈边擦出一道深深血痕,鲜血喷涌而出!


    谢挚捂住脖颈,鲜血从指缝淌下,掌下曦光流转,快速修复伤势,神色平静。


    到了斩己境界,修士已成大能者,可以自己为自己疗伤。


    “看,这不就来了么?”


    赤色长枪没能杀死谢挚,如流星一般原路返回,被握在一个男人的手中,锵然作响。


    凰血王姜垂!


    姜垂踏着碎石立在半空,俯视着下方的谢挚与饕餮,长发散乱,眸中暴戾之色翻滚,仿佛要将世间一切都烧灼殆尽!


    在他躯体上,一副晶莹剔透的铠甲正在浮现,如水晶般净透,散发霞光瑞彩,俨然是一副珍贵至极的无上宝甲,将他在纷飞的土石中牢牢地保护安好。


    “你就是姜既望的义女,昆仑卿谢挚?”


    他端详着谢挚的面容,明明处于盛怒中,偏偏却声音柔缓,令人不寒而栗。


    在被压入矿洞之后,姜垂刚开始陷入狂怒,强行击开上方千丈土石不得,反而引起了一场大坍塌,以他仙人之躯,竟然也受了些皮肉伤。


    不多时,他飞快镇定下来,将所有神通法宝一一试过,终于寻出一只熟习土性的甲虫傀儡,绕开容易引发坍塌处,小心翼翼地向上挖洞,自己则跟在其后,谨慎地向上攀爬。


    这样自然相当费力,且又狼狈不堪,极不体面,姜垂愈爬便愈怒,在心中反复盘算,上去之后要如何将那幕后之人剥皮抽筋,好解他心头愤恨。


    不知爬了多久,据姜垂估计,应当离地面不太远,只有数十丈时,他忽然隐隐闻得上方传来巨响,仿似天裂,知道不好,当即唤出防御至宝,披上一身玉瑙铠甲,同时将甲虫傀儡催逼到极致,向上疾驰。


    在他冲出地面的下一瞬,千丈土石轰然碎裂,引发了一场可怕的大地动!


    望着下方还在不断塌陷的巨大坑洞,姜垂不禁后怕——倘若他此时还在地底,就算不死,也必定会骨骼断裂,身受重伤!


    而这种种诡计,无疑都是谢挚弄出来的!


    姜垂一上来便看到了一个年轻女人正在不远处端立,身后还有一头绿须紫身的凶恶神兽,可不就是传说中的遗落种饕餮!


    他聪明无比,在一瞬间便明白了一切。


    “不错,正是我。”


    谢挚冷冷地答。她对姜垂,厌恶至极,恨不得立刻将他毙于手下。


    “呵……”


    到了这时,姜垂反而镇定起来,他扫过饕餮一眼,判断出来它身有旧伤,远远不及全盛时期,便放下了心。


    至于谢挚,他根本没有放在眼里。


    ——一个区区的斩己境,岂值得仙人忧心?他一指便可以将谢挚按死!


    “姜既望眼光那么高,到最后,还不是收了一个西荒人当义女?”


    姜垂细细打量了谢挚片刻,蓦地嗤笑出声,眉梢眼角俱是得意轻蔑。


    在这上面,他到底还是赢了他姐姐半分。


    “你是牧首大人的弟弟,可你差牧首大人远矣。”


    谢挚并不因他的嘲讽而动气,只是道:“你比不上她,一点也比不上。”


    说到这里,她眼中竟有一丝怜悯,她已看出,姜垂对姜既望执念极深,时时刻刻都想与他长姐做比较。


    姜垂的脸色陡然沉了下去,谢挚的话触及到了他压抑最深的逆鳞。


    眼睛仍然紧盯着谢挚,男人将赤色长枪缓缓凑到唇边,伸出舌尖,舔了舔锋刃。


    舌头被划开,姜垂口中同时尝到谢挚的血与他自己的血,令他舒适得眯起了眼。


    天骄之血,很是甘甜。


    “要过年了……”


    大道图景在姜垂脑后轰然展开,他如闪电一般刺出枪去!


    这长枪表面流转着血光,红黑二色旋转交织,竟然是一柄用血凝结而成的诡异神兵!


    “本王要割下你的头颅,送给长姐做新年礼!”


    “杀戮劫狱!!!”


    这就是姜垂的杀之道,远比谢挚五年前遇到的极战仙人更加强大暴戾!


    一片血红猛地在姜垂身后爆发,遮天蔽日,浓郁得仿佛要流淌滴落,其中有无数头颅正在尖叫嚎哭,面孔狰狞扭曲,互相啃噬咬食,混拧纠葛成模糊一团,如坠无边地狱,极为痛苦可怖。


    那些都是在姜垂手下亡命的生灵,被他炼化吸纳到了自己的大道图景里!


    每多杀一人,他就会强大一分,这也是他痴迷杀戮的原因之一!


    “我岂会怕你?!来战!!!”


    饕餮毫不畏惧,也大吼一声,周身符文绽放,不断捶打自己胸膛,每捶打一下,气势就攀升暴涨一截。


    凶兽释放出吞噬之道的大道图景,幽深黑洞爆发张开,带着一股神妙莫测的吸力,要将外界一切都拖入其中吞噬!


    “轰……”


    一人一兽都张开了大道图景,激烈碰撞出万里劫光,针锋相对,互不相让,北海草原都在为之震动战栗!


    黑洞一转,便无声无息地吞噬掉无数血色头颅,但与此同时,那些头颅也在不停撕咬黑洞的边缘,它们没有意识神智,即便下一刻就灰飞烟灭也不停止动作。


    姜垂的大道图景是由无边杀机怨气凝结成,有一股势不可挡的诡异,竟然连黑洞也被啃出了些许缝隙!


    这是真正的地狱!


    “嗷……”


    饕餮口中溢血,不甘怒吼:“倘若我在全盛时期,你岂能伤我半分!!!”


    姜垂冷笑:“早该伴随前朝消亡的孽畜而已,能苟活至今已是上天怜悯,胆敢在本王面前狂言放肆!”


    “本王今日当诛你!”


    他不断掐指结印,宝甲发光不断,长枪嗡鸣不息,在万千符文的映衬下,躯体如同莹润美玉,每一根发丝都熠熠生辉,如同上古神祇降临!


    神印刚刚凝结在指间,姜垂心间忽然涌上一股冰寒至极的危机感,让他警铃大作:“不好!”


    他急急调转方向,举起手掌将神印挡在脸前,又被一簇墨色箭矢直接洞穿,射断了他一绺长发!


    ……这是什么兵器,竟然能够伤到仙人的不坏金身!


    头发纷纷扬扬地在姜垂眼前落下,在发丝与血滴之间,他瞳孔放大,看到下方的女人正保持着弯弓射箭的姿势,眼眸平静而又冰冷。


    她看着他,如同看着一个必死之物。


    圆环在手腕上放着金光,谢挚收回黑雾组成的弓箭。


    “你的对手是我,凰血王姜垂。”她坚定地低声说。


    “一刻钟。”


    谢挚并没有看饕餮,但饕餮知道,她是在对自己说话。


    她们之间,已经在数次险境危机之中,磨砺出了惊人的默契。


    “你只需要挡住姜垂的大道图景一刻钟,剩下的,由我来解决。”


    “好!!!”


    饕餮精神大振,长声咆哮,有谢挚转移姜垂的注意力,它的压力顿时减轻了不少。


    “哈……”


    姜垂面沉如水,他盯着谢挚,手掌被箭矢贯穿的圆洞飞速愈合,“之前倒是我小瞧了你……”


    他原本想集中精神速取饕餮性命,之后再捉住谢挚慢慢折磨,以解他心头怒气,但却没想到,这只蚂蚁比他想象得要难缠些许。


    “也罢,就让本王看看,你能翻出什么云雨!”


    姜垂掷出赤色长枪,长枪在他身后散开,凝聚出无数手臂,每一条手臂都掐着各异法决,掌心豁然睁开独眼,无数符文奔腾流转,如同东夷的千手观音!


    这景象原本应当神圣高洁,令人心神震动,生出拜服之意,但却偏偏是赤红血色,如同血树长出的枝蔓,又有大小眼球在手心滚动,不仅不超然圣洁,反而平添十分可怖诡异!


    这原本是东夷佛国的千臂神术,在千年前的正音之战中佛陀大败,从此许多佛门秘法都流落中州,最终多为姜周皇室收揽而得。


    比方说,之前在圣花神墓当中,众少年天骄都被花粉所迷,只有姜契依靠佛陀的护心法宝,得以保持神智清醒。


    无疑,姜垂就是得到了佛陀的千臂神术,并以自己的道加以改进,让佛法染上了血色!


    “杀!!!”


    姜垂一声暴喝,天地为之动容!


    上千血手如孔雀尾翎一般沙沙抖动,无数眼球缓缓移动,对准了谢挚,谢挚顿时感到自己的身体被一股奇异的力量定在原地,四肢沉重僵硬,如陷泥水,难以移动。


    姜周皇族大多怀有瞳术,当今人皇眸蕴星辰日月,传说可以一眼化生,一眼定死,姜契也额生天眼,而姜垂竟然更加剑走偏锋,将自己的瞳术天赋与千臂神术融合在一起,造就了一种奇异秘法,威力更增百倍!


    谢挚被他定住,却不慌乱,再次挽起黑雾长弓,射出光辉灿烂的一箭——


    “哧!”


    箭矢中混入了谢挚体内的缕缕灭绝气,霸道强横,凌厉无比,接连洞穿了姜垂背后的数百血手,令它们爆散开来,在空中化为一场血雨!


    但这却无损大势——姜垂的血手太多了!足有数千之众!


    在谢挚射箭之时,剩余的无数血手也在接连下压,在空中如同翻飞的车轮花瓣,谢挚放箭不断,仍然不能将其消灭完全。


    在血手接近自己面前之时,谢挚手中黑雾一闪,弓箭转眼变成一把长刀,“嚓”的一声,将血手从中生生斩断!


    姜垂却不见急色,反而勾起了唇角,眼睛熠熠发亮,极为兴奋得意。


    “……等的就是你斩断它。”他舔了舔血红的嘴唇,柔声道。


    下一刻,被斩为两截的血手在谢挚面前猛地爆裂,迸射出数不尽的血滴,每一滴血都晶莹透亮,如同利箭,朝谢挚面门激射而来!


    若让这无穷血滴击中,谢挚非得变成筛子不可!


    谢挚反应极快,黑雾早已化为巨伞,牢牢挡在身前,拦住了大多数血滴,但仍然有不少血滴不能被阻拦,直接穿透了谢挚的肩头,带出一片绚烂的血花!


    “唔……!”


    谢挚闷哼一声,并不言语,她的肩胛在这一击下几乎被掀翻而起,连双臂双腿也被洞穿了数十记,流血不止。


    “感觉如何?”


    姜垂高高在上,将谢挚的惨状揽入眼底,自负地笑道:“连东夷罗汉也曾死在我的千眼血手之下,你一个卑贱的西荒蛮女,觉得自己又能撑得过几时?嗯?”


    男人放缓了声调,一字一句地念道:“我的好外甥女——”


    谢挚是姜既望的义女,按照辈分,她原本应是姜垂的小辈。


    他在以此故意折辱她,想激起她心中的怒意!


    在姜垂说话的同时,他身后方才被谢挚击落的血手又缓缓生长出来,填补了亏空。


    “我有千千万万条手臂,可以阻挡你千千万万次攻击,也正如我有千千万万条性命!谢挚,你能奈我何!!”


    姜垂的声音猛地变大,隆隆回荡,声震宏宇。


    他一指竖起,高高指向天际:“北海天穹之下,本王无敌!!!”


    “……你说错了。”


    谢挚催动道宫宇宙,曦光涌动,修复浑身伤势,她面色冷肃,低低地道。


    “北海的每一片雪,每一株草,每一缕风,都欲将你生啖,都是你的死敌。”


    “无人站在你身后,你自取灭亡,早已踏入死地!”


    道宫宇宙之中没有血精,只有无穷无尽的符文星辰,现在这些星辰猛然光芒大盛,化为个个宝术化形,从谢挚的道宫之中奔跃而出!


    碧狮甩尾长吼,白象昂首嘶鸣,诸犍抖耳睁眸,英招挽弓奋蹄!


    不仅如此,还有霜狼、大熊、望月吼……等等等等。


    所有北海神禽灵兽的宝术化形都站在了谢挚身后,如同神兵,又似天将,手中各持一种神圣兵器,都是由黑雾化出,雾霭朦胧,符文翻滚,无比神秘。


    在这些宝术化形的最前方,一头饕餮正在傲然站立!


    “嗷……”


    真饕餮察觉到本族气息,下意识拧头,将这化形细看片刻,不由得震惊。


    “这是……?”


    它感到这具化形无比鲜活生动,不像寻常死物,倒如同一头真实的饕餮被召唤重临,身上的气机古老而又深邃,竟比它还更接近无上大道!


    谢挚不是在生硬地学习重现宝术,她是在道宫宇宙中,用符文直接造出了这些生灵!


    “呦——”


    一声悠长的鸣叫传来,如同旷野鹿鸣,极具穿透力,姜垂闻之色变,本能地后退一步。


    越是境界高超,便越是擅长预感危机。


    “……这是什么?”


    见多识广如他,也从未听过这样的异音。


    一头灰黑色的巨鱼无声无息地显现在谢挚头顶,身上遍生古怪鳞羽,前一刻还在甩尾鼓腮,如同深潜海底,下一刻却又褪下鳞片,伸出喙爪,翅膀一振,即遮蔽天穹千万里!


    这是一头完全体的鲲鹏!!!


    “啊……天怎么忽然黑了??!”


    “是日食吗?还是要下雨了?”


    鲲鹏的翅膀太过巨大,甚至遮住了太阳的缕缕日光,在街道投下阴影,丹凤城的居民一片惊疑不定,纷纷推开窗子,探头朝上空张望。


    几年前,谢挚也曾召唤过鲲鹏化形,可她那时召唤出的鲲鹏,与今天这头鲲鹏如云泥之别,无论是大小还是实力,都丝毫不能相比!


    她那时还在道宫境界,只凝结了一头小鲲鹏,便掏空了整座血精海,可谢挚如今身蕴道宫宇宙,生生不息,时时生长,是真正的无穷无尽,再无竭尽之忧!


    在道宫宇宙的加持下,她直接创造出了一头真正的符文鲲鹏!


    在谢挚手中,一柄巨大无比的巨剑正在缓缓凝聚。


    如同将领挥动战旗,她劈下剑去!


    碧海与明月在北海的草原上头一次升起,甚至令太阳也显得黯淡了几分!


    “碧海天心诀!”


    在五年之后,谢挚再次动用了青衣剑神的至高剑诀!


    经过了这数年磨炼,心志愈坚,她对剑道的领悟增长了不知多少倍,又自炼体境再次重修,跃升至斩己境,道宫宇宙作无尽后盾,催发剑诀时爆发出的实力远非昔日可比!


    倘若现在再碰上常澜波,谢挚有自信,不出三剑,便可将她斩杀!


    “吼……”


    无数宝术化形踩着谢挚化出的万千红莲疾奔而出,足下步步生辉,朝姜垂发动最猛烈可怖的袭击,斩落数不清的血手臂!


    “若你有千千万万条性命,那我便杀你千千万万次!”谢挚冷喝。


    鲲鹏也携滔滔碧绿剑光而来,带来一股可怕的威压,姜垂心头突突急跳,他终于感受到了危机。


    这居然是鲲鹏宝术!位列三大神鸟之首!


    谢挚区区一介蛮女,从哪里得到的这等神法!


    紧接着,姜垂立刻明白过来,不甘地骂道:“好,好!看来孟颜深将好东西都给了你!”


    在千年前,孟颜深就偏心他长姐姜既望,在千年后,他还是一样,偏心姜既望的西荒义女!


    难道他身为大周皇室,堂堂天潢贵胄,还比不上谢挚吗?!!


    “噗……”


    千手血眼被涌上来的宝术大军尽数斩落,在空中爆散成浓浓血雾,姜垂遭受术法被毁的严重反噬,咳血不止。


    鲲鹏宝术已近眼前,姜垂压下喉间血气,朝前重重挥出一拳,竟有裂空声传来,如同锦帛撕裂。


    “不是只有你有神鸟宝术!”


    一头蓝色的凤凰从姜垂身上飞腾而出,每一根羽毛都缠绕玄妙符文,美丽的尾羽如同雾气,几乎垂至落地,圣洁非凡中又掺着一丝暴戾诡异!


    它昂首长鸣,自口中喷出万丈云雾,与鲲鹏重重碰撞在一起,令天穹淹没在一片符文光海当中!


    “这是真凰宝术??”


    谢挚心头大震,神圣种族的宝术乃是至高秘法,绝不外传,要想夺取真凰宝术,除非曾斩杀过一只真凰,并趁它尚未自爆就强行镇压,剥离它的符骨!


    当世之中,除过摇光大帝身为半步神祇,天资如妖,无人能够做到这一点!


    “不,不对,这不是真凰……”


    但下一瞬,谢挚便飞快地察觉到了不对劲,“倘若神圣种族的宝术只有这等威力,焉得神圣之名?”


    这是残缺之法,还是……


    “不错!鬼奴倒有些眼力!”


    姜垂大吼:“这是蓝翎孔雀的宝术,被我千年间不断苦心推演衍化,如今已隐隐有真凰之雏形!”


    蓝翎孔雀也是三大神鸟之一,乃是其中的末位;而姜周皇室与真凰素有渊源,姜垂也曾学习过一些真凰法门。


    他将领悟得的一缕真凰奥义化于蓝翎孔雀宝术当中,让它有了一抹真凰的外壳!


    姜垂虽比不上姜既望,但同样也是天纵之资,只是长姐锋芒太盛,竟至他最终声名不显,对此,他一直怀恨在心,认为是姜既望抢走了自己的一切。


    鲲鹏与蓝翎孔雀在空中缠斗,激战不休,霞光耀天,无尽符文爆发!


    “呦……”


    鲲鹏再次长鸣,每一枚鳞片、每一根羽毛都燃烧起来,化为半鱼半鸟模样,将蓝翎孔雀一口吞食!


    姜垂胸口巨震,吐出大口鲜血!


    蓝翎孔雀被鲲鹏噙在口中,爆为一团蓝雾!


    在消失前的最后一刹那,湖蓝色的孔雀竭尽全力,昂首吐出一缕璨金雾气,凝结成一片金羽,缓缓飘落在鲲鹏口里。


    鲲鹏的尾巴已在姜垂面前高高扬起,欲将他击为粉末,却忽然呆在了原地。


    下一刻,鲲鹏化形就如同星辰一般,碎裂成千万块!


    谢挚口鼻之中俱涌鲜血,大星陨落,道宫宇宙震荡!


    那片金色的羽毛……竟然是真凰最珍贵的一根头顶长羽!


    姜垂竟然能拿得出这种宝物……谢挚不禁内心震撼——姜周皇室的底蕴,果然深厚无比!


    翠绿剑光还在斩下,姜垂抛出一枚珠子般的小球,仿似莹润白玉。


    “白玉”中心,有两圈奇异的金色圆点,这两点在一瞬间合二为一,便如活过来一般,爆发出万道璀璨金光!


    那竟是用一颗重明鸟眼球炼制的神圣宝具!


    重明鸟也是上古遗落种之一,这种神禽初生时极为怪异,只有一颗光华灿烂的眼球,之后才会在这枚眼球上慢慢长出血肉羽毛,形成鸟儿的实体。


    这颗眼球深藏在重明鸟的头顶,只在生死存亡之时才会骤然睁开,有两个金色瞳仁!


    被重明鸟第三只眼看到的生灵,都必死无疑!


    翠绿剑光虽然所向披靡,但一被重明鸟眼球爆发出的金光照耀到,顷刻之间便枯萎消融。


    剑光彻底消解,姜垂还未露出喜色,便感到眼前金光一闪,甚至还比重明鸟的眼球更加盛烈!


    那是谢挚灌入剑光中的磅礴灭绝气!


    灭绝气是太一神的剑气遗留,一出世便将重明鸟的眼球斩得粉碎!


    “啊……!”


    姜垂惨叫一声,弓下腰牢牢捂住眼睛,鲜血如注,在他雪白面庞上淌下。


    灭绝气斩碎了重明鸟眼球,他素将双眼与眼球宝具相连,想借此提高攻击的精度,不料却弄巧成拙,惹祸上身——这一击落下,也粉碎了他自己的眼睛!


    “我看不见了……!我看不见了!!……啊!!!”


    姜垂再睁开眼时,眼窝处只剩下两个鲜血淋漓的黑窟窿,眼睛随宝具一道献祭。


    他再无之前的得意从容模样,伸出两手在面前乱抓,一时竟然连用神识观物也想不起,仿佛陷入了疯狂,不断嘶吼:“谢挚!!我要杀了你!!我要杀了你!!!”


    重明鸟眼球在被灭绝气斩碎磨灭的最后,竟然有一声凄厉的哀鸣传来,好像一只真正的重明鸟也在死去。


    眼睛是重明鸟的精魂所在,肉身消亡并不足恐惧,眼球碎裂,才是它们真正的永亡!


    谢挚被这声哀鸣所引,下意识朝那里看去,便见灭绝气下的重明鸟眼球忽然又挣扎起来。


    它眼白明明已经爆碎,瞳仁却还未毁,将两枚金色瞳仁一齐对准了她!


    这是重明鸟最后的复仇!


    它宁愿彻底死去,也要拉谢挚一起下地狱!


    谢挚心知不好,举起手臂挡在面前,但还是被那股耀眼金光所袭,左臂从中直接爆开,金光还势头不减,直直冲她的胸膛贯穿而去!


    “哧——”


    她被金光瞬间穿透了左胸,几乎化为一个血人!


    谢挚大口大口呕出鲜血,仅剩下了一条手臂,七窍流血俱不止,连耳朵里也在淌血,模样惨烈至极。


    “小挚!!!”


    饕餮悲怒交加地大吼,欲奔来解救谢挚,却被姜垂的杀戮劫狱牵绊住脚步,不能助阵。


    “……奇怪,你已经被穿透了心脏,怎么还没死?”


    姜垂的笑容凝固在脸上,他如今两眼空洞,满脸血痕,好似鬼魂,看起来竟比谢挚还可怖几分。


    “……呸,”谢挚吐出来嘴里的血水,她浑身浴血,眼眸反而却愈发明亮,如同星辰,不见丝毫垂死之态。


    “你恐怕不知道,我在五年前,曾被你们的云宗主剖过心……”


    她冷笑着点过左胸处的血窟窿,当时的痛楚心碎还如在眼前。


    现在,她倒真觉得,自己该感激宗主了。


    “之后我用昆仑山宝再塑躯体,于潜渊重生,涅槃种破坏了我左边胸腔,山宝没有神智,不解其意,只是以为不祥,便将心脏……造在了右边。”


    这是极大的秘密,她从未告诉过任何人,谢挚早在察觉到这一点的时候,便意识到,心脏右生,或许可在生死关头救她一命。


    便如今日,在重明鸟眼球复仇之下,勉强逃过了一劫。


    “决一死战吧,姜垂!今日不是你死,便是我亡!”


    就着满身伤痕,黑雾再次在谢挚手中凝聚,化为一柄巨斧,如同传说中夸父神所持的神兵。


    她朝上方踏步而去,每跨出一步,脚下都有无数星辰迸裂!


    “休想活着出矿洞!!!”


    拼着同归于尽,她也要姜垂陨落!


    他今日,必死无疑!


    姜垂被她这种视死如归的浩然之气震住,一时之间竟有些慌乱,急忙一扯衣袖,在怀中倾泻无数神通法宝。


    一枚墨玉般的龟甲旋转而出,刚被抛下的时候还只如手掌大小,几息之间便大如磨盘,其上每一条龟甲裂纹都有无数古朴符文涌现,如同神索仙绳,朝谢挚倾盖过去,欲将她镇压炼化!


    这是神兽的龟甲外壳!


    姜垂又取出了一件神兽法宝!


    ——他想以阵法困住谢挚!


    谢挚无畏无惧,眉心蔚蓝光芒闪烁不定,即便没有小莲花助力,也极速解开了天罗地网般的符文阵法。


    还有许多珍贵法宝朝谢挚喷涌而去,不是被剩余的宝术化形挡下,便是被她道宫宇宙中发出的星光斩碎。


    在此过程中,谢挚同样也受了不少伤,全身上下数个地方已经可见森森白骨,但她如无知无觉一般,仍然在极速前进!


    她完全不防御!


    “铛——!!!”


    谢挚以独臂斩下黑雾巨斧,一个顶天立地的巨人虚影仿佛受她感召,缓缓显现在天地之间,目光坚定悲凉,用手指按下巨斧,也在为她助力!


    夸父神在保佑祂的儿女!


    玄武龟甲裂开无数裂纹,爆碎开来!


    姜垂再次大咳血,胸口亦有龟裂!


    在他吐血的当口,黑雾巨斧携雷霆之力重重斩下,危机感尖叫着攥紧了姜垂的灵魂。


    他急急令周身所有盔甲都叠加到双臂上,举起手臂,交叉在头顶,试图以此格挡巨斧的锋刃——


    但没有用!


    铠甲尽数碎裂,姜垂的双臂被径直斩断,滚落矿洞深处。


    “不……!!”


    姜垂再次嘶吼,眼中涌出血泪,他极为骄傲自负,绝不能接受自己的失败。


    苍天无眼,他成了一个废人!


    谢挚欺身上前,黑雾再次变幻,化为一柄短剑,躯体发光不断,与他展开肉搏,她如今仅剩一臂,但攻势却仍然凌厉。


    姜垂也失去了双臂,他终于记起打开神识,确定谢挚的位置,口中喷出一团炽亮的乳白火焰。


    谢挚敏捷地闪身避过,那团火焰紧擦她耳边落到地面,一瞬间点燃了草原。


    这竟是一团天火!


    “你的宝物真多,都是怎么来的?”


    一边攻击,谢挚一边冷嘲,为了此次作战,她做了充分的准备:


    “是从尸体上挖出来的,还是你母皇赐给你的?姜垂,你共有兄弟姐妹十余人,我听说先帝最看重的是你长姐,最喜爱的是你幼妹,你夹在中间一定很不甘痛苦吧?你母皇可记得你叫什么?她真的在意你吗?”


    “闭嘴、闭嘴……闭嘴!!!”


    姜垂咆哮不断,谢挚的身法极为精妙,一时在他正前,一时又绕至他身后,让他晕眩。


    为什么……为什么怎么也抓不到这个该死的蛮女!为什么谁都跟他作对!!?


    他的心乱了,行动也失去了章法与冷静。


    激战至此,胜负已定。


    “我让你闭嘴!!!”


    姜垂再次张口吐出天火,气急败坏,连连喘。息。


    谢挚所说的话,精准地戳中了姜垂心底掩藏最深的弱点。


    “母皇最爱的就是我,是姜既望把母皇抢走了!姜既望阴险……阴险而又狡猾……!她算什么贤王!你不懂……你们这些蠢物,一点也不懂!!!”他断断续续地吼叫,已经状若癫狂。


    谢挚看出姜垂已如强弩之末,在精神错乱的边缘,收回黑雾兵器,合掌轻叱一声。


    一片极为浩瀚无垠的星空在姜垂面前轰然展现!


    下方的北海草原消失不见,变成了一片深邃的宇宙与星海……


    姜垂两肩空空,茫然不解。


    “……这是什么地方?”


    他以神识扫过周围一圈,震惊地发现,以他仙人的神识,竟然不能探得此间万分之一。


    “这是我的道宫宇宙。”


    谢挚再次现身,神色平静。


    “也是你的……葬身之地。”


    一颗接天巨树在她身后显现,无花无叶,枝干辉耀,每一条根须都仿佛扎根于万千世界,神音在宇宙中震荡唱响!


    那是谢挚的髓树显形,在髓树结出道果之后,她便可以登化为仙了!


    姜垂大惊,他在眼前这颗巨树当中,感受到了一股无与伦比的大道气息!


    虽然谢挚还没能诞生大道图景,可他也能感受到,谢挚的道远高于他!


    他试图召唤大道图景与之相抗衡,却已经来不及了。


    在混沌之中,巨树缓缓抽出一枝莹绿枝桠,温柔地点上了姜垂的胸口。


    姜垂的躯体断为数截,头颅骨碌碌滚下。


    道宫宇宙也随之消失,下方的北海草原重新显现。


    “结束了……”


    谢挚筋疲力竭,闭上双眼,血从口中涌出,软软地跌落地面,陷入重伤昏迷。


    再多一刻,她都不能撑住。


    这场战斗,她赢得太艰难。


    随着姜垂人头落地,他的大道图景也不甘地缓缓消散。


    饕餮并不恋战,顾不上将剩余的图景吞噬补充自身,便扭头如流星般急急朝谢挚冲来,吸干草原上燃烧的滚滚天火:“小挚!!你怎么样?……”


    不远处。


    姜垂的头颅落在地面,嘴唇却仍在蠕动。


    仙人极难杀死——他竟然还活着!


    “母皇……”


    血从姜垂口中不断涌出,让他的话语也有些模糊,但他仍然在固执地呼唤。


    一颗圣洁的菩提子出现在姜垂口中,如一枚剔透玲珑的琥珀,被他咬在齿间。


    他不敢自爆,那样代表永恒的死亡与寂灭,但这枚佛陀的菩提子,也足够拉着谢挚与饕餮为他垫背了。


    “母亲……”


    他人生头一次没唤母皇,也是最后一次。


    “儿好想您抱抱我……”


    姜垂咬碎了菩提子。


    千万里之外的歧大都,古朴青钟悠悠鸣响,令听到钟声的所有人都震*撼地停住了步伐。


    是哪位大人不幸陨落了?今天可是除夕啊!


    每一位中州的大能者,都在这尊青钟上铭有神识,一旦死去,立刻就会被青钟察觉。


    “杀劫仙人,凰血王姜垂陨落!!!”


    在无边佛光亮起的最后一刹那,一位老者毫无征兆地出现在姜垂身侧,手中高举一尊古怪法宝,将姜垂的头颅完全扣在其内!


    菩提子轰然炸响,将老者的法宝也震得抖动不已,但也仅限于此了——佛光没能泄露出来,伤到谢挚分毫。


    “唉,这一下,又损失了几个房间……可得叫姜微统统赔我!”


    来人叹息了一声,将法宝收起,面上却不见惋惜之色。


    她从一头灰扑扑的瘦弱小毛驴下翻身下来,拄着拐杖,慢吞吞地走向谢挚,还不忘指责抱怨:“都怪你!你若是早点将我拉过来,姜微也就不会受这么重的伤!”


    “这……这……”


    小毛驴委屈极了,它真没想到,好不容易自己干一件好事,眼睛婆婆非但不感谢它,还要批评!


    它垂下耳朵,为自己小声分辨:“我也不知道她出城是为了杀姜垂啊……您也知道,她不信我,什么都不跟我说!”


    还是它看阿赤玫脸色不对,心感不安,跑过去再三缠问,才知道谢挚出城的目的。


    眼睛婆婆一点不吃它这套:“你先反思一下为什么姜微不信你!”


    老者正是眼睛婆婆,她接到小毛驴的报信,当即大惊,被它载着从潜渊边缘来到北海中央,在千钧一发之际,救下了昏迷的谢挚。


    至于她方才镇压姜垂头颅的法宝,正是缩小化的小木屋。


    饕餮还在抱着谢挚嚎啕大哭,又被眼睛婆婆不耐烦地用拐杖拨开:“好了好了,别嚎了!你怎么还是老样子……”


    但等她看到谢挚此刻的状态,也不由得心神为之一颤。


    伤得太重了……


    浑身上下血肉模糊,气息奄奄,肩胛差一点点就被掀飞出去,甚至还被斩断了一条手臂……


    最严重的还属左胸处的对穿伤,血液自那里不断汩汩流出。


    “啊……怎么伤成这样……”


    小毛驴试图凑过来观看,被过于浓重的血腥气扑了满脸,吓得心惊胆战,又赶紧退了回去。


    人参娃娃从小毛驴头顶蹦蹦跳跳地跃下,冲到谢挚跟前,也被吓得呆住了,它还是非常年幼的一株宝药,没见过这样惨烈的场面:“呀……”


    人参娃娃犹豫了片刻,摇身一变,化为原形,看起来如同一根雪白的大萝卜。


    忍着肉疼,它将头顶的绿缨子撕下来一片,小心翼翼地喂到谢挚口中。


    想了想,可能是觉得一片叶子太少,谢挚伤得这么重,有些不够,人参娃娃又非常人性化地捂住眼睛,颤颤巍巍地拔了两根自己的根须。


    人参娃娃是王家药园里最珍贵的仙药,隐隐有向圣药进化的征兆,由它自愿献出的绿缨与根须果然效力惊人,一被喂入谢挚口中,她躯体便开始流淌一股朦胧的洁白光华,骨骼噼啪接续,伤口不断愈合。


    这等级别的仙药可以再塑肢体,谢挚的断臂也在生长。


    眼睛婆婆将手掌按在谢挚胸口,帮助她炼化仙药。


    “真是……莽撞……”


    老人眉头紧皱,似想责备,但一看到谢挚伤痕累累的面容,所有话又都在舌尖消散。


    她用粗糙的手掌轻轻地抚摸了一下谢挚的脸颊,神色寸寸柔软下去。


    “走之前,明明说了很快就会回来,你口里,全无半点真话。”


    “……不要命的傻孩子。想求死,也不是这个求法……”


    眼睛婆婆佝偻着身躯,将恢复了一些的谢挚抱起来,小心放上饕餮的背。饕餮已经褪去了原形,归于之前的巨犬形体。


    “下次再和仙人对战,要记得,仅仅是斩下头颅还不够,还要直接碾灭敌人的识海啊。”


    这一路,顾及谢挚的伤势,饕餮没有动用任何神通,走得非常缓慢,眼睛婆婆倒也不催它,只是在旁边拄着拐杖慢慢地走,时不时骂小毛驴几句,让自己开心一下。


    这样走着,等到丹凤城时,已至夜晚,夜色在草原上压下,繁星在天穹闪烁。


    护城阵法察觉到主人的气息,缓缓向她们敞开。


    在城门守卫的北海生灵见一个陌生老者拄杖走来,当即警惕地举起了武器;但又看到眼睛婆婆身边的饕餮,以及饕餮背上的谢挚,这下便忘记了一切,焦急担忧地冲上前来:


    “您怎么啦?您之前去了哪里,怎么伤得这么重?……”


    “霜狼首领命我们守在这里,一有消息便立刻上报……”


    “我们都很担心您……”


    谢挚在路途上已从昏迷中醒来,昏昏沉沉,一时昏睡,一时清醒,闻声勉强睁开双眼,朝来人笑了笑,疲倦而又温柔。


    “只是受了一点小伤……不要紧。”


    “带我去城中央,姜垂的府邸。”她轻声命令。


    起义军收到消息,陆陆续续地全部赶来,北海生灵在街道旁列为两排,如长龙一般浩浩荡荡,无声地迎接重伤的英雄归来。


    饕餮一步一步,沉默地走在丹凤城的大道上,坚毅而又平静,谢挚的血染红了它雪白的皮毛,也浸染了它的心。


    看到谢挚受伤如此严重,许多北海生灵都眼眶通红,落下泪来。


    他们已在霜狼首领的口中,知道谢挚白日为什么忽然消失,又是为什么重伤。


    “巴克撒!……”巨人们哽咽。


    “白浪河呀,你开开眼,看看我们的英雄啊!”


    连霜狼首领也在忍耐泪水,年长的女人侧过脸,深深吸气,竭力不让自己失态,流露出脆弱神色。


    她是坚强的霜狼,见过无数生死,仍旧默默无声,可是今天,她不能不感到心痛——那个孩子,原本根本不必经受这些苦难啊!


    城中央终于到了。


    原本辉光通天的的传送大阵早已熄灭,而在传送大阵的对面,正是辉煌的凰血王府。


    饕餮止住步伐,向背上的谢挚轻声告知:“小挚,我们到了……”


    “是么?好快……”


    谢挚慢慢撑起手臂,试图翻身下来,只是这样简单的几个动作,她便已经满脸冷汗,呼吸发颤。


    强忍着剧痛,她又试了几次,还是没能坐起来。


    阿赤玫看不下去了,她擦掉眼泪,半跪下来,将手掌摊开在饕餮身旁:“你要去哪,姜微?我来帮你……”


    谢挚朝她感激地笑了笑:“那就多谢你了,阿赤玫。我现在这样子,的确有些……麻烦。”


    按照谢挚的指挥,阿赤玫如捧着一枚脆弱的珍宝一般,将她轻轻放到凰血王府的前方。


    凰血王府的匾额上,刻有数行小字,记载着姜垂的光辉功勋。


    “……十一年仲冬,斩巨人千头。”


    “……二十八年夏,又斩英招百余,擒数十幼崽。”


    “……三年春,得至纯仙金万斤。”


    姜垂将这些事情记载得极为详细,以为光荣,时时欣赏。


    谢挚眯起眼,将匾额上的字句仔仔细细地一一看过。


    每一个字,都是痛楚的血泪。


    金环在腕间发光,黑雾在谢挚手中凝结成一把墨色长弓,被她缓缓拉开。


    她已经明白,歧大都的繁荣美丽,那些灿烂的金瓦,那些耸入云霄的宝塔,是建筑在千千万万贫苦的百姓脊背上的;而在这些默默忍受的百姓当中,大荒和北海的生灵又格外受着更加沉重的磨难。


    谢挚射出箭去。


    匾额轰然落地。


    “北海巨人从此独立!”


    歧大都的皇宫之中,人皇若有所觉,回过头来遥望北方,日月星辰在女人的紫眸中破碎。


    “西荒蛮女谢挚,恭祝陛下新年快乐。”【你现在阅读的是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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