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81章 大水
谢挚此时虽然真身在万里之外,可却以精神力丝线缠着小毛驴的脖颈作威胁;兼之小毛驴错估了谢挚的实力,以为她隐藏修为,看似毫无修行痕迹,其实是仙人境界的大能者,正在惊骇之时,被她冷语一吓,便再也承受不住,竹筒倒豆子般地将真话统统讲了出来。
“那个……”
压着耳朵,小毛驴将头埋得很低,显得十分愧疚,它现在,可真后悔没将谢挚的修为探查清楚,以至于惹得祸事上身。
至于偷茶树,它倒不后悔。
“我的确是一头毛驴,不是什么别的生灵。”它先挑了一个最不紧要的问题来答。
“嗯。继续说。”
是真话。
虽然谢挚已经猜想到它的确是毛驴,但她心中还是颇为惊讶——
须知毛驴既非神兽也非宝血种,甚至连灵兽也不是,只是普通的凡兽,绝大多数凡兽一生连灵智也不能开化,更遑论修行了。
而这头毛驴,不仅踏入了修行之路,甚至还修得很出色,能够胜过天下九成九的修士。
髓树境,不论在五州如今何地,也可以称得上出类拔萃了。
“我的确会一些……呃……小术法,但是真凰是什么,我也不知道哇!空间符文又是什么,我也全不晓得!”
壮着胆子说完,小毛驴居然还有点委屈,它以为谢挚听不见,便刨着蹄子嘟嘟囔囔地抱怨,“真黄,我还真绿呢!我一身灰皮毛,不就是真灰了?哼……”
“……”
谢挚听它一头驴自言自语,不禁哑然失笑。
真有意思,修行之生灵竟不知道神圣种族,这简直如同……读书之人不知道纸笔是什么一般。这毛驴到底是怎么回事?
但更令她惊讶的是——
它没说谎。
这几句话,也是真话。
“那我问你,”谢挚放缓了一些口气,“你知道神圣种族是什么吗?”
“不知道啊……”
“真龙呢?狐族神族,这些也不知道?”
“不知道。”
小毛驴依旧老实摇头,一副茫然之相。
……还是真话。
怎么会这样?
谢挚皱皱眉,不作声了。
过了片刻,她才开口道:“继续说吧。方才你为何抢我的茶树,可有人暗中指使于你?”她很在意这一点。
“没人指使我……”小毛驴缩着脖子说,“是我自己看它鲜嫩,才想吃的。”
它没骗谢挚,驴子的脾性倔极了,世上没人能强迫一头毛驴做它不想做的事情;哪怕是大罗金仙,也不能例外。
听得谢挚久久默然不语,似在沉思,小毛驴心中渐渐燃起了一些希望的火苗——它觉得,谢挚似乎并没有它想象得那么凶恶可怖,便壮着胆子放声大叫起来:
“好菩萨,美上仙,求你行行好,放了我吧!我也只是头普普通通的混日子凡驴!抢你的茶树,很对你不起,但我也被你捆起来审问过了,咱们就算两清了!您说怎样?”
“两清了?”
谢挚原本正在沉思,忽然被它的大叫打断,不怒反笑,柔声道:“好呀,我将你就地开肠破肚,挖出你方才偷吃的茶叶来,你再想法子令这茶叶重归茶树之上,须得与之前一般无二,如此便算你我两清,你觉得可好?”
她已经发现,这小毛驴有一股子朴实的狡猾,胆怯的蛮勇,叫人一眼就能看穿的浅显盘算,但论及本性,又不太坏,还算是好的。
这样的一头毛驴,有些小聪明,却没什么智慧,又极爱惜性命,最会自己吓自己,以言语来恐吓最为有效。
“啊……!”
果不其然,小毛驴原本已经看到了些许希望,听见谢挚这样说,一下子又被吓得四蹄发软,浑身抖如筛糠,几乎瘫倒在地。若是它有人身,此时一定脸色比纸还白。
“嗯?”
谢挚将精神力丝线分开一束,轻轻地点了点小毛驴雪白干净的肚腹,小毛驴便是一颤,屏住呼吸连大气也不敢出。
她观察着驴子的状态,直到它怕得将近崩溃边缘,才适时道:“告诉我,你是怎样以凡驴之身修至髓树境的?”
“只要你不隐瞒,说真话,我可饶你一命,不再追究抢夺茶树之罪。”
毛驴眼睛一亮,但又有些犹豫之色,显然还在挣扎徘徊,谢挚猜中它的顾虑,笑道:“若你不信我,我可立一道大道誓言。这个你总知道了吧?”
小毛驴犹豫的正是此处,直到看着谢挚立誓,确认无误之后,它这才肯讲:
“其实,我并不是北海生灵,而是从东夷来的……”
“东夷?”谢挚一怔。
对于这毛驴的来处,她方才心中也猜过几个,可她怎么也没想到,它竟然来自东夷。
东夷与中州之间,曾有一道上古神祇设立的屏障,以此来阻挡两州交流,后来这屏障在正音之战中被佛陀强行打破,最终佛陀败退,两界之间的屏障由摇光大帝亲自修复,效力更胜以往。
更不必提中州人对东夷心怀警惕,长年在两州交界处设立重兵驻守,绝不放过任何一个东夷生灵入中州,哪怕只是一只鸟越过州界,也会被立即射杀。
可以说,若从中州偷渡进入东夷,这或许还有一线可能;但从东夷来中州,完全便是天方夜谭。
而现在,这只毛驴却对谢挚说,它来自东夷,是头土生土长的东夷小毛驴。
小莲花手捧蔚蓝光球,绷着小脸,认认真真地点了点头,证明了毛驴所言非虚;“是真话。它没说谎。”
“……”
谢挚吸了一口气:“继续说。”
小毛驴不敢隐瞒,忙接着道:
“我本来,就是一头拉货的凡驴,主人是个商人——你也知道,东夷那地方,做生意的特别多……经商的人就像,唔,就像中州的农户一样多……”
“我主人跑的是从赤森林到泽都的那条商路,将修士们在赤森林中得到的灵兽宝草运到大楚的都城去——泽都的佛子与贵人们,出的价钱最高,这些东西,只有在泽都,才能卖出最好的价钱。”
“赤森林……”谢挚轻轻地重复了一遍这个地名。
赤森林是东夷最西方的一片森林,极为茂盛,并且占地极广,这片森林并不生长在土地之上,而是长在水里,只有树冠和一部分树干露在水面之上,因为这种树的树干呈鲜红色,像血一样浓艳,因此才得名赤森林。
赤森林之中藏着无数奥秘,与太古战场一般,也是万年前夺运之战的一处著名战场,但与太古战场的死寂不同,赤森林中有许多千奇百怪的生灵,处处充满生机。
那是一片机遇与危险并存的奇异之地,就连谢挚,也曾听闻过赤森林的名头。
东夷的年轻修士甚至会将赤森林作为人生必去之地,认为倘若不入赤森林探险历练,便不能自立。
“这条商路很出名,”小毛驴讲得渐渐投入,沉浸在回忆之中,“跑的人很多,我在它上面不知道走过多少次,闭着眼睛也能走到泽都!那时候,我还很小呢……”
谢挚耐心地听着,并不因为它说话漫无目的便打断它。
“有一次,我和主人照旧走这路,把货拉到泽都去,刚一到赤森林边缘,不知怎的,森林深处忽然爆发出一声响!”
说到这里,小毛驴显出惊惶模样,眼睛里满是恐惧,身体打了一个激灵,显然,它至今回忆起来还是不能摆脱当时的阴影,“菩萨作证,我从来没有听过那么大的声音,简直就像天被炸开了一样!”
“我什么也没反应过来,便见树莫名其妙地朝我跑过来,定睛一看,不是树在跑,而是发了大水,将这些树都冲来了!我当时根本想不起来要跑,只是站在原地呆呆地看,我主人大喊着将我推了一把,才叫我醒过来了!——我背上背着货呢!主人并不是要救我,他是舍不得这些货和钱。”
“我便赶紧跑,水在我后面追。水,我说,水是个怪东西,你看它涌来,好像那么慢,但又那么快,只比你快一点,可就是这一点,在发洪水的时候,能要你的命!水能吃人……它很坏。”
毛驴喃喃地说,眼睛直愣愣地望着前方,一动也不动。显然,它此刻什么都没有在想,只是单纯被过往的恐惧给攫住了。
这样呆了片刻,它才忽然又接着说:
“我没命地跑,但还是跑不过水,最终被水冲倒了。但所幸,我在慌乱之中居然抓住了一根很大的断木,竭力攀上去,才得以勉强活命。那时候,我便想,要是我跑得天底下最快最快,谁也追不上我,谁也吃不了我,才好。”
“后来,不知过了多久,水才渐渐地小下去,不再一个劲地猛涌了。我始终攀在那根浮木上,哪怕精疲力尽也不撒蹄子。那根木头,是我的救命稻草。”
“天终于亮了起来。攀着那根圆木,我看到许多尸体在水面上浮着,都泡得很白,很大,肿泡泡的,什么种族的都有,还有我主人,他也泡得发白了。”
“我怕极了。又累,又饿,还很冷。最后,我瞅准机会,自圆木上跳到了旁边的树上。我刚跳上去不久,便看见一个浪头打过来,将那根木头击得粉碎。”
“那时,我还没开灵智,只是头再普通不过的凡驴,头脑里的一切都混混沌沌的,只有一种模糊的感觉,没有复杂的思考;我后来才知道,并不是发了什么大水,而是赤森林中有大能者斗法,一掌下去,直接在赤森林里轰出一条路来,水这才涌了出去,淹死了近千个行路的商人。至于像我一样拉货的驴子马儿,不用说,那就更多了……”
“您看,有时候,你们这些仙人呀,修士呀,自然都是很了不起的大角色,只消一掌劈下去,我们这些东西,不管有罪没罪,统统就得跟着丧命。这不是很不公平么?”
小毛驴甩了甩脑袋。对于这样的事,它并不愤慨,只是一时讲得忘我,将自己心中积压已久的困惑,也不由得朝谢挚说了出来。
“你说得很对。”
谢挚将精神力丝线松开了一些,好叫它能喘口气,轻声道:“接着说吧。”
“再后来,水渐渐平静下来,我这才发觉,不知怎的,我竟到了赤森林深处!或许是被水带过来的吧……我也不知道。”
认真地回忆着,小毛驴继续讲道:
“赤森林是个可怕的地方,哪怕是我,当时的一头凡驴,也本能地可以感知到这里危险,但我当时未开灵智,只知道跟随本能行动,我饿得受不了,便大着胆子跳下水去,想游着找点食物吃。——咳!我现在想起来,真不知道我当时是怎么想的!能活到现在,我真是命大!”
“果不其然,我刚跳下去不一会儿,水下便有一条巨蟒发现了我。我那时只是匹凡驴,浑身血肉没有一点精华,但既然我送上门来,巨蟒也乐意将我吃掉。它不声不响地跟了上来,而我全无发觉……”
谢挚发现,这毛驴很有讲故事的天赋,连她听时,也不由得紧张地屏住了呼吸。
即便是一个最不通诗书的人,在讲起自己的亲身经历时,也会活灵活现的。
“……但一个老奶奶在巨蟒口下救起了我,也是她点化我开辟灵智,教给了我修行的术法。你说的那什么真黄真绿,我没听过;奶奶从不跟我多说别的,她到底是什么身份,我直到现在也不知道。”
“一个老奶奶救了你?”
谢挚微微惊讶地扬起眉,“赤森林深处怎么会有老奶奶……?”
而且,照这毛驴的说法,是这奶奶教给它术法,那么这奶奶难道便是真凰吗?只是小毛驴认不出它而已。
但是真凰早已对人族心灰意冷,迁移到了五州最东的仙岛之上,为什么在东夷西方的赤森林深处还会留有一只?
听起来,这老奶奶似乎还是位了不起的大能者……谢挚猜测,至少也应当是位仙人。
“信不信由你!反正就是……就是有!”
小毛驴以为她在质疑自己说话的真假,当即犯起了牛劲,一时也不怕谢挚了,梗着脖子说。
“我信的。”
倘若它说了假话,听心术早就发出警示了。谢挚安抚道:“继续讲吧。”
“按你这么说,老奶奶应当是你修行的老师了。你修了多长时间修到髓树境?最后又是怎么离开赤森林的?”见小毛驴神色稍缓,不再激动,她又问。
“大概四五百年吧……我也忘了。至于离开赤森林,自然便是我用奶奶教我的术法跑的了。”
四五百年么?那这天赋,即便在人族当中,也算不错了。
没想到,一头驴子在开化灵智之后也能有这样的修为,谢挚暗暗地想。
“当时,奶奶问我愿修什么,同我讲解了许多,我一个也听不懂,只想着自己曾被水追着跑,差点淹死,便下决心,要做天底下跑得最快最快的一匹毛驴。”
在回忆这部分经历时,小毛驴的神情和语气都柔软了下来,连眼睛也仿佛在闪着光。
“我将这个愿望告诉奶奶,奶奶听到之后,只是一笑,说‘好志向,我可助你一臂之力’,便授与我术法,叫我修炼。”
“这术法,似乎与空间有关,只要我修至大成,能让我自由穿梭于天地之间。世界在我看来不再是之前的模样,而是无穷的点。我可以由这一点——”
小毛驴举起一只前蹄,在面前比划了一下:“直接跃到这一点去,省去许多时间与精力。而你们常人不能,还要走许多旁路,所以我才有惊人的极速,也可以越过一切屏障防护。”
“当初,我就是这样离开赤森林,来到中州和北海的。”它老实交待道。
“我先在中州游荡了几十年,中州很大,也很美,只是常常有人想把我捉去拉磨,我不高兴这样。十几年前,听说北海地广人稀,成百上千里也不见一个人影,我就又离开中州,来北海了。”
这一待,便是十几年。
直到今天,它正四处游荡着,忽然在暗处看见了神禽灵兽比赛展示,觉得好玩,便悄悄观看;
这时,它见到谢挚取出了一株散发霞光瑞彩的仙药茶树,对这不知多久没吃过好东西的毛驴来说,真是令人馋涎欲滴的珍馐美馔。
它忍受不住诱惑,终于在谢挚将茶树交给黑马时猛地跳将出来,像风一样卷走了茶树,消失在原地。
等它再现身时,便已在两万八千里之外了。若非谢挚以精神力扫视方圆三万里,绝不能找到它的一根毫毛。
第182章 收服
“原来是这样……”
听完了小毛驴的讲述,谢挚垂眸不语,只是沉思。
东夷……
长在水里的赤森林……
一匹普通的拉货毛驴,竟有如此奇遇,由祸得福,被大能点化教导,成长得比宝血种还强大。
她之前以为,只有灵兽才能修行的。
谢挚虽然心性澄透,想法常*常异于常人,但她毕竟生活在尘世,难免仍受世人观念影响,不自觉之中也有些重视血脉;
如她方才初见小毛驴模样,便心中颇为诧异,下意识以为是什么珍稀灵兽伪装假扮——她不觉得,一匹驴子也能踏入修行之路。
如此看来,倒是她以前想得太狭隘了……谢挚默默地想。
或许,今后有一天,会没有灵兽,只有凡兽的……
到那时,像小毛驴这样能修行的个体,必然也只是少数,会跃居高位的。
小毛驴先耐不住,试探着问:“禀上仙,小驴我的经历已经全向您讲完了,您看,不如就这样将我放了吧!——我既没志向,更无本领,唯一的长处就是跑得快,对您可没有半点威胁!”
“威胁自然是没有……”
谢挚回过神来,弯眼笑道:“但却有用处。”
用处还很大呢。
何必再找什么坐骑——最合适的坐骑,这不是正在眼前吗?
她手指一动,无形的精神力丝线便如灵蛇一般飞舞起来,轻轻地点上小毛驴的额头,散发出淡蓝光辉:“我的位置,现已传入你识海之中了。”
“限你一刻钟之内,来我这里。”谢挚笑着命令。
“要……要我来做什么呐?”小毛驴胆战心惊地问。
“多嘴。你只管来,又何必问。”
想了想,谢挚又提醒它,“对了,记得带上茶树。”
那茶树被驴子啃掉了不少叶片,但还有一大半是好的,她想将剩下的部分交给黑马。
小毛驴“咕咚”一声重重地咽了口口水,眼睛在周围乱瞧,又是害怕又是慌乱。
它有点拿不准主意,不知道自己是去还是不去——谢挚这是要把它骗过去杀吗?
“……唉!”
举棋不定的毛驴叹了一口气,终于下定决心,咬咬牙,身形消失在原地。
“我来了!”
赌一把!
离这么远,谢挚一样能杀它,去她面前,又能怎样!
倒还不如听她的话,按她意思办,那样说不定还能有条活路!
“一,二,三……”
谢挚一面在心中默默地数数,一面轻抚马颈让它停下,“在这里停下吧。”
黑马十分忠诚,闻言便缓缓放慢速度,停下来歪头看谢挚,黑亮的大眼睛里满是困惑不解。
——怎么不跑了?我们不追那抢树贼了吗?
谢挚明白它的疑问,低下身子笑着安抚黑马:“别急……等一会儿就知道了。”
她抬起头来,神情淡然地注视着前方的茫茫原野,心中的数数仍然没有停止。
“二十六,二十七,二十八……”
在她数到“二十八”时,面前的空气微微扭动,猛地跳出来一匹呼哧喘气的小毛驴来,大叫道:“我来了!”
两万八千里,用了二十八息。
谢挚终于微笑起来,神情满意。
一息千里。
这小毛驴的速度,比任何一种神禽灵兽都更快百倍不止。
黑马被这莫名其妙突然出现在眼前的毛驴吓了一大跳,受惊不已,前蹄高高扬起。
它认出了小毛驴,一下子变得怒气冲冲,呼吸粗重,不断用前腿刨地,但还是克制着自己不冲上前去将抢树贼踩碎,回头来看谢挚神色,要等她的指示命令。
“好马儿,别生气……”
谢挚摸了摸黑马脖颈,翻身跃下,朝小毛驴走过去,“我这就叫它给你赔罪,好不好?”
她走到毛驴面前,毛驴一副蔫头耷脑之相,连看都不敢看她,飞快地瞧一眼她,又很快埋下头去。
“给……”
女人身上的清淡香气接近了它,驴子颤颤巍巍地取出来茶树,垂着头哼哼着说:“你的茶树……还你了……”声音比蚊子还细。
谢挚接过茶树来看了看,不禁失笑。
这毛驴嘴巴刁得很,啃茶叶专挑最嫩的叶片吃,将茶树最顶上啃秃了一片;别的地方,倒是还好好地幸存着。
“你去给我的马儿赔礼道歉,好好认罪。”她敲了敲小毛驴的脑袋。
“哎,哎,好好……”
小毛驴这时候老实得不得了,连连答应,小碎步跑着到黑马面前,将头深深低下去:“抢你的茶树,真是对不起!我错了!求你原谅我吧!”
黑马将头扭到了另一边去,不看小毛驴,来表示自己绝不接受它的道歉。
这可怎么办?人家连理都不愿意理它呀!
小毛驴没办法了,转过头来用眼神来朝谢挚求救。
“看我做什么?”
谢挚明白,它是想求自己向黑马说说情,但她不为所动,仍然站在原地,含笑道:“你既做了错事,便好好认错改过;但原不原谅你,那是别人的事。”
“那我该怎么改过?”小毛驴懵懵懂懂地问。
虽然它已经活了几百年,甚至已是髓树境的大能者,可它其实颇为单纯,于世事半点也不了解。
在某种意义上,它仍是当年那匹拉货的小毛驴,唯一渴盼的事情就是活下去。
“我有一个主意,”谢挚笑望它道:“你今后便跟着我,偶尔载我一程,以此来表示歉意,如何?”
“哦……”
小毛驴听得似懂非懂,想了半天,才问:“那就是说,你要做我的主人?”
“不是。世上没有谁是你的主人。”谢挚摇摇头。
她走过去,捏了捏小毛驴的长耳朵,“只是想拜托你,有时载我一程而已。我人不重,想也不会累到你,嗯?”
觉得小毛驴耳朵的手感不错,谢挚不由得眼中漾开笑意,又顺手揉了几把。
“这……可以,可以,自然可以,一切按您说的办。”
小毛驴又怯生生地觑了谢挚一眼,它不敢不答应,何况此事确实是它有错在先。
“那我呢?我不是您的坐骑了吗?”
一旁的黑马听着再也忍耐不住,奔到了谢挚面前,泪珠一连串滚下来,极为委屈,“我……我明明赢了比赛,您也答应选我的……”
它头一次在谢挚面前说了话,竟是一道清亮的女音,听起来并不大,只有十几岁,若是化作人身,想必正是青春少女。
“别哭,别哭呀,”谢挚见它竟然伤心落泪,一时也有些慌张,连忙为它拭泪,“别这样……”
她取出茶树递到黑马面前,笨拙地安慰道:“给你这个,好不好?这仙药品质很好呢,真的!虽然被吃了一些,但在北海很少见……别哭啦……”
“我不要……!”
谁料黑马却一点也不兴奋,仍旧倔强地摇头,拒绝收下茶树,“假若我做你的坐骑,你送我礼物,我会收下的;可现在我不是了,这茶树我也不能要。”
它是很骄傲的马儿,不会轻易收下旁人的东西。
怎么这马儿竟比驴子还倔?谢挚哭笑不得,拿黑马没办法了。
“你来,”思索了片刻,谢挚才朝它招了招手,“低下头,离我靠近一些,好吗?”
“……”
黑马睫毛上还挂着泪珠,但还是相信谢挚,望了她半晌,听话地举步过来,将脖颈垂下,准备听谢挚要同它说什么话——
谢挚微微俯身,亲了亲它的额头,又很快地放开。
“好马儿,你听我说,我并非忽然变卦,不要你做我的坐骑,只是那毛驴身上有些特殊的神异之处,或许可以帮助我跨越阻碍,重回中州……”
轻轻抚摸着黑马的鬃毛,谢挚抵着它的额,柔声道:“在北海时,我仍旧骑你,你说好不好?这茶树还是你的,请你收下吧。”
“而且,我方才还骑你行了不少路,将这茶树就当做给你的报酬,好吗?”松开还在愣神的黑马,谢挚轻快地笑道。
呀,这人族可真会……真会说话!
小毛驴在旁腹诽不已,它已经看出来,这黑马被谢挚忽然一亲,便睁大眼睛呆在原地,僵硬得都不知道该怎么走了,肯定什么都听她的话。
倘若这黑马是人身,准保它得从脸红到脖子跟去!
人族真可怕!
小毛驴从谢挚的身影上收回视线,又垂下头去,对谢挚的忌惮更增加了几分。
毫无疑问,谢挚很清楚自己好看,也很懂得怎样利用自己的容貌和魅力。
安抚完黑马之后,谢挚仔细地将小毛驴上下瞧了一遍,这才发现,它毛茸茸的脑门上还有一个旋。
“有旋怎么了?有旋聪明!”小毛驴见她盯着自己脑门瞧,以为她嫌弃自己长得难看,嘟嘟囔囔着说。
谢挚失笑:“好好,你聪明……”
她抱臂看了小毛驴一会儿,直到看得小毛驴都有些不自在时,忽然笑道:“你有名字吗?我为你起个名字可好?”
“没……”
小毛驴的耳朵期待又紧张地竖了起来,眼睛紧紧地盯着谢挚,尾巴也不自觉开始甩。
它还没名字呢!从前在东夷,它只是匹运送货物的普通毛驴,人族有时会给自己养的宠物起名,可是,又怎么会给它一匹牲畜起名字呢?
至于后来,它在赤森林被老奶奶有幸救起,开化灵智之后,它便不满足于继续当无名氏,曾请奶奶赐名,奶奶又不肯。
“您给我起个名吧,上仙!”小毛驴请求道,不忘特别强调:“我要个威风的!”
像什么赛虎胜豹、追风逐月啊……都十分好。
谢挚要给它起个什么名字呢?小毛驴期待极了。
它曾听到有北海生灵管谢挚叫“老师”——它觉得,既然能够教导别人,那谢挚一定很有学问。
谢挚将它凝望许久,一本正经道:“我观你额生漩纹,通体灰黑,好似乌云,并无一丝杂色,便给你起名,叫‘大板牙’吧。”
“……?”
梗在小毛驴嗓子里的欢喜道谢变成了一片困惑。
谢挚见它呆头呆脑的样子,不由得笑出声来,一拍毛驴的脊背,“走吧,大板牙。”
大板牙就此告别了它想象中的“赛虎胜豹”,正在悲愤之时,听见谢挚问它:“你可有什么志向呢,小毛驴?”
询问志向,这原本是孟颜深的习惯,他喜欢以此来询问自己的学生,好了解他们的性情和愿望。
现在,谢挚也将它学过来了,常常拿这个问题问自己的学生。
“我没什么志向,我就整天幻想。”小毛驴咕哝着说。
“幻想什么?”
“就……幻想每天都有好多好多东西吃,吃完就躺下睡觉,睡醒就晒太阳,还没人捉我去杀掉吃肉。”
也没人给它起个名字叫什么“大板牙”……小毛驴幽怨地瞧着谢挚,这名字真是不威风极了!真还不如不起!
“这也挺好的,不错的志向。”谢挚看了它一眼,笑了笑。
“那你有什么志向呀?”
谢挚笑起来的样子眉目柔软,看起来很好说话,小毛驴的胆子大了一点,小心翼翼地问她。
谢挚没有立刻答它,过了一会才微笑道:“我也没什么志向……”
“你说谎啦……”
小莲花在她脑海里软软地反驳,“说谎不好,好孩子不说谎的。”
被小莲花这样一打断,谢挚愣了愣,旋即又笑着摇摇头。
她无意识地摸了摸自己脖颈上的罪字金印,有些无奈,也有些怅然,低低叹道:“本来也就不是什么好孩子……”
“我的志向就是,让你们的志向实现,想过什么日子,就过什么日子,不用担惊受怕,也不用低人一等,我们大家都好好地活。”
叹完之后,谢挚收敛起笑容,正色缓缓地道。
“是真话。”小莲花轻声判定。
“走吧。”
谢挚不再说话,翻身坐上黑马的背,望向前方。
夕阳已经西颓,金光洒在她的背上,将黑马和小毛驴都照成了淡淡的金红色,“我们快回去吧,想必霜狼首领已经等急了。”
去的时候是一人一马,回来之后还多了匹小毛驴,真不知道霜狼首领该怎么板着脸教训她。
第183章 落雪
“下雪啦!”
北海已入深冬,寒意无声无息地笼罩了整片草原,冬日的清晨总是格外的静寂。
忽然,一声惊喜的叫声惊醒了北海的边缘,数只褐色小雀腾然飞起。
小毛驴用脑袋熟练地顶开窗子,将脖子伸出去,张开嘴巴试图叼雪花吃。
它的叫声吵醒了饕餮,大白狗一骨碌翻身坐起,连眼睛都没睁开,便睡眼蒙眬地径直往门外面走。
刚一推开门,便涌进来一股刺骨寒气,叫饕餮一下子醒过神来,惊奇地睁大了眼睛。
“哇——!”
“好——大的雪啊!!”
饕餮兴奋非常,“嗷”的欢叫一声,已经飞扑了出去,一个猛子扎进雪海,下一刻又在另外一个地方跳出来,在雪地里滚来滚去。
饕餮的皮毛与雪地同色,几乎叫人分不清哪里是雪、哪里是它,只剩下两只黑黝黝的眼睛和粉色爪垫,教人勉强能够找到它的位置。
“姜微!”
眼睛婆婆粗哑的声音从小木屋传了出来,用拐杖将地板敲得震天响:“管管你的狗和驴!一大早就这么吵,还让不让我这老婆子活了!”
“好的,婆婆,我这就去看它们!”
谢挚闻声从床上披衣坐起,一边束发一边提高声音答,很好脾气地哄道:“您别生气……”
“哼,你就总是招惹这些东西……”
眼睛婆婆嘟囔着抱怨,由于谢挚的好态度,声气稍缓,“我这儿本来是多好的一块清静宝地,你那狗本来就够吵了,前些天还带回来一头驴!整天大吵大闹的,叫人烦也烦死了……行了行了,你快去吧!”
“好,我知道,真是给您添麻烦了……”
谢挚一边答应着一边收拾自己,推开小木屋的门——
门外正在下一场极大的雪。
雪花安静地落下来,每一片都足有手掌大小,在地面上覆盖了厚厚一层,举目望去,天地之间惟余一色,无处不白,叫人感觉世上仿佛只剩下了自己一个人。
“……下雪了啊。”
谢挚有些发怔,伸出手去,看着雪花纷纷扬扬地落在掌心。
北海每年冬日都会下很大的雪,有时甚至连绵数月不止,但像这样大的雪,依然可算少见。
上次见到这样大的雪时,她在哪里呢……?
正在谢挚出神之时,饕餮猛地从她面前的厚雪里跳出来,用爪子给谢挚泼洒雪粉,欢快道:“快来玩儿呀!快来快来!”
“我就不了,”被饕餮这样一打断思绪,谢挚心中怅然稍解,笑着紧了紧衣袍,“让大板牙陪你去玩吧。”
“我?我可不去!外面太冷了!”
还在专心舔雪花吃的小毛驴闻声立刻反对,将头也缩回了窗子里。
它来自东夷,习惯了那里湿润炎热的气候,虽然已经在北海游荡了十几年,但每逢深冬,仍旧不愿出去。
“你出不出来?”
饕餮怕谢挚,对小毛驴可是半点不畏惧,当即站在雪地里呲牙威胁道:“人常说天上龙肉地上驴肉,你是不是想让我吃驴肉啦?快出来陪我玩!”
“你……唉,来了来了!”
小毛驴别的本事没有,最有眼力劲,它一月之前刚来到小木屋时,立刻便敏锐地感觉到,谢挚身边的这只雪白巨犬分外与众不同,知道饕餮不是它能招惹的角色,一直都有点躲着它。
它愁眉苦脸地长长一叹,唉声叹气地往木屋外面走:“好事没我,坏事我从来没缺过!——别催了,我来了!”
谢挚望着它们俩在雪地吵嚷打闹,虽然寒冷,但也不进屋去,轻轻咳嗽了几声,只是神色温软地倚门注视。
一月前,她接受了霜狼首领与英招王的好意,前去八骏的领地挑选坐骑,数百只神禽灵兽一齐竞争比赛,其中还不乏宝血种之类,但她在其中却选中了一匹黑色的天马。
在她准备将之前得到的仙药茶树赠给黑马时,却被突然跳出来的小毛驴一口抢走,谢挚骑黑马去追,发觉这小毛驴居然颇为不凡,疑似怀有真凰一族的空间术法,便将罪魁祸首也带了回来,留作坐骑。
她去时候一人一马,回来时身边却还跟着一匹蔫头耷脑的灰色小毛驴,霜狼首领一问才知道,这毛驴居然就是那个抢树贼。
“……”
因为谢挚不听她的话,擅自离开她的保护范围,前去纵马追逐毛驴,霜狼首领头一次生了气。
没有修为,还这样莽撞,竟敢乱跑……
——在霜狼首领眼里,谢挚是一个脆弱多病的年轻凡人,需要旁人保护照顾。
但她生气并不对谢挚责备什么,只是沉着脸一语不发,默默在前面走而已。
“首领!等等我……您生气了吗?”
偏偏谢挚不让她一个人安静呆着,小跑着追上来,小心翼翼地打量女人的侧脸。
她拉了拉首领的衣角,将声音放软,努力示好:“您别生气,好不好?我以后再也不乱跑了……”
谢挚从小到大老是闯祸,没少被象翠微教训,对认错撒娇这一套很是熟练,一犯错就格外乖巧,软着声音去拉人家衣角。
即便几年没使,有些生疏笨拙,但对素来严肃保守的霜狼首领来说,也够用了。
她这样子真有些叫人招架不住,霜狼首领本想再晾谢挚一会,终于还是绷不住脸,叹气道:“我没生气,你不用这样。”
她偏过头,看了谢挚一眼,低声道:“世上哪有这种道理?抢东西的盗贼不教训,反倒将它带回来做坐骑。”
霜狼对自己的朋友忠诚可靠,但对敌人,一直都极为铁血无情,讲究斩尽杀绝。
“它不坏,首领,”见女人终于肯理会自己了,谢挚便知道,她的气已经消了一大半,放下心来,朝首领一笑:“只是有些蠢笨而已。”
“那毛驴怯懦惜命,性子还颇倔,但归根结底,还是好的。而且它身上有些神异,我想,我日后可能用得上它。”
要不然,谢挚也不会随便将它带回来。
“你若是想好了,便这样办吧。我知道你不会做无缘无故之事,都是仔细考虑过的。”
霜狼首领说完,又忽然叹息一声,并拢双指,轻轻地在谢挚额上敲了一记,那双总是冷静锐利的蓝眸此刻却是少见的柔软,混存着长辈特有的无奈与纵容。
“……还说别人倔,我看你也好不到哪里去。”
都是一样的倔。
并且谢挚还极聪明,因为这聪明,她比别人更加相信自己的判断,也就……更加的倔强,不能被他人的意见所左右意志。
“微姐姐!”
阿狸从木屋内奔出来,嗓音清亮,打断了谢挚的回忆。
女孩热心地踮脚,递给她一件衣服让她披着,“外面冷,你身体不好,受不住冻,快披着这个吧!”
“好,谢谢阿狸。”
谢挚笑着揉了揉女孩粉扑扑的脸蛋,接过衣服展开一看,发现领子上还有一圈柔软的雪白毛裘,握在手中分外温暖,“这是眼睛婆婆让你给我的吗?”
“是呀……”
阿狸回头看了一眼,似是确认婆婆有没有出来,将声音压得小小的:“是婆婆交给我,让我给你披上的,还不要我告诉你……”
眼睛婆婆总是这样,面冷心热,刀子嘴豆腐心,看起来总是抱怨教训谢挚,其实暗中很关心她,但却不肯直接表达,往往用一些拐弯抹角的方法。
像今天这样,要是谢挚不问,便不会知道,这衣服原来是眼睛婆婆给她的了。
婆婆……
谢挚心下微暖,将衣服披好,顿觉身上暖和了不少。
她又望了一会饕餮和小毛驴打闹,阿狸也耐不住寂寞,加入了进去,骑着饕餮在雪地里撒欢,谢挚便笑笑,转身走进木屋里去找眼睛婆婆。
“婆婆。”
虽然知道眼睛婆婆即便目盲也能感知到她进来,但谢挚还是在进门前提前出声,唤了老人一声作为提醒。
“怎么了?找老婆子我又有什么事儿啊?”
眼睛仍旧盘着腿坐在矮床上绣花,雪白的头发挽得一丝不苟,粗声粗气地道:“又想把什么东西带到我这木屋啦?小猫还是小鸟?天上飞的还是地上爬的?”
因为一月前谢挚带回来小毛驴,眼睛婆婆很不满意,虽然容许了小毛驴住下来,但最近老是对着谢挚阴阳怪气。
其实,小木屋里的房间多得数不清……它从外面看起来极小,最多只能住一个人,但进入后才能发现内部非常宽敞。
谢挚曾经猜想过,这貌不惊人的小木屋应当是个空间法器,其作用有些接近她的碧绿小鼎,内蕴广阔天地。
说起来,小鼎与小木屋应当还颇有渊源——当初谢挚头次踏入木屋时,怀中的小鼎便开始发烫,似乎在与木屋共鸣,但自那之后却没有什么特别反应,谢挚也就暂时忽略了这件事。
碧绿小鼎虽然已经默默陪伴谢挚数年,发挥了不少妙用,但对小鼎的来历,其实谢挚也不甚清楚;
玉牙白象当初只说这鼎是她少年时偶然所得,旁的,就连她也不知道。
说不定,在上古年间,这小木屋和小鼎出自同一位铸器大师之手呢?谢挚浮想万千。
“都不是,”她拉过蒲团跪坐下来,对老人的讽刺熟视无睹,仍旧温和:“我是想出去一天,来跟您告别的。”
眼睛婆婆手里的针停下来:“去哪?外面这么冷,雪下得与人膝盖等齐,还要到处胡跑?”
北海的冬日冷极了,即便是身强体健的巨人,有时候连皮肤也会被冻裂,大多数种族在这时都会深居不出,和亲朋好友们待在一起取暖休憩。
看了一眼谢挚单薄的身形,就算老人知道谢挚其实不是普通凡人,但还是真有点担心,她会路上出什么意外。
“别担心,婆婆,我会带着大板牙陪我去的。”
谢挚安抚道:“您也知道,它可以跳跃空间,一息即可跨越千里——”
眼睛婆婆提高嗓子打断谢挚的解释,气哄哄地强调道:“谁关心你了!我是怕你回不来,没人给我的阿狸讲课!”
“您说的是……”
谢挚笑着点头,仍旧跪在蒲团上,前倾身子挨近了老人,解释道:
“近来天气日冷,巨人们正在休息,我看,或许不久将要有场硬仗要打,但手上却没个称手的兵器,因此托了巨人族里的炼器大师,为我铸把兵器。现在,也差不多该造好了,我得过去看看。”
“就不能换个时间?雪下得这么大。”眼睛婆婆好久没吭声,过了一会才道。
“恐怕不能……您也知道,消雪之后,可比下雪时要冷得多。”
谢挚也是想将此事及早办好,免得之后更冷。
“哼,你是大忙人……”老人摇摇头,煞有介事地说。
“岂敢。您又在笑话我了。”谢挚轻笑。
“得啦,”眼睛婆婆停住手,“在我这里还装什么!我问你,你将体内的灭绝气炼化得怎么样了?凝神法又修得如何?”
每月初,眼睛婆婆都会唤来谢挚,仔细询问她的身体情况。
她知道,以谢挚的性格,若是她不问,谢挚是绝对不会主动来同她说的,只会一个人默默地忍受苦痛。
两年前,谢挚还曾疼得昏过去一回,把阿狸吓得不轻,急得直哭,自那之后,眼睛婆婆便彻底明白了谢挚的性格和作风,开始勒令她每月必须来自己这里汇报情况了。
“还好……”
谢挚感应了一下身体,道宫宇宙仍旧在安静地运转不息,比之前演化得更加精妙繁复了,之前充斥其中的灭绝气也变得稀薄了很多,不再如刚开始那般强横霸道了。
据谢挚估计,距她彻底炼化灭绝气,真正掌握斩己境的实力,应该也不太晚了。
至于凝神法——
“小莲花?”
她轻轻地在心中叫了一声,小莲花立刻便答应道:“在这里!”
她正抱着金字经文认认真真地观摩呢,跟谢挚讲:“要是没什么事,我就接着读啦!”
“好,你接着读吧。”谢挚见她可爱,忍不住一笑。
随着她将凝神法领悟得愈发深入,小莲花也变得越来越鲜活生动,现在甚至能跟谢挚提要求了。
一些零碎的记忆陆陆续续地被谢挚想起来:漆黑的房室,高大的屋顶,精美的装饰,絮絮的人声,不安,恐惧,寂寞,难过,胸口常年的钻心疼痛……大都是些不愉快的回忆。
在这些记忆碎片之中,唯一让谢挚感到亲切喜悦的,只有一个温暖柔软的怀抱,和一双温柔的蓝眸——小莲花似乎对这个女人印象特别深刻,关于她的记忆尤其多。
但别的,尽管谢挚竭力回忆,还是什么都想不起来。
“嗯,还算不错……”
听完了谢挚的汇报,眼睛婆婆沉吟着点了点头,又道:
“你之前太依赖你的那什么涅槃种了……须知修行之路,外力助益固然重要,但归根结底,还是要靠自己。”
“你如今,才算是踏上了正路。这路不好走,可走起来也踏实,稳当,是也不是?”她“看向”谢挚。
“是,您说得对极了。”
谢挚将老人的手掌贴在自己的脸颊上,少见地显露出一些孩子气,眨眼笑道:“那婆婆,没事的话,我就去取兵器啦?”
“去吧去吧!”
眼睛婆婆被她气得笑起来,拍了拍谢挚的脖颈:“叫你的毛驴好生照看你!要是回来得迟,我可不饶你!”
第184章 布鲁爷爷
“大板牙!走了!我们去巨人那边!”
谢挚走出木屋唤了小毛驴一声,小毛驴早就陪饕餮玩陪得不耐烦,闻言立刻撂下饕餮,撒着欢直奔过来,用头一个劲地顶谢挚,催她快走,看起来倒比谢挚还要着急。
“快走吧快走吧!我已经受不了你那大白狗了!”小毛驴抱怨连天,“它怎么都不带累的啊!”
小毛驴怀有空间术法,可以直接跨越空间,在大雪中极速奔行不过几息,便已经将谢挚送到了巨人的领地。
一推开巨人们的土房们,迎面便扑过来一阵混合着土腥气的暖风,比外面暖和得多。
巨人们常年在深深的矿洞中挖矿,因此身上总是带着泥土的气息。
每至深冬极寒,北海草原上雪下得最大的时候,连挖矿也不能再继续进行,这时节便是巨人们一年到头唯一能得到休息的一段短暂假期,至多不过半月,巨人大多会呆在土房里不出来,享受这难得的宁静。
“别紧张——不是别人,是我们的小巴克撒来了!”
见到忽然有生人进来,附近的守护阵法也没有示警,土房里聚集在一起议事的巨人们立刻便都警惕地站起身,一看是谢挚,这才放松地笑起来,纷纷迎上前来,热情地唤她。
“哎呀,巴克撒,你把面具摘了呀!”
巨人们还是头一次见到谢挚没戴面具的样子,目光中不禁流露出惊艳之色,毫不吝惜自己的赞美:“你这样真是美极了!”
别看他们长得极为高大粗壮,但其实巨人对美的鉴赏能力很高,是天生的艺术大师,连土房也修建得非常美观漂亮。
“是……”
谢挚掀开兜帽,将披风解下来放在一旁,拍了拍身上的雪,脖颈处罪字金印的光芒一闪而过。
“我之前之所以要戴面具,是因为我原本是一个逃跑出来的重罪之人,这才需要遮盖面容,不敢以真面目示人……”
“但现在,不必戴面具的日子似乎也快要到来了,我便想着,将它摘下来,先提前适应一番。”
有巨人端来热奶酒让谢挚暖暖身子,谢挚接过来一饮而尽,仰起脸来朝巨人朋友们一笑。
巨人们听出谢挚意有所指,神色变得严肃了起来。
其中一位满头辫子的年长巨人走上前来,半跪在地上,郑重道:“夸父神在上,如巴克撒所愿,白浪河必重新在巨人的领地上欢歌流淌。”
他知道谢挚的来意,站起身来,引着她往土房里面走,亲切道:“请跟我来吧,布鲁爷爷这些天里白天夜里工作个不停,已经打造了许多上好兵器,要等待你前来挑选,念叨了你好几天啦。”
“是么?”
谢挚笑道:“那我可真是等不及要看看了……我知道布鲁爷爷手艺最好,在那么多巨人部族里,就数他的炼器功夫最有名。”
巨人家族观念浓重,一个部族常常便也是一个大家庭,通常有百余人,他们的土房一半修建在地面上,一半在地下,通常只有特别寒冷的时候才会去地下居住;
在外面看,他们的土房是一幢一幢单独矗立的,但其实,在地底下,自有地道将各个土房连接在一起,这些土房连同地下的部分,才是一个完整的整体。
因此,也可以说,一个部族的巨人们是共住一个房子,只是庞大复杂无比而已。
巨人们很会生活,虽然条件艰苦,但还是尽力将自己的住所装饰*得温馨舒适,谢挚走在其中,倒有种在庄严宫殿里穿行的错觉——巨人居住的土房对他们来说很朴素简单,但对人族来说,还是太大了一些,谢挚初至北海时,也花了好长时间才习惯他们的房屋。
布鲁爷爷铸器的地方便在地下,为谢挚引路的巨人一步就能跨出十余丈,怕她跟不上自己的步伐,走得疲倦,于是在征得了谢挚的同意之后,便干脆将她小心翼翼地放到了肩膀上,亲自带着她走。
这样走着果然很快,两人间或聊些趣闻,倒也不觉得路途遥远,不一会儿,谢挚就来到了巨人的地下堡垒。
“布鲁爷爷!您看看,是谁来啦!”
巨人压着嗓子,对前方埋头专心致志地鼓捣着什么的老人轻轻地唤了一声。
布鲁爷爷是一个性情阴沉古怪的老头,不喜欢别人在他工作的时候打扰他,有时不高兴了,还常常骂骂咧咧着赶人,这是出了名的。
但巨人们还是很尊敬他,这不仅仅是因为巨人尊老爱幼的风俗,还是因为他那出神入化的炼器技艺。
巨人们都很朴实,假如一个人确实有本领,便可以得到他们的尊重。
巨人一连低唤了几声,老人还是没有反应,弓腰坐在阴影里一动不动,好似全然没有听到一般。
他有点不知所措地看了谢挚一眼,解释道:“布鲁爷爷年纪很大了,耳朵不大好,大概没听见我叫他……”
说完,他便又转过去,吸了一口气,准备这次大声呼唤,老人却猛地一下子转了过来,将手里的东西一摔,怒气冲冲地急走几步,走到了亮处来。
“在这叫嚷什么,叫嚷什么呀!啊?我是老了,可我还没聋!用不着——”
他狠狠地瞪了带谢挚进来的巨人一眼,“用不着这么大声!”
这是一个瘦小苍老的巨人,自左眼睛到右嘴角上有一道深色伤痕,白发草草扎了一个发辫垂在脑后,瘸了一条腿,但行动之间却很敏捷康健,一点也看不出来他身上的残疾。
这就是布鲁爷爷,北海巨人当今最伟大的炼器师,人们都叫他“活的史书”。
他面上的那道伤痕,和腿的残疾,都是几十年前里,一次惨烈无比的矿难中伤到的,那次矿难足足死伤了几百个巨人,连阿赤玫的亲人也死在了其中。
被布鲁爷爷这样一呵斥,原本威严稳重的巨人也露出了不安的神色,他是这一部族如今的首领,可也不能不畏惧布鲁爷爷发怒。
谢挚却不怕布鲁爷爷,从巨人肩上轻轻跃下来,笑着走到老人身边去,“我来啦,您怎么都不欢迎欢迎我?”
“哼,”布鲁爷爷瞅了她一眼,“北海草原上谁不知道,咱们的巴克撒是大忙人,怎么今天也舍得来看我呀!你那兵器,我打好了放在这,都快放坏了!”
“所以您看,今天下着这么大的雪,我还是来了。”
谢挚走过去,理直气壮地要求:“您把我带上去吧,让我看看,您给我打的兵器长什么样,好不好?我都等不及啦。”
虽然布鲁爷爷在巨人里很瘦小,可在谢挚面前,还是高大得像座小山一样。
布鲁爷爷“嘿”了一声,弯下腰,把手掌摊开在谢挚面前,将她托着轻轻地放在了自己的工作台上,口上还在抱怨,可是谁都能听出来,他很喜欢谢挚,“你呀,倒还给我派上活来了!小懒鬼!连自己走都不愿意走,要坐到别人肩膀上!”
“我这么小,巨人的房子这么大,光靠我两条腿走,走过来天都要黑了!”谢挚笑着应。
其实谢挚跟布鲁爷爷熟悉起来的过程并不一帆风顺——刚开始,布鲁爷爷不仅不待见谢挚,甚至还很讨厌她,因为在矿难里失去了半条腿,所以布鲁爷爷恨一切人族,就像曾经的阿赤玫一般。
谢挚对此心知肚明,并不委屈,只是远远地避开老人,免得让老人看见自己心烦。
对于阿赤玫那样手握一族权力的年轻巨人,她愿意花费时间精力去争取,努力让她对自己改观,但布鲁爷爷已经十分年迈了,并且还很固执暴躁,谢挚并不指望能让他变得友善。
但是后来,一件事飞快地拉近了一老一少的距离——
布鲁爷爷用尽心思,打造了一把闪闪发光的神剑,这剑拥有模糊的神智,刚一被铸造出来便诞生了剑灵,令布鲁爷爷欣喜如狂。
器灵分为两种,一种是先天器灵,一种是后天器灵——像谢惜自的刈鹿妖刀,那便是一柄强大无比的神兵,已经活过了无穷的岁月,一诞生时就有器灵相伴而蕴;
后天器灵则如水晶宫,是被外物点化催发出来的神智,因此不如先天器灵,但也十分珍贵。
假如一把兵器合乎大道的妙义,那么它就会诞生器灵,自古以来,只有最伟大的炼器师,才能完成这一创举。
可以说,炼器师便是兵器的父母,亲手为这些冷冰冰的器物注入灵魂。
布鲁爷爷痴心炼器,打造出一柄拥有先天器灵的神兵,就是他此生的最大梦想。
但是,他铸造的这把剑却仍有不足之处,剑灵虽有神智,可是却十分青涩稚嫩,如同初生孩童一般懵懂顽皮,不仅不受控制,甚至还伤过几个人,令布鲁爷爷又是欣喜又是发愁,拿它头痛不已。
他毕竟只是炼器师,而不是擅剑的修士呀!他只懂得造剑,而不懂得怎样驯剑。
无奈之下,布鲁爷爷只得请人放出话去,只要有人能够收服这把叛逆的神剑,便将此剑送给她。
布鲁爷爷的炼器手艺在北海闻名,各族生灵们一听他打造出了一把拥有先天剑灵的神剑,纷纷大为意动,争先恐后地前来接受考验。
可是,不论是成名已久的宝血强者,还是自信满满的飞扬少年,都败下阵来,不仅不能收服,还被那柄骄傲的神剑嘲讽得灰头土脸。
霜狼族中也有少年前去试手,照样沮丧而归,霜狼首领与谢挚闲谈时便将此事告诉她,谢挚思索片刻,起身笑道:“那么,就让我去试试看吧。”
“你吗?”
霜狼首领扬起眉来,有些惊讶,旋即又笑起来。
“如果你想去,便去吧。”
谢挚在她眼中只是一个病弱的凡人,自然不能驯服神剑,但她还是赞同了谢挚的想法,想着只要谢挚喜欢,让她去玩玩也好。
谢挚自然也知道首领心中所想,她并不多加分辩,只是独自前去巨人的领地,说明了自己的来意。
“你也是来收服神剑的吗,巴克撒?”
见到她的到来,巨人们都很惊奇,但并不嘲讽她痴心妄想,将她热情地带到了布鲁爷爷面前,“来吧!试试看!说不定神剑会很喜欢你呢!”
神剑立刻以行动推翻了巨人们的想象——它懒洋洋地悬在半空中,理也不理谢挚,显然,它很看不上这样一个脆弱的人族,更别提被她驯服了。
见此情状,布鲁爷爷拉着脸“哼”了一声,不阴不阳地抱臂道:“凡人也想驯服神剑,要是真能成,可就真是白日里见了鬼啦!夸父神都能惊讶得活过来!”
谢挚将老人的话听到耳里,并不生气,只是朝他笑了笑,“要是我收服了神剑,爷爷,您可得信守诺言啊。”
“你先收服了再说吧!年纪不大,尽说大话!”
谢挚不再言语,镇定地抬起手臂,朝空中的神剑伸出手来。
丝丝缕缕的灭绝气自她指尖缓缓涌出,凝聚成一个小小的漩涡,空气被撕裂的尖锐啸叫声传入了在场每个生灵的耳朵。
灭绝气是太一神万年前的惊世一剑留下的无上剑气,强横霸道,凌厉无比,是剑意中的皇者与至尊!
原本漫不经心的神剑感受到了这股可怖的剑意,当即大惊失色,战栗着降落了下来,紧贴在地面上,连剑身都在颤抖,对谢挚表示尊敬与臣服。
这是来自本源的压制!世上没有一把剑能在灭绝气前不惶恐畏惧!
“啊……”
周围的巨人看得目瞪口呆,好一会儿才回过神来,为谢挚欢呼道:“我们的小巴克撒收服了神剑!”
“太了不起了!之前连大熊首领都没能收服神剑,反而被划伤了手臂!”
“我就知道巴克撒干什么都能成!”
“来。”
在一片欢声雷动中,谢挚神色不变,朝神剑勾了勾手,神剑不敢不听从,立刻便飞了过来,稳稳地落在她掌心。
她并拢双指,熟练地自剑根抚摸至剑尖,神剑滚过一道璀璨光芒,在她指下发出悦耳的清鸣:“嗡——”
谢挚神情有一瞬的恍惚,又被她很好地掩饰过去。
“巨人们叫我巴克撒,这在古巨人语里,是老师的意思。”
“我教巨人们文字,今日,我便也来教教你,真正强大的神兵,该有何等风采。”
谢挚挽了一个剑花,随意地挥出剑去。
草原的晴空上升起了一汪皎白的月亮!
碧海天心诀!
虽然谢挚现在不能调动斩己境的真正实力,可她仍然能使用剑法,并且,由于她近几年来心境的变化,她将剑诀领悟得更加深刻,也用得愈发精妙而得心应手了。
比方说,在此时,她便只让明月显现出来,而没有让碧海和红莲一起出现,以免让旁人发现这是著名的碧海天心诀,上古以来的十大剑法之一。
但即便如此,众人还是感受到了她这漫不经心的一挥剑中,蕴含着多么惊人的力量,看向谢挚的眼神变得更加尊敬了。
他们早就知道谢挚身份不一般,很多人对她的来历心中自有猜测,但谢挚不说,他们也便不去问,如今这一剑,更加证实了他们的想法。
“学会了吗?”
谢挚垂眸看向手中的剑。
神剑嗡鸣一声,显得十分兴奋激动——在它身上,刚刚施展了一种强大无比的无上剑法!
经此一遭,它彻底服气了谢挚,像一条小狗一样绕着她飞来飞去,亲昵地蹭她身体。
“我已经有剑了……去布鲁爷爷身边吧,他才是世上最爱你的人。”
谢挚淡笑着拒绝了神剑的示好,她知道,布鲁爷爷为铸剑花费了多少心血。
“……你不要我的剑吗?”
布鲁爷爷走过来,抱住剑,有些不可思议地问谢挚。
方才见到谢挚驯服神剑,又挥出那强横一剑,他惊讶极了,心中又是喜悦又是怅然:喜的是神剑终于不再骄傲,变得成熟;怅然的则是,他心爱的剑,他的珍宝,按照之前的约定,就要被谢挚带走,离他而去了。
他极爱他的剑,像爱自己的女儿一样爱;他没有女儿,他铸造的剑就是他的女儿。
“不要。我用不上,您将它带回去吧。”
谢挚温和道:“我知道您很爱它,假以时日,它会是把五州闻名的神剑的。”
布鲁爷爷极受感动,可他脾气坏惯了,此时竟也不知道该如何表达心中的感谢。
最终,他也只是看了谢挚半天,粗声粗气地扔下来一句“我讨厌人族,可是你还算不错!假如你之后需要兵器,就来找我!”便又扭头回到自己地下的房室中去了。
就这样,谢挚和布鲁爷爷成为了朋友。
她只要来这个部族,即便繁忙,但也一定会来陪老人说说话,观赏一番他新近铸造的兵器,为布鲁爷爷调试工具。
“姜微,我这里什么兵器都有,刀枪剑戟、斧钺钩叉、鞭锏锤戈、镋棍槊棒……只有你想不到的,没有我铸不出来的!”
说起自己打造的兵器,布鲁爷爷也不禁颇为得意。
他爽快地一挥手,示意谢挚随便挑选:“只要你想要,什么都有!全都是为你量身打造的!你来选吧!”
谢挚想起了笋子在她面前自爆的惨烈景象,心中一痛,神色稍显黯淡,摇头轻声道:“什么都可以……只是不要剑。”
一见到剑,她就会想起笋子。
此生,她谢挚,只愿有万法剑竹一把剑,别的剑都不必再有。
第185章 兵器
布鲁爷爷的桌子极为宽大,谢挚站在其上,倒有些像立在一处空地上——人族的身形,对巨人说起来,差不多合一拃余长,捧在手里时,则如人族捧着一只幼犬或者兔子。
其实人族在巨人眼里十分玲珑可爱,巨人对人族天生颇有好感。
在中州人刚刚进入北海时,那时中州人还尚未显露出日后的凶恶贪婪与狼子野心,刻意显得柔顺无害,只派了先遣的队伍以作探查,态度十分恭敬可亲;
巨人本来就觉得人族像一群瓷娃娃似的漂亮可爱,看他们如此友好,便也愈发喜欢人族,慷慨地给予了中州人许多帮助,不仅热情地款待,还对他们的发问知无不言。
北海孤悬四州之外,毕竟已经和平安稳了太久太久了,以至于善良淳朴的巨人对外来者毫无戒心,也以为他们是自己亲切的朋友。
谁料,这些表面上对巨人们感谢连连的中州人其实包藏祸心,转头就带了大军过来,踏平了白浪河。
此刻眼看得谢挚在桌子上踱步,布鲁爷爷也不禁一时恍惚:便是这样渺小脆弱的生灵,竟然屠杀压迫了他们百年有余吗?
紧接着,老人又下意识抬起手掌,摸了摸面皮上那道年月已久的伤痕,心中跳了跳。
……不,不。
姜微不是那些阴险狡诈的中州人,她是巨人的同伴和朋友。
她和其他任何一个人族,都全然不同。
谢挚不知道老人这一时之间的心绪起伏,只是认认真真地将桌子上摆放得井然有序的工具与图纸一一看过去,抬头笑道:“爷爷,还不带我你去放兵器的地方吗?”
布鲁爷爷对他铸造的神兵爱惜得很,宁愿自己搬出来,睡在一个逼仄小室里,把房子反倒让给那些兵器居住——即便所有人都知道,除了那把生有先天剑灵的神剑之外,其余的兵器虽然精美绝伦,但也都是死物,并不需要如此,也照样坚持。
巨人的体型太大了,对当今绝大多数生灵来说,他们都生得过于庞大,但他们却并没有受到体型影响,反而能做出天底下最精巧细致的工艺活,并且乐此不疲,享受其中。
有时候谢挚真觉得,比起来炼器,其实北海巨人更像在做什么微雕。
“噢,噢!”
布鲁爷爷回过神来,将手掌在谢挚面前摊开,“走吧,咱们这就去!唉,人老了就是这样,做事老颠三倒四的!”
他捧着谢挚隆隆地往兵器室迈步走去,“去了你自己挑吧!”
一踏入兵器室,谢挚便觉得眼前一暗——原来这房间里没有照明,连火符文也没有铭刻一枚。
“啊……!”
接着她便感到身体一轻,忽然悬在了半空当中,甚至还在不断下落。
即便谢挚如今比少年时稳重了太多,但还是忍不住低呼了一声。
“别怕!”
布鲁爷爷在她头顶嘿嘿一笑,捏着她的衣领继续将她缓缓往下放,“我给你看个好玩的!”
过了几息,脚底下才好不容易终于触到了一块坚实的平面,谢挚连忙在上面站稳,有点气恼地朝布鲁爷爷道:“您吓到我了!这是在干什么呀……”
“抱歉啦……小姜微……”
布鲁爷爷口中连连道歉,但他声音笑呵呵的,却听不出来半分歉意。
早有准备的老巨人轻轻拍了拍手,“我有一个惊喜要送给你——”
伴随着老人的拍手声,谢挚面前倏然亮起了一团幽蓝荧光,也照亮了她脚下悬浮在空中的石板。
啊……原来她并没有落到地面上,而是被布鲁爷爷拎着衣领,轻轻地放在了一块悬在空中的石板上!
谢挚惊奇地睁大了眼睛,头一次不再那么沉静淡然,显出了一些与年龄相称的好奇,下意识仰头望去——
一团团光辉如灯盏般挨个亮起,如同璀璨的群星在她眼前点亮。
一块接一块的石板像楼梯一般,盘旋着绕圈延伸到了天花板上去,而在每一块石板旁边,都有一团色彩各异的光团正散发着柔和的光辉,照亮了巨大的房室,也在谢挚的瞳仁中闪烁跳动。
在朦胧的光团中心,各自有一柄流光溢彩的神兵正在静静悬浮,如同漂在深海之中,等待着未来主人将它们自沉睡中打捞而起,握在手中唤醒。
这景象美得令人失神,如同深邃的夜空被带到了人间,又如他们此刻身处荧光闪烁的深海之中,谢挚屏住了呼吸,只是安静地注目凝望。
“……你看,是不是漂亮极了?”
怕惊到神兵们似的,布鲁爷爷将声音放得轻轻的,好像在问谢挚,又好像只是在喃喃自语。
他的脸庞也被神兵的光辉照亮了,神情一点一点柔软下来,布满皱纹与伤痕的脸上浮现出了真心实意的微笑,像看着初春第一支鲜嫩的花朵那样,温柔地注视着面前的兵器们。
这些兵器,就是他心爱的孩子。
旁人都只知道他,布鲁,是一个乖僻阴沉的瘸老头,怕与他接触,更别提与他说话;可是谁都不知道,在最深最深的地底下,在荒草与白雪之下,在经年累月的黑暗里,他为自己打造了一块只属于他的王国。
这是神兵的国度,而今天,老国王头一次将生人带了进来,慷慨地与她分享这片星光。
“是的……”
好在这生人也是他的知己,谢挚轻轻点头,仍旧专注地凝望着面前的“星星”们,眼睛眨也不眨:“确实美极了……布鲁爷爷,谢谢你。”
老巨人弯下腰,用手掌笼住谢挚面前的那团幽蓝光团,“每个光团里,都有一件我精心铸造的神兵……”
他用手指轻轻地点了点光团,那光团便如蒲公英一般缓缓散开来,“——你看,就像这样一碰,神兵就会被唤醒了……”
“接下来,就是你与神兵的互相选择,”老人直起腰来,和蔼地道:“假如神兵喜欢你,就会绕着你飞舞;如果你也喜欢它,决定选择它做你的兵器,便将一滴血滴在它的表面上即可。”
“去吧,姜微,盼望你能在这里遇到属于你的命运之兵。”
谢挚感激地朝布鲁爷爷道了声谢,扭头踏上空中的悬浮石板,开始进行选择。
她细细地凝神观望包裹在光团里的神兵,什么式样、什么类别的都有——
有寒光熠熠的宝刀,细长刀锋上好似淬着白霜与月光;有铭刻着无数繁复符文的古朴大戟,散发出阵阵嗡鸣;有充满凌厉杀气的晶莹长枪,如同一头血精旺盛的蛮荒猛兽;也有威严冷峻的青铜巨钺,自有一股睥睨天下的霸气,仿若至高君主临世,光是看一眼都觉心中一颤。
还有黑铁劲弓,不知什么灵兽皮鞣制的神秘长鞭,火红剔透的三足鼎,黄玉般的莹润双锏,半透明的水晶葫芦……一一在谢挚面前闪过。
果然如布鲁爷爷所说,一柄兵器各有一副性情气质,如人一般,千人千面,绝不相同。
一面观看,谢挚一面暗暗地想。
光是看着这些神兵,谢挚都能想象到,它们会喜欢的主人会是何模样了。
之前谢挚对兵器不太了解,只是运气好才有幸遇见笋子;自从来到北海后,和布鲁爷爷相识相处,不知不觉中学习了一些炼器方面的知识,她才能真正以内行人的眼光来看待这些神兵了。
但谢挚少年时曾经误入太古战场,闯进过真龙的水晶宫,见识过那些……金龙姐姐万年前为她准备的聘礼,对她来说,这些旁人见之会激动得发狂的神兵们,就显得有些不够看了——毕竟,曾经沧海难为水。
龙皇的女儿备下的聘礼自然珍贵无比,谢挚无形中被那些神兵养刁了眼光,和万法剑竹的长时间相处,也让她如今能够对任何一把兵器心如止水。
对了,那把水晶宫中被笋子吃掉的银鱼剑,好像就是上古年间,北海巨人精心铸造的神兵……
谢挚将银鱼剑与布鲁爷爷铸造的这些兵器在心中暗自比较了一番,最终得出了结论——除却原材料不甚好之外,布鲁爷爷的技艺,并不比上古年间的巨人炼器大师差,甚至还要更费心思一些。
假如将这件事告诉布鲁爷爷,想必他一定会高兴得跳起来的……
这样思索着,谢挚踩着石板拾级而上,随便挑了一个顺眼的青绿光团抬手轻触,光团便在她指尖缓缓消散,露出了内部被精心保护的神兵。
谢挚一怔。
里面放的不是什么流光溢彩的兵器,倒……
是一支浓紫色的竹萧。
在红山书院时,每个学生都要选一门乐器学习,为了回到大荒之后,在牧首府盛开的桃树下,能为姜既望好好地合奏一曲,谢挚那时,特地选的就是吹箫。
可是现在,她以罪人之身流亡北海,连还能活几年都不知道,更别提今生还能不能再回到大荒,回到雍部,回到牧首大人和族长身边。
甚至对于姜既望和象翠微来说,她已经是个已死之人。
而且……谢挚垂下眼去,轻轻地攥了攥手掌。
她接下来要做的事情,正是要与中州和姜周站到对立面。
从今以后,她就是真正的叛国贼了。
那时候牧首大人会不会也会憎恶讨厌她,与她恩断义绝呢?
谢挚知道,姜既望是一个很传统的模范式中州人,她对于大周和中州,一直都无比忠诚。
“布鲁爷爷,您这萧,也在我可选择之列吗?”谢挚回过身问。
“啊?萧?噢,萧……对对……想起来了……”
老巨人先是一愣,满脸困惑不解,被谢挚指着一提醒,这才慢慢想起来,自己年轻时,是还曾制作过一支精致漂亮的竹萧,当初是他做来玩的。
他摸着头,有些不好意思:“咳,看我这记性!这萧只是把普通的乐器,没有什么特异之处,原本应该放在另外一个地方的,没想到我给放在了这里!”
“我可以选它吗?”谢挚只是问他。
“当然可以——只要你想的话。”
这竹萧虽然制作得很好,但算不得是什么珍贵之物,用凡人的刀钱也能买下。
布鲁爷爷摸摸下巴,又很困惑:“但是姜微,你是没听明白我的话还是怎么?我说,这萧是乐器,不是兵器,没什么用的。只能吹吹曲子……”
“你接着选吧,”他一挥手,“选出来,我把萧作为赠品,一起送给你!”
谢挚应好,转身将竹萧自空中取下,握在手里细细端详了片刻,这才珍重地放入怀中。
只要有萧在身边,她就还算有个念想,不至于完全绝望,幻想今后还能与牧首大人和族长她们重聚。
布鲁爷爷见她久久驻足不前,似在沉思,又是奇怪又是心急:“哎呀,你走呀!怎么忽然不走啦?站那不动怎么选兵器?!要我捧着你走还是坐在我肩膀上?”
“不用再走了——”
谢挚朝他一笑,抬起手臂来,布鲁爷爷看到,在一瞬之间,所有的光团全都爆裂消散开来。
“我站在原地,也可挑选。”
她用精神力,同时击破了所有神兵外部笼罩的七彩光团。
神兵们陆陆续续地苏醒,被布鲁爷爷放在这里的兵器都是他漫长一生中的得意之作,虽然没有诞生器灵,不能思考与成长,但也相当不凡,拥有着模糊的意识和简单的本能。
谢挚站在石板上不动,并没有放出灭绝气——那样对这些青涩的神兵来说,也太以势压人了一些——而是放出精神力,与它们一一柔和地接触,让它们感受自己的心境与气息。
“若喜欢我,想和我一同作战,便请到我这里来,让我看一看吧。”
她的声音清晰地回荡在巨人巨大空旷的房室里。
谢挚觉得,比起来走到每块石板上挨个查看,还是这样来得更省力轻松一些——接下来,只需要在飞来的兵器之中挑选,直接筛过了一批对她不感兴趣的神兵。
神兵们沉默了几息,没有动弹。
啊……谢挚有些意外:原来她竟这样不讨神兵喜欢,连一柄也不肯来么?
算了,或许也是没有缘分吧……
她并没有多么沮丧失落,转身便要跃下石板,向布鲁爷爷告知她的无功而返。
但紧接着,谢挚便听到了身后有嗡嗡声由小及大隆隆传来,好像有很多只蜜蜂一般。
而面前正对着她的布鲁爷爷,望着她的背后,惊讶万分地瞪大了双眼。
什么……?
谢挚心生诧异,有些预感,下意识转身过去,便看到无数道各色流光如流星一般直冲自己而来——
神兵们稳稳地在她面前停下,分外乖巧。
谢挚吸了一口气,感觉自己好像被一群热情单纯的小狗包围了。
而她就是那个只能选一条小狗抱走的负心汉。
几乎每一把兵器都对谢挚的气息做出了回应,除过十余柄太过狂野粗大的兵器,一看就不适合谢挚持用之外,差不多来了近九成的神兵!
布鲁爷爷目瞪口呆。
他不知道自己铸造的神兵们这么不争气啊??
这下连谢挚都不知道该说什么了。
她尴尬地转过头,尴尬地朝还沉浸在震撼之中的老巨人笑了笑,忽然感觉自己有点像面对岳父的女婿,要把人家心爱的宝贝抢走了。
“它们好像……全都挺喜欢我的。”
布鲁爷爷瞧了谢挚好半天,正待开口说些什么时,那个将谢挚引进来的巨人首领便急匆匆地冲了进来。
“布鲁爷爷,巴克撒!”
他朝谢挚和老巨人一点头,急切地快速说:“那些中州人来了,快跟我一起上到地面上去吧!”
第186章 下矿
“中州人?”
他们怎么来了?他们来做什么?但这不是还在假期当中么?
是来抓她的吗?人皇发现她还没死了?
谢挚脸色一变,下意识绷紧身体,攥起手掌,刚想问时,便记起了之前用神识扫视时北海草原时,看到的那个阴沉邪气的凰血王,心中已有些许猜测。
……应该不是为她而来的。
谢挚轻轻吐出一口气,缓缓松开手掌。
假如真的发现谢挚还未死,那么根本不会有活的巨人前来报信。
凰血王姜垂会踏着鲜血和尸体,直接荡平每一寸巨人的领地。
他终于有了可以杀戮的正当理由,必然不肯轻易放过。
布鲁爷爷闻言也没多么惊讶,神情很沉静,只是用手掌搓了搓脸,对巨人首领简短地答;“那,走吧。”
被圈养起来的牛羊要有牛羊的觉悟,每个巨人从外表上看起来并没有什么异样,其实,在心底最深处,他们对自己的命运,都有着最坏的估计和打算,这让他们在面对厄运时也能保持镇定。
老巨人转过身来看了谢挚一眼,又望了望她身后发着光的神兵们,轻轻地叹了一口气。
“你看,我就跟你说要早点来吧……”
“要不然,我就能为你选出一柄最好、最称手的兵器了。”他惋惜地说。
“布鲁爷爷,我们走吧。”
巨人首领转向谢挚,“巴克撒,你留下吧,那些中州人是来找巨人的,跟你没有关系;而且……也别让那些中州人看见你。”
他知道谢挚身份特殊,要是让她暴露于中州人之前,真是必死无疑。
谢挚不答,挥袖让身后的神兵们重新回到原位。
她轻盈地在原地跃起,足尖在巨人身上一点,跳进布鲁爷爷腰间的褡裢中躲好。
虽然肉身远不如之前强大坚韧,但谢挚的身法仍在,攀上巨人的身体,如同攀爬一座小山,对她来说只是费力,但也并不难。
“带我去吧。我会闭气之法,只要躲在这里,不会被中州人发现的。”
她怕来人对巨人们不利,不愿自己一个人独留。
巨人首领显然不赞同谢挚的做法,还想说什么,但却被那人族轻轻巧巧的一句话截住了话音。
“倘若你还叫我一声巴克撒,便听我的话。”
“……好。”
巨人首领不再多说,转身大跨步飞奔起来,朝地面上疾驰而去,布鲁爷爷瘸了一条腿,竟然也跑得不比他慢。
巨人们虽然体型庞大,但并不笨重,全力奔行的时候速度相当快,每一步都能跨出十余丈远。
谢挚听见巨人首领与布鲁爷爷一边奔跑一边低声交谈:
“……那些中州人来是做什么的?”
“不知道,爷爷,他们都全副武装,让我们将族人立刻聚集起来。我想,可能是仙金挖得不够,因此又要来催促了……”
“也或许是为了耍耍威风。又或者,那个凰血王又想……”
布鲁爷爷没再说下去。
但谢挚和巨人*首领都知道他没说完的话是什么,气氛陡然变得低沉下去。
姜垂嗜杀成性,他是个以杀生为乐趣和享受的人,在初至北海之时,纯粹只是为了满足自己的欲望,他便残忍地虐杀了近千名巨人。
巨人首领和布鲁爷爷只用了一刻钟便从地下堡垒跑到了地面上,布鲁爷爷轻轻地拍了拍腰间的褡裢,向她提醒。
谢挚会意,无声无息地封闭住呼吸,将身体的生机降到最低点。现在,就算是有条灵犬使劲儿嗅闻布鲁爷爷,也断然发觉不了他身上还有一个生灵。
虽然在这里看不见外界如何,但却能听到声音,谢挚躲在老巨人的褡裢中一动不动,悄悄放出一缕神识,一边让小毛驴自己找个地方躲避起来,一边外出探查——
“怎么来得这么晚?”
谢挚听到有巨人急急地迎上来,低声说:“那些中州人都等急了,快走吧。”
又问:“巴克撒呢?她安全吗?你没把她带过来吧?”
“嗯……你放心……”
巨人首领没敢讲出实情,只是含糊地嗯了一声,跟着来人继续奔跑,“他们到底是为什么来,你知道吗?”
来人果然被转移了注意力,叹一口气:“谁知道……”
外面雪还在下,满天白屑乱飞,寒风滚滚呼啸,要是谢挚在地面上踩下去,准保得整个人陷进厚厚的雪里去,但对巨人们来说,这雪只能浅浅地盖过他们的脚踝而已。
继续疾奔几刻,终于到达了聚集点,谢挚用神识“看到”,在这片空地上已经站满了惶惑不安的巨人们,粗略望去,足有上千个,嗡嗡的议论声不断,白雪落满了他们的头顶和肩膀。
“……这是在做什么?”
“为什么突然把我们聚起来?”
“都把消息传出去了吗?霜狼首领那边怎样?……”
一支巨人部族至多只有百余人,能聚拢起如此之多的巨人,必然是将许多支巨人部族都唤来赶在一起了。
谢挚甚至在攒动的人头中看到了阿赤玫,她个子即便是在巨人里也很高大,正警惕地朝四周巡视着什么。
……连阿赤玫的部族也来了。
谢挚心中一沉。
那些中州人到底想做什么?
阿赤玫的部族离这里,可并不近,但也被赶过来了。
“到地方了!布鲁爷爷,你就站在这儿,别上前去。”
巨人首领站定,握了握老人的手,目光中含着诚恳的告诫。
他知道布鲁爷爷性子烈,但是今日不同其他时候——谢挚也在这里,因此布鲁爷爷一定得忍耐些。
说完,他就坚定地转身离去,走到了人群的最前方,和阿赤赤他们站在一起。各个部族的首领,都自觉地站到了前面。
他死了没关系,但一定得首先保护好谢挚的安危才行。
不论是为了北海的未来,还是因为谢挚是巨人们的朋友和巴克撒。
忽然,如同被齐齐捏住了嗓子一般,巨人们猛地安静下来。
骑着灵兽的中州军士们走了出来,他们个个穿着厚实的雪白皮甲,脸上戴着水晶面罩,以此来防止被雪地的反光刺激到目盲,身体散发炽烈霞光,血气极为旺盛,沉默地仰头注视着小山般的巨人们。
虽然体型比起巨人来简直堪称渺小,但他们的气势居然丝毫不比巨人们弱,甚至还隐隐更胜过几分。
能被派到北海来的军士都是修行者,并且修为都不差。
为首的是一个面容粗糙的年轻男人,穿银甲,负长矛,眼神分外锐利,像草原上的鹰隼。他骑着一匹威风凛凛的霜狼。
谢挚的神情冷了下去。
她看到,这些军士,胯。下骑的正是之前掳走的北海生灵,既有霜狼,也有大熊和英招等等。
骑着这些种族的孩子,堂而皇之地来攻击原种族,这真是无耻至极。
“北海巨人们!”
巡视了一圈北海巨人沧桑的脸庞,年轻男人大喊出声,用灵力将声音准确地传入每个巨人的耳朵里,他是髓树境界的修士。
从他的盔甲式样和形制来看,谢挚猜测,他应该是个先锋官。
只要在北海历练几年,之后再回到中州,他绝对会被提拔,大概会进入金吾卫的队伍,随侍歧都皇宫,未来前途无量。
“你们听着,凰血王上有话同你们说!”
他朝南方拱手行礼:“蒙人皇陛下开恩,陛下慈悲仁厚,特许你等严寒冬日可以暂停做工,休息一月——”
“但你等矿奴不思感恩,以奋发报答陛下,反倒惫懒懈怠!”
男人的神色一变,严厉呵斥道:“近来,你们挖的仙金越来越少了!”
巨人们站在寒风和大雪里,赤。裸着伤痕累累和满是皴裂的胸膛,一动不动地听着他的训话,像一群沉默的巨大石头。
“……唉唉,大周竟养了你们这些白吃饭的蠹虫!”
说着说着,男人越发慷慨激昂,竟然发起怒来,从腰间解下鞭子,挥出一道璀璨符文光芒,重重地抽到了一个巨人的小腿上。
巨人痛苦地闷哼了一声,身子晃了晃,又颤抖着重新站好。
阿赤玫的血往胸口猛地一冲,浑身发烫,就要跨步站出去拦住他,又被身边的同伴拦住,朝她摇了摇头。
“现在已近年关,可挖出来的仙金数量,还远远不够!你们说,该如何!”
见巨人们低首默然不答,男人自顾自地讲了下去:“既然不够,那便只能用假期来弥补,再继续挖了!”
闻言,巨人群中一阵骚动。
谢挚听到布鲁爷爷的呼吸声变重了,把双拳攥得咯咯响,显然他正压抑着极大的愤怒与痛恨。
“好了,都去挖矿吧!不采够应有的数目,不许上到地面上来!”
男人说完,厌烦而又轻蔑地挥了挥鞭子。在这样的暴雪天气出来对他来说也是苦差事,他讨厌和这群巨人相处。
一个消瘦的老巨人犹豫地走了出来,慢慢跪下——按照中州人的要求,在跟他们说话时,巨人不可以站立。
“……大人,”他为难地,和着愁苦地恳求道:“请您开开恩吧……这时节,实在是挖不了矿,大家辛苦了一年,都累得要命……而且并不是我们不尽心,实在是……仙金被采挖了一百多年,如今,已经渐渐不够了……”
“你说什么?”
男人满不在意地笑了笑,“既然不够,那就再往下面挖,总会有的。觉得仙金变少,那是因为你们挖得不够深。”
“可是……工具不好,都只是普通的凡铁锹锤,我们之中大多数也都不是修士,即便有修为,也并不高,要怎么再继续往下挖呢……?”
“这是你们的事!”
先锋官不耐烦地摆了摆手,“再说,你们北海巨人不是自古以来就以炼器闻名吗?觉得发的工具不好,自己炼就是了,难道我们给你们供给得还不够?”
“统统下矿!没得商量!”
第187章 地下
竟然让他们现在下矿……
先锋官骑着霜狼,盯着面前的巨人们。
他神情很自然,但暗中,倘若巨人们稍有异动,他背上的长矛便会毫不犹豫地刺出,斩杀敢于反抗的巨人,以显示自己的威严——甚至他还隐隐期待着巨人这么做,好让他师出有名,有动手的借口。
阿赤玫颊边的肌肉抽动了一下,深深吸一口气,转过身对自己身后的族人喊道:“都听到这位大人说的话了?全部下矿!”
现在不是起事的好时机,倘若贸然动手,不仅毫无用处,还会将其他种族陷于被动之地。
还需要再忍忍。
等姜微做出判断,何时才是起义的最佳时机。
连阿赤玫自己都没有察觉到,她其实对谢挚颇为信任。
被她这一喊,她身旁的巨人首领们纷纷也都回过神来,对自己的部族发出命令,“下矿吧!……”
如此看来,虽然阿赤玫有时候笨了一点,但她的头脑还是理智清楚的,并不冲动鲁莽……
谢挚用精神力将外界发生的事情看得一清二楚,若有所思。
不过也是,如果不果敢睿智,又怎么能当上一支部族的首领呢?
这很好,正是领导者所需要的品质。
“姜微,要下矿了,你怎么办?”
布鲁爷爷将声音压得低低的,担忧地按住腰间的褡裢。
他怕谢挚受不了矿下的严苛环境,也怕再出什么岔子,想趁盯着他们的军士不注意,将她偷偷地放走。
“无妨。”
谢挚用精神力答他,“便将我一起带下去吧。”
声音里含了笑意,她又道:“来北海已经五年了,我还没下过矿洞呢,今次一去,倒也算是长了一番见识。”
布鲁爷爷被她的话逗得轻松了一些,接受了谢挚的提议。
看着眼前被驱赶着调转方向的巨人同胞们,老人面上又笼罩了一层忧愁的阴云,叹了一口气。
“矿洞里可不是什么好地方。倘若可能,还是不去的好哇……”
巨人总共有数万人,有数百支部族组成,每支部族少则几十人,多则百余人,各自都有各自的部族名——比方说阿赤玫的那支部族,名字便叫“阔克完”,这是古巨人语的音译,意思是“像河流一样汹涌盛放的火玫瑰”。
谢挚前两年将这几百支部族挨个拜访了过去,还给他们编了序号,给各族的情况都细细造了册;阿赤玫所在的部族,正是第三十七部族。
而现在,聚集在此处的大约有千余个巨人,大约来了十几支部族,正在中州军士的监督下,走向离得最近的一处大型矿洞。
“像这样的大型矿洞,北海还有十几个,我猜,其余的巨人应该也是这样被分别聚集起来,下矿洞去挖矿了。”布鲁爷爷低声说出自己的猜测。
北海的仙金矿脉被巨人们竭尽全力采挖了百余年,如今已经到达了枯竭的边缘,近几年,任凭巨人怎样卖力,监督的军士怎样压榨,但产出的仙金数量,还是一年比一年少。
看来,姜垂是想集中力量,将矿洞挖得更深,向下继续寻找仙金。
不论是拓宽矿洞还是挖深矿洞都很危险,矿难几乎都是在这个过程里发生的。
一旦发生矿难,往往会死很多巨人,最严重的一次矿难曾直接使得一千多个巨人在地底下窒息而亡;但对中州人来说,巨人并不算人,更遑论是同胞。
矿奴顶多只能算是些消耗品和工具,他们又怎么会在意一件锤子的折断呢?
“到矿洞了!”
先锋官骑在霜狼上挥了挥鞭子,在寒冷的空气中抽出一声脆响,令许多巨人闻声都本能地颤抖了一下。
在方才一路上,他和军士们都在巨人两侧跟着奔行,将他们始终严格地控制在自己攻击范围之内,如同驱赶着羊群的狼犬。
“都下去吧!要有秩序,安静快速!不许交头接耳!”
每个矿洞旁边都建有营房,里面物资充足,应有尽有,足够数百人生活半年时间,接下来,他们将会居住在这些营房里一段时间,监督巨人工作,也防止巨人逃跑或者发生动乱。
在中州人刚征服北海的时候,也曾发生过几次暴。乱,规模有大有小,但都被英明的人皇迅速压制了下去。
人皇一面以铁血手段镇压起义,将领导者毫不留情地戮杀示众,余者售卖到中州做奴隶,一面对巨人们采取怀柔政策,给予他们每年一月假期,并从巨人中挑选出一些聪明机灵的个体,赐予荣华官爵,使他们可以凌驾于昔日的同胞之上,用这些巨人官员来统治巨人们。
往往,这些巨人官员因为贪恋权势,和惧怕被剥夺地位,重新归于以前的悲惨境地,对待自己的同胞甚至比中州人还更加残忍狠毒。
也正是巨人官员提出了给巨人琵琶骨上穿上铁环的建议,这项提议果然有效极了——在被洞穿了肩胛之后,即便巨人想再发动暴。乱,也无能为力,变得安分守己了很多。
谢挚也听见了外面窸窸窣窣的下矿声,心中一动。
矿洞周边一直有众多军士严加把守,因此她来北海这几年,为保险起见,从未接近过任何一个矿洞,心中颇为可惜,觉得自己没体验过巨人的真实生活,不能算作与他们真正同甘共苦。
今天终于得到了机会,能跟布鲁爷爷一起进入矿洞,谢挚其实对此有些好奇,便缓缓放出神识去看——
只见在前方的草原上赫然有一个大得惊人的坑,其直径大约足有上百丈,外部笼罩着一层流转符文金光的阵法,可以阻挡风雪侵入其中。
比起一个巨大的坑,这矿洞倒更像是一个干涸的巨湖,整体呈圆锥形,坑壁一路倾斜下去,这样建造是因为矿洞里面相当深,为了防止坍塌。
即便巨人的身形如此巨大,在矿洞面前,也显得渺小了。
这无疑是一项极为庞大的工程,给人的心灵一股莫名的震撼,叫人观之不禁动容变色,良久默默无言,说不话来。
自上空望下去,这矿洞既像大地死不瞑目注视天空的眼睛,又像是北海草原含悲带愤的点点丑陋瘢痕。
现在,巨人们正在一个一个没入阵法的金光中,没有一个巨人说话,只是井然有序地沉默下矿,乘坐着一艘艘飞舟进入矿洞。
这飞舟经过了特别改造,上面空无一物,并无舱室,只是一个空荡荡的平板,可以在矿洞里快速上下沉降。
布鲁爷爷也进入了阵法,开始下坑壁上的阶梯。
一进入阵法之内,谢挚立刻便感到周围忽然变暖和了许多——这是因为阵法将冷风与寒气隔绝在了外面。
“吱呀——”
布鲁爷爷领取了工具背在身上,踏上了飞舟,使得悬浮在矿洞顶部的飞舟轻微地晃动了一丝。
飞舟上终于挤满了巨人,满员了。
自飞舟边缘一圈上升起数道柔和的金色光束,如花瓣一般伸展出来,在巨人头顶上缓缓合拢。这同样也是一个精妙的阵法,中州为了获得仙金,在采矿上花了许多心思。
阵法完全合拢,飞舟表面亮起万千符文,闷闷地震动了一下,如灵巧的大鱼一般飞快地潜入地下,周围一下子暗下去。
还是没有一个巨人说话,下矿非常安静,大家都因为这突然的做工而十分低沉,发自内心地抵触挖矿。
“出来吧,姜微。”
布鲁爷爷解开褡裢,将手掌抵在腰间,让谢挚爬出来站在上面,“我们现在在矿下,没有中州人盯着了。”
老人的声音在一片寂静中听起来格外清楚,阿赤玫震惊地瞪大了眼睛:“您说什么——”
还没等她问出结果来,年轻的巨人首领便看到,一个熟悉的身影从布鲁爷爷的褡裢里探出头,看了周围一圈,轻快地爬到老人手掌上坐好,等着布鲁爷爷将她放在肩膀上。
姜微。
怎么会是她???
阿赤玫疑心自己眼睛花了:“姜微……!你怎么在这里!!!”
她心里乱得很,原本的镇定完全被谢挚的突然出现打得晕头转向——谢挚怎么在这,在布鲁爷爷的褡裢里,甚至还跟着他们下到了矿井里??!
这太荒唐了!
要是霜狼首领知道谢挚居然偷偷下了矿,她一定会动怒的——别人不知道,阿赤玫可是很清楚,那头年长的霜狼相当爱护谢挚。
飞舟上的巨人们闻言一片哗然,方才还个个沮丧又沉闷,现在却全都炸开了锅。
“什么?巴克撒来了?快让我看看!”
“巴克撒!看我呀!您还记得我吗?我是拉温部族的铁兀权呀!蒙您教导,我如今也算认识了几个字,还会写一点诗啦!……”
“您怎么跟着我们下矿啦?您是什么时候进来的,可有被那些中州人发现吗?”
“……”
谢挚在布鲁爷爷的肩上坐好,听着热情激动的巨人们争先恐后地跟她说话,微微一笑,抬起手往下压了压,做了个噤声的手势。
如同被清风拂过,巨人们一下子便闭上了嘴巴,竭力克制住自己的兴奋,只留粗重的呼吸声还在飞舟上回响,黝黑的眼睛全都凝聚在谢挚身上,准备倾听她接下来的话。
见状,阿赤玫抿了抿嘴唇。
……她早就知道谢挚几年来一直在尽心为北海生灵奔走,和绝大多数种族都建立起了深厚的友谊,但之前还没有太切实的感觉,今日一见,才头一次直观感受到了谢挚在巨人中的威信。
她是他们的小巴克撒,教给他们几近失传的古老文字,传授珍贵的法门,讲述瑰丽的故事,为他们接续历史,启蒙孩童,也受着巨人们最真诚、最热烈的爱戴。
谢挚笑着一一接受巨人们的致意,解释自己为什么在这里:
“我今天原本是想去布鲁爷爷那里,为自己觅一件称手的兵器,但是兵器还没挑好,中州人就命令下来,要将巨人聚集在一起集中挖矿。”
她目光柔和地看了一圈巨人们的面庞,有不少熟面孔,大多数人她都能准确地叫出名字,说出他们的性情与学习情况。对于自己的学生,谢挚一直都非常上心。
“我不放心你们,便没有走,加上之前也没有下过矿,便想下来看看,陪陪你们。”
“噢……”
巨人们久久地凝望着谢挚,有几个低下头去,飞快地抹了一把脸。
“愿白浪河和夸父神永远保佑你,我们最真、最可爱的小巴克撒……你总是跟巨人们站在一起,跟天底下最可怜的一群软弱牛羊站在一起呀!”
抚摸着胸口的太阳图腾,巨人们极为动情地说。
这样谈了一会话,原本沉闷低落的气氛顿时消失,取而代之的是一片欢声笑语。
“嘭——”
过了几刻,飞舟下降的速度缓缓减慢,终于下到了矿井最底部,舟底与地面相触,发出一声闷响。
“快下来吧!”
阿赤玫率先跳下飞舟,在这批下矿的巨人当中,只有她是首领,也最为年轻机敏,她自觉应该承担起领导的责任,“后面的飞舟马上也要下来了!”
巨人们便也纷纷跳将下来,还有几个觉得布鲁爷爷瘸了一条腿,恐怕站不太稳,担心伤到谢挚,还主动提出让谢挚坐到自己肩膀上来——自然,都被布鲁爷爷毫不客气地骂走了。
这里是深深的地下,大概距地面近千丈,温度比寒风呼啸的草原表面高出许多,还颇为湿润,隐隐约约总有滴答的水声在耳旁萦绕作响,原本应该黑暗得伸手不见五指,但在光符文和专门宝器的照明下,倒也十分明亮,日日夜夜都亮如白昼。
一来到地下,不少巨人们就皱起了眉,变得有些焦躁不安。
北海寒冷干燥,他们不习惯这样炎热湿润的环境,更遑论挖矿的小矿洞极为逼仄,需要弓腰驼背才能进行挖掘,这样经年累月的劳作下来,许多巨人都患上了严重的皮肤病和佝偻病,终生痛苦不堪。
“别看啦,干活吧!”
第188章 黑雾
巨人们纷纷叹着气四散开来,拎起工具往周围的小矿洞之中走。
布鲁爷爷个子较为瘦小,总是打头阵,也猫着腰进入了一个小矿洞,这矿洞对巨人的身形来说极为逼仄,常常一整天都不能直起身体。
洞壁上闪烁着细小的晶莹微光,即便不用照明也能视物,那是仙金矿的原石颗粒,还未被开采提炼出来,需要数道复杂精妙的工序才能成为纯粹的仙金,这项技艺极为珍贵特殊,五州之中只有中州才掌握。
“姜微,你坐好了,记得堵上耳朵——我也要干活了!”
老巨人提醒谢挚,即便是年老力衰如他,甚至还身有残疾,也不能逃脱这种苦役。
布鲁爷爷眯起眼睛,一手将钢钎对准脚下的石面,一手抡起锤子砸在钎子上,“当”的一声,火花四溅。
敲击的巨响震得谢挚胸腔一阵发麻,幸好她在老人的提醒下提前捂住了耳朵,否则她必然会耳膜直接被震破,变成聋子的。
阿赤玫不放心谢挚,也想看看她到底想做什么,暗自跟了过来。
她在后面观察了一会谢挚,发现她并无异动,只是认真仔细地看着巨人们如何劳动,便稍稍放下一点心来,也抡起巨锤开始挖矿。
跟他们同行的还有一个女性巨人,也已经很衰老了,斑白的长发上佩戴着红玛瑙。
三个巨人成一小组,她负责的是在后面将锤碎的石块运送出去。
“……这是造孽呀!巴克撒,您知道吗?您知道仙金是什么来头?”
她一面运送石块,一面跟谢挚搭话,过重的劳役和经久的贫苦将她压得又瘦又小,满面愁苦永远也不能褪去,“挖出来我们祖先的骸骨,献给中州人……!您看看……天下有这样的道理吗?”
仙金名字里带着一个“金”字,其实并不是天然矿物,而是仙人遗蜕演化千万年后的特殊金属,往往埋藏于深厚土层之中。
因其数量稀少,难以开采,且又用处广泛——不论是炼器还是设阵,什么地方都有仙金的用武之地,因此无比珍贵;也可以说,是仙金和灵髓构成了修士世界的两极。
而北海之所以拥有如此海量的仙金矿脉,一方面是因为北海被潜渊所隔绝,一直没有被外人涉足,得到开发;
一方面则是因为,在上古年间,北海的仙人大多数出自巨人一族,巨人身体庞大如小山,死去之后其遗蜕演化出的仙金数量也极为惊人,会比旁的种族多出几百倍。
巨人们挖出的仙金,其实是千万年前他们祖先遗留下来的骸骨。
谢挚自然也知道仙金的来历,她沉默半晌,正要开口说些什么时,便听到一声异样的闷响传来——
“噗……”
阿赤玫重重一锤敲击下去,在钢钎凿开石块的裂缝里,缓缓涌出了一股奇异非常的墨色雾气!
这团黑雾并无气味,其中有点点金光闪烁,璀璨耀眼,倒有些像一段夜幕般的黑色丝绸,泄露出来之后也并不散去,不断扭曲变幻着形状,一会如面团,眨眼又如丝线,悬浮在原地上空不动。
“夸父神呀……这是什么东西??!”布鲁爷爷惊诧地低叫了一声,连锤子也差点脱手甩出去。
矿中常常发生爆炸,会引起极惨烈的塌方事故,但这团怪模怪样的黑雾是什么,连见多识广的布鲁爷爷也从来没见过!
它是个活物吗?是一个从未被发现的奇特种族,居住在地下的石头里?他们打扰了它,将它不小心赶出来了?
一时之间,矿洞里的几人都被惊得愣在原地,生怕被这团似乎拥有灵智的黑雾攻击,屏住呼吸,不敢动弹。
这团黑雾还在一刻不停地变幻形状,仍旧滞留在空中,好像这里有什么东西吸引着它,牵绊住了它的脚步。
就在这时,谢挚怀里的小鼎发出了一阵轻微的震动,嗡鸣连连,瑞彩绽放,霞光喷薄,无数神妙莫测的符文在碧绿小鼎表面亮起,将它映照得晶莹剔透,仿若无瑕美玉!
里面竟然似有什么东西想要挣脱小鼎的束缚,正在与小鼎斗法!
谢挚一惊,连忙将小鼎取出来捧在手中——小鼎自从来到她手里之后一直寂静无比,如同一具死物,只有在几年前,笋子想把它当做一顿美餐吃掉时,小鼎才风轻云淡地放出一道神电,把笋子电成了金黄色,过了好几个月才恢复碧绿。
这是小鼎自那次惩戒剑竹之后的第二次发威显灵!
小鼎被谢挚取出来之后,自行悬于空中,绽放出的光芒更加盛烈,万千古朴符文璀璨如织,几乎淹没了这处矿洞,雷霆般的巨大轰鸣声不断,显然正在强行镇压内部意欲逃离的器物!
碧绿小鼎是玉牙白象少年时所得,被她持用一生,并且与眼睛婆婆的小木屋也有共鸣,在谢挚眼中迷雾团团,神秘无比,但此时,不知与小鼎斗法的东西到底为何物,竟然连小鼎也一时制它不得!
到底是什么东西呢?居然有如此神力,藏在小鼎里而她这个主人竟不知分毫?
谢挚心头涌上困惑,百思不得其解——她分明记得,她之前在大荒攒下的极品灵髓与其他家当,早在为牧首大人买簪子时便已经用光了,而她在逃亡中抢得的那些王家宝药,也早就在路途上和潜渊底消耗殆尽……
只留下了最珍贵的两棵宝药,一株茶树,和一只人参娃娃。
茶树在她上个月也送给黑马做礼物了,不在小鼎当中……难不成是人参娃娃有此异动?
谢挚微微皱眉,掐诀低低召唤了一声:“人参娃娃。”
一只雪白干净的小娃娃便跳到了她掌心,肢体晶莹光润,芳香扑鼻,头顶一团萝卜缨子状的绿草,还带着王家药园的泥土。
人参娃娃一睁眼看到谢挚便吓得咧嘴大哭起来——它的记忆还停留在王家药园里,它原本舒舒服服地窝在地里睡大觉,然后下一刻,一个大胆莽撞的漂亮少女便一把揪着它的缨子,将它拔了出来。
而此刻眼前这个年轻女人,和当时那个少女像又不像——像的是容貌,不像的则是气质。
它分明记得,当初那个少女,虽然满身伤痕,但仍然神采奕奕,身处危境却毫无阴沉低落之气,眼睛非常清澈明亮,令人见之不忘。
可如今将它捏在手里的这个女人,虽然也极美丽,但之前那种飞扬的少年意气却完全褪尽了,神情平静而淡然,瞳仁乌黑深柔,仿佛世间一切都不能使她动容。
谢挚见它吵闹,皱一皱眉,收紧了手指,道:“噤声。”
唬得人参娃娃立刻闭紧了嘴巴,头顶的绿缨子蔫巴巴地垂下去,开始装死。
小鼎还在发光镇压,没有停止。
谢挚仰起头,注视着空中的碧绿小鼎。
那个东西不是人参娃娃。
但还能是什么?难不成是她从潜渊底带上来的那些玄冰么?
就在这时,小鼎表面的符文光芒渐趋于黯淡,终于制服不得,一团乌光从小鼎里猛然飞出!
小鼎里的东西强行夺路而逃,遁出小鼎,这恐怕是小鼎诞生以来的头一次!
那团逃遁出来的乌光盘旋了一圈,似是终于找到了目标一般,竟然向下直冲谢挚而来!
谢挚下意识想抬手阻挡,却发觉乌光并无半点伤她之意,反而生怕惊到她似的,在离她面前几寸处稳稳停下。
看清了乌光到底是什么之后,谢挚才真正地愣住了。
……这乌光不是她想象的什么奇物,而是……
宗主当初在金蟾的珠宝店里送给她的黑金发环。
宗主当初将它送给她时,言说这圆环乃是天地初生时,残留下的一块混沌母气凝结而成,极为珍稀少见,连真龙的水晶宫当中,也仅仅藏有这么一枚。
至今还无人清楚混沌母气的效用,但传说,它与天地大道同源而生,自有妙用无穷,只是绝大多数修士终其一生也难以探知。
至少在之前的谢挚眼里,这枚圆环,比起“混沌母气”,还是“宗主送给她的礼物”这一身份更加重要。
她也不知道这圆环到底有何用处,只是宗主之前,将它佩在了她发间,送与她做发环,她也就拿它当发环使,除此之外,再没有别的猜想试验。
而自从谢挚跃下潜渊,死过一次之后,虽然她现在还尚未对宗主完全释然忘怀,但她的确已经心死,认为自己与宗主恩断义绝。
如今再见到宗主的东西,她仍然不能不产生情绪波动,因此几年前便将这圆环放到了小鼎最深处。
在北海的这几年,她要么披着头发,要么随意地用短绳束发,几乎已经淡忘了这个发环的存在。
但此时,它居然又强行打破了小鼎的屏障,突兀地跳了出来。
“……”
谢挚发怔,似有所感,伸出手来,那枚生着金色花纹的圆环便落到了她手心。
她将圆环按到胸口,眼睫轻颤,恍惚地喃喃道:“你到底想要什么呢……”
阿赤玫诧异地看了她一眼。
巨人首领敏锐地感觉到,谢挚这话,不像是对着圆环而说,倒像是在隔着它对另外一个人说的。
就在这时,那团悬浮在空中的黑雾却忽然动了!
第189章 深入
黑雾化作一道流光,朝矿洞外疾驰而去,眨眼便已经消失得无影无踪!
“它跑了!”
阿赤玫既惊且急——还没弄清楚这黑雾到底是团什么东西,有无害处,竟然让它忽然逃走了!
若是这黑雾有毒,那其余巨人同*胞岂不危矣!
谢挚同样想到了这一点,面色一变,正要操纵精神力前去追击,她手中混沌母气凝结而成的圆环却忽然爆发出万丈金光,璀璨而又耀眼。
圆环变大了一圈,滴溜溜套住谢挚的掌心,仿若有灵,拉着谢挚就要上前。
它往前面扯了扯女人手臂,见她不动,又如同焦急一般,旋转着往前拉了拉。
“……”
谢挚从圆环的动作中恍然明白过来,但又有些不敢相信,犹疑地问:“你是要我去追那团黑雾么?”
圆环闻言,似乎欣喜,光芒更盛,以此来作为对谢挚的回应。
“好……”谢挚将它在手中握紧,声音扬起:“那我们便去追它!”
“阿赤玫!”
她一面口呼巨人首领名字,一面已经跃离布鲁爷爷肩膀,径直往下方跳去。
骇得老巨人脸色大变,以为她竟不慎跌下,下意识弯腰去接,却又被早已闻声上前的阿赤玫伸手截住——
“嘭!”
谢挚稳稳地落在巨人掌心,将散乱长发单手捋到后面,举起套着圆环的右手,目光明亮。
布鲁爷爷毕竟年老体衰,且又腿有残疾,若要追踪黑雾,还是依靠阿赤玫更为妥当。
“我们走!把它追回来!”
“好!”
阿赤玫也不由得被激起了一些激动的心绪,将谢挚在肩头安置好,卸下身上携带的沉重工具,迈起腿来疾奔出去。她在长寿的巨人里还算很年轻,没有被完全磨去冲劲与锐气。
小矿洞前窄后宽,阿赤刚开始奔跑时还颇受拘束,需要低头弯腰才能奔跑,接着便越跑洞顶越高,周围越宽敞,跑得愈发轻松自在。
“右拐!东北方向!”
圆环在谢挚掌心发着璀璨碎光,闪烁着为她指引方向;与此同时,谢挚也早已放出了神识扫视过整个矿洞,双管齐下,更加精准。
“知道了!”
阿赤玫大声应,再次提高了奔跑的速度。
洞壁上仙金原石的光芒和巨人同伴惊诧的面容在她视野里一闪而过,全都甩在后面,烫而潮湿的空气被她大口吸入胸中,复又重重吐出,不一会儿便已大汗淋漓,但阿赤玫却觉得十分快意,觉得自己好像奔跑在一望无际的碧绿草原之上。
她几乎有些飘飘然起来,遗忘了自己肩胛上的铁环与脚腕上的铁锁,在竭尽全力的畅然奔跑中感到一种前所未有的自由。
“你太大胆了……”
在奔跑途中阿赤玫忍不住责怪谢挚,喘息着断断续续道:
“竟然看也不看便直接往下跳……若是我没有赶上前来接住你,或者我不知道你忽然叫我做什么,呆呆愣在原地,可如何是好?”
谢挚不甚在意她含着后怕与关心的责怪,笃定地浅浅一笑:“我知道你会明白。”
“我信你,阿赤玫。”
信她足够聪慧,足够敏捷,反应足够迅速,也对她有……足够的善意。
起义在即,大战不可避免,北海的生灵需要同心协力,才有战胜中州人的可能,同为领导者之一,她必须得尽快跟阿赤玫成为战友才行,最好是一丝芥蒂也没有。
而跟阿赤玫——一个聪明强干且又自尊骄傲年轻的巨人——拉近距离的最好方法,毫无疑问是示弱,向她表达自己的信任和诚意。
谢挚正好精通这一点。
她不介意让自己也成为谋略的一部分,甚至还对此乐此不疲。
阿赤玫一呆,心中大为震动,低低叫了一声谢挚姓名:“姜微……”
“好了,阿赤玫,喘成这样子就不用勉强讲话了,我们先追黑雾吧——”
谢挚轻描淡写地带过话题,刻意不让她此时立刻将情绪宣泄出来,而是压在心底,好之后反复慢慢思量,发酵出更大的力量。
阿赤玫也只得暂且按下心中思绪,继续奔跑,听得谢挚低呼一声:
“它折入西南方向去了!”
这黑雾颇为狡猾,一路上不停变换方向,忽而向左,忽而往右,甚至偶尔倏然往回急遁,如同聪敏的灵兔,想竭力甩开追逐它的敌人,但这反而激起了阿赤玫的性子。
她猛地扭转方向,闪入一个岔路,谢挚急呼:“小心!”
阿赤玫闻言,下意识地脚步一顿。
就在这一闪念间,一块巨石从天而降,紧擦着她的鼻尖重重砸落。
“啊……!”
直到巨石砸开的裂纹在脚下散开,灰尘腾起,阿赤玫才彻底意识到方才发生了什么,脸色骤变,胸膛重重起伏:“它诈我!”
这黑雾竟在故意引得阿赤玫前来此地,好以巨石取她性命!
眼前这条矿洞本就窄小,何况又落下一块大石,前路被彻底堵死,至少身形高大的阿赤玫绝无继续前进的可能。
是她太不小心了……
阿赤玫沮丧地垂下头去,心中又是懊恼,又是对自己的埋怨,还有些辜负谢挚期望的颓唐不安:“怎么会这样……”
她原本以为,这次必能在谢挚面前一展身手,博得她青眼惊叹的。
没想到,却连这条性命,也是在谢挚的急急提醒下才得以保全。
眼见不能再继续前行,只能在此遗憾止步,谢挚却并不低落,反而只是一笑:“何须如此沉闷?阿赤玫,把我放下来吧。”
阿赤玫虽然不知道她要做什么,但还是听话地将谢挚捧起,小心翼翼放到地面上,“你可有什么妙计?”
“巨石挡住了去路,但并不是没有空隙——”
谢挚指向前方,巨石和矿洞之间,赫然有不少间隙存在,对巨人来说万难经过,但对人族来说,却是自在坦途,如何不能行得?
“所以,让我一人进去,自行追踪黑雾即可。”她做出决断,不容置疑的口气:“阿赤玫,你留在外面等我。”
“不行!”
根本没多作思考,阿赤玫想也没想,便脱口而出。
她怎么能放谢挚一个人进入矿洞分支呢?
谢挚这样脆弱,只是一介凡人……总之,她绝不能容许!就算是霜狼首领在这里,也一定不会赞同谢挚的提议。
谢挚有点惊奇地仰头看了阿赤玫一眼:她没想到阿赤玫会拦她。
哈,谢挚在心里偷笑了一下,没想到这个傻大个巨人,其实还挺嘴硬心软的嘛……
“谢谢你关心我,阿赤玫……但是——”
年轻的巨人首领一边等待谢挚的转折,一边看到,美丽的人族向她非常柔软地笑了笑,令她不禁有一瞬间的失神。
下一刻,一头灰扑扑的瘦弱小毛驴便莫名其妙地凭空出现在了谢挚身后,两板雪白的大门牙在昏暗中闪闪发亮。
谢挚翻身坐上小毛驴,同还在呆愣之中的巨人首领挥挥手:“抱歉,我不能听你的!”
她用手掌轻轻拍了拍毛驴后臀:“驾!”
“哎哎,警告你哈,别把我当马使……!我是头驴呀!还‘驾’……”
在小毛驴嘟嘟囔囔的抱怨声中,空气微微扭动,谢挚便连人带驴,如泡沫一般径直消失在了阿赤玫眼前。
啊……
人呢???
谢挚用了什么诡异的术法,竟然生生消失在了她眼皮子底下!
要是这人哪天出事,一定是自己太倔惹出的祸!
阿赤玫这才如梦初醒,对着空空如也的面前气得跺脚。
在这一刻,她终于也体会到了几年前,祭司象允发现谢挚跑掉、一人前往万兽山脉时的心情……
“就到这里,再前进不了了!”
面对着坚硬粗糙的石块洞壁,大板牙刨了刨蹄子,扭过头来,对着背上的谢挚放声驴叫,一副不满之相。
在将大板牙带回小木屋时,谢挚在它长长的耳朵上佩戴了一枚绿松石,漂亮是漂亮,刚戴上的时候它还偷偷臭美了好几天。
后来大板牙才知道,那是块中州制造的传音法宝,就算它跑到天涯海角去,也照样能听到谢挚的呼唤。
自那之后,又渐渐发觉了谢挚其实性格很好,大板牙便老对谢挚抱怨,嫌给它派的话太多太重,强烈要求放假。
大板牙疑似掌握真凰的术法,可以跨越空间,从一点直接跃到另外一点,但这术法也有限制——那就是它只能在特定的物质之中穿行。
假如要它跳到一块石头里,或者跃入地底下,藏进烈焰当中,理论上倒也不是不可以,只不过,刚进去立刻就会被压死烧光。
而此刻,根据谢挚提供给它的黑雾位置,大板牙便将谢挚传送到了这个地方——一个分支矿洞的尽头处。
再往前走,就再也不能前进了——前方是钢铁似的坚厚石壁,还没有被挖掘开来。
而那团黑雾,据谢挚的神识扫视,便藏身于深深石块当中,如它最初被阿赤玫凿出来发现一般。
离黑雾越近,圆环便发光越发盛烈,此刻几乎要在谢挚手里燃烧起来,仿似一个小型太阳,照亮了方圆数十丈,令人不敢直视,担忧自己被它的光芒刺到目盲。
谢挚眯起眼,合掌将圆环在手心中握住。
她能感受到,随着距离越来越接近黑雾,这圆环愈发焦躁不安了,几有挣脱她的手掌飞出之相,甚至还想将眼前的岩壁直接撞裂开来。
但谢挚自然不能容许它这样做——倘若贸然允许圆环撞击矿洞岩壁,说不定会牵一发而动全身,引发连环坍塌,造成一场极为惨烈的大矿难,将所有巨人都埋在地下。
用灭绝气直接割开岩壁,也有相似的顾虑。
归根结底,谢挚并不是天生精通一切工事的巨人,也不是一位熟练的矿工,对于挖矿她是外行人,完全一窍不通,不知道应该砸哪里才能避免坍塌,才是安全之地。
而真正的挖矿专家阿赤玫,由于巨石堵住矿洞洞口,此刻还正在外面,焦急地等待她的归来。
该怎么办呢?
第190章 圆环
正在谢挚困窘思索之时,忽然感到腰间什么东西动了一动。
什么东西?
她低头去看,却见一个白生生的小娃娃挥舞着藕节般的圆胖手臂,正在努力挣扎——正是人参娃娃。
之前谢挚将它从小鼎中取出来之后,发觉作怪之物不是它,便用腰带把它缠了两缠,顺手将它别在了腰间,之后便忘却了它的存在。
如今这通灵不久的小东西被绑得性起,终于不再安分,踢踏着挣扎起来,意欲逃离,这才被谢挚记起来。
“你怎么这么不听话?嗯?”
谢挚发笑,捏着人参娃娃后颈将它拎起来,目光跟它平视。
她对这长得像个小孩子的人参娃娃自然不会责骂,只是见它不听话,拿在手中,吓它一吓而已。
这人参娃娃是当初王家药园之中最贵重珍稀之物,已经诞生出属于自己的意识神智,隐隐有向圣药演化的倾向;
因为谢挚怜悯它修行不易,且又已生灵智,与蒙昧未开化之凡药不同,其智慧略可与人族孩童相等,坚持将它护下,因此,人参娃娃才得以在饕餮口下侥幸保存至今。
或许,再给它数千年时间,日夜汲取天地之精华,日后成为一株真正的圣药也未为可知。
人参娃娃头顶一团蓬乱绿缨,被谢挚拎起举在眼前,顿时便老实了。
作为一颗寿命漫长的珍稀仙药,人参娃娃其实还远远没有成熟,如今的心智最多只能与五岁小儿相当。
它怯生生地用黑眼睛打量着谢挚,生怕她忽然改变主意,将它用小鼎熬煮了来吃,下定决心要讨好女人,伸出短短的手来,指了指旁边的石壁,做出刨挖的动作。
“……”
谢挚感受到它细微的精神波动,又见它朝自己竭力比划,似有话要传达,便是一怔。
“你是说……你可以将这石壁挖开,而不使矿洞坍塌分毫么?”
她揣摩着人参娃娃的意思,试探着问。
人参娃娃头顶的绿缨子“唰”的一下竖起来,冲她使劲点头,表示自己很有用处——还是大用。
人参娃娃原本就是宝药,也在植物之属,常年在地下呼呼大睡,对土石极为敏感,尤擅掘洞,故此才能向谢挚夸下海口,主动请缨,说自己可以在石壁之中挖出一条坦途,且又不使矿洞坍塌。
“当真?”
人参娃娃快把自己的头点掉了。
谢挚不置可否,将它翻转过去掉了个个,面对着石壁:“且试之。”
为向谢挚表示自己真没骗她,人参娃娃格外卖力,刚被她放到石壁上,便浑身光芒一闪,化作本体——一颗如白玉般光润晶莹的人参,一尺来高,舞动根须,朝石壁中直钻进去,一溜烟没影了。
坚硬如铁的石头在人参娃娃钻探下,竟如嫩豆腐一般松软脆弱。
大板牙正要哀叹“这玩意儿不会是趁此机会偷溜了吧?”,便看到雪白如珠玉的人参娃娃从洞口探出一团绿缨,朝谢挚挥舞了一下根茎,示意路已打通,要她跟上。
示意完之后它又一头扎进挖出来的洞里,等了几息,却不见谢挚动作,又扒着洞沿探出头来,奶声奶气地“咦?”了一声,困惑又诧异。
它还不会说复杂的字句,最多只能说些拟声词。
“嘿!”
小毛驴惊奇地瞪大了眼睛,“真别说,这小东西还挺能打洞的!”
又扭过头来对谢挚道:“你当初选择将它留下来,原来是思虑深远,果然今日派上了用场!”
其实那时亡命逃亡,哪来得及想这些?只是这样想,便这样做了。别的功利打算,根本都没有浮现在谢挚心中分毫。
但她并没有多说什么,也不做解释,只是轻轻淡淡地睨了小毛驴一眼,笑道:“人参娃娃天真单纯,既已许诺于我,又怎会轻易偷跑?我看,倒是你整日想着跑吧。”
被她这一说,小毛驴一下子心虚地缩起了脖子,长耳朵背起来,细眯缝眼睛到处乱瞧,“冤枉啊!我可没……我对你忠心耿耿,天地日月可鉴!”
其实,它刚被谢挚带回去的那几天,的确整日想着要逃跑,但跟饕餮打了个照面之后,便结结实实地吓住了它——虽然饕餮如今变化了形体,看起来是只雪白巨犬,但小毛驴的感知极为敏锐,感受到了那种扑面而来的凶暴嗜杀的蛮戾气,令它不敢妄动。
那个眼盲的老婆婆,也颇为高深莫测,似乎竟是个神圣种族;甚至连小木屋也相当神秘。
大板牙不算聪明,但它很有眼力,能看出来什么人好相处,什么人又不是易与之辈。
而且小木屋里的伙食不错,再加上正值冬日,外面也确实很冷,它便暂时忘却了要逃跑的计划,打算一切等到来年开春再说。
此时被谢挚忽然点出,淡淡地敲打了一下,小毛驴这才恍然发觉,原来谢挚一直都知道它的那点小心思,只是她大度,并没有明说罢了。
人参娃娃挖石头的速度极快,顷刻之间已经逼近了黑雾所在之地,黑雾知道自己这下断不能逃,于是竟也不再躲避,以破釜沉舟之势,循着洞穴径直冲了出来,将还在埋头苦干的人参娃娃裹携着倒飞出去——
谢挚听得一声呜咽痛叫,紧接着便看到人参娃娃直接飞了出来,她顾不得多想,便抬手欲将人参娃娃救下。
谁料刚一触及人参娃娃,谢挚便感觉心神猛地一震,耳中响起嗡鸣,仿佛同时听到了万千个世界中万千个生灵齐齐呐喊絮语。
就在这一恍神间,她指尖一痛,似被针扎蜂蛰,又极冰冷,如同忽然将手伸入严寒冰穴当中。
但这感觉只有一瞬,转瞬即逝,快到谢挚几乎来不及意识到刚刚自己遭受到了攻击。
黑雾以人参娃娃作诱饵,在谢挚伸手的一刹那分出一缕雾气,轻轻地抚了抚谢挚指尖。
“怎么样,你可有事?”
谢挚低头看了一眼手指,似乎也没有什么异样,不见青紫,更无伤口抑或血痕,并不要紧,便转向另一只手中尚惊魂未定的人参娃娃,镇定问道。
人参娃娃现在还是本体,不是人族婴孩模样,发着抖向她上下摆了摆根须,表示自己没事。
“没事就好。”
看来,人参娃娃只是被吓到了。
但她却遭到了黑雾的攻击……
这说明黑雾是有备而来,不是胡乱攻击,而是有意要攻击她。
谢挚不动声色地捏了捏指尖。
不知道是不是她的错觉,她觉得手指阵阵发麻,好像有些感觉不到手指的存在了。
就在这时,黑雾再次反身朝谢挚袭来,将自己延伸得极薄极细,如同一张大网,有铺天盖地之势,兜头就要朝谢挚披盖而来!
大板牙见状,下意识撒开蹄子便要逃跑,身形凭空消失在原地,但刚跃到另外一点,又立刻被传送了回来。
“……这是怎么回事啊?我怎么又回来了?”
小毛驴还在惊惶不定,一道粗哑的苍老女音忽然透过绿松石传入了它耳朵。
“东夷来的小驴,听着,倘若你敢抛下谢挚逃跑,今日我便教饕餮开荤,吃顿驴肉火烧。”
传音法宝精准地传达了她威胁的意图:
“谢挚不会管教你,我便来替她管……你以为如何?”
是眼睛婆婆!
她在它身上动了手脚!
这是什么时候发生的事,它怎么一点也不知道!?
看来,眼睛婆婆的修为要远高于它……
大板牙逃跑被逮个正着,在脑子里勾画出一副自己被烤了吃肉的惨状,吓得四条腿和牙齿一齐打颤,战战兢兢地夹紧尾巴,连连表忠心:“不敢……不敢……您明鉴,我再也不敢跑了!再也不敢了!”
“等你回来我再跟你算账!”
“破!”
谢挚无暇顾及大板牙这边发生了什么,她指尖一动,放出一道极为凌厉的精粹灭绝气,直冲黑雾而去。
那黑雾受她一斩,从当中如布帛一般无声撕裂开来,下一刻却又飞速合拢,恢复原样,竟然毫发无伤,没有被斩灭镇压分毫!
谢挚心中腾起惊意——作为太一神遗留下的无上剑气,灭绝气可斩世间一切物,此刻竟然对这黑雾毫无作用!这还是头一次!
这黑雾到底是什么东西,为何竟可抵御灭绝气的镇杀?
“小莲花!擒住它!”
虽然惊讶,但她并不慌张,灭绝气不起效果,即刻便改用凝神法。
“好!”
小莲花早已凝神以待,听得谢挚一声令下,便派遣出千万道细丝状的精神力,以谢挚身体为中心,如绣球花的花瓣一般喷散开来,冲黑雾激射而去,从四面八方包围了它!
在灿烂盛放的绣球花上方,赫然还有一座精神力编织的巨钟正在蓄势待发,倘若前一击被黑雾逃过,这巨钟也可将它扣住镇压!
这一击布置得周密精妙,堪称万无一失!
但令人目瞪口呆的是,黑雾在这连环攻击之下竟全然不受影响,从合拢和绣球和落下的巨钟中径直穿过,速度不减,如穿无物,眨眼间已经逼近了谢挚的面门!
黑雾无时无刻都在变幻形状,似乎处于永恒的变化之中,若是将它凝视得稍久一些,便会双眼发酸,头痛欲裂。
此刻它又无声无息地改变了形体,大大张开两翼,倒有些像一只巨大无比的蝙蝠,要裹住谢挚的脸庞!
这一切听起来似乎漫长,且又跌宕起伏,险象环生,但其实极快,只在几息之间,便已经完全上演;外人若观战,还没反应过来,便已分出胜负,不能晓得其中厉害与险恶之处。
身处战斗之中,每一瞬间都是游走在生死线上。
这黑雾来历不明,攻击怪异,且既不受灭绝气镇压,也不能被精神力所影响,隐隐竟有超脱于世之象!
方才谢挚只是被它借势轻轻一碰指尖,便觉心跳阵阵,手指剧痛极冷,此时若被它整个包住脸庞,真不知道后果会是怎样!
就在这至为危急之刻,套在谢挚掌心的圆环忽然动了!
“轰——!!!”
圆环飞离谢挚的手掌,隔绝在她与黑雾之间,猛然爆发出万丈金光,比之前耀眼百倍不止,将矿洞周围都照得一片明亮!
连正焦急守候在洞口的阿赤玫也感到一股可怖的冲击波猛地迎面而来,携带倒海翻江之势,有如最剧烈的海啸爆发,吹得她长发扬起,连连倒退了好几步,扒住身边的石块,才勉强稳住步伐。
“这是发生了什么……!??”
阿赤玫心中着急极了,简直恨不得即刻变成蚂蚁大小,钻进洞穴中一探究竟。
“唉!我真没用!”
巨人首领急乱交加,兼之对自己的埋怨恼恨,重重一拳砸在面前的巨石上,连山崖大小的巨石也在巨人的伟力之下晃动了一丝。
听着洞穴深处传来的阵阵轰鸣声,阿赤玫紧咬着下唇,勉强压抑下急躁不安,按上胸膛上的太阳图腾,虔诚祈祷。
“夸父神保佑,希望巴克撒一切都好,能够立刻平安出来……”
至于那团黑雾,谁管它?只要谢挚没事就好……
洞中。
极明与巨响之后,乃是极静,只能听到潮湿的地底洞壁上,水滴滚落的一二滴答声。
在一片静寂之中,小毛驴颤颤巍巍地伸出头来,满脸劫后余生的喜悦与不可思议。
“……我的个佛祖呀,我居然还没死??”
方才黑雾扑击谢挚,圆环脱离谢挚之手,悬浮在半空中爆发万丈金光,小毛驴见势不妙,本能又想逃跑,但记起来眼睛婆婆在它身上施过法,逃跑不得,于是小毛驴便扭头躲进了背后人参娃娃打的洞里。
还顺便张嘴咬住在外面发呆愣神的人参娃娃,衔着它头顶的绿缨子,将它一口叼进了洞里,免得这傻棒槌遭受冲击波,从而白白丧命。
人参娃娃当初以为谢挚要进洞捉取黑雾,因此将洞挖得很宽敞,连小毛驴蜷缩身,也能勉强躲得下。
不知过去了多久,直到听到一切终于恢复平静时,它才敢试探着犹犹豫豫伸出头,检查自己身上有无伤势。
看看蹄子,完整;甩甩尾巴,茂密;再呲呲牙,没豁一点。
总而言之,浑身皮都没破一点,连根鬃毛都没掉。
“菩萨保佑,菩萨保佑!我还活着!”
大板牙喜极,感动得都快哭了。
它是一头没什么大志向的驴,之前也没遇到过什么险境危机,就算不知走了什么大运,被老奶奶从赤森林救起,授与妙法,走上修行之路,它也从没拿自己当做一个修士看待过,只是觉得自己可以自由自在地到处撒欢,从此再无拘束。
自从跟着谢挚之后,它才遇到这么多麻烦事。
可看谢挚还总是平静的模样,好像对这些事情习以为常似的,一副波澜不惊之相,冷静而又镇定……
但明明她年纪也不大。
甚至说,还非常年轻。
有时,大板牙觉得自己真有点佩服谢挚,它不知道她过去经历了什么,才能这样坦然地面对危机。
人参娃娃气呼呼地从洞穴里跳了出来,用根须在大板牙头上重重地踩了一脚,踏得驴子痛叫起来:“哎哟!”
“你这棒槌怎么回事啊!”小毛驴大为光火,“我救你,你还敢踢我!”
人参娃娃叉腰“怒视”着它。
小毛驴毫不示弱地回瞪回去。
然后它的气势忽然弱了下去。
因为人参娃娃变成了人族婴孩模样,愤愤地对它挥了挥小拳头,脸颊涨红,努力说出含糊不清的几个字:“你……是逃兵!”
它虽然只是一颗刚诞生灵智不久的宝药,可它也知道谢挚是好人——她接连几次救了它。
但是小毛驴身为谢挚的同伴,却在危机之下放着谢挚不管,自己逃跑!
对这控诉,哪怕是小毛驴也不能辩驳抵赖——它方才的确就是丢下谢挚没管,自己逃跑了。
“其实我也没想这样……”
小毛驴自知不占理,蔫巴巴地垂下头,咕哝着为自己分辩:“就这个腿吧……它遇到危险,自己就忍不住逃跑……”
为消解心中涌上来的愧疚不安,也为弥补一二自己的错误,小毛驴抬起蹄子,朝前方走去。
“我们去找找谢挚在哪儿吧!诶,怪了,她怎么没声音啊……”【你现在阅读的是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