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1章 荒原
天衍宗,天峰。
一只雪白的小灵鸟轻车熟路地悄然飞入云清池的房舍,在窗前歪头而立,眼眸漆黑似小珠,只有短喙与脚爪是鲜红如脂玉的。
这是谢家专用的传讯灵鸟,号称千金不换。
云清池仍旧在临案专心写字,身形笔直端正,目不斜视,清冷淡雅,仿佛没看到它的到来似的,直到那灵鸟终于按捺不住,清清嗓子,开始主动告知她谢惜自的话。
“……也可以,让谢挚从此不能轻易于世露面,只能被养在天峰之上,成为她一人的禁。脔。”
灵鸟的嘴巴不断张张合合,说出的却是谢惜自的声音,它将谢惜自的音色学了个十成十,分外惟妙惟肖。
云清池神色不动,对灵鸟的传音置若罔闻一般。
直到听到“禁。脔”两个字,女人执笔的手腕才极细微地顿了顿,笔下颤出一道歪斜的痕迹;但紧接着,又被她若无其事地掩饰过去了。
云清池搁下笔,收拢纸卷,缓缓地抚平桌面。
做完这一切之后,她才镇定自若地看向灵鸟;其实,她是在透过这灵鸟,与谢惜自对视。
谢惜自太聪明,也太懂她。
云清池觉得心惊。
这个目盲的病弱女人,有一种近乎可怕的清醒与敏锐,她看事情,比绝大多数耳聪目明之人都更清楚长远。
这些时日,越接触谢挚,云清池便越觉得喜爱,这喜爱与她少年时喜爱一件珍宝似乎并没有什么不同,她想要占有谢挚,并且最好还是独占。
谢惜自的“禁。脔”二字打动了云清池的心,她不由自主想象了一番那样的画面,发觉自己竟然十分期待。
期待谢挚为她一人所有。
“谢家主怎么能够确定,谢灼就是预言里的那个救世之人呢?”
她刻意不去回应谢惜自最后的提议,只是平缓地道:“分明,谢挚的修行天资与心性品行都更胜谢灼一筹。何况她从小所处的环境,比谢灼要艰难很多。”
这难道还不能证明谢挚比谢灼更似所谓的“莲种”吗?
灵鸟乌黑的眼珠动了动,云清池便知道,那是谢惜自听见了她的话。
“宗主有所不知,我前年,曾请白泽主上为谢灼评断过一回天资。”说话的是谢惜自,她正在借灵鸟之口与云清池交谈。
白泽生而知万物,是渊博通灵的瑞兽,它们有一项天赋神通,便是评判他人的天资,预估此人日后能在修行之路上走到何等地步,但白泽主上平日极难请动,绝不轻易动用这项神通,也就只有谢家家主谢惜自,能请白泽主上为女儿预估天资了。
除过白泽之外,听说还有西荒雍部的祭灵石有类似的功效,但中州人素来*瞧不上西荒,自然也不愿相信西荒主城的一块石头。
“结果如何?”云清池问。
“白泽主上探得,谢灼有登神之资。”谢惜自的声音仍旧平静。
……登神之资。
云清池轻轻地掐了掐掌心,脱力似的朝前撑住桌面。
她发簪上的碧珠摇来晃去,愈发衬托出了女人莹雪似的容色,与眉心的一点火红朱砂。
也就是说,预言里的那个人是谢灼了?
她真不愿相信,这人是谢灼,谢挚是莲种对她来说是最好的结果,但是……
“人皇的旨意已经发出,宗主愿承旨吗?”
谢惜自紧追不舍:“当年剖心取种,稚拙双子俱性命垂危,但如今今非昔比,她二人都已修得道宫境界,且都以肉身强大坚韧名,想必,定不会再如前次一般重蹈覆辙。”
“……那若是谢挚死了呢?”
话虽如此说,但剖心岂是轻伤?谢挚受到的伤害还是极大,云清池恐怕她会有性命之忧。
灵鸟张开火红的喙愣在原地,一时没有说话;谢惜自应当短暂地沉默了片刻。
“陛下要求长生世家各出一位仙人,我派出的是最不擅战斗的一位仙人,也对他嘱咐过,战斗时不必尽力,”她答非所问道:“对谢挚的性命,我已经做了一些努力。届时能不能活下去,还是要看她自己的命数。”
云清池听明白了谢惜自未说明的弦外之音,良久才微笑道:“家主修的不是无情道,可有时候,却较清池更加无情,成大事者当如是。”
谢惜自也懂得云清池话语间的讽刺之意,并不在意,只是道:“宗主愿承旨么?倘若谢挚能自愿取种,会比强取好上许多,不至于受太重的伤。那孩子是初次涉情,对你爱慕依恋之心甚重,想来不会不听你的话。”
“而且,若你能前去一道追击,也可暗中保护谢挚一二,实百利而无一弊。”
云清池不言不语地抚平衣袖,缓缓站起身。她身边有一柄莹白神剑悄然浮现,其上龙气蒸腾缠绕,有五爪金龙虚影嘶吼咆哮,极为不凡。
她握住剑。
天衍宗上空中静静悬浮的金字谕旨猛地爆出一阵璀璨光华,令整个仙宗的弟子都惊讶地仰起了头。
云宗主接受了人皇的旨意!
长生世家各派出一位仙人,在金吾卫统领的带领下,以大神通跨越无数距离,顷刻之间已至谢贼身在之地。
天衍宗宗主承人皇谕旨,亦前往北郡为众仙人压阵。
此次中州出手,必要诛杀凶兽饕餮与叛贼谢挚!。
“不知道碧尾狮跑出中州了没有……”
骑在奔跑如飞的饕餮脊背上,谢挚忧心忡忡地自语道。
自从碧尾狮离开之后,不知为何,之前一直没有断绝过的追兵忽然消停了一段时间,让她和饕餮有了难得的清静,可以全力逃跑,不被牵绊住脚步。
这原本是好事,可谢挚却总觉得有些不安。
……太安静了。
静得有些不寻常。
虽然直到现在还不知道自己到底犯了什么罪,但谢挚知道,人皇不是会轻易放过“叛贼”的人。
她抬头望向前方,前方乃是一片宽阔的荒原,天空中积蓄着层层黑云,滚雷与狂风正在其中酝酿震颤,离地面压得极低,几乎要垂坠下来。
穿过这片荒原之后,她们就能抵达潜渊旁边的小城,彻底逃出中州了。
此时的境况,也恰如这天色。
正值黎明前的最后一点黑暗,却也是最深、最暗、最可怖的一点黑暗,弥漫着一股寂静的不祥之气。
倘若能熬过去,便生;熬不过去,便死。
而前方正好是一片开阔荒原,谢挚紧张地远远眺望,动用大观照瞳术四处观望,握住饕餮的角,不让它向前继续跑。
……无遮无拦地暴露在这样的地形里,是很危险的。
“你别整天胡思乱想的,”饕餮倒是浑不在意,大大咧咧地抬起脚爪便往前迈,“别怕,有我在,谁人可挡?”
谢挚都快被它气笑了,趴在凶兽背上揪它的耳朵:“中州又不是只有你一个仙人境,你口气怎么这么大?”
若不是鲲鹏宝术动用一次消耗的血精太过庞大,她一定不骑这头自大而又贪吃的饕餮,而是乘坐鲲鹏直接飞走了。
归根结底,鲲鹏宝术并不是道宫境修士可以驾驭的,谢挚在道宫境还能勉强使用它,已经是个非常了不起的奇迹了。
据谢挚估量,她应该得等到突破脉种境才能真正参透鲲鹏宝术,对其如臂使指。
“嗨,怕什么!这辈子除了我主人,我饕餮就没怕过谁!”
饕餮得意洋洋地吹了吹胡须,志得意满道:“跟你说,小孩,管他来什么人,保管我呐,来一个,吃一个,来两个,吃一双!刚好给我加加餐!”说着它就不顾谢挚的阻拦,威风凛凛地奔入了荒原。
直到跑过荒原大半,还是没有丝毫异常,饕餮不由得傲然道:“你看,我都跟你说了吗不是,没人敢招惹——”
就在这时,自天空的云层之中忽然击下来一道粗有数丈的火红雷霆,直直劈在饕餮面前,大地裂开了一道漆黑的深渊!
云层中跳出来一个须发火红的老者,手持双锤,怒目圆睁,胡须与头发像流动的火焰在空中翻滚,眼眸中有雷霆出没,随着他情绪愈作,须发舞动得愈发剧烈。
他用力推开身边一个修长文雅的男子,显然极为恼怒焦躁,骂道:“谢庭小儿,休得误我!你说卜得诛杀谢贼的时机不对,几次三番阻拦于我,要我再等等,到底是何居心!?”
“再等,谢贼就要逃出中州了!”他指向下方惊疑不定的饕餮谢挚。
谢庭倒不动气,闻言只是微笑:“王老教训得是。”
“……哼!小子,不要让老夫抓到你玩忽职守的把柄!”
王姓老者最后狠狠地瞪了他一眼,毫不吝惜自己的威胁;但他们同为仙人,共出名门,此次又一道奉人皇谕旨前来诛杀叛逆,即便是他,也奈何不得这阴奉阳违的谢庭。
真是奇了怪了,这谢挚并非谢家人,只是出身西荒的一介卑贱蛮女,谢家居然隐隐有包庇谢挚之意,难道只是因为同为本家,便要如此么?
此事之中,定有谢惜自暗中授意——说不定,她就是乐见谢挚毁坏王家的药园!王姓老者咬牙思量。
想到这里,王姓老者不由得怒火更盛,转而发泄到下方的一人一兽身上,他高高举起金锤,重重敲击数次有余,声音震耳欲聋,在双锤之中迸发无尽雷霆火光。
“雷火灭世!尔贼纳命来!”
饕餮早已急急将谢挚从背上甩下,严严实实捂在肚腹之下,不躲不避地站在原地,朝着奔涌下来的雷霆火光张开嘴巴,口中有漆黑漩涡凝聚旋转,符文运转不休,竟然是意欲将其吞噬!
第162章 边缘
“轰隆隆——”
数声巨大声响滚动与天地之间,几乎可以刺破众人耳膜,大地龟裂,浓烟滚滚,仿若刚刚经历一场灭世般的地动山火。
这是真正的仙人之力,一挥袖可裂五州,一瞠目可惊万民!
“吼!”
饕餮不甘示弱,直直蹲坐在原地,大大巨口,口中的漩涡变大百倍不止,竟是将王姓老者的火焰雷霆一口气全部吞入了腹中,甚至连烟雾也没放过!
“这……这是传说中的吞噬符文!将其运转到极致时,甚至不输阵于神圣种族的本命符文!”
老者口中呐喊,但眼中却放出了兴奋激动的光,显然振奋不已。他是王家有名的好战之徒,最喜欢与人生死搏斗,其证得的仙人大道就与战斗有关。
“好!今日便让老夫斩下你这孽兽头颅,献给陛下做酒樽!”
他在云端上并拢双指,重重戳了三下自己的眉心,自双眸中缓缓驶出一座火红战车,其上分明没有生灵拉动驾驭,但却疾驰如飞!
紧接着,在他耳、口之中亦涌出无数银色飞剑,遍发璀璨光芒,在半空中组成了一个穿着重甲的巨型武士,纵身一跃,跳进了火红战车之中!
老者负手畅快大笑:“这就是老夫的仙人道——极战之道!”
他将整座肉身都炼制成了一座储存法宝,身体之中已无血肉骨骼,而都是无穷无尽的各式武器,追求战斗之道已经几近疯狂,将自己变成了一个彻头彻尾的兵人!
极战之道,除非战出胜负,否则不死不休!
饕餮摇头摆尾,眼眸血红,显然也对这疯狂的老者颇为忌惮。
它浑身鳞片尽数张开,人立而起大吼一声,自身前缓缓张开了一副神秘景象,其中有无数生灵竞相互食,最后化为宇宙之中一个寂静运转的黑洞漩涡,连阳光都能扯进去撕碎吞噬!
那是饕餮的吞噬道大道图景!
饕餮此次,一开始就直接张开了大道图景,这表明,它对这次战斗也相当重视!
老者身旁的年轻女人见状意欲上前助力,她是崔家派出的仙人,又被老者瞪眼拦下:“干什么!啊呀……你这个小辈不懂规矩,不甚有武德!”
“强者之间的战斗,岂容他人插手!”
制止住其他仙人帮助自己的动作,他大喝着迎上前去,红发红须涌动如浪:“孽畜,老夫今日当替天收你!”
饕餮亦捶胸大吼:“我倒要看看,是你能砍下我的头颅,还是我将你撕碎吞噬!”
一人一兽俱彻底展开了大道图景,下定决心要让对方尸骨无存,天地之间弥漫开一股可怖的气息,仿佛上古时的神战重临!
“去!”
老者挥手一指,火焰战车当即隆隆驶下,以摧枯拉朽之势撞向饕餮,其上乘坐的巨大银甲武士高高举起大剑,缓缓向下劈去,一剑可以斩破无尽深渊!
“孽畜,前来受死!”
饕餮一把抓起谢挚,飞快地塞入口中作为庇护——片刻之后,这里将化为一片劫土,再无她立足之地,倘若谢挚再暴露于荒原之上,转瞬就会被仙人对战泄露出的丝缕波动冲击得灰飞烟灭!
“老匹夫好大胆,竟敢口呼殷商镇国神兽为孽畜!”
把谢挚在嘴巴里好好地安顿好之后,凶兽这才一跃而起,一边抬爪迎击武士战车,一边将大道图景运转到最极致,躯体上爆发无量辉光!
这场仙人之战,胜负分出之时,死生亦定!
“轰——!!!”
一人一兽的大道图景碰撞在一起,可怖的滚滚冲击波如洪水海啸一般奔涌而出,这片荒原上的每一颗碎石都被震荡得弹跳而起,大地片片碎裂,连天穹上的层层深厚积云也被彻底震碎,露出了明蓝的底色!
“怎么了,谁胜出了!”崔家女子焦急地振袖,挥开面前的浓浓烟雾。
她刚一扫清眼前,便看到了一双锋利的爪子攀上了他们所立身的这块仙云;紧接着,饕餮的巨大头颅便探了出来!
黄澄澄的巨眼如同灯盏,在云霄上发着光与她对视,缓缓地眨了眨眼皮,令她自灵魂深处升起一股本能的森寒畏惧。
人族的修行天赋在五州万族之中,并不算上乘,只能算作中等,这来自种族的本能压制,即便是仙人也难以克服。
遗落种对战人族,具有天然的优势!
饕餮化作法天象地模样,身形膨大数十倍,变成了一头山峰般巍峨的巨兽,踮起脚来,将爪子悄无声息地搭在了仙云之上,竟是想拦腰抓住老者,将他丢入口中吞食!
与此同时,饕餮的大道图景光芒大盛,终于完全压过了王姓老者,火焰战车与银甲武士爆裂开来,散作千万粉末!
胜负已分——漩涡淹没战车,吞噬胜过极战!
“糟了!王叔落败了!”
女人大惊,当即闭目轻叱,一副烟雨蒙蒙的秀美山水景象当即在她身后展开——那是她的大道图景,名曰山雨之道。
她要诛杀饕餮,免得它伤到王姓老者。
荀家的仙人亦急急摇动手中所持的铃铛法宝,只有谢庭一人远远地抱臂而立,敷衍地在指间结出一个浅淡法印。
他以推演阵法证得仙人,于战力上其实颇为薄弱,并不是适合战斗的仙人,更何况家主在来时还曾暗示过他,要他不必对此次任务太过上心,或可找机会放谢挚一马。
“……好强的道……!”
伴随着战车武士的碎裂,王姓老者躯体巨震,捂着胸口后退了好几步,自口中喷出鲜血,染红了胸前的布料。
“是老夫败了……是老夫败了啊!”
他脸色灰白,失魂落魄,连飞舞的须发都停止了涌动,在一瞬间由火红褪作雪白,仿佛老了几千岁,连身躯都变得佝偻了几分,没了之前的狂放骄傲:这是一个将战斗视作生命的人,一旦战败,也即是他性命彻底终结之日。
荀崔两位仙人的大道图景即将彻底展开,但饕餮性莽,仍旧不闪不避,硬是张开嘴巴,赶在最后一刻,嗷呜一口将王姓老人吞下。
王家的府邸深处,同时响起一声含惊带悲的痛呼:
“六老祖的魂灯熄灭了!!”
“长生王家,极战仙人陨落!”
歧大都城东的青钟缓缓敲响数次,声调悲凉沉痛,以示哀悼。
“王老!!”
其余两人仙人俱咬牙,她们并不是王家人,平日里甚至还与王家常有摩擦,但在这一刻同样心痛难当。
盖因仙人极难证得,需要历经千辛万苦、消耗海量资源才能铸就无垢仙身,还可以以大道图景造福无数后辈,每一位都是珍贵的宝藏,即便今天的中州已经如斯强盛,独冠于五州当中,也不过才有二十余位仙人而已。
任何一位仙人陨落,不论是对大周,还是对中州,是极大的损失!
“汝道,乃小道也!吾之吞噬道胜于你!区区人族老朽,被我一口吃掉!”
饕餮趴在云边,得意地咆哮。
还没耍够威风,数不清的雨丝便缓缓飘至饕餮眼前,令它瞪着眼睛噎住了,“这是……?”
“哧——”
下一刻,无边的风雨便席卷了它的全身!
这雨丝看似细柔温软似烟波,但却含着一股可怖的磅礴巨力,直接突破了它坚韧强大的肉身,划破了饕餮的皮肤,剥落下大把鳞片!
崔家仙人的大道图景也展开了!
“嗷嗷……”
饕餮痛呼连连,身形不断缩小,它自恃为上古遗落种,肉身分外强大,因此才敢在敌方多于自己数倍的情况下,冒险强行诛杀王姓老者;
但现在,这两位年轻仙人的强大程度,真可超出了它的预估!
自降生以来,它还从没受过这样大的苦。
“山雨欲来风满楼,这便是我的山雨之道!”崔家仙人大喝。
“冰海磁山道,开!”
荀家的仙人也展开了自己的大道图景,乃是一座悬浮于冰海之上的墨黑铁山,看似乌黑如墨,其实其上叠加累积了无数种颜色,因此才最终显作黑色,凡其所到之地,可以磨灭镇杀一切敌!
“谢庭何不助我?”
崔家仙人怒呼,“难不成谢家仍然心向前朝,要与周天子作对吗?!”
这项罪名极重,任谁也担当不起,即便谢庭懒于插手,此刻也不得不加入战局,他自怀中取出一柄仙光弥漫的青蓝匕首,随意朝下抛去。
“杀饕餮,斩谢贼!”
三大仙人联手,要镇压饕餮于此地!
饕餮见势不妙,果断扭身便跑,早已开始拔足狂奔。
即便它是遗落种,可也不能同时对战三位同级别的仙人,更何况它还没有法宝在身!
“这下打不过了!三个打一个,这不是欺负饕餮吗!我跑了!”它大吼着抱怨。
漫天的细雨与沉默的铁山已经追击而至,铁山发出万丈彩光,大大减缓了饕餮的速度,使它感觉自己如同踏足泥潭之中,几乎不能自地面上拨出脚爪;而无边细雨则无孔不入地包围了它,在饕餮身躯上割开数不尽的伤痕,仿若洒下了一场鲜红血雨!
“嗷嗷嗷!疼死我了——”
饕餮吃痛,仍旧在咬牙狂奔,不时回头张口喷出一道漩涡黑洞,吞噬掉了许多包围自己的雨丝。
但这些雨丝实在太多,连它也不能吞噬完全,仍在饕餮身上继续割下大块莹灿血肉,甚至露出了底下的森森白骨!
顷刻之间,饕餮已经化为了一头从血水里捞出来的灵兽,形容惨烈,狼狈不堪,再无遗落种的威风模样。
“就差一点……就差一点点就能跑出去了……!”
自饕餮浑身上下涌出大股鲜血,它咬紧牙关,勉力支撑,但四肢却越跑越软,越来越无力——它失血太多,已经在三大仙人的联手镇压下,流逝了太多生机,此刻几乎濒临在死亡的边缘。
饕餮勉强瞪大双眼,在渐趋模糊的视野中看到,潜渊已在数十丈开外的不远处,甚至可以望见潜渊中时时喷涌的灭绝气了。
传送大阵的热闹人声甚至传到了它的耳朵里,只要,只要它再振作起来,挣扎着奔跑出去,冲入传送大阵,就能——
细密雨丝再次侵袭而来,贯穿了饕餮的右前爪,遍体鳞伤的凶兽终于再也支持不住,身子一歪,重重地倒了下去。
“就差一点点……就差一点点……!”
饕餮口中不断溢出鲜血,喘息不止,颤抖着身躯努力尝试起身数次,仍然不能成功,最终只能筋疲力尽地再次摔倒在地,眼睛仍然死死地盯着前方,显然极为不甘。
希望就在前方,可它却再也跑不动了。
“今日便教你这孽畜血洒此地!”
荀崔二位仙人再次联手,大道图景铺满天穹,自掌中推出一张金光灿烂的掌印,看似极缓,其实极快,携着一股不可抵抗的如海秘力,在空中极速放大,向下拍击震荡而来!
这是携带着仙人滔天怒火的掌印,倘若实打实地落在饕餮身上,必能让它尸骨无存,大地开裂数千丈!
在这最后关头,谢挚从饕餮口中竭力滚出,举起小鼎将已经陷入昏迷的凶兽收入鼎内,为它延命保身。
虽然脸色苍白,但谢挚还是义无反顾地举起万法剑竹,摆出了迎击的架势。
她知道,在仙人围攻之下,自己必不得活,但她不会投降,更不会后退,绝不!
即便要死,她也是该战斗而死!
掌印已经拍击到了谢挚近前,可怖的冲击波将少女的长发衣袍都吹得狂舞而起,谢挚神情决然,并不畏惧,已做好了今日粉身碎骨的觉悟。
谢庭脸上布满冷汗,他也知道谢挚必扛不过这一掌,想必会直接灰飞烟灭。
那样……他就不能完成家主之命了,但是此时此刻,要他如何阻拦荀崔二人?!
“嗡——”
正在危急之时,一声奇异的清鸣忽然响起,下一刻,那如海般磅礴的掌印巨力便被斩除干净,无声无息地消失在了天地之间。
谢庭长出一口气,自怀中摸出绢帕,拭掉额上冷汗。
……还好家主同他说过不必担忧,在他之外,还有一人会在关键时刻出手,保谢挚一命。
只是没想到,家主请动的居然是这位出了名的冷心冷情之人。
“是谁出手?”
荀崔二人俱惊怒——这世上,有谁竟还能如此轻易地拦住她们合力?!
白衣翻飞,朱砂灼灼。
“是本尊。”
云清池缓缓步了出来,轻晲下方满身鲜血的少女一眼,神情淡漠。
谢挚不敢置信地仰头望到她的身影,心神大震,浑身都在颤抖。
……宗主。
她要来杀她吗?连她也相信她是叛贼?
云端上的女人还是那样一尘不染,那样清冷如仙,那样令她不能转移视线,也……那样高高在上,无情无欲。
在这一刻,谢挚忽然觉得云清池无比陌生,她恍然发觉,自己好像并不了解宗主。
是的……之前那些亲密拥抱,大都是她撒娇求来的,宗主只有被她缠得受不住时,才会俯下身轻轻拥住她,在她额上落下带着安抚意味的一个亲吻。
……那都只是骗她的吗?
“自陛下处闻得孽徒谢挚叛国背周,本尊震怒愧怍,今亲赴北郡,愿为天衍宗斩除此贼。”云清池向仙人们颔首致意。
荀崔二人闻言都松了一口气,拱手感慨道:“宗主一心为我中州,果然高义!”
别人,她们还信不过,恐怕她要顾念师徒之情,从而暗中阻拦她们除贼;但云宗主乃是全中州最公正无私之人,谁都不会担心她会有私心——
云清池修的是无情道。
她的心中,只有大道,没有私情。
“本尊以为,以仙人之身,击杀一介道宫蛮女,恐有恃强凌弱之嫌,想来吾辈高标自持,当不为此事。”
云清池在解释方才为何震退她们对谢挚的攻击。
“这……”
荀崔二人对视了一眼,自方才王姓老者被饕餮吞噬的怒火中清醒过来,此刻都觉得亲手击杀谢挚颇于自己身份有失。
她们犹豫问道:“不知宗主有何高见?”
云清池微微一笑,并不作答。
自她身后闪出一个背着长剑的美貌女人,双目微闭,恭敬地朝在场各位仙人长施一礼。谢挚认出来,她就是那个前几日站在持蛾女童身后,最终逃脱于饕餮之口的剑修。
“金吾卫七统领,常澜波见过诸位仙人。”
“我乃斩己境修士,掌有上古十大剑法之一的彼岸诀。”
“澜波不敏,愿为仙人分忧。”
第163章 断绝
上古十大剑法中最神秘的彼岸诀!
传说,彼岸诀乃是一位至强神王所创,她舍弃了实体肉身,而以魂体临世,勘破生死,抵达彼岸,到达了一种无限接近不死不灭的极境。
而彼岸诀就是凝聚了这位神王对大道之领悟的至高剑诀,现在,这样一个失传已久的神秘剑诀,居然又复现于人世之中!
得到众仙人默认之后,常澜波再次深深一礼,踏足半空如踏实地,一步一步朝下方的谢挚走去,背上被白布包裹的剑仍未取出,甚至连眼睛也没有睁开,仍旧微闭。
谢挚不理会她,仍旧盯着上空中的云清池瞧。
她好希望宗主能看她一眼,哪怕不用说话,只是一眼都好,那样她就不至于如此难过不安。
直到此时,她还是不愿意相信宗主真的要杀她。
可是,直到常澜波走到谢挚面前,那高立于云端的白衣女人还是没有垂眸跟少女对视一眼。
“谢挚,我知道你怀有青衣剑神的碧海天心诀,与彼岸诀同属上古十大剑法,我年长你五百岁有余,不愿以势压你,今日我不动用道宫境以上的修为,而只与你比拼剑法,何如?”常澜波平和地说。
“你我今日,也可以此一分碧海天心诀与彼岸诀的高低优劣。”
“胜者生——”
女人顿了顿,“败者,命陨剑断。”
谢挚从云清池身上移开视线,勉强定了定心神,握紧万法剑竹,低头问:“笋子,你觉得可以么?”
万法剑竹自翠绿剑身上滚过一道金芒,它少见地没有嘲笑谢挚,只是坚定地低声道:“跟她战吧,小挚。别担心。我会陪你到最后的。”
谢挚深深地吸了一口气,闭了闭酸涩的眼睛,复又睁开。她没再看天上的云清池。
“白象氏族,谢挚应战!”她举起万法剑竹,摆开攻击的架势,对准了对面的常澜波。
“何不取出你的剑来!”谢挚喝问。
很欣赏谢挚似的,常澜波含笑微微点了点头,而后她探手到身后,握住了那柄被白布包裹了数层的长剑,缓缓拔将出来。
白布悄然掉落在地,其下居然是空无一物。
她根本就没有背剑!
“这是一场无物之战……”
常澜波在空中抚过并不存在的“剑身”,“我的剑,也是一柄无形之剑。它无须有真正的实体,而只须存在于我的心中。”
她睁开双眼,眼中没有瞳仁与眼白,眼睛里只有一片纯粹的黑暗。
这黑暗朝谢挚席卷而来,如高墙一般包围住了她。
“彼岸不生不灭,乃为涅槃永恒!”
歧都,皇宫。
在一个巨大无比的棋盘幻境中,处处流淌星轨般的奇异痕迹,一位高大慈祥的老人立于一枚棋子之上,久久闭目不语,正在沉思下一步的解法。
这老人正是为保宋念瓷平安无事,而留在大周皇宫里修复上古棋局的孟颜深,他解局遇到了瓶颈,已经推演计算十日有余了。
忽然,老人若有所觉,缓缓睁开眼,抬起头望向远方。
他眉头舒展开来,神情放松宁静,嘴角不自觉地微微扬起,显然正想到了一副和谐温馨的画面。
“要是小挚在这里,就好啦。那孩子虽然诗文写得一塌糊涂,可是在推演一道上,其天赋真是无人能比……”
感慨着,孟颜深摇摇头,笑眯眯地捋了捋胡子。
他是很宠溺谢挚的。
身为圣人,他活了太久太久,见过了太多的人,太多的事,甚至连当今人皇也曾在红山书院学习过。
孟颜深的寿命已经快走向尽头,近些年来,他常常感到神思困倦,精力去盛年远矣;而谢挚,就是他这几百年中,收的最喜爱、最欣赏的一个学生。
像一束新鲜明媚的阳光,迅捷地照亮他苍老的生命,使他感到仁义之道不孤,百年之后终有人继。
“那孩子黏人,娇气,这次我离开书院这么久还不回来,她一定已经等急了!”老人想象着谢挚着急的模样,不由得一笑。
“不过,没关系,清池会帮我照顾小挚的……”
孟颜深安心地重新闭上眼睛,再次将心神沉入脚下的棋盘之中,衣袍无风自动,加快了解局的速度。
他已经等不及要回到书院,跟自己的学生们坐在一起喝酒谈笑了。
谢挚被无尽的黑暗包围,这黑暗如星空一般在她面前旋转凝聚,带着一股震撼人心的神秘伟力,无数旗帜、无数鲜花、无数人头纷纷在其中探出,旗帜上滚着团团锦绣,绣进鲜花的重叠花瓣中去,而人头则有老有少,有男有女,有美有丑,俱鲜衣美服,笑意满脸,笑嘻嘻地瞅着她,对她拱手作揖。
人头在谢挚面前翻飞盘旋,齐齐张口,咧嘴微笑,挤眉弄眼,对她点着头唱起歌来,声调同一相似,万人汇在一起,如同滚滚洪流。
“天即开兮云雾浓,神战起兮万古同哀!草木摇杀兮星辰无光,白骨成山兮苍生何罪!吾侪短命兮朝生暮落,人死一去兮永不归来!请君听兮垂泪不已,携我手兮与我同归,同归彼岸兮永生永乐!”
歌唱旋舞的人头逼近谢挚,歌声愈来愈大,至于震耳欲聋的地步,在谢挚耳边轰鸣不息,最终合为异口同声的一句话:
“何不归去!何不归去!!何不归去!!!”
两条路在谢挚面前轰然敞开,一条宽阔平坦,光辉灿烂,上面远远近近走着许多行人,大路尽头通向一处模糊美丽的仙境,细细听去,依稀可闻其中欢声笑语;另外一条则窄而陡,路边荆棘丛生,荒凉破败,其上盘踞着狼虫虎豹,有寒鸦不时盘旋惨叫,不知通向何处。
“走大路,可抵达彼岸,得享永生——”
人头们欢欣鼓舞地大声叫嚷,紧接着又猛地沉下脸,语气森寒:
“走小路,则坠无边地狱,永受大业火烧灼!”
“选一条罢!选一条罢!”他们高嚷着撺掇。
谢挚定定神,握紧手中剑。她开始有些懂得无物之战的意义了。
“我选小路。”
她义无反顾地踏上那条险峻的小路。
伴随着谢挚踏上小路,人头们脸上齐齐涌出极为愤恨不甘的神情,怨毒地怒视着少女,缓缓化作一团黑烟,消失在了黑暗里。
黑暗消失,天穹重又出现,日光灿灿地投下来,洒在谢挚头顶。
她打败了无物之战。
“你没有选择前往彼岸么?”常澜波仍旧微闭双眼,并不惊奇。
“谢挚,你会为你没选那条大路后悔的。”她柔缓地说,语气中竟有一丝惋惜悲悯。
自谢挚身后缓缓展开万顷碧海,明月的倒影在海面上散成千万碎片,红莲朵朵盛放,赤鲤跃出水面。
这是运转到最极致的碧海天心诀!
荀家仙人在云端上奇道:“这就是万法剑竹族中那位剑神的剑法吗……果然磅礴浩瀚,精妙绝伦。”
“将碧海天心诀领悟到如此地步,甚至还自行完善了许多……”
身为仙人,她一眼就看出了谢挚对剑诀有过改良,不由得叹道:“这谢贼虽然年少,可是于修行之途上的确天资绝伦,今日竟至叛国,实在令人叹惋。”
谢挚踏在红莲之上,大声道:“常澜波!无物之战中说,*倘若我踏足小路,便永坠无边地狱,我的地狱现在哪里!”
女人温和一笑,举起手来,无形的剑在她掌心中如水波一般流动。
“我就是地狱!”
她如闪电一般劈下剑来!
常澜波手中看似无剑,却比一切神剑都更加强大可怖,她在挥动无形之剑时身边滚滚劫火燃烧,道宫内光秃秃的髓树晶莹闪耀,竟隐隐有突破仙人境的迹象!
她是斩己大圆满境!
只差最后一丝顿悟,常澜波就可以登化为仙了!
不出几刻,谢常两人已经交手碰撞了数百次,她们激烈交锋,都是天赋绝佳,都掌握的是上古以来最强大的剑法之一,一时之间不分上下,荒原之上碧海摇撼,光辉迸溅,剑鸣震天!
如承诺所说,女人果然没有动用道宫境以上的修为,只是与谢挚比拼剑法,但她已经活了数百年,各方面都逼近真仙,于剑道上的领悟积累无比深厚,远非谢挚能及,谢挚初时还能与她正面硬撼,等到几刻钟过去,已经颓势渐显!
常澜波仍然风轻云淡,丝毫不见吃力之色,再次从容斩下一剑——
碧海应声倾颓,明月碎裂如镜,红莲翻飞,赤鲤尽亡!
谢挚被这惊世一剑直接掀飞了出去,吐血不止,由于碧海天心诀的景象被强行破坏,她受到了极大的反噬。
无形之剑散出万道剑光,遍布了谢挚的眼前,在她脸上身上割出无数伤痕,许多甚至深可见骨,鲜血汩汩淌出。
若不是涅槃种在谢挚心脏中不断运转,修复她的伤势,谢挚现在即便不死,也一定已经失血昏迷了。
常澜波赞赏道:“与我交手能够支撑一刻钟而不倒,倘你今日不死,日后必为五州最惊世绝艳的天骄,或许能够引领一个时代。”
“只是可惜,你活不到那时候了。”
无数剑光在女人面前缓缓聚拢,积蓄着力量,预备对谢挚发出最后的夺命一击,谢挚甚至听到了空气嘶叫震动的声音,那是过于可怖凌厉的剑气割破了虚空。
谢挚勉强爬起来迎击,却几乎被这一击粉身碎骨,险些直接被斩断手臂。
“你打不过她的,她太强大了!小挚,快逃!”
连万法剑竹的剑身上也被斩出了道道裂缝,翠光黯淡,急急催谢挚逃离。
谢挚不是顽固之人,当即不顾伤势,咬牙催动血精海,在空中化出鲲鹏虚影,跃上去往潜渊处逃离,由于伤势太重,血精不足,这头鲲鹏只如普通大鹏一般大小。
常澜波并不急着去追她,立在原地含笑不动,直到少女已经乘着鲲鹏飞至潜渊边缘,眼里亮起希望的光芒,这才从容不迫地再次斩出一剑,将鲲鹏虚影绞为碎片。
“唔嗯……!”
鲲鹏虚影化为乌有,谢挚重重从半空中跌落下来,再次咳血。
这一摔,摔断了她数根肋骨,几乎使得谢挚不能翻身坐起。
她强忍着剧痛,拄着剑竹,以极大的毅力勉强站起来,浑身上下已经没了一块完好无损的肌肤。
身后隐隐有一股极为凌厉的肃杀寒气传来,谢挚回头一看,这才发觉,自己居然已经来到了潜渊的边缘。
……再往后退几步,她就会坠入潜渊之中,被其中的灭绝气绞碎殆尽,尸骨无存。
温柔美貌的女人拎着无形之剑朝她缓缓走来,身后拖着一道长长的虚影,在这一刻,谢挚恍然觉得,她真如真正的地狱一般。
常澜波,就是她葬身命殒的地狱。
“受死罢。”
没有再多说什么,常澜波举起了手中的剑。
“生何欢,死何惧?死是另一种新生,肉身毁灭之后,你会前往极乐彼岸……谢挚,我会给你留一个全尸的。”
她和缓地道,竟似乎在宽慰谢挚。
无形的剑光斩下,如电般迫近了伤痕累累的少女!
“锵——!”
谢挚听到了一声细微的断裂声。
从耀眼的辉光中勉强睁开眼,一柄翠绿的剑竹正挡在她身前,为人族少女扛住了一切攻击,谢挚这才发现,不知何时,剑竹已经挣脱了她开裂的手掌。
上空中的云清池见此情状,手指微微一动,下意识想要下去解救谢挚;但下一刻,又被她忍耐着压了下去。
……再等等。
她要等到谢挚走投无路,彻底绝望之时再出场,那时谢挚可以依靠的就只有她一个人了。
云清池攥紧手掌,面上重又恢复无波无澜的清冷模样。
“……笋子?”
谢挚难以置信地轻轻叫了一声剑竹,她看到在无形剑光的斩击下,无数道细微的裂缝正在万法剑竹莹绿如玉的剑身上缓缓延展开来,如同龟裂的大地。
“快回来……笋子!快回来!”谢挚如梦初醒地叫了起来,上前就要去救它。
“不要过来。”剑竹轻声喝止住她。
极眷恋地,剑竹最后再深深地用神识看了谢挚一遍,像是要将她牢牢印刻在自己心里一般,声音是前所未有的温柔。
“小挚,是你带我走出了水晶宫,再次看到了外界的天光,跟你相处的这段时间,是我度过的最快乐的时光,我……一直都很高兴认识你。”
它的剑身渐渐碎裂,仍旧在絮絮着唠叨:“吃了龙女给你的聘礼,真的对不起,不过,嗨!也没关系,我本来也是真龙聘礼之中最珍贵的一部分……唉唉,其实龙女挺好的,就是你们俩没有缘分……”
“别说了……别说了……”
谢挚已经泪如雨下,她哭着摇头,“求你别说了……你回来好不好?我给你仙金吃……你想吃什么我都给你……”
像是想起了什么,她慌忙翻出小鼎,举起来让剑竹看,“小鼎!笋子,我给你吃小鼎!你当时不是一见到它就想吃吗?”
剑竹不说话,只是叹息了一声。
它其实在万法剑竹一族之中天赋颇为低下,是遗落种中少见的平庸者,丝毫不如它的祖先青衣剑神,只是一颗好吃懒做的胖竹笋。
它不想济世救人,只想逍遥自在快快活活地度过一生。
可是现在,它却想救谢挚。
哪怕是粉身碎骨。
“……小挚,我傻乎乎的小姑娘。”剑竹最后叫了一声。
“没能看到你名震五州,是我毕生之憾。”
“今后的路,就只能靠你自己走了。”
万法剑竹自爆开来,这是遗落种临死前的自爆躯体,拥有无边伟力,连仙人也须避退,不能撄锋。
翠光猛然大盛,淹没了这片天地。
常澜波早已察觉到剑竹的决绝与死志,急急向后退去,但仍然被这漫天翠光所波及,身上数件无上同时法宝碎裂,终于退避不及,身形被吞没其中。
在青翠欲滴的如海碧光里,常澜波释然一笑。
她扔下手中的无形之剑,闭上眼,喃喃自语。
“我会前往极乐彼岸。”
歧大都的青钟再次敲响,在悠悠的钟声里,金吾卫齐齐垂首肃立,哀悼自己的长官逝去。
“金吾卫七统领,彼岸剑常澜波陨落!”
云清池轻轻一挥袖,万法剑竹自爆激起的无边翠光便倏然消逝。
荀崔二人惊道:“连七统领也陨落了……云宗主,您看……?”
云清池一言不发,并不理会她们,只是径直落到地面,来到谢挚身前。
是时候了。
看着跪倒在地肝肠寸断的少女,她温柔地俯下身,像一尊洁净光明的神祇一般,朝狼狈不堪的谢挚伸出手。
“小挚,我来救你了。”
“只要你取出来胸口的那枚涅槃种,我就能施以你假死之术,从此你不必再于俗世露面,而可与我同归天峰,日日夜夜,长久相伴。”
洁若冰雪的美丽女人柔声道。
“听话,好吗?你是很乖的,对不对?”
良久,谢挚才抬起头。她的脸上结着血痂和泪痕,姝色却不减。
“……你是怎么知道我有涅槃种的?”她轻声问。
云清池微微一顿。
“就是为了这颗种子,你才接近于我吗?”
“……并不是。”云清池蹙眉,俯身去握谢挚的手,又被少女躲开。
谢挚勉强站起身,神情寂然,眼中只有泪光闪烁。
“我会疼呀……阿清。”
她含着泪,最后一次近乎哀求地拉住女人的衣袖,轻声说:“我之前只是受一点小伤你都会很紧张,这可是剖心取种,你不心疼我吗?”
“……”
云清池默然半晌,才道:“忍着点,好不好?”
她必须要劝得谢挚取出涅槃种,那样谢挚才能活下去,就像她计划的那样。
“哈……”
宗主拒绝了她最后的哀求。
谢挚艰难地喘出一口气,觉得心如刀绞。
飞快地抬手拭掉眼眶里滚下来的一滴泪,谢挚强笑道:“你想要的话,我自会给你。”
她没什么是不能给阿清的。只要宗主想要,她什么都可以给她。
就算宗主骗她,也心甘情愿。
“但给你之后……你我二人,恩断义绝。你答应吗?”谢挚虽然在笑,可是眼泪却在不停地落。
云清池的神色凝冷下去,她终于上前,强行握住了谢挚的手腕。
“恩断义绝?你要与我恩断义绝?”
她不能接受。她不能接受谢挚不留在她身边。
“云宗主还会在乎这种事吗?”谢挚望着她。
云清池握着少女的手猛地一紧。谢挚的话触及到了她的底线与逆鳞。
“你本来就该是我的人,这是理所应当的。万年前,你就答应过要嫁给我,你忘记了吗?小挚?”她沉眸低声道。
“我什么时候答应过——”
谢挚惊异的声音戛然而止,她不可思议地愣愣望着云清池,眼泪含在眼眶里将落未落。
“……你是金龙姐姐。”
虽然不知道为什么宗主会是金龙姐姐,一个万年前的古人,但谢挚还是极敏锐地捕捉到了女人话语中泄露的信息,下意识将心中的猜想说出声。
怎么会呢?宗主怎么会是金龙姐姐?
虽然理智上不能相信这件事,可谢挚本能上已经信了几分。
她仔细回忆金龙姐姐的声音,与水晶宫里出现的那道剪影,越回忆,便越心惊。
……她们很相似。
宗主和金龙姐姐很像,无论是声音,还是身形。为什么她之前从来没有将她们二人联想到一起过?
这也就能解释,为什么她总是能在宗主身上感受到一种莫名其妙的熟悉感了。
原来万年前的西海里,她们就曾见面交谈过。
云清池握住谢挚的肩,捧起少女的脸,柔声道:“我不是云青紫,小挚,你看清楚,我不是你的什么金龙姐姐,我是云清池,嗯?”
她不喜欢谢挚将她认作金龙,她不是龙,她是人。
谢挚发着抖推开她,跌跌撞撞地后退了好几步。
“你骗我……云清池,从头到尾,你都在骗我,你一直在骗我……!”她哭着说。
她最不能接受的就是别人骗她,当初在毕方飞辇当中,她恳求云清池一个不欺骗她的承诺,但现在,从头到尾,连这个最开始的承诺也全是假的。
“小心!”云清池着急地呼唤了一声。
少女在后退之间已经立在了潜渊的边缘,脚下有碎石滚落深渊,没能传来一丝声响,早在掉落下去的时候就被潜渊的灭绝气绞为粉末。
倘若谢挚再后退一步,也会落得这块石头一样的下场。
云清池不敢再上前,怕自己引得情绪激动的少女做出什么不能挽回的事。
“别激动,好吗?冷静,小挚,冷静……”
她张开手臂,神情柔软,竭力诱哄谢挚来到自己身边。
“不取涅槃种了,不取了,我什么都不要,只要你,好不好?”
谢挚含着泪只是摇头,不答她的话。
云清池心头忽然涌上一股深重的不安,她面上仍旧温柔,但指尖却亮起了微光,准备先直接强行带谢挚离开潜渊边缘。
但少女却先她一步,取出一把匕首,决绝地送入了自己的胸膛。
“哧……”
血肉撕裂的声音令人头皮发麻,鲜血淅淅沥沥地顺着匕首淌下。
谢挚口中涌出大股鲜血,却仍然在释然地微笑。
她将匕首再往心脏中送了几分,涅槃种发出惊惶无措的光,将能量不要钱似的灌入少女的身体,但却仍然弥补不了流逝的生机。
终于,“当”的一声,一颗光华灿烂的种子跌落少女的脚下,表面沾满鲜血。
涅槃种被谢挚硬生生地取了出来。
“小挚……!”
云清池心神巨震,她怎么也没想到,谢挚会用这样惨烈的手段,在她面前直接——
谢挚掷下匕首,身子晃了晃。在恍惚之间,她好像又看到了白象氏族,族长和牧首大人正在谈笑,而阿英等着她的归来。
自离开氏族匆匆两年,从万兽山脉到中州北郡,这一路走来,真好像一场大梦一般。
“我从来都不是谁的人,我只是我,就只是我,只是谢挚,大荒来的蛮女,只属于我自己。”
谢挚闭上眼睛,转身跃下潜渊。
红山书院响起了一声悲痛欲绝的虎吼,吼声传出数里之外,连房舍都在震动颤抖。
前昆仑卿上,现大周叛贼,谢挚的魂牌碎裂了!
孟颜深走出皇宫,被宫外的明亮阳光刺得微微眯起眼。
“今天天气真好啊……不知道小挚和瓷儿她们在做什么?”
他终于修复了人皇的棋局,准备回到书院,和自己的学生们重聚。
第164章 师徒
谢挚的死讯飞速传遍了整个歧大都,人人都拍手称快——因为诛杀这个叛国贼,竟然折损了足足三位金吾卫统领,甚至还有一位仙人,这对中州来说,无疑是极大的损失。
只有红山书院与其他地方的氛围格格不入,笼罩在一片悲痛的深晦阴云当中,书院的学生们莫不饮恨吞声,人人心中都充满了愤懑不平。
他们绝不肯相信自己的小师妹,谢挚,那个一片单纯赤忱的明媚小姑娘,能做出什么背君叛国的事!
“这完全就是栽赃陷害!此次神墓之行死去的少年天骄太多,人皇得找出一个人来担下罪名!”
秦无疾情绪激动,化作白虎原形在原地不断来回走动,尾巴重重拍击在地面上,抽出道道脆响。
“柳树,荷花,我问你们,你们能相信小挚叛国吗?那孩子能做出什么伤天害理的事?!她那么傻……”白虎师姐的声音已经至哽咽。
柳真长叹一声,默然不语。
“老头子!老头子!”
浣熊长老急急忙忙地冲进孟颜深的房舍,毛发乱糟糟地炸立,眼眶也红通通的。
它素来很重仪容,讲究在学生面前的威严,可这几天,由于谢挚的死,它难过得晚间偷偷垂了好几回泪,因此皮毛也不如往日光滑,显得衰老疲惫了许多。
虽然从来不表现出来,甚至还常常对谢挚吹胡子瞪眼,批评她太在意情爱,但它,浣熊长老,确实一直以来是很喜欢谢挚的。
每天进入藏书阁的学生有那么多,可是只有谢挚会跟它攀谈聊天,不怕它表露出来的严肃苛刻,乖乖巧巧地听它说话。
可是现在,那个眼睛亮闪闪的小姑娘,再也回不来了。
她死在了深深的潜渊,寒冷刺骨的北郡,在入红山书院的第一年,正值青春年少的十六岁。
它再也听不到那孩子身上叮叮当当的环佩声,听不到她热情地叫它“浣熊爷爷”了。
“怎么了?又有什么事?”
孟颜深听到浣熊朋友的呼唤,轻轻地搓了把脸,才转过身来。墨色小指猴挂在老人衣襟上,担忧地注视着主人的侧脸。
刚一回到红山书院,孟颜深便听到了谢挚的死讯。他当时怀里还抱着给谢挚带的果酒。
老人一时并没有说话,只是叫身边的学生将果酒倒掉,之后便回到了自己的房舍中,久久闭门不出。
他虽然年纪很大,可是一直都很有精神,总是笑眯眯的,眼里放着顽皮活泼的光,可是现在,他好像一下子老了很多岁,每一条皱纹里都透着疲倦。
见到老朋友这般情状,浣熊长老不由得心里一酸,几乎也要跟着掉下泪来。
它知道,孟颜深是非常爱他的学生们的。老人的悲痛模样使它不忍心再打扰他。
但话还是不得不说。
浣熊长老叹了一口气,抖了抖胡子,低声讲:“书院的弟子们,全都戴着孝布去皇宫门前静坐了,我恐怕会出事……老头子,你看,要怎么办呢?”
孟颜深闭着眼睛,许久方道:“师兄师姐们爱护心疼小师妹,怀疑罪名作假,觉得不甘愤恨,这有什么错处呢?由他们去吧。不用管。”
“那要是人皇派金吾卫驱赶捉拿孩子们呢?”浣熊长老有些不安地甩了甩尾巴。
红山书院是中州风气最为自由开放的地方,这没错,甚至连公然指摘人皇和长生世家的举动,之前书院的弟子也不是没做过,可是这次谢挚身死一事牵扯到的势力太多太大了,绝非他事能够比拟。
在别的事情上,人皇尚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通过忍耐来表示自己的宽容与胸襟,以显自己是贤明的君主,但这件事,浣熊长老很敏锐地觉察到,是不一样的。
人皇对此次诛杀谢挚一事,投入了极大的关注,连下三道谕旨,废姜契,贬姜阔,甚至还派出了三分之一的金吾卫统领,命令长生世家的仙人和天衍宗云宗主出手镇杀。
她一定要谢挚死,不能有一丝一毫的生机。
“那,就是我们这些老家伙的失职了。”孟颜深笑了笑。
“你去吧,小熊崽,没事的。”他宽慰浣熊长老。
“好吧……”
浣熊长老犹疑不定地望了老人半晌,从椅子上滑下来,往门外走。
“我去皇宫门前看看孩子们。老头子,你也不要太伤心……我们这把年纪,都活不了太久了。书院的孩子们,都很担心你。”它委婉地鼓励自己的老朋友,要他振作。
孟颜深没有答话。
他一直静静地坐在椅子上,直到天光在窗前移动了数个来回,这才缓缓起身,为自己换了一身整洁庄重的衣袍,再认认真真地束好头发,戴上发冠。
“我一直教导学生,要哀而不伤。过于悲痛,于静心养性有害,不是君子所为;可今天,看来我这老头子,也是修行不到家……小猴子,你说,是不是啊?”
老人低下头,对胸前懵懵懂懂的墨色指猴说话。
“……小挚她才十六岁,跟你一样,还是个小孩子呢。”他喃喃地说。
十六岁,人生才刚刚开始的年纪,对修士来说更是至关重要的黄金期,可是谢挚却已经陨落了。
人生至悲,莫过于在生命的尽头,看见自己最心爱的弟子竟然死在自己身前。
白发人送黑发人,是锥心之痛。
“我该怎么告诉既望,夫子没照顾好你的女儿,叫她……夭折了呢?我该怎么向既望交代呢?明明我说过,会替她照看好小挚的,可是却……”
孟颜深闭上眼睛,下巴颤抖。
老人的身躯上凝聚起璀璨金光,周身的气势缓缓攀升,仿佛不会终止一般,一股极为强大古朴的气息在他身上弥散开来,如同巍峨坚实的高山,更如宁静宽广的巨海,浩瀚无边,令人心神摇撼,不能不生出拜服之意。
一柄漆黑如墨的长尺在孟颜深面前出现,其上有无数符文闪烁盘旋。
这是一件天地初开之时就诞生的天然法宝,名曰规矩尺,传说与大道规则有密不可分的关联,当它运用到极致时,甚至可以直接改写大道。
在上古年间,这柄规矩尺甚至曾经镇杀过最强大的神王,而如今,孟颜深是它的主人。
与此同时,九轮比太阳更加炽烈灿烂的光环出现在孟颜深的脑后,如同神祇的圆光,大道神音随着仙光花瓣降下,无数先民的唱诵声轰然响起!
这是九轮圣人的圣人道!
由于年纪太长,孟颜深平日一直运转神兽玄武的龟息之法,这种秘术可以极大减缓生灵的新陈代谢,从而延缓衰老的速度,并保存大部分实力。
但相应的,运转龟息法也会削弱孟颜深平日的法力,让他只可与斩己境相当。
而此时,孟颜深停止了龟息法。
在千年之后,他重新点燃起了识海中的大道图景,恢复了全盛时期的仙力!
“好久不见了……老朋友。”
孟颜深神情感慨,轻轻抚过面前悬浮的漆黑长尺,像是为了回应他一般,通灵的墨尺颤动着发出嗡鸣。
在千年前的正音战争结束之后,他就收起了规矩尺,他原本以为,自己此生都不会再将这件无上神兵取出来,重新用于战斗之中了。
可是现在,他将它又取了出来。
“麻烦你再出山一趟,跟我这老头子,再战一次吧。”
时隔千年,九轮圣人再次握住规矩尺。
“这腐朽的中州,也该松松筋骨了。”
临走时,孟颜深最后珍重地看了桌子上的纸页一眼,用手掌将它的四角压平整,叠好放在怀中,那是谢挚交给他修改的诗文。
他现在,真后悔当时没能再好好地夸赞少女一番,叫她开心开心。
“小挚,好孩子,夫子给你报仇去。”
老人仰起脸来,碎光洒在他的面容上。
长生世家之中,掀起了一阵惊涛骇浪!
王家家主问讯急急奔出府邸,在朱红的大门前,孟颜深正在执尺而立。
九轮光环在他脑后散发着惊人的仙光,带来一股极为磅礴可怖的压迫感,不少王家修士甚至直接被骇得跪倒在地,不能直视老人的面容。
“……夫子缘何来我王家?”
王家家主强笑着行礼,他自然也能看出来孟颜深来者不善,并不友好。
“你们王家,在陷害瓷君子宋念瓷与昆仑卿谢挚上面,出了大力,今日老夫特来感谢一二,为你王家扫尘除奸。”孟颜深平静道。
王家家主脸色为之一变。
放出神识感受了一圈,王家所有的仙人,早在他接到消息时便已传唤过,现在正沉默着立在他身边门前蓄势待发,准备迎击九轮圣人,王家家主这才稍稍松了一口气。
虽然孟颜深是圣人境,高于仙人,可是他年老力衰,在几位仙人的联手围攻之下,也未必就能赢。
“其余的长生世家,也未必就没有动过手脚,您为什么只找我们王家的麻烦?更何况,诛杀谢贼的谕旨,乃是人皇陛下亲自发出的,您要争,便和人皇去争罢!”他大声道。
“你说得很对。”
出乎他的意料,孟颜深点了点头,赞同了他的观点。
“所以王家,只是我的第一站。”
接下来,他还会前往荀家和崔家,甚至还包括……人皇的皇宫。
孟颜深抬袖一挥,一个精妙繁复的大阵便倏然落下,笼罩了王家的府邸,免得接下来的可怖战斗波及到歧都的其他地方。
规矩尺上爆发出万丈金光,孟颜深大踏步迈向前方:“叫你们所有的仙人都一起上罢!”
王家的三位仙人纷纷动用至高法宝,完全展开大道图景,要拦住孟颜深,但却轻而易举地被他的光轮以摧枯拉朽之势碾压斩碎!
圣人不怒则已,一怒则五州震动!
孟颜深蛰伏了太久太久了,以至于让中州人忘记了,在教书育人之外,这个慈祥和蔼的老人其实战力也极为可怕,仅次于当今五州的三位仙王,是一位文武俱全的杀神!
一个老者被击飞出去,“哇”的一声吐出一口鲜血,惊怒交加地大吼:“孟颜深!你莫不是想违背仙人盟约吗?!”
“仙人盟约,殊为可笑!诛杀小挚之时,你们有遵守过仙人盟约吗?倘若一条盟约只能困住好人的手脚,那这盟约还不如毁去!”
孟颜深手执规矩尺于半空而立,衣袍猎猎舞动,周身缠绕着无数神圣符文,双目放射湛湛仙光,九轮光环炽烈明亮,如同上古真神临世,气势似海磅礴!
“我看你是老糊涂了!就为区区一个西荒蛮女,你竟敢与长生世家为敌!”
另外一个受伤咳血的仙人挥动羽扇,不惜燃烧滚滚精血寿元,朝孟颜深涌来无边仙力浪潮!
孟颜深站在原地不闪不避,只是将规矩尺横在身前,漆黑莹润的墨尺上涌动着一股古朴神秘的波动,仿佛在与天地大道共鸣。
轻轻一挥尺,仙力烟消云散!
“快去禀告陛下,请云宗主前来镇压!”
转眼之间,王家的仙人尽数败退,王家家主惊慌不已,抖着胡子抬手高喊。
他没想到,已至垂死之年的孟颜深竟然还能如此强大!
不是都说,九轮圣人已经快要陨落了吗?!
孟颜深微微摇首,语气淡然笃定:“云清池不会来的。”
是她逼死了小挚,她怎么还有脸面来拦他。
直到王家的府邸化为了一片废土,老人这才转身离去。
他日程繁忙,还有三个地方要去。
接下来,是崔家。
一日之内,孟颜深连破王、荀、崔三家,击败了十余位仙人!
最后一战是大周皇宫。
孟颜深平静地走在宫道上,衣袍沾血,虽然伤势颇重,可是步伐却坦然稳健。
他对面是密密麻麻的金吾卫士,天穹上布着漫天的飞剑,瑞彩霞光几乎吞没了此地,无数把待发的弓箭对准着老人的头颅。
“孟夫子!”
对面的金吾卫统领大喊,竭力劝说道:“陛下有旨,倘若您现在回去,陛下可对您既往不咎,不追究您的罪责,您还是大周的夫子!请您快回去吧,不要再执迷不悟!”
孟颜深不回答,只是迎上去。
他越走越近了……金吾卫统领额上滚下汗来,他真不愿意,和中州最受爱戴的九轮圣人动手。
“云宗主还没来吗?为什么云宗主还不来!!”统领对身边人吼。
他身边人战战兢兢地答:“云宗主退还了人皇的谕旨……她……她拒绝此次出战……”
云宗主自北郡归来之后便闭门不出,谢绝了一切应酬。
“那老祖们呢?也不来?”
“渊止王上因为谢贼伏法极为心痛,遣使者送回王玺,请求辞去王号,老祖们为此事很是不满,也不肯出山……”
“啊呀……这真是……”
统领烦躁地搓了搓脑袋,守卫皇城几百余年,他再没有见过比这次的事更棘手、更奇怪的了!
为区区一个西荒蛮女,竟然闹出这么大的动静,掀起如此风波,这真是闻所未闻!
孟颜深,他并不敢倾尽全力去对战。
一来,他打不过;二来,陛下并未命令他下死手……毕竟孟夫子可一直是大周的帝王师,红山书院里,教出了不知多少皇子皇女。
“放箭!!!”
无数闪耀着符文辉光的神箭应声飞射而出,几乎遮天蔽日,但在离孟颜深数丈远的地方便纷纷化为粉末,连老人的身体也不能近前。
“您到底想要什么呢!??”统领无奈焦急地大吼,“再往前走,我就对您不客气了!”
孟颜深听见了他这句话,神情微动,脚步终于顿了顿。
今天的天气,与他满心希望地出宫那天一样,也是一个日光朗照的晴日。可是他的心境却完全不同了。
“……我想要一个说法。”
“五州诞生亿万年,从来没有,无缘无故便处死一位老师的学生的道理;书上没有,我活了这么久,也没有听过。满城都说谢挚是叛贼,可是我自东城打到西城,自王家战到荀家,没有一个人能拿得出谢挚是叛贼的证据。”
“我马上就要死了,我只是……想要一个说法。”
老人的声音好像含着血泪。他继续抬步向皇宫走去。
“——为什么,平白无故处死我的学生?”
统领咬牙,浑身爆发出无量曦光,终于举起了长戈准备迎战,守卫皇宫,是他最大的责任,“夫子莫怪!!”
“请夫子进来。”
就在金吾卫要冲出去厮杀的最后一刻,皇宫深处传来了一道威严的声音,蕴含着滚滚仙力,清晰地传到在场众人的耳中。
金吾卫统领脱力地跪倒在地,极疲倦似的,将长戈搁在地上。
……是人皇陛下。
“夫子得罪了……陛下,请您进宫去……”
在统领跪地不起的身躯旁,老人镇定从容地举步走过,好似没看见他一般。
“……希望您能够得到自己想要的说法。”
虽然圣人已经听不到他的话音,但统领还是垂着头喃喃说。
大周皇宫内设置有可以削弱*修士法力的阵法,孟颜深步入皇宫没几刻,脑后的九轮光环便缓缓黯淡下去,失去了晶莹璀璨的辉光。
再往前走,老人身躯上缠绕的符文也渐次熄灭,大道图景被迫合拢收起。
孟颜深的脚步渐渐变得吃力,身形也被压迫得有些佝偻,在今日的战斗中,他也受了许多伤,但他仍旧竭力挺直脊背,坚定地朝前走去。
“夫子请止步。”
人皇正在前方的高台上端坐。美艳的女人一身正红长裙,紫眸深邃,发髻上的珠玉微微摇晃。
孟颜深不答,只是沉默地继续上前,缓缓跪倒在高台之下,再拜行礼,将发冠庄重地解下来,放在脚边。
人皇脸色微微一变——孟颜深极重礼节,“君子死而冠不免”者,他从未在外取过自己的发冠。
“陛下……”
“恕臣不敬。”他深深叩首,“陛下何不赐死老臣呢?我是个老而不死的贼人——陛下,望您赐我一死,让我与弟子同去罢。”
“为一个西荒蛮女,您如此逼我。”
姜晦之改了自称。在这一刻,她不是人皇,也只是一个面临师长责问的普通学生。
孟颜深不为所动,只是佝偻地拜伏在地上,白发微微晃动,姜晦之在这一刻才恍然发觉,他已经很老很老了,生命的光彩已经快要在老人身上熄灭,像一柄即将燃烧殆尽的蜡烛,“求您赐死老臣。”
“……夫子现在戴回发冠,回到书院,仍可是大周的夫子,五州的圣人,我绝不会降罪于您,也不会惩罚红山书院的师弟师妹们。”姜晦之尽量温和地道。
“连自己的学生都护不住,焉得为圣?吾其挂冠而去矣。”
孟颜深大笑了几声,终于抬起头来,眼里只有苦涩与悲哀。
“原来陛下这时也记得,红山书院的学生都是你的师弟师妹们了,小挚也是你的师妹,您为什么,到底为什么要杀她?”
“小挚天资绝伦,是不世出的天才,倘若让她彻底成长起来,整个五州的人民都会受益,她——”
“天才?我人族人才济济,天骄无数,最不缺的就是天才!”
像是被这句话激怒了似的,姜晦之猛地拂袖而起,星辰与日月在她眼眸中涌动。
“宋念瓷是天才,王昶是天才,吕射月是天才,谢灼是天才,甚至连朕当年,也是五州闻名的天才!这些天才,就真的比不上谢挚一人吗?!”
“朕不需要什么天才,朕要的是忠诚,倘若谢挚身怀大才,却不能为朕所用,那朕宁可将她趁早毁去!”
震怒的女人一挥袖,整座皇宫都在为之战栗。
话毕,人皇的神情忽然软化下来,步步走下高台,来到老人身旁,像年少时在红山书院求学一般,跪坐在自己的老师身边。
“我没法子,夫子;我非得杀死谢挚不可。她触及到的东西或许可以动摇大周的根基,谢挚虽然无辜,但也没有办法,我只能叫她去死。我得为大周考虑。”
凝视着老人,人皇轻声道。
“请您戴上发冠回去吧,朕会好好地安抚红山书院的弟子——”
她顿了顿,方接着说:“和姑母的。”
孟颜深的身子晃了晃,觉得头晕目眩,几乎扑倒在地。
他极敏锐,已经从人皇的形容里隐约猜中了谢挚到底触及到了什么东西。
……小挚,救不回来了。
人皇在请他入宫解棋局之时,就在算他,为的是拖住九轮圣人,使他不能去救谢挚。
人皇下意识地搀住老人,又被他轻而坚决地推开。他的身躯在轻微地颤抖。
“这几天里,孟颜深一下子失去了两个弟子,一个,名叫谢挚,聪明纯透,赤忱热心;一个,名叫姜晦之,她曾对我说自己的志向是使万民和乐,五州兴旺,可是今天,她们全都离我而去了。”
“吾皇失一隐患,老朽失一弟子。”
老人仰起脸,落下泪来,就着蓬乱的白发和满心的悲苦,一步一步地离开皇宫。他已经疲倦至极了。
“呜呼,其命也欤?”
前昆仑卿谢挚伏法受诛,歧大都欢欣鼓舞!
渊止王姜既望哀恸,闻之大咳血,不能起视事,遣使退王玺、请辞王号!
红山书院惊怒,全体弟子戴黑孝,于皇宫前静坐七日不返,九轮圣人孟颜深悲伤,违背仙人盟约,上古神兵重现于世,执规矩尺以一人之力战长生世家,对峙人皇,泣涕拜退!
谢家红莲谢灼一举突破脉种境,成为中州第一天骄!
第165章 阿赤玫
万里草衰,秋意寒透。
漫长的苦冬虽然还远未到来,但寒意已经浸透了北海的每一寸土地,风如刀子似的在刮,雪白的霜色凝结在细如钢丝的草杆上,其上有一只草绿色的蚂蚱正在钉立,使草丝也在寒风中畏寒一般地微微颤动。
下一刻,这只蚂蚱又被远处隐约传来的震动声惊得弹跳出去。
“嘭——”
一只巨大的赤足在方才蚂蚱停歇休憩的草杆上踏下,在地面上留下一个深深的脚印。
“快点!快点跑噢!再晚点,可就要挨罚了!抬起你们的腿脚来!夸父神的牛犊子们哟——”
魁梧高大的巨人们成群结队地在草原上奔跑而过,所到之处大地颤动,发出隆隆轰鸣,一步就能迈出数丈远,虽然身形庞大,可是速度却很快,聚集在一起时如同一群飞速移动的小山,极为使人震撼。
这群巨人有男有女,有老有少,最小的看起来还仅不出十岁,最老的已经满脸皱纹,脊背深深地佝偻下去,气氛十分团结和谐,显然属于相亲相爱的同一支族群。
但无一例外地,他们的脊背处,都贯穿着一对巨大的铁环,完全洞穿了他们的琵琶骨,上面沾染着陈年的血迹。
有的甚至连脖颈、手腕、双臂、双足上都挂着沉重的铁环,健壮的身躯上布满深深浅浅的伤痕,脖颈上还烙着已趋黯淡的“奴”字金印。
这是中州豢养的巨人矿奴,专门用于开采仙金矿脉用。
近年来,由于北海与中州距离遥远,且又交通不便,因此北海巨人在中州的奴隶市场上数量颇为稀少,也常常受到贵人的喜爱,养巨人奴隶甚至成为了身份与尊贵的象征,一时风靡歧大都。
直到来到一处石块堆积出来的粗糙土堡,接受了守在门口的卫士查验奴隶金印之后,巨人们还没来得及喘匀一口气,便又被挥舞着钢鞭的中州人吆喝着赶下来矿洞,像牛羊一样慌张狼狈。
“干活!这个月若是挖不够一千斤仙金,别说你们,我们也得跟着倒霉!”
有一个年老力衰的巨人下矿洞下得慢了一些,闪烁着符文辉光的鞭子便已重重抽到了她的肩膀上。
钢鞭猛然炸响在绽开的皮肉上,使得老巨人发出了一声闷哼,身形也随之痛苦地摇晃,又被一旁的年轻巨人赶忙搀住,默不作声地将自己的长辈背起来,一步步慢慢走进了漆黑深邃的矿洞。
这是一支勤劳坚忍的种族,非常善于忍耐苦痛。
“哼,真是老实软弱得像羊一样!白长了这么大个头!”
抽鞭子的人甩了甩手腕,望着消失在黑暗里的巨人们,神情轻蔑。
在暗无天日的矿洞里不停地工作上足足八个时辰,消耗掉大半天的时光,直到夜幕彻底降临,繁星洒满北海高远清澈的夜空,巨人们才能终止一天的辛苦劳作,拖着疲惫沉重的身躯,互相搀扶着缓缓走回自己的家园。
即便巨人们力可拔山,可在过于严苛繁重的驱使之下,此刻也早已精疲力尽了。
中州人将他们从故土赶了出去,占据了所有丰美的土地,不允许巨人的接近。
囫囵吃完了简易的饭食,巨人们纷纷聚集在高高的火堆旁,围着老巨人坐下,这是他们一天之中仅有的放松愉快时刻,每个巨人都倍感珍惜。
被围在中央的老巨人们取出自己珍藏的琴,用粗糙的手指耐心调试琴弦,周围的小巨人们眼巴巴地望着爷爷奶奶们,他们年纪还很小,尚未被磨去天真与希望。
慈爱地微笑着揉了一把小巨人的脑袋,老巨人们这才闭上眼睛,拨动琴弦开始低声歌唱,歌声悠扬清亮,间或响起一两声木块在火焰中爆裂开来的碎响。
“红日照在白浪河上,鱼儿的肚皮闪闪发光,夸父神抡起巨斧,像旋风一样!……”
这是每个巨人都耳熟能详的本族史诗,巨人们摊开伤痕累累的脚掌,神情放松地闭上眼睛,身躯随着曲调轻轻摇晃,沉醉在老人的歌声之中。
虽然他们早已被赶出来白浪河的流域百年有余,有许多年轻的巨人甚至还从来没见过河流,生下来只见过黑漆漆的矿洞和黄草,但这并不妨碍他们通过老巨人的歌声想象自己祖上的荣光。
老巨人拨动琴弦的声音忽然低沉下去,变得悲凉哀怆,歌曲的气氛为之一变。
“……可怜美好的日子景不长,狡诈的贼人聚众来到我家乡,小心啊,笑脸是他们的伪装!待得事态一明朗,他们转身变豺狼!驱我如仇寇,使我如牛羊,鞭我飞旋不止歇,中州的富饶是我们血流淌!胡为乎我胞族如此穷哉,胡为乎夸父神不再护佑祂故乡!”
巨人们听到这里,不由得都唏嘘着纷纷落下泪来。
一曲已经弹尽,老巨人还是坐在原地一动不动,许久才仰起脸来,用宽大的手掌轻轻抹了抹自己的眼角。
“歌唱完了。好啦,好啦,快回去吧,好孩子们,明天还要干活呢。”
极亲切慈爱地,老巨人们站起身,柔声哄还沉浸在歌声中不愿离开的后辈们。
一觉醒来,就又只能奔跑着去下矿洞了……巨人们都有些发愁,甚至有些怕见白日的天光,他们多么希望,这完全属于自己的夜晚能够再长一些啊!
但尽管不情愿,巨人们还是不得不慢慢地往土房的方向走,要是再不休息,他们的体力会支撑不住明天的劳动的。
就在这时,巨人群中忽然响起了一声惊喜的呐喊:
“看啊!都别急着走!我们的小巴克撒来了!”
巴克撒,在巨人的语言里,是对老师的亲切称呼。
在前方的黑暗里,慢慢地走出了一个纤细清瘦的身影,穿着一身分不清楚性别的粗布黑衣,腰间的红绳勾勒出窈窕的曲线,乌黑的长发没有束,只是随意地披散在肩上。
是一个年轻的人族女人。
女人脸上戴着一副制作粗糙的木制面具,遮盖住了她的大半面容,只露出来了一截雪白的下巴和红润的嘴唇。
在她脖颈上有一枚“罪”字金印正在黑夜里闪烁着微光,显然是近几年才烙上去的。
“嘿!姜微!巴克撒!巨人的好朋友!我们美丽的友谊使者!”
见到她,本来已经打算睡去的巨人们纷纷激动起来,奔跑过来半跪在女人面前,伸出手指,小心翼翼地跟她击掌,击到女人手掌的巨人们都无比开心,脸上满溢着喜悦,显然对她非常喜欢爱戴。
又像想起了什么似的,巨人们压低了声音:“都小声点,不要让阿赤玫听到了……”
阿赤玫是这支巨人部族的首领,她的亲人都死在了坍塌的矿洞里,因此她非常厌恶人族,每当姜微来的时候,都会远远地避开。
姜微显然见惯了这幅景象,她微笑着接受比自己高大好几倍的巨人的热情问好,熟练地低声询问小巨人的学习情况。
“索洛,你又长高了……”
“……布林嘎,前几天我教你的字都记住了么?有好好练习吗?是吗?每天都有练?嗯,很好,好乖……”
她笑着踮脚,捏了捏对面小巨人的脸颊,那小巨人比她还高出一个头,闻言却一下子红了脸,扭扭捏捏地跑开了。
“嗨,巴克撒,不要见怪!”
一个巨人爽朗地笑起来,为姜微开道:“这是因为你太漂亮了!她害羞了!下次你可以再凶一点,哈哈哈……”
“是么?”
姜微笑了笑,不置可否,“我从来没有摘过面具,你们是怎么知道我美丑与否的呢?说不定,我其实是个丑八怪呢?”
巨人显然对她的话并不在乎,“不,我亲爱的巴克撒,北海巨人拥有着五州最明亮的眼睛,你的美丽就像黑夜里的宝石一样,即便被布料包裹也不能掩去你的光彩!而且,真正美丽的并不在于皮囊,而是心灵……心灵的美丽才是值得被赞颂的东西。”
“你们的语言像诗一样。”姜微沉默了一瞬,轻轻地讲。
“可是,要不是你,我们的语言就要断绝了。”巨人感激地说,“谢谢你来给我们的孩子教授文字,也谢谢你一直无私地帮助我们。”
北海巨人沦为矿奴之后,便不再被允许学习文字,现在,他们的文明只能靠着老巨人歌唱的史诗来口口相传,大多数巨人甚至连本族的文献都看不懂。
来到篝火旁,姜微盘腿坐下,她身边围坐着数十个求知若渴的巨人,各个年龄段都有,上至白发苍苍的老者,下至青春年少的幼童,每个巨人的眼里都含着希望。
“上次我们讲到哪里了?”
事实上,姜微并不只是为这一支部族授课,她的脚步踏遍了巨人们的所有聚居地,又很快地自问自答道:“讲到夸父逐日而死,手杖化为桃林了。”这是北海巨人一族在上古年间的历史。
“是的!桃林!开起来像粉雾一样!”
虽然从来没见过桃花,但巨人们的神情上还是流露出了沉醉与向往。
“那么,今天,我们讲一个故事,说的是一团冰川里的死火。……”
只沉思了片刻,姜微就择定了今天的讲课内容。
她在土房背后忽然望见了一角布料,只是微微一笑,便如同没看见一般地继续讲下去了,并没有去管。
那是阿赤玫的身影。
她憎恨人族,而不愿意来听一个人族讲的课,但对知识的渴求和对姜微的好奇却驱使着她,让她常常暗中来听姜微讲课。
“……”
“……死火忽而跃起,说,‘那我就不如烧完!’”
姜微学识渊博,跪坐在地上时腰背笔直,显然曾受过很好的教育和培养,讲起故事来语调平静,声音清而沉着,但却有着一股动人心弦的力量,使得巨人们都不由自主地屏住了呼吸,时不时皱眉沉思。
“这就是死火的故事了。之后七天,要记住故事里出现的这些字。下次我来的时候,会考的。……”
姜微站起身,用树枝在地上写出数个大字,耐心仔细地为巨人们讲解字形字义。
直到月上中天,挨个解答完巨人们提出的疑问,姜微才结束了今天的课程。
巨人们虽然身体很疲惫,但精神上却十分满足,朝姜微深深鞠躬之后,这才三三两两地结伴往土房的方向走,还要因为自己对故事的不同理解而争论几句。
阿赤玫的衣服也消失在了土房背后,却又被姜微叫住,“首领——”
年轻的女人走到土房近前,声音含笑:“听了我这么多次课,却不肯叫我一声巴克撒吗?”
“……”
土房后的巨人首领沉默了半晌,终于从房子后走了出来,露出了真容。
这是一个足有三丈高的女性巨人,比普通的巨人更加高大强壮,站在姜微面前像座小山一样,肌肉上闪烁着符文的微光,嘴唇抿得紧紧的,面容的线条中透露着凌厉与坚忍。
她是如今北海巨人里少见的修行者,虽然天赋颇佳,但至今还只是铭纹境。
“你叫我出来到底有什么事?”
阿赤玫对眼前这个渺小的年轻女人心怀警惕,她不愿相信人族,人族都是一群忘恩负义的家伙,“就为了听我叫你一声巴克撒?”还是另有他图?
“是。”
顿了顿,姜微又轻快地笑起来:“但又不止。我还有一件事想请你帮帮忙。”
狡猾的狐狸终于要露出她的尾巴了吗?阿赤玫对她即将要说出的话又紧张又期待,藏在身后的手掌上已经亮起了符文的光芒。
“我想喝你酿的草潭酒。”
姜微理直气壮地说,“早就听说,方圆千里,只有你酿的草潭酒最好最正宗,给我一点,我要喝,就当做给你讲课的报酬了。”
“……?”
阿赤玫怀疑自己的耳朵听错了:“你说什么?就为这个……?”她近乎不可思议地问。
“就为这个,快去取吧,我等着你。”那可恶的年轻女人笑着仰脸瞧她,唇角弯起。
“为什么别人你都不要报酬,只问我要?”
“那别人也没有不叫我巴克撒呀。”
“好吧。”阿赤玫终于败下阵来,“我给你去取,你在这等着。”
“我还要坐在你的手掌上。”
“……你不要得寸进尺。”
第166章 姜微
姜微终于如愿以偿地喝上了阿赤玫酿的草潭酒,她接过那一坛——对阿赤玫来说是一坛,对她来说,更像是一缸酒——轻松打开盖来,自怀中取出一只小碗,小口小口地舀着喝。
她当然没能坐在阿赤玫的手掌上,但在她的要求下,不耐烦的巨人还是将她抓起来,放在了一处矮矮的土房顶上,自己则在旁盘腿坐下。
这样两人刚好能在同一个平面上对视交谈,姜微不至于一直仰头,阿赤玫也不必俯身弯腰。
“你酿得不错,阿赤玫。我听说巨人都是天生的能工巧匠……今日一见,果然不错。”
这酒其实酿得很粗粝,不论是滋味,还是效力,都远不如她之前喝过的那些用仙珍奇果酿造出的琼浆宝酒,但姜微却喝得很珍惜,垂下眼睛慢慢地抿。
她已经很久没喝过有味道的水了。
以前在红山书院,她从来不喝酒,但夫子和吕射月都很喜欢喝,她那时候只是凑个热闹,在兴头上跟大家勉强饮一杯;但现在,不知何时,她倒习惯了酒液在舌尖散开的辛辣气味。
那时候,好像宗主也不让她喝酒,说是年纪小,酒量差,何必强饮。
姜微忆及往事,神色不变,只是饮下一口酒,将面具摘下来放在一边,乌发在夜风中微微摇动。
骗子。
不许她强饮,可倒是……能强杀她。
阿赤玫的心神为之一颤。
巨人们从来没见过姜微的面容,不论走到哪里,这年轻的人族总是戴着面具,从来不摘下;但今天,她反倒忽然主动取下了。
在之前,阿赤玫也曾在心中想象过姜微的容貌,她觉得姜微或许面上有什么缺陷或者瘢痕,因此才久戴面具不摘;不过从她的身段和气质来看,即便姜微本身并不漂亮,可也一定是个不可多得的美人。
但……
跟阿赤玫想象得不一样,姜微长得美极了。并且,看起来十分年轻,最多也只有二十岁出头。
雪肤红唇,睫长如羽。颈长肩薄,腰身窄细。瞳仁黑而沉静,凝视着人的时候无端令人屏息心悸。
更遑论她脖颈上还有一枚熠熠生辉的罪字金印,如项圈一般镶嵌在她身上,平生几分莫名的禁忌之感。
她令她联想起春日清晨的曦光,但又不太一样。
这个年纪的女孩,大多青春明媚,热情洋溢,但姜微的气质却是冷的,眼中更是有一份与她年龄不相符的成熟清寂。
细瓷一般美丽精致的人物。
让人想保护,也让人想折断。
阿赤玫忽然有些明白为什么姜微平日要以面具示人了。
这样的风姿容貌,在这北海,倘若没有足够的实力护佑自身,一定是要被发狂的男女们强抢去做妻子的。
而姜微不是修士,只是一介再普通不过的凡人——阿赤玫曾经暗中感受过她的气息,发觉她不仅不能修行,甚至身体似乎还十分差,到了病弱的地步,这也是她对姜微来族中授课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的原因。
倘若需要,她一掌打下,便可以让姜微丧命。
“你的名字,阿赤玫,在巨人语里是什么意思?”平静地饮着酒,姜微忽然问。
千年前的正音战争中,摇光大帝统一了五州万族的语言文字,但还有极少数种族保留着自己的古语言,北海巨人就是其中一支。
“……是,”阿赤玫没料到她会忽然问这个,有些懵然,还是下意识地答:“坚固明亮的意思。像山脉一样坚固,像太阳一样明亮。”
“很好的寓意。”
“那你的名字是什么意思?在人族的语言里?”
阿赤玫忍不住发问。眼前这个年轻女人分明容貌娇艳明丽,偏偏气质又神秘冷寂,带着一股引人探究的奇特魅力。
她在教导巨人孩童的时候非常温柔耐心,但在一个人独处的时候——就像现在,给人的感觉便会忽然冷下去。
好像在沉思着什么,又好像在追忆着什么。
“……也没什么意思。”
姜微似乎怔了怔,“只是我义母姓姜,养母名字里有一个微字,便这样起了。没有什么别的寓意。”
“你姓姜啊。”
中州皇室的姓氏,阿赤玫暗中想。
“不可以吗?”姜微忽而一笑,“你试探我?阿赤玫,手法很拙劣。”她又饮下一口酒,眼睛却盯在巨人首领身上没有移开。
她漫不经心地点了点巨人垂下来的手指,“不要用这个来区分好坏……最好的群类里,也有坏心;最坏的种族里,也有好人。不是吗?”
阿赤玫不能反驳。
她想起来,巨人的部族里,也有背叛同胞投靠敌营,从而得以奴役众巨人的个体;而她所痛恨的人族里,也有……
像姜微这样,无私帮助巨人们的好人。
但是为什么呢?她到底有什么目的?阿赤玫觉得自己看不明白姜微,尽管她年长姜微许多。
“放着好好的中州不呆,你为什么要来北海?”她问姜微。
北海是苦寒之地,除过深埋地下的海量矿脉外一无所有,至今也只能通过少数几个传送阵法来跨越潜渊;而中州富饶美丽,向来为五州万族所共同向往憧憬,除过被派来镇守的大周军士和渴求财富的亡命之徒之外,极少有人愿意离家万里,赴往北海。
像姜微这样,一看就是中州人,并且似乎还曾受过良好教育的,更是从来没见过。
“中州过不下去了,就来的北海。”
姜微很随意地说,她笑着指了指脖颈上的罪字金印,“看这个,还不明显吗?”
中州对北海的管理颇为严密,巨人们打奴字印,军士们打兵字印,修士打仙字印,四处游荡之人打游字印,可以说,身上没有金印,在北海将会寸步难行,不能进入白浪河畔的丹凤城,只能在荒地之中奔走。
而中州还常常将大周的罪人们遣送流放到北海,和巨人们一起挖矿,最终死在矿洞里。
这些罪犯,打的就是罪字金印。
“……所以你是从矿洞里逃出来的了?”
阿赤玫惊讶不已,镇守北海的军士都是修行者,姜微一介病弱凡人,怎么能从看守羁押下逃出?
姜微只是一笑,并不说话。
巨人首领却不禁想起了一些往事,恍然道:“你是五年前逃出来的吗?”
“怎么说?”姜微闻言一怔。
“五年前,中州人在潜渊对面追捕叛贼,听说是个很年少的女孩子,在修行上天赋绝伦,但是罪行累累,竟然以道宫圆满境从歧大都逃出,一路奔至北郡,还杀死了一位仙人,三个金吾卫统领。”
“那天她伏法受诛之后,监督我们挖矿的兵士格外高兴,为表庆贺欢饮达旦,最终纷纷大醉,守卫由是一松。想必倘要逃离,也就只有那时可以勉强一试了。”
回忆着当时的景象,阿赤玫不由得有些感慨:“听说那个少女性子烈极了,宁肯跳下潜渊粉身碎骨,也不肯受死于仙人……那段时日,潜渊的灭绝气喷涌尤其旺盛,如同海啸泉涌,连我们这里也能看见南方的辉光。”
“那景象美么?”姜微问。
“很美的。有如光焰涌动,又似丝绸,于天穹上飘舞。”
“那,很好。”姜微笑了笑。
“你在北海,是靠什么生活的?这五年来经历了什么?”阿赤玫终于问出了心中所想。
“你是在盘问我么?”
阿赤玫噎了噎:“不是……”
“不过,告诉你倒也无妨。”
那年轻女人自怀中取出一幅褶皱的兽皮卷,在地面上缓缓铺展开来,其上细细地记载着北海各地的风物,竟是一幅注释极其细致的地图。
“我逃出来的五年里,几乎踏遍北海的每一寸土地,四处奔走,探访各族。”
纯粹使用自己的步力和耐心,而没有借用一丝修士的力量。
这也是姜微自少年天骄跌落之后,头一次用凡人的眼光看待世界,良多感悟发现,每于心头盘旋,让她变得更加成熟,也更加冷静。
“北海地有七万里,以其久久隔绝于世,因保存有古老特异之种族,为它州所不能得见,如巨人、霜狼、大熊、八骏,皆属其类;宝血种则有英招、诸犍、望月吼,这是北海的种族分布。”
“又有天恩河之支流白浪河,发源于昆仑,蜿蜒于北海之上,中州人于白浪河畔建丹凤城,以此盘踞,是北海唯一之大城,兼有采买交易、蓄豢奴隶、往来输送、休养停憩之用。”
这是北海的地理情况。
“再往北走,在北海之尽头,则是狐族的居所。据说他们掌有神魂符文,颇为特殊神异,我还没有去过。”
讲完烂熟于心的这一切,姜微合拢兽皮卷,重新放回怀里。
“……你记录这些干什么?”
哪个罪犯侥幸逃出牢笼之后,会遍走四方,为各族教授语言文字,认真仔细编画地图呢?阿赤玫觉得姜微又神秘奇怪了几分。
“我自有用处,首领又何须管。”姜微笑着盯她。
阿赤玫觉得自己应该发怒,可是对着这样一张脸,这样一个人,她竟不能在心中找寻出哪怕一丝怒气。
没有法子,又带了一些对自己的恼怒,巨人首领豁然起身,在渺小的人族身上投下巨大的阴影。
她将年轻女人一把握在手中,感受到她心脏跳动的力度,低吼着震慑:“姜微,你处心积虑接近我族,到底有何居心?!”
“呃……”
出乎意料,在姜微的眼里,她竟然看不到一丝惊慌,甚至还有一分愉快与赞赏,好像她是故意激怒阿赤玫似的。
“原来你们巨人还是有几分血性的,我还以为巨人一族已经被彻底驯服,成为中州人的牛羊了。”
毫不在意自身安危一般,姜微偏过头笑着说。
“你……!”
在这种关头,她竟然还在挑衅她!
“我是别有用心不假,可我光明磊落,从未掩饰过,我为你部族讲课已有两年有余,每次授课你都暗中旁听,你以为我不知道吗?观察了我这么久,难道你还不知道我是什么样的人吗?”
姜微的语速略有些快,“倘若我要对巨人不利,有的是办法,为什么要这个吃力不讨好的法子?阿赤玫,你很警惕,这很好;可你不太聪明,这,不好。”
“……”
被姜微的话所触动,阿赤玫握着女人的手稍微松了松,她有些犹疑地道:“我看不懂你,姜微。你是个……奇怪的人族。我不明白你做这些事情,有什么用,对你又有什么好处。”
“这世上许多事情论起来都没有用,然而并不能因为其没有用而不去做……至于好处,早在踏入北海的那一刻,我就没想过那是什么。”
“……放手。”
姜微拍了拍巨人的手掌,语气很镇定,只是脸色却是苍白的,身体因为缺氧而微微颤抖,她感到自己已经忍受到极致了,要是阿赤玫再不松开她,她可能下一刻会直接晕过去。
“你再这样抓着我,我就死了,也就没大傻子给你们的孩子授课了,阿赤玫。”她气息奄奄地在齿缝挤出话来,轻轻一笑。
“……”
感受到掌下的女人心跳渐趋微弱,阿赤玫终于仁慈地放开了她。
刚被巨人首领松开,姜微便直接软软地跪倒在地,捂着胸口咳嗽不止,生理泪水大滴滚落,大口大口地喘息。
……这傻大个不禁激,下手倒是挺重,她感觉刚才自己的肋骨都要被捏断了。
“有这么夸张吗?”
阿赤玫看着孱弱人族的痛苦模样,不由得皱起眉,她自觉已经收了许多力气了。
“下次首领亲自来试试,就知道了。”女人轻飘飘地瞪了她一眼。
她在原地闭目歇了好一会儿,才不声不响地站起来,跃下土房,往前方的夜色中走。
“哎!你干什么去!”
阿赤玫以为她生气了,只跨出*去一步,便追上了姜微。
年轻女人应声回身,似笑非笑地望了她一眼,巨人首领心头涌上一阵尴尬,只得止步,讷讷道:“你的酒还没带……”
“那坛子太大了,像水缸一样,我扛不起来。”姜微干脆利索地拒绝了她。
“那,我给你拿着也可以,我送你回去……?”
“好知道我住在哪里?”
“不是……我并没有这样想……”
阿赤玫发觉自己越说越错,终于懊丧地闭上了嘴巴。姜微的戒心太重了,还有点喜怒无常,让她捉摸不定,简直不像这个年纪的人。
“我向你道歉,好么?我方才思索了半天,觉得你并非巨人之敌,而是巨人的朋友。我不该怀疑你,我们真诚的小巴克撒。”阿赤玫诚恳地半跪下来。
“还有呢?”姜微并不动容,“那么,告诉我,巨人的敌人是谁?”
“自然是奴役我们的中州人。”阿赤玫答得很快,这是她在心中重复过千万遍的答案。
在夜色里,巨人首领终于看见,姜微的眼睛满意地弯了起来,秋夜寒白的月光仿佛在她眼中摇晃微漾。
惊心动魄的美。
“我走了。谢谢你的酒,阿赤玫。”
姜微戴上面具,挥挥手转身离开。
走出几步,她忽而转过身,朝还在原地发愣的巨人一笑。
“下次,可以再用力一点。”女人交叉双手,轻轻地握住自己脖颈,用指腹摩挲过那枚罪字金印。
“我还挺喜欢的。”她暧昧地压低嗓音。
第167章 渊下
第三十七部族,首领阿赤玫,性警惕,朴质,怀恨中州,似可用。
走在寒风凛冽的北海荒原上,谢挚默默地这样思索。
明天继续下一个部族……
谢挚裹紧了衣服,将兜帽放下来,轻轻地咳嗽了几声。
要做的事情太多了。她现在的身体,又远远比不上从前,总是充盈着活力与热情。
再往前走几步,饕餮正在约定的地方等待着她,趴在草地上呼呼大睡,直到谢挚走到它跟前,捏了捏凶兽的耳朵,饕餮这才惊醒:“谁!?”
“我。”
谢挚懒洋洋地应了一声,翻身爬上饕餮的脊背,“带我回去吧,我好累。”
饕餮转过头瞧瞧她,喉咙里咕噜咕噜地叹一口气,“你又受伤了?”它发觉谢挚今天格外疲倦。
“早跟你说了,你现在没修为,就是一个凡人,总是跟这些上古遗种、宝血神兽打交道不好……他们一巴掌就能拍死你信不信?叫你带上我,你又不肯。”
凶兽一边极速奔跑,一边不停抱怨。
它现在并没有使用自己的真实面貌,那样也太吓人狰狞了一些,而且也太惹眼,而是变作了一头雪白的巨犬模样,毛发里滚着一层灿灿的金光,散发着充沛血气,近来天气日冷,谢挚很喜欢趴在它厚厚的皮毛中取暖休息。
“别吵我。”
谢挚没睁开眼睛,并不理会它,“让我歇一会儿。”
饕餮只得甩甩尾巴,有点委屈地蔫下去。
很奇怪的一点是,五年前谢挚还是少年天骄的时候,它一点也不畏惧她,甚至还常常想找个机会舔谢挚一口,跟她扑作一团,打滚欢笑玩一玩;可是五年后的现在,明明谢挚已经修为尽废,但它却头一次开始怕起来这个出落得愈发美丽的凡人。
它感到,如今的谢挚,跟之前已经极大不同了。
饕餮奔跑的速度极快,化作一团白光,几乎是在黄草之上轻快地飞,不出几刻便已变幻了周围的景象,离开了漫漫荒原,来到了潜渊的边缘。
潜渊原本是太一神在夺运之战中一剑斩出的无尽深渊,受太一神炽烈剑气之影响,时时喷涌灭绝气,生灵稍一碰触便会粉身碎骨而死,因此潜渊附近根本没有北海生灵居住。
但此处,却在潜渊的边缘坐落着一座小小的木屋,现在已至深夜,夜空当中点点寒星闪烁,那木屋之中却还亮着明亮温暖的灯火,与周围的环境分外格格不入。
“到了!下来吧!”饕餮刹住脚,甩甩脑袋。
谢挚从凶兽背上翻身跃下,刚摘下兜帽举步欲走,便从木屋里奔出来一个执灯的女孩,看起来只有七八岁大小,粉发蓝瞳,眼睛像水晶一般明亮水润,耳朵尖尖地探出来,却是灵兽一般的毛耳朵,身后还有只尾巴正在兴奋地轻甩。
很显然,这是一只半血狐族,继承了纯血狐族的蓝瞳,却没有继承银发。
女孩扑进谢挚怀里,紧紧抱住她:“微姐姐!”
被女孩这一扑,谢挚稍稍踉跄了一下,并不生气,又笑着揽住她,将她直接抱起来往前走,“怎么还不睡,阿狸?告诉你,小孩子睡得太少长不高……”
这是小时候在大荒时,族长教训她的话,现在倒是被谢挚拿来直接用了。
那是她年纪小,怕黑又怕鬼,老是晚上抱着枕头被子去敲象翠微的石屋门,请求和族长一起睡觉,还要缠着女人给她讲故事,那时候,困倦的象翠微便会这样吓唬她。
“可是,我想等你回来嘛……”阿狸依恋地靠在谢挚怀里,嘟囔着撒娇。
“那我下次早回来一点,好不好呀?”
一边软着声音安抚女孩,谢挚一边推开木屋门走进去。
这木屋自外面看起来极为窄小,几乎是嵌在悬崖边缘,像一个玩具一般,仿佛只能容纳一个人勉强低头进去,但推开门之后倒是豁然开朗,屋内俨然十分宽敞明亮,即便是一个十几人的大家庭,在这木屋里也能同住,而空间仍有富余。
木屋内的灯火最明亮处,正坐着一个白发苍苍的老妪。
她满脸皱纹,身形佝偻,眼睛处似乎曾受过火焰烧灼,眼周的皮肤都纠结在一起,完全不能睁开双眼,看起来分外丑陋可怖。
但虽然目盲,老妪握针的手却仍然稳健,精准地在掌中的布料上刺出一个个繁复的花纹。
“眼睛婆婆,我回来了。”谢挚放下阿狸,走到老人近前,蹲下来握住她皱巴巴的手背。
眼睛婆婆的反应很平淡,只是对着她点了点头:“没受伤吧?”
“没。”
“那么,洗漱一番之后,就去休息吧。”
婆婆抽出手,用针尖挑了挑灯芯,屋内的光焰为之再次一亮,口气不咸不淡地说:“很晚了。下次再回来这么晚,你就睡在外边吧。小丫头不听话,非嚷嚷着要等你,可怜我老婆子一把岁数,也得跟着她一起陪熬……你听听,这像话吗?”
“确实不像话,我以后会注意的。”
谢挚听出来老人隐藏不发的关心,笑着点了点头。
哄好眼睛婆婆和阿狸,直到等她们都熄灯躺下之后,谢挚这才轻手轻脚地出去。
她在木屋门前的小井里打上来一桶冰凉的水,随意地擦了擦脸,趴在木屋门口的饕餮早已睡着了,正在小声地打着呼噜。
自五年前被几位仙人联手围攻之后,饕餮受的内伤一直没有好全,这几年又都在韬光养晦,没有进食补品的机会,因此很是嗜睡,一逮到机会就呼呼入眠。
“……大笨狗。”
走到闷头大睡的凶兽跟前,谢挚将它凝视了良久,终于轻轻地揉了揉它的大脑袋,随即又拎着木桶转身回屋。
屋子里有很多房间,眼睛婆婆和阿狸各自有一间,谢挚也有一间。
这木屋似乎被施过什么神奇的空间术法,貌似奇小,其实奇大,里面所含的房间跟更是将近无数,谢挚暗中猜想,这木屋或许是一件真凰大能者打造的空间法宝。
再加上阿狸半血狐族的身份,她其实对眼睛婆婆的身份有些猜测,但老人不说,她也就默契地不主动去追问。
这五年里,她一直借住在眼睛婆婆的木屋里。
对眼睛婆婆,谢挚是很感激的,尽管她从没见过老人的好脸色,可她知道,婆婆对她其实颇为关心。
谢挚回到自己的房间,合上门,就着窗外明亮的霜白色月光,缓缓解开衣襟,将上衣脱至腰间,露出底下纤细窈窕的身体。
这几年来,她长大了不少,不仅个子再次长高了一些,身材也渐渐发育成熟,已经自青涩的少女长成了成熟的女性,跟之前几乎完全不同了。
五年过去了,谢挚今年已经二十一岁。
这个年纪无疑正是最独特诱人的时候:既有女人的风姿,又尚未彻底步出少女的时期,身上自有一股矛盾的美感。
“哈……”
谢挚取来木桶里的井水,轻轻浇在自己身上,被冰得咬着嘴唇仰起头,身体微微颤抖。
她的手指自脖颈上的金印划过,一路抚至胸前。
莹润如玉的皮肤上赫然盘踞着一个丑陋的疤痕。
是她五年前站在潜渊边缘,与宗主对峙之时,剖心取种留下的伤疤,大约一生也不会褪去。
“转眼之间,已经过去了五年……真快啊……”
谢挚喃喃自语道,取来一旁的手帕,擦干身上的水珠,和衣躺在床上。
夜已经很深了,明天还有繁杂的事情要做,但是谢挚却怎样也睡不着。
月色洁寒,秋夜的北海荒原上冷风呼啸,百草衰颓断折,一切生灵都潜藏起了身形,沉入梦乡之中,但谢挚在床上不能入睡,仿佛世间只剩下了她一个人。
周围极静寂,她下意识侧耳倾听,却似乎能在恍惚之间听到远方传来的隐隐马嘶鸦鸣。
“唔,又来了……”
身体上袭来了一阵熟悉的剧痛,谢挚低低地呻吟了一声,额头渗出细汗,蜷缩着起身,在枕边取来一卷白布咬在口间,避免自己再如之前一般,在痛苦里无意识地将嘴唇咬得血肉模糊。
做完这一切后,谢挚默念起浣熊长老交给她的《百回炼心咒》,熟门熟路地放空精神,沉入一种奇特的无我之境,这是东夷佛陀的无上心法,可以使得心志坚韧澄净。
虽然谢挚现在修为已废,并不能将其运转半分,但默念心咒还是于她忍受苦痛有益,不至于让她精神垮塌。
五年前,万法剑竹自爆在她眼前,直接魂陨命断,宗主又来到她身前,看似温柔拯救,其实是在以势强逼,又惊闻原来宗主就是金龙姐姐,她在绝望心死之下,硬生生地剖出了涅槃种还与云清池,决绝地在潜渊一跃而下,魂牌碎裂,身死道消。
她确实已经死了一次,可是昆仑山宝,那件可以使人死而复生的额外一条性命,又使她在坠入深渊之后重新活转过来,得到了新生。
等谢挚再恢复意识,悠悠醒转过来之际,她正赤身躺在潜渊底的冰冷玄冰上,浑身一丝衣物也无,全被灭绝气绞碎殆尽了。
只有碧绿小鼎还静静地躺在她身边,竟然连一寸裂痕也没有。
好在小鼎没有坏,要不然,饕餮也就跟她一同死去了……
谢挚感知了一下身体,这才发现,自己的修为已经全消失不见了,莫说道宫铭纹,连炼体境也不是,肉身竟比普通凡人还更加脆弱。
在炽烈凌厉的灭绝气中,谢挚的身体已经被彻底粉碎了一次;现在的身体,是昆仑山宝为她创造出来的新身。
识海中的金字经文寂静悬浮,放着璀璨耀眼的灿烂金光,为谢挚周身镀上了一层朦胧的光晕,阻挡灭绝气继续侵入毁坏她的身体。
……又是太一神救了她,谢挚想。
要不然,即便是她有第二条性命,在潜渊底重新活转过来,也不过只能再惨死一次罢了。
谢挚的意识还未清醒片刻,便又昏了过去。
她现在的身体太虚弱了,根本无法支撑长时间的清醒。
在无休止的昏睡之中,金字经文在谢挚识海里放出神圣光芒,如同至高君主一般威严,谢挚周围的灭绝气如同有灵,纷纷畏惧拜服,又如漩涡一般,被牵引着缓缓渗入少女的血肉皮骨,丝丝缕缕地改造谢挚的身体。
再醒来时,谢挚是被周身的剧痛逼醒的。
灭绝气主杀伐毁灭,极为凌厉强横,一进入谢挚的身体,立刻便不停地毁坏她的五脏六腑,教她弓着腰呕出血来。
“收服它,小挚。”
属于女人的成熟嗓音在她识海中忽然响起,是太一神的声音。
“你必须得镇压灭绝气,才可以走出潜渊。”
“这是一场残酷的考验,但只要你能完成,也会是一场莫大的机缘。”
太一神的声音在空气中缓缓消散,柔和笃定,而又含着一股令人安心的力量。
“我也会帮助你的……但更重要的是你的心和意志,不要被苦痛击毁,而要在苦痛中焕发新生。”
“于一切眼中看见无所有,于无所希望中得救。不破不立,置死地而后生,愿你赢得这场试炼,也愿你能不靠他人,自己得救。”
谢挚睁开双眼。
她接受了太一神的考验,在玄冰上盘腿坐下,忍耐着被侵蚀的剧痛,耐心牵引灭绝气走遍全身,以意志强行将其炼化,每当支撑不住时,谢挚便从小鼎中取出一株从王家药园抢来的宝药,囫囵着吞入腹中,修复伤痕累累的身体。
不知过去了多少时间,直到谢挚身下的玄冰被染成红色,肆虐在她身体里的灭绝气终于有了一丝软化的迹象,亲昵地顺服下去。
谢挚心中微喜,但并不激动,仍旧只是镇定地坐在原地。
她引来灭绝气不断锤炼自己的身体,有了之前的基础,仅以十日便铸就炼体大圆满。
在突破铭纹境的时候,谢挚再次遇见了如前一般的问题——她所引来的符文太多了,仿佛是无穷无尽一般。
这一次的异象甚至比她第一次铭纹时还要慑人可怖几分,几乎充斥了整座潜渊。
谢挚轻轻地吞咽了一下,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头顶悬浮的无尽符文海洋。
……她有一个可怕的想法,不知道能不能成功。
倘若能成功,她会铸就天地诞生以来最为强大的无上道果,甚至连太一神也不能及;
而倘若不成,她会再死一次。
这次没有昆仑山宝的第二条性命能够救她,一旦身死,就是真正的永恒。
第168章 重修
铭纹境是修行之基,堪称至关重要,须得在五脏六腑上刻下能观悟到的所有符文之后,方可称为圆满。
符文有普通符文与稀有符文之分,寻常修士只能观悟到一种符文,在大荒,能观悟到两三种符文,便已可是远近闻名的少年天才。
当年定西城英才大比,便属谢挚与蒲存敏所观得的符文最多,足有四种,这也可以看出符文实难观测。
即便是神祇频出的上古年间,灵气充沛浓郁,成神之路尚未断绝,五州万族生机勃勃,几乎没有生灵不能修行,那时最负盛名的神王天骄,最多也不过能观悟数十种符文,不能突破百数。
但谢挚,却能引来数量如此庞大的符文,这看似是洪福,实则是祸事,倘若她稍一鲁莽行事,便会直接裂体而亡。
当初玉牙白象为谢挚护法破境,也发现了这一点,不得已之下,方另辟蹊径,叫谢挚自别人的符文之中反推原始符文,谢挚这才勉强得以踏入修行之路。
之后发生的事情太多,再加上谢挚于修行之路上一直颇为畅顺,几乎从未遇到过瓶颈,她也就将这件事抛之脑后,完全忘却了。
直到今日死去一回,修为尽废,一切还须从头重新开始,铭纹问题才又摆在了谢挚眼前,让她一时之间心中踌躇,有些举棋不定。
……该怎么办呢?
在这深深的潜渊底下,并没有别人的符文可以叫她观摩研究。
而若不修行破境,她就不能从深有万仞的潜渊底下离开。
就在谢挚思索的这短短一刻里,她头顶悬浮的磅礴符文海洋再次增多,仿佛要将潜渊震碎撕毁。
似乎可以确定的一点便是,这符文,的确是在不停增加的……谢挚仰起脸,被无数绚烂符文的光芒刺得微微眯起眼睛。
五州诞生亿万年以来,还从来没有发生过这种事情。这到底是因为什么呢?她想不明白。
谢挚心中有一个模糊的对策,但那——太危险了,任何一位修士倘若听到她的计划,都会大惊失色,骂她实在疯狂。
……赌一把吧。
谢挚的胸口起伏了几下,神色渐渐坚定。
倘若重生不能强大,倒还不如死去。
横竖都是无出路,何不放手一试?
反正现已走到此种境地,她也没有什么不可失去了。
谢挚朝符文海洋伸出手臂,无数符文立刻被她所吸引,涌入少女的躯体,细微的裂纹在谢挚的手掌上散开。
她竭力控制着符文涌入身体内的速度,将精神集中凝聚到最极致,内视自身,于五脏六腑上快速誊刻下一枚枚符文。
她铭刻符文的速度,必须要高于符文涌入的速度,否则她最终必会支撑不住,肉身片片裂开而死。
五脏六腑转瞬已经铭刻完全,俱放神圣曦光,柔和而又神秘。
寻常修士走到这一步已至铭纹大圆满,可以突破道宫境,但谢挚却远未结束工程,仍在闭目屏息,一刻不停地继续铭刻符文。
内脏既已刻满,那便刻骨骼肌肉;若连骨骼肌肉也已刻满,便刻于每一滴血液之上。
血液可以再生,在某种意义上,便与这不断增多的符文一般。
这项工作的精度极高,并且极为消耗意志精力,倘若谢挚在此过程中稍微动摇或者失神,符文铭刻一旦中断,便会完全崩盘,还在源源不断涌入她身体的符文顷刻就能将她冲塌。
可以说,谢挚是在拿自己的性命在赌,成功的概率只有一线。
谢挚眉间滚落下一滴汗水,浑身微微颤抖,一边铭刻符文,一边取来小鼎里的宝药吞入腹中,肉身如火炉一般炽烈旺盛,不断炼化其中的灵力仙能,化为涓涓细流补充己身,这才能勉强补充这项庞大工程所消耗的海量能量。
好在王家药园的宝药仙珍极为丰富,可以供给王家本家支脉万人享用数年,被谢挚洗劫一空,这才能支撑起她现在的消耗。
就这样,谢挚一刻不停地铭刻符文,心神完全沉入其中,到达了一种物我两忘的玄妙境界,几乎感受不到自身存在和时间流淌。
不知过去了多久,谢挚身体一震,伴随着大道神音的轰然唱响,一股极为神秘深邃的气息在谢挚的躯体上流淌出来,令符文海洋也为之颤动。
她似乎,在无穷无尽地铭刻符文中直接突破了道宫境,但又不一样,完全不一样。
寻常人的道宫只存在于丹田之中,可现在谢挚内视自身,惊讶地发现,自己的道宫就是她整个身体!
而且这道宫之内并没有其他修士的血精池,反而只有一片混沌,其中隐隐有点点微光闪烁,那是无穷的符文正在隐遁。
这景象壮阔而又神异,简直如同宇宙初开一般。
她似乎在身体里开辟了一方不停演化的宇宙!
在道宫宇宙开辟出来的同时,谢挚的身体猛然变得松快,那种在海量符文冲击下的吃力之感顿时消减,而只有一片纯粹的安稳宁静。
“我即是宇宙,即是无穷,变化即是永恒……”
谢挚若有所悟,喃喃自语。
她沉思片刻,将体内的符文按照潜意识所推演出的规律排列,道宫宇宙之中顿时闪烁起一阵喷涌的璀璨辉光,有如星尘飞扬。
“这样做是对的……!”
谢挚立刻便发现,自己的道宫宇宙再次稳定凝实了几分,同时还在缓缓地膨胀扩张。
在符文中,她甚至寻到了饕餮的吞噬符文,但又与其不同,那是真正的吞噬符文之本源,比饕餮所掌握的符文甚至还要更加强大数倍。
谢挚将吞噬符文安置在道宫宇宙之中,化为一团小小的黑洞,旋转着吞噬周围的一切。
除过吞噬符文,还有无数符文在她体内的道宫宇宙中找到了各自的位置,开始缓缓运转,此时放眼望去,繁星如洒如泼,简直如同一片夏夜的繁密星穹。
与此同时,符文海洋还在不断涌入谢挚的身体,但她已经不再感到压力了。
道宫宇宙已经初步演化出了雏形,可以自行运转,到达了一种神奇的平衡,无须谢挚再费心铭刻,便可以自行将这些符文接纳融入。
符文替代了血精的作用,换而言之,现在的谢挚自身即是一方宇宙,符文就是她体内的星辰。
谢挚轻轻捏了捏手指,感觉心中宁静无比,周身充满着一股极为神秘强大的力量,胜出她之前的道宫境不知道多少倍。
往日,她只有血精与肉身带来的蛮力,可现在,她是直接在体内演化出了一个宇宙,甚至隐约触及到了大道的边缘。
道宫宇宙还在一刻不息地发展演化,吸纳无数符文,速度成指数倍地增长,渐渐生成一颗种子的雏形,闪烁着万千异色光辉。
脉种境!
终于,种子又碎裂开来,爆发出万丈璀璨光芒,如海啸一般的浪潮冲击了整片道宫宇宙。
光芒用了半年时间才渐渐熄灭,在道宫宇宙的正中心,先前种子所处之地,一棵融铸了无数符文的幼苗缓缓抽出枝芽,伸展出了稚嫩的叶片。
髓树境!
若是放在大荒,一位髓树境的大能者,已经足够做一部的牧首了!钱进荣和蒲江兰,就是髓树境界。
在道宫宇宙铸成之后,谢挚破境的速度极大地加快了,甚至无须她费太大力气,只需要静静地观察。
数月之后,髓树已经彻底长成,抽五条仙光辉耀的神圣枝桠,结三朵芬芳馥郁的大道之花,在道宫宇宙中顶天立地,根须遍布一切地方,如同传说中的世界树。
接下来,就要斩去这些枝桠花朵,进入最为痛苦的斩己境了。
谢挚将髓树凝视良久,终于做出了决定。
在她周围,正好有天下最凌厉强绝的利器,可以用来将这些枝桠花朵尽数斩去。
只是,这同样是个风险极大的选择,稍有不慎,她就会连自己的性命也一同斩毁。
但谢挚仍愿一试。
她闭上眼,躯体上曦光闪耀,将潜渊内充斥的灭绝气引入身体。
灭绝气是太一神无上剑气所化,拥有着摧枯拉朽的可怖力量,之前谢挚以其炼体,也只是引入了丝丝缕缕,走遍全身而已;
但这次却不同,她是将灭绝气引入了道宫宇宙,让它接触自己的髓树本身,直接带进了修士的命脉与心脏。
磅礴灭绝气甫一涌入,立刻便斩碎了髓树的巨大道花,令其化为光羽,纷纷扬扬地撕碎散落。
“唔嗯……!”
谢挚如受重击,当即跪倒在地,躬身吐出一大口鲜血。
寻常修士斩己,都是花费成百上千年的漫长时光,一点一点地慢慢斩去枝桠道花,就算这样还唯恐太快,生怕自己在极致的苦痛折磨之下道心垮塌,心志崩溃,谢挚倒是一上来就直接斩去了道花,这不论是对她的身体还是精神,都是极大的伤害。
“镇!”
她咬牙坚持,竭力牵引引导四处冲击破坏的灭绝气,教它顺服。
金字经文亦轻轻叹息,在谢挚识海内闪耀威严光芒,助力她收服灭绝气。
又过去了数月,谢挚才终于缓缓睁开眼,浩瀚的星空宇宙在她眼眸中静静旋传,一瞬之后又隐入体内,消失不见,归于一片清澈的乌亮。
她将所有气息与力量都完美地蕴藏内化于身,一丝一毫也没有泄露出来。
之前充斥于潜渊的无量灭绝气,现在已经完全纳入了谢挚的体内。
此时,光从外表看,完全看不出谢挚是一位修士,除过过于美貌之外,只能看出这是个再普通不过的凡人,甚至还有些苍白的病弱。
谢挚用了将近半年时间,终于勉强压制住了在体内肆虐的灭绝气。
但副作用同样强烈:
在今后,谢挚需要忍受时时袭来的剧痛,身体受灭绝气侵蚀毁坏,变得十分脆弱,并且在数年之内修为会与凡人无异,因为她的道宫宇宙正在被占用,用来镇压灭绝气。
等到何日灭绝气真正被她驯服炼化,谢挚才能切实发挥出斩己境修士的无边神力。
“我当磨折我身,砥砺我心,好早日将这灭绝气收服,化为己用。”
用短短几年时间便走至了绝大多数修士一生也达不到的境界,还捡回来一条性命,谢挚只觉得感激,并不心急。
她拾起小鼎,这才发现自己在王家药园里抢来的宝药,已经被自己在不知不觉中吃空了九成九,现在只剩下了那颗战战兢兢的人参娃娃,和当初饕餮抢得的一株莹绿茶树。
王家人若见此情状,想必定会气得吐血……
谢挚不由得一笑,想自小鼎中取出衣袍先行披上,她直到现在还是赤身裸体,身无一物。
一拿出来,她才发觉是……宗主几年前在天蚕小店为她亲裁的白衣。
通体雪白,浑然一体,没有一丝缝合的痕迹,裙裾重叠繁复,压着层层精美的绣纹。她当年根本没舍得穿,只是将其悄悄地珍藏了起来。
“小挚,不若做我弟子。于公,许你道途光明;于私,准你长伴我身。我不会负你。”
“不会的,小挚。我不会骗你。……若对我有什么疑问,你可以自己来问我,我必对你知无不言,言无不尽。”
“忍着点,好不好?”
宗主……
云清池……
假的,都是假的……云清池从一开始就在骗她,她的接近一直都是别有用心……!
过往种种回忆一齐涌上心头,既有那些不能忘怀的温柔心动,也有潜渊前的剖心取种之恸,谢挚心口一疼,抿唇就要将其毁去,忽而又顿住,收回手,慢慢地攥紧拳头。
……算了。
这件衣服好贵呢……
若是将它毁去,那自然也可以,可那倒显得她还对宗主余情未了,需要以激烈举动来证明心意似的。
她恨云清池,不愿流露出自己的软弱,也不愿借此来迁怒它物。
她从小鼎里又找寻了片刻,随便取了之前一件衣服穿上,这才发觉大小不太合身,手臂和小腿处俱短出一截,露出了许多雪白莹润的皮肤。
胸前也……颇为紧窄。
在她呆在潜渊底下的这几年——据谢挚估计,应当是三年——她好像又长高了一些,彻底发育成熟了。
“奇怪,我分明已经死了一次,但这里的伤口,还是没有褪去……”
抚摸着胸口前的布料,谢挚又若有所思地喃喃自语。
山宝给了她第二次性命,可是上次死亡的致命伤口,却似乎会永远留下,不能消去改变。
“其实这样也挺好的。”谢挚抚平衣角,轻声道。
就当是留个印记和纪念吧。
那样她就永远不会忘记,自己是因何而死了。
“不要什么涅槃种,我自己,谢挚,就是涅槃种本身。”
第169章 阿狸
谢挚草草穿戴整齐之后,一时不知该如何束发——宗主之前送她的发环,此时她一见便忆及往事,心痛难当,因而只是将长发暂且披在肩上。
在潜渊底下的这三年间,她的头发已至腰背。
而之前是生灵莫敢入之处的死地潜渊,如今被谢挚抽空了灭绝气,便变成了一座普通的深渊。
“真的已经过去了好久了……”
谢挚猜想,在自己过去铭刻符文、不断破境的三年中,一定动静颇大,引发了些许惊人异象,所幸潜渊深有万仞,是天然的隐秘之所,应当也无人可以发觉异常。
她自厚有数十丈的玄冰冰层上起身,目光落在莹润剔透如玉石的冰面上,便不由得顿了顿。
这玄冰,谢挚记得,之前在红山书院时,众天骄为宋念瓷接风洗尘的那一餐中,白泽圣女白令芳曾经提过,说用其镇酒最佳。
其实白令芳是在吹牛,她说得还是太过奢侈了一些,天下根本无人敢采玄冰镇酒用。
盖因潜渊其中充斥灭绝气,生灵不能踏足半寸,一旦深入便会被绞为粉末,但玄冰却能抵御住灭绝气攻伐,堪称最好的防御材料——既极稀少,又效力极大,因此极为珍贵,号称万两仙金,难换一片玄冰。
而五州之中,便只有白泽圣地内,才藏有少量玄冰。
在万年前,当时的白泽主上在一位凤凰神王的庇护之下,以至高空间法器护身,这才勉强得以深入潜渊,采得了一些玄冰,至今仍为白泽圣地所珍藏。
现在谢挚看到这玄冰,并不是思及它的珍贵,而*是由此忆起了……三年前的自己。
那一顿饭,也是谢挚和朋友们相聚,见的最后一次面,脑海中最后一个美好的回忆。
月余之后,她就被人皇传召,要悄然击杀于皇宫门前。
若不是姜契付出极大代价,特地前来为她传递消息,亲自拖延追兵,又令姜阔与食月犬持自己的令牌,强行打开歧大都的护城阵法片刻,谢挚必定不能逃出人皇的天罗地网,当日就会伏法受诛。
而她至今还不知道自己到底犯了什么罪。
甚至直到站在潜渊边缘,背后是凌厉灭绝气,面前是温柔呼唤她的宗主,谢贼之名传遍中州西荒两州,谢挚还是满心茫然不解,不晓得自己到底背叛了什么,又如何逆反的大周。
直到最后,她也没能见夫子一面。
谢挚心口又是一痛,眼眶发酸,强忍悲伤,几乎不能站立。
对,她在当今天下人眼中,应当已经是个死人了,一个死去足有三年的旧人。
世事百变无常,时光川流不息,世上还有人会记得,曾有个人叫谢挚么?
不知道,牧首大人,族长,夫子和红山书院的师兄师姐们,在听到她的死讯时,该有多么失望心痛?牧首大人也会以为她是叛贼,要与她恩断义绝,不再要她做女儿么?
姜契姜阔等人为救她不惜己身,一被外派废黜,一被贬父禁足,费尽心血,最终得到的却是这样一个结果,又该是如何心情?
她不知道。
她实在是负了太多人,辜负了太多长辈亲朋的期望。
谢挚一时之间思绪百转,终于还是勉强按捺下难过,重新振作起来。
“总有一天,我会回去的……”
她指尖腾起一缕灭绝气,现在谢挚虽然不能发挥出斩己境的实力,但却可以随时调动取用灭绝气,如同一个脆弱稚子,手中竟持太一神剑一般,同样具有无上威力。
“破!”
伴随着谢挚一声轻叱,万年不改的玄冰倏然从正中心碎裂开来!
之前的灭绝气只是在潜渊中无时无刻地肆意冲撞,并未开化神智,不懂如何集中力量,因此玄冰还可以抵挡;此时用于颇为擅剑的谢挚之手,简直仿佛真正的太一剑气重临,一瞬便切割开了厚厚的玄冰冰层!
“都带走吧……总能派得上用场。”
不拿白不拿,反正除了她,大概当今五州也没人能够活着从潜渊底下出来,更遑论从下面带点战利品回来了。
谢挚捡起碧绿小鼎,将这些万年玄冰毫不客气地统统收入囊中,一点不留。
直到将玄冰扫空荡尽,她这才停手。
掂了掂碧绿小鼎,它还是那样晶莹剔透,只有拳头大小,莹润光洁如同上好的美玉。
这无名小鼎,乃是几年前玉牙白象送给她的,那时谢挚才十四岁,还是稚子少年,连铭纹境都尚未突破。
她那时以为它只是一件普通的空间法器,但现在看来,小鼎竟然能于灭绝气攻伐之下保存下来,甚至连一丝裂痕也无,它在谢挚心中的神秘程度当即大幅上升了许多。
或许,在上古年间,这尊小鼎曾属于一位至强神王……
这样想着,谢挚轻轻抚摸了一下小鼎的表面,将它如之前一般小心翼翼地放入怀中,小鼎里,饕餮还正在沉睡。
“该离开了。”
谢挚最后环视了一圈自己呆了三年的修行之地,驾驭着灭绝气,化作一团流光升入半空。
好不容易离开潜渊,见到已经阔别三年之久的明亮天光,谢挚几乎觉得有些陌生起来。
……外面该是什么样子呢?
她有些期待,又有些畏惧,闭了一会眼睛好叫自己适应,几刻之后,这才心如擂鼓地缓缓睁开眼。
柔嫩的青草踏在她脚下,原野一望无际,一直延伸到视野的尽头,呼呼的滚滚风声灌满她耳中与胸腔。
这是正值初春的北海。
说是北海,其实北海并不是真正的海,而是一片极为广阔的起伏草原,因其盛夏草盛,绿光如海,因此才得名为北海。
谢挚站在潜渊的边缘,也是北海的门户,如同沧海一芥。
她回望中州,隔着宽阔的潜渊,只看到一座热闹的小城缀在视野,那里面设有沟通两州的传送大阵,常年人满为患。
再凝望潜渊对面,谢挚试图找寻到自己三年前是自哪里跃下,又是自哪里看见笋子死在自己面前,那对面的荒原之上,可还留有她的泪与血?
荒原寂静无声,每一寸土地都看起来一模一样,并没有什么不同。
中州已经遗忘了谢挚,就如同这片荒原之上,如今也没有留下谢挚当日身死的痕迹一般。
前进是北海,回首是中州。
谢挚不再注目对面,转身踏入新鲜的草原。
往事已矣,又何必再找寻留恋。
她于北海并不太了解,只知道这是受奴役的巨人的故乡,也不通熟这里的规矩,因此暂且计划先慢慢深入其中,之后再做打算。
只是还没走出潜渊边缘,她先迎头撞上了一个女孩。
粉发的小女孩急匆匆地朝她这边奔跑过来,谢挚躲闪不及,与她打了个照面,两人都有些发愣,同时不知所措地站在原地。
怎么办?
谢挚真没想到,在这危险万分的潜渊边缘,竟然还有小孩子居住玩耍。
这太奇怪了,根本不合常理。
这孩子是敌是友?会不会是之前那些中州人留在这里监视她的?谢挚不知道。
放在先前,她那时单纯赤忱,谢挚并不会有如此戒心,可是现在,谢挚不敢不防。
她已经谁都不相信。
即便眼前这个孩子看起来只是一个可爱的幼童,谢挚也不能放松警惕。
三年前,那位手持神蛾,追杀她千里有余的金吾卫统领,给谢挚留下了很深刻的印象,她的面貌就是玉雪可爱的女童形象,其实修为深厚无比,不知道活了多少年岁,当时若不是饕餮在旁,就曾差点镇杀掉谢挚。
何况谢挚现在修为受制,与凡人无异,甚至还比普通凡人身体脆弱几分,她更加不敢大意。
盯着面前的女孩,谢挚面上不显情绪,其实已经指尖缓缓运起一缕灭绝气。
这女孩倘若变脸,表露出半分杀机,她立刻就能杀死她。
出乎谢挚的意料,粉发的女孩羞涩地低下脸,又很快地抬头看了她一眼,将双手背过身后,轻轻地绞。
“姐、姐姐……”
睁着水晶似的润蓝眼睛,女孩磕磕绊绊地小声说,脸颊微红,显然很不好意思,“你好漂亮呀……”
“我还从来没见过像你这么好看的人,简直就像……简直就像……仙子一样!”
那女孩大胆地上前来拉谢挚的手,谢挚一惊,赶忙先她之前将指尖的灭绝气熄灭。
直到女孩站在她近前,谢挚这才惊奇地发现,她的耳朵如犬类一般,尖而大地探出发间,身后还有一条摇来晃去的毛绒绒粉尾巴,分外漂亮可爱。
这竟然是一个极为稀少的半血狐族。
众所周知,龙性淫,狐性魅,凤凰高洁,神族狂傲。天生地造为神,后天修行为仙,仙是得道的人,而神圣种族生下来就是幼神,这也是神圣种族之名的本义。
在这四支神圣种族之中,对待混血儿的态度各不相同——
龙族于情。事上素来无所顾忌,传言与五州万族都曾交。媾孕子过,只要实力强大,他们并不在意后代是不是混血儿,甚至半血龙族都曾经做过真龙的龙皇。
真凰开明,并且生性痴情,自然也不会在意爱上的生灵是什么种族,诞下的又是什么血脉,只是不允许混血儿成为凤主。
而神族,一直都有不与本族婚配的传统,他们喜欢与其他种族通婚。
自从神战之后,神族举族迁移至昆仑神山之上,轻易绝不下山,只有在适龄期,她们才会来到五州游历,寻找与自己相伴一生的伴侣;往往她们爱上的人,样貌和天赋都是上上乘。
神族的血脉力量太过强大,其后代的外貌通常没有他族特征,仍然还是金发的高挑女性。
神族强大美丽,虽然生性傲慢,但是却对爱人一人温柔体贴,忠贞不二,别有一番惑人魅力,五州自古便流传着与神族目成心许的爱情故事,举凡少年男女,大都曾幻想过被神族看中,即便与神族成婚后便终身不能下昆仑山,也照样为之心荡神迷。
像当今的摇光大帝姬宴雪,她也曾在少年时下山游历,用了二十年走遍五州,结果却没有带回来一个伴侣。
这是因为姬宴雪眼光太高,找寻数年,竟然不得伴侣。
这样的事情,在神族的历史上还从来没有发生过。
当时的神帝哭笑不得,笑问女儿喜欢什么类型,她可为之广散消息,亲觅良缘。
姬宴雪思索片刻,道自己喜欢可爱乖巧的漂亮少女,这一风声这才由是传出,之后愈演愈烈,到如今,竟然成就了摇光大帝的风流之名。
至于狐族的择偶,却是神圣种族之中最独特的。
狐族生性多情,妩媚过人,可以与任何生灵交游,但却不许与其他种族诞下后代。
盖因狐族在神圣种族之中相对偏弱,当年在竞争神圣种族之位时甚至差点落败,因此狐族便格外注重保持血脉的纯净,以此来维护自己的崇高地位。
这一规定有时到了残酷的地步,狐族长老甚至会将混血儿直接镇杀,以儆效尤。
在这一背景之下,半血狐族自然少之又少,即便还零落存活着些许个体,也大都改头换面,或游走在闹市之中,或藏身于深山老林之内,不敢暴露出属于狐族的特征,生恐被揪出来杀死殒命。
但此刻,谢挚眼前,却活生生地站着一个半血狐族。
甚至还无所顾忌地让耳朵和尾巴露在外面,对陌生人毫无戒心,哪怕之前从未见过谢挚一面,也敢大胆上前,来牵她的手。
很显然,这是一个被保护得极好的孩子,甚至不懂得什么叫做防备。
谢挚心中不由得生出迷惑,蹲下身来摸摸女孩的脸,柔声询问:“告诉姐姐,你叫什么名字?你是一个人跑出来玩的吗?住在哪里,可有亲人在旁?”
女孩望着她,乖乖甜甜地笑,脸颊边陷下去一个酒窝。
“我叫阿狸,和婆婆住在一起!”
她往后一指,牵着谢挚的手,就要热情地引她前去,“我们家就在哪呢!姐姐,我带你去!”
“……阿狸?”
谢挚在心中默默念了一遍这个名字,觉得有些莫名的熟悉,好似之前在哪里听过这两个字似的。
可她在潜渊底待得太久,一时竟不能忆起。
忽然,一股极为森寒可怖的杀机对准了她,如同被千万根银针刺入识海一般,剧痛自太阳穴席卷了谢挚全身。
这是神魂攻击!
金字经文轰然亮起,从容派出一个“护”字,那股几乎使得谢挚识海爆裂开来的剧痛这才逝去。
“哈啊……”
谢挚僵在原地,不能动弹。冷汗自她眉边滚下。
这才刚出潜渊不过几刻,她就经历了一次生死危机。
高及膝弯的无边碧草里,缓缓走来一个拄着拐杖的老妪。
老妪佝偻着身躯,眼睛处布满疤痕,相貌丑陋可怖,看一眼几乎要叫人做起噩梦。
在耳朵里的阵阵嗡鸣之中,谢挚晕眩地想到——
阿狸,在三年前的神墓里,她曾听殷商末君帝子铭这样深情地唤过自己的爱侣。
第170章 罪字
阿狸。
谢挚下意识看了一眼粉发蓝瞳的女孩,那女孩正满脸紧张地凝望着她,其稚气与担心都不似作假。
她看起来,并不是活了很多年的修行者……谢挚在她身上没有感受到丝毫修士的气息。
似乎只是一个普通的孩子。
只是单纯的重名吗?还是说,眼前这小女孩就是当年那个狐族王妃?
不,不对——谢挚又很快否定了自己的猜测。
那位商君的王妃,是位纯血狐族,而眼前这女孩显然只是半血,不可能是同一个人。
但想必还是有些渊源在的吧?
不然,难不成狐族幼年的乳名都一模一样,统统唤做“阿狸”么?
对面那老妪感受到谢挚并未立死,神情微动。
狠辣一击未能杀死敌人,老妪却不再理会谢挚如何,竟佝偻着背自顾自上前来,捉住粉发女孩的手,要带她离开:“下次,再不许乱跑了……听到没有?”
她的声音也颇为嘶哑难听,仿佛带着锯齿,剌人耳朵。
语气又有些严厉的责备:“怎么谁的手都牵?我之前没有教过你吗?见到生人,要怎么样?”
“要……远远地避开,赶快回去,告诉婆婆。”
被这样一训,女孩有些委屈,但还是乖巧地点了头。
但紧接着,阿狸又睁大眼睛,认真争辩道:“可是……可是这个姐姐不一样!她……她很……”
“很什么?”
“很……很漂亮……”
女孩的声音很没有底气地小下去。
她也知道,自己确实做得不对。可是她实在是太寂寞,太孤单,太渴望有人陪伴自己玩耍了……
像是没想到会是这样一个可笑的理由似的,老妪顿了顿,随即嗤笑出声。
“哼!……漂亮!就为这个,你就昏了头!丫头,你可真是丢我的脸!”
她戳着阿狸的额头,看起来用的力气颇大,其实并不疼。
“让我‘看看’,能有多漂亮!”
一边教训女孩,目盲的老妪一边大剌剌伸出一只手,往谢挚脸上摸去,要自此来判断她的容貌。
谢挚一惊,下意识后退了一步,但只一刻,她又弯下腰,主动倾身向前,顺从地任由老妪粗大的手抚摸上自己的面容。
这老妪不是坏人,她感觉得到。
而且,倘若她方才没有感知错误,老妪对她发出的是神魂攻击——狐族特有的术法。
并且这盲眼老妪将其运用得极为精深,若不是谢挚有太一神的金字经文护卫识海,她要取谢挚性命,只须一个呼吸。
这老妪或许是位深藏不露的狐族长老,因为不能言说的种种原因,这才与一个半血幼童远离大多数狐族聚居之地,而独自居住在潜渊边缘,北海的最南端。
对这样一位神秘的强者,只有她没有表露出杀机,暂且还是顺从一些的好。
谢挚闭上眼睛,感到老人粗糙的手掌划过自己的眉眼,触到她颤动的睫,顺着鼻梁抚摸下来,摸索着轻轻抚过她的整张脸。
“……哼。”
许久过后,她才听到老人哼了一声,随即温热的温度从她脸上离开。
“长得并没有我年轻时一半好看,这也能迷住你吗?简直……”
“婆婆您又在说大话了……”
阿狸低着头嘟囔。看婆婆的样貌,不仅不美,甚至有些吓人呢。
老妪并不生气,只是抿着嘴揪了一把女孩的狐狸耳朵,阿狸连连呼痛,她便改为拉着女孩的衣领,将她拎起来往回带。
走出几步,听谢挚没有跟上来,老人又停住脚步,语气很不客气。
“怎么?不来?”
谢挚呆了呆,这才明白她是在对自己说话,“……您是在叫我吗?”
“这里除了你还有第三个活物吗?”
“抱歉……”
谢挚大窘,思虑片刻之后,这才举步跟上前去……
“阿狸,给她倒点水喝。”
在木屋中的矮床上坐定,老妪便不再动弹。
“好!”
粉发女孩欢快地领命而去,尾巴在身后摇来晃去,显然很高兴能帮上谢挚的忙。
支走了阿狸之后,老妪这才望向谢挚站立的方向,“过来,在那干站着干什么?”
这木屋好怪,从外面看极窄小,几乎令人怀疑是否能够转身,但进来之后才发现,里面其实很是宽敞广大……
而且,更加奇怪的是,刚一踏入这座木屋,一直了无动静的小鼎便忽然发起烫来,竟似乎隐隐在与之共鸣同振!
好在只是发烫,而不是发光……
谢挚不动声色地按了按胸口处,试图安抚小鼎,从木屋内部的构造上收回目光,走过去,取来一片蒲团跪坐下来,便听得老人狡黠地笑了一声:“你是中州人吧?”
“什么?”谢挚没反应过来。
“中州和西荒都行跪坐礼,但只有中州人——受过教育的中州贵族,会像你这样,”老妪意有所指地抬起拐杖,点上谢挚的腰身,轻轻地戳了戳,“跪坐得如此标准完美。”
她虽然目盲,但却可以看见周围的一切,甚至比肉眼还更加清晰。
“……”
谢挚的礼仪是姜既望在牧首府亲手一点一点教出来的,之后来到中州的红山书院,夫子也是重礼的人,平时会和蔼地嘱咐学生挺直腰背,浣熊长老也喜欢美仪态,因此书院的弟子,在耳濡目染之下,大都于礼仪上做得很好。
有一位王侯义母的谢挚,自然也不例外。
容貌和声音都可以改变,可是这些下意识的举动,几乎已经融入骨血,成为了谢挚的一部分,她甚至没有注意到这些细节。
谢挚心中微微一惊——她没有想到,老人的观察如此细致敏锐,仅凭一个动作就能判断出她的来处。
但她并未流露出慌乱,摇首笑道:“不。您猜错了,我是大荒人,只是在中州住过几年。”
这话她说得坦然,因为确实就是如此。谢挚从来不觉得自己是中州人。
“是么?”
熟悉的刺痛感再次袭来,只是这次轻微了许多,像千万根细针将针尖轻轻地抵在谢挚的识海上,强大的威慑力传递过来,她却面色不变,仿若未觉。
“是。”
老人终于将拐杖抽回来,重新放在手边,方才那股奇异的压迫感也如海水退潮一般淡去,“没说谎,倒还算好。”
“你叫什么名字?”
她从身旁拿起一块布料,将线放在口中抿了抿,穿过针眼开始刺绣,漫不经心地随口问。
“姜微。”
谢挚略一思索,答。她当然不会说出自己的本名。
“这个,是真话还是假话?”
“假话。”
谢挚答得还是很快,并不隐瞒,她知道老人似乎有一种奇特的术法,可以轻而易举地探听出她说话的真假。
“哼……”
老人又笑了,露出了有些嘲弄的神情,可是并没有怪罪谢挚,只是轻轻地重复了一遍这个谢挚拟造出来的假名,“姜微……”
她将针娴熟地顶过布面,“你可以叫我眼睛婆婆,姜微。阿狸也是这么叫我的。”
眼睛婆婆……
谢挚不由得抬头望了老人的面容一眼,眼睛婆婆的眼睛处,布满着鲜红深红的烧灼伤,周围的皮肤纠结在一起,完全不能睁开。
是因为眼睛曾经受过伤,因此才有这个古怪的名字么?
“好,我记住了。”她点点头。
“你是怎么进入我的防护圈的?竟然瞒过了我?”眼睛婆婆停下针问。
明明她在木屋周边都设置了一圈浩瀚精神力,一旦有生灵接近,早早便可以被她发觉。
但谢挚却像是凭空出现的人,毫无征兆,也没有触动她的防护圈,悄无声息便潜入了进来。
方才她出去寻阿狸,却见女孩牵着一个生人的手,在那一瞬间她几乎肝胆俱裂,对谢挚发起了足以夺命的可怕攻击。
但出乎意料的是,谢挚却活了下来。
倘若谢挚不能给她一个满意的答复,她照样不能留她。
原来如此……谢挚极快便想明白了其中关节,不禁失笑。
“你笑什么?”眼睛婆婆皱起眉。
“婆婆,您这防护,想必是一个半圆吧?”
谢挚笑着用手指在半空中一点,又在它外面画出一个半圆的弧形。
“是,那又怎样——”
眼睛婆婆不明所以,忽然,她的话哽到了喉咙里。
是的,她的防护,的确是一个半圆。
因为木屋缀在潜渊的边缘,无人可以渡过从木屋的后方,也即潜渊里出现,所以她并没有在木屋后面布置防守。
因为无人可以活着从潜渊里离开。
至于中州小城的那座传送大阵,会将踏入其中的生灵与货物直接传送到丹凤城。
……这女孩是什么意思?
眼睛婆婆的心中腾起了一个极其不好的猜想,这猜想太过不可思议,以至于答案虽然就在她眼前呼之欲出,却让她不敢相信,“你是从——”
“正是。”
谢挚微笑着应承下老人的猜想:“我是从潜渊下上来的。”
眼睛婆婆一瞬间便想到了几年前刚发生的旧事,豁然起身:“你是三年前那群中州人追杀的……!”
“婆婆且住,何须作色。”
谢挚轻轻按住老人的手背,安抚似的拍了拍,“那人是大周叛贼,名叫谢挚,而我是姜微,不是么?”
“……”
深深“凝视”面前的年轻女人良久,眼睛婆婆这才拄着拐杖重新缓缓坐下。
“哼……哼!你这家伙……竟敢这样!狡猾的小崽子!可恶可恨!”
她拍着床沿抱怨,显然已经明白了谢挚就是姜微,姜微就是谢挚,可是又拿她没有办法。
“若婆婆想,也可以去告发我。”谢挚望了一眼门口,去倒水的阿狸应该快回来了。
眼睛婆婆立刻领会了她这一眼的暗示,脸色猛地沉下去,面上阴晴不定,一时之间变幻百端,显然正在估算将谢挚一击必杀的概率。
她竟敢拿阿狸威胁她!
直到那年轻女人指尖腾起一缕灭绝气,轻轻地按在床沿上,那块木料立刻便悄无声息地化为粉末。
“婆婆请看,这样,您想必是不能稳胜于我的。”
她像吹灭烛火一般吹熄灭绝气,含着笑收回手,而面前的老人已经脸色变成铁青色了。
“如何?”
谢挚离开蒲团,朝前一步蹲下身,再次握住老人的手背,牵着她的手,放在自己的脸颊上,自下而上地仰视老人,眼眸明润漆黑,“我是叛贼谢挚,还是凡人姜微?”
“……姜微。”
眼睛婆婆的话几乎是从牙缝里挤出来的。她觉得自己很想抽谢挚一下。
“谢谢婆婆。”
谢挚满意地笑了笑,用脸颊蹭蹭老人的手,眼睛婆婆立刻将手抽回去,在矮床上嫌弃似的反复擦拭。
“你身上有一股让我觉得很熟悉的气息……”
她嘟嘟囔囔着抱怨,“识海之中也有法宝护佑,真叫人厌烦……”
谢挚不答,只是笑道:“其实您也让我觉得颇为熟悉……或许你我二人有缘呢?”
“想必一定是孽缘。”
她们老少二人既知道彼此都奈何不了对方,都有把柄与死穴捏在对方手中,亦都对对方的能力有些忌惮,现在倒是形成了一种微妙的平衡,不再明里暗里针锋相对,开始真正地商议交谈。
趁着阿狸还没回来,她们很快便达成了一项简单的协议——
眼睛婆婆允许谢挚暂时留在木屋里,与她和阿狸同住;但相应的,谢挚也需要保护阿狸和木屋不受伤害。
谢挚痛快地同意了眼睛婆婆的条件,两人同立大道誓言,契约便就此成立。
“你这样不行,在北海里行走,若身上没有金印,便只是个没身份的游魂。”
达成了协议之后,眼睛婆婆对谢挚放心了一些,但还是看她不顺眼。
“您的意思是?”
“我来给你刻枚金印,怎么样?这样你就能进入北海的人族城池了。”
老人举起手中寒光闪闪的银针,对谢挚晃了晃。
“……”
谢挚知道她想故意给自己受些苦痛,或者只是想吓吓自己,但是并不畏惧,反而只是一笑,便靠过去,半跪在矮床旁边。
她轻轻撩起长发,露出纤长雪白的脖颈,“可以的,请刻吧。”
她又怎么会怕。
在潜渊底待的这三年,她受过了太多苦,太多痛,已经不在意、甚至习惯这些事情了。
眼睛婆婆没料到她如此爽快,不由得一愣。
“金印里有奴字印,兵字印,仙字印,游字印,以及代表罪人的罪字印,你想刻哪个?”
“就刻个罪字吧。”
谢挚垂下眼帘,轻声道。【你现在阅读的是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