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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莎普爱思滴眼睛本书字数:K更新时间:
    第121章 夫子


    “今天读点什么好呢……”


    走进藏书阁,便是无数排高耸入云的细长树木,树干上摆满了各种各样的珍贵书籍,等待着来者的翻阅,谢挚在藏书树林里漫无目的地散步挑选,看见感兴趣的名称便取下来放在怀里。


    她将指尖在书脊上轻轻划过,被她碰触到的地方都如萤火一般缓缓亮起,“集部……《西荒蹄类灵兽略》……史部……《正音神战考》……修部……《铭纹论》……哇!还有失传很久的《道宫辟海大术诀》……”


    藏书阁中的典籍浩如烟海,都是由九轮圣人精心挑选,内容包罗万象,并不止修行典籍,凡人耗尽一生也不能阅遍其中十一,但修士们拥有漫长的寿命,却有无穷的时日可以在书籍中徜徉消磨。


    中州其他地方都习惯使用玉简作为书籍的代替,但红山书院因为孟颜深喜欢收藏书籍,其藏书却大多是真正的纸质书,即便忽略其中记载的内容,这些古老的书卷本身也都非常珍贵。


    红山书院里甚至还有学生沉迷书海不能自拔,直接搬进了藏书阁里居住——代价是为浣熊长老每天按时扫地擦桌,作为长住于此的交换。


    谢挚之前来藏书阁读书的时候就见过这样的学生,那人瘦骨嶙峋,眼下青黑,偏偏还穿着一身白衣服,把谢挚吓了一大跳,以为自己白日里撞见了鬼,后来对书院的风气熟悉了一些之后,才明白他们正是书痴,只能哭笑不得地自认倒霉。


    “浣熊爷爷,就这些啦!”


    她终于选好了自己要读的书,小心翼翼地踮脚放在高台之上,请浣熊长老察看。


    坐在高台之后的浣熊长老推推眼镜,伸出黑色的小爪子翻阅谢挚选的书,越看越满意,笑着捋了捋胡须,“《五州游记三百年》,《殷商史探微》,《上古神兽琐忆》,《符文演推》……”


    “噢?这里还有一本?老夫看看是什么——”


    看清被少女特意藏起来的小书封面之后,浣熊长老方才还在欣慰的脸顿时拉了下来,“……《良妻十诫》。”


    “夫子把这种书收进来干什么!那个不正经的老头子!老夫跟他拼命去!”


    浣熊长老气得吹胡子瞪眼,义愤填膺地地竖起了尾巴,将那本小书按在爪子下拍了拍,连胡须都在一抖一抖,“你也是,怎么连这种书也能翻得出来?你来红山书院不为成良才,难道是为成什么良妻?哼!真是岂有此理!”


    “我……”


    就是、就是恰好看见了,觉得有点好奇,顺手就拿起来了嘛!没想到夹带在本大部头里还是被长老发现了……


    谢挚又心虚又羞窘,连忙低头认错,“对不起!浣熊爷爷,我不该乱读书,我知道错了……”


    “我要告诉夫子去,叫他好好管管你!”


    浣熊长老余怒未消,又非常痛心疾首,抱着手臂继续训示羞愧难当的谢挚,“小孩子家家,不要整天想着什么情情爱爱,吾辈修行之人,当以道义与大爱为心中所向,你可晓得?”


    “晓得,晓得!”


    看着认错态度十分良好的少女,浣熊长老这才感觉没那么生气了。


    它一提长袍跳下木墩,“跟老夫来,老夫为你亲自挑选一些合适的功法!再不要想什么良妻了!”


    细细地问清了谢挚的修为境界和宝术符文,浣熊长老思索片刻,便挥动爪子令藏书阁的无数颗树木都哗哗抖动起来,仿若风吹叶响一般,数本书籍飞舞着飘落下来,精准地落到了长老的爪心。


    “给你,拿回去好好研读罢!”


    浣熊长老将小爪子背在身后,讲述了给谢挚这几本书的理由,“我观你天赋卓绝,甚至可与神兽天骄比肩,但修为进速太快,恐怕根基不甚牢固,日后易有缺憾。”


    它介绍道:“今日老夫特为你拣选《磐石无转经》一部,乃是上古石神的传承,也是你们雍部定西城的遗蜕主人,与你颇有渊源;又兼《百回炼心咒》一卷,乃是东夷佛陀的无上心法,也是我中州千年前在正音之战中得到的战利品,这两本书可以助你修行根基坚固如石,心境安稳澄静,于你甚为合用。”


    这严肃正经的浣熊长老虽然看起来像个可爱的吉祥物,但其实眼光极为毒辣,精准地点出了谢挚如今修行的最大问题所在,又对藏书阁中的书籍分布烂熟于胸,为她精心选好了合适的功法,简直相当于将修行的正路直接给她点出来,果实任凭她取拿,对谢挚帮助极大。


    至少光凭她自己找,在藏书阁里再徘徊一百年,谢挚也一定找不出这两本书。


    谢挚感激地冲长老深深鞠躬,“谢谢您!我如今正缺少这样的功法呢!”


    “举手之劳而已,何必言谢!”


    被欣赏的弟子如此郑重感谢,浣熊长老不禁暗中自傲,得意地翘起了小胡子,还不忘说教,“你只要少想着做你那什么良妻,老夫就宽慰至极了!”


    话还没说完,长老眼前一黑,便感觉自己被莽撞热情的人族少女蹲下来抱在怀里拥了拥,甚至还亲昵地拍了拍它的背,“我记住啦!您的教诲,我一定不忘!”


    “爷爷再见,下次我来阁里给您带糖果吃!”


    谢挚放开它,抱着书卷欢快地跑出去,站在门口冲浣熊挥挥手,还甜甜地笑了笑。


    “……哼。”


    长老被她这一抱,连浑身的绒毛都炸起来了,身形直接膨大了一圈,显得分外可爱滑稽。


    它唠唠叨叨地抚平衣服,戴正眼镜,这才背着爪子往自己的木墩上摇头晃脑地走。


    “老头子这次收的弟子,真叫人一点都不省心……还是全都得靠老夫!”


    接下来谢挚便又多了一项新任务,便是学习参悟浣熊长老为她选的功法,用功起来常常日夜不休,变得比之前更加繁忙了。


    “小挚?最近修行怎么样,可有遇到什么疑难吗?”


    孟颜深笑呵呵地推门进来,看到谢挚案前的厚厚一沓书,还有推演符文的各种图纸,眼中的笑意便更深了一些。


    “夫子,您来啦!”


    谢挚连忙起身行礼,腼腆地道:“目前还没有遇到什么问题……等我有不解之处了,一定会问您的!”


    “好!”老人极欣慰地弯下腰,点点少女的鼻尖,“我们小挚真聪明!”


    经过这一段时间的相处,谢挚跟孟颜深也熟悉了许多,知道了夫子的性情和习惯。


    身为五州之中最德高望重的圣人,孟颜深极为渊博多才,君子的六艺,他全都会,并且是精通,在乐器上更是格外好——姜既望的琴就是他亲自教的。


    他的学问很好,但不喜欢卖弄,尤其讨厌掉书袋,说那是“不说人话”,还很爱讲俏皮话和非常冷的笑话,往往听笑话的人没被逗笑,他自己倒先笑得止不住,眼角的皱纹都深深地弯起来。


    身为圣人,孟颜深当然也早已脱离了凡尘,但他仍旧如凡人一般吃饭睡觉,饭食极简单,只是些朴素的疏食菜羹,但每餐前都会庄重地行祭礼——所祭的正是太一神:没有她,便没有人族的今天,人族也就不能安坐用餐。


    这祭礼之前原本是五州的人族所共同遵守的,但如今极少有人从旧礼,在中州更是尤其如此,周人信天而不信神,更加注重实际——神明的时代毕竟是早已远去了,现在的人们只自豪于自己的伟力。


    又因为太一神属于神族,为破除对神圣种族根深蒂固的迷信和崇拜,历代人皇都在刻意淡化她的贡献,试图书写人族自己的历史,因此太一神在人族中的地位便更加尴尬了——在大荒还能好一些,中州人根本不尊敬她。


    此外,孟颜深还很爱喝酒,但从不多喝,不讲究酒的名贵与否,酒品也很好;又极爱弹琴鼓瑟,也很重视教授学生们音乐,命弟子们每人都要至少学一门乐器,说这是寓礼于乐,以情化人。


    谢挚选的乐器便是萧——她于音乐上其实并不怎么懂,只是想以后牧首大人弹琴的时候她可以在旁合奏一二,或许就可以让牧首大人不那么思念亡妻了。


    对自己这个新收的小弟子,孟颜深也很上心,会耐心细致地询问她的学习生活,在谢挚结束适应红山书院的一月长假之后,他也例行前来与谢挚聊天闲谈,问过她的志向。


    “小挚,你有什么志向?”


    老人和蔼地拍拍身边的蒲团,示意谢挚坐近一些。


    红山书院每一个新入门的弟子都会有这一问,方便孟颜深了解学生的性情,为他们制定今后的学习计划。


    “我吗?”


    谢挚不好意思地笑起来,“我的志向可能不是很大……夫子您听了不要生气,好不好?”


    “这又何妨?随心言志而已,姑妄言之。”孟颜深笑着捋须摇头。


    少女低下头认真地思索片刻,终于眼睛亮晶晶地开了口:“夫子……我没什么大出息,只是想着能得到圣药,带给碧尾狮和雨姑姑,之后趁年少周游五州,四处看一看,长长眼界,寻一个我喜欢也喜欢我的人,跟她共度一生,就觉得已经十分好。”


    孟颜深笑道:“这不已经是很好的志向了吗?”


    饮下一口酒,他又问:“那你觉得什么是仁,什么是勇呢,小挚?”


    “仁……”


    这真是一个深奥的问题……谢挚皱眉想了半天,才谨慎地道:“仁,便是心怀大爱,救助天下众生,您觉得对不对呢?”


    孟颜深不置可否,只是接着笑问:“那么,勇呢?”


    这个问题谢挚觉得能比仁简单一些,她想了想,循照着自己之前的经验,问:“猎别人都不敢猎的灵兽,去别人都不敢去的地方,为道义甘抛头颅,这算不算就是勇呢?”


    “不然,不然。”


    孟颜深伸出手来摇了摇,笑道:“如那市井少年,衔刀提拳,逞凶斗勇,或溅血三尺,两人皆亡,看起来英勇无畏,好似英雄,你道他是真英雄么?他岂是英雄!只是小儿无知,年少轻狂罢了。空空误了一条大好性命,流了许多不值当的血。”


    “仁勇二字,实则不可分割,无勇之仁怯弱,无仁之勇暴虐,故仁者必勇,勇者必仁,自古以来,莫不如是。”


    老人的目光里多了些悠远,轻叹道:“你知道么,小挚?在这世上,还另有一种不仁之仁,不勇之勇,往往做的时候为常人所不能理解,但那才是真正的大仁大勇,非今人所能及。”


    “您说的是太一神吗?”谢挚敏锐地发觉了圣人心中的感伤和悲凉,试探着问。


    “唔?”


    孟颜深惊讶地看了少女一眼,随即极温柔地笑起来,“是的,我说的的确就是她。你猜得很对,小挚。”


    谢挚还想再问,但九轮圣人好像已经丧失了兴致,闭上眼睛端坐在桌前,握着酒杯许久也没有说话。


    “小挚,”沉思良久,孟颜深慢慢地站起身来,很和蔼地微笑道:“你须记得,不要轻狂愿清狂。”


    他将宽厚的手掌落在谢挚头顶,轻轻地揉了揉。


    “夫子没别的话可教,便将这句话和仁勇二字一起送给你,愿你诸事圆满,顺心胜意。”


    第122章 圣人


    晴朗的月夜时,孟颜深习惯在书院的柳树下摆下一张矮桌,温上一壶小酒,一个人慢慢地喝。


    他养有一只玲珑可爱的小指猴,只有一指来高,胆子很小,平日里都藏在老人的衣襟里,轻易不肯见人,只有外面安静的时候才肯扒着圣人的衣服,探头探脑地下来走走。


    小猴子通体墨色,脸颊和脚爪都赤红,大眼睛骨碌碌转,极其聪明,平日里只要喝些九轮圣人用墨莲宝药熬的墨汁就可果腹,还会灵巧地抱起比自己身子高几倍的酒壶,为自己的主人斟酒。


    谢挚便最喜欢这时候去找夫子聊天,也很喜欢逗夫子养的指猴玩。


    每次喝上几盅薄酒之后,老人的脸便会变得红扑扑,眼里放出快活的光,话也会变得格外多,将肚子里长久以来积攒的一个又一个如梦似幻的故事讲给求知若渴的少女听。


    还会特意给谢挚面前也倒上一杯酒,说这样摆着显得热闹。


    “……神圣种族的性情各不相同,但有一点倒是十分相似——那就是他们都非常骄傲,只不过骄傲的表达方式不同而已。”


    因为谢挚好奇神圣种族,夫子便开始跟她介绍这些世间最高贵、最强大的种族们。


    谢挚想起了那位金发的傲慢神帝,深以为然地点了点头,双手撑着脸又问:“比方说呢?您能再给我讲讲吗?”


    夫子便讲下去,“比方说,真凰一族追求道艺完美,性情高洁孤寒,真龙一族狂傲不羁,天生性淫,喜好征服,于敦伦一道上也颇有研究——”


    “敦伦是什么?”谢挚从没听过这个新名词,好奇地打断了夫子。


    “唔……”


    大周最博学的圣人头一次显出手足无措的窘迫模样,孟颜深抬起衣袖擦了擦并不存在的汗,眼睛到处乱瞧,就是不看谢挚,开始用大人们最常用的借口来搪塞少女,“这个……这个嘛……你以后就知道了……”


    他紧急转移话题:“我听小熊崽说,你还去藏书阁借《良妻十诫》来着?等你以后嫁人了就知道了!”


    被夫子这样一说,谢挚也脸红了,觉得自己整天想着成婚做妻子很没出息,“啊……什么嘛……浣熊长老居然真的跟您告状!我只是、我只是有点好奇而已!不是真的想……”


    “我知道,知道!我们小挚一心向道嘛!”


    见少女果然被转移了注意力,老头子心中颇感得意,狡黠地笑起来,捻着胡子不说话。


    被夫子这样一搅和,谢挚完全忘记了什么神圣种族,转而想起了金龙姐姐——自己万年前的未婚妻子。


    “对了,夫子——”


    她赶忙蘸着酒液在桌子上写下几个繁复无比的字形,那是她在海的精魂里强记下来的金龙姓名,但这是龙族文字,她并不认识,因此一直以来只能默默记在心里,想等着以后遇到什么博学的人时,问问这人能不能辨认出来。


    夫子正好就非常博学。


    “您能帮我看看,这几个字是什么意思吗?”


    谢挚眼巴巴地问。她真的很想知道金龙姐姐叫什么名字。


    “好,我来看看……”


    孟颜深也被勾起了兴趣,凑过来端详了半天,慢慢拧起了眉头,“这好像是上古年间的龙族文字呀……这种文字无比深奥,如今早已失传了,连我也不认识这是些什么字。你是从哪里看到的这些字?”


    “只是机缘巧合啦……”


    墨色小指猴冲着谢挚吱吱叫了几声,朝她连连鞠躬作揖,指着她用酒液写的字示意,意思是自己也很想喝,谢挚笑着点点头,应允了它的请求。


    没想到连夫子也认不出来这些龙族文字,谢挚有些失落,可是并不灰心丧气。


    总有一天,她会知道金龙姐姐的名字的。


    但事情竟然还有转机——孟颜深抚着胡子想了片刻,忽然一拍脑袋,“没关系,小挚,你可以去找云宗主!”


    “云清池云宗主,她的学问也很好,尤其精通上古文字,连我这个虚长了几千岁的老头子也比不过她哩!可见后生可畏,不是虚言呐……”老人摇头晃脑地感慨。


    “云宗主?”


    谢挚这才想起来自己和宗主之前还有一个“一月见一次”的约定,顿时便想到——一月之期已经过了好几天了。


    啊……她在红山书院待得如鱼得水,太过投入于读书修行,将这回事给完全抛在脑后了!


    不知道宗主是不是已经等急了……等她之后见到宗主,得好好向她道歉才行……


    宗主会不会觉得她是不守信用的坏孩子啊?谢挚又愧疚又懊恼,还有些心慌不安。


    她不想宗主觉得她坏,她想宗主喜欢她。


    正当她心神不定之时,孟颜深想起了还要考校她的功课,和蔼道:“小挚?趁着夫子现在有空,拿你近日写的文章来我看看,怎么样?”


    “好的,我给您去取!”


    被夫子亲自审阅指正诗文,书院别的弟子还没这个机会呢!谢挚连忙站起身,跑到屋子里去取自己写的东西,抱来一沓纸给夫子,期待地盯着老人瞧。


    “好孩子,让夫子来看看你写得如何!”


    孟颜深笑眯眯地接过纸页,刚看过一行歪七扭八的字,慈祥的笑容便僵在了脸上。


    “唔……嗯……这个……”


    老头子额上的汗又掉下来了,他紧张地看了一脸期待的少女一眼,伸长脖子凑近纸张,眯着眼睛一个字一个字地仔细端详。


    “夫子,我写得怎么样呀?”见夫子好长时间没说话,谢挚等不及了,开始主动询问。


    “小挚,你这个字呀……”


    夫子咂咂嘴巴,把胡子捻断了好几根,才想出来了一句委婉的评价:“写得颇为,颇为恣肆横飞,呃……颇有一股天地初生的意趣!嗯,对!很有稚拙的童趣!”


    他对于教育学生,向来是主张鼓励引导为主,批评为辅的,看着谢挚如此期冀的模样,他也不舍得出言打击少女的热情,让她颓丧低落。


    但——看着那张写得扭来扭去的字,孟颜深也讲不出来什么违心的夸奖,只好这样委婉地敲打一下谢挚。


    转头望望身旁乖巧懂事的少女,老头子的心又软了,他叹了一口气,不再多说什么,只是心中暗下决心,之后要好好教谢挚写字。


    ——小挚是西荒出来的孩子,那个地方苦哇,没有笔纸,只有刻刀石板和漫天的黄沙,从小也没什么机会读书学文,有先天的缺陷不足,之后再补就是了!他开这个红山书院,不正是为了教这些缺乏资源的孩子们学习进步吗?


    再看写的什么内容,孟颜深的眉头又皱起来了。


    红山书院开有符文推演和诗文写作两门课,书院的弟子们人人都要学,而谢挚偏科严重得令人发指——她的符文推演学得特别好,于此道之上天赋极佳,甚至比许多专门的阵法师还更好几分。


    但这个诗文嘛,写得着实是有些……


    放在最上面的是谢挚近日写得最满意的一篇,是这样写的:


    第一句,“红山书院雨霏霏”,呃……首联写景引入,这是老手法了,倒也尚可;


    再看第二句,“藏书阁内林高立,”好吧!虽然完全不押韵,也一点也不对仗,但视角转换了,也不是不能理解……


    第三句,“大青蛙举荷叶伞,”这是什么诗?九轮圣人活了几千年还从来没听过。


    最末一句,定睛再看,俨然是——“小浣熊提草扫把。”


    哈哈,这孩子把小熊崽也写入诗里面去了!


    孟颜深心中大乐,又不敢笑得太过放肆——那只浣熊特别记仇,而且耳聪目明——只得抬起衣袖装模作样地遮住脸,在后面笑得直发抖。


    看夫子笑得前仰后合,谢挚便也知道自己写得不好,她羞愧不已地接过自己的诗,小声嘟囔着为自己分辨:“可是浣熊长老用的扫把真的是草扎的来着……”


    “您也是,看我写得这么差,也不教教我……”谢挚已经知道夫子很宠她,开始理直气壮地恃宠而骄。


    她知道,夫子的文章是写得很好的,可他从不教别人,却不知道为什么。


    “做文章?那不是我的长处。”


    孟颜深笑着摸摸她的脑袋,“有人说文章者是经国之大业,不朽之盛事,我却不甚赞同——依我看,那是个骗人的东西:常常在矫饰,往往在欺骗。倒还不如放开手脚,做些真真正正的实事去。”


    “写东西呢,一句话,辞达而已矣。”


    老人慢慢地总结了自己的想法,“认得字,读得通诗歌典籍,不至于对着书本一窍不通,这也就足够了;再多华藻附丽,也无甚用处。你说是不是,小挚?”


    看着低头若有所思的少女,他又笑着开了口:


    “不过,清池倒是很会写文章的——她的学问文品都是上上乘,字也很好,你可以找她去学怎样写文章,怎么样?她会好好教你的。”


    “好的!”


    被老人一提点,谢挚又开心起来,点头应道:“那我明天就去找云宗主!”


    今夜清夜无尘,月色如银,柳树在微风中轻轻摇晃,在酒杯里撒下点点细碎光影,孟颜深请指猴为自己斟酒满到十分,直到快溢出来时这才唤止。


    “浮名浮利,虚苦劳神兮——”


    圣人挽袖敬月,再仰首将酒液一饮而尽,面上泛起一层红晕,眼中已经隐有湿意。


    他轻轻拍着桌面,长声道:“叹隙中驹,石中火,梦中身。”


    夫子好像有些醉了……谢挚紧张起身道:“您要不要进屋呢?我扶您回去吧,好不好?”


    “不用,不用!”


    老人摆手让谢挚坐下,“不必担心!”


    “这时节,虽然称不上是礼崩乐坏,但也真够坏的了。陛下雄心壮志,要行霸道而帝五州,连我这个夫子也拦她不住,我是什么圣人呢?九轮圣人有什么用,啊?”


    他闭上眼睛,抖动着胡须,紧紧地握着酒杯,显然心绪极为激荡。


    指猴担忧地抱着主人的手摇了摇,又被圣人温和地拍了拍头,捞起来放在衣襟上。


    “小挚,你说,我这肚子里装的是什么呢?”他和气地低声问谢挚。


    “夫子肚子里……大概装的是满腹经纶吧?”谢挚犹豫地答。


    “满腹经纶?”


    孟颜深爽朗地笑起来,晃着手说:“非也,非也!”


    他一提衣袍,抚掌笑道:“我这肚子里大约装的是满腹不合世宜罢!小挚,你日后可不要学我。——不过这仍旧较满腹牢骚者要稍好一些。”


    九轮圣人手掌一翻,面前便腾起一面酒液凝结的水镜在空中轻晃,他对着水镜仔细地看了一会,忽而失笑:“噫!镜子里这满脸皱纹的老头子是什么?竟是只凄凄惶惶、不知何处可适的丧家犬呀!”


    “白发戴花君莫笑,人生何处似尊前!”


    老人慨然而歌,忽而伏着身子声音又低了下去,许久默然无声。


    他抬起头来,极恳切动情地望着谢挚,和声道:


    “我是个没盼头的人了,可你们还年轻。啊,*小挚,你明白么?我说人有时候真是奇怪,你看,虽然我已老朽得不成样子,可是同你们这些各式性情的各族年轻人呆在一起,我也觉得仿佛连自己的心也变得活泼而有生机了一些。所以不是我在教导你们,反倒是你们教导了我呀!”


    “夫子……”


    谢挚极受震动,她抿起唇,想安慰一二酒醉的老人,却又被他摆手止住。


    “我已经老了,”孟颜深摆摆手,轻轻地按住眉心,“未来当是你们年轻人的。小挚,你去吧,你去吧。”


    谢挚犹豫地看着老人,慢慢地转身往屋舍的方向走。


    “夫子,您这胡子真长!”少女没走出几步,忽而又转过身来。


    她眨巴眨巴眼睛,很羡慕的样子,然而下一句话却一下子让感伤的老人摆脱了自哀和悲凉。


    “您吃饭喝汤的时候,胡子不会浸到碗里去么?”


    “不会呀……”


    孟颜深被她这突然一问,还有些茫然,等作答之后才反应过来她在故意逗自己开心,不禁笑起来,“嘿,你这孩子!”


    “那您睡觉的时候,胡子是摆在被子上面呢,还是摆在被子下面?”谢挚锲而不舍地追问。


    “这……”


    孟颜深一时也糊涂了:他仔细回想了半天,也不知道自己睡的时候胡子放在哪里。


    少女笑着还要再追问,老人这可一下子发了慌:“好了好了,莫要再问我的胡子!”


    孟颜深连连告饶,“快去找你的云宗主去吧!”


    第123章 天衍宗


    歧大都秋日的清晨,无疑是它一年之间最美的时候:


    夜间的薄霜尚未褪去,残月还挂在高树枝头依依不舍,但朦胧的晨雾已升腾了起来,柔和地笼罩在都城的低空,和着民众们燃起的淡蓝炊烟,飘散在每一条开阔敞亮的大道上。


    待得城东的青钟悠悠敲响数次,紫烟在人皇的大殿上飞舞而起,忠诚的金吾卫们便也执着长戈开始新一天的换岗,街道上陆陆续续有了笑闹的嘈杂人声,皇宫宫殿顶上静立了一整夜的屋脊兽偷偷伸着懒腰,天衍宗的八大主峰上蒸起仙霞彩霓,白泽圣地的主上用神识扫视过瑞兽的净土,红山书院的弟子们也开始了一天的繁忙课程。


    朝阳终于缓缓升起之后,那灿烂的金瓦上流淌着旭日的辉光,如同火焰燃烧滚动;


    洁净如玉的白塔仿佛被晨辉点亮,仿若捧在神人手心中的灯盏。


    碧水蜿蜒,红日朗照,吞吐着云雾水气的无数调云塔静静运作,一切都如此祥和,如此美丽,如此井然有序,令初至中州的外人们失魂落魄,倍感失落,也令歧都的人民们不能不从心底油然生出一股骄傲自豪,低低歌唱着微笑。


    这就是歧大都!五州之中最富饶、最光辉的地方!这里处处都是天骄,诞生过数不尽的人杰奇迹,是自天地初开以来人族最光荣的顶峰!


    每个中州人都理所当然地相信着,中州是上天的恩泽格外眷顾的一块宝地,也由衷地认为自己的国度会永远这样繁荣昌盛,永远这样安定和平,大周的人皇和王侯们会将恩光和文明播撒到一切地方,为他们带来东夷的鱼蟹,西荒的灵兽,北海的矿精,和那尚未探索分明的南沼奇珍。


    过去的一万年是如此,将来的一万年也还是如此,没人能够改变撼动。


    中州已经和平了太久太久了,即便是那千年前的正音之战,佛陀号称唯我独尊,阿罗汉们也没能打破歧大都的城门。


    今天歧大都的民众们也仍旧如此幸福和乐,是时天还尚未大亮,但百姓们已经早早起来开始准备劳作,这时身边忽然刮过一阵凌厉的罡风。


    再定睛看时,却只能远远地望见一团雪白的灿光消失在大道的尽头,见多识广的中州人不禁感叹出声:


    “啊……那竟是一只神兽白虎!只是不知道,它是白泽圣地的还是红山书院的……”


    “恐怕是红山书院的吧!”


    他身边的人笑着应,“我看见,它背上好像还趴着个小姑娘呢!——除了红山书院的学生,还有谁能跟灵兽相处得如此和谐?”


    “说的也是!”


    ……


    “师姐,师姐!”


    趴在白虎背上的小姑娘正是谢挚,她被神速的神兽颠得脑袋直发晕,还差点被甩下来,只得紧紧抓住白虎铁针似的皮毛稳定身形。


    她搂着白虎的脖子大声反馈骑感:“太快了——你跑得太快了!”


    师姐给她缝的坐垫是很有用,她的屁股是不再疼了,可是也还不够呀!谢挚欲哭无泪。


    她可以求求师姐,再往身上放副马蹬吗?恐怕师姐不会答应……但也不是不能争取一下!


    “娇气!”


    话虽如此说,但秦无疾还是不动声色地放缓了脚步,让背上的少女坐得更舒服一点。


    自从跟夫子月夜谈过话之后,谢挚心里便惦念着要去拜访云宗主,隔天一大早就快快乐乐地启程往天衍宗走。


    歧大都的规模极为庞大,天衍宗名义上与红山书院同在一城,其实两者之间相隔千里不止,凭谢挚人生地不熟的一个人走去,本来会相当费力气——


    但白虎师姐不声不响地蹲在她屋舍门前,掷地有声地说了一声“我带你去”,让谢挚省下了不少时间精力。


    趴在白虎师姐的背上,身边的景色迅疾地往后退去,快得叫人根本看不清——白虎作为神兽,全力奔跑起来的速度极快,即便歧大都之内禁止飞行,使得她不能使用背上的双翼,但同样也是第一等的奇速。


    谢挚将脸埋在师姐的绒毛里挡风,“师姐,谢谢你帮我!”


    师姐的耳朵动了动,“你说什么?我没听见。”


    “我说,谢谢您帮我!您真好!”


    就知道师姐喜欢听敬称……谢挚凑到白虎的耳边喊,“我喜欢您!等我回去了,我替您写夫子布置的功课!”


    “你帮我写?就你写的那个诗文,还不如我写的呢!”


    白虎师姐没好气道,“坐稳了——你什么时候能少烦烦我就好了!”


    谢挚的诗近日已经在红山书院传遍了,导致她一举成为了书院里的小名人——书院的弟子不在乎什么昆仑卿,书院之内藏龙卧虎,天骄频出,比谢挚受封更高更尊贵的少年也有不少,但她的诗却是前无古人后无来者,名副其实的书院头一份。


    每天都有师兄师姐们因为好奇特意跑来看她,对着她写的诗发出善意的笑声,还要揉揉她的脑袋作为鼓励,弄得谢挚又羞又窘,学写文章的心变得更加急切了。


    还因为把浣熊长老写到了诗里,气得长老上蹿下跳,揪着谢挚罚她扫了好几天的地,这才算放过。


    “您别说了……”


    谢挚惭愧不已,在白虎背上蔫蔫地垂下头,还有点委屈,“这不是之前也没人教我嘛……”


    在大荒的时候,小孩子们只要比拼谁的力气大,谁的箭法准,谁最勇敢最讲义气就足够了,谁跟中州人似的,天天还要学写文章呢!这个东西又没什么用!


    写文章写得好能当饭吃吗?也不能呀!还不是得靠拳头!


    “所以你就去天衍宗找云宗主教你?”


    师姐回头看了她一眼,呲牙威胁道:“告诉你,你可不要被她哄走了!你是红山书院的学生,不是她云清池的徒弟!”


    “不会的!”谢挚连忙保证,“我当然是书院的学生,永远都是!”


    “你最好是!”


    谁信她的话呢……白虎在心中撇嘴。


    跟谢挚相处的这些时间里她已经看出来了,这孩子非常好哄,也很好骗,谁对她好她就跟谁走。


    又认死理,不知道保留,真不知道她是怎么平安无事长这么大的——一定是被长辈保护得太好了,才会这样。


    “到地方了!快下来!”白虎止住步伐,抖了抖身躯示意谢挚下来。


    “好的好的,谢谢师姐!”


    谢挚迫不及待地爬了下来——天知道她在师姐的背上有多煎熬,晃得她头晕眼花,都快吐了。


    眼前赫然是一座极为高大雄伟的石门,左右各有一座含着玉珠的石狮子正在威严守卫,但立在石门口努力踮脚往进看,却只有一片浓郁的茫茫白雾,除此之外什么也看不见。


    “怎么没人呢……”


    是不是走错了呀?但看了眼身旁昂首挺胸的白虎师姐,谢挚又不敢把这句话问出来,只好试探着往前走了几步。


    刚走到石门底下,方才还看起来好似死物一动不动的石狮子便嘶吼着垂下头,自碧玺眼珠里放射出耀眼光芒,声音如滚滚雷霆般在谢挚耳旁炸响:


    “哪里来的生人小孩!报上名号,或者取出你的令牌来!”


    “昆仑卿谢挚,没听说过么!”


    谢挚还没答话,白虎师姐便已经开始生气,她上前疾迈几步护住谢挚,自喉咙里发出威慑力极强的低吼,“你们宗主亲自请的人,倒还被拦在门外面不能进去,这就是你们天衍宗的待客之道?”


    石狮子们对视了一眼,“昆仑卿?还真没听说过。歧都遍地是贵人,我们总不能把所有有封号的人都记住!”


    “总之——令牌拿来,否则免谈!”狮子们一昂头,口气很硬。


    “走!这两只势利眼的狮子!我们今天还就不进去了!”


    师姐勃然大怒,叼着谢挚的衣领转头就要走,又被着急的人族少女挣脱下来,“哎——师姐,你放我下来呀!别生气别生气!”


    “我记得,云宗主在宫宴将散之时,是给过我一块什么玉牌来着……”


    谢挚低头在怀里东翻西找,终于找到了那块莹润剔透的白玉玉牌,踮脚举起来给石狮子们看,“你们看看,是不是这个?”


    “哦?你还真有玉牌啊?”


    莽头莽脑的石狮子低头一看,那白玉牌上面正刻着一个端正清楚的“云”字,还留有一道它们再熟悉不过的气息和神识,令护门狮子当即就敬畏地缩起了脑袋,还有一只连尾巴都在打颤。


    “我拿的东西对不对?”谢挚问它们。


    “再对不过了……这是云宗主的贴身令牌,见之有如宗主亲临!”


    石狮子对谢挚态度大改,就差跟她摇头摆尾鞠躬作揖以示尊敬了。


    它们长啸一声,震开了身后的浓重雾气,露出了天衍宗的真正面貌,“贵客——快请进,快请进!”


    待谢挚踏入石门之后,她眼前的景象猛然一改——


    白雾缠绕着翠峰,紫霞在青天上飘散,极为浓郁纯净的灵气凝聚成白练瀑布在峭壁上冲腾而下,汇成万里雷音;


    足有数千年寿命之久的灵芝仙草在山崖上生长,乌光闪烁的珍稀宝药在药田里遍植,山涧之前有寿鹿饮水,藤萝之中有灵狐藏身,青松翠柏四季而常绿,瑶草奇花百年而不谢,当真是仙山无尘,集天地之造化,钟万物之神秀。


    还有许多神采飞扬的青年男女们踩着飞剑或骑着灵禽在天空中疾驰,化作道道流光飞虹,每个人身上的长袍都式样相似,但颜色纹绣各不相同,显然来自不同的主峰。


    天衍宗有天地玄黄宇宙洪荒八大主峰,每一座峰都坐镇着不同的长老,所主修的法门也各自不一——譬如小剑仙吕射月,她所属的便是剑修的宙峰。


    而云清池作为宗主,一个人独拥天峰,她又是出了名的寒若霜雪难以接近,不仅没有道侣抑或弟子,甚至连侍候的仆人也明言不要,只是独自生活。


    “这里可真漂亮……”


    天衍宗的风貌景色跟红山书院截然不同,谢挚四处张望了片刻,不由得在心中暗暗比较,觉得还是自己的书院更好、更可爱一些。


    红山书院里人人都很友好散漫,虽然来自不同的家乡和种族,但见到陌生的小姑娘在书院里一个人落单,不论性情怎么样,却也一定都会上前来问询一番,看看她是否需要帮助。


    但天衍宗的弟子们却每个人看起来都很忙碌,没人理会孤零零站在石门口的谢挚,最后还是她问询了好几个人——本来都一脸不耐烦,直到她拿出云清池的玉牌之后,这才开始放缓语气为她指路——才知道天峰要怎么走。


    “天衍宗的弟子们,好像不是很好……”


    这样自言自语着,谢挚慢慢地往天峰走去。


    好在石门口离那座山峰并不太远,她靠步力也能很快走到,不用劳烦讨厌天衍宗的白虎师姐也一同进来。


    要不是云宗主在这里,她也像师姐一样,不愿意进来呢……谢挚漫无目的地想。


    不知道云宗主现在在干什么,她会在等她吗?


    对了——阿英还有小葡萄他们都在天衍宗,不知道他们拜入了哪个峰门,在这里待得怎么样?有没有学到上好的法门,有亲切和气的好师父倾囊相授?


    谢挚眨眨眼睛,在原地思索着驻足了片刻。


    说起来,她跟自己的大荒朋友们也已经好久好久都没有见过了——足足有两年的分别!


    谢挚已经思念他们至极了,此次来天衍宗,除过见云宗主之外,她还有别的心愿,那就是去见见自己的好朋友们,跟他们好好地聊聊天玩一玩。


    忽然她听到前方隐隐传来一阵嘈杂声,其中似有熟悉的声音,当即便警惕地竖起了耳朵。


    “谁在那里?”


    第124章 重逢


    飞速越过前面一段疏林,俨然是一块宽阔的空地,其上立着十余个年轻男女,分成两拨,隐隐有对峙之势,似乎正在起什么冲突。


    有人声色渐厉,不由得提高了声调,连离得好几丈远的谢挚都能听见一个青年在愤怒地低喊:


    “……这不是欺负人吗!难道我们大荒人就低人一等,活该被人欺负?”


    对面头戴玉冠的男子“啪”的一声合上手中的折扇,生得眉清目朗,长身玉立,极为潇洒风流。


    “说错了,师弟。”


    他神色中带了一抹傲然之意,微笑着纠正道:“是西荒,不是大荒。——在我中州面前,西荒焉得为大?”


    “那只是一个惯称,惯称而已……”


    一个面容清秀的少年上来打圆场,连连鞠躬作揖,“师兄教训的是,教训的是。”


    他一拉身边高大的同伴,试图让他认错赔罪,“阿熊!快给师兄道歉!你太莽撞了!”


    熊剑北摇摇头,梗着脖子低声道:“不,我不道歉!我没错,我为什么要认错?大不了见执法长老去!走到哪去我也还是这话!”


    见玉冠青年笑容稍冷,钱德发心中大急,简直恨不得按着熊剑北的头让他道歉,又讪笑着赶忙转过身,讨好地深深鞠躬,“对不住,师兄——我这朋友有点死脑筋……您大人有大量,就放过他吧!对不住,真是对不住……”


    “钱师弟说的这话,倒好像是我在欺压你们了。”


    青年仍然在笑,但目光却没什么温度,“分明是熊师弟有错在先,违反宗规不说,还冲撞师兄,我看不过去,前来批评一二罢了,他还与我出言不逊。如此蛮横,这就是西荒人的礼数?”


    “胡说!”


    熊剑北闻言大怒,咬着牙又攥紧了拳头,连脖颈上的兽牙串都在乱晃,“我哪里违反了宗规!?我冒着生命危险去历练之地夺得珍宝,你们这群中州人拉帮结派,想从中抽成,我不答应,你们便为难我,骂我是西荒鬼奴,还说要赶我离宗!”


    这件事在天衍宗中由来已久,几乎已经成为了心照不宣的潜规则——出身高贵的中州子弟们集结一派,向出任务的普通弟子索要珍宝,在宗门内坐享其成,人人都敢怒不敢言,只能低头献宝。


    在这些人里,有许多都是长生世家的子弟,甚至还有王侯的嫡亲儿女,来天衍宗只为镀金和交友,彼此之间相互勾结串连,拉帮结派,势力极大,因此连执法长老也只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并不多问。


    但熊剑北是大荒人,也有大荒特有的直心眼和单纯质朴,他又初入宗门不过两年,不晓得这个不成文的规矩,没听懂师兄的暗示,跟他当场起了冲突,因此才引起了这样一场冤屈的莫名风波。


    “师弟慎言。”


    玉冠师兄的脸色终于彻底冷了下去,他背过手,浑身曦光闪耀,道宫运转出隆隆之声,“我天衍宗是道门清静之所,岂有如此腌臜之事?须知造谣妄言也是宗门大忌,凭你方才这话,我可将你押上执法峰!”


    “那便上执法峰!”


    熊剑北寸步不让,身躯上亦燃起耀眼光芒,巨熊图腾在胸膛上栩栩如生,仿佛要冲出皮肤撕咬敌人。


    “拼着这个仙不修,今天我也一定要讨个说法不可!”他大吼道。


    玉冠青年是道宫境,他身后还各自立着十余个修为颇高的师兄师姐,正在抱臂冷眼旁观;而他们这边只有五六个人,年纪都不大,境界最高的人也只有铭纹大圆满,因为同出大荒才在规矩森严的天衍宗里相互依靠,成为了要好的伙伴。


    “师兄息怒,息怒啊……有话好好说……”


    钱德发额上滚下汗来,虽然面上仍然在讨好地笑,但手已经悄悄放到了腰后,握住了金钱鞭。


    ……他怎么能不知道阿熊一点错都没有,但若是他们这群势单力孤的大荒人在这里跟师兄师姐们起了冲突,绝落不下半点好来!


    天衍宗禁止私斗,一旦违反便要逐出宗门;可是,同样也有很多种法子能一点痕迹都不露地暗中折磨人,他很清楚。


    他们是真的可以逼死阿熊,还让他一点办法都没有!


    “熊师弟好胆气,那便让师兄来试试你的修为!”


    玉冠青年笑着上前一步,还不忘回首告诉身后人,“看着,诸位同仁——只是同门间的比试罢了,点到即止,可好?”


    他细细看了熊剑北几眼,笑道:“这样吧,熊师弟,你是铭纹境,我是道宫境,我高你一个大境界,比你正经比拼,有以大欺小之嫌——”


    青年抬臂一指,指尖燃起一团金光,在身前画了一个圆圈,将自己围在了里面。


    “不若我背手站在这里,不攻击,只防御,你来打我,若能伤我分毫,便算你赢,我等立刻退去,再不与你计较——也免得旁人说我这个师兄不友爱同门,熊师弟,你觉得如何?”


    他身后立刻有人高声应和:“再合理不过了!荀师兄高义,当是我辈楷模!”


    眼看着身旁的青年身躯绷紧蓄势待发,当即就要上前迎战,钱德发连忙拉住他,急声道:“不要去,阿熊!有诈!”


    虽然不知道那个荀师兄有什么伎俩在等着阿熊,但看他一脸轻松惬意好似闲庭信步的模样,还有他身后的人们纷纷露出微笑,一副等着看戏之色,阿熊绝对会吃亏!


    “我知道,德发。”


    熊剑北轻轻挣开自己好朋友的手,坚决地说:“但是,我不能不去!”


    他知道自己倘若应战,必定凶多吉少,可是看着同胞朋友们受到如此盘剥欺凌,他岂能退缩!


    何况,一个勇敢的大荒战士,是不能拒绝别人的约战的!


    即便知道凶险,他也不能不去!


    “我来应你!”


    熊剑北浑身肌肉都鼓胀起来,几乎挣裂了身上的仙宗长袍,大跨步飞奔而上,巨熊化形与此同时也一同飞扑而出,狂暴嘶吼咆哮,张开双爪要撕碎眼前的玉冠青年!


    他一上来就动用了自己眼下最强的术法,力求一招破敌,免得拖延生变!


    荀姓青年只是微微一笑,仍旧站在画出来的圈子里一动不动,自胸口处传出来一股极为神秘古朴的奇异震动,只一瞬,便悄无声息地震碎了凶暴的巨熊化形!


    钱德发大惊——这人身上有古怪!他已经看到,有微光在师兄的长袍之下流转闪烁!


    熊剑北看到宝术化形碎裂,不仅毫不退缩,反而越发斗志昂扬,大吼着挥出一拳:“看你还能震碎我的拳头不成!”


    熊剑北曾在金乌梦的遗藏之中得到过一壶不知道是什么生灵的宝血精华,回到氏族之后经由母亲解惑,这才得知那竟然是一头上古神兽血灵犀遗留下来的珍血,无比珍贵!


    他本就是强大的体修,用那壶灵犀宝血洗礼自身之后,肉身再次大大进步,变得坚如磐石,血气旺盛澎湃仿若活火山口,甚至还独身一人完成了宗门内的危险任务,得到了上好的珍宝奖励,因此才引来这些人的觊觎。


    这一番对战,他虽然修为不如这玉冠青年远矣,可他自信凭借着自己的力量,对战一个不能攻击动弹的人,也不是完全没有胜利之机!


    玉冠青年不躲不闪,甚至反而含笑上前了一步,用胸膛接下了这重可裂石碎山的一拳,当即便响起了一声骨骼碎裂的清脆声响。


    “咔嚓——”


    鲜血一滴两滴砸落在地面上,但青年的长袍却仍然一尘不染,神情镇定自若,毫无苦痛之色。


    “哈……你……”


    筋络显现在熊剑北的脸侧,疼痛至极的冷汗和着血一起往下掉,他咬着牙慢慢地收回手——那只拳头的指骨已经完全碎裂了。


    “你在长袍底下穿着什么东西,无耻!”他痛骂道。


    在方才的一拳之中,他分明打中了玉冠青年的胸膛,可是却感觉他衣袍底下还有一件什么奇特的宝物,材质极为坚韧,散发出一股无形的波纹震动,震碎了他的指骨!


    玉冠青年身后当即有人笑道:“诶,熊师弟技不如人,怎么还血口喷人呢?荀师兄不是已经站着让你打了吗,你怎么还不满足?还是说你们西荒人都这样蛮不讲理?”


    “你!”


    “好了好了,莫要如此为难熊师弟,年轻弟子不知道礼数,此番想必定然长了教训,知晓什么叫做收敛尊敬了。”


    荀师兄笑着唱红脸,提袍走出圆圈,“熊师弟,你可知错?”


    “……我没错!”熊剑北双手淌着血,还是瞪眼大声回。


    “哦?师弟如此固执,可不大好。”


    如此愚蠢……真不愧是西荒人。


    轻轻在掌心拍着折扇,荀师兄眯眼望向钱德发,“我看这位钱师弟倒还是个聪明人,请问师弟,你知道错了吗?”


    “知错了,知错了……”


    钱德发恨得心头淌血,但也不能不低头认错。


    “求您放过阿熊吧……”


    他在怀中摸索了半天,终于找到了之前好不容易得到的一枚药丹——那还是他离开大荒的时候,他父亲钱进荣悄悄塞给他的,他一直没舍得服用,但今天……


    “阿熊不懂事,我之后会教训他的,请您收下这个,不要跟他计较了……”


    钱德发将药丹双手举过头顶,深深地拜伏下去,声音颤抖道:“还请您收下!”


    荀师兄微笑着伸手捻起他掌心的药丹,拿起来看了一眼,笑意终于加深了些许。


    这是一颗珍贵的宝丹,连在出身长生世家的他看来,也颇可以一观。只是不知道这西荒鬼奴是在哪里偷来的……


    “钱师弟与一般西荒人不同,很是懂事理。”


    他面露赞赏之色,抬袖就要接过那枚丹药——


    正当这时,一道凌厉的翠光来势凶猛,重重地砸到了他的头上!


    “哎哟!”


    荀师兄还没有痛呼,胖竹笋倒是先惨叫出声:“我的头要碎了!快看看我头是不是碎了啊啊啊!”


    “别吵别吵,”谢挚跑过去捡起胖竹笋,将它重新握在手里,“你的头好得很,一点事都没有!”


    胖竹笋身为万法剑竹,是上古的遗落种,身躯比仙金还要坚韧,砸在人族头上只有人头碎的份,绝没有它会伤到的道理。


    反正之前在红山书院的时候,曾经有灵禽类的师兄想跟谢挚开玩笑,装模作样地啄了师妹背上背着的胖竹笋一口,结果连喙都差点开裂。


    方才她见自己的朋友们有难,来不及多想,顺手便将背上的胖竹笋当做石头一般丢出去,正好便精准地砸到了荀师兄的脑袋上!


    “小挚!”


    “师父!”


    钱德发和熊剑北俱又惊又喜,“你怎么在这里!你也入了天衍宗吗?”


    “没有,我只是来这里找人的!”


    谢挚朝钱德发扔过去一枚接骨的丹药,“接住了,给阿熊哥吃,他的伤很快就会好的!”


    “多谢你,小挚!”


    这的确很及时!若是阿熊的伤得不到及时医治,体修的拳头坏了,那也就是葬送了修行之路……钱德发匆忙接住丹药,将它喂给熊剑北,青年鲜血淋漓的双手上当即腾起朦胧柔光,几息之间便已经修复完全,好若当初。


    荀师兄捂着脑袋咬牙,俊秀的面容因为剧痛都变得有些扭曲,一道血痕从他眉间滚落下来。


    ……该死!这家伙方才用什么东西砸了他!居然硬生生地砸破了他的道宫之体!


    听他们之间的话语,似乎还是旧相识;但看谢挚的相貌打扮,又不像天衍宗的弟子,反而像个被精心爱护的世家女……


    荀师兄忍着头痛在心中过了一遍世家贵女的面容姓名,这才惊讶地发现——眼前这娇美少女,的确长得跟那位谢家的小红莲有几分相似之处。


    “敢问道友的名姓……?”


    为了保险,他试图做最终的确认,顺带敲打威胁谢挚一二,“如此莽撞为他人出头,阁下就不怕帮了恶人吗?我乃长生荀氏,名叫……”


    “我管你叫什么!”


    他自我介绍的话音被翠光打断——胖竹笋再次惨无人道地被谢挚扔了出去,砸在了玉冠青年的脑门正中心,将他的玉冠都打斜了!


    “谢谢谢谢谢谢挚!我跟你没完——”竹笋不停惨叫。


    想它的种族何等高贵珍稀,上古年间时有神祇想要它们作为兵器都要再三请求,如今笋落平阳被人欺,居然被一个人族小姑娘当石头一样,到处扔着砸脑袋!


    “笋子,回来!”


    胖竹笋即便不情愿也只能伸展开神通回到谢挚的身边,被她重新握在手里。


    谢挚方才见到对峙的少年们当中有自己的大荒朋友,并未立即上前,而是在旁凝神静听了片刻,明白了事情的头尾原委,已是愤怒难解;这时又见这荀姓青年耍手段折断熊剑北的双拳,怎能不令她怒火中烧!


    她受云宗主和夫子共同教导,自然也算半个天衍宗的弟子,天衍宗的宗规,来时她也曾读过的——弟子之内时有纠纷比拼,只要不动刀剑兵刃,不使法宝神通,便都在宗门的无形默许之中,故此这荀师兄才敢如此猖狂。


    谢挚掂了掂胖竹笋,将青翠欲滴的笋尖对准了对面的天衍宗师兄师姐们。


    “有谁不服,上前来,我为你们一一打服!”


    竹笋怎么能算兵刃呢?最多只能算个长得硬了一点的植物而已!


    她用笋子打那傻瓜的头,很是理所应当!


    第125章 扬威


    听到少女的这句挑衅之后,天衍宗师兄师姐们齐齐变色。


    想他们的身份地位何等尊贵,在外界都是呼风唤雨的角色,即便是拜入天衍宗门,亦有许多人鞍前马后地伺候。


    长到这么大,他们还从未见过有人真正敢对自己不敬,但现在,这样一个年岁小于他们的无名少女却敢在自己面前如此放肆!


    有一位师姐压着怒火柔声询问,“敢问小道友叫什么名字,来自什么家族?”她怕谢挚有什么了不得的背景。


    “昆仑卿谢挚,白象氏族!”谢挚大声答。


    “……昆仑卿谢挚?”


    这个名号很是耳熟,那些天衍宗师兄师姐们思索片刻,终于想起来了眼前的少女到底是谁。


    “啊……是那个狂妄自大的西荒蛮女!”有人惊叫,忍不住将谢挚细细地看了又看。


    “听说她在宫宴上甚至敢与人皇陛下作对,若不是渊止王上是她义母,她岂能还有性命!”有人义愤填膺,显然对姜既望包庇谢挚充满不满。


    也有人自得地扬眉,“昆仑卿也算卿上?笑话!陛下只是哄她的罢了,也就只有西荒人喜欢这样的封号!”


    得知了谢挚的身份之后,这些人顿时放松下来,各自面上带上微笑,恼怒之色顿消。


    还以为她多大来头,原来只是个装模作样的西荒人!


    早就听说谢挚在赐宴上得罪了人皇陛下,说不定,若此番他们能够好好教训谢挚一番,还能得到人皇陛下暗中赞赏!


    当即有一个性急的高大青年一撩衣袍跃出来,“我来与你对战!”


    这人长得五大三粗,长袍灰黑,上面还绣着厚土纹样,显然来自于八大主峰中的地峰,那也是体修生活的仙山。


    他身旁还跟着一头鳞甲森森的灵兽,貌似麒麟,龙*头鹿身,马尾牛蹄,浑身散发宝蓝色的莹莹光辉,符文与瑞光相交织,瞳孔呈灿烂的黄金色,光看外貌便极为不凡。


    “这是一头龙须金睛兽!”


    谢挚身后有人失声惊叫,“品阶极高的宝血种!只有最高等级的金吾卫才能拥有它作为坐骑,他怎么也有一头?”


    “不错!”


    灰袍青年面上浮现傲然之意,“我父亲正是当今金吾卫的大统领!这头龙须金睛兽,从我幼时起便跟在我身旁!”


    像是为了应和青年说的话一般,龙须金睛兽自鼻子中喷出一股火气,抬起前蹄重重一踩,在地面上踩碎出数道深深的裂纹!


    “吼——”


    金睛兽一声咆哮之下,连山林都在颤栗震动!


    但这一切声响吵闹都传不出去,并不能引来宗门其他人的注目——早有人默契地动用法宝笼罩此地,使得这里被隔绝起来,传不出半点声响。


    谢挚这边自然也有人发现了这一点,绝望地哀声道:“啊……他们动用了阵法法宝!”


    之前便听说过,倘若师兄师姐们用法宝笼罩住某一地方,就是今天决不轻饶的意思……


    看来今日,他们一定要被打成废人扫出宗门了!


    钱德发也面色苍白,发着抖咬紧了牙,跟熊剑北无声地对视了一眼,都看到彼此眼中的颓然,却并没有出言阻拦谢挚。


    他们二人也不相信谢挚在这么多师兄师姐的包围之下可以得胜,但……他们是谢挚的朋友,同根相连!


    大荒的儿女,生一起生,死一起死!


    就算被逐出宗门,那也心甘情愿!


    荀师兄捂着脑袋退后几步,给灰袍青年让开对战的地方,面上满是冷恨。


    今日被谢挚在众人面前用一根怪模怪样的竹笋打得头破血流,真叫他颜面尽失——在他身后甚至还有他心仪的女子!


    “不要太快地打败她……”


    他低声嘱咐,“听说她肉身惊人,你多加小心,如若可能,或许可令金睛兽咬断她一条手臂,我想带回荀家剖骨研究。”


    灰袍青年正要爽朗答应,叫他不必担心,便见面前的少女毫无惧色地上前一步,笑眯眯地大声道:“我以为是谁呢,有多了不起,原来也只是个靠爹的废物!”


    “孩子今年多大,断奶没有,没人扶会走路不会,怎么还要自己的厉害爹派灵兽护卫?”


    谢挚一指龙须金睛兽,正色道:“堂堂宝血灵兽,天地之宠儿,本该奔跑于平原山林之间,甘当这种败类的奴仆,也是可耻!”


    “大胆!你说什么?!”


    灰袍青年的脸猛然涨红,一阵青一阵子紫——谢挚的话正戳中了他的痛处。


    他父亲英明神武,神资天纵,在少年时便成为了神勇的金吾卫战士,可他却籍籍无名,天赋了了,常有人暗中惋惜,说他父亲是“虎父偏生犬子,声名全败儿孙”,他平生最恨的便是别人说他不如父亲!


    “区区一个西荒蛮女,也敢如此说我!”


    青年陷入狂怒,急急催动金睛兽,“快去踩碎他们!我要卸下她的脑袋!”


    金睛兽长啸一声,浑身蓝鳞闪耀,甩着尾巴奔向谢挚,身形在奔跑中变大数倍不止,及到谢挚近前时,已经变成了一座高有数十丈的小山,遮挡住了天光!


    龙须金睛兽继承有一丝真龙的血脉,是极为强大高贵的宝血种,气力可与夔牛相比,一撞之下甚至可以折断山崖!


    它这样狂吼着疾奔过来,如雷音波使得乱石翻滚,四蹄之下激起漫天烟尘,好似一座巍峨大山跌倒压近,极具视觉冲击力,站在娇小的人族少女面前更显得巨大无边,一蹄踩下便可以让谢挚死无葬身之地,化作一团惨烈的血雾!


    “小挚!”


    钱德发大惊,上前就要在灵兽蹄下拉走谢挚,但却已经来不及了!


    金睛兽的双蹄已经高高举起,而谢挚却仍然不躲不避,眼睁睁地看着阴影在自己面前落下!


    她这是吓傻了动弹不得么!?


    大荒众人都惊惧,有人已经不忍地闭上眼睛,不愿看到一个如此漂亮的少女在下一刻化作血泥。


    “轰——!!!”


    无尽烟尘扬起,金睛兽重重地踩了下去,大地裂开无数裂缝,连脚下的地面甚至都下降了数寸!


    龙须金睛兽一蹄之威,可使万物拜伏!


    “小挚!!!”


    “师父!!!”


    小挚死在了他们面前!


    钱熊二人目眦尽裂,双眼通红,跌跌撞撞地爬向金睛兽的脚下,熊剑北如发狂一般,不断挥拳锤击灵兽坚硬如铁的蹄子,刚被修复好的双拳重又鲜血淋漓,连森白的骨头都露了出来。


    “这下连人带骨踩碎了,有点麻烦……不知道红山书院那个疯老头会如何发怒。”


    灰袍青年摸摸下巴,口上虽然在发愁,面上却带着凶狠满足的笑。


    反正渊止王上早已离开歧大都了,何惧之有?


    “回来,金睛兽!你做得很好!”他击掌唤道。


    金睛兽低吼一声,转身抬蹄就要离开,拧身欲走,蹄子却好像被牢牢地钉在了地面上一般,动弹不得。


    “……?”


    它眨了眨黄金双瞳,好奇地俯下身子,低头看去——


    突然,自它蹄下爆发出万道耀眼金光,几乎刺破了天穹!


    “破!”


    伴随着少女清亮的一声大喝,金睛兽的蹄子从中心延伸出无数裂纹,猛然爆裂开来!


    龙须金睛兽被强烈的冲击波迎面击中,口中喷着血横飞了出去,身形不断缩小,撞断了无数巨树!


    在纷纷扬扬落下的磅礴血雨之中,有一个身形娇小的少女正在静静站立,还保持着向上挥拳的姿势。


    “小挚!你还活着!”


    钱德发惊喜地叫了一声,眼中已是满含泪水,而熊剑北已经抖着手说不出话来了。


    他方才以为谢挚已是必死无疑了,抱着一同赴死的决心,也要拉着一个人陪葬。


    “别担心,我没事!”


    谢挚蹲下身拍了拍好朋友的肩膀,让他背着熊剑北离开这里,免得受到误伤,“快退后!——你们吃过龙须金睛兽做的烤肉吗?没吃过吧?今天我便让大家大饱口福!”


    送走大荒朋友们之后,少女这才轻轻擦掉自己面容上沾染的鲜血,神色转为冷酷平静。


    那并不是她的血,而是她在击碎金睛兽蹄子时沾上的血,她并没有受伤分毫。


    她竟然还没死!在金睛兽的蹄子踩踏之下完好无损地活了下来!


    在天衍宗众人难以置信的惊惧目光之中,谢挚低声道:“金吾卫的长刀,我在人皇宫殿上已经夺过了;但金吾卫的坐骑,我还没有杀过。”


    “今天,我要试试看!”


    话音未落,她已如离弦之箭一般激射了出去!


    眨眼之间她已骑在了受伤不起的龙须金睛兽身上,一拳砸下,蓝鳞碎裂;再一拳砸下,筋骨俱断!


    金睛兽无比恐惧,不断咆哮嘶吼,扭头欲撕咬背上的少女,在黄金双瞳之中涌现万千符文,如神剑一般射向谢挚!


    这是它这一族的保命神通,施展一次便会耗费海量寿元精血,非到危急关头绝不会使用——它头一次感到了死亡的威胁!


    “别叫,烦死了!”


    谢挚捏着它的头重重一捶,灵兽头骨立刻便凹陷出一大块,双手之上也涌现出符文光辉,抬手一指,便轻而易举地化解了金睛兽的符文神剑!


    她本就于符文一道上天赋异禀,来到红山书院之后更受夫子悉心教导,又有浣熊长老为她亲选的强大功法加持,铸牢根基,静心炼神,修为比之前在大荒时变得更加精粹百倍不止,早已不复当初的青涩笨拙!


    不动用任何外物,也不用什么宝术神通,仅凭肉身之力和符文的精妙,她便可以碾压他们!


    金睛兽受她当头一拳,声息渐微,但仍然强撑着使用宝术,无尽火光燃烧喷涌,要拉着谢挚同归于尽,又被少女用双拳击碎宝术化形。


    “我不喜欢杀灵兽……但你实在很坏,在你双蹄之下不知道死了多少无辜的人!”


    谢挚拔出万法剑竹,翠光在山林之间一闪,便砍下了金睛兽的庞大头颅!


    “下辈子,愿你生在万兽山脉,而不是中州。”


    灵兽尸体轰然倒地,她轻快地跳下金睛兽的脊背,在衣服上擦干净万法剑竹上的鲜血,又熟练地将金睛兽装进小鼎里,计划着把它熬成宝药,带给阿熊阿英他们补补身体。


    谢挚的表现无比恐怖,不仅修为强大,而且极为冷静果断,战斗时真如一头嗜血的神兽幼崽一般,令人心惊胆战!


    “啊……金睛兽死了!荀师兄救我!”


    灰袍青年被吓得两股战战,斗志全消,大喊一声便转身欲逃,脚下刚显现出灵剑虚影,忽然领口一紧,被谢挚提着衣领拎了下来。


    “你记住,我是大荒人不错,我们自幼穷匮,但从不自哀自怜,觉得生在大荒就是耻辱,而你们这些酒囊饭袋只是投胎投得好而已,从小到大不知吃了多少宝药灵丹,坐拥无数资源——”


    她将万法剑竹的剑锋对准青年的咽喉,大声道:


    “但现在,我还是跟你们站在同一个地方,这本身就是我打败了你们!”


    “你父亲是当世英雄……可你,实在是很没用!”


    少女翻转过剑身,用剑柄毫不犹豫地击晕了他,踩碎了他的指骨。


    “但你父亲也有一桩错处,那就是他不该纵容你行恶。族长从小便跟我说,为人父母的倘若不好好教导子女,日后便自有人来替他更狠、更惨烈地教训——我今日便是来替你父亲教你,你记住了么?”


    “……怪物!怪物!她疯了!”


    眼见自己当中一个修为不错的同伴转眼之间便如此惨败,天衍宗众人又惊又怕,已萌生退意,打算日后再从长计较。


    手持法宝的师姐当即就要解开笼罩此地的阵法,却又被谢挚一竹笋打得法宝落地。


    “你现在想跑了?告诉你,来不及了!”


    谢挚跃到她面前,拔出她腰间的软剑毫不犹豫地在自己身上划了一道,缓缓滴下鲜血。


    “啊……!你、你做什么!”


    这师姐年岁大于谢挚,也是世家贵女,但此刻却被她的惊人之举吓得面色苍白,连连后退,颤声道:“还……还我的剑来!”


    少女将她的剑掷还给她,笑道:“师姐用剑伤我,违反宗门之规,那么,便别怪挚不客气啦!”说着便打晕了她。


    她一脚踩碎师姐的阵法法宝,使得众人不能逃离,在踩着飞剑慌乱奔逃的人群中东碰西撞,先耍赖说他们对自己动兵刃,再毫不留情地捶晕他们——男的重重打,女的则轻一些。


    尤其是那个荀师兄,谢挚记着他说要折断自己手臂的话,对他格外照顾,用万法剑竹划破了他的仙甲,拿光了他身上的法宝丹药,再将他揍成了一只猪头,鼻青眼肿,只能躺在地上哼哼。


    一时之间,这片空地之上哀嚎不断,人仰马翻!


    忽然,自空地上方传来了一声惊怒交加的急喝:


    “哪里来的小贼,竟敢伤我天衍宗弟子!”


    云端之上赫然站着一个短须黑袍的中年男子,衣襟上绣着寒光凛凛的交叉双剑——那是执法峰的标志!


    “哼……”


    荀师兄从被打肿的脸里挤出来微笑,咳嗽着说:“我世叔来了……他为人最是刚正不阿,你小心他把你……”


    “闭嘴吧,吵死了!我管你什么叔!就会叫人帮忙,真没出息!”


    谢挚再次重重踢了他的胸膛一脚,又是几根骨头断裂,这下彻底把他打昏了过去。


    “你!”


    中年男子大怒——他没想到,在执法长老面前,竟然还有人敢继续动手打人!


    “你们这些人,统统随我上执法峰,我要请宗主前来决断严惩!”


    第126章 罚


    执法峰,雷罚殿。


    执法峰是一座极为险峻的高山,四面如削,山脊如锋,远远地望过去,正像一柄墨黑色的巨剑插在云雾之中。


    传说,此山正是上古神祇在夺运神战中陨落时,尽力将心爱的佩剑抛掷出去,日久天长才形成了这样一座山峰,其上杀伐气极为浓重,山石裸露,几无绿植,肃杀之气顿显。


    这座黑铁似的山峰在天衍峰八大主峰之外,也是天衍宗弟子最不愿踏足的一峰,盖因执法峰不仅是铁面无私、四处巡查的执法长老们的住所,也是违反宗规的弟子们的监牢,常年都有弟子在峰内被关禁闭,令其余弟子闻之色变,唯恐自己也被执法长老带到这里,避执法峰如蛇蝎。


    在执法峰山巅,矗立着一座雄伟的大殿,这大殿是以数十种掌握雷法的神兽脊椎骨铸造成主梁,连墙壁和地板上都时时闪烁雷霆蓝光,令走在其上的人们身体发麻,由衷感到畏惧震怖,几乎不能站立。


    “阿熊哥,德发,不用怕,有我在,你们不会有事的!”


    看着面露恐惧之色的钱德发,谢挚握住他的手轻声安慰。


    若是阿熊和钱德发被逐出宗门,她就把他们哥俩带到红山书院去——以他们二人的资质,大可以在书院里当一名快活的闲学生,不必在这里受气受苦。


    “……谢谢小挚,我相信你。”


    钱德发的脸色很苍白,干裂的嘴唇都在发抖,但还是勉强冲谢挚笑了一下。


    “我们都会没事的……”


    他喃喃着说。


    执法长老将空地上的所有人都带上了执法峰,还声称要上禀宗主,请云清池赴执法峰来决断,现在他们这些人正在被带去挨个验伤,之后还会被单独带去录口供,以此来作为处罚的判断依据。


    钱德发心中充满绝望——这带走他们的长老跟荀师兄同出一姓,甚至还是他的世叔,想必他们这次,定是要凶多吉少了。


    被禁闭百年或许都是轻的,可怕是废修为之后被赶出宗门,那可就成为真正的废人了!


    至于云宗主,他根本就不相信她会屈尊纡贵地因为这种小事亲临——自从在入门典礼上曾远远地望见过那飘若谪仙的一角白衣之外,他就再也没有见到过她了。


    听说云宗主厌烦俗务,一心修行,极少在宗门之内露面,也很少插手宗门琐事,至多只是做些重要的决定,今天大概也仍旧是这样。


    来中州之后,他们这些往日的大荒天才们四处碰壁,除过像蒲存敏那样天赋极佳,被长老看中带走亲自教导,或者像鸾吟芝、骆燃霄那样,族中长辈有人在天衍宗中担任职务,其余人在宗门的经历都不太好。


    中州人对西荒人的歧视无处不在,不仅表现在师兄师姐若有若无的打量眼神里,无意间的嘲讽调笑中,也体现在宗门生活的方方面面——


    “西荒人?恐怕修为底子不太好,精深的术法先放放,跟着外门弟子一起去打基础吧。”


    峰主已经算是温柔宽厚的人了,但她还是下意识说出了这样的话。


    大荒少年们都被教训得飞快成熟起来,少了过去的神采飞扬,多了郁结颓唐,或厌世嫉俗,或谨小慎微,还有的像钱德发一样,人生头一次学会了谄媚奉承。


    他抬头望了望头顶散发着莹白光辉的殿顶,感觉中州的天像一座山一样,往下压着他,叫他喘不过气来。


    真是……灿烂洁净的殿堂,也真是……高高在上的中州。


    钱德发现在才明白了父亲的苦衷——之前在大荒,他总是看不起父亲对牧首大人点头哈腰,可是现在,他对师兄师姐们,逢迎得不是更厉害、更胜一筹吗?他的骄傲被他在泥水里踩碎,吞到了肚子里去。


    正当他神思恍惚之中,执法长老便已快步走到了殿中,眼中和衣襟之上都隐隐有雷霆闪现,那是雷法大成的证明。


    他威严地一抬手,大殿上的神兽脊骨主梁中顿时涌现无穷雷光,数不尽的神兽虚影在众人头顶盘旋飞舞,发出阵阵雷音,仿若巨钟敲响,令人耳鸣目眩。


    “伤已验毕,供词也已一一听取,开始判决!”


    执法长老的声音并不大,但在神通的作用下响彻了整片山巅,修为薄弱的弟子甚至因为这道声音而内脏巨震,涕泗俱下:


    “昆仑卿谢挚,上前跪下!”


    “这话说得奇怪,我为什么要跪?我不跪。”


    谢挚上前一步在殿中站定,神色镇静坦然,“我于人皇陛下处受封昆仑卿号,身为大周的卿上,除见人皇之外,皆可不跪,长老莫非不知道这规矩?”


    上方的荀长老脸色微微一变,攥紧了手指。


    他当然并不是不知道受封之人皆可不跪,但是,昆仑卿这个封号让他本能地轻视,在他心里几乎不成其为正式的封号,以至于忽略了谢挚还是一位卿上。


    非常年少的、出身西荒的卿上。这在大周还是第一位。


    但被谢挚当着这么多宗门弟子的面指出来自己的错误,让他颇为下不来台,有损于他执法长老的威严,让他日后如何主事?


    这样想着,荀长老的神情更阴沉了一些,浓眉好像刚浸透了冰水一般。


    “但是,在皇威之外,还别有例外之处,谢卿上可知道?”


    “挚愿闻其详。”


    中年男子稍稍前倾了身子:“我听闻谢卿上是由云宗主和孟夫子共同教导,那么你便也算是半个天衍宗的弟子,而一入我天衍宗门,不论在外界的身份如何尊贵,都需要遵守宗规,即便是皇子皇女,亦须遵从。”


    “宗规便是——”


    他眼中猛地迸发莹蓝雷光,声音提高数倍,整座殿宇都在随之颤抖。


    “入雷罚殿,皆须跪拜!”


    荀长老在滚滚音波中暗蕴大神通,如真正的雷霆一般直冲谢挚而来,要强行将她压伏!


    两人之间的修为差距太大,谢挚即便肉身坚韧无双,但也无法抵挡,她被压得浑身骨骼咯吱作响,嘴角溢出鲜血,但却仍在硬抗,坚持不下跪。


    “小挚,你别跟荀长老作对了,他让你跪,你就跪吧……”


    钱德发急得落泪,上前来拉谢挚的衣角,“好汉不吃眼前亏,啊?求你快跪吧,你的骨头快要断了!”


    谢挚正要对他竭力笑笑,让他不必担心自己,忽然如同卸下来一座巨石一般,身上猛地一轻,荀长老施加给她的神通术法消失得无影无踪。


    熟悉的暗香裹住了她,一只仿若白玉削成的手自后面揽住了谢挚的腰,将她带到了自己的怀里。


    “本尊倒是不知道,荀长老在外时有这样大的威风。”


    冷淡地说完这句话,云清池才将怀中的少女细细看了看,目光便怔住了,“……怎么伤成这样?”


    谢挚之前斩杀金睛兽时便浑身已经浸透了血雨,之后教训天衍宗众人时为让自己占理,更是打人之前先要拿对方的兵刃划一道自己。


    这样一番下来,她形容极为狼狈,连脸上都沾满了血,全身上下没有一块完好的衣服,看起来比殿中所有人受的伤更重、更惨烈。


    更遑论方才荀长老还意图示威,将她货真价实地逼出了内伤,咳血不止,便让她看起来更加苍白脆弱了。


    云清池的脸色沉了下去,当即取出一枚光华灿烂的丹药令谢挚服下,“吃掉这个,伤很快就会好的。”


    又旁若无人地低声问:“可疼吗?”


    谢挚连忙应:“不……不疼的……我——”


    “是吗?不疼?”


    谢挚正要点头,宗主便轻轻地按了按她腰间的伤口,少女本能地痛嘶了一声,便知道坏了,捂住嘴巴不敢说话。


    “这就是你的不疼。”宗主收回手,淡淡地道。


    “我……”


    宗主好像生气了……?为什么要生气?


    谢挚不知道该怎么分辨,只好小声安慰她:“这些都只是皮肉伤啦……您不必担心……我之前受的伤,每一个都比这更重呢!”


    “那是之前。”


    云清池神色不动,只是握着她的手,低声道:“遇到我之后,当不一样的。”


    谢挚脸红了,捏着衣角垂下头,悄悄看一眼白衣女人,不再说话了。


    宗主说得对。之前和现在,的确是不一样的……


    之前也没有人跟她说过这话。


    “见过宗主!”


    上方的荀长老早已匆匆走下殿来,毕恭毕敬地对云清池深深行礼,“只是处罚不听话的弟子而已,怎么连您也来了?雷罚殿是杀伐之地,您洁若霜雪,这真是……”


    他撩起眼睛看了被云清池护在身后的谢挚一眼,心中有些惴惴不安。


    分明……宗主冷淡如冰,厌恶俗事,不论是对谁都不假颜色,怎么他看起来,宗主待这西荒少女还颇为亲近不同?


    至少宗主从未揽过宗门其他少女的腰身,亲自喂谁服过药,她更多时候,甚至连弟子看都不会看一眼,更遑论肢体接触。


    云清池云宗主从未有过弟子,此次竟然收谢挚为徒,令中州结舌瞠目,人们纷纷议论,或许是渊止王上用人情相请,云宗主不能拒绝这位贤王的托付,这才勉强答应收下谢挚。


    他原本以为,宗主心中定然是厌恶谢挚这个强加于己身的麻烦的,之后仔细观察,见宗主一月有余也没有传唤谢挚入宗门拜访,他于是更加肯定了这一猜测,因此方才才敢如此对待谢挚,对她刻意施压,希图以此得到宗主赞赏。


    如往常一般,他当然也有按照惯例邀请宗主前来执法峰观刑,但宗主从未来过。


    可是今天……


    荀长老额上滚下汗来——看来,他这次,或许奉承错了地方,得罪了人。


    云宗主还握着那个西荒小卿上的手呐。


    云清池扫视过殿内横七竖八、满脸伤痕的两拨人,抬腿往上首走去,“荀长老?为本尊讲讲这是怎么回事。”


    “好,好……”


    荀长老连忙躬身跟在女人身后,开始解说。


    他恭敬地总结道:“……经查,便是谢挚打伤了这十余人,当然,其他人也有责任——”


    云清池截住了他未尽的话。


    “可我看她满身伤痕,鲜血淋漓,她是怎么打伤的他们呢?想必是别人伤她在前,她不得已,这才防护自身的。”


    她望了下方众人一眼,“总之,一验剑痕,什么便都知道了。”


    “禀告宗主……!”


    荀师兄在下方听到这话,心中大感惶然——倘若要查剑痕,当然会是他们获罪!


    他顶着鼻青脸肿的一张脸往前膝行,“是她……是她拔出我们的剑自己划自己,不是我们动的手!更何况,更何况她也动了兵刃!”


    “是么?”


    云清池看了看身旁略显心虚的少女一眼,心中好笑,面上却不显,只是道:“她动了什么兵刃,你为本尊讲来。”


    “是一颗竹笋!”荀师兄见宗主应声,当即大喜过望。


    他一指谢挚背上的胖竹笋——笋子正在少女背上装死,看起来与最普通的竹笋并没有任何不同——义愤填膺道:“便是它!谢挚便是用它打伤了我!宗主明察,那也是一柄奇特的兵刃!”


    云清池看了谢挚一眼,少女便心领神会,乖乖地解下背上的竹笋递给她。


    还学着荀师兄的话,期期艾艾道:“请您明察……好不好?”


    眼睛亮亮的,满脸期冀地望着她,就差把“求您偏袒偏袒我”写在了脸上。


    谢挚有一种不知从何而来的信心,觉得宗主定然是站在她这一边的。


    “我自会明察。”


    云清池接过竹笋,端详了片刻,又神色淡淡地还给谢挚。


    “只是一颗再普通不过的竹笋罢了,怎么会是兵刃?即便是无理取闹,也不该诬赖旁人到这种地步。”


    她看向荀长老,“荀长老以为呢?”


    云宗主是当今五州之中修为最为高深的三人之一,也是中州人的骄傲,她说的话,岂会有错!


    荀长老连忙应:“我也觉得这是一颗凡笋!您说得很对!”


    “宗主……!”


    荀师兄惨然变色,浑身无力地跪倒在地,他知道,接下来他们将面临着最为严厉的惩罚——就像他们之前是怎样对待敢反抗的普通弟子一样。


    此次有宗主亲临,即便是他世叔,也万万救不出他。


    “那其他人呢?您看……”荀长老试探着问。


    “犯事之人,严惩;无辜之人,抚慰;个中内情,彻查。”


    云清池走出几步,又停下来。


    白衣宗主背光而立,眉心的朱砂是她身上唯一的一点艳色。


    “至于谢挚,也并非全无过错,她是我的徒弟,便由我带回天峰,亲自惩罚。”


    第127章 天峰


    “嘶……您轻一点……有点疼……”


    云清池为受伤的少女擦拭脸上的血迹,手指压到了谢挚的伤口,她下意识轻轻地叫了一声,委屈巴巴地请求宗主,想换取女人的一点疼惜。


    宗主给她的是极为上品的丹药,效力惊人,只吃了半颗,谢挚身上受到的内伤便已经全好了。


    不仅如此,她的道宫运转不止,轰鸣隆隆,连血精海也壮大了几分,变得更加光辉灿烂,波浪凝实,仿若真正的磅礴巨海一般。


    谢挚觉得,这样下去,或许有一天,她甚至可以触碰到上古年间绝世天骄才能完成的壮举——将血精海真正显现于世间。


    现在只剩下一些皮外伤还没好全,也很快就会完全消失不见,但云清池还是坚持取来了药,亲自抬袖为少女擦拭脸颊上的血迹。


    她雪白的衣袍上也被沾染了鲜红,但宗主却对此视若无睹,跟外界“云宗主爱洁好净”的传闻好像不是一个人。


    “疼?”宗主停住手。


    “疼……”


    谢挚连连点头,想了想,又赶紧补充,“只是有一点点疼……”


    其实这种小伤,跟她之前受到的断骨碎身的种种重伤比起来根本不值得一提,至多只能算是擦破了一点皮,谢挚不是娇气的孩子,从来不委屈抱怨,不论什么时候都不会说“疼”字。


    但不知道为什么,在宗主面前,她就很想小小地撒一撒娇,让她哄哄她。


    “方才在雷罚殿里,你可不是这么说的。”


    话虽如此说,但云清池还是俯身抬起少女的下巴,小心仔细地为她拭去眉间的血迹,谢挚便乖乖地闭上眼睛让她擦。


    手帕放下,少女也随之睁开眼睛,一眨不眨地凝望着她,冲她甜甜地笑了笑,“谢谢宗主!您对我真好!”


    云清池微微一怔。


    ……清润的,明亮的眼睛。看着人的时候甚至能倒映出对方的身影,好像心里只有自己一个人,专注又乖巧。


    跟她年少时收藏的那些宝物一样,都闪闪地发着光,但是又不一样,完全不一样。


    “满身的血,快去竹林后的灵泉里洗一洗吧。”


    她若无其事地收回手。


    直到少女轻快地奔跑离开,云清池这才呼出一口气,跪坐在原地按着眉心,良久没有动弹。


    ……那些珍爱的宝物,如今早就在岁月的长河里丧失殆尽了;还有一半,或许仍在西荒的水晶宫里沉睡蒙尘。


    唯一值得庆幸的是,万年前第一眼就心动的小姑娘,竟然还能再见面。但是她却……


    方才在雷罚殿上刚看到胖竹笋时,她便认出来了那是自己精心挑选的万法剑竹;她将万法剑竹留在水晶宫时,它还只是一颗青翠碧绿的嫩芽而已,没想到如今已经也长这么大了。


    她取了她的聘礼,这是什么意思呢?


    云清池捂住胸口,轻轻地咳嗽了几声,又蹙着眉打坐调息良久,这才又恢复了往日的寂静淡然,无波无澜。


    因为心神动摇,她的大道图景有些波动。


    天峰风景秀美,常年被白雾所笼罩,仿若人间仙境,云清池的屋舍便建在一处灵泉竹林旁边,窗明几净,布置得相当简单,但也不失雅致。


    这里极为清幽安静,除过露珠在竹叶上滚落的声音,和偶尔在深山幽谷里传来几声清脆的鸟鸣之外,云清池的屋舍常年听不到任何杂响,只有云雾和清风在屋顶飘荡游散,眷恋不走。


    “哇……云宗主住的地方就是漂亮!”谢挚新奇地赞叹。


    跟她这个人一样,又好看,又清雅。


    谢挚不太懂中州人的风雅,可她觉得,云宗主就很雅。


    她脱下衣服,像之前在大荒时跳进天恩河里洗澡一样,扑通一声跳进灵泉里,立刻便感到一股极为纯粹浓郁的灵气包裹住自己的身体,浸透了她的肌肤纹理,在自己的骨骼血肉和五脏六腑之中游走洗涤。


    仿若被用蘸着清露的竹叶细细擦了一遍四肢百骸一般,谢挚不由得舒服得喟叹出声,“原来这个灵泉也是好宝贝……”


    灵泉清澈见底,其上蒸腾着一层朦胧的仙雾,还温乎乎的,她在里面舒舒服服地泡了一会,几乎都快睡着了。


    谢挚忽然想起了什么,当即睁开眼撩起头发,郑重其事地盯着水面上自己的倒影看了半天。


    她长得……是不是还算挺漂亮的呢?


    宗主会觉得她好看吗?


    又想起来非常严重的一*件事:


    附近好像只有这一处泉水,那么……宗主平时也会在这里洗澡吗?


    “啊……”


    一想到这个可能,谢挚便整个人都变粉了。


    “我怎么能这么想呢?好差劲……”


    她脸烧得厉害,一时之间手足无措,懊恼不已,不知道自己是不是应该立马离开灵泉,又觉得这个想法真是冒犯,最后只好缩到泉水里去,给快要冒烟的脑袋降降温。


    洗完长这么大最艰难的一个澡,因为猜想而脸红心跳的谢挚又发现了新问题——她没有干净的衣服换。


    该怎么办呢?谢挚开始头疼。


    来的时候穿的衣服上面都是血,还被划破了不少,肯定不能穿了;去问宗主吧,宗主一定有主意,但她也不能光着身子去见宗主呀……


    正当她苦恼之时,便听到灵泉石壁上的金龙雕像口中忽然传出了一道清凌凌的熟悉嗓音,把谢挚吓了一大跳,浑身都一激灵。


    “我已命雀鸟为你带去了衣物,不必担心。”是宗主沉静的声音。


    “谢、谢谢宗主……”


    谢挚缩在灵泉里,不敢看那座雕刻得栩栩如生的金龙雕像,磕磕巴巴地红着脸小声应。


    这时候跟这座金龙雕像对视,让她有一种莫名的羞耻感。


    就好像……宗主在透过金龙的眼睛看着她一样。


    虽然知道宗主不会看她洗澡,但她还是不好意思。


    这座金龙雕像谢挚刚来的时候一眼便看见了,它立在石壁之上,口中不断涌出汩汩灵泉,注入下方的池中,当时她觉得有些熟悉,却又不知道熟悉在哪里,原来这雕像竟然还有传音的妙用,真了不起!


    三两下穿好雀鸟为她叼来的衣服,谢挚胡乱将繁复的丝绦在腰间打了个结,用符文蒸干头发之后,提着衣裙就往云清池的房子跑,“宗主,我洗完澡啦!我现在很干净!谢谢您!”


    还没见到她的人,便已经听到她的声音了……


    少女清亮欢快的声音盖过了簌簌竹声和云动风鸣,分外动听,这是数千年来头一次有喧闹的人声在寂静的天峰上响起。


    谢挚扶着门边望着云清池笑,又乖又甜,脸颊因为方才的沐浴而有些粉,像枚新鲜的花瓣一样柔嫩,腰身纤细,长发一直垂到腰间,眼里的明亮光彩一闪一闪。


    她身后是在微风中轻轻晃动的青绿竹林,有一朵洁白的流云在碧天上缓缓膨散。


    这来自大荒的小姑娘,的确生得是很漂亮的,浑身上下没有一处不精巧好看,像是生下来就要被人握在手里细细把玩一般。


    云清池睁开眼睛,看了在门口站定的少女一会,并没说什么赞赏的话,只是朝谢挚招招手。


    “过来。”


    谢挚便乖巧地来到宗主身边,跪坐下来。


    冷香忽然压下,宗主倾身靠近了对她毫无戒备之心的少女。


    “腰间这里的丝绦系错了。”


    她低下眉,轻轻解开谢挚腰间的衣结,谢挚感到女人手指上冰凉的温度。


    少女的衣襟稍稍敞开了些许,露出了一点雪白细致的皮肤,不知道是有意还是无意,宗主的呼吸若有若无地打在那里,令谢挚咬着嘴唇一阵战栗。


    完全陌生的感觉……


    又有点奇怪,让她浑身都痒酥酥的。


    “您……”


    正当谢挚快要受不住的时候,宗主便若无其事地直起身收回手,面上没有一丝波动。


    “好了。”


    感谢五州所有神祇,终于好了……谢挚长舒一口气,如释重负,红着脸点点头,“谢谢您帮我……这个我的确一直都不太会系。”


    完蛋了,她方才好不容易才消去的滚烫温度又在脸上烧起来了。


    好像,她在宗主面前,不是奇怪地脸红就是在认错道歉……谢挚走神地想。


    为什么会这样?她想不明白。


    宗主给她的衣服似乎有些大,袖子足足长了一大截,盖住了谢挚的手,她觉得不方便,便拉着袖子将它挽到手腕上去,一抬头正好对上了宗主的目光。


    “您怎么啦?有什么事情问我吗?”


    宗主自方才起,就好像一直在默默地看着她的动作。


    “没什么。”


    云清池别开眼:“只是觉得,你穿着这身衣服挺好看的。”


    “是吗?”


    这还是宗主头一次夸她好看哎……谢挚不好意思了,她捧起衣襟来看了半天,试探着问:“您觉得我适合穿白衣服吗?”


    她之前从来不穿白衣,因为白色不耐脏,而且大荒人喜欢鲜艳的颜色,很少给小孩子穿这样素的衣服。


    何况谢挚整天到处跑跑跳跳,很容易弄脏衣服,她又特别愁洗衣,想问象神大人讨一个净身法诀什么的,象神大人又不给,她就更对白衣避而远之了。


    她还是来到中州之后,才见到了这——么多穿白衣的人。


    比方说天衍宗里,有一座主峰的弟子便是全穿白衣,走起来像一群大白鹅——这是谢挚在心里偷偷比喻的,当着他们的面,她可不敢说。


    “是很适合,以后可以多穿穿。”


    云清池不动声色地握住自己的衣袖,不让谢挚看到她们两人衣服上相似的纹绣。


    她有一点不可言说的私心,让雀鸟为谢挚带去了自己的衣服。


    看着少女穿上自己的衣袍,沾染上自己的气息,她觉得很顺眼,也很顺心。


    “真的吗?”


    宗主淡淡地点了点头算作回答,谢挚便改变主意,决定自己以后要常穿白衣服了。


    不就是洗衣服嘛!浣熊长老最会洗衣服了,她回书院去找它学就是了!


    “对了——”


    谢挚忽然想起来宗主在离开雷罚殿带走她时说的话,往前挪了挪,紧张道:“您不是说要罚我吗?”


    但宗主带她来到房舍之后,并没有说什么责怪的话,只是拉着她坐下,为她擦拭血迹而已。


    宗主是不是忘记了呀?


    云清池深深地看了她一眼,奇道:“我倒是不知道,世上还会有人主动请求领罚……就这么迫不及待吗?”


    “我……”


    不待谢挚解释,宗主又忽然道:“但你这样一说,倒让我想起来一件事。”


    “先前在宫宴上你曾答应我,一月来天衍宗见我一次,现如今,已经逾期了十七天了。”女人陈述道。


    啊,这的确是她的错,没办法辩解……谢挚惭愧不已,赶紧认错道歉,“对不起……宗主,我错了,请您责罚我吧,我不该迟到……”


    “书院的课程太忙了,然后,然后,天衍宗又离我们好远……”她努力请求宗主的谅解。


    “可见是并未多么思念,否则,这又有什么远的呢?”


    云清池抬起手为少女束起长发,低声道:“下次再遇到今天这种事,不要自己莽撞,等我来处理便好,好么?”


    “好……我记住了,我听您的话。”


    乖乖答应完宗主之后,谢挚想了想,又扬起声音,认真道:“可是,该揍的还是得揍!他们欺负我的朋友,我不能不站出来的!族长说,大荒的儿女……”


    “这个族长是谁,你总也口中不离她?”宗主皱起了眉。


    被她这一问,谢挚果然忘记了自己之前要说什么,“族长是我的养母,她是一位温柔又厉害的人,对我也非常好……”


    原来是养母,那还可以。


    云清池放过了她,用神识细细地考校探察她的修为之后,这才点了点头,“不错,夫子将你教得很好。”


    她站起身来,“此次前来,想学什么呢?我可一一教你。”


    谢挚发现,宗主在自己面前从不自称本尊,只是称我,她仔细品味了一番这两个称呼的不同之处,心中有些不知名的欢喜。


    她喜欢宗主在她面前称我。


    “我想学写文章,可以吗?”少女跟在宗主身后亦步亦趋,“夫子说您的文章写得很好,还请您教我。”


    ……文章吗?那是她以前喜欢的东西……


    云清池轻轻叹出一口气,“夫子谬赞了。论文章,五州之中,自然还是夫子写得为好。”


    “那什么才算好文章?”谢挚好奇地问。


    “立言不可以不雅正。雅正者,辞雅意正也;文质兼美,洁而清健,根骨俱立,字字如珠玉,掷在地上当有金石之声,方称得上好文章。”


    想了想,宗主又道:“当然,这是我这么想,夫子的文章平实而有味,令人观之心室生辉,才是五州第一流。”


    龙族喜好华丽精美的事物,她也不能摆脱这生来的习性,而专好诗歌大赋,但云清池颇为厌恶自己的本能,并不愿意谢挚学她。


    宗主衣袖一挥,空中便浮起数枚莹润剔透的玉简,她将其交给谢挚,嘱咐道:


    “像这些文章,便写得很好,你回去之后可以常读。此外,常常缠着夫子询问,他心软,不禁求,定然也会教你的。”


    “谢谢您!”


    宗主真好!虽然她说的一大段话她也没听太懂,但那一定很有道理!谢挚感激地收下玉简,“我回去之后会好好读的!”


    因为宗主提起了夫子,谢挚便也想起了那天的月夜谈话,记挂着自己还要请教宗主金龙姐姐的姓名,赶忙道:“宗主,我还能问您一个问题吗?”


    “言之无妨。”


    “是这样的!我听夫子说,您精通上古文字——”


    少女指尖燃起符文的亮光,在空中熟练地写出数个繁复无比的古朴字形。


    “您能为我看看,这些字是什么意思吗?”


    谢挚期待地问。


    第128章 解惑


    “……”


    天峰之上有微风拂过,带着竹林里的清新气息,吹起了宗主的长发。她眉心处的朱砂显得更加艳红了。


    云清池静静地望了一会对面满脸期待的少女,道:“我并不认识这些字。”


    “噢……这样啊……”


    谢挚有些失落,但还是认真地向宗主道了谢,“没关系的,还是谢谢您!”


    她没想到,连精通上古文字的宗主都不认识金龙姐姐的名字,龙族的文字是已经彻底失传了吗?


    这样的话,她不是一直都不能知道金龙姐姐叫什么了吗?


    “这是龙族文字,如今早已失传了。”宗主状若无意地问,“你是从哪里看到的这些字?”


    “是这样的!……”


    谢挚从来不随便跟旁人说自己跟金龙姐姐的婚约,她非常珍视这段经历,像小孩子得到一枚珍贵的糖果一样,并不愿意轻易拿出来炫耀或者分享,也怕别人说她胡说或是痴心妄想,只是将它像珍宝一样藏在心底,时不时拿出来悄悄回味;但是今天,她却没多想便告诉了宗主。


    她对宗主有一种没来由的亲近和信任,相信她不会笑话自己。


    “……然后,我们就逃出了水晶宫。大概就是这样子啦!”谢挚终于讲完了在太古战场的神奇经历。


    “听你形容描述,与你结下婚约的金龙,似乎便是初代龙皇的女儿,青皇紫帝了。”


    听完了这样一个跌宕起伏的冒险故事,宗主看起来却并未怎样动容,只是若有所思地凝视着谢挚的面容,目光微动。


    “是的!”


    宗主也知道青皇紫帝,看来瓷姐姐说得没错!谢挚开心地点点头,“瓷姐姐也这么说!但就是不知道金龙姐姐的名字……”


    “你不要再想着什么金龙姐姐了,好么,小挚?”


    宗主却忽然出言打断了她的遗憾。


    女人盯着她的眼睛,一字一顿地慢慢说:


    “青皇紫帝已经死了,你不要再想她。”


    “……什么?”谢挚愣住了。


    云清池轻轻地覆盖住少女的手背,完全拢住了她纤细的手掌——这是一个极具占有和掌控意味的动作。


    她凝视着谢挚,低声道:“一个万年前的古人,也值得你如此惦念吗?你跟她的缘分已经了结了,而此刻我就在你面前,你为何不能多想想我呢?”


    谢挚霍然起身,挣脱开女人禁锢自己的手,说话间眼泪已经涌了出来,她根本没听见宗主刚刚说了什么,只是头脑之中一片空白,被金龙姐姐的死讯冲击得眼前一片茫茫然,几乎头晕目眩,“您……您说的是真的吗?您在骗我对不对?金龙姐姐,金龙姐姐她——”


    “……”


    云清池垂下眼,看了自己被甩开的手半晌,神情一点一点地淡下去,化成了一片雪地似的寂静漠然,才应她的话。


    “不错。你的金龙姐姐,早就不存于世了。”


    “怎么会……”


    谢挚一下子就支撑不住自己的身体了,她无力地跌坐在地面上,眼泪一滴两滴砸下来,咬着嘴唇竭力遏制自己的哭泣声。


    “怎么会……怎么会这样子呢?金龙姐姐那么厉害,她怎么会死呢?她等了我那么久,也没能……”


    谢挚终于忍不住悲伤和心痛,擦着眼泪哽咽出声,“龙姐姐真的好辛苦……我对不起她……”


    直到最后,她也没有跟金龙姐姐真正地见过面,没想到再听到金龙姐姐的消息,竟然会是她的死讯。


    是啊……毕竟已经过去了一万年了,连西海都早已干涸,变成了西荒,人族的君主也已经换了朝代,从殷商改姓了姜,五州发生了太多太多事情,沧海桑田,世事多变。


    她之前也曾想过,金龙姐姐在这一万年里会不再喜欢她,或者另有了婚配,更或者早已经忘记她了,但那只会让她伤感失落,并不会让她悲伤难过——已经过去了太长时间,她理解金龙姐姐做的任何决定,并且也会默默地祝福她。


    但她怎么也没想到,金龙姐姐会已经死去了。神圣种族的寿命不是非常漫长吗?又或者难道金龙姐姐会修不到仙人境吗?


    过去了一万年,她终究还是没等到她。


    云清池将悲伤哭泣的少女注视良久,许久都没有动作,终于还是轻轻地叹息了一声,俯身过去揽住了她。


    “不要哭……小挚。你还是开心的时候最漂亮,嗯?”


    她发现自己喜欢看谢挚弯着眼睛笑,不喜欢看她流泪。


    宗主抬起少女的脸,为她擦拭眼泪,放柔了声音,低叹道:“这样亮的眼睛,被哭肿了怎么办才好?你不心疼自己吗?”


    “宗主……”


    谢挚哭着投进女人的怀里抱紧了她,浑身都在发颤,“您抱抱我……好不好?求您了……”


    此时此刻,她比任何时候都更需要信赖之人的安慰。


    忽然被谢挚紧紧抱住,云清池还有些发怔,她犹豫了片刻,终于还是将手放在了谢挚的腰间,轻柔地回拥住单薄的少女。


    “好。”


    她闭上眼睛说。


    在送谢挚离开天衍宗时,云清池拉住她的手腕,道:“回去之后,好好想想我的话,好么?”


    她亲自将谢挚送到了石门口,把那两头守门的石狮子吓得大惊失色,连连摇头摆尾。


    ……宗主指的是什么?谢挚茫然地望着她。


    今天宗主同她说了许多话,她要她好好想的是哪句呢?


    还没来得及谢挚想明白,宗主便已经手下用力,将她拥到了自己的怀里。


    “只是记得,下次不要再甩开我的手。”宗主贴着少女的耳廓低声道。


    在石狮子瞠目结舌的神情里,云清池若无其事地松开谢挚。


    “你去吧,小挚。要常来见我。”。


    回到红山书院之后谢挚伤心了好久,白虎师姐和柳树师兄一起来哄她,她也还是郁郁寡欢,藏书阁不去,外面也不去玩,连书院的课也旷了好几天,把浣熊长老气得直跳脚,大骂老头子不管学生,白白教坏一个好苗子。


    已经过去了两个月,直到歧大都从秋日转入仲冬,百草凋零,洁白的大雪纷飞落下,为红山书院披上一层晶莹的银装,谢挚也还是提不起精神。


    最后柳真没法子,只得告诉夫子,请他来开导谢挚。


    于是夫子亲自来敲谢挚的门,还端着一壶甜丝丝的果酒,笑眯眯地捋着胡子。


    “夫子!您怎么来啦!”谢挚又惊又喜,连忙请老人进来。


    “这就得问问你喽!啊?是不是,我们小挚?”


    孟颜深喜欢把谢挚叫做“我们小挚”,听起来格外亲切,谢挚也喜欢这个称呼,就好像夫子是她的爷爷一样。


    老人在桌前坐定,不用言语,衣襟上挂着的墨色小指猴立刻便爬下来,举起酒壶给他们两人斟酒,开玩笑道:“我再不来看看你,小熊崽把我这把老胡子都要撕断了呀!”


    又柔下声音:“我听说,你连着好几天都没去上课,我知道你是勤学好问的好孩子,若没有遇到什么事,断然不会如此。”


    孟颜深递给谢挚一杯果酒,慈祥地笑道:“倘若方便,跟夫子说说看,最近遇到了什么烦心事,可好?老头子虽然糊涂,可毕竟年纪在这里,说不定,还是能为你解惑的。”


    “不愿说也没关系——”


    见谢挚垂头不语,老人便开始善解人意地转移话题,“你也来了中州两个月了,小挚,你觉得中州的风土人情,跟西荒有什么不同呢?这个你总该愿意告诉夫子了,对不对?”


    这个话题,的确是她可以说上话的……谢挚感激地朝老人笑了一下,思索着慢慢道:“我觉得……中州人都很奇怪,我想不明白他们。”


    “怎么说?”


    “就是……”


    谢挚睁大眼睛,认真道:“他们心里好像都藏着很多事情,可是从来不说出来;即便说,那也都是假话,心里想着一套,可嘴上又是另一套。”


    “比方说,有人非常讨厌我,恨不得要将我除之而后快,但他却不跟我打架,明面上还要叫我‘谢卿上’,对我非常恭敬,这难道还不奇怪吗?他不会憋得难受吗?像我们大荒人,就不会这样。”她咕哝着小声说。


    来中州之后,谢挚的确见到了许多叫她不能理解的人和事,可是牧首大人和族长现在不在她身边,不能让她跑去问询抱怨;夫子也很忙,她不舍得用自己这些幼稚的问题拿去打扰他,只能将疑问和困惑压埋在心底。


    现在夫子来得正好,她刚好能将这些事统统告诉他,请老人为自己解惑。


    有时候仔细想想,就连宗主也很奇怪,她觉得……宗主好像有事瞒着她。


    女人望着她的时候,眼底总像在压抑着什么复杂难明的情绪,像通过她看到了无穷的过往一般。


    像是在怀念,又像是在伤感。她分不清。


    但她却没有办法拒绝宗主,宗主对她有一股奇妙的吸引力,既让她本能地感到不安和危险,又不能不在被宗主抱住时心跳加速。


    在她闭门不出的这段时间里,小狗郎君便曾非常严肃地来找过一次谢挚,告诉她让她不要再跟云宗主接触。


    凭借着神犬的敏锐直觉,它觉得云清池不是好人——她在刻意引诱单纯的少女,对谢挚另有他图。


    “还有,中州人说话也很奇怪……”


    谢挚回忆着宗主的言谈举止,出神地道:“他们总是……玩笑话认真地说,认真话玩笑地说。好像在试探,又好像只是随口一提。真真假假,看不分明,叫人困惑,又捉摸不定。”


    “夫子,您说,我是不是太傻,太不懂人情世故了呢?”


    她将这些疑问拿去问白虎师姐,师姐只是默然半晌,说她如今年纪太小,于人情世故上不太通熟,日后便自会明白了。


    啊……又是“日后自能明白”,谢挚倍感沮丧——什么时候才能到这个“日后”呢?


    为什么大家就不能痛痛快快地将道理一气告诉她呢?她真想不明白。


    中州让她想不明白的事情太多太多了,有时候,她真想回到大荒去,只是无忧无虑地跟族长还有阿英在一起。


    “唔……”


    听着少女一连串的疑问,夫子渐渐正了神色,敛起了面上的笑容。


    他沉思了一会儿,才握着酒杯慢慢地说:“世故这个词,真的是奇妙无比一一当它形容起人的时候,说某人‘不通’固然是批评,然而说某人‘太通’似乎也并不是什么好话。怎么办呢?只好略通一点,但又不至于太通,每当到了要发表意见、表明态度的时候,‘哈哈哈哈今天天气实在是好’地掬起脸来笑上一通,这就叫做‘会做人’。用古话称赞起来,则就‘其此之谓君子中庸者乎’——”


    “但是,小挚,你不必听他们的那些话,好么?”


    老人揉了揉谢挚的头发,眼里散发着顽皮和气的光,笑道:“精通世故的老先生们教导年轻人时总喜欢批评说‘某某不会做人’;然而我以为按照他们的教法,学出来并不一定是人,倒有可能是狗。啊?你说是不是哇?”


    谢挚被他逗得噗嗤一声笑出来,“狗……夫子,您说得真好玩儿!”


    就是食月犬听到这句话可能不太高兴……它很讨厌人族用狗骂人,并表示许多人族还不如狗。


    “难道不是吗?哈哈哈……”


    孟颜深爽朗地大笑起来,指着房外道:“你去看看嘛,小挚!中州到处都是狗!人皇陛下的身后,长生世家的旁边,只要是有权势的地方,就都有这样的狗……就连你最喜欢的云宗主,也时时有许多狗围着,要瞅准机会朝她摇尾巴呢!”


    “我……”


    谢挚脸红道:“您又在开我玩笑了……我并没有最喜欢云宗主……”


    孟颜深不置可否,只是笑眯眯地盯着她瞧,“哦?是吗?那是谁从天衍宗跑回来,足足好几天没出房门呀?我这个老头子可不知道!”


    “夫子!”


    “好了好了,夫子错了!错了还不行嘛!但总之,小挚,你要记得——”


    老人站起身,弯腰跟谢挚碰杯,“你是很好的孩子,不用为这些事情烦恼。中州藏污纳垢,因此见到像你这样的至纯至性之人反而觉得奇怪,以为是无知孩童,日后定要摔大跟头,其实,是他们自己糊涂哇……”


    “你在天衍宗的事情我已经听说了,你打得很好,很争气,夫子为你骄傲!但你也要小心谨慎,不要莽撞。”


    孟颜深低声嘱咐自己这个疼爱的小弟子,他极喜欢谢挚的赤忱,甚至还甚于喜欢她的天资,而希望能尽量不磨损她的性情,将谢挚好好地培养长大,成为名震五州的大能者,日后为万民争利。


    “须记得,峣峣者易缺,皎皎者易污,在中州,处处是迷雾陷阱——你母亲当年就是被逼走的。仅凭你以西荒人的身份打败了中州的少年天骄,便引来许多嫉恨。你要好好爱惜自己才行……”


    他这个老头子也会好好保护小挚的……孟颜深在心里发誓。


    他一定会看到小挚像既望一样,从少女长成真正的大人。


    老人亲切地又道:“一时不清楚自己该怎么办,觉得苦闷而无所适从,这是没关系的——少年人常常会这样。你只要好好学习,继续往下走,相信你的道自会慢慢显现在心中。”


    “寻找前进道路的过程本身就是一种前进,路走着走着,自会出来的。夫子愿你能博观而约取,厚积而薄发——我们小挚能不能做到?若能做到,便饮完这一杯酒吧。”


    “夫子……”


    谢挚动容不已,将杯中酒一饮而尽,极认真地说:“此番教诲,受教良多,挚永不敢忘。”


    正当师徒二人和乐融融之时,门外偷听的白虎师姐猛地跑了进来。


    “夫子!云宗主来了。”


    第129章 出游


    “云宗主?”


    听到这话,孟颜深不禁惊讶地张大眼睛,意外道:“她怎么来了?”


    云清池在中州是出了名的不与他人交往,一心潜修,不问世事,平日连天峰都不常下,她怎么会忽然来红山书院?


    又想起来了自己眼前的小弟子,孟颜深恍然大悟,笑眯眯地捻着胡子冲谢挚挤挤眼睛:“看来是来找你的喽,小挚!”


    当初云清池跟他约定共同教导谢挚,要求谢挚每月都来见她一次,由她亲自查验考校谢挚的修为;


    但这两月以来,谢挚一直不甚开心,整个人困顿又迷茫,连红山书院的课程也耽搁了不少,更别提去天衍宗了。


    想来,云宗主这是等不及,特地跑来找他要人了。


    这样想着,孟颜深眼角的笑纹便更深了一些。


    那位谪仙似的云宗主对小挚十分上心,简直出乎他的意料之外。


    不过,明媚热烈的天才小少女或许就是任谁都忍不住要喜欢的吧?只要是为人师长,都会这样的。


    “啊……是……”


    谢挚顾不得老人话语中的调侃,已经开始想奔出去迎接宗主了,心不在焉地连连朝外张望,让看到她这副没出息样子的白虎师姐没好气地别过了脸。


    “小挚,别急,你先等等夫子——”


    眼看少女就要推门跑出去了,孟颜深连忙提起衣袍追上去,在门口处按住谢挚的肩膀,示意她别着急。


    接下来这话,由他这个一把岁数的老头子来说,当然不是很妥当,但孟颜深还是不得不说——平日,玩笑归玩笑,调侃归调侃,但涉及到正事,他是很认真的。


    他当然能看出来谢挚对云清池有些不自知的朦胧情愫,趁着少女尚未用情太深,作为老师,他得趁早警告谢挚一二,让她尽快了了这条心思。


    老人在心中斟酌着言语,压低声音,委婉地提点道:


    “夫子听说,你喜欢女孩子,这很好,我也觉得你和女孩子很相配;


    但对于云宗主,你可得注意一些,并不是夫子迂腐顽固,觉得你二人年纪身份差距太大,就不能结为道侣什么的,而是她——”


    孟颜深的话尚未说完,便已经被来人打断了话音。


    “天衍宗云清池,拜见夫子。”


    在一片晶莹纯粹的洁白里,门外的女人缓步踏雪而来,微微弯腰施下一礼,从衣袖上抬起脸,露出宁静的一双乌眸,眉心的朱砂灼灼似火,身段窈窕秀美,极为风姿绰约,令谢挚几乎屏住了呼吸,只是呆呆地看。


    冰天雪地里,万物都销声匿迹,她是唯一的一点动人好颜色。


    云清池上前来,目光掠过谢挚,在她面容上轻轻地点了点,这才看向孟颜深,含笑解释道:


    “他日人皇大殿之约,原本小挚是应当每月都前来见我一次的,但自从上次一会,小挚已有两月没来找我了,我心中担忧不能排解,因此今日才不下拜帖便冒昧前来,还望夫子不要见怪。”


    “哎,云宗主这是哪里话,你能来,我这个老头子高兴得很呀!”


    这话倒不是孟颜深的客套话,云清池修为高深,是当今五州之中的翘楚,也是整个人族的骄傲,虽然性情是冷淡了些,但他觉得这并没有什么大碍,甚至私下还对她颇为欣赏。


    年轻人,有脾气,有傲气,在他看来,那都是很正常的;只要心正,不办坏事,那就很好。


    云清池从低下头的少女身上不动声色地移开眼,微笑着颔首,“夫子高兴便好。”


    她与孟颜深攀谈了片刻,婉拒了老人留她饮酒用饭的邀请,提出要带谢挚出去游玩。


    “小挚来到中州之后,恐怕还没有正经去歧都看一看罢。年轻小孩子,待在书院不出去,总是修行似乎也不大好,夫子觉得呢?像西荒人初至中州,大都会游玩一二的。”


    “云宗主说得很对,倒是我考虑不周了……这个年纪的孩子,是应该多出去看看,开开眼界。”


    孟颜深捋着胡子连连点头,看了身旁的谢挚一眼,又有些犹豫。


    “但……天衍宗事务繁忙,云宗主恐怕抽不出身来带小挚出去吧?我叫小柳树和小老虎带她出去玩就好了!”


    “近日清池恰好不太忙,夫子。”


    云清池丝毫不肯退让,只是淡笑。


    话说到这地步,也就没办法再推辞了,孟颜深心中无奈,但还想再挣扎一下,便笑呵呵地看向谢挚,“小挚,你怎么想呢?想跟师兄师姐出去玩,还是跟云宗主,啊?”


    “我想跟云宗主出去玩……”谢挚想了半天,还是说了真心话。


    这话一出来,连九轮圣人也束手无策,只得点头应好,眼睁睁地看着云清池带走谢挚。


    白虎师姐气得胡须都显出来了,气势汹汹地咬牙离开屋舍。


    真是养不熟的人族小崽子……她要告诉柳真去!


    云清池轻轻地笑了一下,很满意的神情,她朝少女伸出手。


    “小挚,走吧。”。


    近日已近年关,歧都之中处处充满新年的喜乐气息,屋檐上覆盖着皑皑白雪,连树枝也被系上了红彤彤的大灯笼,在风中轻轻摇晃,道路上的积雪却早已被专门的修士骑着火系灵兽烘烤消去,仍旧干净敞亮。


    这只是最普通的歧都街道,并没有涉及到歧都的真正美妙处其中万一,但中州的风物与大荒完全*不同,谢挚自从来到中州之后又很少出门,还是不由得被身旁的种种新奇景象吸引住了目光,不时从飞辇的窗子往外悄悄偷看。


    这是云清池常乘的飞辇,由一头神兽毕方鸟在前拉动,这神鸟形如仙鹤,但却蓝羽红斑,独脚白喙,生得凶猛异常,每一根羽毛都熠熠生辉,在日光下闪烁着奇异的钢铁色泽。


    毕方鸟不食谷物,专以神火为食,天底下也就只有云清池能养得起它,它也是当今五州之中仅存的一只毕方。


    中州人都知道,见毕方拉辇,则必见清池宗主,在看到那头蓝色神鸟时,纷纷对它身后的飞辇投去尊敬的目光。


    端坐在飞辇之内,云清池递给谢挚一枚糖果,笑问道:“好看吗?”


    “啊?什么……”


    谢挚回过神来,赶紧接过糖果道了谢,茫然无措道:“您刚刚问我什么好看?”


    她将那枚精致的糖果放到了小鼎里,不舍得立刻吃,要偷偷留作收藏——她发现宗主给她的糖在市面上买不到,好像是宗主自己做的,于是便更舍不得吃了。


    云清池收回手,笑了笑,开口间已改变了说法,“我方才是在问你,我好看吗?”


    被女人这样含笑望着,谢挚当即又有点结巴了,她慌忙低下脸,小声答:“您……您当然好看……”


    这还用问吗?宗主当然十分好看。


    公正地来说,若论容貌,云清池其实不如姬宴雪,她清冷出尘有余,比之摇光大帝则稍逊几分艳丽;但依谢挚的私心却觉得,宗主比摇光大帝要更好看些。


    摇光大帝跟只开了屏的孔雀一样,又自恋,又傲慢,嘴巴说话还不好听,谢挚决定,就算她好看,自己也不夸她。


    “若好看,便多看些吧。不要看别人,可好呢?”


    像是为了强调一般,宗主握了握少女的手,又若无其事地松开。


    宗主总是这样,在跟她独处的时候,便待她格外不一样……


    她会神情坦然地说些引人浮想联翩,但仔细一想,又好像没什么错处的话,叫人听了不知所措,心和耳朵都有些痒。


    在大荒时,族人长辈见谢挚可爱,心中喜欢,为表达亲近常常便会抱谢挚,握她的手,但来到中州之后,她的师长从不对她接触过密,夫子也至多就是拍拍她的肩膀,揉揉她的头发而已;


    像宗主这样,不是牵她的手,便是拥住她,还是唯一一个人。


    难不成这是天衍宗教徒弟的特别风俗吗?她不知道。


    早知道,她应该问问钱德发和阿熊哥才好……


    谢挚感觉被宗主方才碰到的地方都有些麻麻的酥,她收回手来背在身后,捏着手指,答:“好……我答应您。”


    怎么回事,她的炼体好像一碰到宗主就没有效用了?为什么她感觉自己的手臂在发软,心中也在往上蒸热气呢?这是什么感觉,她想不明白。


    过了一会,谢挚又想——


    其实宗主不这么说,她也不会看别人的。


    有宗主在身旁,她的心神就不能从面前的女人身上离开。


    “宗主,您要带我去哪里呢?”谢挚望了一会窗外,觉得这好像不是之前白虎师姐带她去天衍宗的路。


    “带你去歧都最热闹的集市里去看看。”


    云清池理所当然道:“快过年了,你还没有新衣服吧?此次与我一道前去,我可为你一齐置办妥当。”


    歧都的规划布局极为严谨细密,并且整齐划一,站在红山山顶远眺都城,真如菜畦鱼鳞一般,统共分为一百零八坊与东西二市;坊为民居,供人居住,市则经商,贸易交换。


    东市是凡人市,用的货币是大周铸造的刀钱;西市是修士市,更多使用灵髓宝药易物,两市之间,泾渭分明。


    西市之中有许多奇珍异宝,聚集着来到歧大都经商挣钱的五州万族,其间鱼龙混杂,明珠与鱼目共处一室,神兽与人族同踏一砖,有时候甚至能淘到一些几近消亡的珍稀宝贝。


    此次云清池便是要带谢挚去往西市,她觉得谢挚虽然漂亮,但却对外貌太不上心在意,想为少女好好装扮一番。


    红山书院的学生都以朴素无华闻名,不重穿戴吃住,一心求学问道,她自然欣赏这样的学风,但私心却喜欢自己的小姑娘更加耀眼夺目一些,那样更合乎她的审美。


    云清池见谢挚垂头不语,似乎并未特别愉快,便问询道:“怎么了,小挚?你不开心吗?还是有什么话想同我说?”


    “是有一点话想问您……”


    ——您为什么要待我这样好?您喜欢我吗?您到底有什么事情瞒着我?您之前同我说的那些似是而非的朦胧话语,那些示好,那些与众不同的对待,到底是什么意思?是真心还是只是引诱,您想玩弄于我,或者另有他图?


    谢挚心中存着许许多多的疑问想请宗主为她解答,可她不知道会不会得到答案,更怕得到的答案不是她想要的,因此才一直不敢问。


    她又想,宗主若有什么事情瞒着她,想必定然有她自己的道理,她年纪小,不懂事,不该一味追问,等着宗主什么时候告诉她便好。


    思来想去,谢挚还是挑了一个最紧要、自己最在意的问题拿来问云清池,抬起脸眼巴巴地问:


    “宗主……您会骗我吗?”


    这就是她最关心的问题。


    宗主就算有别的打算,那也没关系;但她接受不了宗主骗她。


    宗主说出来的每句话她都会相信,倘若宗主骗她,她真的会伤心痛楚,余生再也不愿见她。


    谢挚垂下眼,捏着衣角轻声说:“我知道我不是很聪明,什么也不懂,什么也不明白,对中州初来乍到,也不太懂你们中州人的规矩,您一定觉得我很蠢,又很好哄,是天底下第一号的笨蛋……”


    “但——”


    说完了这一段笨拙又认真的剖白之言,谢挚又紧张地望向云清池,移开眼睛,咬了咬嘴唇,这才下定决心般地说了下去。


    “只要您说不会骗我,我就会一心一意信您的,请您不要骗我,我真的很喜欢您……”


    少女恳求似的说。


    云清池怔了怔,并没有立刻答话,而是问:“是有谁对你说过我什么话吗?是夫子,还是你的师兄师姐?”


    临行前,夫子本来是想对她告诫什么的,可是又被宗主打断了……


    脑海中回忆着老人欲言又止的神情,谢挚摇摇头,“没有,宗主,没有人对我说什么话。这是我自己想的问题,不是受人挑拨离间。”


    “当真吗?”


    “当真。我对您……从没有半句假话。”


    少女有些羞耻,自耳朵上晕开一片红,但却仍然忍着羞盯着她。


    云清池闭上眼睛,缓缓收拢手指,许久没有说话。


    毕方鸟拉着飞辇轻快地奔行,独爪不断跃起踩下,一跃便是数十丈远,每一步都踩着耀眼的火光符文,四壁刻有阵法的飞辇内部却感觉不到丝毫晃动,坐在辇中犹如坐在平地之上。


    只有云清池发簪上的碧珠在轻轻摇颤,像忽然一枚小石子投进深静的潭水之中,激起一圈圈摇晃晕散的波纹。


    “不会的,小挚。我不会骗你。”


    云清池终于说话了。


    她轻轻地拉住谢挚的手,又嘱咐般地低声道:


    “但小挚,你也记住一件事,好么?旁人怎样对你说我,你都不要听,也不要信,以后再有人对你说起云宗主,你走开就是了。”


    “若对我有什么疑问,你可以自己来问我,我必对你知无不言,言无不真。”


    第130章 西市


    毕方神速无比,即便歧都之内禁止飞行,它只用独爪奔行,顷刻之间也已过数百里,来到了修士专门易物的西市。


    “下来吧,小挚,我们到了。”


    云清池先下辇,伸手接谢挚下来。


    放眼五州,乘坐毕方拉辇的白衣宗主也就只有这么一位,她刚到西市,立刻便被集市内的各族生灵认出了身份,有些人甚至都不敢看她,只是低头疾走,连呼吸都屏住了片刻。


    天衍宗的云宗主是天下最负盛名的剑修,在千年前的正音之战中一战成名。


    那时她还非常年轻,刚刚担任宗主不久,再加上过于冷淡寡言,许多人都不清楚她的真正实力,甚至都不知道她的佩剑叫什么名字,只知道她是天衍宗万年以来最为出色的绝代天骄。


    然后,他们铭心刻骨地记住了云清池和她的剑。


    有传言说,云清池的佩剑既非凡铁,也非仙金,而是以真龙的无上宝骨打造,通体洁白莹润,晶莹剔透如玉石,散发着一层炽烈的灿金龙气,其上隐隐有龙鳞符文闪现起伏,拔出来时,连天地都会为之变色。


    只一剑而已,风涛动地,霜光寒彻,她便斩尽了佛陀的金身罗汉!


    那道雪白的剑光在战争结束之后也常常在无数人的心中闪烁,叫他们浑身发冷之余,不由得感到一股由衷的尊敬畏惧。


    也是这一战,奠定了云清池在天衍宗不可撼动的地位。


    自那以后,无人敢对她的年轻资历浅与不理俗务置喙半句。她俨然已经成为了天衍宗的精神象征。


    中州人有时私下议论,觉得云宗主甚至比摇光大帝还要更强大几分——出于提振本族自信心的目的,大周的史官在修史时,有意无意地淡化了摇光大帝在正音之战中的功绩,转而强调以云清池为首的人族英雄的重要性。


    但今天,这位如仙子一般不染凡尘的云宗主,竟然屈尊纡贵地来到了这喧闹吵嚷的西市,甚至,甚至她还亲自扶一个谁都不认识的小姑娘下辇!


    谢挚察觉到身旁众人的怪异目光,不由得满心困惑,下意识往宗主怀里躲了躲,嘟囔着抱怨:


    “他们都看着我干什么呀……真奇怪……”


    云清池喜欢她这样本能依靠自己的举动,顺势轻轻揽住少女的腰身,面上仍然纹丝不动,只有眼里含了一抹愉快的笑意。


    “大概是从未见过像你这样漂亮的小姑娘,一时之间全都看呆了,不用理会。”


    谢挚脸上一烫,说不出话来了。


    宗主总是夸赞她漂亮……但她觉得,宗主才是最漂亮、最好看的呢。


    全天下,再没有比宗主更好看的人了。


    她感受着宗主揽着自己腰身的温度,犹豫了半天,还是遵从内心的想法,试探着将手掌轻轻地放在了女人的手上。


    又悄悄偏头去看宗主的神色,宗主好像没什么反应,面容沉静,无波无澜,但仔细去看,她眼里的笑意却分明更浓了一些。


    谢挚便也忍不住笑。


    宗主好可爱呀。


    她好像从来不会把情绪显在面上,而是默默地压在心底,谁也不告诉,但谢挚跟她熟悉一些之后,却能感觉到宗主并不是全然无情。


    她的心像坚白河冰下潜藏的涌动春水,须得不怕寒冷,将手掌贴在冰层上仔细感受,才能体味到她的细微起伏与动人波澜。


    西市极为繁华热闹,处处摩肩接踵,街道虽然宽广,但也由于过多的各族行人而显得逼仄了,但靠在云清池怀里的谢挚倒是没有这些烦恼——


    她被宗主护得好好的,而且众人一见到宗主,也就会自觉地让出来一条路,向女人恭敬地低首鞠躬,因此谢挚的游玩之旅十分清静,没有受到半点打扰。


    谢挚在这里见到了许多从未见过的神奇种族,人族反而成了少数:


    有手持金刚斧的独目巨人,还有背着鬼魂头颅的凶恶修士;


    有的人身兽首,有的背生双翼,有的人面马身,英武非凡,身上还背着闪烁着符文莹光的神木弓箭;


    有的奇高无比,满颊鳞片,有的则小得像侏儒,需要不停大嚷大叫,才能避免自己被不慎踩到。


    还有的生灵干脆没有四肢形体,就是一团旋风般的火焰在集市里东碰西撞。


    那是日久天长之下自行演化出神智的珍贵火精,它须得非常小心,才能避免自己在西市里被一头主修火符文的神兽或者宝血种一口吞食。


    “哇……这里真的好热闹啊……”


    谢挚目不暇接,连眼睛都用不过来了,不由得喃喃着赞叹。


    西市对她而言,就好像把《五州万族图鉴》从书上搬到了眼前,让她心跳不已,难掩兴奋激动之情,几乎都想拉着宗主的手摇一摇。


    见少女看得目不转睛,面上满是赞叹的神色,云清池适时为她介绍道:


    “歧都包容并蓄,向来欢迎五州万族的拜访到来,但凡是进入歧都的异族,都需要化为人身,不许以原形在都城行走,只有西市是例外。”


    在歧大都,除过风气开放自由的红山书院,和本就是神兽亲自开辟净土的白泽圣地之外,便只有西市,可以让这些外族生灵无拘无束地以原身行走了——


    毕竟红山书院和白泽圣地不是人人都可以拜入,绝大多数普通外族生灵对这两座心中的理想学府都只能望洋兴叹。


    因此,西市也便是歧大都之中异族生灵最多的地方。


    “我想,你或许会喜欢这里。”


    云清池听说谢挚在红山书院里跟灵兽们相处得格外好,上次前来天衍宗,甚至还坐了一头神兽白虎。


    这是镇守石门的石狮子谄媚地告诉她的消息,她听到之后,常常惦念,心里一直不大舒坦。


    只是区区一头年轻的神兽而已,跟真龙如何能够相比。


    果然谢挚开心地连连点头,还扑到她怀里抱了抱她,“嗯!我很喜欢这里!谢谢宗主,您对我真好!”


    再往前走,就是西市著名的奴隶集市了,云清池早听得叫卖的喧哗声,皱一皱眉,带着谢挚就要绕开,却不提防被这活泼的少女拉住手往那边跑去。


    “宗主,那里在卖什么?好热闹呀!我们去看看好不好?去看看嘛!”


    谢挚兴冲冲地跑到近前,这下却猛地噤了声,脸上的欢悦之色顿消,站住脚开始发愣了。


    云清池在心里叹一口气,上前来轻轻捂住谢挚的眼睛,低声劝慰道:“我们到别处去吧?”


    她早知道,谢挚看到这里,便会这样的,因此才不愿她到奴隶集市来。


    眼前赫然是一长条脚戴镣铐的各族奴隶,被摆在摊位上任人观赏挑选,有的还非常年少,只是孩童模样,眼里满是恐慌不安,又在奴隶贩子的鞭子抽打之下被迫舒展开肢体,叫顾客观看四肢有无残缺。


    甚至还有珍稀庞大的北海巨人,琵琶骨上穿着血迹斑斑的铁环,垂着头不声不响。


    在特意燃起的熏烟下,美丽虚弱的鲛人不停地哭泣,眼泪滚落纷纷变成莹润洁白的珍珠,哭至最后,那些珍珠上甚至染上了点点红痕——那是鲛人哭干血精的血泪。


    往往鲛人流下血泪之后,不久就会死去,因此这种带有红斑的珍珠也是最为上乘的鲛人泪。


    “他们当中,还有小孩子呢……”


    谢挚双拳不自觉地握紧,咬住嘴唇,面色苍白,但却挣脱了云清池捂着她眼睛的手掌,仍然坚持着要看这些满身鞭痕的奴隶们,云清池拿她没有办法,只能由她去。


    “走吧,小挚。你救不了他们的。”


    等了片刻,估计着谢挚已经情绪稍定,云清池才冷静地开口。


    她低下眸,握住少女的手,“我知道你在想什么,但你最好不要那样做。”


    “不论是买走他们,还是夜间前来打破镣铐将他们释放,都只是一时之计。归根结底,逞英雄,自以为是救世主,并不能真正解决问题。”


    仅凭一人之力,就算谢挚再怎样天资绝伦,也改变不了根深蒂固的秩序。


    “那我该怎么办呢?就这样眼睁睁地看着吗?弱者就生来该被敲骨吸髓、倾轧到死吗?”


    少女不甘又哀痛地问她,想起了大荒时的种种经历,而又有些低落迷茫,“宗主,我总觉得,世上的事不该是这样的……”


    中州没有书上说的那样光辉灿烂,阴暗与血迹潜藏在歧大都的繁华之下,道义与仁勇好像只是心中一个可望而不可即的微茫理想。


    这不是她想象中的中州,完全不是。


    这个问题,即便是云清池也不能回答,女人只得安慰道:“不用着急……小挚。我相信,总有一天,世事会改变的。”


    这句安慰对谢挚的疑问来说显然太过无力,并不能停止少女的迷惘,直到来到天蚕的制衣店时,谢挚还有些闷闷不乐,但为了不扫兴,她还是努力地将自己的不开心藏起来。


    然后被一进门就毫不见外往自己身上摸的美妇人吓了一大跳,慌忙捂住胸口往后缩,“啊……!你……你干什么!”


    这人怎么光天化日之下耍流氓啊!


    云清池冷下了脸色,上前一步将谢挚护在身后,“量体裁衣,本尊倒是不知道需要这样量。”


    “云宗主……”


    美妇人认出了来人,尴尬又畏惧地一笑,慌忙盈盈拜下,“是奴失礼了……还望您不要责怪。”


    她的本体乃是一条修为精深的天蚕,因为喜好热闹,便在人族的歧大都里开了一家制衣店,又平生最爱颜色好的美少年,见到时总要手上或言语间调戏一二,直到将他们逗得面红耳赤才肯罢休。


    方才见到一个小少女推门而入,眉间隐有郁色,但姿容之明艳娇美却是她生平仅见,她不由得被引动了本性,径直上前在谢挚腰间摸了一把,还没来得及回味一番少女的莹润触感,便被紧随其后的云清池吓得差点魂飞魄散。


    云清池云宗主的名号,她怎能没听过!


    早在毕方飞辇刚一停下之时,云宗主前来的消息便传遍了整个西市,但她万万没想到,宗主竟然会舍得光临她这个小小的店面。


    好在云宗主并未对她多加责难,只是低声问询了身旁的少女几句话,那因为外貌被她看中的小少女红着脸摇了摇头,宗主脸色稍缓,便放过她了。


    “给这孩子制几身衣服罢。但小心,若再有方才的事,本尊定不饶你。”


    “哎,是,是……”


    天蚕老板满脸堆笑,取出一把尺子正要为谢挚量身,却又被那位白衣宗主打断了动作,“等等——”


    “化作你的本体来量吧。”云清池淡淡道。


    见这店主用人身为谢挚量体,她不高兴。


    天蚕老板便只能悲愤交加地化为本体——一只小儿手臂那么长的雪白天蚕,咬着尺子艰难地为谢挚量身。


    谢挚浑身僵硬,站在原地不敢动弹,连鸡皮疙瘩都起来了——她是胆子很大,可也从来没有过被一只胖嘟嘟的大虫子哼哧哼哧地在身上爬来爬去的经历呀!


    实话说,这天蚕长得并不丑恶,反而还……挺漂亮的。


    它身躯洁白得几近透明,还放着白玉一般的莹润光彩,但被它爬在身上,谢挚还是不由得一阵毛骨悚然。


    她连头都不敢动,只敢可怜巴巴地望着宗主,用眼神向女人求救,宗主便轻笑着握住了她的手聊作安慰。


    “其实,趁早习惯一些也好……”


    过了一会,宗主又若有所思地望着她,说了一句没头没尾、叫谢挚摸不着头脑的话;之后不论谢挚怎样追问,女人都只是摇首微笑,缄口不言。


    啊……到底是习惯什么呢……?谢挚百思不得其解。


    量完身体之后便是制衣,选定了款式色彩之后,怕云清池再有意见,天蚕老板干脆就用本体开始工作,令谢挚脱得只剩中衣之后,摇头晃脑地在少女身上吐丝,不一会儿便已经有了布料的雏形。


    吐丝是天蚕一族的血脉神通,这丝根根如金玉,极为坚韧致密,在战斗保命之外,天蚕们又发现了它还别有妙用——那就是它们的丝还可以用来织衣服。


    早在上古年间,就有神祇专门豢养天蚕来供给制衣的丝线,它们可以直接吐丝成衣,不用裁剪缝补,是真正的天衣无缝,完美无缺,因此极为珍贵,在人族的贵人之间也很受追捧。


    云清池细细地将穿戴整齐的少女看了又看,满意地点了点头,“不错,很是漂亮,令人见之心摇。”


    “就是还缺些饰物……”


    闪闪发光的少女当然应该就要闪闪发光的珍宝来相配,云清池摘下发簪,为谢挚戴上,又觉得自己这簪子太素,跟谢挚不甚合适。


    “前面还有一个珠宝店,我们再去那里看看吧。”【你现在阅读的是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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