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1章 食物
这些玫瑰菌人,在被谢挚和姜契盯着的时候,就会表现得非常热情友善,不断鞠躬大哭,尖叫“菌人是你们的好朋友”。
但只要谢挚的目光稍微一移开,菌人们就会凶相毕露,一瞬间变得凶狠又狰狞,恶狠狠地扑将上来,举针欲刺。
“……”
看着面前密密麻麻的菌人们,谢挚心中忽然划过一道灵光。
……会是这样子吗?
因为紧张与不敢相信,她的心脏怦怦地急跳起来,终于还是努力镇定下来,用实际行动来验证自己的猜想。
闭眼。
菌人们神情凶恶,高高举起银针,迅捷地向前逼近了好几步。
再飞快地睁开。
菌人们一呆,随即扔掉银针,露出了友好而又天真的笑脸。
如是反复几次,菌人已经逼近了谢挚的脚下,甚至有几个爬上了她的靴子。
但只要谢挚紧紧地盯着他们,菌人们便会马上变脸,满脸纯良地鞠躬作揖。
“三殿下!”
谢挚兴奋地撞撞姜契的手臂,“我觉得,我好像弄懂他们的习性了……”
“什么?”
姜契也被菌人包围了——她的眼睛并不能看到所有菌人,被她看到的菌人是不会攻击,可是总有她看不到的地方。
她不能同时看到所有菌人!
稍一不留神,就会有一个视线死角冲上来好几十个菌人,完全防不胜防!
皇女在百忙之中抽空扫了谢挚一眼,想看看她的情况怎么样。
就这短短的一眼,便有不少菌人已经跳到了她的衣角上,又被姜契用山河图镇杀。
这里才只有区区几百个菌人而已,就已经让她们二人如此焦头烂额,姜契心中焦急——倘若她和谢挚真的同时对上数百万菌人,绝无活路!
双拳难敌四手,何况是如蚁群一般的百万菌人!
她们会被幽蓝花海生生淹没耗死的!
“三殿下,靠紧我!”
谢挚身躯一转,原本她正在与姜契同肩并立,共同面对抵御这些玫瑰菌人,此刻她转成了跟姜契背靠背的姿势,抬剑护卫自身,目光警惕。
这样站立着,可以让她们二人的目光毫无错漏之处,没有菌人可以找到视线死角,躲避开来。
“不要让眼睛离开菌人!他们怕这个!”
谢挚令彩笔站在肩头:“彩笔,你也来!”
“得嘞!看我的!”
鹦鹉器灵抖开翅膀,身躯比彩虹更加绚烂,羽毛上一瞬间布满了无数眼睛状花纹,这虽然不是真实的眼睛,但还是骇得菌人们惊疑不定,举着银针不知道自己该鞠躬还是该攻击。
姜契虽然不解,但此刻正在紧急忙乱之中,便也顾不得许多,当即紧紧盯着面前的菌人,迫使他们驻足。
“菌人是你们的好朋友!菌人是你们的好朋友!你们误会菌人了!误会菌人了!”
蓝色小人们一齐扔掉银针武器,大哭着尖叫呐喊。
“好像真的有效果……但这是为什么?”终于消停了一会儿,姜契不由得长松一口气。
“我也不知道……”
谢挚不敢放松警惕,仍然紧紧地盯着菌人们,避免他们再有异动。
“这好像是他们这一种族的习性,被人看着的时候,就会非常友好;但只要一没被看着……”
为了更好地解释,谢挚闭上一只眼睛,眼前的玫瑰菌人之中立刻就有了嗡嗡声响,有菌人蹑手蹑脚地捡起来身边的银针。
“……像这样,他们就会暴露本性。”
“这真是一个奇怪的种族……”
即便姜契身为皇女,从小见多识广,还是不能不为之惊异。
“古书上说,玫瑰菌人活泼而又友善,喜好与人族交朋友,还会献上宝物,我想,这可能记述的就是他们被看着的时候了。”
至于为什么另外一半的性情记述没能传下来,谢挚猜测,大概是因为——
看到玫瑰菌人凶恶之相的人们,全都没能活着回来。
菌人们还在不停道歉,谢挚烦躁地抬声道:“喂!你们!”
蓝色小人们被她这声凶巴巴的喝声吓了一大跳,全都缩着肩膀呆呆地望着她,还有几个打起了哭嗝。
“你们说是我们的好朋友,既然如此,不应该带着我们去家里看看吗?”
谢挚知道,在被盯着的情况下,即便玫瑰菌人们心中百般不情愿,也一定会答应她的要求。
果然,菌人眨巴着眼睛,互相望了片刻,欢快地点点头:“可以!可以!菌人喜欢自己的朋友!也喜欢朋友来家里玩儿!”
“菌人给朋友带路!菌人给朋友带路!”
小人们掉头离开,为谢挚和姜契引路。
在他们前方,是一片没有尽头的幽蓝花海,一直延展到怪山脚下,那是上百万座菌人的精致房舍。
“谢卿上,我们真的要进去吗?”姜契有些犹豫。
倘若跟菌人走进去,再出来就难了。
看着他们的时候,菌人是不会攻击,这没错;可是万一出了什么意外呢?只要她和谢挚稍稍一分神,顷刻之间就会被淹没。
这简直好比是自己走入龙潭虎穴。
“除了这样做,我们还有什么办法接近瓷姐姐他们呢?”
谢挚不是不知道冒险进入菌人聚居地的危险,可她不得不这样做。
已经没有别的办法了……
“我们跟上去,三殿下。”
往前走,便已是彻底踏入了玫瑰菌人的地盘,他们的房子全部都是红顶蓝墙,像个四四方方的小盒子,样式一模一样,建得非常密集,每一栋都紧紧地挨在一起,几乎令谢挚和姜契无处下脚。
她们二人的体型对玫瑰菌人来说,就如同天外来的巨人一般,正在忙活的菌人们先看到长长的阴影落在面前,惊慌失措地转身去看,这下却又立刻堆起了笑脸。
他们被注视着。
“啊啊!菌人欢迎朋友!菌人欢迎朋友!”
无数蓝色小人齐声振臂欢呼,小脸上充满激动与兴奋,如被分开的潮水一般,哗哗为谢挚和姜契让开路。
这景象十分诡异,让谢挚不由得脊背发凉。
她勉强忍耐下心中的强烈反感,绷紧神经,跟姜契仍旧背对背着慢慢前进,不知用了多长时间,才终于接近了被无数小房子护卫在正中心的菌人仓库。
就这么短短的一段路,真好像走了一段挂在悬崖峭壁上的钢丝一般……
谢挚挥去脑海中繁乱的思绪,盯紧了面前的菌人:“告诉我,朋友,这个仓库里面有什么?”
“食物,食物!是菌人的食物!好吃的食物!”
一说起食物,菌人们立刻开始兴奋地手舞足蹈,热情地邀请谢挚:“你要跟菌人一起吃吗?你要跟菌人一起吃吗?菌人喜欢吃东西,也喜欢和朋友分享!”
说完不等谢挚回答就手臂一挥,成群结队的菌人们应声跑来,举着一条鲜血淋漓的断臂蹦蹦跳跳地送上前,睁着几百双小眼睛站在原地,眼巴巴地看着谢挚,等待着她食用这珍贵的礼物。
这正是红山书院一个弟子的手臂!——谢挚从他断肢上的衣物上认出了他。
她握着万法剑竹的手不住发抖,眼中大滴大滴地滚下泪来,无声无息地消失在头上戴的水球当中。
察觉到谢挚内心的悲痛,姜契反手紧握住她的手腕,低声提醒:“谢卿上!现在不是难过的时候!你该知道!”
“吃呀!吃呀!快吃呀!”
与此同时,见谢挚脸色不好,一动不动,丝毫没有接受礼物的意思,菌人变得急躁又委屈,纷纷尖叫着催促。
“这是菌人的友谊!这是菌人的友谊!好朋友不能拒绝!不能拒绝!”
一边尖声呐喊,菌人们一边举着拳头向前逼近,仿佛只要谢挚胆敢不吃,便要扑过来撕碎她。
“我没有想拒绝你们的友谊。”
敌人在前,瓷姐姐他们还在危难当中昏迷不醒,的确不是悲痛的时候。
谢挚飞快地收拾好情绪,哑着嗓子道:“我只是觉得,你们的友谊不够。”
“……友谊不够?”
菌人们迷茫地呆住了。
他们的小脑袋理解不了这句话的意思,全都愣在原地,等待着谢挚的解释。
“你看,你们明明有更好的食物,就藏在这座仓库里面,但却不舍得分给我们,这难道算得上义气吗?”
谢挚指向仓库,她知道宋念瓷等人就被菌人藏在里面,“我要吃最好的食物!所有的!快去取!”
“哦……”
玫瑰菌人头一次陷入了天人交战,开始犹豫不决,但又无法拒绝谢挚——她说的,似乎的确很对,没什么错的地方。
但菌人们又非常心痛不舍,挣扎道:“一定得吃仓库里的食物吗?菌人可以给你别的东西!所有别的东西!——只要你想要!只要你想要!”
蓝色小人急切地掀开地面上薄薄的一层土壤,露出下面仙光灿烂的灵药珍宝。
“你要这些吗?你要这些吗?只要你不吃菌人最好的食物,菌人很乐意送给你!菌人很乐意送给你!”
“我不要这些。”
谢挚对这些珍宝看也不看一眼,不为所动道:“我就要吃你们最好的食物,快去取吧,好朋友就该这样做。”
“好吧……好吧……”
菌人们无计可施了,只得垂头丧气地往仓库走,嘟囔着抱怨:“你真是一个很倔很倔的人族!很倔很倔!如果你不是菌人的朋友,菌人一定会吃掉你!一定会吃掉你!”
他们慢吞吞地挪着步子,一步三回头,时不时还可怜巴巴地望望谢挚,想恳求她回心转意,又被她坚决地拒绝。
过了一会儿,菌人们才举着宋念瓷等人跑出来,将他们扔在谢挚面前,气鼓鼓地叉腰尖叫:
“菌人取出来了!菌人取出来了!就这些!”
圣花做见证,可怜又可爱的菌人从来没有见过这样难缠的人!
谢挚的目光一一扫过同伴的脸,他们此刻双眼紧闭,满身满脸都密布着妖异的深紫花纹,如脉搏一般还在不停微微跳动,时深时浅,时明时暗,看上去分外令人不适。
“主人……!”彩笔心疼得低低叫了一声。
摸了摸鹦鹉器灵的羽毛作为安抚,谢挚的眼睛仍然没有离开菌人们分毫:“全部吗?你们不会对自己的朋友有藏私吧?”
“……菌人怎么会对自己的朋友藏私!”
谢挚觉得这群蓝色小人快把自己的牙齿气得咬碎了。
好像受到了很大的羞辱似的,一个菌人用力捅了捅自己身边的同伴,仓库便又浩浩荡荡地涌进去一堆玫瑰菌人,抬出来了一群新的生灵。
“这下,菌人仓库里所有的食物都在这里了!菌人没有藏私!菌人没有藏私!”
他们这次抬出来的生灵谢挚从来没见过,身上所穿戴的衣物也非常奇怪陌生,至少五州绝无种族如此打扮。
“这不是我们的人……”
姜契皱眉,思索道:“难不成,在我们之前,还有其他生灵进入了神墓吗?但他们看起来也不像东夷人……”
何止如此,有几个甚至看起来也不像是人族。
对,姜契回忆着之前的记忆——在菌人们抬走宋念瓷等人的时候,欢呼的是“又捉住好几个食物。”
说的是“又”。姜契的心沉了沉。
那就说明,在他们之前,还有别的生灵中招。
但除过中州和东夷之外,哪里还有生灵能打破虚空呢?
“说不定……他们是来自别的地方的,不小心这才误入神墓。”
其实谢挚也对他们的来历说不清楚,但她还是想出手搭救一二,“很好!谢谢你们,菌人!他们我也要吃,便让我一起带走吧。”
小人们显然很不满,但又不能正面反驳:“啊啊!你的胃口也太大了!菌人吃一百年也吃不完这么多食物……一百年也吃不完!”
谢挚并不在意菌人们的心情,取出小鼎就要将宋念瓷等人收进去,姜契也展开了山河图,准备救走自己的同伴。
只要将瓷姐姐他们带走,她就没有牵挂了!
“等一等!”
就在碧绿小鼎已经散发出明亮光芒的时候,菌人们忽然尖利地叫喊了一声,止住了谢挚的动作。
“不可以带走菌人的礼物!不可以带走菌人的礼物!”
无数双小眼睛齐刷刷地盯着她们,神情在一瞬间变得阴冷。
“你说要吃菌人最好的食物,为了表达友谊,菌人将食物送给了你。”
“现在,你快点吃掉食物吧!”
不知不觉之间,所有菌人都无声无息地跑了出来,严严实实地包围了谢挚和姜契二人。
若在上空看去,就像一朵蓝色圆环正在地面上飞速伸展,而谢挚和姜契就站在圆心处,要被百万菌人吞噬。
“如果你不吃食物,那你就是拒绝菌人的友谊!——你不再是菌人的朋友了,菌人要吃掉你们!”
第142章 圣花
无数玫瑰菌人如潮水一般涌过来,层层包围住了谢挚和姜契,恶狠狠地咧开嘴,露出了满口雪白的小牙齿,眼里放着凶光,好像下一刻就要暴动而起,将她们二人撕碎咬死、拆吞入腹。
“你拒绝了菌人的友谊,就不再是菌人的朋友了!菌人吃掉你们!菌人吃掉你们!”
百万声相似的高亢尖叫重叠在一起,如海浪一般反复回鸣震荡,合成了一股震耳欲聋的巨大声音,刺耳无比,如同魔音,令人闻之心惊肉跳,耳膜几乎碎裂,连土地上的砂石都被音波引得微微震动。
姜契耳朵里流出鲜血,胸口阵阵发麻——她的肉身不如谢挚,之前又在混战中受伤颇重,此刻便愈发支撑不住了。
皇女苦笑了一声,但举着山河图的手臂仍然坚定安稳。
“没想到,谢卿上,今日竟然是你我二人同死于此。”
她原本以为,自己的寿命还有很长,她会是一位英明伟大的君王——就像她的母皇一样,为中州鞠躬尽瘁一生,最终会和心爱的皇后一起葬入大周的皇陵的。
“别说丧气话,阿契。”谢挚低声说。她头一次没有叫姜契“三殿下”。
只要还没真正死去,她就绝不会放弃。
她会战斗到最后一刻!
菌人们此刻已经化成了一座澎湃巨海,在她们面前掀起了一道数十丈高的蓝色人浪,尖叫着要拍击而下,他们每一个人手里都举着银针,在天光之下闪耀着银亮的刺眼光芒,如同海面粼粼的波光。
但这光芒,无疑要比波光危险得多,也致命得多。
“菌人吃掉你们!菌人吃掉你们!”
迎着菌人海洋,谢挚紧盯着他们大声道:“等一下!”
听到她的声音,蓝色人浪在半空中强行凝固了一瞬。
“你已经拒绝了菌人的友谊,现在还有什么话说!还有什么话说!”玫瑰菌人们挥舞着银针尖叫。
“你们误会了,我并没有拒绝你们的友谊。”
谢挚发现,菌人们有自己的一套行事逻辑和规则。
他们在被“注视”着的时候,会变成注视人的“朋友”,并且奉献出“友谊”;
但假如,菌人判定对方拒绝了自己的“友谊”,那么他们彼此就不再是朋友了——
注视失效,菌人将会发动最恶毒最狠厉的攻击。
吃掉朋友,让朋友化成自己的养料。
谢挚知道,自己接下来的分辩解释至关重要,这关系着菌人还能不能继续认定她们为“朋友”,也关系着她和姜契的性命存亡。
果然,菌人们露出了茫然的神情,“……误会了?”
紧接着,小人们又使劲摇着脑袋,表示这绝无可能:“不不,不不!菌人没有误会!菌人没有误会!菌人聪明!菌人聪明!”
“你确实拒绝了菌人的友谊,如果你想反驳,那么你就吃掉食物,这样你才是菌人的好朋友!才是菌人的好朋友!”
蓝色小人吵吵嚷嚷着指向宋念瓷等人,“吃吧!吃吧!快吃吧!快吃吧!菌人要求朋友吃!”
“我会吃的,但可不是吃这些差劲的食物。”
谢挚看了一眼宋念瓷,嫌恶道:“看看,她已经熟透了……我不喜欢这种食物,我喜欢吃生食。”
“……生食?”
菌人们从来没有听到这种话,一时之间,全都呆住了,眨巴着无数双小眼睛默然无声。
玫瑰菌人的眼珠大而黑,是人族小孩子才有的瞳仁,几乎占据了三分之二的眼白,特别是睁大眼睛愣神的时候尤其如是;猛地一看,好像整双眼睛都是黑色的。
这原本会显得可爱,但在这些蓝色小人的身上,却有一种诡异的恐怖。
只是不知道,这些呆板的菌人们会不会被她的说辞骗过去……
谢挚心中紧张,但面上仍然坦然自若,她点点头,理直气壮道:“不错!我只爱吃生食!作为你们的好朋友,连这点要求你们都满足不了我吗?你们给我的友谊太少了!”
与此同时,见菌人还在举棋不定,正在杀死谢挚姜契还是重新回到原点之间徘徊犹豫,谢挚悄声嘱咐皇女:“阿契,快打开天眼。”
姜契何其聪慧,虽然没有和谢挚正面交流,但也已经明白了几分她的想法,当即依言而行,缓缓睁开额上的淡金纹路。
“这……这……”
菌人们无言以对,面面相觑地望了半天,哗啦啦地散开来,蓝色人浪原地解散,化为平铺在地面上的无数小人。
“注视”的程度增加了。
在注视的影响下,玫瑰菌人再次变成了谢挚姜契的好朋友。
“菌人对不起你!菌人对不起你!是菌人的错!是菌人的错!”
他们惭愧地皱着脸嘤嘤哭泣,无比痛心疾首,好像方才想要吃掉谢挚姜契的人不是自己一般。
——事情回到了之前的地方。现在理亏的,变成菌人一方了。
但这只能解一时的燃眉之急,谢挚也知道。
如果菌人答应她的要求,将宋念瓷等人真的恢复成正常人,那时她还是不能吃他们,一样会打破菌人的“友谊规则”,被变脸的菌人吃掉。
接下来,就只能走一步看一步了……
“那么,为了表达你们的友谊,应该怎么办呢?”
谢挚耐心地引导他们:“你们既然会催熟,那么会不会将食物变生呢?就是让食物恢复成最开始的样子,变成生食,你们会吗?”
生食,在菌人的概念里就是正常的人。
“菌人不知道……”
蓝色小人们茫然地一齐摇头:“菌人从来没有这样做过……从来没有……菌人不吃生食!不吃生食!”
他们吐出蓝色的小舌头,非常嫌恶恶心的模样:“生食难闻!生食难闻!菌人不喜欢!菌人不喜欢!菌人喜欢香香的食物!”
“很简单的,朋友。”
谢挚循循善诱,“你们的催熟,不就是把那个什么圣花花粉灌进食物内部吗?那么相应的,生食,就是将那些圣花花粉取出来……”
“啊啊!”
菌人们惊恐地瞪大了眼睛:“不可以!不可以!那样是亵渎!菌人不能那样做!不能那样做!”
“亵渎什么……对圣花的亵渎吗?”姜契皱眉问。
玫瑰菌人齐齐点头。
“你们一直说圣花圣花,圣花到底在哪里,我怎么进来这么久,从来没见过?”
谢挚简直快要怀疑这个圣花就是菌人们编出来的一个幌子罢了,为的就是叫她们不能救人;但是转念想一想,以这些菌人木呆呆的性情,可能根本不会说谎。
“你们不知道吗?”
蓝色小人们天真地仰起脸,笑脸像花朵一样纯洁灿烂。
“我们现在,就在圣花上啊。”
“……”
一时之间,谢挚与姜契都毛骨悚然。
“你们说什么!?”
皇女头一次失态,她连方才面临死亡时都还保留的皇族的尊严,但现在却完全失去了对表情和声音的控制,“我们现在,居然在一朵花上??!”
怎么、怎么可能……
她下意识踩了踩脚下的土地,与中州的地面并没有任何区别。
但是,菌人却说他们正在一朵不知来历的花上……?
姜契感觉世界在自己眼前天旋地转。
“是呀!是呀!是圣花!圣花!”
玫瑰菌人们快活而又兴奋,举起手臂尖叫:“菌人就居住在圣花花蕊之下!菌人就居住在圣花花蕊之下!”
圣花花蕊……?
谢挚心中默默念了一遍这四个字——什么花蕊?在哪里?
忽然,在她脑海中闪过一道不可思议的亮光,“你们说的圣花花蕊,该不会是——”
“就在那里*!就在那里!”
菌人们欢笑着指向不远处的两座怪山,“这就是圣花花蕊!这就是圣花花蕊!”
这次轮到谢挚心神恍惚了。
她不敢分神移开视线,但那两座怪山的身影却仍然真切地在她眼前闪现,让她的心摇晃颤抖。
真不敢相信……那么高的两座山……居然只是一朵花的花蕊……?
那么这株圣花的本体,该有多么巨大啊?会不会整座神墓就是这朵圣花?圣花又和圣药有什么关联?生活在圣花上的玫瑰菌人,是不是就算是……一种渺小的虫子呢?
那么,她们也和虫子没有什么区别,谢挚心中暗叹——只是稍微大一点点而已。
而这点体型的差别,对圣花来说,并没有什么不同。
至多只是大虫子和小虫子之争。
这种想法毫无疑问会让人对自己的存在本身感到怀疑和幻灭,连心志坚定的姜契都不禁失神。
“小心,阿契!”
谢挚从心神巨震中回过神来,发觉无穷无尽的菌人们不知何时已经冷下了脸,再次组成高高的蓝色人浪,下一刻就要拍击下来,心中立刻知道不好,“你的天眼熄灭了!”
是姜契那边出了问题!
她移开了视线,在震惊之下不自觉关闭了天眼!
这是玫瑰菌人的攻心之战!他们是故意的!谢挚恍然意识到了这一点。
此刻的情况危急到了极致,她们即将被百万菌人撕碎吞噬!
拼一把!
谢挚不敢耽搁,抱着拼死一搏的心运转起大观照瞳术,从瞳孔之中放射出一股神圣威严的乳白光芒,举起万法剑竹准备应战。
谁料,就在这时,奇怪的事情发生了。
大观照瞳术刚一出世,前一刻还凶神恶煞的玫瑰菌人当即变得惊慌失措,斗志在一瞬间之内完全垮塌,扔掉银针抱头鼠窜,不断撕心裂肺地尖叫哭嚎。
“这是大观照瞳术!太一神来了!太一神来了!菌人快跑!菌人快跑!啊啊!菌人要死掉了!菌人要死掉了!”
……这究竟是怎么回事?!
谢挚目瞪口呆,又被他们震天响的哭喊声吵得心烦意乱,大喊了一句:“都站住!”
菌人们像被施了定身咒一样,全都呆呆地站成一群小石雕。
小脸上满挂着鼻涕眼泪,显然是害怕恐惧到了极致,跟前几次的假哭完全不同。
“都不许吵!”
见他们听话,谢挚又补充了一道命令。
“菌人不哭……菌人不哭……呜呜……”
于是玫瑰菌人开始顺着自己的胸脯努力自我安慰,有好多个还边说边哭,缩着肩膀抽抽噎噎的,“菌人勇敢……菌人勇敢!”
“哇……他们居然真的听你的话!你可以呀小蛮子!”
彩笔不可思议扑腾扑腾翅膀,“是因为那个大观照瞳术吗?——哎,你这瞳术是从哪学来的,闲了没事也教教我主人呗?”
“别吵我。”
谢挚抓住喋喋不休的鹦鹉器灵,学着宋念瓷的样子,将它倒挂在自己腰间。
她维持着瞳术运转,对菌人们发问,凡是被她目光触及到的菌人,都好像被火烫着了一般,把脸痛苦地皱成核桃状,浑身抖如筛糠,但却仍然一动也不敢动。
大观照瞳术对他们的威慑太大了,这是发自灵魂的恐惧。
“你们刚刚说太一神,这是为什么?你们曾经得罪过她吗?”
谢挚决定速战速决,直接问自己最关心的问题。
外界有传言说,这神墓乃是太一神的衣冠冢,可是他们这一行人进来之后只有危机重重,一天时间便惨死大半,并没有见到半个墓地的踪影,以至于让谢挚几乎已经忘记了这个传言。
现在被这群惊慌失措的玫瑰菌人猛地提起太一神的名号,她才又记了起来。
见菌人眼神躲闪,纷纷低下头去嗫嚅不语,谢挚便知道他们一定知道些什么内情。
他们有事情瞒着她!
而这件事情,很有可能涉及到神墓的真相!
谢挚严厉地压低声音:“快说!”
“啊!”
被谢挚这一吓,离她最近的几个菌人直接眼睛一翻,软软地昏死过去了。
“菌人说!菌人说!”
蓝色小人们被吓破了胆,抖抖索索地抱成一团,大哭着说:“太一神就是在虚空里自尽的!她将身躯化为了无数沙尘般的血肉碎片,永远也不能拼合复活!”
“而最大的一块太一碎片漂浮在虚空之中,在无尽的岁月里,在它上面长出了一朵巨大无比的花朵,也就是圣花——我们的家园,你们正在踏足的地方!”
第143章 登山
“什么……”
谢挚被菌人们短短几句话之中透露出来的可怕信息冲击得头昏脑胀,心神巨震:“太一神她……她居然是……”
居然是自尽的么?
太一神无疑是五州最为光辉灿烂也最神秘的神明,她在夺运神战之后便自此失去了一切踪迹消息,仿佛凭空消失了一般。
神族对她讳莫如深,绝不提起,其他种族只能自己猜测。
人们对太一神的结局众说纷纭,拟出了无数传说故事,其中自然也有她自尽的传闻,但这个猜想极少有人问津,绝大多数人显然更加相信,太一神还活在世间某一个地方。
但这些玫瑰菌人却说,太一神是在虚空当中自尽而亡的……
倘若这个说法不假,整个五州都会为此大震动。
凭借对菌人的浅显了解,谢挚觉得,他们不会说假话。
可是为什么?谢挚想不明白。
她一直觉得,太一神应该好好活下去的,那样才能发挥更大的作用。
人族常说神祇不死不灭,其实世间万物有始必有终,有生必有死,有诞生也必然会有灭亡,衰颓败落孕于生机勃勃,红日喷薄之时已育西落,凡世间万物,莫不如是,谁也逃不过去最终的结局,只是神祇极难死亡罢了,并不是真的不会死。
就像玉牙白象说的那样,神祇只要在世间留有一丝神识,一根毛发,都可以在千年万年之后借此复生,因此才有神明不死不灭的传闻。
但太一却在神战之后自绝于世,还特意选择在虚空之中粉碎身躯,散尽每一滴血,她的身躯碎片碎裂成亿万万粒粉末,散入无数星辰当中,是真正的粉身碎骨,永无复活的可能。
——她是故意这样做的。谢挚意识到了这一点。
太一神存了必死之志。
“那你们为什么这么怕她?你们与太一神之间,可有仇怨?”姜契问。
“这是因为……因为……”
蓝色小人们目光躲闪,低下头不敢说话,直到谢挚逼问了一句“快说”,他们这才磕磕巴巴着胆怯开口:
“这是因为……菌人吃了很多太一神的碎片……”
圣花生长在太一神的血肉碎片之上,身为圣花的原住民,玫瑰菌人也享受到了不少红利。
他们非常贪婪,但也对此感到心虚——并不是因为愧疚不安,而是因为太一神的强大。
菌人们害怕有一天太一神会卷土重来,向他们复仇,因此才会一见到神族的大观照瞳术才反应如此剧烈。
听到菌人们的回答,谢挚心中陡然涌出一股无法遏制的怒意,“……你们竟敢这样做!难道你们对太一神就没有一点点的尊敬吗?”
真要论起来,谢挚其实算是太一神的半个弟子,蒙太一恩情极深,甚至还在观悟金字经文时曾经恍惚之间感受到了一缕太一神的身影。
她对太一神非常尊敬爱戴,在谢挚心里,太一神不仅仅是一个素无谋面的师长,更像是一颗温暖灿烂的太阳,鼓舞她,教导她,给予她力量,指引着她在迷茫之中向前进。
可是现在,这些玫瑰菌人居然说他们吃掉了太一神的血肉碎片!
谢挚痛心愤怒极了——太一神为五州万族奉献了一生,热血洒遍,年华付尽,最终得到竟是这样一个下场。
“菌人不是故意的……”
玫瑰菌人抖抖索索地分辩:“菌人只是喜欢吃东西而已……这是菌人的天性!这是菌人的天性!”
跟这些菌人根本就说不通……他们的思维跟人族完全不同。
谢挚不愿再听他们说话:“不要再说了。你们只告诉我,有什么办法能让我的同伴恢复正常就好。”
救回瓷姐姐他们,才是眼下最紧要的事情。
蓝色小人们互相望了半晌,才怯生生地摇头:“这件事,菌人办不了……菌人只会催熟食物,不会把食物恢复原状……”
眼见人族少女终于要忍受不住地发怒,玫瑰菌人又赶紧急叫着补充:
“但是菌人还有别的办法!菌人还有别的办法!不要生气!不要生气!”
他们齐刷刷地指向身后那两座高细的怪山,异口同声地呐喊道:“翻过花山和镜山,找到圣花子房中储存的珍贵花蜜,再将它吃下去,就可以洗涤干净圣花花粉的效用!”
“花山和镜山……?”
谢挚一怔,不由得望向不远处正在沉默矗立的山峰,如她先前看到的一般,其中一座上布满鲜花,另外一座则透亮如镜,不像是现实世界可以存在的山峰,透露着一种美丽的诡异。
这还真是名副其实的两座山……
“是的!是的!”
菌人见她意动,连忙鼓动道:“圣花花蜜是圣花上最珍贵的东西,连菌人也从来没吃过!只要吃下它,不仅可以让你的同伴恢复正常,还可以让他们修为大增!”
不理会吵吵闹闹的菌人,谢挚看了看姜契,得到皇女微微的颔首作为认可。
她们二人现在已经在危机之中磨炼出了惊人的默契,不需要言语交流,只消一个眼神,一个对视,就能明白过来对方的全部想法。
皇女说,但去无妨。
谢挚心中微暖——她也是一样的意见。
“你们要去吗?你们要去吗?”菌人们眼巴巴地等着谢挚和姜契的回答。
“我们还有得选吗?”
尽管知道这些菌人或许不怀好意,但谢挚还是不得不去。
她们已经没有别的路可走了,瓷姐姐他们更是耽搁不起。
在这神墓之行里,他们已经折损了太多太多人。
谢挚冷冷地回敬了菌人们一句,将剑竹背在背上。
“事不宜迟,我们现在就启程吧。”
默不作声地用小鼎和山河图带走余下的“食物”们,谢挚和姜契头也不回地离开了玫瑰菌人的住所。
直到人族少女的身影化为两个小黑点,完全消失在视野里,玫瑰菌人们才停止远望注视,活动了一下酸痛的脖颈,一扫方才胆怯震悚的情态,重新变得欢喜快乐,开始快活地摇头晃脑、尖叫大笑。
这是一种情绪变化非常快的种族,他们的头脑和心都太细太小了,以至于不能停留下来任何严肃的情绪,一切思考都会如水面上的浮油一般,轻快迅捷地滑出他们的脑海,只保留下一种永恒的、浅薄的欲望和快乐。
“噢噢!噢噢!她们要死掉了!她们要死掉了!菌人非常开心!菌人非常开心!”
蓝色小人们围在一起,手拉着手蹦蹦跳跳,不断雀跃欢呼。
“没有人能翻过那两座山!没有人能翻过那两座山!噢噢!”
“这将是一条不归路!”。
“我们到了!”
花山和镜山离菌人的聚集地非常近,只走了不到一刻钟,谢挚和姜契就来到了山脚之下。
“这山可真高……”
停下脚步,谢挚本能地抬头观望,山峰一直笔直地刺入了血红色的天穹之中,“简直就像没有尽头一般……”
姜契用天眼去看,也看不到它的尽头,皱着眉摇了摇头。
“让我去探探路!”
彩笔自告奋勇,摇身变成神鸟,试图飞上去看看这山到底有多么高,但不论它怎么飞,都飞不到山巅上,甚至连山尖尖都望不到,不能接近这怪山的山壁分毫。
这样飞了好长时间也毫无结果,鹦鹉器灵也只能垂头丧气地飞下来,重新蹲在谢挚的肩头,“咳咳,不是我不厉害哈,实在是这山有点古怪!有点古怪!”
花山与镜山仍然沉默地矗立着,像撑起天穹的两座天柱一般。
“我们先找地方上去吧。”
谢挚凝神将面前的山峰望了半天,轻声做出决定:“上去就知道,山上到底有什么古怪了。”
菌人虽然畏惧神族的大观照瞳术,可他们绝不会给她们指一条美好的坦途,而一定包藏着凶恶的祸心,不论是谢挚和姜契,心里都很清楚。
也就是说,在这两座山上,极有可能遍布着能够让她们眨眼之间葬身丧命的危险。
姜契沉默地赞同了谢挚的提议,想了想,又道:“但是这里有两座山,我们该上哪一座呢?”
在花山和镜山之中,她们得选一座攀登。
当然,她们也可以两个人一人上一座山,但那样很不安全。
这的确是个问题……
谢挚仰头将两座山峰看了又看,沉吟着道:“我们就选花山吧?镜山看起来太光滑了,恐怕不太好爬吧?阿契,你觉得呢?”
方才被菌人包围,性命危在旦夕之间,姜契还来不及思索“阿契”这个称呼;此刻暂时脱离了危机,她才稍得喘息之机,有时间将这两个字在心中反复品味。
阿契……
从未听过的称呼。
听起来,似乎别有一种中州很少见到的亲昵感。
被叫惯了“殿下”,现在猛地听到这样一个陌生的称呼,姜契还颇觉得有些新奇,忍不住心中泛起一些异样的涟漪。
在歧都时,连母皇也不这样叫她,只是唤她“契儿”,其他人当然更不敢对皇女直呼其名,想来,也就只有这不通礼教的西荒蛮女,才敢如此莽撞大胆。
这样想着,姜契不由得神色稍柔:“好。那我们便上花山。”
“那么,阿契,我前你后,跟紧我!”
险境之中,谢挚习惯在前面打头阵,这是在万兽山脉时就养成的。
谢挚在花山上终于找到了一条窄窄的小路,试探着踏足上前——
“轰!”
她刚一跃上花山,花山表面立刻便涌起一阵璀璨光芒,形成了一面神秘莫测的奇异光罩,完全笼罩住了整座山峰的四面八方!
她被困在了花山之上!
眨眼之间出此异变,姜契大惊,连忙动用神通宝物攻击面前隔绝两人的光罩,却全无用处。
那光罩好似不可毁灭一般,在她的攻击之下甚至没有丝毫颤抖动摇,更遑论出现裂痕!
怎么会这样?!
难道这座神墓就非得逼死所有人不可吗?
姜契咬牙,不甘而又愤恨,一拳锤在在光罩之上,看到发觉了不对的谢挚也扑过来,神情焦急,嘴唇开开合合,显然在对她说着什么,但这边的姜契却是什么都听不见。
这诡异的光罩甚至隔绝了声音!
谢挚也发现了这一点,不再继续说话,做无用功了。
她皱眉想了想,并没有放弃,只是认真郑重地抬起手,在光罩上写着什么。
她在写什么……?
姜契的心急跳了起来,几乎是狼狈地靠上前去,眼睛紧盯着少女的每一笔画,避免自己错漏任何信息。
去,镜,山。
别,担,心,我。
写完了这几个字,谢挚将手掌按在光罩上,隔着光罩和皇女对视,目光中带着恳求。
她在求她。
她们已经耽搁不起任何时间了,事到如今,比起姜契将时间和精力空空花费在自己身上,她更希望姜契直接放弃自己,去攀登镜山。
说不定,花山是死路,而镜山才是真正的出路呢?
只要她们二人之中有一个可以翻过山,找到圣花花蜜就好,至于那个人是谁,她不在乎。
“……你为这件事求我?”皇女闭了闭眼睛,不敢置信地问。
她以为,谢挚会写“救我出去”之类的话。但是没想到,她却……
姜契在用腹语说话,因此嘴唇纹丝不动,谢挚虽然竭力关注她的神情,但也并不能从她的口型中分辨出她说了什么。
但见皇女神色沉沉,她也能隐约明白姜契的不愿意。
谁也不愿在这种关头放弃自己唯一的伙伴。
谢挚固然感动,但也心焦不已,使劲敲了敲光罩,吸引皇女的注意。
快去。
都一样的,别在意。
她一笔一划地慢慢写。
“……好。”
姜契脸侧的骨骼抽动了一下,她扭转过身子,背对着谢挚,头也不回地走向镜山。
在几刻之后,谢挚感受到了隔壁山峰上传来的模糊震动,同样的璀璨光罩笼盖了镜山。
皇女也上山了。
谢挚吸了一口气,转过身去,望向前方,前方只有云朵一般大朵盛放的鲜花,峭壁一样难以踏足的小路。
这是一场专属于一个人的冒险和考验,怪山刻意分开了她和姜契。
而现在,该开始爬山了。
第144章 镜子
这山真难爬……
小心翼翼地踩在光洁如镜的山路上,姜契再次滑倒在地,甚至有下滑的趋势,皱着眉又沉默地爬起来。
不论是花山还是镜山都非常陡峭,很多地方几乎呈直上直下之势,平整如削。
但花山还有植物可以抓握,尚不算太难爬,而镜山的山石却如真正的镜子一般,光滑得难以踏足。
不如说,整座镜山,就是一面巨大无垠的镜子。
还好谢卿上……不,谢挚。
还好谢挚没有在这座镜山上。
姜契默默地想。
她在那边,应该上山会比较容易稳当吧?
在镜山上,一切神通法宝都好像忽然失去了效用,修为也不管用,使得攀登者变成了普通的凡人,姜契只能依靠纯粹的步力艰难行进,大颗的汗珠在她眉间滴落。
不知摔倒了第几次,皇女终于精疲力尽。
她浑身的肌肉都酸痛无比,撑着地面挣扎了一下,试图重新起身,却没能站起来。
只好这样趴着稍微休息一会,等到恢复体力之后再继续爬了……
姜契勉强压下心中的郁气,贴在镜子般反着光的冰凉地面上闭目养神,让自己稍得冷静清醒。
她思绪极繁乱,一时想到已经变成一具具冰冷尸体的同伴们,一时想到满脸满身深紫纹路的宋念瓷等人,一时想到诡异而又可怖的玫瑰菌人,一时怀疑起来自己在这茫茫世界当中是不是也只是一只虫子,一时又想到谢挚——那个傻乎乎的西荒蛮女,好像永远都那么真诚热烈,勇往直前。
谢挚跟她长这么大以来遇到的人们不一样,跟中州的任何一个人,也都不一样。
她是个……奇怪的人。
但有时候又挺可爱的。
姜契按了按自己的胸口,有些困惑。
……为什么,在封闭呼吸的情况下,她的心脏还会忽然猛跳一下?
她又想到——若能活着走出这危机重重的神墓,母皇再为她指婚谢挚的话,她或许也不会像之前一样抵触。
在姜契不知不觉之间,她紧贴着的镜面上缓缓浮现出一个眉目俊逸的少女——正是姜契自己。
如投石入湖,水面激起一圈圈的波纹,最终再缓缓恢复宁静一般,镜子表面之上颤动不已,再慢慢平静下来,倒映出的少女一点一点变得清晰凝实。
这少女与姜契的模样相貌竟是分毫不差,宛若一个模子刻出来的一般。
姜契闭目沉思,不知想到了什么,神情十分柔和,镜子里的少女也唇角微翘;姜契的脸上有一点缓缓滑落,在与她一模一样的地方,镜子里的少女也淌了汗。
姜契忽然睁开了眼,那镜中的少女却没料到她有这突然的一睁眼,还闭着眼睛,在镜面里思索着什么。
……这不是她的倒影。
有那么一瞬间,姜契从脊背一直寒透到了脚心,连灵魂都在战栗发毛,她怔怔地盯着眼前的倒影,面色苍白,一动也不能动。
这是另外一个人。
终于还是理智占据了上风,皇女从恐惧中极快地清醒过来,挥拳欲将镜面击碎——
“嘭!”
传来一声沉闷的声响,却不是镜子碎裂的脆音。
镜子里的少女睁开了眼睛,伸手接住了皇女的这一拳,眼里甚至还含着一抹笑意。
“……你不是我,”姜契听到自己的声音又干又涩,甚至还有细微的颤抖。
“你是谁?”
那与她容貌一模一样的少女在镜面里愉快地笑了起来,像是从未活动过四肢一般,左右伸展了一下身体,发出一阵“咔咔”的声响。
而后,她朝皇女缓缓伸出了手臂。
镜子与现实世界的界限被打破了,少女的手伸了出来。
“说错了……”
她抱住皇女的头,在姜契耳边亲密地呢喃细语。
像情人,又像是最亲近的孪生姐妹。
“我就是你呀。”
下一刻,姜契连一声惊叫也没有发出来,便如同失足落水一般,被她抱着扯入了镜子里去。
……
再睁开眼时,姜契只见眼前铺展着一片浓郁热烈的红,像无数的花朵正在盛放。
……这是在哪里?
她迷惘地眨了眨眼。
再睁开眼时,红色却已经完全不见了。
“陛下,陛下!快醒醒!”恭敬的声音。
陛下?什么陛下?
是在说她母皇吗?
姜契猛地直起身子,这才发现自己身上只着中衣,散乱着长发,正撑着额坐在寝宫的床榻上。
……这是怎么回事?
她分明记得,分明记得,自己前一刻,还在神墓当中啊……?
姜契望了望四周,确是人皇的寝宫无疑。她还是孩童时,曾经来过这里一两次。
凤凰香炉口中含着千年灵木制作的珍贵香料,此刻正悠悠地吐着香气,在半空中缓缓形成各式美丽吉祥的图案。
姜契抬起衣袖闻了闻——这是她母皇寝宫里才有的香气,也是大周的人皇身上才有的香气。
侍人见她自醒来之后一直皱眉扶额,低头不语,神色似有不豫,连忙垂首碎步上前,再次柔声唤了一声:
“陛下。”
“什么?”
姜契有些发怔,只低低地应了一声。
这称呼似乎很熟悉,仿佛她已经听了成百上千次一般,理所应当就应该被这样叫;但在她最深最深的潜意识当中,又隐约觉得,这个称呼不应该属于她。
应该属于别人。
比如说,她母皇。
“我母皇呢?”
这样想着,她便问出了声,随意拢起长发,赤足踩在温凉柔润的金玉地面上。
侍人呆住了。
一时之间,宫室之内极静极静,连细针落地的声音亦清晰可闻。
“怎么了?”姜契觉得奇怪,“都哑巴了吗?”
“陛下……”
侍人颤抖着嘴唇,做出了一个似哭非哭的奇怪表情。
一撩衣袍,所有宫人都齐齐跪了下去,深深叩首告罪。
“禀陛下,先皇她已经……她已经登遐三年有余了……!”领头跪下的那个侍人哭泣着说。
姜契按着太阳穴,后退了几步,扶住床才站稳。
……先皇?
她母皇成了先皇?而她成了新的人皇陛下?这是什么时候的事?她怎么全无印象?
慢慢地,在她脑海中浮现出来许多画面,一点一点地生动起来,令姜契恍然大悟。
啊,她想起来了。
自少年时九死一生地逃出神墓之后,她就一直被母皇看重,之后她潜心修行,终于三百年证得仙人果,堪称绝世之资。
随后,她又跟着镇国将军姜朔四处征战,一路高歌猛进,所向披靡,横推东方十万里,彻底征服了东夷。
佛陀袒身流涕跪迎周师,而皇女姜契之名也就此传遍五州,成为了中州的大英雄。
母皇极感欣慰,提前宣布退位,将她立为新一任人皇,之后身体每况愈下,即便姜契为她寻来了五州的所有珍药宝丹也无济于事,终于在三年前故去了。
少年时的那次神墓之行当中,死去了大半少年天骄,最终只有她跟谢挚活着逃了出来。
这些年来,即便她修至仙人,成为人皇,也常常做关于神墓的梦境,醒来之后便常常会这样神思恍惚,一时之间,如同回到了过去,久久不能自拔。
头痛欲裂。
“没事,你自去罢。”
姜契揉着眉心,对侍人挥了挥手。
“是……”
临退下时,侍人抬起头,飞快地提醒道:“陛下,今日是皇后生辰,皇后特地等您一同用早膳,您不要忘了去看皇后殿下呀。”
“朕知道。”
直到寝宫只剩下她一个人,姜契才缓缓地坐在椅子上,怔神良久。
又想起来那个神墓了……
那真是一个可怕的梦。
她独坐良久,自己梳洗收拾整齐,想到了自己的皇后,心中这才轻快了一些。
她的皇后正是谢挚。
神墓固然令姜契厌恶至极,但它也并非全无好处。
至少对姜契来说,最令她感到幸福的便是她与谢挚在那几天中形影不离,时刻相伴,并最终暗生情愫,互订终身。
一离开神墓,她便向母皇请求赐婚,并献上了自己拼死夺得的圣药,获得了母皇的恩准,与自己心爱的少女成了婚。
想到这里,姜契不由得轻轻地笑了笑,眉梢眼角都漾着愉快。
现如今,她们也已经在一起好几百年了。
举案齐眉,赌书泼茶,耳鬓厮磨,枕间絮语,数百年时光倏忽而过,五州万族,无人不艳羡人皇与她妻子之间的恩爱。
少年爱侣,她和谢挚早已经够不上资格,但她们的感情还是那样深厚纯粹。
她对着镜子,仔细配上最后一支金钗,左右照了照,确定自己看起来端方漂亮之后,这才往皇后宫中走去。
是睡得太沉了吗?
这一觉好像睡了很多年似的,她觉得自己仿佛已有许久许久都没有见到谢挚了。
她已经等不及要见到自己心爱的姑娘了。
在姜契匆匆离去的身后,梳妆铜镜上的倒影并没有消失,仍然停留在镜子当中。
眼珠跟随着姜契离开的身影缓缓转动,镜子里的女人慢慢扬起唇角,勾成一个诡异的弧度,这才一闪而没。
“小挚!”
姜契特意没带侍人,又让皇后宫中的侍人不要出声通禀,自己一个人悄悄步了进去,为的就是给谢挚一个惊喜,看她欢喜的模样。
“陛下,您吓着我了!”
果然,谢挚吓了一跳,见到是她,才含怒嗔她。
但她眼波流转之间俱是柔情喜悦,哪里又是责怪的模样?
姜契执起皇后的手亲了亲,这才坐下,握着她的手没有松开,笑道:“怎么这样生分,倒叫起我陛下来了?不叫我阿契了吗?”
“烦人……”
谢挚想将手抽回来,抽了一下,没抽开,于是便也由着她握,小声抱怨:“整天就知道欺负我……你不知道中州人笑话我这个西荒皇后不通礼教吗?”
历任皇后都是中州的贵族男女,从未有过西荒人,若不是姜契坚持,力排众议,那时她又战功在身,声誉正隆,中州人是怎么也不会接受由一个西荒蛮女做国母的。
“谁说的?告诉我,我把他拉出去抄家,给你出气,好不好?”
姜契声音虽然温柔,但语气却不似玩笑。
“你又来了……”
谢挚面上染上薄红,被人皇妻子偶尔展露出的强势弄得心跳不已,“说抄谁的家,就抄谁的家,陛下真是好大威风……你还是皇女的时候,就不这样。”那时候姜契温厚谦恭得很。
姜契只是笑,柔软地注视着自己的妻子:“那么,你喜欢我是皇女时多一些,还是现在多一些?”
“都不喜欢,都讨厌。”皇后言辞凿凿。
“是吗?”
人皇好整以暇道:“可你前天夜里,并不是这样说的。你当时哭着说——”
“姜契!”
谢挚恼羞成怒了。
眼见妻子真的要生气,姜契连忙俯身哄她,抬眼看了周围的宫人一眼,宫人便知趣地纷纷退下了。
吻着谢挚的耳廓,姜契慢慢拥紧她,怀中的女子早已不能用少女来形容,但身形仍旧如少女时一般纤细,只是如今更多了几分窈窕,气质也更加成熟了。
一颦一笑,都动人无比。
“烦不烦人你……还是白天呢……”
谢挚被她吻得声音有些不稳,掺入了几声喘息,“陛下是昏君……”
“是皇后引诱的朕,皇后自当负责……”姜契自唇瓣吻到了妻子雪白的脖颈,模模糊糊地低声说。
“我哪有引诱你?明明就是你……呃——别……阿契……”
“昨晚皇后休息得可好呢?”
人皇对妻子的抗议置若罔闻,抱着谢挚往床边走,行走之间已经掉下来几件衣物。
“朕猜想,恐怕不大好吧?那就命皇后,陪朕再歇息片刻……”。
攀登了足足半个时辰也没前进多少路,抬头望去,还是不见花山的尽头,鹦鹉器灵不用走路倒是十分轻松,老神在在地蹲在谢挚肩膀上闭目养神。
还时不时睁开眼睛,四下里瞧上一番,再拉长声音,悠悠长长地叹一句:“怎么还没到山顶啊——”
每当这个*时候,谢挚就会痛恨自己不会言灵,不能让这只倒霉鹦鹉闭上它聒噪的嘴巴,“别抱怨了,要不然你来替我爬!”
训完彩笔,谢挚又若有所思地看向隔壁的镜山。
隔着两层耀眼的光罩,她只能看到一点镜山模糊的轮廓。
“不知道,阿契现在爬到哪了……”
如果皇女比她快的话,是不是已经到半山腰了呢?
想到这里,谢挚不由得心中稍感安定。
她们两个之中,只要有一个可以翻过山就好;至于那个人是谁,她并不在意。
当然,最好的结果还是她们都能翻过去。
“总之,再加把劲儿吧……!”
谢挚给自己加油鼓劲:“争取明天跟阿契在山后汇合!”
第145章 花梦
花山上的花朵生得无比繁复艳丽,个个大如碗口,高如小树,七彩斑斓,根茎粗硕,并且色彩无比鲜艳,散发着一股喷人的浓烈异香,走在其中时,令人几乎飘飘欲飞,感觉自己要被这股齐香包围托举而起,仿佛踩在灿烂的晚霞之上。
“这里的花也太多了……”
谢挚环视了一圈,不禁喃喃着感叹,“简直就是……无处不在……”
甚至都看不见山石土壤,也无杂草树木,就只有花,花,花。
漫山遍野的花。无穷无尽的花。
燃烧般热烈,也像地狱深处的烈火一样,永不止息地盛放。
谢挚仰脸望了一眼前方,觉得仿佛有一道宽大的彩虹在自己眼前铺展延绵。
再定睛一看,才能看清那并不是什么彩虹海,而是无数花朵组成的多彩色块。
平心而论,这景象确实是很美的,极尽灿烂绚丽,任何一个人看到都不能不目眩神迷,驻足久久失神观看。
但谢挚责任在身,自然不敢多看,她将彩笔挂在腰间,心中估计着时辰,低下眼只是垂头赶路。
越往上走,路便越窄,到最后甚至根本没有了路,谢挚可以说是在拨开重重花海艰难前进。
这带给她一股近乎坠落的错觉,觉得眼前的花海像一个活着的巨大生灵,刻意向她伸展开手臂,对她敞开温柔而又危险的怀抱。
引诱她,也逼迫她跌入其中,陷入一场永恒的、甜蜜的幻梦。
而自己仿佛一只误入迷途的无知羔羊,正不停地步入狼腹。
还在继续走。
谢挚心中不安,但还是驱使着酸痛的双腿,勉强继续向山上走去。
——就她的观感来说,其实好像是在往花海深处走去。
她已经停不下来了。
挂在谢挚腰间的彩笔正在昏昏欲睡。
之前的断足对它来说消耗颇大,此刻正是需要休息的时候,不知道听到了什么,鹦鹉器灵却又忽然机警地扭转了小脑袋,拧身不断朝前方探头探脑,显然正在观望着什么。
“怎么了,彩笔?你不睡了吗?”
还没待谢挚问完,鹦鹉器灵的眼睛便猛地一亮,不可置信地低低叫了一声“主人……!”,喜极的眼泪便滚落下来了。
“主人?”
谢挚一头雾水,低头看它,“……你是说,瓷姐姐吗?她正在我的小鼎里……”
彩笔却好像没听见她的话一般,不管不管地挣脱了少女的束缚,极速朝前飞去,一眨眼便消失在了花海当中。
“彩笔!”
谢挚大惊,连忙拔足追去,“你干什么去?回来!当心有危险!你看到了什么?”
对彩笔的突然飞走,她心中又气又急,但又有一股说不上来的恐惧不安——
彩笔是不怎么喜欢她,嘴巴尖刻,脾气也很坏,谢挚也知道,但彩笔并不是一只不识大体的鸟儿……
它并不会在这种紧要关头忽然耍性子跑掉。
在彩笔飞走前,它到底在花海里看到了什么?!
此刻,即便谢挚知道再前进可能会有危险,也不能不追上去了。
她拔出万法剑竹,一边用剑气强行斩开无数花朵,一边尽力奔跑。
但现在她修为受限,连往日使得得心应手的剑竹提在手中都颇为滞涩,更遑论动用碧海天心诀。
“彩笔!你在哪儿!?能听见我的声音吗?”谢挚焦急地呼喊。
但不论她呼唤了多少声,还是全无鹦鹉器灵的身影,也没有丝毫谢挚期待的回应,只有无穷无尽的绚烂花海沉默地注视着这个奔跑的少女。
彩笔就好像被花山吞噬了一般,凭空消失了。
谢挚终于跑不动了,她心神俱疲,撑着万法剑竹半跪下去,心脏突突急跳,“彩笔到底跑到哪里去了呢?真想不明白……”
“小挚!”
耳旁传来一声喜悦的呼喊,声音似乎非常熟悉,但又像很久很久都没有听见了一般。
谢挚茫然地抬起脸,紧接着,她就被一双冰凉的手拉出了花海当中。
十四岁的谢挚被拽了出来。
象谷雨拎起谢挚的衣领,将她像提小猫一般整个人拎在手里,脸色很冷:“你害得氏族的人找了你一整天,知道吗?”
“嗨!”
一旁的高大男人搓着手,满脸堆笑着开了口,为谢挚求情道:“阿雨!阿雨!跟小孩子置什么气呢?你说是不是?小挚还小,还小呢……”
一边说一边伸出蒲扇般的大手扇了谢挚后背一把,听起来声音很大,其实一点也不疼,“小挚,你也是,躲在这里干什么?真叫我们好找!”
“我没躲……!我是在找——”
谢挚下意识为自己分辩了一句,转过头看向自己被象谷雨揪出来的地方。
那里只有一堆高高的茅草丛。
“找什么呢?你说。”
象谷雨还是面无表情,像是认定她就是贪玩调皮了。
“我……”
谢挚说不出来话了。
方才想分辨的话像被刀剑凭空斩断一般,硬生生地地断在脑袋里。
她完全想不起来,自己刚刚是要找什么了。
谢挚又望了一眼那堆茅草丛,心里总觉得有些奇怪。
……她好像记得,自己方才不是在那里的。
还有,身上的衣服也好像不对……
但拉起衣摆看了看,这又的确是她的衣服,但莫名其妙地,就是有一股说不上来的违和感。
到底是为什么呀?
谢挚真有些糊涂了。
不知道原因,她又下意识摸了摸头发,发现只有被束得整整齐齐的发辫,没有别的饰物。
大荒人不佩冠戴环,只用彩色细绳编发。
而且她好像也不应该是这么矮。她应该——
“大概是要找什么鸟蛋吧?还是灵兽幼崽?”
高大健壮的男人又连忙为谢挚找补,再次打断了谢挚的思绪,“噢,对对,阿雨,你忘了吗?荆棘猪就喜欢在这种茅草丛里做窝!小挚一定是想捉一头荆棘猪崽子,带回咱们氏族里做口粮!虽然,虽然啥也没捉到吧,但她的心是好的!”
还不停对谢挚使眼色,意思是让谢挚赶紧认错道歉,这个事就这么过去了。
象谷雨盯了男人一会儿,甩手将谢挚丢给他,让他扛着,自己在前面先走。
“得了吧,阿林,真跟族长说得一模一样,什么时候小挚把你头发烧了,你也能替她说好话。”
“嗨!说什么呢你!……”
……象啸林。
阿林叔。
谢挚盯着男人黝黑而又饱经风霜的侧脸看了一会,鼻子忽然一酸,心中猛地涌上一股难以遏制的悲痛,虽然努力克制,但还是忍不住呜咽出声。
“阿林叔……”
“哎哎,怎么了这是?”
象啸林发了慌,连忙蹲下来看她,“阿雨把你拉疼了吗?我回去告诉族长去!”
“没有……”
谢挚扑到象啸林怀里,依恋地抱紧了他,“我就是觉得,好像很久很久都没有见到您了……我真的好想您……”
象啸林呆了呆,随即也爽朗地笑起来,“很久没见了?不就才一天没见嘛!阿叔在这呢,啊?别害怕。”
他牵着谢挚的手往前走,追上象谷雨,示意谢挚去拉象谷雨的手,让象谷雨消消气。
谢挚歪头看了看女人修长有力的右手,不由得有些失神。
……这只手,好像也不知道哪里有点怪怪的。
雨姑姑好像不应该有这只手。
直到被男人拍了拍脑袋催促,她这才回过神来,牵住象谷雨的手摇晃,熟练地撒娇卖乖:“雨姑姑——别生我的气啦,好不好?我知道错了……”
象谷雨哼了一声,将手抽回来,“跟我别来这套,我不是象翠微。”
但年轻女人的脚步却的确悄悄放慢了一些,让谢挚不至于追不上她。
“你背上背着什么?”
象谷雨这才注意到,谢挚似乎还背着一颗蔫巴巴的胖竹笋,“……一颗竹笋?”
“啊,对……”
谢挚解下竹笋,拿在手里掂了掂,沉甸甸的。
笋衣又灰又黄,只有笋尖还凝着一抹极鲜嫩青翠的绿,仿佛随时要滴下来,流在手上一般。
很显然,这就是一颗再常见不过的普通竹笋。
谢挚并不认识这颗竹笋,也不知道它是从哪里来的,但奇怪的是,她莫名认定它不是凡物,而是一个需要珍惜的宝物。
“背着这个干什么?又不能吃。”
象谷雨不耐烦地挥了挥手,“快把它扔掉吧,碍事。”
“不……!”
谢挚下意识地摇了摇头,将胖竹笋揣在怀里,牢牢地护住。
“不……我不扔……我不扔……”
她喃喃着重复,声音刚开始还有些迷惘,最后却一声比一声坚定,“我不能扔笋子……它很重要……”
象谷雨和象啸林对视了一眼,脸上飞速划过一阵多彩色块,下一瞬又恢复正常。
“好好好,不扔就不扔!”
象啸林大笑着打破了寂静,“我们小挚想留着,那就让她留着嘛!又能怎么样?”
“走,我们回氏族去!族长正等着你呢!”他拍着谢挚的后背,催促她向前走。
回到白象氏族,象翠微和象英正在最外面等着谢挚。
“族长……”
谢挚停住脚步,怯生生地叫了一声,她觉得象翠微看起来很生气,脸色也很沉。
“还知道回来呀?”
女人面上带笑,走上前来,狠狠揪她的耳朵,“我们小挚真是学好了,是不是?还会离家出走了?这就是我们的好孩子?”
“去抄经去,一百遍!”
象翠微一指象英,显然这次是真的被气到了,“阿英也去!你放走小挚,就去一起挨罚!”
谢挚不敢反驳,赶紧跑到十六岁的象英身边去。
在去祭坛的路上,象英拉着少女的手,并不责怪,只是轻轻叹息。
“都要成婚的人了,怎么还这样莽撞?”
“对不起……”
谢挚惭愧地道歉,忽然意识到象英话中的不对劲,不可思议地睁大眼睛,声音猛地拔高了好几个度,“……成婚???”
怎么回事?
她要成婚了?跟谁?对方年岁几何,性情怎样?她怎么完全都不知道?
她今年不是才十四岁吗?怎么就……
谁料象英比谢挚还惊讶,伸手到她眼前摇了摇,笑道:“怎么了,你是傻了吗?分明前几日才亲口对我说过,十分喜欢宗主,怎么今天就改口不认账了?”
“……宗主?”
谢挚怔怔地重复了一遍,将这两个字咬在舌尖,反复思索。
这个称呼好像十分熟悉似的,仿佛她已经唤过千遍万遍一般。
但她又可以肯定,她从来没有叫过宗主这个名号。
“前些日子,中州第一仙宗天衍宗的宗主云清池,特地驾飞辇赶往大荒,来我雍部向你求亲,你当时是亲口答应的,忘记了吗?”
象英笑着看她,捏捏少女微圆的脸颊,谢挚这时还未脱稚气,“你同我说,云宗主生得美,人也好,待别人冷,待你却温柔体贴,你对她心生爱慕,还要跟她——”
“好了好了,你别说了!我、我哪有那么说……!”
被象英这样一点,谢挚脑海中顿时浮现出许多画面,想起了所有事。
她被逗得满脸通红,连忙去捂象英的嘴唇,跺脚恼道:“我想起来了,去全想起来了!方才……方才我就是在茅草丛里睡了一觉,一时有些恍惚,这才忘记了!坏阿英!”
象英微微一笑,不置可否,只是道:
“既然想起来了,那我们便去抄经吧。要不然,族长又要骂我们了。”
祭坛下方,两人正专心致志地抄刻着经文,象英忽而又状若无意地问:“对了,小挚,你怀里鼓鼓囊囊的是什么?是你打回来的猎物吗?”
“啊……”
谢挚呆了呆,心中忽然升起一股没来由的尖锐警惕,让她遍体发寒。
……只是在怀里藏一颗竹笋而已,难道很明显吗?
阿英是怎么看出来的?
她含糊着摇头,想把象英的疑问敷衍过去:“也没什么……就是捡来的……嗯,一个东西……”
“拿出来给我看看好吗?”
没想到象英分外锲而不舍,“还是说,你不愿意让我看?”
“不是……我没有这么想……”
谢挚没办法了,她不知道该怎么拒绝这样一个软硬皆施的象英,只得将笋子取出来,交给象英观看,“就是一颗竹笋……也没什么了不起的……”
象英不声不响地接过胖竹笋,一动不动,沉默地注视。
深重的不安弥漫了谢挚的心脏,一点一点将少女的灵魂攥紧,她近乎有些慌张地抢过竹笋,重新塞在怀里,“好了!看、看完了!阿英,别逼我……”
看了空荡荡的手掌半晌,象英忽然笑了起来。
“好了,别担心,”她站起来,拍了拍谢挚的肩膀,“我不抢你的竹笋。而且,我哪里有逼你?嗯?”
象英若有所觉,抬头望向远方,夕阳已经西沉,连云彩上都镶嵌了一层璀璨的金边。
而在金色最灿烂盛大处,正极速驶来一架飞辇,飞辇前方有一头蓝色的独爪神鸟正在振翅长鸣。
“你的未婚妻,云宗主来接你完婚了。”
第146章 完婚
“云宗主……来接我完婚了……?”
不知道为什么,这句话分明很平常,却在谢挚心中掀起了一阵莫名的涟漪,让她悸动不已。
她好像是真的喜欢这位云宗主,期望渴盼能够嫁给她的……
不管走到哪里去,也还是这样。
谢挚开始相信方才象英告诉她的话了。
她下意识整理了一下自己的仪容:“阿英,我……我看起来怎么样?”
象英一眼就看出来了少女的紧张,宽慰道:“很漂亮的,小挚。不必担心。”
正在说时,前一刻还缀在天边的飞辇眨眼间便已接近了白象氏族,毕方鸟的独脚重重踩踏在地,迸溅出无数亮闪闪的火星。
一只削长的素手缓缓揭开飞辇的帘子,露出了来人的面容。
谢挚屏住了呼吸。
——人族数千年来最大的荣光,天衍宗宗主,云清池。
云清池在少年时就已经名声极盛,据说她原是流落街头的一介孤女,后蒙天衍宗上一任宗主赏识,带回宗门收为亲传弟子,授与她修行之法,开始尝试炼体铭纹。
然后,修士界升起了一位璀璨的大星,自此再也没有陨落过。
她的光芒太盛,令同辈年轻人望尘莫及,好几代天骄都因为她的存在而显得黯淡无光、不值一提。
曾有号称绝世天才的少年剑修上门挑战云清池,被她一剑斩断了发冠,道心完全垮塌,自此颓废下去,一蹶不振,甚至当时还有人嗟叹出了“登天易,追云难”的句子。
事实上,云清池的对手早就已经不是同时代的人族了,而是上古年间最为天资绝伦的各族天骄们。
十年斩己,二十年证仙人,五十年修仙王,这个修行记录,在在人族的历史上,至今还没有人能够打破。
有许多老人常常惋惜,倘若云清池生在上古年间,一定会成为一位功勋卓著的神王。
说不定,她会比殷商的开国君主帝朝阳还更加光辉灿烂,亲手开辟缔造出一个辉煌的地上神国。
而现在,这位人族的传奇人物就这样站在谢挚面前,唇角含笑,温柔专注地凝视着她。
“宗主……”
谢挚原本以为,自己见到云宗主必定会紧张得说不出来话的;可是没想到,这个称呼好像十分顺口似的,她还没反应过来,便已经从口中欢快地跑了出来。
“小挚,好久不见。”
女人过来抚了抚她的脸,声音清而柔。
好像被这样抚摸过许多次一般,谢挚下意识地仰起脸,贴紧宗主冰凉的手掌。
像是被谢挚这个举动取悦到了,谢挚听到女人愉快的笑声。
下一刻,她就被云清池拦腰抱了起起来。
“我来娶你了,你开心吗?”
伴随着宗主这声低柔的爱语,眼前的景物扭曲着开始变化,像一个不断旋转的彩虹漩涡,又像是拧成一团的无数块彩色布料,待这块褶皱的布料终于恢复平整时,谢挚看到的是一个灯火通明的华贵房间。
场景无声无息地变换了。
而她正穿着繁复华丽的嫁衣,坐在床榻之上。
头好重……
这是谢挚的第一个感受。
她往头上摸了摸,这才发觉自己正戴着一顶金光闪闪的凤冠,压得她脖颈发酸。
“这是什么……东西……”
没来由的烦躁不安充满了谢挚的心,她咬紧牙,将沉重的凤冠一把掀掉,“咣当”一声掷在地上。
又飞快地拆掉了其他累赘的配饰,她这才感觉胸口稍微轻快了一些。
但还是头晕目眩……这是为什么?
她觉得自己好像陷入了一个黏稠的黑色泥沼里,想挣扎而不能脱身,正在一点一点地往下沉,口鼻都被堵满了泥。
谢挚扶着墙,勉强走到房内的铜镜前,凝神端详自己的外貌。
好奇怪……
对着镜子,她怔忪许久不能回神,无意识地抚摸上自己的面容,指尖一一划过眉眼鼻唇。
镜子里赫然是一个极美丽的年轻女人,眼若点漆,唇红而润,顾盼生辉,明媚而又娇艳。
再往下看,则是已经彻底发育成熟的女性身段,曲线起伏有致,分外动人。
这是二十岁的谢挚。
……她什么时候忽然长这么大了呢?
谢挚隐隐约约地觉得,自己好像不应该是这样。但她又应该是什么样呢?
但这些事情不能深思,一旦谢挚开始思索,她就头痛欲裂,不论她怎样极力回忆,脑海中还是一片不知所措的空荡茫然。
谢挚只得呆坐在椅子上,捏着膝盖发愣。
什么都想不起来。
忽然,她眼神一动,看到了镜子右下角处似有一点污迹,于是本能地去俯身擦拭。
凑近一看,谢挚却僵在了原地。
她感到一股冰寒的凉气正在后背上摇曳升起。
那不是什么污迹,而是两个写得极小极小的字。
——陷阱!
谢挚的脸色在一瞬间变得苍白下去,手指颤抖不止。
她认得这字。
这是她自己的笔迹。
到底在什么时候,她在镜子上写下了这两个字?!她完全没有印象!
一只手从谢挚身后毫无征兆地伸出来,轻轻地捂住了她的眼睛,谢挚几乎被吓得跳了起来,惊叫就含在喉咙里:
“啊……!”
云清池自后面揽住了谢挚的腰,低下身子,细细亲吻谢挚的耳廓,深情而又温柔:“在看什么,小挚?”
这明明是十分令人面红耳赤的缠绵亲吻,但谢挚却浑身僵硬。
宗主掐住了她的腰身,令她只能被禁锢在女人的怀里,丝毫动弹不得。
疼。
而且危险。
在面前的镜子中,谢挚看到女人低首吻上自己的脖颈,发上佩戴的碧珠摇来晃去。
而镜子上那两个警示般的小字不知何时已经消失得无影无踪了,仿佛刚才的一切都只是谢挚做的一场梦一般。
或者只是幻觉……?
“只看我,好不好?不要看别的东西,嗯?你忘记我之前跟你说过的话了吗?”宗主吻着她说。
云清池手下一用力,便将自己年轻的妻子抱了起来,往床边走去。
“你不乖,小挚……今晚是我们的洞房花烛夜,你不该乱跑,惹我生气。”
谢挚被她毫不怜惜地扔在床上,还没来得及反应过来,便被宗主捏住了下巴,迫使她抬头承受女人审视的目光。
那并不像看待爱侣的目光。
“嘶……”
云清池用的力气很重,谢挚被她捏得掉眼泪,呜咽着恳求,“您轻一点……有点疼……求您……”
“不乖是要被罚的,你该知道。”
说完这句无情的话,云清池忽然又温柔下来。
她用指腹蹭掉谢挚的眼泪,声音柔缓:“但只要你乖,我就喜欢你。所以不要惹我生气,好吗?不要拒绝我。”
“我、我记住了……”
谢挚根本不敢看宗主。
宗主身上有一种特别的压迫感,在她摘下了温柔的面具之后,谢挚头一次如此切实地直面宗主可怕的一面。
她浑身都在发抖,还要哽咽着讨好云清池,侧脸努力蹭宗主的手掌,“我很乖……我不惹您生气……”
“好乖。”
果然,像是满意于猎物的讨好,宗主的目光柔软了下来。
低语毕,云清池便轻轻抬起谢挚的脸,像是安慰,又像是奖赏,倾身吻上了谢挚的唇瓣。
她手下甚至还有自己刚才亲手捏出来的红印。
这并不是谢挚之前所经历的那些浅尝辄止的轻吻,只是在脸颊或额头上一触即放而已——谢挚立刻意识到了这一点。
这是一个侵占意味很重的吻。
她感受到了深重炽烈的欲望。
云清池掌着谢挚的脸深深吻她,迫使她对自己完全敞开身心。
谢挚从未被这样吻过,她根本不会换气,被吻得心悸,本能地去推云清池,却根本推不开,身子反而越来越软,越来越没有力气。
直到谢挚快窒息过去时,云清池才放过了她。
“哈……哈啊……”
谢挚大口大口地喘气,胸口剧烈起伏,眼中已经蒙上了一层水光,目光有些失焦涣散。
直到冰凉的手指抵在了她唇边,轻轻按压谢挚被吻得红肿的唇瓣。
“含住。”
经历了方才如此激切缠绵的深吻,宗主的反应却完全没有谢挚这样大,只有唇色较之前嫣红了一些。
女人神色如常,坦然镇定地命令谢挚,与她平日在天衍宗发号施令时一般无二。
“……”
谢挚闭了闭眼睛,又睁开。她觉得这个动作好像带着一些她所不明白的狎昵意味。
分外淫。靡。
她忍着羞耻,勉强张开口,含住了宗主的指尖,轻轻地舔了舔。
抬起眼睛,谢挚悄悄地看了一眼宗主,宗主的眼神很深,她分辨不出来那是什么情绪。
“您抱抱我……好不好?”
虽然不好意思,谢挚还是羞怯地请求,“我想您抱着我……”
她很紧张。
宗主会答应她吗?
云清池的眸光像湖面一般,轻轻地颤动了一下。
她没有说话,无声地默许了谢挚的恳求,抬起小妻子纤薄的背,将谢挚揽紧在自己怀里。
“小——”
话音未落,云清池就被一柄利器贯穿了胸口。
彩色色块像水一样,哗哗从她胸口中淌出来,却不见丝毫鲜血,万法剑竹洞穿了她的整个胸膛,在云清池的后背上透出来了半截碧绿如玉的剑身。
这一剑刺得准而狠,是一击取命之势。
在云清池不敢相信的眼神里,谢挚面无表情地抽出剑竹。
“我真的很讨厌别人骗我。”
她飞快地扣上缠绵间被解开的衣襟,面上的动情之色不知何时早已消退殆尽,只有一片彻底的冷意。
若不是嘴唇还有些红肿,眼下的她跟方才那个沉迷于爱。欲的女子简直判若两人。
“尤其是,你还装成宗主的模样骗我。”
谢挚厌恶地用力擦拭了一把脸颊。
“云清池”的胸口还在不断往外喷涌彩色色块,她的形体已经保持不住了,声音断断续续,脸上都是闪烁的色块,还是强撑着对谢挚伸出了颤抖的手,像是要恳求谢挚救她。
谢挚对此无动于衷,只是抱着剑竹在旁冷眼旁观。
万法剑竹在心里叫苦连天。
谢挚将它握得死紧,捏得它疼死了;但看看此刻少女的脸色,它又不敢出言抱怨。
谢挚这次很生气,非常生气。她前所未有地动怒。
这一点,就连它也能看出来。
“云清池”体内的彩色色块终于淌尽了,“噗”的一声,它彻底地爆散开来。
与此同时,整个房间随着“云清池”的碎裂也开始剧烈摇晃,其上无数色块闪烁颤抖,最终块块崩碎垮塌。
在这个过程中,谢挚只是稳稳地站在床前一动不动,丝毫不因为房间的崩坏而动容改色。
她垂下眼,盯着自己的衣服看。
不知过了多久,房间才消失不见。
脚下的地板消失了,此刻她像是凌空而立,又仿佛是站在虚空当中。
谢挚看了一眼衣襟,确是她进入神墓时穿的衣服不错;又摸了摸头发,佩戴的是宗主送给她的发环,并没有束着什么辫子。
不是还生活在白象氏族的十四岁,也不是可以婚配欢。好的二十岁。
她变回了真实的自己,取回了十六岁的、真正属于她的身体。
但谢挚仍不放心,用万法剑竹在手背上划了一道口子,直到确认伤口中涌出来的不是什么彩色色块,而是真正的鲜血之后,这才如释重负地轻轻吐出一口气。
终于醒过来了。
花山的迷梦轻易地攫住了她,若不是有万法剑竹这个意外的变量,和她一直在潜意识里努力提醒自己警惕,此刻她必定陷入了永恒的甜梦当中,至死都以为自己在跟宗主缠绵相伴。
此外,还有——
谢挚将万法剑竹背在背上,望向朦胧一片的前方。
“你不打算出来吗?”
寂静无声。
没有人出来。
万法剑竹感受到少女深深地吸了一口气;显然,谢挚正在竭力压抑着自己的怒火。
“还是说,你非得让我叫您一声‘神帝陛下’不可?”
第147章 承诺
前方沉默了片刻,终于传来了一声低低的笑声。
“若你愿意,我自无不从。”
摇光大帝并无穿甲,仍旧一身随意的贴身长裙,含笑自前方的混沌里款款走来,金发柔软地披散在肩上,碧绿的眼眸比潭水更加深柔。
她抱臂笑看谢挚,若有所思地点了点头:“我原本觉得,人族都很蠢,你倒是有些与众不同……”
值得她稍稍高看一眼。
谢挚真不喜欢她高高在上的傲慢口气,而且,更重要的是——
她将万法剑竹极快地刺出去,架在神帝的脖颈之上。
“你为什么会在我的幻觉里?”谢挚冷着脸问。
她此刻还尚未离开花山营造的梦境,没能回到真实世界,但姬宴雪……却在这里。
在花梦幻象崩塌殆尽的同时,谢挚便取得了对梦境的掌握和控制。
在一瞬之间,她便发现,这里除过她和万法剑竹之外,还存在另外一道强大的意识,并且这人丝毫没有掩饰自己的意思——
摇光大帝姬宴雪。
她到底是怎么进来的?!谢挚真想不通。
她已经发现这里的姬宴雪并不是以真身来临,只是一道神识而已。
可是问题就在这里——姬宴雪是怎么把神识送进她的梦境里的?除非她是从一开始就……
姬宴雪看了少女咬牙架在自己脖颈上的剑竹一眼,非常愉快地摇着头笑起来。
向来只有她横扫千军,享受五州万族的尊敬拜服,像现在这样,被人把剑架在自己的脖颈上,这还是她漫长人生中的头一次。
真是大胆小女。
女人伸出一根手指,轻轻按在万法剑竹翠绿的剑锋上,漫不经心地将剑竹缓缓推开。
她用的气力极小,面上毫无吃力之色,甚至还带着一抹游刃有余的懒倦笑意,好整以暇地偏头盯着面前的少女,但谢挚却感到自剑竹身上传来一股不能抵御的无边神力,额间滚下冷汗,握着剑竹的手臂颤抖不止,万法剑竹也不断战栗,在神帝的威严之下恐惧发抖。
这简直如同溪水遇见巨海一般——她们之间的修为差距实在是太大了!
即便眼前的女人只是一道神识,但她也绝不是谢挚能与之对抗的角色。
像是厌烦了这样的对峙一般,姬宴雪轻轻地弹了弹万法剑竹的剑身,谢挚便直接倒飞了出去。
姬宴雪太强大了……
这是谢挚被打飞出去时唯一的念头。
不愧是唯一的半步神祇,当今五州的最强者。
姬宴雪好像是无敌的。
谢挚恍惚地想。
神帝的裙摆接近了她,而谢挚已经站不起来了。
万法剑竹也头一次变得黯淡,剑身上隐隐竟有裂痕。
此刻假如姬宴雪想要杀她,比踩死一只蚂蚁还要更加简单。
“你知道吗?人族的小姑娘,假如我想杀你,你已经死了千万次了,可我不那么做。”
姬*宴雪弯下腰,居高临下地俯视着谢挚。
“之前是因为你母亲姜既望,曾是我的朋友……”
“但现在,是因为你很有意思。”
“起来吧。不用怕,我不杀你,”神帝朝谢挚伸出手,“杀一个你,还根本用不上尊贵的神族花这么多心思。”
所以说,有些人就是天生很招人讨厌,自己还不知道啊……
谢挚忽略掉姬宴雪的示好,自己勉强扶着剑竹站起来。
“不要你扶……!”
姬宴雪就是这种讨人厌的人。
“我问你,你到底是怎么进入我的梦境的?”
得到姬宴雪不杀自己的承诺之后,谢挚便开始对神帝完全不客气——她是真的很烦她!
好在姬宴雪对谢挚有惊人的好脾气,连她自己也常常奇怪,为什么她会对这个不起眼的人族小姑娘这样耐心:
“我曾在你身上附过一道神识,你被花山攫入了梦境,自然,我的神识便也一同跟着进来了。”
谢挚快被她气死了:“……这是什么时候的事?!!你怎么能……你怎么能……”
姬宴雪怎么能把神识附在她身上!?
她是变态吗??!专门喜欢偷窥别人???
那这,那这岂不是说,她在姬宴雪面前毫无隐私可言,甚至连她跟宗主……亲近的时候,都能被姬宴雪看见?
谢挚又开始想把剑竹捅进神帝的肚子里去了。
“就在你下昆仑神山的时候。”
偏偏姬宴雪还没有讨人厌的自知之明,理直气壮道:“怎么了?你为什么生气?我这是为了保护你。”
像旁人,她根本懒于分给一丝心神,甚至懒得说话,更遑论特意赠出去一缕神识特意关注保护了。
“我见你被花山梦境所迷,还特意为你变动警示过一二,你不感谢我吗?”
“……所以那镜子上的字是你弄的了?”谢挚瞪她。
“不错。”
神帝骄傲点头,“其实我还设置了其他提醒,只是你没有发现罢了。”
“……你不如直接帮我打破梦境,那样还能来得快捷一些。”
姬宴雪笑着摇头:“不,那样岂不是少了许多趣味?”
她只需要保证谢挚性命无忧即可,至于帮谢挚通过她该有的历练,那不是她会管的事。
她更乐意观察一番谢挚在险境的反应,以此来评判这人族少女的心性与潜力。
而至少在这场花山迷梦里,谢挚表现得还不错,让姬宴雪颇感意外——她原本以为,谢挚还需要更长时间才能清醒过来。
主要是这小姑娘看起来很傻,生着一副会沉溺情爱的脸。
“……”
谢挚真感觉自己没话跟姬宴雪说了。
她的确从花山的梦境中清醒得相当快,但这并不全是她的功劳,甚至说,姬宴雪的提醒,作用也并不是很大。
主要还是胖竹笋帮助了她。
花山的梦境只能允许一个生灵进入,但胖竹笋本身也是一颗生灵,并不是没有性命思想的冰冷兵器。
它骗过了花山,被不小心放进了谢挚的梦境里。
这样的话,光是断绝它和谢挚的交流,避免露馅,就会花费梦境大量的能量,所以“象谷雨”等人才会锲而不舍地试图从谢挚手里哄走剑竹。
原本花山的梦境是完美无瑕的,但因为混进去了胖竹笋这个意外的变量,导致梦境的运转出了问题,不再那么真实可信了,没能彻底地迷惑住谢挚,这才让她能够中途清醒。
换而言之,就是一个笼子之中进去了两只鸟,进而导致整个笼子都不稳定了。
谢挚忽然想到了一个很严重的问题,立刻便浑身都开始发烫。
惊怒交加,而且又羞又恼。
她狠狠瞪姬宴雪:“这么说,我的梦境你全看见了?”她要杀人灭口!
“看见了。”
姬宴雪并不隐瞒,只是问:“你喜欢云清池?”
花山的梦境是潜意识的投射,能够造出一个人心中深处最甜蜜、最渴望的理想幻景,这样才能使猎物沉浸其中不能自拔。
而谢挚梦到的首先是平安和乐的白象氏族,象啸林没有死去,象谷雨也没有断臂,她仍旧快快乐乐地和族长阿英生活在一起。
以及——和云清池成婚。
梦不会骗人。
“这个……我……不关你事……!”
谢挚涨红了脸,正待骂姬宴雪是偷窥的变态,却忽然被神帝握紧了手腕。
姬宴雪手下一用力,便将人族少女拉到了面前;在一旁看来,几乎像是将少女不容置疑地揽到了怀里。
谢挚甚至闻到了神帝身上馥郁的香气,与宗主身上若有若无的冷香完全不同,但同样摄人心魄。
她盯着谢挚的眼睛,半真半假地笑道:“为什么不试着喜欢我?我不比云清池更美更有权势?”
这话说得既有真心,亦有试探。
姬宴雪并不觉得自己喜欢谢挚,但她的确对这个人族小姑娘充满兴趣。
这也是她人生的头一次,她不愿轻易放过。
倘若谢挚愿意,她也不介意跟她进一步接触。
“而且,云清池不是什么好人,你要小心她。”
想了想,神帝又好心地提醒谢挚——她自己觉得自己这举动很仁慈好心。
谢挚终于恼怒地甩开了姬宴雪。
她听不得别人说宗主不好,尤其是姬宴雪。
“我喜欢阿清,并不是因为她的权势,就算她不是天衍宗的宗主,而是流落街头的乞儿,我也喜欢她,只喜欢她,最喜欢她!”
“……至于美不美,在我心里,宗主比你要好看许多!”
她爱慕宗主,自然也偏心宗主;在谢挚心里,宗主就是全天下最好的人。
“而且,就算宗主不是好人,难道你就是吗?”
真要说起来,谢挚觉得姬宴雪才不是好人呢!
她头一次见她时,便将她问也不问便抓进了神殿里;而宗主头一次见她,却是将她救出了神族的箭矢之下。
谁好谁坏,一眼可见。
姬宴雪皱起了眉:“云清池骗了你。你被她迷惑了——就像这花山的梦境一般。我劝你最好将她及早看清楚,否则,你会吃不少苦头。”
谢挚觉得她完全就是在挑拨离间,“被她骗也是我自己心甘情愿,不用你管!”
“……哼。”
神帝又恢复了平日那种懒洋洋的傲慢姿态,她抱臂打量了一会谢挚,终于扬眉哼笑出声。
“真是不撞南墙不回头……行吧,既然你硬要上赶着被她骗,我也管不了你,随便你怎么样。”
“只是,你不要后悔就行。”她敲了敲谢挚的头。
说完又若有所思道:“不过我倒是看错了云清池,没想到她勾搭小姑娘还是挺有一套的,把你哄得服服帖帖,晕头转向……她是怎么对你的?嗯?”
“……你就不能不说话吗?”
姬宴雪一说话,谢挚就很想揍她——偏偏又打不过,憋屈得很。
“不能。”
姬宴雪敲谢挚脑袋:“竟敢对神帝这样说话,真是大不敬。”
“那神帝陛下,你能不能带我翻过花山啊?”
谢挚捂住自己的头不让她敲,闷声闷气地请求:“只凭我自己,好像翻不过去……请您帮帮我,可以吗?”
姬宴雪顿了顿,忽然笑起来。
“你好像求我帮忙的时候,才会乖一点。”
她喜欢那种乖乖听话的腼腆小姑娘,而谢挚总是很不乖,也从不听她的话,甚至还常常同她顶嘴。
但奇怪的是,她却一点都不生气,还觉得谢挚有意思。
“我帮你,可以;但你得答应我一个条件。”神帝终于大发慈悲地松了口。
“什么?您说。”
谢挚警惕地抬起脸,她觉得姬宴雪又要坑她了,“要是我能办到的话。”
“你自然能办到。”
姬宴雪肯定地说。
她轻轻地点了点谢挚的眉心:“我要你一个承诺。”
“这承诺具体是什么,我还没想好。等我以后想到了再告诉你,如何?你答应吗?”
“可以……”
谢挚沉吟片刻,讨价还价道:“但这承诺不能违背我的本心,你也不能强迫我。”
“强迫这种事,我尚不屑为之。”
神帝显然非常骄傲,她从不屑于做一切下作的事情,觉得那样有失于自己的高贵身份。
她俯身跟谢挚拉勾,“那么,一言为定。”
“一言为定。”
约定完之后,谢挚等了片刻,还是不见姬宴雪有何动作,奇怪道:“你怎么还不带我翻过花山啊?”
谁料姬宴雪看起来比她还惊奇:“我有说过我要带你翻过花山吗?”
“……”
眼看人族少女马上就要气得冒烟了,怒视着她准备跟她鱼死网破,姬宴雪这才大笑着安抚谢挚,“好了好了,我开玩笑的,我没有骗你。”
“你最好没有!”谢挚已经被她骗怕了。
姬宴雪只是微笑,并不动怒。
她一点一点收敛起慵懒的姿态,舒展了一下身体。
“说实话,我并不能带你翻过花山——”
“我只能帮你斩断它。”
神帝在虚空中缓缓抽出一把金光璀璨的神剑,朝前挥出一剑。
寂然无声。
花山没有任何反应。
甚至就连眼前的梦境也没有被打破。
谢挚有些沉不住气了,她拉拉姬宴雪的衣袖,正要问她这是怎么回事,便被神帝拉到了怀里,轻轻地捂住了耳朵。
“山峰崩塌的声音,会震碎你的耳膜的。”
紧接着,地动山摇!
花山的梦境崩裂成无数碎块,无穷无尽的彩色花海在一瞬间被剑气完全绞碎,与山石一道化为齑粉!
花山消失在了原地!
不远处,玫瑰菌人的聚集地。
一个蓝色小人正躺在草地上闭目养神,忽然,有纷纷扬扬的尘土在他脸上缓缓飘落,让他禁不住打了个喷嚏。
“啊啊!怎么回事——”
易怒的菌人跳起来,马上就要发作。
无边的浓重黑影压在了他的眼前,也扼住了他准备尖叫的喉咙,让他瞪大眼睛动弹不得。
那是花山崩碎开来的无数碎石。
“花山倒塌了!花山倒塌了!菌人快逃!菌人快逃!”
下一刻,他和无数同伴就被这海啸般的碎石完全淹没。
“轰隆隆!!!”
……
在废墟的上方,谢挚窝在神帝怀里目瞪口呆,这仿若灭世的景象让她无比震撼,而她被姬宴雪保护得很好,没有受半点伤。
只是平平淡淡的随手一剑而已,竟然就让一座山彻底崩塌了!
“怎么样?我是不是很厉害?”姬宴雪骄傲地问她。
“……还行。”
谢挚是不可能夸她的。
好在姬宴雪也不跟嘴硬的人族小姑娘计较,她一手揽着谢挚,从身后拎出来一只昏迷的彩色鹦鹉,“这儿还有只器灵,同样陷入了梦境当中,方才被我顺手救出来了,你看看认识吗?”
是彩笔!
谢挚又惊又喜,连忙将它接过来,确认它没什么大碍之后,便将它塞进了小鼎里休养,“谢谢您……谢谢您……这正是我的朋友……”
姬宴雪奇道:“我救你时,你都尚且没有如此感激,只是顺手救了一只器灵而已,你倒对我如此道谢。”
真是一个很奇怪的小孩……
姬宴雪觉得自己越发弄不懂谢挚了。
“您可以帮我再顺手救一下阿契吗?”
谢挚厚着脸皮请求神帝:“她就在我们隔壁的山上——对,就是那座;我想,她恐怕也陷入了梦境里……”
“可以是可以,”姬宴雪望向镜山,手指轻轻敲击着手臂,“但那样的话,我这道神识就会被消耗干净。”
“也就是说,接下来的路,就只能靠你自己走了。我保护不了你了。”她看向谢挚。
“没关系……”
谢挚呆了一下,才回她:“本来,这些事情也就该是我自己做的……您帮我太多了。”
“好吧。”
姬宴雪不置可否地点了点头,“那我就去镜山了。下次见面,我希望是我的真身见你。”
如果可能,谢挚真希望自己再也不见摇光大帝,但此情此景之下,她竟说不出任何拒绝的话,只得应道:“好……我等着您。”
“在梦境里,你杀了云清池,觉得伤心吗?”
在离开时,神帝忽然淡淡地问了她一句。
谢挚没料到她会有这么一问,不由得怔了怔。
“不会的,陛下。”
望着前方的深晦黑暗,谢挚轻轻地摇了摇头,神情却很坚定。
“假的就是假的,我不伤心。”
第148章 山后
姬宴雪的神识离开了。
谢挚在远处静静地等待了片刻,直到看到镜山也轰然倒塌,激起无数烟尘,这才放心地转身继续前进。
“阿契没事了……真好!”
那位神帝陛下虽然讨人厌,可有的时候,也蛮靠谱的嘛……
当然,要是再也不用见到她,谢挚就更开心满意了。
她摸了摸怀中的碧绿小鼎,彩笔和宋念瓷等人都在里面。
现在还能动作的,便只剩下她一个人了。
所以她一定得为大家找到圣花花蜜不可。
还有碧尾狮……小狮子的母亲。
她被谢挚的小鼎强行挽留住了生命,现在还在沉睡当中;假若不能服用圣药,她就一直只能这样长眠,不能苏醒活转。
一想到那个红发碧衣的美貌女人,骄傲美艳的神态仍然如在眼前,谢挚便又有些心神恍惚。
一转眼,已经两年过去了,她觉得自己好像变了许多,又好像什么都没变。
修为,学识,见闻,心性,她都获得了极大长进,这没错;但谢挚还是当初那个为救别人便义无反顾地一头扎进万兽山脉赌命冒险的莽撞少女。
只不过,这次谢挚身处的不是万兽山脉,而是虚空神墓,比她之前经历过的所有险境都更危险、更诡谲。
也更致命。
接下来,她一定得更加小心才行。
一来到花山山后,简直仿佛来到了另外一个世界——神墓的其他地方都极美丽,遍布细绒般的莹绿草地,如人间仙境一般纯净鲜妍,甚至哪怕是凶狠狡诈的玫瑰菌人,光看外貌,也是漂亮可爱、讨人喜欢的。
但山后却完全不同。
刚一离开花山,谢挚立刻便被突然泼下的大雨浇了个精湿。
山后正在下一场极大的雨!
这雨下得怪而猛烈,倾倒如注,骤然滂沱,打在人身上噼啪作响,而且颇为疼痛,简直像是千万颗钢珠在狠狠地砸击下来。
谢挚伸出手掌举在头顶,仰起脸来,透过指缝眯着眼睛看向天空,雨水在她的脸上如小溪流一般汩汩淌下。
以花山和镜山为界限,天穹鲜明地被分割开了,像被划了一条无形的线一般。
山前,是晴朗的永昼;而山后,则是大雨滂沱的永夜,仿若神泣鬼哭。
唯一的共同点是,不论山前还是山后,神墓的天空中,都既没有太阳,也没有星星。
“轰隆——”
一声雷鸣在谢挚头顶突然炸响,仿佛怒目的神祇在重重击钹警告,雪白的巨大闪电如银蛇一般在黑云中猛地一闪,令人头皮发麻,心神巨颤。
谢挚抹了一把脸上的雨水,闻到一股铁锈的腥味。
这雨像血的味道一样。
“不用怕,我们走吧。”
这安慰的话是对万法剑竹说的。
剑竹在姬宴雪轻轻一弹之下,剑身上甚至隐隐出现了裂纹,虽然不至于重伤,但也很不好受,它的话都比平时少了很多,变成了一根真正的蔫竹子。
就是时不时地咕哝着跟谢挚抱怨:“……就那么一弹,哎哟,我就感觉我变八瓣了……不是我说,姬宴雪真不是东西!”
谢挚被它逗得直笑,“她当然不是东西——人家是神帝呀,昆仑神族摇光大帝,多厉害多威风的,对吧?”
“高高在上,说要你死,你就得死。”
她想起了姬宴雪说,要是她想杀她,现在她已经死了千万回了,于是忍不住调侃。
其实在同姬宴雪的相处之中,谢挚也感受到了神帝身上的确有一股特别的成熟魅力,可以轻易令无数少年男女爱慕折服——她是一个与宗主完全不同的人。
强势,霸道,独。裁,自我,并且直接。有好感便会拉着女孩子的手腕问询,“为什么不试着喜欢我”。
像宗主的话,就绝不会这样,她什么都不会明说,便能从容地撩拨到谢挚自己晕头转向、日思夜想。
但谢挚对摇光大帝却并没有什么感觉。
姬宴雪诚然美貌魅力天成,但她并不是谢挚喜欢的类型。谢挚喜欢温柔而待她好的人。
更何况,她已经是宗主的人了呀……
谢挚摸了摸发环,心中不自觉地又有些泛甜。
宗主是五州人的宗主,但阿清只是她一个人的阿清。
她的整颗心,整个人,都是宗主的,谁也不能改变。
一想到宗主还在外面等着自己归来,谢挚便觉得浑身都暖洋洋的,自疲倦的身躯中又涌出一股新的力量,脚下加快了前进的步伐。
“别发愁,笋子,我们一定会救下所有人的!”
山后天光极暗,伸手不见五指,仿若最深的极夜,并且到处都是崩塌解体的废墟,地面也坑洼不平,走在上面非常费劲,连谢挚也好几次险些摔倒。
“哧”的一声,谢挚在手中燃起一团炽热明亮的火焰。
借这光亮放眼去看前方,只有无尽的破败废墟,谢挚感觉仿佛有一头远古的巨兽正在黑暗中沉默地蹲伏,冷冷地注视着她。
……这是什么废墟呀?
换而言之,这里曾有一座什么建筑?
谢挚的心里有点发毛,下意识放轻了脚步,握紧手中的万法剑竹,这是她紧张警惕时才有的表现。
即便已经小心再小心,但谢挚在行走中还是踏碎了几枚瓦片,发出了清脆的声响,在一片黑暗死寂中格外格格不入。
谢挚的心脏缩了缩。
看了周围一圈,谢挚屏息等待了片刻,没有任何动静。
她这才稍微松了一口气,飞快地蹲下身子,将踩碎的瓦片捡起来凑到火光旁察看。
那瓦当碎片上赫然刻着一个古朴的“商”字。
商?
谢挚有些茫然——哪个商?是商人的商吗?还是……
万法剑竹也好奇地伸长剑尖,凑过来仔细瞅瓦片,如果它是人族,此刻一定是在探头探脑地观看。
“笋子,你看出来什么了吗?”
谢挚问它,她知道万法剑竹身为上古的遗落种,虽然大部分生命都在真龙的水晶宫里度过,但还是比她的见识多得多。
“看出来了一点……”
剑竹肯定道:“这是个殷商朝的东西,我之前在水晶宫里见过这种纹样。”
它指的是瓦当上狰狞精美的兽面纹。
谢挚轻轻抚摸过那头栩栩如生的凶兽,它的两只眼睛被刻得尤其大,正隔着上千年的时光怒瞪着眼前的人族少女,分外威严摄人,却也透露着一股野蛮残忍的蛮荒气息。
她忽然有些说不上来的本能不安。
将瓦当碎片放回原地,谢挚若无其事地站起来,在大雨和黑暗中继续艰难前进。
“我们继续走吧。”
这里没有圣花花粉,水球派不上用场,谢挚干脆解开了呼吸,心却较之前还沉了几分。
殷商朝的东西……
笋子不会骗她,那么也就是说,倘若笋子没有认错的话,这里的废墟是商朝人留下来的吗?
商朝人为什么要把建筑建在一座虚空中的神墓里,又为什么最后要把它废弃,任由辉煌化为一片废墟?
谢挚感觉心中的谜团越来越大了。
这座神墓到底隐藏着多少秘密?她不知道。
对于殷商,谢挚了解得不多,只知道他们笃信鬼神,喜好祭祀和卜算,每一次大祭都要杀死数千生灵,甚至其中还不乏人族,将其砍掉四肢作为人畜献给神明。
这是一个还尚未彻底走出蛮荒的时代和国度,那时神祇还没有消亡,神灵的余晖仍映照在殷商的祭坛上,如回光返照一般,闪耀着最后的光芒。
殷商的开国君主是帝朝阳,亡国之君则是帝子铭,她是一个有名的残暴君王,野心勃勃,妄图一统五州,终年四处征战,最终使得国祚丧于己手,也是姜周教导皇室子弟最常提到的反面例子。
但在民间,她的爱情故事比她如何亡国要流传得更加广远,连来自西荒的谢挚都听说过。
传闻中说,帝子铭与一位美丽的狐族女儿深深相爱,一生只娶了她一位皇后。
狐族是神圣种族之中最为神秘的一支,他们生性多情,风流妩媚,处处留情但绝不留心,这位狐族的女儿却犯了忌讳,不管不顾地爱上了人族的年轻君主,从此留在中州,再也不愿返回。
听说,那是一只九尾的白狐,像龙族的五爪金龙一般,是狐族中最尊贵的血统。
而帝子铭虽然乖僻暴虐,但对狐女非常温柔,待她极好,几乎到了有求必应的地步,多亏了狐族皇后的恳求,商王的斧钺寒光下逃走了许多原本必死无疑的忠良之士,也使得帝子铭没有太过疯狂,勉强延续了数年商朝的寿命。
但譬如巨船临渊,殷商的统治已经到了尽头,无可挽回补救,终于姜氏揭竿而起,开始举旗反抗商王。
中州民众积怨已深,到了道路以目的地步,姜氏由是一呼百应,几成燎原之势。
再加上真凰一族素来厌恶殷商残忍血腥的祭祀,于是便与姜氏结为联盟,共同讨伐商王,有了神圣种族的支持,仅仅半年不到,中州便改朝换代,姜周立而殷商亡。
帝子铭在都城被攻破时自焚而死,而狐女却不知所踪,人们都说,是狐族长老带走了她,命令她再也不能踏入中州一步,也不许再惦念往日的爱侣一分。
这故事颇为凄婉动人,再加上前朝君主与神圣种族的光环,因此流传极广,谢挚小时候听到时还常常为失去爱人的狐女伤心掉泪。
此刻走在下着大雨的神墓里,捡到那样一枚据说是殷商遗物的瓦当,不知道为什么,谢挚忽然又想起了它。
……数千年前,站在被付之一炬的宫阙废墟之上,流尽血泪、肝肠寸断也挖寻不到爱人的分毫遗骨,那个年少的狐女,当时一定是痛心入骨的吧?
谢挚正在沉思,忽然被脚下不知什么东西莫名其妙地拌了一跤,再次整个人摔倒在泥泞里。
火焰应声而灭,谢挚眼前再次陷入无边的黑暗里,而神族的大观照瞳术因为消耗太大,此刻也不能轻易动用。
“我真的好倒霉……”
浑身早就已经在大雨中湿透了,衣服正紧紧地贴在身上,显出少女美好的起伏曲线,谢挚吐出一口雨水,觉得自己为宗主穿白衣还是有点太傻。
真是大傻瓜。
她正要苦中作乐,笑话自己一番,抬起头,却忽然僵在了原地。
她面前正对着一座墓碑。
那摔倒的一跤竟仿佛是安排计算好的一般,让她正好跌在这墓碑面前,鼻尖几乎擦着冰冷的碑面。
“轰隆——!!!”
天空又轰然响起一声雷鸣,白电照亮了整片天穹,让谢挚眼前一亮,墓碑也猛地一闪。
在炒豆子一般噼啪作响的巨大雨声里,谢挚听到自己心脏急跳的声音,竟仿佛比雨声还更响亮几分。
她艰涩地吞咽了一下,缓缓跪坐在地上,一手重新点燃火焰照明,另一只手则用袖子轻轻地擦拭墓碑表面。
在方才闪电亮起的一瞬间,她看到,面前的墓碑上隐约似有字迹。
上面写了什么?
这墓碑像是由沙石制成,表面在岁月的侵蚀中还剥落了许多,还丛生着湿滑的苔藓,以至于谢挚只能看清一些模糊的小字。
她将火焰靠近墓碑,眯眼诵念出声:
“……于浩歌狂热之际中寒;于天上看见深渊。于一切眼中看见无所有;于无所希望中得救。”
……这是什么意思?
谢挚又惊又疑,赶忙起身绕道墓碑背面察看,果不其然,墓碑后面也刻着数行同样的小字。
“……抉心自食,欲知本味。创痛酷烈,本味何能知?……
“……痛定之后,徐徐食之。然其心已陈旧,本味又何由知?……
“……答我。否则,离开!……”
落款是——
谢挚的手有些颤抖,她闭了闭眼,深深呼吸了数次,才抖着手臂将火焰重新靠近了墓碑的下方。
最意料之外的人,但细细一想,又觉得在情理之中。
是啊,世上也只有她,才会为自己立下这样的一个墓碑……
“姬太一今日亡于此。”
第149章 饕餮
这是太一神给自己立的墓碑。
谢挚久久地跪在墓碑前,对头顶浇下的大雨仿若未觉,身躯在轻微地颤抖。
怪不得神墓有太一神衣冠冢的传闻……
这里,的确是她临死前来的最后一个地方。
大概在立完这块墓碑之后,太一神就自尽于虚空当中了。
谢挚擦掉脸上的泪水和雨水,郑重其事地对墓碑磕了三个头,小声叫了一声“师父”。
于一切眼中看见无所有;于无所希望中得救。
谢挚在心中反复念了几遍这句话,直到将墓碑上的文字记得仿佛深深印刻在心底,这才起身离开。
“……您的话,我记住了。”
“我们一定会得救的。”
她望向前方漆黑的雨夜。
“不靠别人,只靠自己。我们自己得救。”
并没有什么衣冠冢,太一神那样的人,太过坚定决绝,也对自己太过狠心无情,连一块完整的躯体都不愿留给自己,更遑论为自己打造一座衣冠冢。
这座墓碑,就是她生前所有的遗物了。
接下来的路仍然艰难,但谢挚却不再紧张恐惧了,她心中充满着一股奇异的力量,太一神的话像一口泉眼一般,让她心底源源不断地涌出新的勇气。
谢挚遇到了更多殷商朝遗留下来的残破废墟,堆积得如一座座连绵起伏的小山一般,衬得人族少女越发渺小了,仿佛一粒蚂蚁走入巨洋当中。
她在火光中凝神去看,发现这些建筑比她最开始遇到的废墟更加宏伟美丽,也更加威严狰狞。
与大周的建筑风格完全不同。
越往里走,这些建筑废墟便保存得越完好,谢挚甚至看到了祭祀用的珍贵大鼎,表面并未裹上斑驳的铜绿,而是金光闪闪,仍驻留在刚被铸造出的外表,足部甚至需要三个谢挚手拉手才能合抱。
这里好像是一个不一样的崭新世界……
谢挚的目光满是惊奇与赞叹,举着火焰不断仔细观望周围,在书籍之中,她一直都最喜欢游记,加上年纪尚小,很容易为新鲜有趣的东西而失神痴迷。
“这些东西,我从来没见过……”书院的藏书里,也没有记载。
她好像在不知不觉中走入了一个衰亡王朝枯竭的心脏,正在深入殷商的尸体,殷商灭亡已久,但它的遗迹在数千年后仍然震撼人心。
“姜周有意识地除灭了殷商的文献,所以你才不知道。”万法剑竹为她解释。
谢挚举着火焰接近了身旁的一块残壁,赫然映照出了两颗巨大的明亮眼睛,吓得她浑身都一抖,“啊……!这是什么?”
她已经在废墟里见到过许多这样的纹样了,都是相似的兽面纹,狰狞的面孔上占据最大部分的就是眼睛,被雕刻得栩栩如生,在火光映照下简直如同活过来了一样,仿佛随时都要从中扑出来,撕咬来人的咽喉。
乍一看,还真有点吓人,叫人浑身直起鸡皮疙瘩,不敢直视。
“饕餮纹。”
剑竹兴致勃勃地解说:“你连这都不知道?这是饕餮纹,殷商时期特别盛行的纹饰。饕餮也是殷商的护国凶兽,上古遗落种中最凶恶的一支,殷商的开国君主帝朝阳,就是‘舞斧钺而驭饕餮’的。”
“饕餮?”
谢挚也听说过这种凶兽,它是上古遗落种里最出名的一支种族,是贪婪的象征,不由得嘟囔着抱怨,“为什么要到处刻这种纹路呀……怪吓人的……”她就被吓了一跳。
“这是你胆子小!”笋子笑话她。
又得意洋洋地吹嘘道:“哼哼,你可别小看饕餮,像我们这些上古的遗落种,只是稀少而已,但实力可都是个顶个的强大,最优秀的个体甚至可以与神圣种族对战而不输阵!”
谢挚不再研究面前的饕餮纹,收回火光,继续朝前走去,笑着摇头:“得了吧,我看你也没多厉害。”
这颗蔫巴笋子胆子特别小,一着急还会结巴,她可不相信笋子能跟神圣种族对抗。
果不其然,剑竹大怒:“你你你你你胡说呀你!血口喷人!胡言乱语!我怎么不厉害了?我老祖宗你知知知知道是谁吗?青衣剑神!……”
“你祖宗厉害又不是你厉害!”
“我是给我们剑竹一族拖后腿了,但你也不能就说……”
一人一笋的笑闹声和火焰的光亮一同走远了,在黑暗中,墙壁上的饕餮纹忽然动了动。
它缓缓移动眼珠,盯紧了谢挚离去的背影……
谢挚仰起脸凝望黑云密布的天穹,估计自己已经走了数百里不止,但她还仍然没有走*出废墟的尽头。
“雨越来越大了……”
已经在大雨中不停走了整整一天,连谢挚也有些疲惫烦躁。
再进入神墓之后,她的精神一直紧绷着,危机不放过她,一个接一个地来,谢挚还没有休息过。
她抹了一把脸上的雨水,指尖绿色光芒一闪,便用木符文在身旁催生出一颗巨大的植物,在她头顶伸展开一片伞状叶片,为自己牢牢地挡住了所有风雨。
“笋子,我们先在这里歇一会,一刻钟之后,再继续走。”
谢挚已经濒临身体和精神的极限了,她亟需休整一二。
她在叶片伞下盘腿坐下,一边飞快地蒸干湿漉漉的衣物和头发,一边闭目养神,心思繁乱百转。
……来神墓已经三天多了,七天过去了一半,只剩下她一个人,寻找圣花花蜜却还是一无进展。
会不会是玫瑰菌人们骗了她们呢?
他们只想让谢挚和姜契困在梦境当中,死在花山和镜山之上,或许,什么圣花花蜜,根本就是假的……
不,不会。
谢挚立刻又否定了自己的猜测。
玫瑰菌人们虽然狡诈,可是他们并不会说谎,只会刻意隐瞒掉一些信息。
更大的可能是圣花花蜜确实存在,但很难找到,或者就是与危险相伴。
圣花花蜜……
谢挚又想,既然她身处的地方本身就是一朵巨大无比的花,花山和镜山是两根细细长长的花蕊,那么,按照常理来说,花蜜应该储存在——
谢挚霍然站了起来,活动了一下手腕。
子房里。
也就是地下。
子房通常是储存种子的地方,可对这株圣花来说,花蜜似乎比种子更加珍贵。
“哎哎,你干什么啊?”
人族少女一声不响地把剑竹背到背上,笋子不由得疑惑得大叫,它对谢挚太熟了,一眼就能看出来,谢挚这是摆出了干活的架势。
“笋子,我们可能搞错了。”
谢挚简短快速地说出了自己的猜想:“这些废墟都是掩人耳目的东西,为的是迷惑我们,让我们以为,路在上面。”
“但其实,或许真宝贝,一直就在我们脚下。”
她指向地面,拳头上已经开始亮起符文的曦光,显然正在进行最后的力量积蓄。
“圣花的子房,天然的仓库。”
语毕,谢挚毫不犹豫地对地面轰出一拳。
“轰隆——”
整个地面都震动了一下,蛛网状的裂纹以谢挚为中心飞快延伸出去,她听到地表破碎断裂的吱吱声。
“快跑!这里要塌了!”
谢挚重重一踏地面,躬身蓄力跃起,她肉身强大,爆发力格外惊人,一跃便可跳出数十丈远,可与毕方媲美。
在她纵身离开的瞬间,地面轰然碎裂!
出乎预料,神墓的地表似乎极薄,以至于非常脆弱,谢挚那一拳的力量非同小可,大大超出了地面所能承受的极限,让这里俨然发生了一场恐怖的塌方,如同地动一般!
破洞还在不断延伸,谢挚也没想到自己那一拳能带来如此后果,不得不再跳了好几次才勉强逃开塌陷的吞噬;从上方看去,仿若一头无形的巨兽正在张开深渊似的大口,试图将谢挚攫入自己的胸膛。
过了许久,震动和巨响才终于止歇。
“呸呸呸……”
方才,差一点点她就掉下去了……
谢挚吐掉在逃跑途中嘴里灌进去的雨水,形容十分狼狈。
她趴在废墟往下看,只能看到一片浓郁的黑暗;随手抓起身边一块碎石扔下去,几秒钟后才传来一声落地的脆响。
甚至还有回音。
这表明,地下的空间相当大。
“这下面是空的……”谢挚惊奇地喃喃。
她又趴在地面的废墟上等待了片刻,确认没什么异常之后,这才背着笋子谨慎地跳下坑洞——
一声闷响,谢挚轻盈地落在坑底。
“是我的错觉吗?总感觉,打破地面之后,雨好像便下小了……”
谢挚用手接了一会雨水,通过估算确认了自己的猜测。
“就是下小了,并且雨势还在不断减弱。”
或许几个时辰之后,山后的大雨就会彻底停止。
的确,如果这场暴雨继续下下去,虽然谢挚打破的坑洞无比巨大,但也会在一夜之间被淹没灌满的。
但此刻,谢挚也顾不上为什么雨势会突然变小了,她召出万法剑竹,一手持剑,一手举火,慢慢地朝前方走去。
地下除过雨声之外,便只有一片死寂,但这雨声却好像更衬托出了周围的寂静,让人心里发毛。
头顶的雨忽然停止了,声音也变得沉闷许多——谢挚走到了没有被打破地面的地方,来到了真正的地下。
什么都看不见。
连火焰的光亮也仿佛被黑暗吞噬了似的,正不安地跳动摇曳着,边缘被不断舔舐。
在这样的情况下,如果有心怀恶意的生灵正在暗处潜伏,后果真是不堪设想……
谢挚精神高度紧绷,连呼吸都屏住了,将万法剑竹几乎攥进了骨头里,小心翼翼地举火前行。
“呼……呼……呼……”
不知从何时开始,一股时断时续的粗重呼吸声便一直萦绕在谢挚耳边,她终于烦不胜烦,用力捏了万法剑竹一把:“喂,我说你喘气就不能小点声吗?!”
话一出口,谢挚的脸色便也忽然猛地白了下去,头皮一阵发麻。
她意识到了自己这话的不对劲之处——
“我没喘气啊!”
笋子倍感冤枉,委屈得大叫:“我是颗竹子,根本就没嘴啊!”
它申冤的话音未落,已被谢挚在手中握紧,迅疾地在身边挥出数道锋利的翠绿剑光。
“快跑!”
谢挚听到剑光撞击在硬物上的脆音,有一连串火花在黑暗中突兀地亮起,仿佛她刚刚攻击的不是什么血肉生灵,而是坚硬无比的钢铁似的!
“有活物在我们旁边!”
那股奇怪的呼吸声,似乎是自她彻底步入地下之后才忽然响起来的。
谢挚不由得毛骨悚然。
假若她猜得不假的话,在方才她举火谨慎前进的时候,那东西不知用了什么方法将身形隐藏在黑暗中,正将头颅紧紧地贴在她身边!
甚至它的眼睛就在谢挚的脸旁瞪着她,而她却毫无察觉!
这是一个太令人脊背发凉的猜想,谢挚感觉自己的血液和骨头都在打颤。
“呼……呼……呼……”
那股断断续续的诡异呼吸声仍然在谢挚耳旁回荡萦绕,仿佛近在咫尺,是贴着她的耳朵喷出来的粗重鼻息,又仿佛距离谢挚还很远,但一直牢牢地跟随着她,怎么甩也甩不开。
不能摆脱,如蛆附骨。
它到底想做什么?
不攻击她,只是这样跟着?谢挚真恨不得这怪物立刻现出真身,跟她真刀真枪地比划比划,不要在这里装神弄鬼。
“啊!前面好像有路!”
正当谢挚焦急难安之之时,她忽然看到眼前似有一团朦胧亮光,惊喜地叫了一声,当即加快了奔跑的速度。
“我们去那!”
拼命奔到亮光近前,逃出生天的欣喜笑容还尚未完全绽放,便已经半路僵在了谢挚的脸上。
那不是什么亮光。
而是一排巨大的雪白牙齿,正在火焰的映照之下反着微弱的光。
牙齿在谢挚脸前缓缓张开,滴落无数涎液,谢挚甚至看到了一条猩红色的舌头,那舌头大到足可以将她像吃虫子一般直接卷着囫囵吞下。
这生灵的一颗尖牙,是谢挚头颅的数倍大。
“主人常常教导我,在追捕猎物的时候,要稍稍给予他们一条生路。”
“在这条生路上再设置埋伏,这样,他们就会自己拼着命地送上门来。”
“咔嚓”一声,巨齿猛地合拢。
谢挚被它咬在了嘴里。
“我是饕餮,祝你殷墟游玩快乐。”
第150章 商君
饕餮并未将谢挚吞入肚腹,而是就那样含在嘴里,一边快活地甩头一边朝前急速奔跑。
谢挚在它的巨口里面东碰西撞,不停翻来滚去,还竭力试图稳定身形,用万法剑竹刺击它的口腔内部,但饕餮好像能猜中她心中所想,伸出坚韧的舌头,轻而易举便将她抵压得动弹不得。
笋子惨叫连连,它最爱干净,现在却浑身沾满了饕餮的口水,这让它简直恨不得把笋皮都撕下去一层。
饕餮终于停住了脚步,“哇”的一声将谢挚吐出来,抬起脚爪踩住人族少女的胸膛。
它像是一只贪玩的猫一样,对新鲜的事物十分兴致勃勃,用爪子反复拨弄谢挚的身体,将她从左爪推到右爪,又从右爪掀回左爪,就是不让谢挚站起来。
她就像它喜爱的玩具一般。
即便饕餮已经刻意控制着自己的力度,但它肉身强大无比,双爪更是利如刀剑,在它玩耍般的逗弄里,谢挚还是挂了许多彩,浑身上下都在缓缓往外渗血,将她的衣服染成鲜红色。
像是玩累了,饕餮终于丧失了对谢挚的兴趣,慢慢地住了爪。
而谢挚已经几近昏迷了——饕餮将她轻轻一抵,她便直接断了好几根肋骨。
地下黑暗无比,一丝光亮也无,但奇怪的是,这里的洞壁上却点燃着华美的青铜宫灯,照亮了周围。
借着这光亮,谢挚才在昏沉中勉强看清了饕餮的真实模样。
这是一头极为庞大的巨兽,眼如缸口,口似深渊,头生双角,背缠金纹,绿须紫身,兽面虎齿,脊背四肢皆生森森骨刺,坚实强壮的身躯好似仙金铸就,流淌着一种极为奇异的符文神光,身形如小山一般,牢牢地堵全了谢挚的视野。
与饕餮纹画的一般无二。
凶恶而又狰狞,但又有着一股暴戾的美感。
饕餮俯视着渺小的人族少女,谢挚在它闪烁着金光的巨大瞳仁里看到自己的倒影。
那是轻蔑藐视的眼神。
她发着抖,去握一旁抖如筛糠的万法剑竹,捂着胸口艰难地爬起来,咬牙将剑尖对准了饕餮。
不死,她就绝不会放弃。
“勇气可嘉。”
来自远古的凶兽赞许了一声,随即对着谢挚缓缓张开巨口,雪白的利齿闪着寒光。
在它口中形成了一个小型漩涡,其中有无数画面飞速地闪现,一齐涌入谢挚的脑海里——
先是一片无边的大海,其上有无数细小的浮游生物正在漂浮,比沙尘还要细小。
虾米吃掉浮游生物,紧接着又被小鱼捕食。
小鱼化为大鱼腹中的养料,无数条大鱼又被人族的密网捞起。
人。
数不清的人踉踉跄跄地走上祭坛,他们当中有男有女,有老有少,面上都带着麻木与恐惧。
“吼——”
紧接着,饕餮将他们通通一口吞食。
画面变成了血红色,淋漓的血淌了下来。
终于,所有色彩都一点一点地淡去,又化为了最开始的那片海,浮游生物正在漂浮。
谢挚脑子里“嗡”的一声响。
这是大道图景。
大道图景是仙人的标志,踏入仙人境后,生灵便可以将自己对道的至高理解转化提炼为一幅图景。
这只饕餮竟然是仙人境!
她绝打不赢它!
“看完了吗?”
饕餮合上嘴巴,声音如雷霆般在谢挚耳旁炸响,“这就是我的道——吞噬之道!”
“我记得人族常常说,‘大鱼吃小鱼,小鱼吃虾米,虾米吃泥土’……”
“而我,吃你们所有东西。”
它咧开嘴,露出一个狰狞的笑。
饕餮掌有吞噬符文,即便是在稀有符文里,也极为强大罕见。
这种符文,甚至不比神圣种族所掌握的符文差。
被它吃掉的一切都可以转化为它自己的力量,让它永无休止地膨胀壮大,饕餮事实上几乎是不死之躯。
“……所以,你要吃掉我吗?”谢挚闭了闭眼睛,声音有些颤抖。
她没想到自己会是这种死法。
“吃你?”
好像谢挚问了一个蠢问题一样,饕餮抬高声调,重复了一遍谢挚的问话,随即快活地大笑起来,“不,不不——”
下一刻,它将硕大的头颅猛地凑到谢挚眼前,紧贴着人族少女的眼睛,咬牙切齿地压低声音,几乎是含着谢挚的耳朵说话。
“殷墟太无聊了,可爱的小姑娘。你知道过去几千年里我都吃的是什么吗?木头,石块,还有该死的泥土……很难吃的,你知道吗?你不知道!”
饕餮伸出舌头,珍惜地重重舔了一口谢挚,它的舌面比谢挚整个人还宽大数倍不止。
贪婪地用目光反复舔舐甘甜细嫩的人族少女,它后退了几步,甩着尾巴蹲坐下来。
“而我,需要一点乐趣,这比食物更重要。”
知道了饕餮暂时不会杀她,谢挚放心了许多,她撕开衣服为自己包扎伤口,问出自己最想知道答案的问题。
“……你方才提到‘主人’,你的主人,没有在这里吗?这里就你一个?还有,你说这里是殷墟?”
“这里的确是殷墟。顾名思义,就是殷商王朝留下的残败废墟。”
在黑暗中,忽然响起了一道陌生的沙哑女声。
听到这道声音,饕餮浑身都抖了抖,自嗓子里呜咽了一声,不安地缩紧了尾巴。
高挑消瘦的女人举着青铜宫灯缓缓从黑暗中走出来,行走之间一丝声音也没有发出来,仿若一具游灵。
谢挚下意识往她脚下看了一眼。
摇曳的灯光下,没有影子。
……这人确实是一缕残魂,就像玉牙白象一样。
她死了,或许得有上千年了。
女人披头散发,赤足白衣,腰间别着一把金鞭,细眉压眼,唇线锋利,气势极强。
漂亮固然漂亮,但却透着一股浓得化不开的阴鸷暴戾,像屋檐上的水,随时都要滴下来一般。
“啪!”
抽出腰间的金鞭,女人狠狠地在饕餮背上抽了一下,凶兽背上立刻腾起一股白烟。
挨了这重重一鞭,饕餮却丝毫不敢反抗,像被踢了一脚的小狗一般,呜咽着缩成一团,垂着脑袋小声为自己辩解。
“我没想杀她……主人,我就是……太久,太久没吃过活物了……馋,想舔舔,咂摸一下味道而已……她又那么香……”
跟方才在谢挚面前时,天差地别。
“都说了让你不要吓人,接下来一百年,你都不许吃东西。”
饕餮委屈地摔了摔尾巴,被女人一瞪,又不敢动弹了。
训斥完饕餮,这缕残魂这才随意地丢掉鞭子,转向谢挚。
“养的崽子不听话,得常常教训,才能让它服气。它刚刚没吓到你吧?”
“还好……”
其实谢挚方才已经觉得自己今天必定要葬身兽腹了,做好了自尽的准备,但她没好意思说。
“请问,您是谁呢?”
将面前的残魂小心翼翼地打量半天,谢挚犹豫地问。
她心中有个隐约的猜想,但又不敢确认。
殷墟,饕餮,主人……将这一切串联起来,面前这人,很有可能就是——
“帝子铭。”
女人朝她微微颔首,下巴抬起,极具君王的尊贵气度。
“孤名子铭,是殷商的最后一位君主。”
“咣当”一声响,谢挚吓得将剑竹掉到了地上……
神墓地下,殷墟。
“……所以说,您已经困在这里几千年了吗?”
坐在殷墟里最完整的一块砖石上,谢挚坚决拒绝了饕餮颠颠地摇着尾巴递过来的茶——说是茶,其实是一杯混着雨水的泥浆。
这东西也就饕餮能喝,她喝下去的话,恐怕就得去见昆仑神山了。
“孤也不知道有多少年……但大概,是过去了很久了。”
帝子铭抚摸着宫灯上的铜锈,若有所思地答。她的睫毛非常长,脸庞消瘦,在眼下投下一片浓重的阴影。
谢挚有点理解为什么狐族的女儿会喜欢她了。
这位殷商的末代君主,的确威严又漂亮。
“我朝开国之君帝朝阳,曾与太一神是至交好友,因此,殷商皇室一直都知道太一神的墓碑在什么地方。”
帝子铭慢慢地说:“我们将皇族的陵墓修建在了这里,这也是帝朝阳的遗愿,她希望,死去之后,能够陪伴在旧友身边,让她在虚空之中不至于太过孤单。”
帝朝阳,是金龙姐姐为报父仇,亲手杀掉的……
她们二人,原本似乎还是好朋友。
夺运之战改变了太多生灵的命运……
谢挚沉默了片刻,才问:“那您是怎么逃出来的呢?我听说,您是自焚在皇宫当中了……”
“孤自焚而死之后,饕餮将孤的残魂含在口中,竭力打破虚空,送到了这里,让孤可以与先帝的英灵们一同长眠。”
看了一眼少女小心谨慎的神色,帝子铭忽然大笑出声。
“不用这么怕孤,小孩,孤是暴君不假,可孤不是昏君,不随便杀人。”
“坐,”她拍拍身侧,示意谢挚离她靠近一点,很随意地笑道:“告诉孤,中州现在的人皇,还姓姜吗?”
“……姓。”并且快要从中州的人皇,变成五州的人皇了。
“还姓姜?就没有改朝换代?”
商君哼了一声,很轻蔑的样子,“也是,他们惯会假仁假义……”
她又问:“那么,姜周还打的是凤凰旗吗?”
都说帝子铭凶残暴虐,但真的跟她接触下来之后,谢挚却觉得,她似乎并不是很凶。
“是的,凤凰是大周的图腾与象征,和皇室的渊源也很深。”
听到这话,末代的殷商君主发了笑,她将手掌插入凌乱的长发当中,垂着头呵呵地笑起来。
“可笑!可笑!”
毫无预兆地,帝子铭抽出金鞭,重重地抽在脚下,好似突然发了疯一般,神情阴沉得可怕。
“他们也配打凤凰旗?姜周背叛了真凰,也背叛了大商,背叛了孤!”
她执着鞭子四处狂奔,将能碰到的一切东西都推倒砸碎,“叛徒!叛徒!都是叛徒!你们一起来笑话孤!”
饕餮赶忙伸出尾巴,将谢挚卷走护在身后,紧张地拱起脊背。
商君又跪倒在地,掐着自己的肩膀浑身发抖,声音一声声地低下去,到最后竟仿佛在哭泣一般,含着无尽的迷茫哀痛:“阿狸……你去哪里了……孤找不到你……”
“……她这是怎么了?”谢挚仰起脸问饕餮,“她好像——”
像是讨厌她这样说似的,饕餮呲着牙狠狠瞪了谢挚一眼,喉咙里发出威胁的低吼;但下一刻,它又耷拉着耳朵叹了一口气,蹲坐下来,非常疲倦的模样。
“……没错。就像你猜的那样,我主人患有头疾。”
这是委婉的说法,其实就是帝子铭精神不太正常。
谢挚同情地看了饕餮一眼,在这黑暗无光的地底下跟一个时好时疯的残魂生活在一起,还没有食物,换了她,一定受不了。
“过一会就好了,”紧张地盯着帝子铭,饕餮咕哝着说,“先在这儿躲会,先躲会……我主人不疯的时候,其实还是挺正常的……”
帝子铭忽然抬起了头,深深盯着谢挚。
她这样一身残破的白衣,在黑暗中猛地抬头盯着自己狠瞧,眼窝处只有两团漆黑的阴影,还真有点渗人……
谢挚吞了一口口水,小心翼翼地往饕餮身边挪,“你主人,这是正常了吗……?”她怎么觉得帝子铭好像看起来想掐死她呢?
饕餮还没来得及回答,帝子铭就已经急扑过来,掐住了谢挚的脖颈,将她硬生生地举了起来。
喉骨在商君残魂冰冷的掌心咯吱作响,谢挚眼前开始发黑,她连声音也发不出来,只能无力地掰女人铁钳似的手指,却没有丝毫作用。
帝子铭的力气太大了……!她根本无法反抗!
“饕餮,张开嘴。打开吞噬符文。”死去千年的帝王冷冷地命令,冷酷而又清醒。
小山一样巨大的饕餮瑟瑟发抖,虽然犹豫,但还是顺从地张开了嘴巴,喉咙里有一个黑洞般的漩涡正在缓缓成形。
这是吞噬符文!
假如谢挚现在被饕餮吃下去的话,那才是真正的彻底消亡,她连一丝丝魂魄都不会剩下!
谢挚被掐着脖子举到了饕餮的巨口上方,她甚至感受到了身下喷出来的凶兽呼吸,一下一下打在她的腿上。
“不想死的话,就摇摇头。”帝子铭稍微放轻了一些掐着谢挚脖颈的力度。
谢挚被女人掐得几乎都在翻白眼,已经濒临窒息昏迷的边缘,在耳朵的轰鸣声中茫然地听见了这句话,努力地摇了摇头。
虽然幅度很微小,但还是作出了表态。
“为活下来,什么都肯做吗?”
谢挚犹豫了一瞬,没有马上回答,立刻便被举着往饕餮嘴里再送了送。
她的脚尖甚至接触到了饕餮锋利的牙齿,腰间挂着的香囊断裂开来,无声无息地跌进饕餮深渊似的喉咙里。
“点头!”商君低喝。
谢挚轻轻地点了点头。
帝子铭毫不留情地将少女掼在地上,漠然地看着她痛苦地蜷缩成一团,捂着喉咙咳嗽。
“起来,”商君将鞭子盘在手中,拍了拍谢挚的脸颊,用的力度并不大,但羞辱的意味极浓,“能听见孤说话吗?”
谢挚的脖颈上都是掐出来的淤青,脸上被扇得发烫,恐怕也肿起来了鞭痕,她闭着眼睛,有气无力地点点头,示意自己能听见。
……喜怒无常,乖僻狠厉,情绪变幻百端,不能以常理来估计,这就是疯子吗?
“听着,孤要你出去之后去北海,帮孤带个东西给狐族。”
在意识模糊之间,谢挚感觉女人将一块冰凉莹润的骨块贴在了自己眉心,璀璨的金光在她眼前迸散开来,如巨浪般涌入了谢挚的识海。
那是饕餮的宝骨。
殷商皇族世代与饕餮签订契约,倘若谢挚学会了饕餮的宝术,也会变成商君的奴仆,不得不听从帝子铭的调遣。
“作为交换,孤可以给你饕餮宝术,吞噬符文,乃至殷墟的所有宝藏。”
帝子铭站起来,“把她丢进圣花花蜜里去。”
饕餮的宝术不是一般人所能承受,它极其凶狠暴戾,对肉身的要求极高,可以轻易撕裂学习者的身体。
殷商时期,无人可以在饕餮的宝骨传道之下活着回来。
“是福是祸,是生是死,就看她的命了。”【你现在阅读的是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