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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50-160

作者:莎普爱思滴眼睛本书字数:K更新时间:
    第151章 成尘


    “是,主人!”


    饕餮将谢挚叼起来一路飞奔,“扑通”一声丢到了一个巨大的池子里。


    这池子好像是天然形成,里面满盛着璀璨的金色液体,流淌着黄金般的色泽,霞光瑞彩喷涌充盈,浓郁甘芳的异香有如实质,在池子上方形成一朵朵花朵,又缓缓膨大散去,显然是一处极为珍贵的宝池。


    “这是圣花花蜜,也是圣花里最珍贵的部分。”


    帝子铭站在蜜池上方,握鞭平静地凝视着昏迷的少女沉入池底。


    “圣花本身就是一株在太一神血肉浇灌下成长起来的无上圣药。”


    “你能受得住,就生;受不住,就死,给大商的英灵们陪葬。”


    池下。


    金色的澄澈液体丝丝缕缕地渗入谢挚的身体,一团极为深邃繁复的符文在她眉心如漩涡般缓缓旋转。


    那是帝子铭强行灌入她脑海中的饕餮宝术,此刻正在谢挚识海中化为一头狰狞霸道的小饕餮,不断横冲直撞,耀武扬威地喷鼻甩头,发出巨大的嘶吼。


    “吼——!!”


    它竟是要强占谢挚的识海,让她变成一个废人!


    小饕餮一声吼,谢挚整个识海都在震动颤抖,圣花蜜池当中散开数缕鲜红,那是从谢挚口鼻当中涌出来的鲜血。


    凶兽化形正耍到兴起,在谢挚识海中快活地翻滚,忽然看到了一部静静悬浮的金字经文,华光内敛,威严而又古朴。


    再一看,那部经文在它眼前化为了一个金发飘扬的白衣女人。


    “?”


    小饕餮困惑地歪了歪头。


    下一刻,女人温凉的手掌便抚上了它稚嫩的角,温柔地拍了拍。


    “大胆蛮兽,竟敢在这里撒野。你知道我是谁吗?”


    饕餮察觉到不妙,当即张口欲咬,喉咙里出现一个黑洞般的小漩涡,要将眼前的女人咬碎吞噬!


    女人淡笑着轻轻一指,饕餮便僵在了原地,动弹不得。


    “有些东西,不是你能吃得下去的。心太大,小心吃坏肚子。”


    “万千妙法,为我所用;星辰诸族,为我驱使。”


    “破。”


    随着她话音落下,饕餮便爆碎开来,散成闪烁着异彩的无数符文,化为千万道金光散入谢挚的识海。


    蜜池里昏迷的谢挚恢复了平静,不再从口中涌出鲜血,本来濒临崩溃的识海重新稳定了下来。


    迎着如流星般飞散的千万饕餮符文,姬太一若有所觉地仰起脸。


    她将手掌伸出来,举在眼前,看着自己的指尖缓缓崩散,化为一个个璀璨的金字,轻轻地笑了笑,神情很满足。


    “这样的星星,我好像已经很久都没有再见过了。”


    下一刻,她变彻底地化为无数颗金字,重新变成了静静悬浮在谢挚识海当中的半部经文。


    金字经文驯服了残暴的饕餮宝术,将它打散成了一堆符文,丧失了暴戾与攻击性,谢挚领悟宝术的速度便大大加快了。


    与此同时,谢挚也在无意识地吸收着圣花花蜜,灿金色的澄澈花蜜被她汲入体内,冲刷着每一寸血肉,对五脏六腑和骨骼躯体做最彻底的洗礼净化,再将炼成的至粹精华缓缓滴入道宫内空空的血精海当中。


    一滴,两滴,一刻也不停息。


    还有一部分精华正在柔和地包裹着谢挚的心脏,那里有一颗干瘪的种子,在花蜜的浸润之下一点点变得饱满生辉,散发着微淡的光芒。


    在圣花蜜池当中,谢挚的身体无声无息地产生着巨大的变化,每一息过去,都蜕变无数。


    这是真正的脱胎换骨,有若重生!


    池上。


    饕餮正在来回踱步,时不时偷偷看一眼池边闭目端坐的主人,第不知道多少次欲言又止。


    “想说什么就说。”商君终于看不下去了。


    “哎哎,哎!我来了!”


    得到了主人的许可,凶兽连忙亲亲热热地扑将过来,在女人脚边老老实实地蹲下。


    “其实也没什么要说的……就是……呃,就是……”


    瞧着主人的神情,它试探着说:“那小孩已经三天没动静了……主人,您看,她是不是已经死了?”


    帝子铭没睁眼:“三天掌握上古遗落种的宝术,而且还是最为凶戾暴虐的饕餮宝术,你觉得这可能吗?”


    “这肯定没可能啊!”饕餮咂咂嘴巴。


    “那就对了。”


    商君的残魂站了起来,揉了揉眉心,转身离开,背影竟有一丝隐约的落寞。


    “或许,孤跟阿狸之间,本来也就是这样没可能的……是孤贪心,想要强求了。”


    就在这时,在她身后忽然传来一声异响,令帝子铭的脚步不由得停了停。


    “主人!您快看池子里……!”饕餮惊呼。


    商君猛地扭转过身子,握着金鞭的手微微颤抖。


    在面前的圣花蜜池当中,赫然形成了一个巨大的漩涡,甚至牵动了整个池子,每一息过去,都有海量花蜜被漩涡吞噬!


    “那是我族的吞噬符文!”


    饕餮看傻了眼,“她还真学会了……?用三天??”


    这还是人吗?不不,这还是真实存在的生灵吗?完全不可能!


    “给她更多的花蜜。”


    帝子铭对饕餮的话好像没听到一样,只是死死地盯着面前的漩涡。她已经看出来这一池花蜜并不能满足谢挚。


    “这个量已经很多了呀……我平时都只能尝那么一点点……”


    饕餮困惑地摇摇耳朵,还有点不服气,“再要下去,圣花就不愿意给了……”


    “孤说,给她更多的花蜜!”帝子铭将鞭子重重抽在脚下,溅起来许多碎石。


    “是,是!主人您别生气!”


    被她这一吼,饕餮立刻服软,高高抬起前爪,再重重地踩在地面上,发出了一声震耳欲聋的嘶吼:


    “吼——!!!”


    这嘶吼比起来谢挚识海当中的那头小饕餮,简直如同巨日遇上蝇虫!


    神墓本身就是一朵大得无边无际的圣花,他们此刻正身处圣花子房当中,而饕餮掌有吞噬符文,可以以此来威胁圣花,让它按照自己的心意办事。


    圣花放出了一缕意识,试图拒绝饕餮的讨要,但又迫不得已,在即将干涸的池子中注入了更多的圣花花蜜,重新填满了池子。


    但那漩涡仍然在源源不断地吸取花蜜,顷刻之间,池子里的花蜜又下降数寸。


    “再给她花蜜!”帝子铭命令。


    “这样下去,圣花会枯萎的!”


    饕餮急得大叫,尾巴焦躁地抽在地面上,“要是圣花枯萎,殷墟也会彻底崩塌……主人!”


    “孤说,给她花蜜。”


    将金鞭用力抵在饕餮耳边,商君一字一顿地说。


    饕餮不能拒绝主人的要求,只能委屈地重新威胁圣花。


    帝子铭慢慢垂下手,盯着池面的眼中烧着两点跳*动的疯狂,火焰一般摇晃。


    “让孤看看,你到底能成长到什么地步。”


    “孤很乐意,给姜氏送一个大惊喜。”


    “你想要送什么惊喜?”


    一道清亮的嗓音在漩涡中心响起,少女踩着池面喷涌蒸腾的浓郁香气,轻盈地立在最顶端。


    “是想让我变成你的奴仆,为你所用吗?那你就打错了算盘,末帝子铭。”


    “我是掌握了饕餮宝术,可你控制不了我。”


    看到下方的女人神色忽然僵硬起来,谢挚便知道,她发现自己的契约失效了。


    金字经文已经将饕餮宝术里蕴含的契约和枷锁都一并抹除了。


    现在的谢挚,是前所未有的自由与强大,她的精神与身体都到达了最饱满的巅峰状态!


    饕餮的吞噬符文在谢挚眉心一闪而过,她取出小鼎,旁若无人地开始往里面装圣花花蜜。


    人族少女浑身的肌体都在散发着莹润的光彩,比美玉更加细腻光洁。


    在海量圣花花蜜的洗礼帮助下,谢挚的肉身攀登到了一种全新的境界,而原本空空如也的道宫里也重新充满了血精,正在一点一点缩小凝实,有化为脉种的趋势。


    万法剑竹之前被姬宴雪弹出来的裂纹也在圣花花蜜的浸泡之下修复完全,变得青翠欲滴,甚至比之前更加光华灿烂;连此前一直沉寂不醒的涅槃种,居然也重新焕发了生机,此刻正在谢挚的心脏里叫嚣着要不断进食!


    它要吃光圣花!


    同是植物,诛天魔莲的涅槃种似乎对圣花怀着极大的兴趣,一如它当初遇到万法剑竹的嫩芽一般!


    圣花也好,笋子也罢,它们刚好都曾受过太一神的血精点化!


    而诛天魔莲在上古年间得到过一丝太一神的珍血!


    殷墟内部崩裂掉落下来无数灰土碎石,深深的裂缝延伸出去千万里,饕餮先是茫然地四处张望,随即,它终于发现了圣花正在做什么。


    “主人,圣花在迁移!!!”


    尖锐的波动从饕餮和圣花意识的连接处汹涌传来,让饕餮能够切实地体会到圣花此时的心情与思绪,那是真正的感同身受。


    “……它说,它很害怕,非常害怕。”


    饕餮愣愣地传递圣花的思想,一字不落地重复。


    “圣花说,它不想死。”


    “很遗憾,请你转告它,已经晚了。”


    谢挚点点胸口,涅槃种正在她的身体里放射着柔和神秘的光晕。


    “我允许你吃掉圣花,魔莲的涅槃种。”


    纤长的枝桠在少女的胸口探了出来,这是魔莲的种子头一次伸展出真正的枝叶。


    它即将展示出来自己真正的威力,那是比饕餮的吞噬符文更加可怕的力量,可以毁灭一切。


    “在圣花用误入此地的生灵饲养玫瑰菌人,让菌人为自己酿造花蜜的时候,它就应该知道,自己总有一天,会自取灭亡。”


    吸收掉圣花花蜜的同时,谢挚也知道了不少圣花的秘密,与它共通了片刻思想。


    圣花本身就是一朵盛开在地狱里的美丽陷阱。


    它才是真正的罪魁祸首,而玫瑰菌人,正是它饲养的益虫。


    菌人菌人,归根结底,不是人,而是菌,都只是蚂蚁般的虫子罢了。


    谢挚敲了敲涅槃种的枝叶。


    “开饭了。”


    下一刻,整个殷墟都消失在了原地。


    圣花的子房被涅槃种吃掉了一半。


    谢挚离开了地下,来到颤抖不止的地面上——其实,也就是圣花表面。


    她仰起脸,注视着天空,发现不知从什么时候起,山后那仿佛永无休止的大雨已经停止了。石绿色的浮云正在血红的天穹上飘荡。


    圣花正在颤抖。


    “……天晴了。”


    神墓此刻正在经历一场毁灭性的灾难,有如地动海啸,整个地面都在不停垮塌,谢挚对此毫无反应,只是径直奔往原本镜山矗立的地方,找到了还处于昏迷之中的姜契。


    皇女脸上还写着三个歪歪斜斜的大字,来自某位做好事必要留名的自恋神帝。


    ——不用谢。


    谢挚不禁哑然失笑。


    她都能想象到姬宴雪的神识如何臭屁地写下这几个字的模样了。


    生怕她看不见,还特意写在了姜契的脸上。


    “她是脑袋有问题吗?还神帝呢,我看就是个大傻子……”


    一边毫不客气地吐槽摇光大帝,谢挚一边小心翼翼地扶起姜契,将小鼎里装的圣花花蜜喂给皇女。


    “喝了这个就没事了,阿契……”


    她握紧皇女的手,目光里含着期冀:“这是圣药最珍贵的部分,大家都有救了,我们的辛苦没有白费……”


    姜契无意识地喃喃叫了声什么,谢挚凑过去听,只听到她似乎模模糊糊地唤了一声“皇后”。


    语气之深情温柔,让谢挚叹为观止。


    “哈……”


    这位还在美梦里,没彻底清醒呐。


    谢挚忍不住笑了起来,弹弹姜契的脑门,十分快活。


    “看起来一本正经的,原来整天想的都是这些!我回去要告诉夫子!”


    哼!姜契还笑话她思春,这回,可总算给谢挚逮住她的把柄了!


    谢挚将姜契装进小鼎,又将饕餮和帝子铭释放出来。


    “这里马上就要彻底坍塌了,七日之期已到,人皇也很快就会打破虚空,接我们回中州。”


    看着她们主仆的时候,谢挚跟面对朋友时完全不同,神情冷静而又平淡。


    “你们有两个选择。其一,留在这里;其二,去我的小鼎,我会保护你们周全,在合适的地方将你们重新释放——但前提是你们得立下大道誓言,不能害人。”


    不论残魂还是血肉生灵,倘若没有落脚点,圣花彻底崩塌之后,留在虚空当中,也就等同于死亡。


    谢挚给了她们一条生路,一道死门,由她们自己挑选。


    商君环顾了一圈四周,圣花还在被不停地吞噬垮塌,景象如灭世般恐怖。


    她笑了笑,张开双臂赤着脚往前走了几步,点点头,又摇摇头。


    “走?孤还能走到哪里去呢?”


    女人拍了拍饕餮硕大的头颅,示意它跟谢挚离开:“你把饕餮带走吧,孤就留在这里,陪着大商的所有英灵。”


    “我不走……主人……”


    “快去!”帝子铭踹了它一脚,“跟着一个疯子做什么?走!”


    饕餮被金鞭抽得嗷嗷叫唤,最后只能一步三回头地离开主人,犹豫地来到谢挚身边。


    一座山峰在她们身后轰然倒下。


    “还有什么话,就说吧。”谢挚看出来,面前的残魂还有未尽之言。


    事实上,无论饕餮还是帝子铭的修为都远高于她,只是刚刚苏醒的涅槃种威力空前巨大,它此刻充满了毁天灭地的力量,亟需通过吞噬圣花来得到释放。


    圣花花蜜对涅槃种的效力比对谢挚似乎还要大,谢挚猜想,这或许是因为圣花和诛天魔莲都曾吸收过太一神神血的缘故。


    它们天然地相契。


    一方是另外一方最完美的补品。


    “孤给你讲一个故事吧,”商君笑着盘腿坐下,将金鞭随意地放在膝上,“你就不想知道,姜周和真凰为什么决裂吗?”


    不待谢挚回答,她便自顾自地讲了下去。


    “当年,姜氏恳求真凰发兵帮助他们翦商,真凰答应了,但同时也提出了三个条件。”


    她竖起三根手指:


    “其一,要求姜氏夺权之后废除生灵祭祀;其二,殷商灭亡之后,姜氏须大散殷商宝藏,分给五州万族,不得独自继承;其三,真凰希望人族在西荒可以东移七千里,将大部分土地留给灵兽居住生活。”


    “姜氏同意了这些条件,于是商亡周灭。可这三个条件,他们只能做到第一条。”


    说到这里,帝子铭面上浮现出了些许冷嘲之色。


    “真凰太天真,他们是一群不食人间烟火的高洁之士,哪里知道,从人族手中争利,要比虎口夺食更加困难……孤有时候真是想不明白,真凰在上古年间是怎么活下来的。”


    “时代变了。他们却不知道,还以为这是神圣种族赐恩,其他种族便会匍匐战栗、感激涕零的年代,真凰不知道人族的谦卑下隐藏着祸心,也从没料到自己会被帮助的人背叛。”


    神墓崩解的无数碎石如柳絮一般在空中不断飘转,像一场灰色的陨石雨。商君的长发被狂风吹得飞散扬起,残破的白衣猎猎作响,只有讲述的声音仍然平静。


    殷商尚白,而周尚赤。


    她是殷商的最后一位君主,仿佛在为逝去的帝国服白戴孝。


    “姜氏将大商积攒下的七成珍宝拿去献给狐族,于是狐族与真凰在东夷与中州的交界处陈兵对峙,足三十天有余,最后以真凰不战而降,主动离开作为结局。”


    “当时的凰主爱慕姜氏女,真凰生性痴情,他没法对自己心爱的人宣战,只能远走。”


    “姜周利用真凰,又抛弃了真凰,凤凰一族高洁而又骄傲,自此对人族心灰意冷,飞离中州,举族搬迁到了最东方的仙岛之上。这,就是姜周与真凰的渊源。”


    瞧着少女震惊到失神的神情,商君偏头微笑:“怎么样,这段历史,你在中州的史书上,可从来没有读到过吧?”


    倘若帝子铭说的不假,那这会是姜周自立朝以来最大的丑闻……


    “我怎么知道你不是在骗我?”


    其实谢挚已经信了七八成,但她不愿意被商君牵着鼻子走。


    “不信?”


    女人懒懒地一笑,语调中带着蛊惑:“不信的话,你可以去问人皇,问当年举兵参战的长生世家,他们会告诉你,我说的到底是真是假。”


    “……”


    谢挚觉得自己还是落了下风,她摇摇头,道:“是真是假,我不在乎。”


    “给我吧,”谢挚对商君伸出手,“你之前说要我去北海,给狐族带一个东西,虽然我没有被你控制,但我还是会帮你一把的。”


    “我会去五州游历,正好顺路。”她有些不自然地说。


    帝子铭一愣,随即摇着头笑起来。


    “孤忽然有些后悔讲那个故事给你了……”


    “但是,算了。孤不在乎。”


    她将一枚陈旧的发簪小心翼翼地放在谢挚手中,显然对它极为爱惜珍重,连上面雕刻的花纹都被磨光了。


    “将它带给狐族,”女人合上谢挚的手,让她紧紧地握住发簪,“就说,子铭很想阿狸,一直都想,从未忘记过。”


    “你走吧。”


    做完这件事之后,帝子铭的神情忽然柔软了下来,不再阴鸷疯狂,变得宁静而又和暖。


    像是已经失去了所有力气似的,很温和地,她朝谢挚摆摆手。


    “你走吧,圣花快要彻底倒塌了。”


    眼前的这个少女,就像真凰一样天真,也像真凰一般易于欺骗。


    她忽然觉得疲倦,很没有趣味。


    天穹中缓缓撕裂开一道口子,那是人皇开辟的缝隙,无数流云都从虚空裂隙中飞涌出去。


    “七日之期已到,我大周的少年天骄们,可以回家了!”


    神墓的历练结束了。


    “我脑子不清楚,”看见少女没有立刻离开,仍然凝望着自己,帝子铭笑着点点太阳穴,“这里,有病,有疯病。你知道吗?”


    “所以你不必同情孤,而该憎恨孤,商该亡,孤也该死,殷商祭祀一次杀死的人牲数以千计,而孤砍下的无辜头颅可以堆成一面高墙。这都是滔滔大势,无可改变,不要因为恶人的一点良善就肯认恶人,嗯?”


    她再次催促谢挚:“带上饕餮,快走吧。”


    “我没有同情你,帝子铭。”


    谢挚不再犹豫,将正在嚎啕大哭的饕餮强行装进小鼎,踩着风符文御风而上。


    女人的白衣在她视野里化为一个小点,已经看不清楚了,谢挚感觉脸颊发凉,擦了一把,才发觉,那是不知何时掉下来的一滴泪。


    “我没有同情你。”


    虽然帝子铭已经听不到她说的话,但谢挚还是固执地再次说了一次。


    在上升的时候,谢挚忽然听到耳边传来一声尖利的叫喊。


    “啊啊!是你杀死了圣花!你毁了菌人的家园!你毁了菌人的家园!菌人要跟你拼命!”


    她从衣领里拎出来那个正在对自己拳打脚踢的蓝色小人,有些好笑。


    玫瑰菌人应该绝大多数在花山和镜山倒塌的时候就被压死了,没想到,这里居然还藏着一只。


    真是能够活的。


    “不过是个仰人鼻息、以他人血肉为食的虫子而已,甚至都不敢当着我们的面攻击,而要在背后下手,也敢妄称自己是人吗?”


    这句话似乎刺中了玫瑰菌人最不能忍受的地方,他先是一呆,随即涨红了整张小脸,挣扎尖叫着大骂谢挚。


    “菌人不是虫子!菌人不是虫子!菌人是人!菌人吃果子!熟透了的果子!”


    他好像陷入了疯狂:“如果菌人是虫子,那你们也是虫子,大家都是虫子,就是比我们大一点而已!”


    “我不是。”


    谢挚低声说。


    她捏住那蓝色小人的衣领,将他扔了出去。


    “我是人,来自大荒的人。”


    “我跟你们,完全不同。”


    在跃出虚空裂隙的最后一刻,谢挚回头,看了下方一眼,头一次看到了神墓的全貌。


    无边无际的深邃宇宙之中,一朵巨大的圣花正在崩解垮塌。


    它被涅槃种吞噬了整个子房,马上就要彻底爆碎开来了。


    她想起来了自己身处蜜池之中,还未清醒过来,观悟饕餮宝术到最后关头的经历。


    金字经文在谢挚的识海里静静悬浮,小谢挚茫然四望,不知所措,最后在经文下方站定。


    这是谢挚最本真的自我,纯粹无瑕,赤忱如婴儿。


    她感到眼前的经文像一颗光辉灿烂的大星一样,正散发着柔和的力量,包裹着她的精神,帮助她将宝术领悟得更加快速,也更加精深。


    “……是您一直在帮我吗?”


    上前了几步,谢挚将手掌好奇地放在经文上,尊敬而又忐忑地问。


    经文在她眼前化为无数璀璨金字,最后缓缓组成了一双修长的手,谢挚惊讶地抬起头,女人含笑的碧眸正温柔地凝望着她。


    “我并没有在帮特定一个人,小挚;事实上,我帮助一切善良的生灵。”


    “过去,未来,现在,所有世界,所有宇宙。”


    “哦……这样啊……那您可真厉害!”


    谢挚似懂非懂,想了想,又乖乖地问:“您是太一神吗?”


    “是,也不是。”


    女人先是颔首,又微微摇头。


    谢挚觉得自己更糊涂了。


    “……什么是‘是也不是’?您说得太高深了,我听不懂……”


    金发的女人笑了起来,她蹲下身,揉了揉小谢挚的头。


    “我是太一神,这是因为,这的确是我所写的经文,留有一缕我的精魂,并且你体内既有诛天魔莲的涅槃种,又有圣花花蜜,它们都曾受过我的神血,因此我才能在你面前显化人形。”


    看着手掌下的小女孩露出懵懂而又真心实意的笑容,女人又耐心地道:


    “但我的确不是太一神。真正的姬太一,早在万年前,就已经死了。人死不能复生,你知道的,对不对?”


    “……可是,可是!”


    谢挚着急了,她在怀中摸索着找小鼎,试图从里面取出玉牙白象的宝骨,“可是象神大人说过了,她说……她说,只要能找到诛天魔莲的莲花本体,说不定您就能真正复活!”


    现在涅槃种只是吸收了圣花花蜜中蕴含的一丝太一神血而已,便可以让太一神在金字经文中凝结出形体;谢挚相信,只要能找到诛天魔莲的莲花,便也一定能为太一神再塑肉身!


    太一按住了女孩着急翻寻的手,温柔而又无奈地叹了一口气。


    她点了点谢挚的心口,“涅槃种在你的心脏里,它与你共命同生,倘若我要复生,会要了你的命的。”


    “……”


    谢挚呆住了。


    她鼓起勇气,正待要对太一说“就算是死我也不怕”时,又被女人轻轻地点在了唇上,用目光示意她不要说出口。


    神祇仍然温柔,但却郑重而又严肃。


    “万年前,我便不愿为几支神圣种族的利益,倾轧其他生灵的性命;万年后,我也仍然不愿为自己复生,便要一个无辜的孩童去死。你明白我的心吗,小挚?”


    “小白象还是不懂我……她不知道,我不愿复活,而你们,也不要将希望都寄托于在我复活上面,觉得什么事情,只要有太一神重临,就可以解决了,这是不可能的,我也要笑话你们。”


    她跟谢挚对视,轻轻抚摸女孩的脸庞,嗓音坚定。


    “一代人有一代人的使命,万年前的风已经落幕,不能再掀起新的波澜,未来当是你们的。路,还是得靠你们自己走。记住了吗?”


    “去吧,小挚。不要怕,也不要悔。”


    姬太一的身体在谢挚眼前缓缓消散,化为无数金字。


    “我将粉碎。”


    含着笑,她轻声说。


    谢挚遥遥地凝望着漂浮在虚空当中的圣花,数不尽的星辰正在闪烁。


    她对着星空伸出手。


    当年太一神自尽的时候,她看到的,也是同样的一片星空吗?


    “待我成尘时,你将见我的微笑。”


    第152章 心魔


    神墓一行,进去百余人,出来十余人,只有昆仑卿谢挚独身逃出,用空间法器带出了十几个同伴,中州的少年天骄几乎全灭!


    少年一代最为天资绝伦的修士们成凋零之势!


    他们原本是中州的希望,未来也会担负起保卫家国的重任,成为中州的中流砥柱,但却这样轻而易举地折损在了虚空的一座神墓里!


    这在中州的历史上,其惨烈血腥绝无仅有!


    歧大都震动摇撼,长生世家啼血,人皇下罪己诏,对伤亡之人厚加抚恤,下令彻查!


    “快!快!去红山书院!”


    每天都有披挂黄金重甲的金吾卫骑着龙须金睛兽在歧都的大道上成队奔行,面色冷肃,长矛如林,闪烁着凛凛的寒光,令民众纷纷退避,自窗口掀开的细缝里投去畏惧而又好奇的探察目光。


    一时之间,人心惶惶!


    “开门!”


    红山已到!


    为首的卫士翻身跃下灵兽,将手里的长矛重重杵在地上,道宫之中脉种悬浮,其上流转着耀眼光华,声音如滚滚雷霆炸响。


    “红山书院听旨,人皇陛下有令,捉拿瓷君子宋念瓷!”一块璀璨的纯金令牌在他面前浮起。


    这个卫士的修为,至少也是脉种境!


    金吾卫们气势汹汹,红山书院的门还尚未打开,一群雪白的大鹅却已发现了这群不速之客,从义河偷偷摸摸地接近了他们。


    “哎哟!”


    一个金吾卫痛呼了一声,那狡猾的肥鹅瞅准了他身上唯一没覆盖金甲的缝隙,将喙伸进去,狠狠地拧了他一口!


    “它咬我!”


    “快抓住它!哪来的这么一群鹅!??”


    “啊,又跑掉了!”


    金吾卫不敢杀这群疑似是红山书院养的大鹅,因此不敢下重手,只能弯腰抓捕,但这群摇摇晃晃的胖鹅无比敏捷狡诈,他们一时竟捉不到一只,反而又被啄咬了数口。


    红山书院的大门忽然开启,脸色苍白的少女在门口站定,肩上蹲着一只满脸愁容的彩色鹦鹉,看着这场闹剧。


    是瓷君子宋念瓷。


    她还是那样,清瘦单薄,笼在蓝得近乎墨色的长袍里,腰身却端而笔直,像一杆抽出来的细竹,坚韧而又沉默。


    “……不要怕,瓷儿,”孟颜深拍了拍宋念瓷的肩,心中虽有苦涩,但为使众人不要慌乱,却仍在温和地微笑,“夫子很快就会保你出来的。”


    宋念瓷是中州少年天骄中当之无愧的第一人,在花粉的迷惑下,她制造了最大的伤亡,杀掉了一半的同伴,群情激愤的长生世家点名要审判她。


    甚至谢挚也差点死在她手下,若不是彩笔帮助,谢挚绝不能逃出生天。


    宋念瓷苦笑了一下,摇了摇头,「不必如此,夫子。」


    望向前方全副武装的金吾卫,她目光黯淡下去,「……我本来就是罪人,我该死。就算那不是出于我的本心,可那确实是我的手杀了朋友,这一点,并不能改变。」


    孟颜深说不下去话了。


    将万句开解劝慰的话咽下肚去,老人背过手,眼圈发红,轻轻地叹了一口气。


    他知道宋念瓷的性情,自己的这位学生固然是他的骄傲,可也是个固执非常的孩子。她认定的事情,别人劝解不了。


    这个心结,算是解不开了。


    谢灼还在抱着宋念瓷的手臂哭泣,摇头不许她走,狼狈无比,连声音都是哑的:“师姐,你别走师姐,求你别跟着他们走……”


    她眼睛忽然一亮,像是落水之人抓住了什么稻草:“我去求我娘亲好不好?我娘亲会救你的!她是谢家家主,连人皇也要礼让三分……!”


    「……不,」宋念瓷轻轻推开谢灼的手,却很坚决,“不用这样,师妹。”到底还是不能见心上人这样伤心哭泣的样子,态度软了一些,她又补充着在面前凝出一行字,「没事的,别担心。」


    谢挚咬着嘴唇,在旁一声不响地看着她。


    宋念瓷摘下无精打采的彩笔,将鹦鹉器灵塞到谢挚手里,「替我照看一下彩笔和谢师妹,她人是有些任性,可是并不坏……好么,小挚?」


    谢挚眼眶一酸,“瓷姐姐,你放心,我一定会好好照顾她们的……”


    做完这些事后,宋念瓷便头也不回地大步走出红山书院,任由金吾卫们给她贴上封锁修为的符纸,被押上车辇带走。


    ……瓷姐姐被带走了。


    她会在大周专为修士打造的监牢里接受最严格的审问,说不定,还会受皮肉之苦。


    谢挚脱力似的后退了一步,将正在默默垂泪的彩笔捧在手心,打起精神去拉谢灼的手,“别哭了……宋师姐会没事的……”


    “别在这跟我假惺惺的!”


    谢灼猛地甩开她的手,眼泪还挂在腮边,神色却痛楚又憎恶。


    “我问你,你为什么不告诉大家你最后怎么逃出来的?是不敢吗,还是另有隐情?”


    谢挚从神墓当中逃出来之后,第一个被盘问的就是她。


    人们对她充满怀疑:为什么比她修为高的,家世好的,宝物多的人没能逃出来,她却能带人出来,甚至修为还有进步?


    而且谢挚对自己在神墓中前半段的经历知无不言,但一说到跟三皇女姜契分别登上花山和镜山之后的事,就忽然缄口不言,任凭怎么问都绝不回答了。


    她是怎么翻过花山,又在山后看到了什么,怎么得到圣花花蜜,这些事情,她都不愿吐露,哪怕威逼利诱也不开口。


    监牢将谢挚羁押了一月有余,皇女苏醒之后,亲自向人皇上书,证明谢挚供词的正确无误;再加上九轮圣人、天衍宗宗主和渊止王联名作保,一起施压,人皇命谢挚立下大道誓言,说倘若自己有伤同伴分毫,便降为废人,这才被允许回到红山书院。


    谢挚对自己的朋友们问心无愧,但此刻,面对着谢灼的诘问,她却不能回答,只得垂下头,默默地忍受谢灼的愤怒。


    ……她不能告诉大家,她遇到了殷商末君帝子铭,深入了殷墟当中,知道了当年姜周与真凰之间的秘辛,甚至还接受了饕餮的传承。


    这里面任何一件事,被人发现,都是死罪。


    她会被人皇的金吾卫无声无息地处死湮灭。


    见谢挚沉默无语,谢灼不由得怒火更盛,她知道谢挚性子活泼,认为她这样一反常态乃是心虚:


    “说不定,那些死的人根本就跟师姐没关系,他们都是你杀的!是你想害师姐生出心魔,从此修为再也不能寸进,你好做中州第一人!”她越说越顺畅,眼睛越明亮。


    “住口,灼儿!”


    九轮圣人头一次动了真怒,他低声喝止口不择言的谢灼。


    “你怎么能这样揣测自己的师妹?小挚在出狱之前已经立过大道誓言,这还不能证明她的清白吗?”


    老人将谢挚推在她面前,压抑着心中的怒火,尽量和声向谢灼道:“你看清楚,是她,是小挚,拼死救出了还活着的孩子,也救出了你的师姐!”


    谢灼僵在原地,许久,捂着脸慢慢蹲下去,痛哭了起来。


    她不是不知道谢挚无辜,平白受她这一番挑衅侮辱,可是她怕,她太怕宋念瓷有什么不测了,这才如此失态。


    惶然与不安交织在一起,堵在她心里,急需一个发泄的口子来倾泻,来将无力与悲伤一股脑地堆压上去。


    她也不敢去想,是不是自己才是导致师姐落到这种地步的罪魁祸首。


    那会压垮她,让她彻底崩溃的,她完全不敢往这个方向触及分毫。


    与其恨自己,还是恨别人来得轻松,这是至理。


    可难道谢挚就没有一点错吗?谢灼又有些愤恨。


    即便谢挚无辜,但她不该,她不该这时候出现在她眼前。


    “瓷儿出了这样的事,我们都很着急,整个书院都在为念瓷揪心,”孟颜深眼中充满着失望与疲惫,“可是灼儿啊,你不该这样,因为私情和一时的心急,就胡乱诬陷旁人。这是什么事呢?小挚才刚从牢里放出来啊!你太让夫子失望了……”


    谢灼没有说话,只是抽噎着抹眼泪。


    “回去之后,去抄一遍太一神的《五言经》。”


    谢挚拉着老人的衣袖摇了摇,想给谢灼求情,让她免去惩罚,又被孟颜深摇头制止。


    教学生,不能只夸不罚,做错了事情,就要有惩罚,不能乱了规矩。


    “静心凝神,用小楷好好地写,写完之后,自己拿过来交给我,好吗?”


    他拍了拍谢灼的肩,又叹一口气,背过手去。


    “回去吧,啊?都回去吧。瓷儿的事,我会想办法的……”


    众人渐渐各自散去,只有谢灼还在原地,轻轻地抽泣。


    走到房舍里,孟颜深解下发冠,将自己跌在椅子里,他已经疲倦至极了。


    墨色小指猴极懂得察言观色,立刻从老人的衣襟上一路攀爬下来,为主人斟好酒,举起来请他喝。


    “再斟一杯吧,小猴子。”


    孟颜深闭着眼睛接过酒,每当喝酒的时候,才是他真正放松愉快的时间,“这杯,倒果酒。”


    “外面的那只小猴子,还不进来吗?”老人仍然没睁开眼,但唇角多了一点笑纹。


    谢挚羞愧地推门进来,垂首在他面前站定,恭恭敬敬地行礼:“夫子。”


    末了她又有些好奇,睁大眼睛问:“您是怎么知道我在门外面站着的呀?”


    孟颜深笑而不答,只是抬手示意她坐,直到慈祥地看着少女接过指猴奉上的果酒,仰脖一饮而尽之后,他这才笑着摇头:“你呀,鬼灵精,一路都在后面悄悄跟着我,夫子是老了,你真当夫子傻了吗?”


    见谢挚捧着酒杯,一边乖乖点头,一边无意识地舔舐嘴唇,孟颜深不由得目光更柔:“怎么样?好喝吗?这酒甜呢,不醉人,特别适合你,小挚。”


    他妻子早逝,亡妻故去之后一生并未再娶,膝下也没有儿孙,对少年时的姜既望就已经很疼爱,现在看到谢挚时,更仿佛看到了自己的亲孙女一般。


    “这是云宗主派人给我送的,待会你走的时候,给你拿去喝,就当是给你压压惊,好不好啊?”他叫指猴去给谢挚搬酒。


    谢挚被老人忽然提到的“云宗主”三个字吓了一大跳,脸上发烫,心中已经明白过来一些宗主为什么要给夫子送果酒,但又不能说,只得呆呆地应了一声。


    哪里是给夫子送酒……宗主其实是在借夫子的手,给她送礼物。


    云清池将人心揣摩到了极致,她知道孟颜深会将这酒送给谢挚。


    这样还能避人耳目,任何人都不会注意联想到她们二人之间的关系。


    宗主真的为她花了好多心思……


    谢挚又是甜蜜又是紧张,不由得悄悄去看老人的神色。


    好在夫子并没有注意她这一瞬的心思百转,只是问:“你一路跟来这里,是找夫子有什么事吗?”


    “你瓷姐姐的事你放心,夫子虽然老了,保她,还是能保得动的。我们红山书院的学生,只要没犯错,就都不会有事。”他以为谢挚是为宋念瓷不安。


    “不是的,夫子。我来,是有别的话想跟您说。”


    谢挚放下酒杯,神色郑重起来,起身在老人面前跪下,深深叩首。


    “我想告诉您,我在翻过花山之后遇见了什么。”


    “我进入了殷墟。”她抬起脸来。


    孟颜深的手一抖,打翻了酒杯。


    下一刻,他便猛地站了起来,挥手在房舍内布下了一个隔绝声音和窥视的阵法。


    指猴敏感地发觉了气氛的骤然变化,仓皇地躲进主人的衣襟里,再不肯出来。


    “小挚,你刚刚说你进入了什么?”


    夫子蹲下身,盯着谢挚的眼睛*,深深地看她,目光中含着试探和警告,谢挚从来没有见过这个慈祥和蔼的老人这样严肃的神情。


    “可不要乱说,这是要掉脑袋的。”


    他握紧谢挚的肩,轻轻地摇了摇,声音很低:“要是你乱说,谁也保不了你。夫子,既望,云宗主,都不能。你知道吗?”


    “我没有乱说,夫子,我说的都是真的。”


    谢挚镇定地跟老人对视:“您学问比我大得多,您应该也知道,中州的任何文献都绝找不到关于殷墟的记载,甚至连这两个字也没有。”


    “我不会说谎,也不敢拿这种事来骗您……你知道我的,夫子。”


    “……”


    孟颜深颓然起身,反复捋着胡子,继而苦笑了一下。


    “你可真是让夫子不省心呐,小挚,你是嫌夫子头发多吗?跟既望一模一样,真是她的女儿……”


    “从头说吧。”


    ……


    “……就这些了。”


    谢挚的嘴巴有些干,她刚刚从头到尾,一口气告诉了夫子她在神墓里的所有经历见闻,足足讲了将近一个时辰,窗外的日头都偏移了不少。


    在这期间里,她一直都坚持跪着不起来,而孟颜深沉默地听,一个人喝完了三壶酒。


    她信任夫子,所以才这样做。


    “还‘就这些’?”


    孟颜深又好气又好笑,哭笑不得地来戳她的脑袋,“这可真够多了!你这七天真是一点没闲着,充实得很!”


    “我该怎么办呢?夫子?”谢挚问老人。


    她这些时日熬过了审问,但心中的迷惘和困惑却与日俱增。


    无处可说,更无处可解。


    宋念瓷的被捕和谢灼的指责更是让她不知所措,她有时候真的在怀疑,是不是自己哪里做错了,才会造成现在这样的结果。


    “怎么办?”


    老人将她扶起来,郑重地嘱咐:


    “忘掉它,小挚。就当你从来没翻过那座花山,更没有去过什么殷墟。”


    “那饕餮呢,它还……”在她的小鼎里面。


    “就让它呆着你的小鼎里,绝不要让它出来,你就当自己从未救过它。”


    孟颜深一锤定音,毫无转圜之地。


    “小挚,你记住,这件事,你绝不可再告诉任何一个人,就算是既望,也绝不能说。夫子待会就立大道誓言,发誓绝不泄露你的秘密,但你要听夫子的话,好吗?”他恳切地低声说。


    谢挚轻轻地点了点头,说“谢谢夫子”。


    老人又留她坐了片刻,叮嘱再叮嘱,嘱咐再嘱咐,直到确认谢挚将他的话听了进去之后,这才放少女离开。


    不远处。


    看着谢挚抱着果酒离开夫子的房间,谢灼的心怦怦地跳了起来。她的腿因为长时间保持一个姿势而有些僵硬发麻。


    她之前哭得太狠,没听清孟颜深要她用什么字抄《五言经》,不得不又来到老人的房舍上门询问。


    然后刚一立到门前,还未来得及敲门,她便听到了谢挚的声音。


    很模糊,可在她的耳朵里,却又很真切。


    “……我想告诉您,我在翻过花山之后遇见了什么。”


    “我进入了殷墟。”


    第153章 谢灼


    ……殷墟?


    什么殷墟?她从来没听说过。


    谢灼本能地觉出这个词的与众不同,她的心往喉咙里跳了跳,下意识便用法宝掩去了自己的一切气息和存在。


    ……这会跟师姐有关系吗?


    但当她屏住呼吸,紧张地附耳在门上想听得更真切一些时,却什么也听不到了。


    夫子极快地施加了一层隔音阵法,屏蔽了外界的一切探听。


    虽然什么都听不到,但谢灼还是不愿放弃,躲在一旁的草丛里等待谢挚出来。


    足足等了将近一个时辰,直到她双腿发麻,那少女才跟孟颜深道别离开,怀里还抱着酒坛。


    ……夫子又给谢挚东西了,谢灼咬了咬牙。为什么夫子就不给师姐送?


    她很想追上去,扯住谢挚逼问“殷墟”到底是什么;但不知为何,她最终还是僵立在原地没有动弹,只是紧盯着谢挚渐行渐远。


    ……还是算了。


    谢灼松开紧攥的拳头,吐出一口气,烦躁地踢飞一块小石子。


    去查查这殷墟到底是什么吧。


    看看谢挚到底有什么瞒着她,到时候再跟那家伙算账也不迟。


    ——结果是遍寻不到。


    红山书院的藏书阁,谢家的书库,甚至乃至于白泽圣地,她花了整整一个月的时间,日夜不休,几乎翻遍了歧都的古籍,也还是找不到关于殷墟的半点记载。


    这两个字,简直像是被人为地刻意抹去了一般,彻底在中州的历史上不存在了。


    而师姐还是没有消息。


    夫子整日整日地不在书院,他正在各个长生世家府上从中斡旋。


    谢灼忍不住愈发烦躁,几乎想把手上的书一股脑全部推下书桌,砸得粉碎。


    她查这个鬼东西到底是为了什么?!师姐出不来还是出不来!


    谢灼抱着一沓书怒气冲冲地奔出房间,往家外走。


    她要去找谢挚直接对峙,要是谢挚不说,她就去告发她,让谢挚替师姐去蹲牢狱!


    结果奔出去没几步,就差点撞到一个高挑的女人身上,怀里的书掉了一地。


    烦死了!怎么偏偏这时候往她头上撞!谢灼拔高声调:


    “干什么呢你!没看路……”


    “小姐。”


    怒气还尚未发作,被她撞到的女人先出了声。


    看清人之后,谢灼的质问噎到了嗓子里,悻悻地住了口。


    是刈鹿。


    刈鹿刀灵。


    刀灵恭敬地对她行礼,蹲下身为她捡拾书籍。


    而如果刀灵在这里的话,那么也就是说——


    “刈鹿,放下。”


    谢惜自仍然眼睛上蒙着白绸,但却好像看得比常人还清楚,对周围的一切都谙熟于心似的,走路极稳健。


    母亲也在这里。


    历任谢家家主身上都从不离刈鹿刀,刀灵是谢家最忠诚的朋友。


    刀灵所在之处,必然也有谢家家主。


    女人用拐杖敲了敲地面,很平静地:“放下,让她自己捡。”


    刀灵便尊敬地答了一声“是”,将捡起来的书籍放在谢灼怀里,悄然退下。


    “……娘。”


    谢灼没管那些书,抖着嗓子叫了一声,眼泪便已经滚出了眼眶。


    在这样烦乱难安的时候,她很想扑进母亲怀里痛哭一会,只要母亲能轻轻抚摸她的后脑,安慰她师姐不会有事,她就不会如此慌乱惶然。


    但她又不敢。


    母亲不会允许她近身的,她知道。


    母亲不喜欢她,一直都是。


    不,不对,谢灼很快又推翻了这句话。


    母亲谁也不喜欢,从小到大,她从没见母亲对谁笑过。


    她总是这样,清贵冷寂,消瘦苍白,沉默地拄着拐杖坐在观星楼上,日夜不休地推演计算,一年到头,谢灼甚至很难见到她几面。


    除了她的那些算筹龟甲,她谁也看不到,谁不放在心里,对周围的一切都不管不顾,毫不在乎。


    母亲在物质上对她无所不应,身为谢家的独女,谢灼要什么都能得到,可唯独她得不到母亲的爱。


    即便是她小时候故意闯祸,想惹母亲生气,哪怕是一顿责骂、一顿打都好,她都开心,但谢惜自还是毫不动容,旁若无人地在她身边经过,低声吩咐刀灵将她带去跪祠堂。


    母亲从不肯施舍给她一点点的温暖,甚至都不肯分给她一点注意和目光。


    怎么会有这样的一个人呢?谢灼不明白,又怎么会有这样的一个母亲呢?


    “怎么了?”


    谢惜自对她的眼泪无动于衷,即便谢灼知道,她绝对知道自己哭了。


    哭腔很容易能被听到。


    她发着抖,也不想顾自己的脸面了,踉踉跄跄地径直扑上前去,攥住母亲的衣服,“娘……”几乎要跪下去,“求你救救师姐……”


    她是真的喜欢师姐。


    不到十岁,她就被谢惜自送进了红山书院,那时夫子派给照顾她的人,正好就是跟她年纪相仿的宋念瓷。


    宋念瓷那时候还远没有日后的中州第一天骄之名,透着一股正直的傻气,因为学习言灵,还不能说话,肩膀上蹲只彩色鹦鹉,就更显得傻里傻气了。


    谢灼刚来红山书院不适应,极不习惯这里朴素无华的作风,整日大哭大闹,叫所有人都滚,自己一个人窝在屋子里不出去,那时候,只有宋念瓷陪着她。


    宋念瓷那时也不大,就是小孩子,也不说话,也不知道该怎么哄她,就那么手足无措地站在地上,默不作声地陪着她。


    然后等谢灼哭累了,宋念瓷认真地给她倒了杯热水,目光炯炯的,非常有信心:「给你热水喝,小师妹,喝了热水,你就不会伤心了。」


    这是她不知道从什么书上看到的,那上面说,喝热水很好,会让女孩子开心。


    “你是不是傻啊?”


    谢灼一边擦眼泪一边抽噎着抱怨,“哪有……哪有拿热水哄人的……呜呜呜……”


    「哦,」好在宋念瓷也不生气,很好脾气地点点头,「那我放下。」


    “哎——”


    谢灼拦住她,三两步跳下床,凶巴巴地瞪宋念瓷:“谁说我不喝了?我就喝!”说完就拉着宋念瓷的手抢过杯子,咕咚咚把水全喝完了。


    她是真的有点渴了,才不是想接受宋念瓷的示好。


    她刚刚哭了好长时间,在心里一会发誓自己要讨厌娘亲一辈子,再也不跟她说话,一会儿又求娘亲快点来,想让娘亲立马出现,把她从这个什么书院里面接走。


    哭也哭完了,眼泪也流干了,月亮挂在中天上下不来,年幼的谢灼也就知道,娘亲不会派人来接她了。


    第二天一早,她就笨手笨脚地给自己换上衣服,跟在宋念瓷后面,去参加了书院的早课。


    夫子笑眯眯地过来,弯下腰揉揉她的头发,问,“不闹脾气啦?”


    “……本来也就没闹。”


    她垂下头,嘟囔着说。


    她就这样成了红山书院的学生,再也没离开过。


    接下来十余年,谢灼一直跟宋念瓷形影不离,她们渐渐长大,情丝也渐渐在谢灼心里发芽,有时候深夜里她一个人回忆,发觉这情根竟然种下得那么早,又那么自然。


    虽然宋念瓷那个呆子现在还没开窍,可是谢灼相信,总有一天,她会成为中州最耀眼的修士,来谢家求娶自己,当着母亲的面将她接出那个冷冰冰的家,疼她,爱她,宠她,护她,跟她永远不分离。


    可是现在,这些憧憬,这些期冀,这些悸动的少女情思,这些曾无数次深夜在谢灼心里反复流转、让她浑身发烫的热望,全毁了。


    师姐甚至现在还在阴暗的监牢里不能释放。


    她拽着谢惜自的衣袖滑下去,一点一点跪倒在地,一边哭一边叩首在母亲脚下。


    这是自从谢灼长大之后,她头一次朝母亲下跪。


    “求您了……求您了娘……我知道您能救师姐……求您救救她吧……女儿不能没有她……”


    谢惜自静静地“看着”她,一言不发。


    谢灼能感受到她落在自己身上的视线,那是一种很奇妙的感觉,虽然母亲眼盲,看不到景物,可她就是知道,母亲正在看着她。


    “就是因为她,你才整日无心修行,到现在还只是道宫境吗?”谢惜自终于开了口。


    “……什么?”


    谢灼呆呆地仰起脸,满脸都是泪,狼狈又茫然。她觉得自己有点不明白母亲说的话。


    “你的修为与你的天资不相符,你知道吗?”


    蒙着眼睛的女人镇静地说下去,“你本应有登神之资,比所有人都更加强大,可就是因为你的心总是不放在修行上,而整天放在跟我赌气和思慕师姐上,才白白浪费了你的天赋。”


    谢惜自拄着拐杖绕开谢灼,往后走去。


    “你很让我失望,谢灼。你师姐我不会救的,她心魔丛生,已经是个废人了。所以我也不会允许你嫁给她。”


    “你自己好好想想,为什么现在还修不到脉种境,这才是你的正经事。”


    “刈鹿,我们走吧。”


    留下谢灼一个人呆呆地跪在地上,望着空空的眼前发愣。


    泪水干涸在她脸颊上,她捂着脸,轻轻地颤抖了一下。


    ……这次她也哭累了,为什么师姐不来哄她呀?


    混混沌沌地走出谢家,谢灼漫无目的地一个人慢慢乱走。


    她不知道该去哪。


    歧都太大了,她身边又没有人陪着。


    红山书院,不想去,那里没有师姐,看着就心烦,而且她也愧对夫子,也……不想见到谢挚。


    那该去哪呢?随便走走吧。


    要是能走到监牢里,走到师姐身边去,那就好了。


    茫然若失地走着,从清晨走到日暮,直到周围人烟渐少,交叉的双锏“锵”的一声横在自己眼前,耳旁传来一声滚雷似的“什么人?报上名来!”,谢灼这才猛地惊醒过来。


    抬头一看,一副古朴厚重的门匾映入眼帘。


    王家。


    在迷乱之中,她竟然不知不觉地走到了王家来。


    可能是因为,在长生世家里,就属王家叫嚣得最厉害,声称不处死师姐不罢休吧?她这才无意识地走到了这里。


    谢灼深深地盯了一眼王家的匾额,转身欲走。


    “谢姑娘何必这么着急离开。”


    大门打开,王昶正在门口背着光微笑。


    他挥手示意护卫退下,缓步走到谢灼身边,打量了一番她的神色,便对她如今的处境了然于胸。


    “是在为瓷君子担忧吗?”王昶笑道,“昶素听闻,谢姑娘心悦瓷君子已久,想必……”


    谢灼根本都没看他:“不会说人话就滚。”


    王昶脸色一僵。


    咬着牙,他又将怒气压下腹中,重又恢复了温文尔雅,神情仍旧和煦:“谢姑娘这样大火气,看来是真的很担心瓷君子了。只不过,瓷君子出狱,似乎还遥遥无期……不知道夫子有没有想办法救她出来?”


    “要是你们王家现在立刻消失,不用夫子周旋,师姐自己就会放出来的。”谢灼冷冷地说。


    王昶只是微笑:“谢姑娘说笑了。”


    “红山书院之内,难道就没有些议论吗?”


    对谢灼的厌恶视若无睹,他状若无意地继续道,语气循循善诱:“为什么昆仑卿上就能独自一人完好无伤地离开,而我们,连瓷君子那样强大的少年天骄,都未能幸免于难?这是为什么,谢姑娘想过吗?”


    “你什么意思?”谢灼皱起了眉。


    “昶并没有坏心,只是想提醒一下谢姑娘,莫要被奸人所惑,到头来,连真正害了自己师姐的人都不知道。”


    “住嘴!”


    谢灼不能听这话,她勃然大怒,浑身燃起红莲气,上前一步猛地掐住王昶的脖颈,“你想挑拨我们?那你就打错了算盘!谢挚绝不可能是坏人!你知不知道就是她救了我们,也救了你这个混蛋!”


    谢灼肉身强大,仅次于那个怪胎一样的谢挚,王昶被她掐得面皮发红,几乎喘不过气来,手掌上下意识地腾起一团麒麟气,又被他自己捏碎在掌心。


    ……再忍忍,诈会谢灼。


    看她如此失魂落魄,说不定她会知道些什么。


    “……我说的是真是假,等瓷君子的审判出来,你就知道了。”


    他从牙缝里挤出来话,“她会死的。——人皇亲旨,必死无疑。”


    察觉到少女手上的力度因为震惊减弱了些许,王昶忙继续道:“这次的神墓之行死去了太多天资绝伦的少年天骄,甚至还有长生世家的世子亡命其中,不找出一个罪寇祸首抵罪,此事岂能了结罢休!”


    “而最好的人选就是瓷君子宋念瓷——她出身低微,只是一个平民之女,又生了心魔,修为再也不能进步,往日天骄不复,人皇最后会选中谁去死,你自己也心知肚明!”


    王昶点明了这些时日里谢挚压在心中最深的不安,她终于承受不住,自颊边滚下泪来,不自觉松开了王昶,“师姐……就真的没有办法救救她吗……”


    如果师姐出什么事,她也活不下去的。


    “还有一个办法。”


    王昶捂着脖子咳嗽了几声,看到少女一瞬间便亮起眼睛,“什么?快说!”


    “谢姑娘,你真的不知道谢挚是怎么从神墓里出来的吗?”


    压低了声音,他蛊惑般地问谢灼:“或许她在神墓里得到了天大的好处,比方说,太一神的传承!她有对你说过什么吗?”


    “我祖爷爷说了,只要我们能知道谢挚到底在神墓里得到了什么,王家就不再向人皇上书,瓷君子,也就不会死了。”


    谢灼的眼神动了动,“你说的是真的?”


    “自然不假。”


    王昶郑重其事地竖起手指,“倘若昶有半点虚言,愿立刻被大道征伐而死。”


    他立下了大道誓言。


    “怎么样,谢姑娘?王家的诚意还足够吗?”


    “我……我再想想……我不知道谢挚是怎么……我什么都不知道……!”谢灼心乱如麻,转身想退走。


    “谢姑娘可想好了,王家的耐心不多。”


    王昶在她背后抬高声音,含笑道:何况你等得起,瓷君子可等不起,说不定陛下一个念头,她今晚就被处死了呢?”


    “……”


    谢灼停住了脚步。


    “怎么样,谢姑娘这是忽然又想起了什么吗?”王昶笑问。


    谢灼移开视线,将拳头攥了又攥。


    ……手心黏糊糊的,好像汗淌进了心里,让她坐立难安。


    眼前划过谢挚笑起来的样子,一滴汗跌进谢灼的眼睛里,让她眨了眨眼。


    其实谢挚跟她长得有点像,见到谢挚的第一眼,她就发现了。


    所以师姐对着谢挚的时候,会比对旁人温和一些,可她讨厌那样。


    讨厌……谢挚。


    好讨厌。


    讨厌她跟自己长得像,可是又跟她完全不一样,讨厌她整天那么快乐,好像没有烦恼,讨厌有那么多人喜欢她,讨厌她原本是孤儿,却能被那位温柔的渊止王上收养。


    真可笑,为什么一个义母,对谢挚要那么好?比她的亲生母亲对她还好得多。


    都姓谢,为什么她们的命运这么不一样?她宁愿是自己生在贫瘠的西荒,那也比呆在谢家要好。


    她又想起了师姐。师姐……


    “……我,”干涩着嗓子,谢灼垂着头,声音极轻地,说:“我不知道谢挚是怎么……是怎么出来的……就,就是……”


    “就是前几天,她说梦话的时候,我不小心听到,她……好像是说了一个词……我从来没听过,当时觉得,挺奇怪的,就记下了……”


    她吞了一口口水,觉得夕阳的光辉在眼前如棱镜一般折射开来,让她头晕目眩。


    “她说什么?”王昶急问。


    “她说……殷墟。”


    “……殷墟。”


    王昶后退了一步,闭了闭眼睛。


    光听名字,都能知道,这是个跟前朝有关的东西。


    很危险,很重要,也很麻烦。


    事关重大,他现在不得不报告给人皇了。


    他忽然真有些后悔自己诱惑谢灼开口。


    是殷商的废墟吗?


    王昶能想到的,谢灼自然也能想到。


    她勉强笑了一下,“这个消息有用吗?能不能救下我师姐?要是没用,我再想办法,你别给别人说了……”


    王昶摇摇头,没说话。


    谢灼有些拿不准,他这是答应不说,还是没用的意思,但王昶好像十分紧张似的,转身便要进府。


    谢灼拉住了他。


    “怎么了?”王昶有些不耐烦。


    “……她会有事吗?”谢灼目光躲闪,小声问。


    她没有明说这个“她”是谁,可是王昶极快地领会了她的意思。


    “不会。昆仑卿上怎么会有事?”


    王昶先是一怔,随即恢复了镇定,温和地笑了起来。


    他轻轻移开谢灼拉着自己袖子的手。


    “谢姑娘忘了吗?谢挚的义母是渊止王上,老师则是孟夫子和云宗主。她怎么会有事?”


    “还是多想想瓷君子吧。放心,她很快就会被释放的。”


    第154章 接风


    惶惶不安整整一夜,谢灼感觉躺在床上仿佛在被油煎,如坠烈焰之中,而走路却像真正踩在梦上一般,每一步都是虚浮的。


    好在第二天一早,师姐便回来了。


    谢灼在惶恐不安之余,长舒了一口气。


    ……王昶没骗她,他们果然释放了师姐。


    她正准备去寻宋念瓷,刚推门出去,便看到了谢挚。


    “谢灼!你好呀!”


    谢挚热情地同她打招呼,显然因为宋念瓷的归来心情很好,是这些天里少见的开心欢快。


    “……你,你好。”


    谢灼不自然地别过脸去,不愿跟她对视。在这种时候,她格外不想见到她。


    “走呗!”


    她正要寻个借口躲开,谁料谢挚直接过来拉住了她的手,邀请她道:“到红山山谷去吗?枫叶开得可漂亮了,整座山都是红的,像火一样!”


    “去那干什么……红山不是一年四季都是红的吗?那里的枫叶永远不败……”


    谢灼还没明白过来她要干什么,就已经不自觉被拉着跑了起来。


    “宋师姐回来了,我们大家给她在那办了个小聚会,给她接风洗尘!”


    谢挚牵着她一边跑一边笑,“我知道你肯定也很想宋师姐,所以我就来请你啦!”


    “……你是傻子吗?”


    看着那少女神采飞扬的侧脸,谢灼心中没来由地涌上来一股酸涩低落,咕哝着说。


    不明白为什么,为什么谢挚还要对她好。明明她之前都那么说她了……


    她以为谢挚会永远讨厌她,再也不跟她说话的。


    “嗯?你说什么?”谢挚没听见她的话。


    “没什么。”谢灼摇了摇头,“你跑慢点儿!”


    一路出了书院,奔至红山山谷,在一颗极为高大的枫树下,摆着一个简单的宴席。


    其余人都已经来齐了,正围在数张小桌子拼成的长席边团团坐,桌子上满是珍稀鲜美的佳肴仙果,香气离得好远都能闻见,还摆着不少琼酒,有人已经喝开了,正端着酒杯浅抿。


    还有灵鹿在红云似的枫林之中探头探脑,显然是被这甘芳的酒香吸引而至,吕射月大笑着解下背着的赤红酒葫芦,斟了一碗唤灵鹿来喝。


    灵鹿犹豫半晌,终于还是不能抵抗住诱惑,过来低首浅啜了一口酒液,当即四蹄乱打,到处乱碰,浑身散发柔润珠光,显然已经喝醉了。


    “嘿!吕射月!你把人家灵鹿灌醉了!”白令芳在旁捧着玉如意吃吃笑,乐不可支。


    “这是上好的仙酒,对这灵鹿来说一番造化,我平日都不舍得喝呢!”吕射月反驳她。


    见幼弟眼巴巴地伸长脖子盯着酒葫芦瞧,姜契拍拍手,令众人目光都聚集到自己身上,笑道:“诸位!今日我们是为了给瓷君子接风洗尘,饮酒要适度,浅尝即可,可不要过饮失态啊。”


    小皇子蔫巴巴地垂下了头,食月犬愉快地甩了好几下尾巴。


    小主人现在还太小了,不能喝酒,它对姜契的提议很满意。


    大家都到齐了。


    谢灼怔怔地想。


    可以说,现在歧都之中剩下的大部分少年天骄,都在这里了——聚集在红山山谷中的小小一处开阔地。


    而这里的一些人,显然更多是因为谢挚而来,而不是因为宋念瓷。


    师姐还没那么大面子,谢灼很清楚。


    “快坐呀,怎么呆住啦?”


    谢挚见她发呆,干脆将她拉着引到宋念瓷身旁的空位坐下,“宋师姐可想你啦!你们俩多说说话,多说说话……”


    顺便临走时还揣走了大呼小叫的彩笔,免得它吵闹,打扰了她们说话。


    ……她这是在撮合她们吗?谢灼有点难以相信。


    这是主位,她们身边没什么人,很清静。


    谢挚的确安排得相当细致,考虑得也周到。


    “……师姐。”


    在桌下拉住宋念瓷的手,谢灼轻轻地叫了一声,侧身过去细细看她的面容,心中便是一酸。


    “你瘦了好多……本来就那么瘦,现在还更……”


    “没事的。别难过,好么?”


    宋念瓷摇摇头,对她安慰似的笑了笑。


    谢灼一呆,发觉了不对劲:“师姐,你怎么忽然说话了……”


    修炼言灵的修士,是不能轻易说话的。


    宋念瓷为她将面前的酒杯倒满,又将她爱吃的果子移到近前,这才答话。


    她很轻松的样子:“之前不说话,是因为说话会减损言灵的效力,现在用不着言灵了,也就不用忌讳那么多了。师妹,你吃点果子吗?这个很好吃。”


    “……不用言灵了?什么意思?”谢灼头一次觉得自己有些听不懂师姐的话。


    宋念瓷原本不想继续这个话题,但见谢灼一直追问,这才放下筷子,温柔而又无奈地一笑。


    “我心魔已生,从此修为再难寸进,修行之途,已经终结了。所以言灵,也就没有用武之地了。”


    “那你以后,要怎么……”


    “浣熊长老请我去给它帮忙,我以后,便可能不再是书院的弟子,而是书院的助手了。”宋念瓷答得很快,显然已经将这话在心里排练过。


    “师姐……”谢灼失神地喃喃叫。


    师姐是那么优秀的一个人啊,她从小就立下志愿,要接夫子的班,成为五州的下一位圣人,夫子也将她当亲传弟子悉心培养。


    她是中州第一天骄,十六岁那年,甚至可以独身一人去西荒太古战场探险并安全而归,所有人都毫无疑问地相信,她会是中州年轻一代的第一人,带领中州的修士们走向新的荣光。


    可是现在,师姐作为修士的生命,却已经结束了。


    宋念瓷的神色但是很坦然,眉宇之间没有什么失落沮丧,更无阴沉戾气。


    她轻声道:“小师妹,不要为我难过,修士虽然做不成,但我还可以留在书院继续学习的,能这样,我已经很感激了。在藏书阁帮忙也很好,这同样也是一种贡献。”


    “诸位!我们一起来敬念瓷一杯吧!庆祝她平安归来!”


    姜契率先举杯,“契素敬佩瓷君子的为人,这一杯,愿为足下压惊。”言毕一饮而尽,奉杯请众人看。


    吕射月亦笑着为自己斟满酒,并未多说,只是叹道:“瓷君子是真君子,小剑仙是假剑仙。”一口饮完杯中酒,虽然含笑,眼中却有泪光。


    心魔说起来其实颇为奇怪,有人恶贯满盈还是不会生心魔,有人一生行善,只是稍稍踏错一分,便会心魔丛生。


    这与修士的道德感和性格有很大关系。


    而宋念瓷恰好是个正直得将近古板的人,她不能接受自己手上染上同伴的血,即便从本心来看,她也是受害人。


    所以此次神墓之行,只有她受到的影响最大——其他人纵使愧疚,但也没有到生出心魔的地步。


    所以吕射月才说,宋念瓷是真君子。


    她与宋念瓷并没有怎样熟悉,可还是来赴了这场聚会,这不仅是因为谢挚请她,更是因为惺惺相惜之情。


    修行之路多磨折,跨境难如登天,赫赫有名的中州第一天骄,就这样倒下了。


    在场的众人都知道,宋念瓷的修行之路已经断绝,余生都只能停滞在脉种境界,寿命也不能再有增长,而他们显然个个都至少有仙人之资,日后的人生,自此便截然不同了。


    数千年后,他们仍是仙人,执掌一方大权,外貌不变,青春不改,而宋念瓷或许已经化为了一抔泥土。


    这其实也是一场送别宴,大家都心知肚明。


    连白令芳也收了平日的嬉笑姿态,郑重地敬了宋念瓷一杯,“今后多加保重,宋木头。不要多思虑,要开心一点。”


    谢挚跟宋念瓷举杯互敬,眼眶已经发红,“宋师姐,你对我的恩情,我永远也忘不了……”


    是宋念瓷带她进了红山书院,她遇见瓷姐姐,比遇见夫子还更早。可是现在,瓷姐姐却先……


    连姜阔也以茶代酒,饮了一杯,神情同样庄重。


    宋念瓷不善饮酒,但她还是认认真真地喝完了众人敬的每一杯酒,深深拱手:“诸位今日的话,念瓷都记住了,永不敢忘。”


    “不必感怀悲伤,快吃饭吧!”她笑着坐下。


    姜契适时开口调节气氛,众人也不想宋念瓷刚回来便太过悲凉,于是便有意谈笑,气氛看起来竟也十分热闹。


    谢挚不胜酒力,强饮了几杯,已然有些薄醉,白令芳觉得她好玩,还怂恿给她灌酒,又被食月犬叼着衣领制住,冲她严肃地摇头。


    “姜阔!快把你这大黑狗叫走!我可是瑞兽啊瑞兽!”白泽圣女恼羞成怒。


    大家从未见过她吃亏,都大笑起来。


    “哼,不跟你们一帮没品的人族见识!”


    瑞兽嘟嘟囔囔地从食月犬口中解救出来自己的衣服,又笑问道:“哎,我问你们,你们知道,什么才能算得上好酒吗?”


    其实他们今天喝的酒已经很好,是姜契带来的皇室珍酿,但见她神情神秘,*显然要卖一个关子,大家也很捧场,纷纷摇头说不知道。


    见此情状,白令芳不由得愈发得意。


    挥挥手,她站起来大声道:“要拣云海石林里灵猴亲攀绝壁采来的粉晶无根果,取了玉石杵来细细地捣碎,拿潜渊底的千年玄冰镇着百年,这才算好酒呢!你们喝过没有?”


    碧海石林在东夷,潜渊是中州和北海的交界线,深有万仞,要取得潜渊底的玄冰,谈何容易。大家只当她是说笑,俱摇首饮酒,一笑而过。


    谢挚旁边正是姜契,她喝得已经有些醉,看东西都有重影,晕乎乎地坐在位子上撑着头,脸颊粉扑扑,看起来特别乖。


    姜契在烤得滋滋响的肉上切下来最嫩的一块,为谢挚布到面前的盘子里:“吃点吗?我记得你爱吃这个。”


    谢挚没有应声,也没有动筷,只是望着她发呆。


    忽然,像是终于认出来了眼前人是谁似的,她傻乎乎地笑了一下,很高兴地甜声道:“阿契!我认得你!我翻过花山了吗?你没有事真是太好了!”


    这人显然已经全醉了……


    姜契无奈地扶住少女东倒西歪的肩,让她轻轻靠在自己怀里,稍作休息。


    食月犬竖起耳朵盯着她们看了半晌,很果断地咬着姜阔的衣服把他扯到了另外一边。


    在喧闹声中,皇女不自觉地柔下目光,点了点谢挚的鼻尖。


    “大胆蛮女,竟敢直呼皇女的名讳。”


    再过一会,姜契还有事在身,不得不抱歉地提前离场。


    作为已经开府的皇女,除了修行,姜契还有许多俗务需要操心,何况她还有夺嫡的野心,难免更加繁忙,平日里几乎很少在红山书院露面。


    环顾一圈,宋念瓷正在和谢灼低声说着什么,显然不容打搅;白令芳喝醉了酒,已经显出雪白的瑞兽本体模样,正把自己团成一团,抱着玉如意呼呼大睡;而食月犬正在专心致志地吃饭,顺便投喂小主人姜阔。


    看来看去,也就只有吕射月靠谱。


    姜阔将谢挚交给吕射月照顾,仔细地一一轻声嘱咐,要吕射月多看着谢挚一点,吕射月笑着应好。


    皇女最后蹲着深深地看了谢挚一会儿,终于转身离开。


    ……再等等我吧,小挚。她在心里说。


    等到她取得储君之位,她一定立刻就向母皇上书,请求赐婚昆仑卿谢挚。


    等到谢挚醒来的时候,已经酒残席散了。


    天色渐暗,只有吕射月还在旁边陪着她,默默地斟酒独酌。


    谢挚揉揉眼睛,发现自己身上还盖着吕射月的外袍。


    她直起身子,“大家都走了吗?我睡了得有多久啊……”


    吕射月笑着瞧她,“也没多长时间,就几个时辰?看你睡得好,大家都没舍得叫你起来,轻手轻脚地走了。”


    “这样啊……”


    自己居然睡过了半个聚会……谢挚很不好意思,又觉得很可惜。


    这样的聚会,或许以后就很难再有了。


    “我看三殿下待你似乎……”


    吕射月递给谢挚一杯果酒,语气调侃道:“有些不同。你觉得她怎么样呢?”


    “什么怎么样?就……很好啊,人长得漂亮,还高,然后熟了之后也……挺温和可靠的……”


    谢挚刚睡起来,还没有完全清醒,懵懵地接过酒,下意识说了一串形容,这才忽然猛地领会到朋友的暗示,这下脸却全红了。


    “我……我对三殿下没、没那种想法!”


    她恼羞成怒,“我可没有当王妃的爱好!”


    “这时候怎么叫起来三殿下了?之前不是还叫阿契吗?”吕射月还在逗她。


    “哎呀!”


    谢挚着急了,“我没骗你!我都……我都……”


    “你都怎么?”


    “我都有喜欢的人了!”谢挚憋了好半天,也只憋出了这句话。


    宗主不让她告诉别人她们在一起的事,她一直都牢记于心,连夫子都没说过,将这件事隐瞒得很好,谁都不知道。


    吕射月感兴趣地放下酒杯,“你有喜欢的人了?是谁啊?我认识吗?”


    你当然认识,不仅认识,还熟得很呢……当然这话谢挚只敢在心里讲讲。


    “说说看是谁,说不定我能帮你参谋参谋呢?”吕射月还在锲而不舍地追问。


    “就是……就……”


    谢挚目光飘忽不定,心中有些动摇。


    ……只是说自己喜欢的是谁的话,也没影响吧?


    而且那些甜蜜悸动,她也真的很想跟人分享。


    “我喜欢的人是……”


    忍着害羞,谢挚小声说:“是你们天衍宗的云宗主。”


    “啊?”


    吕射月却惊讶地睁大了眼睛,显然对这个答案极为意外。


    “云宗主她修的是无情道啊?”。


    后来不论多少年,坐在高高的观星楼上,谢惜自都会无数次地想起一百年前的那个夜晚。


    如果那天,她拒绝了那颗种子,她的命运会不会有所不同呢?


    她不知道。


    星辰沿着既定的轨道缓缓运转,它诞生,同时它也灭亡——在亿万年后。


    命运也是如此。


    谢惜自在微凉晚风中仰起脸,感到白绸被吹得轻轻晃动。


    她看不见,可是无形的星图自行在她心中永恒不息地闪烁运转。


    因果相依,环环相扣,一切都在向不可逆转的结果飞速驶去。


    什么都改变不了。


    一百年前。


    歧都,谢家,观星楼。


    谢惜自结束了例行的占卜,轻轻叹出一口气。


    ……还是没有出路。


    那道在少年时让她为之眼盲的谶言仍然印刻在她心底,随着岁月流逝,不仅没有褪色,反而愈发深了。


    “龙族入侵,五州大乱。解难者,莲种也。”


    遥望着深邃的夜空,谢惜自再次念出这句被她重复过无数遍的话。


    这就是她少年时占卜得到的结果。


    大难将至,只剩下百余年时间筹谋准备,她却至今仍然毫无头绪。


    “刈鹿,你说,莲种到底是什么呢?”她轻声问身边沉默的刀灵。


    刀灵摇了摇头,“不知道,家主。我就是把刀,除了杀人,我什么都不懂。”


    她单膝跪地,奉上一张拜帖:“这里有一份未署名的拜帖,请您一观。”


    “现在前来拜访?”


    谢惜自有些意外,接过拜帖打开来,抚在纸面上。


    四个字在她识海中轰然浮现,让她震惊地愣在了原地。


    青皇紫帝。


    初代龙皇的女儿,真龙现在的君主。


    “其实拜帖上说得并不准确。”


    自身后的黑暗里忽然传来一道清凌凌的女音,刀灵沉下眉峰,一瞬拔刀,无声无息地护在了谢惜自身前。


    谢家身为最为古老的长生世家,自然戒备森严,但来人居然能悄无声息地直接出现在观星楼上!


    这说明此人无比强大,至少也是仙王境界!


    谢惜自没有慌乱,只是苦笑了一下,摆手示意刀灵将刀放下。


    她已经听出来来人的声音了。


    云清池自黑暗中缓步走出来,微笑着向谢惜自颔首。她眉心的朱砂灼灼似火,像是点燃在黑夜里的一点火星。


    “不是青皇紫帝。”


    “是青皇,和紫帝。”


    第155章 家主


    谢家。


    谢惜自将拐杖放在身边,缓缓跪坐下来,跟神情自若的白衣女人相对而坐。


    喝止了身后按刀欲发的刀灵,谢惜自轻轻叹出一口气。


    龙族早在人族之中潜伏着,她自然有心里准备;可她怎么也没想到,这个内奸会是她。


    中州与人族的荣光,天衍宗宗主云清池。


    有如此重位,又有如此修为。


    她原本以为,龙族会派族人潜藏在市井之中,融于无声无形,无人注意发觉;可是现在,云清池完全打破了她的想象。


    但转念一想,谁又会怀疑中州第一仙宗的宗主呢?


    “你是怎么从天衍宗的照骨镜下隐藏自己的身份的?”


    谢惜自语气平缓,不惊不怒,仿佛只是在谈论一件最平常不过的小事。


    入天衍宗时,每个弟子都要经过照骨镜的照耀,这面镜子乃是上古神兽獬豸的独角打造,獬豸是正义之兽,可辨善恶忠奸,用它独角炼制的神镜能够照透血肉皮骨,绝无异族谎报身份偷偷潜入的可能,因此天衍宗一直都对自己的弟子很放心。


    只是这一次,他们的宗主却是龙族的奸细。


    世事有时候,还真是讽刺。


    云清池像是早就料到她有这一问,并不意外。


    端起一杯茶,白雾一般的热气在她眉眼前散开,模糊了她的朱砂:“我本龙皇之女,名云青紫。”


    “夺运之战后,水晶宫倾塌,真龙远走,云青紫对姬太一与神族恨入骨髓,蛰伏于南沼,一直暗中想要报仇。”


    “但等她突破至仙王境后重返世间,世人却说,姬太一已经自尽而死了。”


    “云青紫不信吗?”


    谢惜自敏锐地发现,云清池说起云青紫时口吻生疏,似乎对她的认同感并不高。


    或者说,云清池对谁也不认可。


    这是一个游离于世、总是冷眼旁观的人。


    云清池笑了一声,摇摇头,“她自然不信。她以为神族瞒她,为的就是包庇姬太一。云青紫太想报仇了,以至于不太清醒。”


    说到这里,云清池微妙地顿了顿:


    “她逗留南大沼近千年,最终也没有等到……一位想见的故人,最终失去耐心,杀光了当年参战的仇敌,郁郁而归,就此带领龙族离开了五州,前往了星星海。”


    “星星海?”


    谢惜自怔了怔,放在膝盖上的手指收紧了。


    如今的世人对星星海这个名词其实了解极少,但身为占卜世家的家主,谢惜自曾翻阅过一切关于星辰的书籍与条目,因此她知道一些星星海的记载。


    宇宙初生之时,宇内充斥混沌气,并无世界生命,之后混沌气不断凝结演化,乃生有五州,而在五州之外又有什么,没人知道,上古年间也曾有好奇的人们组队前去探索。


    历经千辛万苦,他们终于艰难地来到了五州的边缘,举目望向天之尽头,发现那里只有一片悬浮在混沌之中的模糊巨海。


    一片由亿万颗星辰组成的无边海洋。


    这就是星星海。


    无穷的世界正在星星海里缓缓完善演化,像人族的肺泡一般一串串地旋转缠绕在一起,闪烁着朦胧的辉光,有的大有的小,有的已经凝聚成型,有的却还只有一点模糊的雏形,显然还在不停生长发展。


    在星星海里,每一个“泡泡”都是一个宇宙,并且还在不断增多。


    这些原本只是为满足好奇心的年轻天骄惊恐地发现,五州的混沌气和灵气似乎正在以惊人的速度源源不断地散入星星海里,为星星海中的世界演化供给能量。


    五州正在悄无声息地衰退!


    假以时日,几万年之后,五州将会化为一片死土,最终灰飞烟灭!


    消息急急传入九重天,神王们齐齐震动!


    初代龙皇瞠目,发出的龙吼震破万丈云朵,令地面上的亿万生灵惶恐战栗;


    狐君化为原形,立在北海上极目远望,展开了传说中的第十条尾巴;


    神帝拔出破军神剑,令族人全部穿上战甲,银光照耀天地;


    凰主默然不语,与全族久久商议不息。


    五州万族对如何处置星星海争论不休,形成了两大阵营,一方以神族和龙族为代表,要求立即组成万族联军,由神圣种族最优秀的天骄带领,即刻前往星星海将其彻底征服毁灭,将危机扼杀与摇篮之中,挽救五州于危难。


    而另一方则认为星星海才是希望和未来,世界有生必有灭,有诞生则必有衰落,固守五州世界不是长久之计,号召大家迁入星星海。


    但这个观点只有狐族支持,人们普遍倾向第一种做法。


    此外,还有真凰在深思熟虑之后希望能与五州共存亡,既不攻打星星海,也不愿迁离故土,前往未知的另一个世界,而愿意静静地死在家园,但极少有人赞成这群过于理想主义的神鸟。


    在万族争论不止的时候,五州衰退的速度还在不断加快,神王们大惊失色:


    伴随着灵气的薄弱,他们发觉,自己的神力也在飞速流失。


    很快,就连神圣种族居住的九重天也要维持不下去了!


    尊贵的神王将会跌落地面!


    是时正值人族兴起,正在繁衍生息,这是一支新兴的种族,他们还未彻底地走出蛮荒与蒙昧,然而繁衍的速度极快,虽然诞生的历史并不长久,但却已经布满了五州各地。


    在一百年前,人族的天骄帝朝阳首次建立了一个小小的国度,以饕餮为镇国神兽,号称殷商。


    龙皇认为人族繁衍得太多,占用了过多五州的灵气与资源,因此与神帝商议,要发兵削减人族的数量,以此来减少灵气的消耗速度,神族同意了他的看法,狐君也予以默认,只有凰主愤然拂袖而去,将这个消息告诉了人族。


    帝朝阳乃举兵,对神圣种族正式宣战。


    在誓师时,殷商的军士皆头臂戴白,其悲歌声令行云遏止,天穹洒泪。


    他们都知道,自己这一去,便再也回不来了。


    但又有突变:


    神帝之女姬太一发动政变,悍然弑父叛君!


    夺运之战就此打响,这场旷世之战使得九重天碎裂,龙族几乎覆亡,狐族就此销声匿迹,长驻北海不归,神族在姬太一政变之时也死去了许多,之后更是被太一神改成了全员女性,被命令若无特殊情况,不能轻下昆仑神山一步。


    神圣种族就此衰落,人族也彻底登上了历史的舞台,变得兴旺发达。


    至于星星海和数万年后的危机,仿佛被人们抛到了脑后,已经遗忘了。


    ——其实是因为灵气不断缓缓流失,大道规则产生变化,万族修行受到压制,不能诞生新神,已经不具备攻打星星海的能力了。


    再加上距离五州真正灭亡之时还有几万年,于是星星海被人族搁置尘封于古籍之中,如今少有人提起。


    看到谢惜自细微的表情变化,云清池微微一笑,继续道:


    “云青紫在临走之前,运转秘法割肉剔骨,用自己的血肉再造了一具第二法身,将感情注入其中,从此断绝了自己的七情六欲,只为专心复兴龙族,留待日后重返五州,改名为云重紫,是为紫帝。”


    “……那么,你是青皇?”谢惜自问。


    云清池颔首道:“正是。那具第二法身,名为云青池,我改青为清,也即清池。”


    “为了区分开我们二人,在我眉心,云重紫点上了一点朱砂。”她微笑着说。


    “可你现在修的是无情道。”谢惜自阐述道。


    无情道自古即有,但极少有人能够真正修成,此道并不是说无情无欲,而其实是看待万物为同一。


    山石,草木,流水,飞云,少女,老人,走兽,飞禽,这些事物,在修无情道的人看来,都并没有什么不同。


    但云清池既然是云青紫注入感情而生的第二法身,又为什么要再修无情道呢?


    云清池并不解释,她微微向前倾身,靠近了谢惜自:


    “龙族即将卷土重来,他们在星星海的万千世界之中历练了近万年,早已今非昔比,届时恐怕连神族也无法与之抗衡,人族覆亡无日,想必谢家主也能算出来吧?”


    “你想要什么?”


    谢惜自抚平膝上的褶皱,平声问。


    “清池愿与家主同谋,共举大计,”云清池躬身拜下一礼,“杀紫帝,除去云重紫,由我来统率龙族,我可保人族不亡,家主可愿意呢?”


    谢惜自心中掀起惊涛骇浪:“你竟想杀死自己的原身……!”


    “有何不可?”


    云清池笑道:“第二法身要听从原身指令调遣,可清池自认并没有哪里不如云重紫,我已在人族里做到了第一仙宗的宗主,并且做得很好,为何我就不能是第一法身呢?”


    “……”


    谢惜自沉默良久,方低声道:“你都尚且不能杀死云重紫,我只是一介目盲的人族,又怎能伤到她。”


    “这就要借助家主的占卜之术了。清池听说,谢家没有算不出来的事情,还请家主为我一算,怎样才能杀掉云重紫。”


    云清池手掌中缓缓浮现出两个闪烁着神光的宝物,“我特地携来了初代龙皇的昊天宝塔,与曾吸取过一缕太一神血的诛天魔莲涅槃种,只要家主应许,便可送给谢家。”


    女人笑着点了点那枚看起来平常普通的干瘪种子:


    “在它之内注入家主的血精,令其生长演化,会诞生出怎样一位天资绝伦的人族天骄呢?我可为谢家打造一位无上道种,说不定,能够突破传说中的成神之境。”


    谢惜自心中浮现出了那句卜算得到的谶言。


    她微微仰起脸,感到无形的星空在寂静运转,命运在她面前轰然展现。


    “龙族入侵,五州大乱,人族几亡。解难者,莲种也。”


    ……莲种。


    诛天魔莲的涅槃种。


    破局的答案似乎已经送到了她的面前。


    谢惜自接过涅槃种。


    “好。我答应你。”


    云清池满意地扬起唇角。


    临走时,那位眼盲的家主忽然拄着拐杖站起来,叫住了仙宗的宗主。


    “龙游浅池之中,还算是龙吗?”她没头没尾地低声问。


    云清池怔了一瞬,随即笑起来。


    “我想,恐怕当然是不算的了。”


    之后谢惜自用精血日夜浇灌涅槃种,以秘法加以培育,这种秘法不必道侣,一人即可诞生生命,但涅槃种迟迟没有动静,谢惜自并不焦急,仍旧只是耐心地养育它。


    与此同时,她也在暗中筹谋退路。


    谢惜自辗转联系到了北海狐族,狐族在过去的万年里已经研究出了进入星星海的方法,常常穿梭于万千世界之中,谢惜自以重金相与,使狐族答应了她将一些人族孩童送往星星海的请求。


    她在五州各地派人四处带走适龄孩童,将他们送入星星海,分批离开五州,为的就是给人族留下一点最后的希望与火种。


    与万年来已经膨胀起来、陶醉在自己的文治武功里不能自拔的其他中州人不同,谢惜自清楚地知道,一旦打起来,人族绝不能抵抗龙族。


    倘若龙族入侵五州,人族将会有灭族之忧。


    而谢惜自并不完全相信云清池,即便她立下了大道誓言。


    她看得很明白,云清池的心是冷的,她什么也不在乎。


    这样的一个人,不能托付人族的未来。


    好在中州素有抓捕少年男女采割祭炼的传统,谢惜自做得十分隐蔽,从未被人发现;


    即便被发现了,也没有什么大碍,人们只会以为,谢家也走向了堕落。


    几年后,白象氏族的象允应人皇召,自西荒踏入中州。


    她于卜算一道上的天赋极高,才资天纵,意气风发,甚至与谢惜自斗法也未曾落败。


    谢惜自对年轻的象允起了惜才之心,意欲收她为徒,并告诉她人族将有大难。


    象云大惊,回去之后独自卜算,验证了谢惜自说法无误之后,一夜白头。


    她就此心灰意冷,离开了中州,回到了自己的家园西荒。


    临走时谢惜自亲去送她,象云让她留步。


    “……真的不留在中州,留在歧都,与我一起共同为人族的未来筹谋吗?”


    怀抱着最后一丝希望,谢惜自问。


    她身后鲜嫩柔绿的柳枝正在微微摇动,是时正是一个春日的雨后。歧大都的春天,百草生发,生机勃勃。


    “谢谢您抬爱,但还是……不用了。”象允摇了摇头,声音很轻,但很坚决。


    她们穿着相似的卜算师黑袍,但一头白发的象允看起来竟好似比眼睛上蒙着白绸的谢惜自还更加衰老一些。


    “身为卜算师,我们都知道,命运就是命运,它不可违背,在我们算出未来的此刻,未来就已经注定了;人们为改变命运所做的一切,都只是加速了它的到来而已。您是大周最伟大的卜算师,应该也知道这一点,不是吗?”象允道。


    不论做什么都没用的,大乱与祸事注定要到来。


    她选择等待命运到来。


    谢惜自只是苦笑。


    她怎么能不知道呢?但她又怎么能什么都不做呢?


    “你去吧,象允。”


    拄着拐杖,谢惜自转身离开,“剩下的这百余年里,好好陪陪你的族人吧。你可以将氏族迁往白银甲虫的驻扎地,它们是知名的福虫,或许可以保你族不亡。”


    刚回到谢家,立刻奔来了一个看起来年约三十的美貌女人。那是谢家的管家,一位半血狐族。


    “禀报家主,”管家急切地低声说,“涅槃种终于孕育出了人族生命的气息,是一对双生儿。”


    第156章 双生


    居然是双生儿!


    谢惜自身形踉跄了一下,勉强撑住了拐杖。她感觉命运跟自己开了个玩笑。


    那么在这双子当中,到底谁才是预言中的救世解难者?她不知道。


    只能等。


    先等等看,等到这两个孩童降生,慢慢成长,再行加以判断。


    这一等就是百余年,谢惜自为诛天魔莲亲自开辟了一处极为珍贵的净池,里面满注着清澈纯粹的水精,风吹波涌时,每一圈波纹都闪烁着粼粼金光,瑞彩蒸腾,霞光万道。


    涅槃种在净池中生根发芽,长得硕大无比,枝叶几乎伸展出去近十丈,只抽三片莲叶,结一枚花苞,虽然花瓣紧闭,毫无绽放的迹象,却散发着一股惊人的馥郁异香,令人闻之神迷。


    在那粉玉般的莹润花苞里,正孕育着两条小生命,每天谢惜自不论有多忙,都一定会抽出时间,在净池前驻足半晌。


    莲花仿佛通灵,亲密地伸展出枝叶来蹭她的脸颊,像对母亲撒娇的稚子。


    双生儿已经演化出了自己的意识,但还没有完全发育成熟,还在源源不断地汲取着能量,造就日后可怖的天赋。


    谢惜自叹了一口气,终于还是没有拒绝莲叶的亲近,轻轻地抚了抚它,于是莲花变得更加兴奋开心。


    只有在这时候,她才能够恍惚地意识到,面前的莲花里,孕育的是她的血脉,她的孩子。


    终于,不知过去了多少年,莲花花苞的颜色一点点加深,从淡粉色化为火一般的赤红,花朵足有成人双臂合围大小,花瓣还在不断缓缓地收缩膨大,如同生灵的呼吸心跳一般。


    莲花用了一个月才彻底盛放,在它展开花瓣的一瞬间,天地失色!


    雷劫咆哮,深云汇聚,狂风席卷中州,歧大都内的灵兽纷纷不安躁动地抬起了头。


    摇光大帝在昆仑山巅久久远望东方,摇首自语:“人族又在给自己找麻烦了……”


    观过去未来现在佛在菩提树下讲经静坐,若有所觉,缓缓睁开了微闭的双眼。


    佛陀垂目去看,念珠断裂在他掌心。


    劫雷在云层中滚滚震动,散发着一股惊人恐怖的气息,要降下天劫,将人间这株早应灭亡的魔莲击为粉末,但那涅槃种中长出来的莲花只是轻轻摆动了一下翡翠般的莹绿枝叶,云层就轰然而破,雷霆化为乌有。


    在云破天开的明澈晴光里,诛天魔莲终于盛放,火红莲花化为了一个粉雕玉琢的幼童,生而服莲叶衣,浑身皆缠绕仙气瑞光,唇红齿白,可爱非常,俨然已经十分胖大,落地即能够行走说话,聪颖过人。


    而另一个孩子却气息奄奄,双目紧闭,如幼猫一般孱弱,不仅身上没有异象,甚至连寻常孩童也比不过,随时都有丧命的可能。


    双生子时常会出现这样的情况,一方健壮而一方虚弱,这是在母体内争夺营养的缘故。


    现在看来,一个孩子胜出,而一个孩子落败了。


    谢惜自察看过后,发现那个孱弱的孩子继承了诛天魔莲的涅槃种,种子深藏于她的心脏之中;而那个身怀异象的孩子则继承了莲花本体,她的肉身即是魔莲的花朵,血精之饱满旺盛,连谢惜自也为之惊讶。


    她为这对姐妹占卜,想卜得谁才是预言中的救世者,却卜不出——她的身体早已在年少占卜出五州未来的大难时被大大损坏了,这些年,完全是在靠着灵药仙宝勉强支撑吊命。


    唯一卜出来的是,这个救世者,也即是能杀死紫帝云重紫之人。


    云清池因此颇为关注这对双生儿,时常来谢家观看她们的变化。


    随着双生儿日渐长大,她们之间的不同越发明显了:妹妹于修行一道上天资绝伦,两岁即踏入了炼体境;而那个孱弱的姐姐,则无论如何都不能进入修行之途,甚至总是多病卧床,瘦小苍白,比同龄的孩子还要矮上一大截。


    虽然仍然卜不出来,但无论是谢惜自还是云清池,心中都已经有了倾向的人选。


    莲种不会是一个连炼体境都突破不了的孩子。


    她与云清池商议,可将涅槃种从姐姐心脏中取出,放入妹妹的身体里,如此方得一位完美道种。


    但因为这双生儿年纪太小,恐怕不能承受如此手段,因此谢惜自一直耐心等待,预备等到她们六岁时再行换种。


    在这之前,她将那个孱弱的孩子交给了管家照看,每隔几日便要这孩子被带去放血,输进妹妹的身体里,为日后的换种做准备。


    管家是一位中州少见的半血狐族,因为半血的缘故,并无狐族标志性的银发,而只有一双谨慎干练的蓝瞳。她名叫元素锦,对谢惜自忠心耿耿。


    元素锦忙完了一天的杂务,这才想起那个被自己一个人放在屋子里的孩子,于是急急去看望她。


    她已经将这孩子养了四年有余,元素锦没有婚配,也没有儿女,在她心里,这个孩子就像是她的亲生孩子。


    房间里的孩子一看见她进来,苍白的小脸上立刻便放出喜悦的光彩,支撑着身体一骨碌爬起来,“元姨!”


    “要抱!要抱!”


    女孩对她伸展开手臂,蹭进她怀里撒娇请求,“您抱抱我,好不好?我好想您……您都一天没来跟我玩了……”


    她今年才五岁,还是小小一团,一只手就能抱起来的小猫样子。


    让这样大的孩子一个人呆在房子里一整天,确实不应该……


    元素锦的心不自觉地软下去,抱住女孩,柔声哄她道:“小莲花,元姨在这里,元姨抱你,开不开心?”


    家主直到现在还没有给这孩子起名,却给另一个孩子起了单名拙,谢家人对此常常私底下议论,元素锦将那些揣测的话听在耳里,心中颇为不舒服,便悄悄自作主张,管她亲昵地叫小莲花。


    小莲花使劲点头,眼睛亮晶晶:“开心!”


    这是真的,因为身体弱,她不被允许出去玩,只能一个人呆着,每天她唯一能见到的人,就是元姨,因此她对元素锦的依赖心非常重,恨不得跟她寸步不离。


    忽然,不知道拥抱碰到了哪里,女孩轻轻地痛吟了一声,委屈巴巴地皱起脸,眼泪包在眼睛里,要哭不哭地望着元素锦:“元姨……”


    元素锦对她熟悉极了,当即紧张问:“伤口疼吗?”


    “疼……”小莲花小声应。


    “您能不能给我娘亲说一说,请她不要再……”


    女孩还不会说复杂的字句,她皱着眉想了想,才小心翼翼地接着往下说,“不要再把我带去放血了?”


    “就是,”她摸了摸自己被白布紧紧包裹了好几层的胸口,很可怜地仰起脸,“很疼的……”


    像任何一个这个年纪的小孩子一样,她很怕疼,也怕流血。


    但她又很倔强,硬撑着不肯告诉别人,只有在自己最喜欢、最信赖的元姨怀里,才会撒一撒娇,告诉她自己好疼。


    她又很怕黑,怕寂寞,耐不住性子,想出去玩,想交朋友,但不行,不能出去,只好整日整日地等待元素锦回来,等待元素锦就是让她唯一感到快乐的事情。


    元素锦的心抽疼了起来。


    她身有一半狐族的血统,能言善辩,生性聪颖多智,可在这个时候,面对着女孩黑葡萄一般的清澈眼睛,她却张口结舌,不知道该说什么话来安慰她好。


    作为谢家的管家,家主的助手,她其实隐约地知道一点点关于双生儿的内情。


    比方说,她知道,小莲花是个被放弃的孩子。


    没人会在意她被抽血的时候疼不疼,只会紧张地观察谢拙在输血之后有无异常。


    “是这样的,小莲花。”但元素锦很快收拾好了心情,笑容只僵了一瞬,便又扬起来。


    她温柔地揽住女孩,对她说出自己方才想好的说辞:“你妹妹生了重病,假若没有你输血帮助,她就活不下去了。为了妹妹,你再忍忍好不好?元姨知道你是勇敢的好*孩子,对吗?”


    “噢……原来是这样啊,我明白了。”


    女孩思索了好一会儿,似懂非懂地点点头,乖巧道:“那,那是该取我的血。我再也不抱怨了,元姨,是我太不懂事了。”


    是太懂事了才对……


    元素锦心酸不已,但还是勉强笑了笑。


    “小莲花,元姨会保护你的,不让你受欺负。”


    搂着全身心依赖她的幼童,女人许诺般地轻声说。


    正在温情之时,拐杖轻轻敲击地面的闷响响起,元素锦回过神来,看见了立在门口的谢惜自。


    “家主!”她连忙松开女孩,恭敬地站起来。


    谢惜自曾救过她的性命,自那以后,元素锦便决心要跟随报答她。


    女孩怯生生地抓着元素锦的衣服,躲到了女人身后,只露出来一双眼睛,自以为隐蔽地偷偷打量谢惜自。有些害怕,又有些渴望。


    她知道面前这蒙着白绸的黑袍女人是自己的母亲,但谢惜自周身的气质太过清贵冷淡,又自有一股上位者的威仪,让年幼的孩童不敢接近。


    “元娘,不必对她太上心。与我一道,前去堂中议事吧。”谢惜自淡淡地颔首,语毕便转身欲走。


    “家主……!”元素锦惶恐不安地唤住了她。


    “还有什么事吗?”谢惜自拄着拐杖驻足。


    “家主,请您……请您给小莲花起个名字吧……”


    元素锦低下头,声音有些发抖,“少主刚出生即有名字,而小莲花已经五岁了,却还没有名字……这似乎不是很合……常理。”


    瓷器一般冷淡漠然的女人似乎有些惊讶。


    没料到向来寡言可靠的管家忽然有这样一个突兀的请求,她偏过头,终于将神识放出来,好好地扫视了一遍躲在元素锦身后的女孩。


    “她看起来总是这样,病恹恹,长不大。既如此,便给她取一个单名稚罢。”


    “还有,以后不要再称谢拙为少主。”


    连百年之后中州是否仍然存在都尚未可知,哪里还有什么谢家少主。


    谢惜自并不是将谢拙当做自己的继承人来培养的,她已经做好了一切都毁灭的准备;不论是她自己的性命,还是谢家的未来,与千千万万五州的人民比较起来,都太轻、太微不足道了,不能使她的心动摇犹疑半分。


    六岁之期转眼即到,云清池亲自来到谢家,主持双生儿的剖心取种。


    面对着谢惜自,云清池笑问:“家主可知,剖心取种有身死命亡的风险?”


    “知道。”


    “既知道,但家主仍旧愿意这样做?为救天下人,便要牺牲自己女儿的性命?须知你女儿又何尝不是天下人之一。”


    谢惜自良久默然不语,静坐不动,仿若雕塑。


    “你说的这些事,我都明白。但我仍旧要这样去做,并且不后悔。”


    许久之后,她才声音轻得几乎听不见地,低声呢喃了一句。


    “要怪,就怪她是我谢惜自的女儿吧。”


    谢稚被带了上来,她极少出门,更极少见到出过元素锦以外的人,显然有些畏惧慌乱,但看到云清池之后,却一下子安静了很多,眼睛一眨不眨地望着女人看。


    这个姐姐好漂亮呀。


    谢稚在心里想。


    她从未见到过她,可是不知道为什么,见到这个人时,让她有一种奇异的熟悉感,好像她们很久之前就见过面似的。


    怀着莫名的羞涩,谢稚悄悄挪到云清池身边,轻轻地拉了一下女人的衣袖。


    “您好、好漂亮……”


    她红着脸磕磕巴巴地说:“我之前曾经见过您吗?您是来干什么的呀?我……”


    云清池微笑了起来。


    她俯下身,将温凉优美的唇贴在谢稚耳畔,柔声开口。


    “我是来取你的心的。”


    在谢稚昏过去的最后一刹那,她听到白衣女人问母亲:


    “……她叫什么名字?”


    “谢稚。稚气的稚。”


    “谢稚……”


    云清池饶有兴致地重复了一遍她的名字,笑道:“青皇紫帝,稚拙双子,这很合适。”


    她剖开女孩的胸膛。


    ……


    剖心取种在最后关头出了问题:诛天魔莲的涅槃种在日久天长之下已经与谢稚的心脏生长在了一起,倘若强行取种,谢稚必死无疑!


    这原本并不要紧,但谢拙竟然也陷入了昏迷,生命垂危,不得已,取种只好暂时中止,留待日后再取。


    元素锦将谢稚抱回的时候,几乎是一个冰冷的血人。


    女孩脸色惨白,气息微弱,满身是血,自胸膛到肚腹都被剖出了一道巨大的骇人伤口,显然刚刚才被开肠破肚。


    “元姨,疼……我好疼……”


    谢稚不停地小声叫她,攥着她的衣服,好像这样就能缓解自己的疼痛。


    在女孩的呼唤声中,元素锦浑身战栗。她心中忽然涌上了一个可怕的想法,一经产生,就再也不能打消。


    送走小莲花,带她逃跑。


    她看得很明白,如果小莲花再留在谢家,总有一天,她会死无葬身之地,成为谢拙天骄路下的一块血淋淋的砖瓦。


    她抱着谢稚,喃喃自语。像是在对女孩许诺,又像只是在坚定自己的决心。


    “小莲花,元姨会保护你的,不让你受欺负。”


    费尽心思,元素锦拼死带着谢稚逃出了谢家。


    她竭尽全力来到了中州与西荒的边缘,鼓龙瀑布的隆隆轰鸣声已经在耳旁回响震荡。


    希望就在眼前,但她知道,自己再也走不出一步了。而妖刀刈鹿正在她身后紧追不舍,等着斩下叛徒的头颅。


    她绝逃不过刀灵的追杀。


    就在元素锦绝望之时,她在原野的尽头忽然望见了一群雪白的巨象,踏着金色的黄昏,沐浴着流淌的夕阳,朝她缓缓走来。


    传说中的玉牙白象,太一神的坐骑!


    在夺运之战后,这支特殊的种族早已销声匿迹于西荒,另谋出路,有传言说它们已经离开本界,前往了星星海,或者赴往了光明灿烂的别处,但此刻,这群神象却忽然出现在了这里,一个不可能的地方!


    巨大的白象们来到元素锦面前,领头的头象温和而又悲悯,仿佛能看出她心中所想,伸出长鼻,轻轻地点了点她怀中昏迷的孩童。


    元素锦喜极而泣,她抖着手将谢稚放上了白象的脊背,又塞给女孩一块沾着血的璞玉。那上面刻着她的姓名。


    女人自手掌上腾起曦光,按在谢稚身上,谢稚的身形随之变小,而元素锦的长发也一点点化为雪色。


    这是狐族的秘术大溯回术,可以将生灵的血气和肉身强行调转至最巅峰的时期,元素锦身为半血狐族,并不能完全发挥出大溯回术的真正威力,而只能让谢稚缩小两岁的年龄,并且还会有记忆尽数遗忘的副作用。


    但其实……忘了也好。


    元素锦惨然一笑。


    在谢家,小莲花并没有什么值得牢记的记忆。她……也不算。


    做完了一切该做的事,女人精疲力尽地跪倒在地,对着远去的象群背影深深叩首祈祷,雪白的长发微微晃动,在这时,她无比地像一位真正的狐族。


    “通灵的神象啊,请您把我的小挚带去大荒,带去西方,带去离中州最远最远的昆仑山脚下,保佑她此生远离忧愁与痛苦,免于灾难与不幸,健康平安,喜乐一生。”


    女人滚下泪来,“我的小莲花,才不是什么长不大的娇娇儿,不是谢稚,是谢挚。”


    下一刻,雪亮的寒光一闪,元素锦的头颅被妖刀刈鹿斩下。


    刀灵拭掉脸上溅到的鲜血,望向前方,前方只有一片茫茫的黄绿原野。


    再往前走,就是西荒的地界了。


    她没能抓住谢稚,只杀了一个无用的人。


    “家主,刈鹿没能抓住她们,只杀死了元素锦。那个孩子,似乎是逃去西荒了。”


    回到谢家,刀灵单膝跪地,恭敬地向谢惜自禀报任务的完成情况。


    “找到她,刈鹿。我不管你用什么方法。”谢惜自命令。


    ……


    这一找,就是十余年。


    当年那个孩子没能被他们找到,反而自己回到了歧大都,成为了一个耀眼夺目的少年天骄。她不再叫谢稚,而叫谢挚,也不是长生世家的谢家人,而会自豪地说自己来自白象氏族,是一名勇敢的大荒战士。


    而谢拙,也在十余年前的那场变故之后,被谢惜自改了名字,改拙为灼,乃为谢灼,号称谢家红莲。


    这两姐妹原本生自同一株莲花,但今时今日,她们的命运却已经完全不同,走向了彻底的分流。


    谢惜自从回忆中醒过神来,轻轻地叹息了一声。


    她是卜算命运的占卜师,可命运似乎刻意同她开了场玩笑。


    是福是祸,是好是坏,她看不清,卜不出,占不得。


    消瘦的女人拄着拐杖转身离开。


    “第三次神战,早在几千年前,就已经开始了。我算出来得还是太迟,太迟。”


    第157章 反叛


    自从在红山山谷里,听到吕射月说宗主修的是无情道之后,谢挚便大为惶惑,内心震动不已。


    无情道,她知道的,这是一个有名而强大的道法,修无情道的人目万物为同一,超脱于世,心无挂碍,无羁无绊。


    举凡无情道修士,无不天资绝伦,也无不断情绝爱,一生无侣。


    但是宗主不是跟她在一起了吗?


    难不成吕射月记错了,宗主修的其实不是什么无情道?或者,又或者宗主修的无情道与他人不同,也可以……


    谢挚心中满溢不安,但还是怀着一丝侥幸,不愿相信吕射月的话,又寻了几个人去问,得到的却是同样的答案。


    ……云清池云宗主,自踏入修行之道时,修的就是无情道。


    这一点太过有名,在中州到达了人尽皆知的地步,是一个像太阳自东方升起般的常识,因此反而很少有人谈起。


    更遑论云清池之前还特意强调过,要谢挚不要听、不要信别人议论她的话,完全堵死了谢挚知道这件事的可能。


    谢挚觉得头晕目眩。


    偌大的歧都,好像就只有她不知道,宗主修的是无情道。


    她是宗主的恋人,也是本应该最了解她的人,但宗主却从未对她提起过这件事。


    她刻意隐瞒她。


    可她分明同宗主那样亲密过,那些拥抱亲吻,那些相携出行,那些温柔疼惜,那些不一样的对待,直到现在还历历在目,难道都是假的吗?


    谢挚不愿意相信宗主骗她,可是事实又残酷地摆在她面前,让她不得不心生茫然。


    宗主在骗她吗?可是为什么?


    她只是一个再普通不过的小姑娘,而宗主身居高位,容貌修为无一不是五州最上乘,她想要什么不能得到?她又能从她身上取得什么?有什么值得她如此处心积虑,步步为营?


    似乎她也只有一张脸和身体,尚可值得一观。


    但……漂亮可爱的少女,五州也有很多,这不是宗主选中她的理由。


    宗主到底看中了她的什么?谢挚想不出来。


    她并不是心中能藏得住事情的人,当即就想去天衍宗直接问宗主,同女人对峙问询,不论结果怎样,她都接受;可是神墓带来的风波尚未结束,歧大都仍然处于戒严之中,因此一时之间,谢挚反而不能离开书院。


    “连夫子最近也不在……”谢挚心烦意乱,嘟囔着说。


    真不知道她还能跟谁商量。


    要是夫子在,那就好了,那样她至少还能有一个可以征询意见的长辈。


    但孟颜深自从宋念瓷被带走之后一直四处奔走,尽心尽力,极为繁忙,整日整日地不在书院,连谢挚也见不到老人的人影。


    为了换取人皇释放宋念瓷,孟颜深留在了皇宫,答应推演解出一副上古棋局,也是一件损坏的神器。


    这棋局深奥莫测,繁复至极,连孟颜深也一时不得解出,只得暂时留在宫中,不能返回书院。


    正在谢挚困惑苦恼之时,皇宫里忽然传来了人皇的旨意。


    “宣昆仑卿谢挚进宫觐见,协助九轮圣人孟颜深破解棋局!”


    大声宣读完了圣旨,面白无须的中年男人笑着朝谢挚拱拱手,给她让出一条路来。


    “昆仑卿上,请吧。”


    人皇特地派内侍来接引人进宫,按礼仪来说,这是无上的荣耀,需要诚惶诚恐地感恩拜谢,但谢挚却没有什么兴奋激动之情,而只有一些莫名的不安。


    ……总觉得,人皇陛下现在叫她进宫没什么好事。


    夫子都解不出来的棋局,难道她一个小孩子就能解出来吗?这个助手怎么也轮不到是她,何况谢挚知道,人皇并不喜欢自己。


    但谢挚还是勉强打起精神,跟着侍人上了路。


    她不能抗旨不遵;而且她也很想见到夫子,向他问问宗主的事。


    乘着兽车来到皇宫附近,便要下车步行,谢挚跟在侍人身后在官道上慢慢地走,两侧俱是极高的朱红墙壁,仿佛随时要倾倒覆压下来,顶上覆着流光金瓦,连柳枝也伸不过来。暮春的天清得近乎透明,悬在高远处。


    这条路长得可怕,并且不论哪里都一模一样,好似没有尽头,人在其中走上许久,还疑心自己并未前进分毫。


    ……这与她上次跟牧首大人进宫的路,好像不太一样,谢挚有点晕乎地想。


    “谢卿上。”


    迎面忽然走近了一个人,谢挚定睛一看,是三皇女姜契!


    自从上次红山一别之后,谢挚就再也没见到姜契了,此时见到旧友,格外令人安心,她不由得喜悦道:“阿契!你怎么在这里?”


    姜契没说话,只是深深地看了一眼那个为首的侍人。


    她的胸膛还有些起伏,脸色也不大好看,不如往日风度翩翩,似乎是急急跑过来的。


    “这条路不是常道,平日少有人来,总管怎么想起来带谢卿上从这里进宫?”姜契的口气很不客气。


    侍人答得不慌不忙:“三殿下有所不知,这条路虽然偏僻,可是却更短近一些,能够节省不少时间。陛下的旨意又下得急,是以才走此路。”


    “此话当真?”


    “奴怎敢欺瞒于殿下。”


    “是吗?”姜契冷笑了一下,神情有些嘲讽。


    侍人仍旧在恭顺地微笑,神情却有些细微的僵硬,讷讷地低下了头。


    不顾侍人的阻拦,皇女强行拉过谢挚的手腕,径直带着她向前去。


    “母皇有新旨与我,接下来,便由我来带谢卿上进宫。”


    看到姜契仍然在带着谢挚朝皇宫的方向继续走去,侍人按住了金吾卫士拔刀的手臂,脸色阴沉下来,冷冷地注视着她们的背影。


    “无妨……”


    “只要谢挚入宫即可;等她进去了,结果都一样。”


    谢挚被姜契稀里糊涂地牵着走出了几十步,手腕被她拽得生疼,“阿契……你怎么了?怎么突然这样……”


    “噤声。”


    姜契目不斜视,看也不看她。


    她捏过谢挚的手腕,面色如常,仍旧注视着前方,脚下步伐不停,但手指却在谢挚掌心轻轻划动。这个动作极细微,任何人也不能察觉发现。


    掌心写字,是她们二人在神墓并肩作战时养成的默契与习惯。


    谢挚猛地抬起了头,愣愣望向皇女的侧脸。


    姜契在她手中写了一个字。


    跑。


    姜契最后用力捏了捏谢挚的手腕,像是在严厉地警告,这才将她不动声色地放开。


    她在用自己的方式提醒她,向她传递消息。


    谢挚的脸色有些苍白,她不自觉地咬紧嘴唇,额上滚下冷汗,胸口起伏不定。


    周围一个旁人也没有,极静极静,连脚步声也听不见,身后金吾卫士的视线冰冷刺骨,仿佛要割破她的脊背,他们都是脉种境以上的强大修士,生机炽热磅礴;两侧的朱红宫墙好似巨兽之口,正待将她吞食,咬碎咽入喉管。


    不对劲。


    这里有埋伏。


    皇宫之内设有削弱修为的阵法,一旦入宫,她就再也走不出来了!


    她得立刻离开这里!


    谢挚不是犹豫之人,一旦打定主意就会立即执行,她当即扭身急急朝回路走去,万法剑竹在她背上闪烁着翠绿的微光,它感受到了谢挚的紧张与杀意。


    “昆仑卿上何故回转?陛下有旨宣召,卿上这是想抗旨不遵吗?”


    见她忽然调转方向,往回走去,侍人立刻笑着迎上前来,身边的十余个金吾卫沉着脸在他身旁集结而立,浑身气机外放,极为恐怖慑人,在无形之间组成了一道金色的坚实人墙,牢牢堵住了谢挚的去路。


    “……我忽然想起来,我有个东西没带,它是解棋局的关键,可否容我回去取来再入宫?”谢挚勉强一笑。


    “您没带什么?奴可令金吾卫去取。”侍人的态度仍然谦恭,但却寸步不让。他身后的金吾卫再往前了一些,一伸手好似就能抓住谢挚。


    “是个……隐私之物,”谢挚对侍人窘迫道,“劳您凑近,前来一听。”


    侍人看了一眼身边的金吾卫,脸色变幻不定,终于还是笑着走到谢挚身前,微微弯腰:“奴来了——”


    谢挚将万法剑竹架在了他的脖子上。


    “让开一条路,否则此人性命不保!”


    万法剑竹极其锋利,谢挚稍一用力,侍人的脖颈便已见了红,哆哆嗦嗦地连连惨叫,谢挚捏着他的身子挡在自己前面,持剑威胁大喝。


    浑身披金甲的卫士们对视了一眼,抬起手来,自掌心轰出一道灿烂符文,直接击碎了侍人的胸口!


    他们不会因为一个侍人的性命而踌躇不前,只要能够击杀谢挚,便是完成任务,此外都无须在意!


    侍人的血溅在谢挚脸上,软软地倒了下去——她没想到他们竟然不受威胁,直接选择杀死了人质!


    为除掉她,他们将会不择手段!


    姜契睁开额上天眼,自天眼中放射出一道柔和神秘的曦光,将金吾卫们强行定在原地,“快走!速速出城,离开中州!”


    “不要回西荒,去别的州!”她特意提醒。


    “多谢!”


    此时极为紧迫,不容感激多言,谢挚最后看了姜契一眼,当即燃烧海量精血,调转道宫内的血精巨海,霞光蔓延炽烈,化作一道流光极速激射而去!


    虽然不知道为什么人皇要将她骗入宫中镇杀,但现在,也管不了那么多了!保命要紧!


    姜契的天眼有定住对手身形片刻的神力,但这些金吾卫士同她的修为差距过大,因此不能支撑太久,只过了十几息,他们就陆陆续续地醒转过来,意识到了谢挚的逃跑。


    竟然让一个修为远逊他们的小丫头在眼皮子底下逃走了!这是莫大的耻辱,也是极大的失职!


    金吾卫们大为惊怒,浑身仙光沸腾,气势在一瞬间提升到巅峰极致,将两侧的朱红宫墙都映成了灿金色!


    姜契默不作声地挡在了他们身前,衣袍在金吾卫气势攀升掀起的劲风中猎猎作响。


    若自上空看去,乃是两面宫墙之内,一个修长的少女与一群金甲卫士相对而立,极具视觉反差。


    歧都广阔,谢挚即便催发极速,至少也需要半日才能逃出去,那时谢挚绝不能逃走,必会被无数金吾卫士捉拿。


    击破笼罩歧都的护城阵法,使得护卫大乱,自上空中直接逃出去,才是最好的办法。


    姜契仰起脸,注视着上方的天空。


    她来的时候,已经拜托姜阔和食月犬带着她的令牌去解开护城阵法了,料想现在,也已经有个结果了。


    护城的职位,是她这几年苦心筹谋,费尽心思才向母皇争取来的;但现在,没了也就没了吧。姜契想。


    说不定她会被震怒的母皇废黜。


    沉闷的轰鸣声在遥远的天际隆隆响起,无数歧都的人民都惊奇地停下脚步抬起了头,金色的光羽正在纷纷扬扬地落下,如同一场极尽绚烂的落花。


    “发生了什么……”


    “护城阵法这是怎么了?”


    “好像忽然不运转了……?”


    人们议论纷纷,可是并不慌乱,因为他们知道,五州之中,无人能够攻破歧都,应当只是阵法出现了问题。


    正在极速逃跑的谢挚看到头顶出现的阵法裂隙,眼眶便是一酸。


    她知道,这定然是姜契为她争取来的逃命之机。


    不知道姜契会因为这个举动受到怎样的惩罚……


    此时不容感伤,谢挚擦掉眼泪,神色转为一片坚定,自阵法的缺口处飞速离开。


    她不能让阿契的心血白费。


    活下去,就是对姜契最好的报答!


    扣在歧都上方的半球状阵法缓缓地消融,露出了中州心脏的真面目,头一次无遮无拦地暴露在了天地间。


    运转了数千年不休的护城阵法,不知为何,忽然停下来了!


    “三殿下破坏了护城阵法!”


    对面的金吾卫如梦初醒,又惊又怒地大喊出声——这太荒唐了!


    从来没有本朝的皇女自己打开护城阵法,这是大罪!


    “请您让开,我等要去捉拿叛贼谢挚!”压抑着怒火,领头的金吾卫按刀低吼。


    姜契一动也不动。


    “是我打开了护城阵法,若要捉拿,便先捉我下牢,我当为首罪。”


    “既如此,就别怪我等不客气了!”金吾卫们拔出长刀,如同耀眼的铁林。


    “战便战,何须多言!”姜契迎上前去。


    是日,护城阵法停止一刻钟,歧都大震动!


    人皇震怒,连下三道谕旨,金字自宫中升起久久不息,照耀中州的每一寸土地!


    昆仑卿谢挚蛊惑皇女,背君叛国,即日起褫夺封号,大周全境通缉捉拿,生死不论,人尸皆可!


    三皇女姜契受人蛊惑,擅开阵法,废黜王位与一切尊荣,入风暴极境历练三年方可回都!


    幼皇子姜阔不辨是非,助贼叛逃,当为从罪,念其年岁尚幼,令禁足思过六月,其父降为庶人!


    调云塔将人皇的谕旨飞快地传递到了中州与大荒,一日之内,无人不知,无人不晓。


    全力捉拿叛贼谢挚!


    第158章 甘泉郡


    人皇谕旨一出,整个中州都兴起了一阵波浪!


    这样严厉的通缉与惩罚,已经数百年没有出现过了,不知这个谢挚到底犯下了何等大罪,又有何种手段,竟然蛊惑得素来聪明仁智的三皇女为之打开了护城阵法。


    一时之间,歧都皇城,十三大郡,街头巷尾,人人都在谈论猜测谢挚其人。


    歧都北方,甘泉郡。


    一队披着银色铁甲的卫士在街道上匆匆走过,个个盔竖长羽,腰配环刀,生机如火山口一般蓬勃旺盛,显然都是极为强大的青年修士,民众见之无不侧目。


    这是歧都来的修士卫队,虽然不及金吾卫等级高,可也不容小觑,只有捉捕穷凶极恶之徒时,才会被派出都城。


    他们身边还牵着数只长相凶恶的犬科灵兽,隔着坚固的口笼仍然能看到它森白的利齿,正在警惕地扫视着每一个过路的人。


    这群卫士正在激愤地低声议论些什么。


    “……谢挚此贼狡诈无比,行踪不定,擅弄人心,又有法宝护身隐迹,我等追踪三日有余,竟然不得,真是耻辱!”


    “要我说,陛下真不该给西荒人赐封号的,那些西荒人,最多只堪做个城主而已!”


    也有人感叹惋惜:“三殿下温仁智敏,原本是最有夺嫡的几人之一,被谢贼害得数年心血尽付东流水,陛下此次空前震怒,甚至不容旁人为殿下求情。”


    “想必现在,三殿下已经进入风暴极境了……”


    说到这里,卫士们都不由得一阵沉默。


    风暴极境,乃是中州最为险恶的秘境之一,往常只有痛苦不堪的斩己境修士为求破境登仙,才会铤而走险,进入风暴极境历练。


    而三殿下现在还尚未突破脉种境……


    虽然陛下不至于让亲女儿去送死,定会赐予法宝随从,可是想也知道,在风暴极境里度过三年,该是怎样的苦楚磨折。


    “这都是谢贼蛊惑的殿下,我等必要尽早捉住此贼,好使陛下息怒,也为三殿下减轻些许罪责才好。”卫士认真道。


    姜契温和仁慈,在歧都与中州十三郡名声颇佳,是有名的贤明皇女。


    此次是她头回犯错,并未酿成何等恶果,再加上人皇又惩罚过重,人们大都对她怀着同情,同时不由得更加憎恶使皇女落得如此境地的谢挚。


    “我想,谢贼此时必然已经前往东方的诸郡了,首领却将我们派到北方郡来!”有人抱怨不已,显然极为不满。


    “谢贼虽然修为低下,可是跑得却快极了,护城阵法只打开了区区一刻钟,她便已经逃出了歧都的地界,现在中州各郡都加强了护城大阵,四处捉拿通缉,此地自然也不能放过了。”


    卫士一振长刀,大声道:“总之,她逃不掉!”


    “凡我大周的疆土,没有一个叛贼能活着离开!”


    在离开的卫士们身后,慢慢地走出了一个佝偻着身躯的黑瘦老人,背着一箩筐玉米,默不作声地盯了那群卫士一眼,循着相反的方向转身离开。


    “哎,刚刚那群人在说你呢!‘谢贼’,啧啧,倒是个新奇的称呼……”


    走到人烟稀少处,老人箩筐里一颗灰绿色的“玉米”悄悄伸展了一下枝叶,声音细若蚊呐,只有耳朵凑到近前,才能勉强听清。


    老人拍了拍箩筐,让它闭嘴。


    “别说话。”


    这里虽然没有卫兵,但并称不上安全。


    这个老人正是谢挚。


    在笋子的帮助下,谢挚改变了外貌与形体,勉强躲过了第一波追兵,先是四处乱奔,扰乱追踪之人,之后再闭气潜入胜昔河中,洗去周身气息,顺着河水的支流游到了这里——位于歧都之北的甘泉郡。


    大荒,她回不去,想也知道,此刻雍部必然是一座向她敞开的口袋,等着她往里钻;中州更是不能留,即便再怎么东躲西藏,在人皇通缉令下,谢挚隐匿不了太久。


    而东夷与中州素有隔阂摩擦,人们都以为叛贼谢挚定然会逃往东夷,寻求佛陀庇护,因此在东夷与中州的交界处提前布下了重兵,倘若谢挚逃向东夷,必然是有去无回。


    谢挚自然也知道这一点,因此她选择的目的地是北海,狐族与巨人的领土。


    北海其实也谈不上是什么好去处,只是谢挚已经没有别的选择了。


    那是苦寒之地,更有一条深有万仞的潜渊隔绝开了两州,时时喷涌灭绝杀气,潜渊边有一座繁荣的小城,小城里设有一座珍贵的传送大阵,除此之外,想要渡过潜渊,绝无它路。


    这是真正的上天无路,入地无门。


    到处都是死路,向东向西都是命陨身亡,谢挚思虑斟酌了许久,才决定暂时先前往北海。


    望了一眼天边将颓的巨大红色夕阳,像是眼睛被刺痛了一样,谢挚很快地又低下头去。


    ……如果她能走到的话。


    她已经害了姜契和姜阔了,不想再害其他人。


    混在人流里,谢挚背着箩筐默默往城外走,若自上空望去,她只是鱼群似的人们里最普通、最不起眼的一个。


    马上就要关闭城门了,这是她出城的最后机会。


    笋子擅长伪装和隐匿气息,只要不是被皇宫里那个老奶奶一般的大能当面遇见的话,躲过阵法和卫士的探查,尚也不算艰难。


    正在她即将顺着人流走出城门的时候,天际传来了龙须金睛兽的嘶吼咆哮,祥云瑞霞在上空汇聚凝结,形成了一个巨大的七彩漩涡。


    在云层的裂缝中,一头青色蛟龙缓缓探出头颅,自缸口大的眼睛中射出两道淡金光束,冷酷地扫视着下方的民众。


    这头蛟龙显然身怀一缕真龙血脉,已经生长得颇像一头真正的龙,只是还是四爪,身上缺乏神圣狂放之气,而更多的是杀戮的血腥气息,但同样极具压迫感。


    在蛟龙身侧,分别立着两男两女。


    俊朗男子手持套索,矮壮男人腰挂圆鼓,美貌女人踩在长剑之上,双目微闭,神情静寂,似乎正在沉思着什么,飘飘若仙,如立云端。


    甚至还有一个看起来只有七八岁的稚嫩。女童,生得雪白干净,但眼中却蕴有一股与她年龄不甚相符的沧桑疲倦,掌心托着一只奇异的肥胖金虫,还在不停啃食着玉石叶片。


    女童不畏不惧地坦然当先而立,其余三人分别环立在她身后,隐隐竟有拱卫听从之意。


    “啊……这是金吾卫的十二统领!”


    守城的卫兵认出了来人,*惊喜地大喊,显然极为振奋惊讶。


    “我等为诛杀逆贼谢挚而来,探得谢贼已至你郡,奉人皇陛下命,特来取谢贼人头。”


    为首的女童淡淡开口,自口中发出来的竟是一道苍老的老妪嗓音。


    在正音之战后,五州建立了著名的仙人盟约,盖因一旦突破仙人境界,其实力与破坏力都会成百倍地增长,仙人境大能之间一旦动手,其后果极为可怕,甚至会改变方圆千里的地形。


    因此,仙人盟约规定,凡是仙人境及以上,若无第一仙宗或人皇应许,不能轻易出手,因此通常来说,斩己境就是两州之中能够真正活动的最高战力。


    歧都的金吾卫中,尤属十二统领最为强大神秘,个个都是斩己境,平日里镇守皇城,绝不轻出,此次为诛杀谢挚,竟然一次性动用了四位斩己境大能,派出了十二统领中的三分之一!


    上次派出这么多金吾卫统领追捕一人,还是五百年前,这足以得见人皇对此次谢挚的逃亡有多么重视。


    站在最前方的女童漫不经心地摊开手掌,掌心的胖嘟嘟金虫挣扎着缓缓褪下一层褶皱外皮,露出了底下的真容——


    是一只浑身遍洒灿烂金点的飞蛾!


    这飞蛾似鸟又似蝶,翅膀足有人族的手掌大,其上流淌旋转着极为繁复深邃的奇异符文,挥翅速度极快,为肉眼所不能捕捉,其翅膀振动间,隐隐竟有虚空不断割裂合拢!


    女童将一只笔拿给飞蛾,谢挚认出来,那是她在红山书院时常使用的笔。


    金色飞蛾绕着那只笔旋转了一圈,自双翅之上扑簌簌掉下大量发着微光的磷粉。


    这些磷粉如若有灵,在空中组成了了一副精巧细致的甘泉郡地图,在城门处划了一个大大的圈,又在下一瞬化为一个箭头,直直指向谢挚所站立的人群。


    这是可以追踪任何生灵的上古昆虫,将近灭绝的影踪蛾!


    女童合上手掌,嘴角噙着一抹莫测的微笑,望向城门处聚集的惊慌人群。


    她知道,谢挚此刻定然伪装着混在这些人当中。


    “陛下云,捉到谢贼,生死不论,人尸皆可,既如此,想必陛下也不会嫌弃被吞入腹中的残尸的。”


    她一挥手,身边的青色蛟龙便如疾风利箭一般朝下方猛地俯冲了出去!


    “去自觅食罢!”


    它张开了血盆似的巨口,浑身青鳞流光溢彩,竟然是想将城门处的民众统统一口吞下!


    变故来得太过突然,人们甚至根本反应不过来,只来得及瞪大眼睛,发出一声惊恐至极的尖叫呐喊,那蛟龙的巨口便已经悬到了他们的头顶!


    “啊!”


    齐齐的尖叫之后,乃是死寂。


    有人从极端的恐惧之中缓缓将眼睛睁开一道细缝,看到蛟龙大大张开的巨口凝固在上方,像是遇到了什么阻碍一般,僵在那里一动不动。


    由于离得过于近,他甚至看到了蛟龙粉色的口腔内壁,突突跳动的小舌,和闪着寒光的雪白尖牙,每一颗牙齿都如他的头颅大。


    在他身边,一个黑瘦的老人正举着一把散发翠光的怪玉米,生生挡住了蛟龙的凶猛来势。


    明月与碧海在他眼前摇晃,清辉映照在众人的脸上,无数红莲正在海洋化形上静静盛放。


    这景象有一种震撼心魄的美,令他不禁愣愣地看呆了神。


    女童在上方满意地抚手而笑。


    她来的时候,已经调查了谢挚其人的性情作风,知道此贼素有一些愚蠢的善良与热心。


    她不会看着旁人因己而死。


    谢挚今日,将会为这付出代价。


    蛟龙的吻部缓缓渗出一道极细的红线,紧接着,那里的鳞片便崩裂开来,鲜血如泉眼一般喷涌而出!


    “吼!!!”


    青蛟吃痛,不断翻滚怒吼,但却被碧海明月的虚影所阻挡,不能再前进分毫。


    云端上踏着飞剑的女人微微睁了睁眼,重又闭上。


    “果然如人所说,你掌有上古以来的十大剑法之一,碧海天心诀。”


    女童感兴趣地挑起眉,“若我没有看错,你手中所持的,恐怕是遗落种万法剑竹吧。”


    “当今五州,还有这种珍异至宝,且居然还不属于我大周皇宫,真是咄咄怪事。”她摇头叹息。


    说到这里,那稚嫩可爱的女童猛地改变神色,肃容大喝:“谢挚!既已被发现,何不显出真容!”


    黑瘦的老人面貌缓缓褪去,显出了谢挚真正的模样,笋子也抖落了玉米的伪装,露出了翠绿如玉的莹润剑身。


    谢挚身旁的人都惊恐万状地注视着她,眼睁睁地看着方才还是一个寻常农人的老头化为一个漂亮娇艳的纤细少女,纷纷后退躲避,似乎谢挚还比那头几乎将他们一口吞下的青蛟更加可怕几分。


    等的就是此刻!


    “左右何不动手!”女童大喊。


    持套索的男子应声抛出绳索,在天穹中划出万道神圣仙光,套住了谢挚的脖颈,变为金环不断缩紧,直接往上方提去,勒进了少女的皮肉,竟是想将谢挚硬生生地缢死;


    矮壮男人拍响腰间圆鼓,每拍一下,天地之间都有一股隐隐的震动与之共鸣共振,如同地动,又犹如巨兽的沉闷心跳。


    一声鼓响,谢挚口鼻中涌出鲜血。


    两声鼓响,谢挚捂住了胸口,她感到自己浑身的血液都在随着鼓声乱窜逆流。


    三声鼓响,谢挚全身上下各个关节连接处都崩裂开来,血液如泉水一般喷涌而出!


    第159章 凉川郡


    这俊朗男子手中所持的套索名曰锁魂索,一旦被套住便再难逃出,矮壮男人腰间挂的圆鼓乃是震命鼓,拍击三下可使人血液逆流、心脉俱裂,都是赫赫有名的杀器神兵,加之这两人皆为斩己境的大能者,常常一起行动,相当熟稔默契,互相配合之下发挥出的威力更是非同小可!


    如此情状,谢挚必死无疑!


    “谢贼今日于此伏法受诛!”矮壮男人兴奋地大吼。


    看来此次,他们兄弟二人将要夺得诛杀叛贼的首功了!


    一团漆黑的漩涡悄无声息地自他身侧张开,其间蕴含着一股可怖的秘力,令空气都在微微颤动。


    男人若有所觉,下意识转头看去,只看到了一张向他扑过来的巨口。


    这是他临死前看到的最后一个画面。


    “谢挚死不死我不知道,但你今天,得先进我的肚子!”


    饕餮张大嘴巴,将他一口吞了下去。


    “这是什么东西!!”


    至交好友丧命得如此突然,俊朗男子大惊失色,抽回锁魂索高高抛出,套到了饕餮的脖颈之上。


    他还没来得及舒一口气,稍微绽放喜色,便看到那头凶兽好奇地歪了歪头,用爪子轻而易举地将锁魂锁从中间划断,裂为两截。


    “这不可能!!”


    男子难以置信地嘶声低吼:“我这宝索乃是上古年间的螣蛇大筋百炼而成,怎会如此轻易断裂!”


    “螣蛇?”


    饕餮抽抽鼻子,煞有介事地思索了片刻。


    “想起来了,是我的食谱。”


    话毕,它就不再跟男子纠缠,毫不犹豫地迅速扑出去,将他吞食入腹。


    如小山般巨大的暴戾凶兽头一次离开虚空圣花,来到真正的人间,显得分外新奇,激动得过分。


    “好!好!!谢挚,你放我出来玩,我一定报答你!!”


    它人立而起,昂首大吼了三声,兴冲冲地扑到瑟瑟发抖的青蛟面前,将方才还神气十足的蛟龙如麻绳一般拎起来,捏着青蛟尾巴高高举起,像吃面条似的将它自上而下送入喉咙。


    “噢,味道好极了!”


    像头一次尝到人间至味的孩童一般,饕餮瞳孔放大,惊奇地瞪大了盆口似的眼睛。


    它在神墓里度过了太久太久,殷墟里没有活物生灵,只有杂乱的各式废墟,虽说饕餮怀有吞噬符文,什么都能吃,但它也没有吃过什么好东西。


    这下刚一被谢挚放出来,就直接吃掉了一个人族大能,兼之吸掉了一条大青蛟,这对它来说是从没尝过的美味,鲜美而又滋补。


    “这是……饕餮!还是仙人境界!”


    女童终于认出了这头绿须紫身的凶猛神兽到底是什么来头,当即脸色大变。


    “我们走!”


    她当机立断,毫不犹豫地挥袖洒下一片灰雾,阻隔了所有人的视线,驾驭着祥云急急回转。


    “快点禀报陛下,情况有变——谢贼身边跟有一头仙人境的饕餮。现在已经可以确定,谢贼继承了殷墟之传承。”


    在云彩上,女童神色变幻不定,思虑半晌之后,举起一块玉牌送到嘴边,那是传音的法宝。


    “鼓索二人已为国捐躯,青蛟亦葬身兽腹,这头饕餮掌有吞噬符文,极为凶悍可怖,是一不可轻视的大敌。”


    “……请陛下速派长生世家诛杀谢贼,免得她与饕餮继续作乱,扰我中州生民百姓。”


    “倘有可能,看看能否请动云宗主出山压阵。”


    饕餮接连吞食了三个敌人,还吓退了云端上的两个金吾卫首领,自觉居功甚伟,兴冲冲地奔过来朝谢挚摇尾巴,骄傲邀功道:“如何?我厉害吗?”


    “……一般。”


    谢挚躺在血泊里,闭着眼睛有气无力地说。


    她伤得重极了——那手持套索圆鼓的二人都是斩己境,与她修为差距过大,几乎只一下,便差一点直接要了她的命。


    若不是她肉身强大,在神墓里经过圣花花蜜洗礼之后再次进步,到达了一种远超她原本应有境界的地步,在那矮壮男人拍响第一声鼓时,谢挚就会爆体而亡。


    涅槃种在谢挚胸口处放出柔和的辉光,缓缓笼罩了少女全身,令谢挚的身体发出噼啪声响。


    不出几刻,谢挚的伤势便已经被完全修复好了。


    “这次好快!”


    谢挚一骨碌坐起来,还有点不适应涅槃种的速度。


    她活动了一下身体,发觉在吃掉了一整个圣花子房之后,涅槃种的力量得到了极大的增长。


    放在之前,这样重的伤势,怎么也修复不了如此快,最少也需要半个时辰才能彻底恢复。


    这颗种子,似乎还在不断地发展进化。


    算算涅槃种通过吃掉圣花子房积攒的能量,简直比一片海洋还多。


    谢挚觉得,照这个情况,只要自己还有一口气在,就算被打碎成八百片,它也能给自己稳稳地把伤势修复回来。


    “我们继续赶路吧!得再快点才行,一刻都耽误不起了!”


    虽然险之又险地击退了金吾卫首领,可是谢挚知道,接下来,她们之后面临更大的风暴。


    这一次派出的是斩己境大能者,下一次,或许人皇和长生世家派出的就是几位联手的仙人了。


    届时饕餮必然不能抵抗,谢挚就更不是仙人的对手了。


    至于诛天魔莲的涅槃种……它只有在遇到自己感兴趣的食物时,才会展示出惊人的攻击力,旁的时候都无波无澜,很靠不住。


    恢复了精神的谢挚爬上饕餮的脊背,不顾它的强烈抗议,抓住了凶兽硬如钢针的蓬乱须发。


    “一直向北走,朝潜渊进发!”


    饕餮雄赳赳气昂昂,耀武扬威地朝前方疾驰了出去,激起滚滚烟尘,跑的时候还顺便狠狠地瞪了银甲卫士一眼,吓得他瘫坐在地。


    “你看你,身上都是血,让我舔舔成不成?”


    饕餮对尝尝谢挚的味道这件事相当有执念,锲而不舍地征询她的意见:“就舔一口,怎么样?保管给你舔干净!噢,你身上可真好闻,又香又甜……”它陶醉地眯起眼睛。


    谢挚的身体对它诱惑力很大,是极好的血食,甚至比方才那两个斩己境男人还让饕餮着迷。


    作为吞噬符文的主人,它敏感地察觉到,在这个人族少女的身体里蕴含着一股无比磅礴的鲜活生机,让它眼馋不已。


    谢挚对它来说,就像一棵猫薄荷一样,它最希望的就是能够整天把谢挚含在嘴里,时时刻刻咂摸味道——吃,是舍不得吃的。


    人族少女用万法剑竹狠狠敲它脑袋,打破了饕餮的美梦与幻想,一兽一笋同时发出惨叫。


    “不!可!以!你想得美!”


    天色在她们面前沉下来,稀疏的惨白残星缓缓升起。


    “快跑吧!”


    谢挚在心中默默估算了一番,以饕餮的神速,也至少还需要近三天才能抵达潜渊。


    三天,听起来很短暂,其实能发生太多太多事情,和太多意外变故。


    “接下来的麻烦还多着呢……你最好快点跑。要不然,我们都得死!”。


    中州,甘泉郡之北,凉川郡。


    奔跑了一夜的饕餮再次扭头击飞围上来的兵士,烦躁地大叫:“有完没完了!人族怎么有这么多!”


    在它载着谢挚疾驰奔行的昨天夜里,一路上遇到了许多攻击它的修士,让饕餮烦不胜烦。


    虽然那些人族修士修为低微,它一爪子就能拍飞,但他们数量太多,来得又太过于密集,也牵绊了一二饕餮极速奔跑的脚步,减缓了饕餮的速度,让它心烦意乱。


    停下来,轰平一整座城市,将一郡夷为平地,直接屠杀吞噬干净,谢挚又不肯,勒令它不许这样做,令饕餮百思不得其解——这人族小姑娘真麻烦!


    前方忽然涌出两队修士,都穿着相似的服饰,在半空中悬起成百上千支飞剑,对准了小山一般撞过来的饕餮,挡住了她们的去路。


    “来者何人,速速离开!再往前来,小心我们不客气!”


    “好胆气,竟敢拦你祖宗我!”


    饕餮先是一愣,随即瞪起眼睛,哈哈大笑了起来。


    它在凉川郡内横冲直撞地飞奔,由于长得太过凶恶可怖,见者无不畏惧退避,这还是它头一次见到有人敢拦自己。


    “这是王家的药园,尔何蛮兽,而敢冲撞此地!”


    见饕餮来势汹汹,不仅速度不减,反而有加速直接撞过来的趋势,为首的中年男子扶帽大喊。


    “大肚兽,停一下……”


    谢挚闻言一怔,伸手拍拍饕餮的犄角,凶兽不耐烦地自鼻腔里喷出一口炽热的白气,“怎么了?是不是又不让我玩儿?就知道你——哎等等,你刚刚叫我什么??”


    “不,”谢挚不理会它,只是摇摇头,“这次,直接撞过去吧。我们去药园里扫荡一番。”刚好饕餮也奔行了好长时间,需要休息。


    “好!你总算开窍了!”


    饕餮大喜,浑身皆放熠熠辉光,显然对这个提议兴奋至极。


    它是天生的破坏家,血液里流淌着毁灭和征服的本能。


    凶兽张口一吸,将无数飞剑径直吞入深渊似的肚子里,吞噬符文正在它体内运转不息。


    再纵身高高跳起,从修士们的头顶直接跃了过去,饕餮的双角重重顶在闪烁着金光的阵法墙壁上,以它的角为中心,蛛网般的裂纹飞速延伸出去。


    “轰隆隆——”


    药园的外墙应声而倒,缓缓崩解碎裂!


    饕餮直接撞塌了药园的防护!


    “怎么回事!?有人攻进来了!!”药园里的人们惊慌失措,纷纷四散奔逃。


    “快快离开这里!小丫头,你知道这片药园是属于谁的吗?”


    一个干瘦的老人痛心疾首地指着谢挚,试图挽回她犯下的错误:“王家!你可知道?长生世家之王家!当今天下最盛之族,俨然有取而代谢之势的王家!你快醒悟悔改罢!”


    谢挚举起碧绿小鼎,真诚一笑。


    “老爷爷,你有所不知,抢的就是你们王家。”


    “不是王家,我还不来呢!”


    她跳下饕餮的脊背,将药园里见到的一切宝药仙草统统一股脑塞到小鼎里去,其杀气腾腾,让以贪婪闻名的饕餮也叹为观止。


    “全部抢光,笋子,不行就吃光!”


    谢挚下达任务。


    第160章 飞廉郡


    凉川郡是中州有名的丰美之地,王家的药园更是得天独厚,占据了一块灵气极为浓郁的所在,在其中开辟了数百块药田,其中种植的都是外界难得一见的宝药仙草,处处霞光缭绕,天穹瑞彩腾腾,刚好填补了谢挚之前被真凰玉簪掏光的亏空。


    谢挚举起小鼎,将能看到的宝药统统收入囊中,还一边收一边顺手往嘴巴里塞,以此来恢复体力,她浑身曦光闪烁,道宫内的血精海表面涌起波澜,如同被祭炼捶打一般不断缓缓缩小,隐隐竟有凝实成为脉种的趋势。


    在神墓一行之后,谢挚在圣花子房里吸收了海量花蜜,得到了极大好处,但那些花蜜的力量太过强横磅礴,因此只是一直储存在她的身体和涅槃种里,并未被彻底吸收炼化。


    这次在生死逃亡之际,谢挚无时无刻不在燃烧精血拼命逃亡,反而误打误撞之下突破了肉身极限,迫使圣花花蜜被调动起来,得到充分利用,丝丝缕缕渗入她的五脏六腑与血肉骨骼,使谢挚的修为不断精进,甚至竟有突破脉种境的趋势,又被她强行压制下去。


    “现在不能突破境界……”


    内视了片刻道宫里已经缩小到变成一片小湖的血精海,谢挚咽下一块流光溢彩的赤红宝药叶片,不无遗憾地喃喃自语。


    破境之时最是脆弱危险,旁人连特意开辟一处清静地,请人护法闭关都来不及,更别提在被追杀时突破了。


    一旦此时突破,真无异于自杀。


    原本谢挚以为,她突破脉种境定然是在夫子或者宗主的护法下进行的,没想到,现在居然连性命都危在旦夕,不知道能不能活到第二天……


    这样想着,谢挚扫荡药园的速度便愈发快了几分,几乎化为了一团残影,在各个药田之间奔来跑去,连地皮都掀开来掘了几个洞,将心中郁气恶狠狠地发泄在洗劫王家上面。


    饕餮大为震撼,在旁看得目瞪口呆——它从来没见过比它还能抢东西的生灵。


    明明谢挚只是个看起来漂漂亮亮的人族少女,但结果,她这行事作风,比它这个真凶兽还凶兽呐!


    “嗷——给我留点!给我留点!好东西全给你吃了!”


    一不留神人族小凶兽便已经挖光了半个药园,饕餮嗷唠了一嗓子,化为一团紫光滚入其中,不甘示弱地加入了扫荡宝药的队伍,一人一兽好像在比赛似的,争先恐后地洗劫王家药园。


    “人参娃娃!”


    谢挚扑在地上,惊奇地从土里抓起来一团萝卜缨子似的绿叶,下方一只雪白的婴孩状宝药正在踢踢踏踏,挣扎着咧嘴大哭。


    “王家居然还有这种东西!”


    这是非常上乘的仙药,名叫人参娃娃,仅次于传说中的圣药,会将自己的形体变为捕捉者种族的幼年体模样,以此来求得恻隐之心,从而逃之夭夭。


    饕餮也一眼看中了这只人参娃娃,腆着脸凑过来,拿一株通体碧绿浓润的茶树跟谢挚做交换,“嘿嘿……小挚……咱俩换换呗……你吃这个,我吃你那个……”


    “滚滚滚!”


    谢挚将凶兽的巨大头颅推到一边去,嫌弃不已——饕餮的口水都快淌到她肩膀上了。


    她将瑟瑟发抖的人参娃娃安抚性地拍了拍,直接塞进小鼎里去,杜绝饕餮的垂涎:“这株人参娃娃已经有自己的意识了,我不吃它,你也别想着吃。”


    “不吃就不吃!但你得给我舔一口!”


    饕餮果断地伸出舌头舔了舔谢挚的脸,接着撒腿逃到另外一边去。


    “你!大肚兽!你想死吗!??”


    ……


    最终结果就是谢挚和饕餮平分秋色,各占据药园一半河山,甚至谢挚吃的还比饕餮多一些。


    但她肚子却不见鼓,也没什么饱腹感,若不是此刻周身充满着澎湃汹涌的力量,谢挚真会以为,自己方才不知将宝药吃到了哪里。


    “真神奇,那些宝药仙草吃下去,居然直接就转化为了我自己的力量……”


    她惊奇地攥起拳头,“这就是吞噬符文的厉害之处吗?”


    不仅可以无休止地进食,还可以直接将吃下去的东西转化为自身的力量,无须特地炼化吸收。


    这真是可怕的天赋……


    唯一的缺点就是,饕餮也会处于永恒的空虚饥饿之中,不自觉变得贪婪暴虐,焦躁烦乱,但谢挚心思纯粹净透,向来没什么欲望,反而很少受到这一项负面影响。


    瞧着时间不早,谢挚与饕餮也已经休整完毕,重新恢复了活力,逃亡之路也又要继续了。


    在离开凉川郡时,谢挚将小鼎里的碧尾狮放了出来,在圣花花蜜的洗礼下,它死气顿消,又被后天增加了几百年寿命。


    “……总之,就是这样,我有大麻烦,现在不得不逃去北海,离开中州。”


    骑在饕餮上,谢挚向碧尾狮简要地说明了自己现在的情况。


    “按照你的要求,你女儿我已经送到昆仑神山上,血咒已经结束,你我两清了。”


    她指了指自己的脖颈处,那里在两年前曾被碧尾狮咬出过一道血印子,现在已经变淡得完全看不清痕迹了。


    “……”


    碧尾狮神色复杂地注视着面前的这个人族少女。


    外界的时间已经过去了两年,但对她它来说,只是昏睡过去的短暂一瞬。


    上一刻,它还奄奄一息地被谢挚抱在怀里,而睁开眼之后,谢挚却已经变了模样,当年的青涩幼稚褪去,变得坚韧自信,成长为了一位不逊于中州任何一位少年的强大天骄。


    两年时间,硬生生从炼体境修到道宫大圆满,这简直是闻所未闻,堪称惊世骇俗的奇迹。


    只是,她这闯祸的功夫,还是跟当年一样厉害……


    上次谢挚只是惹了它,没想到谢挚这次,居然招惹的是中州的人皇,五州之中最有权势的生灵。


    “碧尾狮,我能拜托你帮我个忙吗?”


    谢挚从怀里小心翼翼地取出来一支白玉簪,尾端点着金翠,仿佛正燃烧着一团火红的云彩,又似真凰的精魂正在其上涌动。


    那是她跟宗主一道去西市,在三足金蟾的小店里,花光了所有积蓄买下来的真凰玉簪。


    她将真凰玉簪在手中握了又握,有些怅然地垂下眼:“原本,我是想亲手送给牧首大人的来着……”


    但现在,好像也没机会了。


    谢挚一鼓作气,将玉簪递给碧尾狮,让它带走,“请你把这支簪子交给雍部牧首,渊止王上姜既望,顺便替我告诉牧首大人——”


    “就说……就说……”


    斟酌着言语,谢挚眼眶渐渐发红,但却仍然在尽力微笑,她知道,这可能是她今生传给牧首大人的最后一句话了。


    “就说我一切都好,自会竭力周旋逃出,请她不必担忧,也不要为我触怒人皇陛下,若大人能稍微照拂庇护白象氏族一二,挚就感激不尽了。”


    “……就这样吧。我走了。碧尾狮,你保重,小狮子它很想你的,我没给它起名字。”


    谢挚擦掉滚落的眼泪,抱紧饕餮的头颅,不再逗留,转身离去。


    碧尾狮默然凝视了少女离去的背影半晌,轻轻叹息着摇头。


    “真是……蠢乎乎的人族小姑娘……”


    分明它还有一项救命之恩尚未报答谢挚,但谢挚却说,她们之间两清了。


    “也罢,就让我来最后帮她一点小忙吧。”


    翡翠般美丽的神狮抬起头来,一边自言自语,一边慢慢地活动了一下身躯。军士追击谢挚的尘土已经在它面前的大路上飞扬而起。


    两道柔和的乳白光束自它瞳孔里释放出来,那是大观照瞳术,碧尾狮将其运用得远比谢挚精深。


    “来者何人?休要阻拦我等诛杀谢贼!”对面的军士振臂大喊。


    “大荒之霸主,碧尾狮!”


    它不闪不避地迎上去……


    “禀陛下,凉川郡有神族弃兽碧尾狮现身,击杀了大周数千军士,使得谢贼逃往了飞廉郡!”


    歧大都的皇宫之中,人皇大为震怒,紫眸中日月轰然破碎,拂袖将调云塔传递来的消息贯到地上。


    “真是奇耻大辱!”


    区区一介道宫小儿,派出如此多的精锐,抓了这么多天,居然还抓不住!这怎能不使她大怒!


    谢挚骑着前朝的镇国神兽,整日在大周的土地上逃亡奔窜,这简直是对大周与皇权的挑衅与宣战。


    “着长生世家诛杀谢挚,谢王荀崔,每家都须派出至少一位仙人。”


    人皇执笔在半空中写下数行龙凤凤舞的小字,每一字都闪烁着熠熠金光,遒劲而又有力,从皇宫中飞散而去,去往长生世家的府邸。


    “天衍宗云宗主,也一同请去。”


    这是前所未有的大手笔!


    王家之中,响起了一声雷鸣似的暴怒咆哮:


    “什么!我们在凉川郡经营千年的药园,全被谢挚那个孽畜吃光了!??”


    几世的心血,无数人的搜刮收集,就此毁于一旦!


    宝药药园对一个庞大家族来说无比重要,此次药园被毁,简直就是在断绝王家的未来与命脉!每一个王家人心都在滴血!


    一个须发皆火红炸立的老者捉起一对金锤,行动之间雷电火光闪烁缠绕,他朝王家家主下跪,瞪眼叫道:“阿兄,刚好陛下有旨,每家都要出一位仙人,请让小弟前去!”


    “弟必将谢挚剥皮抽筋,熬血炼魂,教她求生不能,求死不得,知道我王家不是那么好得罪!”他眼里跳动着火焰。


    谢家。


    谢惜自挥手摇散人皇的金字谕旨,沉思半晌,才按着眉心吩咐刀灵:“随意派出一位最不擅攻击的仙人罢。”


    “顺便,再为我传讯给云宗主。便告诉她,假若她可以劝得谢挚交出涅槃种,谢家可以供给她假死之术,让谢挚躲过人皇的追杀,留住一条性命。”


    顿了很长一会,谢惜自又慢慢地补充道:


    “……也可以,让谢挚从此不能轻易于世露面,只能被养在天峰之上,成为她一人的禁。脔。”


    她知道,云清池一直都想这样做。


    作为同谋与共犯,谢惜自很了解这位无情却有欲的第二法身。【你现在阅读的是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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