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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10-120

作者:莎普爱思滴眼睛本书字数:K更新时间:
    第111章 留音壁


    人族少女用的力气并不大,但神帝反而装出了一副被她真的打疼了的模样,摇摇头笑道:“好狠心的小姑娘。”


    啊……这人完全就是故意的!


    她怎么这么讨厌!谢挚被她气得说不出来话,“你是堂堂的半步神祇,怎么会被我这样一个修为低微的人族修士伤到!”


    说完她拧身就要往宫殿外面跑,又被那高傲的神帝拉住手腕。


    “你就这么讨厌我?”姬宴雪惊奇地问。


    她地位尊贵,且又容貌太盛,虽然待人傲慢,但也自有一段与众不同的特别风度,令人见之心折,是以姬宴雪自小便见惯了他人的畏惧仰慕,她习惯旁人在自己面前恭敬拜伏,即便有人心中不快也从不敢表露半分,仍旧只能噤若寒蝉。


    像谢挚这样,第一次见面就给她没有好脸色看的,还是头一个。


    这是为什么?她自认对谢挚的态度并不坏——甚至因为姜既望的缘故,已经格外多客气了几分。


    “难道你觉得天底下的人都应该喜欢你吗?”


    谢挚挣了一下神帝的手,又挣不开,恼羞成怒道:“你放开我!”


    “我可没这样说。”姬宴雪笑着松开她,暧昧地压低声音,“但喜欢我的人的确不少。”


    “好了——”


    神帝一正神色,终于少了一些漫不经心的懒倦模样。


    她俯身朝谢挚伸出手,“把玉牙白象的宝骨给我,我拿去誊刻。”


    谢挚将莹润洁白的宝骨握到手心背过身去,并不立即给姬宴雪——她还记着碧尾狮的托付,“给你可以,但你得先答应我一件事。”


    “哦?”


    姬宴雪讶异地挑眉,继而非常愉快地笑了起来,“你想跟我讲条件?”


    真稀奇,世上竟然有人敢跟神族讨价还价。


    姜既望那样一个谨慎温谦的人,竟会教出来这样一个大胆的女儿。


    “那么,你便讲吧。”神帝抬抬下巴,“说来听听。”


    “我愿意给你宝骨誊刻太一真神的景象,”人族少女认真道,“作为交换,请你收留下我的一位朋友,给它一片立身之地。”


    她抱出一头毛茸茸的翡翠小狮子,“我的朋友就是它。你答应不答应?”


    姬宴雪认出了她怀里的碧尾狮幼崽,笑容冷了下去,“我倒是不知道,我们神族的昆仑山还有收容之用。”


    “你只说你答不答应就好。”谢挚警惕地将小狮子和宝骨一齐塞进了碧绿小鼎,暗暗地握了拳。


    她自然知道姬宴雪若要她的性命,比碾碎一只蚊蚁更容易;但她绝不是丝毫反抗都不做便甘愿受死的人。


    不喜不怒地静静凝视了人族少女半晌,直到谢挚已经紧张地将精神绷紧到极致时,神帝才叹出一口气,“你真的应该庆幸你是姜既望的女儿……”


    她转身朝宫殿深处走去,“跟我来。”


    谢挚知道,这就是默许的意思了,她不由得高兴起来,暂时遗忘了几分对姬宴雪的讨厌,小跑着跟上去。


    虽然她如今个子长高了不少,但神族的身量高挑是举世皆知,姬宴雪仍旧高出她很多。神帝回宫之后似乎只穿了件贴身的长裙,行走之间女人优美的曲线极惹人眼,起伏饱满,摇曳生姿,谢挚只看了一眼便连忙低下头。


    姬宴雪,人虽然傲慢,但她的样貌的确是很美的……


    神族都很漂亮。谢挚悄悄地想。


    留音壁正坐落在神族宫殿的最内部,那是一面巨大的光镜,精致而又瑰美,表面上流淌着水一样的粼粼波纹,如同一整块流光溢彩的美玉一般,几乎占据了大半个墙壁。


    只是美中不足的是,在留音壁的下方有一块不小的裂缝,让它的光芒黯淡了不少——谢挚猜想,这大概就是碧尾狮当初不小心打破的地方了。*


    “把宝骨给我吧,”见人族少女没有立刻拿出来,还有些迟疑,姬宴雪感觉自己都快被谢挚气笑了:“怎么,难道我还会强抢你的东西不成?”


    她觉得谢挚真的对她有许多莫名其妙的偏见,不然为什么在她面前如此警惕。


    强抢东西,那倒不会——神族不至于如此没有风度;可她的确在火鸦那里听过好几个“摇光大帝抢小女孩”的八卦故事……谢挚一边腹诽一边取出宝骨,放在女人的掌心,“给你。”


    姬宴雪当然不会知道谢挚的脑袋里现在正在想什么,她只是接过宝骨,把玩了一圈便将它按在留音壁柔润的表面上。


    留音壁仿若真正的水面,安静地包裹住宝骨,散发出一股淡淡的柔和辉光;与此同时,它的表面渐渐有了图像展现出来——


    巨洋翻涌,波涛怒吼,层层密布着深紫雷云的天空几乎要压到海面上,其中滚动着奔驰的雷光,酝酿着一股惊人的可怖气息,仿佛要咆哮着毁灭一切世间的造物。


    而在这一切狂暴翻腾的正中心,却立着一个格格不入的女人。


    她极沉静,在这狂风暴雨之中连披散的长发和衣角都没有飞起半分,只是一动不动地站在一朵浪尖上,垂着眼擦拭自己的剑身,沉默而又安静,似乎正在耐心地等待着什么人。


    在她脚下,有巨量神血正在缓缓地散开,将这片墨蓝色的海面都几乎染成了灿烂的金色。


    终于,在天边裂开的云隙处射出了两道极其明亮的金光——那是真龙的眼睛!


    “姬太一!”


    厚重劫云被一爪捏碎,五爪金龙在天穹上探身怒吼,它的身躯上也满是伤痕,鲜血淋漓血肉模糊,甚至被剥落了许多龙鳞,“龙族与你无冤无仇,你当真要灭我龙族吗!?”


    它是龙皇,是这世上最尊贵的生灵之一,可现在,它自己身受重伤、狼狈离开水晶宫不说,它的子孙后辈也被屠戮一空,只留下了一个最疼爱的长女勉强逃了出去,至今仍然生死不知。


    仰首问苍天,它的心中只有无穷的不甘和痛恨——它自认与神族向来交好,并没有得罪他们半分!


    姬太一凝望着怒恨滔天的龙皇,容色安静,并不答它的问话,只是道:“您是我的长辈,我会为您留一个全尸。”


    龙皇怎么也没想到会得到这样一个回答,它大怒,连胡须都在发抖,“……你竟敢……你竟敢如此狂妄!”


    璀璨神光荡尽云层,五爪金龙如雷霆一般咆哮着疾冲而下,“即便我今日必死无疑,你也休想活着走出西海!”


    它要为女儿搏命争取逃离的时间!


    姬太一不闪不避,飞身横剑迎击,“真龙在吾面前亦须盘伏!”


    龙爪与剑锋相碰撞,爆发出一股极其可怕的气机,整座西海为之倾覆!


    留音壁上的画面到这里便只剩下一片无尽的水,目睹这场惊天动地的战斗的人应该被海啸所淹没,没能继续观看下去;但战斗的结果,不必再看,当今世上每一个人也都知道。


    ——太一神斩龙皇于西海,龙族自此隐迹避退。


    看完这段景象的谢挚心绪复杂难明,不知道心中到底该作何感想——作为太一真神的半个弟子,她理应为师父的胜利感到骄傲;可是一想到,那个血肉模糊的巨龙身影属于……金龙姐姐的父皇,她便不能不感到一阵酸楚难过。


    金龙姐姐当年亲友丧尽,重伤逃亡出自己生于斯长于斯的家园,心中一定也是满腔悲恨的吧?


    那之后,她又害金龙姐姐苦苦等候了一千年,那些年少的悸动,那些久远的欢喜和柔情,是不是也会被失望冲刷得烟消云散呢?


    在谢挚茫然失落的同时,那一直懒洋洋的神帝也在认真郑重地凝望着留音壁,身上的散漫轻佻褪尽,竟是极少见的肃容。


    她挥挥手熄灭留音壁,认可道:“的确是太一神的影像,较我们之前收藏的还更好几分。”


    谢挚回过神来,忙问:“那你答应收留小狮子了吗?”


    “当然。”姬宴雪点点头,“将它放在我的桌子上吧,我最近正好缺个镇纸用。”


    看到人族少女闻言又惊又怒愣在原地的傻模样,神帝这才笑出声,“玩笑而已,你怎么别人说什么你都信?”


    女人迈开步为谢挚带路,“将它带出去放在花园里养着吧,那里面有无数珍草仙药,灵力充沛纯粹,对灵兽幼崽大有裨益,算是个好去处。”


    在往外走的路上谢挚轻声问姬宴雪问题,她发现这位不可一世的神帝虽然态度不大好,但其实挺好说话,至少对她是有问必答的。


    “我能问您一些问题吗?”在请教旁人的时候谢挚自觉应该尊敬一些。


    神帝侧目看了她一眼,笑道:“原来你会说敬称?讲。”


    谢挚犹豫了半晌才发问:“请问……您是怎么看待龙族的呢?”


    “四处交。媾的淫。乱长虫。”姬宴雪不以为意地嗤笑,脚步丝毫不停。


    “那真凰呢?”


    “自以为是大情种的鸡毛掸子。”神帝仍旧傲慢不屑。


    “……狐族?”


    “自恋的小白狗。”


    “那……人族?”


    “非常能生孩子的丑猴子。”


    “神族?”


    姬宴雪理直气壮道:“那自然是美丽智慧英勇无畏正直无私闪闪发光的神圣生命。”


    “……”


    谢挚没话说了。


    她想了半天,又问,“那您觉得,太一神是位什么样的人?”


    神帝停住了脚步。


    转过身来,姬宴雪深深地看了谢挚一眼,似乎在考量她问出这话的目的;大概是觉得这人族少女太过单纯,且又无足轻重,她还是回答了这个神族的敏感话题。


    “太一神是一位伟大的神……她所得到的尊敬与赞誉,远远配不上她的实际功勋。世人极少有人能够理解她,但我想,她是不会在意这一点的。”


    见那人族少女若有所思还要再问,姬宴雪烦不胜烦,声明道:“这是最后一个问题。”


    “……知道了。”谢挚眨眨眼,谨慎地问出了自己的最后一个问题:


    “听说您格外喜欢娇嫩可爱的漂亮少女,然后便跟她们……嗯……风流一度,这是真的吗?”


    这次轮到姬宴雪没话说了。


    神帝气得咬牙,“……这都是什么传闻!我从未这样过。你便是因为这个讨厌我?”


    “我……”


    其实是因为碧尾狮的事,还有其他什么乱七八糟的一大堆……谢挚心虚地点点头,“嗯,对,就是因为这个。”


    “那你记着,人族的小姑娘——”


    姬宴雪郑重其事道:“这种事情,我并没有做过。”


    神族是忠贞的种族,她虽然千年以来一直没有寻到称心的道侣,可她极为骄傲,绝不肯为欲望所驱使。


    至于那些描述得煞有介事的桃色传闻,大都是人们添油加醋地编造的,只是一直以来绝无人敢将这些话当着姬宴雪的面提,因此她才对此一概不知,以至于传闻愈演愈烈,到了以假乱真的地步。


    越想越生气,姬宴雪沉着脸说:“我早就说过,人族非常讨厌,多嘴多舌,且又满口虚言……若我是太一神,我一定不会将性命抛付给这样的种族。”


    人族谢挚在旁尴尬一笑,只得装作自己什么也没听到。


    看了身边的少女一眼,姬宴雪这才感觉自己心中的怒气稍微消了一点点。


    其实人族的传闻有一点倒没有说错,那就是她的确挺喜欢活泼可爱的漂亮少女的。


    狡诈的人族,竟敢揣测神帝的心意。她想。


    真该严惩。


    第112章 东去


    待一切都办妥之后,谢挚便迫不及待地离开了神族宫殿。


    唯一令谢挚颇感意外的是,姬宴雪居然亲自送了她出来——神帝陛下虽然一脸不耐烦,但还是陪着她走出了很远。


    “小狮子……”


    前面就是他们之前争夺山宝的山腰处了,已经不能再送,谢挚蹲下身,抱起正眼巴巴看着自己的翡翠小狮,柔声道:“挚姐姐要走啦。今后你要好好修行,乖乖长大,照顾好自己,好也不好?”


    小狮子眼睛一眨不眨地凝视着人族少女,过了许久,才说:“……你还是没给我起一个名字。”


    对于自己要被送到昆仑神山上这件事,小狮子一直都知道这一天迟早会来,早就有了心理准备。


    它并非不接受,也不是不知道世间多是离别缺憾,难得常常团聚圆满,但等真的到了分别的时候,它发现自己还是舍不得。


    舍不得一片真心待它的谢挚,舍不得总是跟它拌嘴吵架的火鸦,甚至也舍不得那位温柔端雅的牧首大人。


    在寒冬霜重之时,姜既望会摆开一张矮桌,执卷为谢挚细细地讲解句读经注,那时丹朱鹤和火鸦都会靠过来一起听讲,它也会趴在人族少女的腿上蹭课,享受谢挚时不时轻柔地抚摸它的皮毛。


    在它短暂的生命里,谢挚就是跟它最亲近的人,甚至比它母亲跟它在一起的时间还要长。


    但是现在,她们却要分开了。它下一次再趴到谢挚的膝盖上会是什么时候?


    啊,她的确直到现在也没给小狮子起个名字……谢挚深感抱歉:“真对不住……小狮子,可是我读书不多,恐怕起不太好。”


    她看了一眼神帝,试探着问:“陛下,您能给小狮子起个名字吗?我想,您起得一定比我会好很多。”


    碧尾狮一族本来就是神族宠兽,由神族的君主来为小狮子起名,天经地义,很是合适。只是不知道姬宴雪会不会答应——


    姬宴雪略一颔首,应允下来,“可以。”


    这只是件小事,她自然能办到。


    而且,她发觉自己挺喜欢这人族少女软声请求自己的模样……这不是比之前满身刺的样子可爱得多吗?神帝默默地想。


    谢挚感激地冲她笑了笑,从怀里掏出来一片乌亮如墨玉的羽毛,小心地放到小狮子的爪子上,“给,这是火鸦最宝贝的羽毛,送给你留作纪念。以后你想我们了,就把它拿出来看看,怎么样?”


    她揉揉小狮子的绿脑袋,轻声许诺:“再等等挚姐姐……再过几年——不,最多三年,我一定为你母亲寻到圣药,救她活转过来,与你母女相见。”


    小狮子捧着羽毛,垂着头点了点。


    天色已经渐渐沉下去,雪山夕阳返照,照射在昆仑神山上如同辉煌的黄金山壁,谢挚放下小狮子,忍着眼酸说:“好啦!我真的要走了。”


    她取出来一大捧先前在金乌梦里得到的极品灵髓,一股脑塞进神帝怀里,“请您代我照顾一下小狮子……挚一定会记得您的恩情。”


    人族少女单薄纤细,咬唇含泪忍耐难过的模样叫姬宴雪微微地怔了怔,刚想说自己不要这些东西,那少女便已经朝她深深地鞠了一躬,随即头也不回地转身离开了。她走得并不快,但却很坚定。


    真有意思……


    神帝望着谢挚离去的背影,不自觉地笑起来。


    摇光大帝何其尊贵,居然被一个人族小姑娘塞了一大堆灵髓,这还是头一次。


    她笑着摇摇头,掌中光芒一闪,将那堆灵髓收起来。


    “走吧,小绿猫。你的挚姐姐叫我好好照顾你呢。”


    奇怪的小姑娘。她想。


    但也挺可爱的。


    她挺喜欢……


    从昆仑神山上回来之后,赴往中州的日程也便进入了倒计时,在临行之前,姜既望陪着谢挚去了一趟白象氏族。


    白象氏族如今跟白银甲虫们生活在一起,行踪无定,时时迁徙,最后还是经常给白象氏族送信送送东西的丹朱鹤出马,在大荒盘旋了一圈才寻到他们的踪迹。


    “牧首大人您看!就在那!”


    骑在丹朱鹤背上被姜既望拥着,谢挚远远便望见了下方的人们,兴奋地连连拉牧首的衣袖,“那里就是白象氏族!是我的家!”


    衣服都要被这只肉身强大的小崽子给扯坏了呀……姜既望无奈而又宠溺地笑了笑,悄悄地把衣袖收回来,“看到了。”


    此时正是初秋,各式各样的野果都缀在了草木茎边,有的蜡红有的深黄,大荒上格外色彩斑斓;而在一片丰收的秋意之中,有一道奇异的银色河流正在缓缓流淌,细细凝神观望才能发现,那并不是什么河水,而是一群浩浩荡荡的银色甲虫。


    姜既望认出了这群甲虫,惊奇道:“唔……是古书中讲过的白银甲虫啊……它们这支种族竟然还活着?”


    白银甲虫居无定所,走到哪里哪便是家园,身躯坚硬万物不侵,且又食谱广泛无所不吃,运气还格外好,逃过了不知多少次大灾大难,素有“福虫”之称,愣是一直从上古活到了今天。


    而现在,它们正驻扎在一片酸果林旁边,打算待秋天过去之后再行离开。


    刚见到白象氏族的人们熟练地攀上跃下甲虫背上的小木屋时,连见多识广的姜既望也不由得吃了一惊——她还从未见过这样独特的生活方式;但细细一想,这似乎也不失为一种互利互益的相伴共生。


    牧首大人还正在沉思之时,归心似箭的谢挚早已等不及了——算起来,她已经离开白象氏族两年有余了!


    这两年多来,她经历了那么多的事情,也成长了那么多,离变成可靠的大人又接近了许多,等族长见到她,一定会为她骄傲的!


    谢挚兴冲冲地跳下丹朱鹤,还没到象翠微的木屋底下便已经开始大喊:“族长——我回来啦!”


    屋内的女人闻声手颤了颤,“刷”的一下立起来,差点撞翻桌子。


    ——这是小挚的声音!


    她的小挚回来了!象翠微喜悦得不知所措,为掩饰心中的激动,她将衣服拂了又拂,又理了理头发,确定自己仪容很是威严稳重之后,这才迈步往外走。


    刚下到地面上,怀里就扑过来一个温热纤细的躯体,紧紧地抱住了她:“族长!”


    谢挚一边蹭女人的脖颈一边撒娇:“我好想您……真的……您也有想我吗?”


    “好孩子……”


    记忆中柔软温暖的触感终于又回到了她怀中和身边,象翠微低低地喟叹了一声,也紧紧地回拥住少女,“我自然是想的。”


    她是她从小一手养大的孩子,怎么会不想呢?


    无时无刻,她都在思念着谢挚,盼望着丹朱鹤叼来少女的信笺,让她得以稍微知道谢挚的近况。


    拥抱良久,象翠微才松开谢挚,捧起少女的脸,目光中便有了心疼之色,“怎么瘦了这么多?”


    “这是因为我长高啦!”


    谢挚赶紧邀功,张开手臂让她看自己如今的身量,骄傲道:“您看,我现在高不高?是不是一点都不矮了?”


    其实比之大荒的其他人还是矮一些,但象翠微还是笑着认可了少女在自己面前的小得瑟,“嗯,我们小挚是很高。”


    于是谢挚便甜甜地笑。


    她如今出落得愈发漂亮了,有了一点初长成的模样,象翠微将她看了又看,心中喜欢,而又略有些不知名的失落,正要开口问她些话时,便见一个一身素袍的美丽女人含笑走了过来,身后还跟着一只优雅的灵鹤。


    象翠微认得这只鹤鸟,在之前,便是它常常为白象氏族带来谢挚和象英的消息和许许多多的奇珍异宝。


    她知道,这走来的女人一定便是渊止王上姜既望了。


    “牧首大人——”


    象翠微刚要行礼,便被女人轻快地扶住了,姜既望笑道:“何必多礼。我想你我二人,原是不必如此的,是不是?”


    她笑着看了一眼谢挚,开玩笑道:“我们都是小挚的长辈嘛。”


    没料到这位尊贵的王如此亲和,象翠微意外不已——之前她见过的中州人个个都眼高于顶,谁曾想渊止王上却丝毫没有中州人的的通病。


    能遇见这位贵人,真是小挚的福气……象翠微心中感叹,也便不再客气,“我名翠微,雍部本部人,白象氏族。真是多谢您一直以来对小挚的照顾……我们进屋去坐坐吗?”


    “好。”姜既望自无不可。


    接下来她们二人在白象氏族停留了数日,谢挚将自己之前得到的大半宝物全都留给了族人,激起了一阵此起彼伏的惊叹。


    “嚯,小挚,这得是什么级别的宝药啊!我从来没见过!”


    十一婶婶拿着一株小儿拳头粗的雪润宝药感叹,莹莹的辉光映照在她的脸上,“真是长大了……你小时候我就觉得你以后肯定有出息!”


    阿叔将闪烁着青蓝光芒的重刀耍得虎虎生风,“好刀!好刀!这比咱们之前的石锤顺手多了!”


    连白象氏族的小孩子们都个个分到了上好的珍宝,抱着礼物笑得眼睛弯弯,跑过来搂住谢挚的腿不分开,要她抱抱他们——他们已经许久没见自己心心念念的挚姐姐了。


    往常在白象氏族里,就数谢挚最好说话,不仅不教训他们,还会亲自带领他们一起到处玩。


    谢挚便笑着将孩子们挨个高高地举起来,惹他们惊叫欢笑。她一直都很喜欢小孩子。


    姜既望在白象氏族里待得也很自在,白象氏族的人们纯朴善良,对她固然尊敬,但并不晓得什么叫做谦恭。


    这里没人奉承她,只有一种和暖的温情在静静流淌,跟她年少时幻想出的种种大荒景象一模一样。


    更令姜既望惊喜的是,她跟象翠微相谈甚欢,她发觉这位白象氏族的族长不论胆识和眼界都颇出众——只是可惜,象翠微在年少时曾被剥过符骨,因此修为才远远追不上她本有的天赋。


    好在在谢挚带来的无数灵丹妙药的滋补之下,象翠微当年受到的旧伤慢慢康复,也突破了道宫境界,寿命与实力俱大为增进,让谢挚放心了不少。


    有了此次谢挚带回的无数珍宝法决武器加持,假以时日,白象氏族定会成为大荒之中的又一颗耀眼的新星,变成繁荣鼎盛的强大氏族,再无穷匮之名!谢挚对此很有信心。


    很快又到了启程前往中州的时间,象翠微率领族人来为她们送行。


    连久未露面的祭司也出现了,她的白发较之前似乎更加雪白了一些,但神情仍旧倦怠。


    祭司并未躲着姜既望,因此姜既望刚见到祭司的时候还愣了一瞬间——她记得这张脸。


    在两百年前,尚还年轻的象允意气风发,名动天下,其卜算之法精妙入神,与长生世家的谢家家主相比亦未曾落败。


    只是后来,不知道为什么,在与谢家主长谈过一番之后,这个当年曾名动一时的卜算天才便自此销声匿迹了。


    姜既望当时还以为她是投奔了别处,没想到,她是回到了自己的家园。


    祭司对渊止王上好似没看见一般,轻飘飘地直接忽略了她,只是站在了谢挚面前,凝望了少女许久。


    “……你越来越不像大荒人了。”


    看着穿着中州服饰毫不违和的少女,祭司没来由地低声说。


    对谢挚的来历,她心中有些隐约的猜测,但并不敢真的去卜算。


    说不定,也不会就那么巧。祭司攥紧了衣角。


    但那个人,她很了解——她是为达目的什么都能做出来的……


    “……祭司大人?”


    白发女人拄着拐杖缓步走到她面前,似乎有什么话要对她说,但神情一瞬间变幻百端,最终只在眉间结成了一层晦暗不明的霜雪,并不多作言语,令谢挚有些惴惴不安,“您怎么啦?您不高兴吗?”


    屏去种种繁乱的思绪,祭司将目光重新落到少女身上。


    卜算卜算,就算真的可以算出未来,又能怎么样呢?未来还是无可避免地终会到来。


    她跟谢家主的理念不同——她更加悲观漠然,因此两人最终才会分道扬镳。


    谢挚感到祭司冰凉的手在她脖颈上轻轻地捏了捏,像在揉弄一只小猫一样。


    “往东去,不要回头。人族的希望在东方。”


    这是她能给谢挚的唯一的忠告了。


    第113章 歧都


    在启程去中州的路上,谢挚想了许久也没想通临行前祭司说的话到底是什么意思。


    向东去?人族的希望在东方?


    这个东方到底指的是哪里呢?中州,东夷,亦或是更东方的真凰仙岛?


    “小挚。”姜既望唤她。


    “您说,我听着呢。”谢挚回过神来。


    “昆仑山宝被你所得,此事已经为中州人所共知,此次入歧大都,人皇陛下将要亲自召见你,封赐于你珍宝封号,你到时不必畏惧,该怎样做,就怎样做,从容应对即可。”


    话虽如此说,但姜既望的心中却不太平静——她知道,一定会有人为难谢挚的。


    中州人历来轻视西荒,将西荒人视作蛮夷,认为他们是低人一等的劣种人族,此次竟被谢挚这样一个名不见经传的西荒少女夺得中州天骄争抢数年不得的山宝,很多人心中都压着不甘与敌意,认为这是中州的耻辱。


    即便有她渊止王的身份坐镇,但在背地里,旁人也不见得就会收手。


    何况,她身为一部的牧首,在歧大都并不能久留……


    姜既望在心中长叹一口气。


    罢了。


    受封之后,还是及早将小挚托付给夫子照看吧,那样她才能安心离都。


    “对了——”


    姜既望又想起来一件很重要的事情,“你得到的那件山宝,到底是一个什么样的东西?真如传言所说,是一株珍贵无比的圣药吗?”


    “不是。”


    谢挚摇摇头,从怀中取出来一团朦胧晶莹的白光,顿时便照亮了整座飞辇的内部。


    这山宝在昆仑山上之时灵动无比,如今到了谢挚掌心倒是十分乖巧,老老实实地一动也不动,只有形状如同在呼吸一般,忽而蓬大几分,忽而又缩小下去。


    谢挚将这光团放到姜既望手中让她察看:“我研究了它很久,发现它似乎是……一条性命。”


    “……一条性命?”姜既望端详山宝的动作顿住了。


    “嗯,是的。”


    谢挚乖巧地答,“就是,倘若手持山宝的人身死命亡,它便可以挽留住最后一丝生机,给主人带来第二次生命,大概就是这样。”


    “……我知道了。”


    姜既望闭上眼,深深地吐出一口气。


    第二次生命吗?


    若谢挚所言非虚,那这可真是比圣药更加珍贵神异的宝物……


    将山宝还给谢挚,她郑重嘱咐道:“将它收好,绝不要取出来与旁人观看,若是有人问起山宝到底是什么,你便说,只是一株未发育完全的圣药,已经交给渊止王上保管了。记得了么?”


    一株残缺的圣药,虽然也极为珍贵,但有她和夫子庇护,还能保护谢挚周全;但要是被中州那些人发现山宝原来竟是一条性命,那么拼着一死,也会有无数人不计代价地来抓捕谢挚。


    这是一件太过珍贵的宝物……想来也只有在昆仑神山上才能孕育出这样的至宝了吧?


    谢挚自然也明白其中利害,认真点头道:“挚遵命。”


    丹朱鹤已经飞行了三日,马上就要进入中州的地界了,谢挚掀开窗子探头往下看,看到浩浩荡荡的天恩河正在大地上奔涌流淌,在两州的交界处形成了一道白幕似的大瀑布,一刻不停地翻滚飞溅,声音如雷吼龙鸣,数百里外便可以远远地听见这瀑布嘶吼。


    这就是大荒和中州的天然界碑,名叫鼓龙瀑布,意即这瀑布音鸣滚滚,声震宏宇,有如击鼓龙嘶之声。


    细细望去,还有无数小黑点似的人影正在瀑布旁悬浮飞行,或踩飞剑,或骑灵禽,身躯俱散发曦光瑞彩,每个人都忙碌无比,齐心协力将澎湃汹涌的瀑布水牵引成丝丝缕缕的水雾,再通过连绵不绝的无数座高塔运送至中州别的地方,以至于让这里几乎完全被无穷云彩包围,浓雾彩虹常年不消,仿若传说中的霄天仙境。


    “哇……”


    蓝湛湛的天空上白日高悬,如同一块被照得透亮的莹润水晶,极细的雨丝随风飘扬,在天空中甚至能看到风雨的形状;一轮绚烂至极的虹霓如天公铸造的拱桥一般,斜跨了半个天际,丹朱鹤便是拉着飞辇在这巨虹下张翅穿过,七色虹光洒下,真像是梦里才会出现的景象。


    “真壮观呐……”


    谢挚伸出手臂,新奇地看着自己的手在云海中划过,“那就是中州最庞大的一项工程,调云塔吗?”


    姜既望温和一笑,“不错。”


    这项工程是她千年之前主政时一手办起来的,耗费了无数人力财力,当年曾惹出来不少怨言,甚至有人说要发动政变杀死她;但当调云塔真正地竣工完成之后,中州的民众们立刻便感受到了它带来的无量好处。


    在调云塔的调配之下,从此中州再无干旱洪涝,天灾自此永远地远离了这方土地,人成了万物的主宰,流淌在中州之上的只有富饶安定,再无饥荒恐惧。


    “您真是伟大的王!”


    谢挚真心实意地赞叹道:“就算只凭这一项功绩,千秋万代之后,您的名字也会被一直传唱!”


    姜既望笑了笑,没有多言。


    到了她这年纪,早已不再在意身后名这些事了。


    她更想好好地护住自己的重要之人。


    火鸦没有跟来中州,它说自己是大荒的鸟儿,不愿意去别的地方——但谢挚觉得它单纯就是懒,哭笑不得地答应了它。


    “再见,小挚!”


    临行前,大黑鸟在牧首府门前冲她们挥舞翅膀,“不要忘记我呀!好好修行,常回来看看我们!”


    谢挚摸了摸怀中的乌黑羽毛,心想,接下来的路,她就要一个人走了。


    再往东飞,隐隐约约能够看到一处金光灿烂的半球轮廓,如同仙人以大神通倒扣了一只珍碗在地面上一般,那是歧大都的护城大阵,由真凰一族的大能者亲自为姜周皇室打造,每一个阵眼处都埋藏着无上神器,号称固若金汤,牢不可破。


    无数光芒四射的光流接入进护城大阵,如众河入海一般汇入其中,谢挚知道,这是中州特有的符文光路,这光路由符文组成,四通八达,连接着中州内的每一大郡,在上面奔驰可以极大地加快行人的速度,甚至一月之内就能游遍广袤无垠的中州。


    “中州可真强大啊……”


    谢挚有些失落地喃喃说。


    她才刚刚进入中州,甚至都还没有进入中州的心脏歧大都呢,便已经见到了三个与天争利的宏大工程,令她震撼之余,也不由得旁生一股艳羡低落。


    大荒和中州的差距真的太大了……真不知道,得用几世的血汗才能稍微填平整一些这沟壑。


    书上说,中州者,聪明睿智之所居也,万物财用之所聚也,贤圣之所教也,仁义之所施也,诗书礼乐之所用也,异敏技艺之所试也,远方之所观赴也,蛮夷之所义行也。


    她当然就是那远道而来求学的蛮夷。


    “不必失落。”


    姜既望敏锐地察觉了少女的心绪,轻轻地抚了抚她的肩,“世上从来就没有什么高低贵贱之分,都是庸人自扰之,你当知晓。”


    “不论中州人怎么看待你,议论你,你都不必在意,但你一定要记得,切不可对自己和自己的来处生出厌恶鄙夷之心,你的故乡是值得你为之骄傲光荣的地方,永远都是。”


    渊止王跟少女温柔郑重地对视,“记得了吗?若能做到,便答声话。”


    在她漫长的寿命里,她也曾见到无数大荒天才意气风发地来到中州,想要出人头地,干一番事业,最终却被繁盛强大的歧大都骇破了胆气,走向了自恨和自我厌弃,一辈子都在深恨自己没能生在中州,反而生在了一无是处的大荒。


    这些人骂起大荒来往往比真正的中州人还要更加恶毒,而姜既望并不希望自己悉心教导的孩子变成那副模样。


    牧首大人真温柔啊……谢挚心中感激,坚定地低声说:“您说的话,挚永生不忘。我永远是大荒的儿女,永远不忘记自己的来处。”


    前方是那宏伟的护城大阵了,这阵法如同一枚倒扣的金钟,其上铭刻着无数深邃玄奥的符文,光是维持与维护这座阵法,大周每年就要花费掉数不尽的灵髓。


    天空中的灵禽飞辇在离护城大阵还有数里远时就要被强令停止,转为步行,由一身璀璨金甲的金吾卫们分成数百行,井然有序地接受护城大阵的检测。


    有人仰起头,瞧见天边一架貌不惊人的飞辇却没有被金吾卫们拦下,如流星一般轻盈地径直驶入了护城阵法中,当即不*服气地要讨个说法,“不是说歧大都内不准飞行吗?那架飞辇为什么可以进去?”


    “蠢货!”


    金甲武士冷冷地盯了他一眼,“那是渊止王上的座驾,莫说歧大都,便是紫宸殿上也飞得!”


    而对姜既望来说,回中州最大的麻烦并不是其他,而是——


    “渊止王上回来了,快让调云塔照亮歧大都!”


    所有见到丹朱鹤拉着的飞辇的金吾卫都恭敬地垂下头去,将长戈立在了自己的身旁,数百座调云塔端的明珠一齐放射出柔和的洁白光芒,在天空中组成了一只栩栩如生的凤凰!


    “好大的阵仗呀!”


    谢挚惊叹不已,望着女人的眼里便又多了几分崇拜,“牧首大人,您真厉害!”


    姜既望尴尬一笑,“……其实我也并不想这样,但是……”


    她不是喜欢大场面的人,更喜欢低调朴素的风格,但这的确是大周欢迎最尊贵、功勋最卓著的王的礼仪,连姜既望也不能辞谢,只能每次回歧大都时都痛苦地经历一次。


    还得温和周到地向每一位金吾卫士颔首回礼。


    姜既望发觉在大荒生活一段时间给自己留下的影响真的还颇为巨大,至少她现在不想像往常一般,撑着礼仪理会那些金吾卫。


    歧大都说是一座城池,其实更像是一个五脏俱全的人间神国,甚至比一些小郡加起来还要占地广大,这里汇聚着中州最为美妙的一切,是最繁荣富饶的地方,不仅坐落着姜周皇宫,还分布着第一仙宗天衍宗的八大主峰,回荡着红山书院的诵读之声,每时每刻都有无数异州人怀着向往和激动来到这心目中的圣地,在歧大都之中流连忘返。


    不是人族的其他种族也有自己渴盼加入的势力,那就是白泽圣地。


    白泽圣地是上古瑞兽白泽神祇开辟的一方无瑕净土,收藏有各族典籍,是真正的世外桃源,自古以来一直中立于世间,不参与外界的任何风雨纷争,即便是在夺运神战和正音战争中,受到的波及亦极小。


    作为生而知万物的高贵神兽,白泽的性情温和而又纯粹,由它们建立的圣地也对世间万族一律平等对待,只要通过考验,谁都能够拜入。


    甚至还有几位修为深不可测的人族大能者自愿放弃了优越的生活,成为了白泽圣地的长老。


    封拜新王侯是大事,按照礼仪,这些大势力应当和人皇共同见证,请帖也早早便送到了各人的府上。


    王家。


    白发苍苍的老者丢下请帖,冷笑出声,“好哇!那便去让老夫看看,是什么样的天骄伤了我的昶儿!”


    红山书院里,一个面容慈祥的老头乐呵呵地换好衣服,对着铜镜反复梳理自己的长胡子,“念瓷说给我收了位了不得的新徒弟,我可真是等不及要见到她喽!”


    云雾缭绕的翠峰上,侍者恭敬地询问宗主的意思,“这种小事,令宗内随便一位长老去便是了,您——”


    云清池没有立刻答话,墨云一般的长发倾泻在颈侧,又被她挽起来用玉簪束住。


    “什么话?人皇陛下封拜王侯,我自然是要亲去的。”


    抿了一口唇脂,她淡声说。


    高可触天摘星的木楼之上,谢惜自正在闭目静坐,在一片无差无别的混沌黑暗中,她听到了几点极其细微的脚步声。


    “刈鹿。”她轻声叫。


    包裹在黑衣劲装里的女人半跪下来,“我在这里,家主。”


    循着声音的方向,谢惜自朝跟随了自己一生的刀灵习惯性地摆摆手让她起来,“起来吧。之前让你查的事有进展了么?”


    “有进展了。”刀灵的声线非常平稳,没有任何情绪起伏。


    “是姜既望做的么?”谢惜自随口问。


    “不是。是她新收的义女,名叫谢挚。”


    谢惜自愣在了原地。


    不敢置信地,她极快地追问道:“你说什么?她叫谢挚?哪个挚?她——”


    “我知道您想问什么,家主。”


    刀灵仍旧冷静,她半跪在地上摇摇头,“不是那个字。只是同音而已,是诚挚的挚。”


    “……诚挚的挚。”


    如同精疲力尽一般,谢惜自缓缓地跌靠在椅背上,长睫在白绸下不断颤动,彰显出她此刻内心的不平静。


    “说不定只是改了一个字而已……她今年几岁?”


    “十六。”


    “……不对,不对。”


    谢惜自皱起眉,轻声自言自语:“小了两岁。对不上号。”


    这是为什么?她想不通。难不成——


    刀灵接着低声禀报,“此次夺得昆仑山宝,来到歧都受封的人,也是她。人皇的请帖早已送到,家主,若您愿意,可以前去一观。”


    “知道了。”


    看来,这趟是非走不可了……


    谢惜自摸索着站起来,吩咐道:“到时候,你与我一道同去。记得带上测骨龄的宝具,嗯?”


    “遵家主命。”


    第114章 进宫


    来到歧大都之后,谢挚跟着姜既望住在她之前的王府里,一切刚收拾好,翌日清晨,人皇便颁旨宣西荒来的小天才入宫觐见。


    “牧首大人……”


    在长得好像没有尽头的白玉阶梯上,谢挚跟在姜既望身后一阶一阶地上,感觉玉阶两侧金吾卫士的凌厉目光几乎要刺破了自己的身体。


    这些守护皇宫的金吾卫,据谢挚猜测,应该个个都有——至少脉种境的修为,要不然,不至于给她如此之大的压迫感。


    谢挚甚至还在他们之间模模糊糊地感受到了好几个格外强大磅礴的气息,如炽烈的星辰一般叫人不敢直视——这些人应该是混在普通卫士之间的大能者,每一个人都修为滔天,正值盛年。


    在外界的一些小宗门里,这些大能甚至可以做一宗之主,但在皇宫里,却只是一个护卫统领。


    她不敢到处乱瞧,只得低着头盯着姜既望衣摆上的绣纹看,瞅准机会,小小声地唤了一声。


    “怎么了?”


    姜既望目光仍旧平视前方,走得舒缓镇静,仪态端方从容,只能听见腰间的玉佩在轻轻作响。


    女人不动声色地背过手,在宽大的衣袖掩饰下朝谢挚悄悄伸出手,谢挚连忙将手递给她,便感觉姜既望很轻地捏了自己手指一下,又飞快地放开。


    “别怕。”温暖的温度在手指上散开。


    “有我在,没人敢欺负你。”


    啊,她明明都还没跟牧首大人说自己叫她干什么呢……


    谢挚甜滋滋地收回手,笑意从唇角漾到了眼睛里。


    “我不害怕啦,谢谢您。”


    皇宫占地极广,路面皆由白玉铺就,处处玲珑剔透,遍植珍稀无比的草木——血似的珊瑚树,万条金丝垂落的滚锦金菊,碗口大的堆云雪莲……甚至连价值连城的宝药也无人采摘,被用作了观赏植物,将天空中蒸腾得布满了瑞彩明霓,流霞像飞鸟的翅膀一般在青天上舞动。


    宫内还设置着一种极为特别的阵法,走入皇宫的外来者修为都会被大大削弱——就像真龙的水晶宫那样。


    刚进宫没几步,谢挚立刻便感觉道宫停止了运转;再过一道朱红宫门,铭刻在四肢五脏上的符文也都悄然黯淡了下去,不再闪闪发光。


    为着威严的考量,皇宫的建造还有许多特别的小心思,比方说,从一进宫门开始,地面就在一点一点地增高,及到真正走到人皇所处的宫殿时,被削弱了修为的觐见者往往因为这不断增高的上坡而几近虚脱,这时猛然抬首,金碧辉煌的宫殿真仿佛建在不可触摸的云端之上,威严而又神圣,令每个来者都顿感自身的渺小无力,油然生出一股对皇权的尊敬畏惧。


    皇宫之中只许步行,姜既望身为渊止王虽有坐轿的特权,但她从不肯使用,仍旧坚持跟旁人一般待遇。


    “渊止王上。”


    终于爬完了白玉阶梯,守卫殿门的卫士朝姜既望毕恭毕敬地深深一礼,就着躬身的姿势双手捧出来一盏黄金托盘,“请您解下佩剑,出殿时再来我处取回。”


    “好。”


    姜既望熟练地解下渊止剑——进殿不允许带入任何武器。


    谢挚也没能逃过搜查,身上携带的所有东西通通交了出去,连伪装成胖竹笋模样的万法剑竹也被收走了。


    “唔……”


    宫门前的白发老奶奶看起来平凡,其实修为深不可测,一探手便精准地将嗷嗷叫唤的笋子捏在了掌心。


    看清了手中的竹笋之后,她饱经世事的眼里闪过一抹许久未曾出现的惊讶,“这竟是上古的遗落种,万法剑竹么?”


    “这年头,恐怕连白泽圣地里也寻不到遗落种的身影啦……”


    和气地捏了捏谢挚的脸颊,老妪的神情中含着若有若无的赞赏,她对姜既望闲谈似的随口说:“望儿,你这义女倒收得挺好的。虽然是西荒人,可是不论天赋还是机缘,都是一等一的好,啊?不错!不错!改天我当为这孩子送上一份薄礼!”


    “老祖说笑了。”


    姜既望微笑着拜下一礼,“这孩子心地纯良,不通世事,比之中州的天骄,还有许多可学习之处。”


    哇……这个老奶奶原来竟然是牧首大人的老祖吗?那她得活了多少岁啊!几千岁,还是将近一万岁?


    谢挚惊奇不已,忍不住将她皱纹密布的面容看了又看,试图想象出来她年轻时是如何夺目耀眼、意气风发。


    殿顶上鱼鳞般的琉璃瓦上淌着水一样的日精金光,有耐不住性子的屋脊兽探头探脑地往下看,要看看皇宫的小客人长着什么模样,又被身旁正襟危坐的同伴一爪子拍在背上,重又把自己站成了一副一动不动的雕像状。


    它们真可爱!


    谢挚觉得好玩,刚要踮脚再望时,就被姜既望轻轻地拍了拍肩膀。


    “不要到处乱看,那上面趴伏着一只斩己境的大凶兽呢。”


    没见识的西荒少女顿时被吓出了一身冷汗,这下彻底老实了,亦步亦趋地跟在渊止王上身后,乖巧地走进殿门。


    殿内同样大得离谱,却没什么人,踩在金玉地板上甚至能听到脚步的回音,有威武的蛟龙在朱红的巨柱上安静缠绕,每一片鳞片都熠熠生辉,如同仙金铸造,水蓝色的眼眸直勾勾地盯着进殿的人。


    谢挚觉得真奇怪,为什么中州人都喜欢建这么大的房子呢?又没人住!


    皇宫皇宫是这样,这个什么殿也是这样。像他们大荒,那可都是住多少人,才建多大的石屋的!一点材料都不会浪费!


    “便在这里坐下吧,小挚。”


    姜既望在最前方选了一个座席跪坐下来,招呼谢挚在身旁坐好之后,这才安心。


    她是当今大周最尊贵的王,虽然早已淡出权力的中心,但仍然在宫殿内拥有着坐而议政的资格。


    今天来的其实都是各个势力的主事人,大家都有坐席,并不是人皇的臣子。


    不一会儿,便陆陆续续地来了人,有身着绛纱衣的美貌妇人,也有玉簪朱履的中年男子,他们都是长生世家的家主,跟姜既望温和地见过礼后,连谢挚看都没看一眼便落了座,就好像她不存在一般。


    姜既望微微皱了眉,心中不快,但为这种小事,即便是她也没有法子发作。


    “会不高兴吗?”她垂下目光,轻声问谢挚。


    “还好啦……大人。我没什么感觉。”


    谢挚认真地感受了一番,小大人似的将手按在渊止王放在膝上的手背上,安抚心怀愧疚的年长者,“您不用担心我的。”


    “为什么?”姜既望移开眼,看向少女的眼睛。


    这个年纪的少年,不是最受不了别人对自己的轻视羞辱、最容易被激怒了么?谢挚怎么——


    “弱者的不甘是没有用的,牧首大人。这一点,我很清楚。”


    少女挺直腰身,神情坦然地看向对面那些身着华服的人们。


    “族长从小就教导我,在狼崽子没有长出牙齿之前,最好先不要吠叫。等到我成为了真正的强者,我相信,他们会像尊敬您一样尊敬我的——哪怕我仍然是一个卑贱的西荒人。”


    姜既望握住少女的手捏了捏,这几乎已经成了她们二人之间的一个小暗号了。


    极欣慰地,她低柔地对谢挚说:“翠微将你教得很好,小挚。倒是我这个义母如今坐享其成了。”


    接下来步进了一个须发雪白的老者,他步速很快,精神矍铄,眉毛一直长长地垂在胸前,明明应该是仙风道骨飘飘出世之相,只是脸色却很沉。


    “哼!”


    他没有跟姜既望互相行礼便径直坐到了坐席上,瞪了谢挚一眼,便合上眼不再说话了。


    “这是王家的家主,因为我拔除了王家在定西城的支脉,所以他对我十分不满,但还不至于跟我翻脸。”


    只是,他这脾气不敢对渊止王发,却会发在谢挚身上……姜既望对此很清楚。


    心中暗暗叹息,姜既望低声为谢挚一一介绍这些势力,“王家在中州长生世家之中排第二,是本朝才兴起的新世家,以驭兽出名,掌握有数种珍贵无比的神兽宝术——之前在昆仑山上时,王昶施展术法,想必你也都见过了……”


    “既望!”


    来人人还未至,但声音却已经洪亮地传了进来。


    这是一个高大的老头儿,一身深青布衣,长长的胡子一看就才精心打理过,眼窝略微有些深,但越发显出了那双眼睛的智慧和蔼,还有些老年人独有的顽皮在里面一闪一闪。


    姜既望令谢挚起来行礼,“这就是九轮圣人孟夫子,也会是你未来的师父。小挚,快拜见孟夫子。”


    啊……她原本以为九轮圣人会是位更严肃的人呢!整天板着脸说教不苟言笑那种,没想到孟夫子看上去就像一个慈祥可亲的老爷爷一样!


    谢挚对他顿感亲近,连忙拜伏下去,“挚,见过夫子。”


    “不必多礼,快起来吧!叫小孩子跪什么呢?”


    孟颜深轻快地扶起了少女,将她细细地看了几眼,立刻就喜欢上了这个眼睛澈亮的小姑娘。


    越看越满意,他大笑着拍了拍谢挚的肩膀,“好孩子!来红山书院之后,为师必定好好教你!你会喜欢那里的,我跟你说——”


    “夫子这话,说得似乎有些为时过早了吧?”


    幽淡的香气随着白衣的走动缓缓传来,女人在谢挚面前站定,眉心的朱砂仍旧鲜红。


    “若我没有记错,这孩子应该还未拜入任何宗派,夫子怎么已经开始自居师父了呢?”


    微笑着回过孟颜深之后,云清池这才将目光落在谢挚身上,朝她微微颔首浅笑。


    “好久不见,小姑娘。”她轻声道。


    是好久好久都没见了。她在自己心里说。


    “这是天衍宗云宗主,”姜既望对云清池突如其来的这句话也颇感意外,她跟云清池没什么交集,只知道她修为极精深,人也公正无私,是当世难得一见的人物。


    云清池为什么忽然对小挚感兴趣?姜既望心中警惕——除过夫子之外,其他人她都不怎么放心。


    但想不出宗主能有什么恶意,她面上还是一派从容,只是温声教谢挚,“小挚,快向云宗主行礼——”


    谢挚刚弯下腰就被女人扶了起来,宗主的手像玉铸的一般好看,也像雪塑的一般冰凉,虚虚地拢住她手腕时,竟让谢挚浑身都抖了抖,“啊……您……”


    “何必多礼。”她听见女人贴着她耳廓低声说。


    “……噢。”


    谢挚忘了自己要说的话,只得呆呆地点了点头,“谢谢您……”


    “小挚,不若做我弟子。”


    就着握着少女手腕的姿势,宗主俯下身,嗓音款款深柔,“于公,许你道途光明;于私,准你长伴我身。我不会负你。”


    女人的眼眸深邃漆黑,谢挚在她眼中甚至能看到自己的倒影,那样专注的目光,望得她几乎有些心悸。


    这宗主的身上有一种温柔的压迫感……她不敢再跟云清池对视,心脏仍然在胸腔里面跳,不知所措道:“我……蒙您厚爱,但、但……”


    九轮圣人在旁看愣了眼——不是,这人怎么还当着他的面光明正大抢徒弟呢!


    他拦在云清池的面前,朗笑道:“云宗主的话我听着倒是怪,不像是收弟子,倒像是寻道侣,嗯?是也不是?”


    云清池终于舍得放开谢挚的手腕,直起身子,“夫子说笑了。人人都知,我此生不会有道侣。”


    “那么,我便说几句罢。”


    孟颜深弯下腰,跟少女和气地对视,“小挚,我不会说话,也不像云宗主似的,能许你这个又许你这个,不,我什么都保证不了——修行之路意外频出,就连我也不能保证我明天还能活着醒过来。”


    “但——有一件事,我却是能明明白白地许给你的。”


    老人极恳切地低声说:“五州之中,第一流的学问,最好的品行,他处得不到看不见的书籍,全都在红山书院。若你喜欢,红山书院的每一部书都能任你翻阅。”


    坐席上有长生世家的家主倏然变色,神色复杂地看了谢挚一眼,有些后悔先前对她的态度如此不逊了。


    红山书院中藏有五州万族的珍贵典籍,传说其中甚至还遗散着神祇的功法神通,价值极高,连人皇也不得随意进入查阅,但孟颜深今天竟将这样的权力许给了一个小孩子!


    有九轮圣人的保驾护航,这几乎就是将谢挚的道途完全钉在了实处,她绝不会白费天资,也绝不会中途陨落!


    一位不亚于瓷君子宋念瓷的新天骄要诞生了!


    第115章 封号


    “我……”


    被两位五州之中地位最尊崇的大能者如此诚恳地邀请,谢挚也陷入了为难,一时之间不知道自己该如何选择。


    她很早之前就答应念瓷姐姐要去红山书院的,甚至已经拿了书院的入门令牌,而且和蔼可亲的孟夫子也很对她的胃口,按理说,她无论如何也都不能拒绝夫子的诚意……


    但——谢挚又悄悄地看了宗主一眼,云清池正安静地凝望着她。


    刚跟女人一对视,她的心不自觉又一颤,慌忙收回视线。


    云清池云宗主,她开出来的条件也很诱人……


    尤其是不知道为什么,云宗主身上总有一种叫她熟悉亲近的感觉,她一靠近她,心里便发慌,但又情不自禁想离她更近一些,再近一些才好。


    天衍宗,她倒不甚在意;可她很想待在云宗主的身边,这是真的。


    “小挚,”看出了少女的为难,孟颜深宽慰道,“不必如此为难。你怎么想,便怎么做便好,不用考虑别人。”


    “不论你最终选择的是谁,红山书院的大门都永远向有德有才的少年人敞开。”老人温和地拍了拍谢挚的肩。


    谢挚深受触动,“夫子……”


    云清池见她面上浮现坚定之色,心中正感不安,还要再争取一二时,忽然自身后传来了一声轻咳。


    拐杖敲击金玉地面的轻响有节奏地由远及近,最终在众人面前停下。


    姜既望面色一肃,躬身施礼道,“见过谢家主。”


    论起来,其实她与谢惜自是平辈,但谢惜自还稍长她几岁,又眼盲已久,长年不问世间俗事,因此姜既望一直都很尊重她。


    谢惜自拄着拐杖缓缓颔首,虽然看不见众人,但礼数却很周到,“渊止王上,孟夫子,云宗主。惜自来迟了,还望不要见怪。”


    她的身形非常瘦削单薄,几乎到了要被身上的黑袍吞没的地步,整个人像盏名贵的瓷器一般,有一种特殊的易碎感,周身的气质却很好,是名门世家才能教养出的天然尊贵。


    眼睛上蒙着一层白绸,长发乌顺,露出来的下巴苍白而又细腻,仿佛冰冷的玉石。


    仗着女人眼盲看不见她,谢挚好奇地盯着她的脸看,觉得她身上长袍的式样似乎跟祭司有些相似,连身上那种玄妙抽离的感觉也很颇为接近。


    祭司是卜算师,这个谢家家主好像也是卜算师,是不是卜算师之间都有些共通之处呢?


    谢家主的身后还跟着一个沉默的高挑女人,一袭黑衣劲装,腰间手腕俱缠着白布,愈发衬托出了她的窈窕身段。


    她的样貌很好,但不知道为什么却非常不起眼,整个人仿佛融入进了周围的景物当中,若是稍不注意,甚至都不会发现她的存在。


    察觉到谢挚一直在悄悄看主人,女人含着警告意味地看了谢挚一眼。


    这一眼极凌厉,简直像被寒彻刀锋架在了脖颈上威胁一般,谢挚感觉自己的心跳都停止了一瞬,脊背上渗出一身冷汗,连忙低下头不敢再看。


    啊……这个人可真凶……!看看又能怎么样嘛……谢挚心有余悸地想。


    “我听见云宗主似乎在与孟夫子争论些什么,便是因为这个孩子吗?”


    好像可以看见一般,谢惜自精准地将面容转向了谢挚,轻轻地摩挲着掌下的黑木拐杖,似乎在考量着什么。


    她思索着开了口,“既然你们二位都想收她为徒,那为什么不一起教她呢?这虽然没有先例可以依循,但我想,不论是云宗主还是孟夫子,都不是墨守成规的迂腐之人。”


    “唔……”


    这倒确实是个权宜之计……孟颜深捋着胡子闭目沉思,“谢家主说得似乎确实可行,但我怕,真要教起来就成了两不成,嗯?——云宗主的意思呢?”


    “我并无异议。”


    云清池看出了九轮圣人未说出口的忧虑,摇首表态道:“夫子不必担忧。论教书育人,自然还是您为优长,具体怎样教小挚,您来定便好,清池不会插手。”


    她看向谢挚,“我只要……小挚每月都来我天衍宗一趟,检阅一番她的修行进度如何即可。”


    “哦?”


    孟颜深惊讶地扬眉,他想不通这种教法跟谢挚全权是他的学生有什么分别。


    难道这冷心冷情的云宗主真的对谢挚有什么不为人说的心思,只要每月见她一面便心甘情愿?


    都是人精,孟颜深只在心中诧异了一瞬便笑起来,“如此甚好!甚好!便依云宗主说的办吧!——小挚,这样安排,你可愿意?”


    这样自然是再好不过了!


    又能不违背跟瓷姐姐的诺言,读许多书籍文献,还能常常见到……云宗主。谢挚开心地点头,“嗯!夫子,我愿意!”


    姜既望也对事情的发展颇觉意外,但多一位大能者做老师,总也还是好事,没有什么坏处;再者说,既然夫子的权力更大些,有他看管教导,总不会出什么大问题……


    这样想着,她便放了心,“既如此,那既望便先代小女谢过二位了。”


    几人正在笑谈客套之时,殿内的金钟忽而一响,人皇缓缓步近了皇座上。


    众人在坐席上齐齐躬身,“陛下——”


    他们是这当世权势最鼎盛、最为如日中天的几个人,一句话便可以使得中州震动怖惧,可以左右千万人的命运,任何一个人放在外界都可安享无数人恭敬拜伏,连人皇也要礼让三分,并不用行叩首的大礼。


    人皇颔首一笑,道:“免礼。”


    这是一个美艳威严的女人,凤眸上挑,红唇常常含笑,叫人捉摸不定,却自有一段不怒自威的威慑力,发髻高高挽起,其上繁复精美的金簪坠着珍珠正在微晃。


    她周身隐隐有紫光涌动,眸中异象频仍,竟然是星辰起伏破碎的奇景!


    人皇名曰晦之,无比聪颖早慧,是天纵奇才,三岁即可通文达艺,待年长时愈发智计深沉,手腕老练得令人意外,人们都说她是天生的帝王星,生来就要君临天下!


    “西荒来的少女何在?上前听封罢。”人皇道。


    谢挚走出坐席,跪伏在地,深深地叩首。


    “白象氏族谢挚,拜见人皇陛下。”


    听见白象氏族的谢惜自耳朵敏感地动了动,看了身后的刀灵一眼,没有说话。


    谢挚感到人皇审视的目光落在自己的身上,久久也没有挪开,她大气也不敢出,一动不动地伏在地上。


    这位人皇陛下虽然是牧首大人的侄女,可是一点都不像牧首大人……不论是容貌还是行事作风,都不像。谢挚默默地想。


    还是牧首大人更好一些。牧首大人最好、最温柔了。


    好像过了许久,又好像只是过了一瞬间,人皇的声音便重新在上首响了起来,“起来罢。便是你夺得了昆仑山宝?”


    “是。”谢挚不愿意按中州人的话,说自己是“侥幸所得”。


    “那是件什么宝物?”


    “禀陛下,是株残缺不全的圣药,”人皇带给她的压迫感非常重,谢挚甚至不敢跟她那双奇异的紫眸对视,尽量将话说得冷静又清楚,“我已经将它交给渊止王上了。”


    “的确如此,陛下。”姜既望适时应和。


    “哦?一株圣药……”


    人皇微笑着将谢挚说的话重复了一遍,似乎是在玩味品评似的,并不置可否。


    直到谢挚跪在地上的膝盖开始发麻,人皇这才道:“不错。你在东夷人面前维护了我中州的尊严,大杀佛子觉知的威风,是大功,当赏!按朕之前的旨意,朕当赐你封号。”


    她往皇座里倚了倚,稍偏过一点身子,捻起一枚流光溢彩的温润玉玺,在掌心中轻轻抛掷。


    “你想要什么东西,一一与朕道来。”


    “挚……”


    谢挚抬起脸,终于跟人皇坚定地对视在一起,“谢陛下恩典,但挚没有什么想要的。”


    “没有什么想要的?”


    似乎有些意外,人皇笑了一声,“朕听说,越是说自己什么都不想要的,越是想要的多,你如此说,倒是让朕不知给你什么好了。”


    看到下方的少女面上浮现急色,想证明自己并没有想以退为进,人皇摆手制止了谢挚的分辨,“不必着急。”


    她将染着嫣红指甲的指尖抵在唇边,“你想要什么,让朕来猜一猜。”


    “宫库当中,灵髓万枚,仙宝无数,你可愿取?”


    “挚不愿取。”


    “封号当中,以王侯最贵,封你一字外姓亲王,雍王何如?”


    “挚也不求封王。”


    “朕有好女,名曰姜契,额生天眼,温柔敦重,如今尚未婚配,许你为妻何如?”


    坐席中的云清池神情微变,在衣袖底下握紧了手指,只是紧紧地盯着在殿中跪着的少女。


    ……小挚会答应吗?


    谢挚再次叩首,“陛下恕罪,挚在大荒已有婚配,日夜思之,不敢有负。”


    宗主握着衣袖的手松开了,很淡地笑了笑。


    姜既望惊讶地看了谢挚一眼——小挚竟有婚配?


    什么时候的事?怎么她这个义母从未听说过?


    话至此处,谢挚已经接连拒绝了三个无比诱人的赏赐,人皇终于敛起了笑容,在皇座上闭目沉思,手指一下一下地摩挲着玉玺。


    沉吟良久,众人几乎都以为人皇不会再开口之时,女人忽然笑道:“既都不取,便封你昆仑卿罢。你意下如何?”


    满座皆惊,寂然无声。姜既望沉了脸色,孟颜深压下眉锋。


    昆仑卿,原先是中州人贬损嘲笑西荒人的话,因为西荒人迷信神灵,往往信奉尊崇神族,言必称“昆仑神山”,为中州人所不屑,于是故意拿昆仑二字作贬,起了昆仑卿这样一个名号。


    久而久之,中州又将倏忽陨落的少年天骄也称作昆仑卿,意即此人才高命薄,素遭天妒,不日竟被神山收取。


    毫无疑问,这是一个极刻毒、极贬嘲的名号,人皇竟然刻意用这样的号来折辱谢挚!


    姜既望当即就要起身,“陛下,这恐怕——”


    不合宜三个字尚未出口,谢挚便轻快地接下人皇的话,“这称号很好,我很喜欢——就这个吧,谢陛下圣恩。”


    “……”


    话已至此,旨意领下,再无转圜,姜既望咬牙不甘,但也不得不颓然坐下。


    小挚为什么要答应下这个封号?她真不能理解。


    明明,她是有能力替她驳回这封号,让她免受羞辱的啊。


    长生世家的家主对视一眼,摇着头发笑,从彼此的眼里都看到轻蔑——果然蛮夷,以辱为喜,没见过世面,听到有昆仑二字便喜上心头,以为是好封号,谢挚此人完全不足为虑。


    连人皇也有些意外,显然她也没想到自己试探的随口一问竟然就这样被谢挚干脆利落地给答应了下来。


    她原本只是*想杀杀这西荒少女的心气,让她俯首称臣,知道中州到底是谁在做主,没想到,谢挚竟还比她想象得更加出人意料一些。


    真有意思……


    是叫谢挚么?人皇微笑着再次深深地看了谢挚一眼,“好。改日朕会为你立府赐符。”


    姑母收了个好义女啊。她心道。


    “为庆祝我大周又多一卿上,今晚朕会在宫中设下大宴,届时各位都可带自家小儿辈来游玩一番,如何啊?”人皇站起身来。


    众人也都起身,只有姜既望一个人仍然坐在席上没有动弹。


    “谢陛下隆恩——”


    第116章 赐宴


    夜色已经渐浓,但皇宫仍然亮如白昼,甚至比莹莹的圆月还更加明亮几分,长明的宫灯或悬浮在空中,或顶在宝血种的头上,将黑暗驱散,只有一片人为堆砌出的光明,照亮了宫室中寻欢作乐的贵人们的面容。


    人皇赐下的宫宴即将开始,恭谨的宫人们悄无声息地擎着银盘来来去去,将散发着异香的珍馐摆上玉几,衣裙舞动间翻飞仿如花瓣,一丝声响也没有发出来。


    这是人皇专门设宴用的宫殿,其中的布置与谢挚先前听封的正殿又别有不同,处处琼香缭绕,瑞霭缤纷,有姿态万千的仙鹤优雅踱步,还开凿有晶莹清澈的池水,在殿中弯弯曲曲地环绕一圈,客人用饭时,珍贵的金鲤便在脚下的粉莲间嬉戏,别有一番生趣盎然。


    若是放在往常,谢挚见到这样的景象一定要好奇地四处张望好久才能心满意足,但今天,她却没什么心思到处看。


    “牧首大人……”


    轻轻地拉了拉女人的衣袖,谢挚仔细地观察着姜既望的神色,小心翼翼道:“您还在生我的气吗?”


    自从她接下人皇的封号,领封昆仑卿后,牧首大人就一直没跟她说话。


    虽然年长的女人还是照常照顾她,但却不肯看她,任她怎样道歉恳求也不变神色。


    “我真的知道错了……您别生气了,好不好?”


    谢挚有些委屈地小声道:“等您回去,您想怎么罚我都行,但您不要不理我呀……”


    她不怕长辈教训打骂,可她很怕亲近仰慕的人不理会她,这让她难受极了,倒宁愿姜既望罚她跪好。


    少女难过得要掉泪了,姜既望在心里叹一口气,终于还是不能一直将谢挚晾在旁边。


    她转过身来看谢挚,神色仍旧很淡。


    “你知道昆仑卿是什么意思吗?”


    啊,牧首大人终于肯理她了!谢挚惊喜不已,眼泪还挂在睫毛上便已经不自觉地笑起来,“知道呀!我之前,我之前也跟您读过中州书的……您不生我的气了吗?”


    “知道还答应?”姜既望用指腹轻轻拭去少女的泪珠,低低地责问。


    双手放在膝盖上,谢挚乖乖地闭上眼睛仰起脸,方便女人给她擦眼泪,这是一个全身心信任依赖的姿势,“嗯……对……”


    “为什么要应下来?”


    见她如此乖巧,再加上方才已经将谢挚晾了很长时间,料想教训已经给到,姜既望心中的气这才消了不少。


    她捏了捏少女的脸颊,觉得没有谢挚之前十四岁时好捏,还略有些可惜,但面上仍然不动声色,“陛下想折辱你,你不知道吗?我真不知道你到底在想什么。我明明可以替你驳回这称号的……”


    她的女儿,她的小挚,本来就应当去最好的地方求学,受最好的封拜,跟最好的人成婚,她已经为谢挚铺好了未来的路,一丝的委屈她都不愿意谢挚受。


    她是连长生世家家主故意忽略谢挚不问候都会心中不快的人啊,可现在,谢挚却被加上了这样一个耻辱性的封号,一辈子也摆脱不了。


    这算是什么事情呢?姜既望不甘极了。她那些苦心筹谋,那些经营打算,全都白费了。


    “我明白您的苦心,也一直都对您十分感激,”谢挚拉住女人的尾指,露出了犹豫的神情:“但……”


    “但是什么?”


    “但我接受下昆仑卿这个封号,有我自己的考量。”


    少女恳切地轻声说:“您也知道这个封号是中州人折辱大荒人的称呼,我很不喜欢这样,所以我想,倘若由我受封此号,今后人们说起昆仑卿,想起的便不再是大荒人,而是谢挚了。”


    “我知道这样听起来可能很蠢,可我还是想这样做。浪费了您的心意,真的很对不起……”


    谢挚愧疚地低下头,过了一会,又非常认真地仰起脸来。


    “但您信不信我?总有一天,这个封号将不会再是侮辱,而会是一个光辉的封号!我会为此一直努力的!”


    “……”


    姜既望将她静静凝视了良久,终于回握住了少女纤细的手掌。


    “您信我了?”谢挚惊喜道。她就知道牧首大人最好了!


    “我从来没有不信过你。”


    如果连母亲都不相信自己的孩子了,那要让女儿怎么办好呢?


    对谢挚,她总有一种特别的信心。


    她相信她什么事情都能办得到。


    看着少女因为开心而眼睛闪闪发亮的模样,姜既望也眼中带了笑。


    “好了,别总是盯着我瞧了,宴会马上就要开始了,趁陛下还没来,你先吃点东西垫垫吧。”


    “嗯!”


    矮矮的玉几上已经摆满了异果嘉肴,制作得极精致细雅,不像食物,倒像什么艺术品,看得谢挚眼花缭乱,连名字都叫不出来。


    她举着象牙筷犹豫了半天,最终还是决定先不破坏这些漂亮的摆盘,拿了枚胖嘟嘟的仙桃吃。


    这桃子生得奇异,表面竟然流淌着一层璀璨银光,吃进嘴巴里还没咬便化成了一团水雾,极其滋润甘美,谢挚刚咽下去便感觉体内的道宫隆隆作响,汲出血精的速度加快了数倍不止,令她大感惊奇。


    “这桃子的效力不比最上等的宝药差……甚至还要更好一些!”


    判断出了银桃的作用,谢挚不禁痛心疾首道:“啊……人皇陛下也太奢侈了!竟然拿这种东西当饭吃,怪不得她修为高呢!”


    她一边批评一边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飞快地塞了好几个银桃进小鼎,看了看周围没人注意她,还跑到别的地方倒光了好几个仙气氤氲的果盘,这才感觉出了之前被人皇刻意针对的气,心满意足地背着手步了回来。


    哼,人皇又怎么样,还不是得被她薅羊毛!


    在到处乱转的路上她还碰见了一只浑身皮毛像锦缎一般闪闪发光的大黑狗,一眼便认出了它是之前人皇幼子的小狗郎君,“啊,是你!”


    食月犬高大有力,四肢长而纤细,目光炯炯有神,生得非常威严结实,身躯和额头俱有奇特的漩涡状花纹,脖颈上佩戴着一串金光灿烂的金牌,站在谢挚面前足足跟她眉眼等高,是货真价实的半血神兽。


    谢挚忽然想起来了之前在万兽山脉里遇到的那个王煜,他当时好像就说过,自己是要讨得秘宝献给人皇幼子的灵宠,现在想来,他应该就是想将秘宝送给食月犬了。


    食月犬血脉纯粹高贵,只差一步之遥便可以成为真正的神兽,若是能得到万兽山脉的秘宝,现在一定早就不再是半血,而是纯血神兽了。


    只不过那秘宝被火鸦所得,此刻还正在大荒的一只大黑鸟肚子里呐……


    火鸦那样懒惰,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被净化到变成神兽朱雀,一想到这里,谢挚便倍感心虚。


    为表达歉意,再加上谢挚很想摸摸食月犬的脑袋,她特地取了颗粉扑扑的仙果送给黑犬,比划着说:“给你吃!——你喜欢吗?这个可以吃噢!”


    “你吃果子,”谢挚努力向它示意,“姐姐摸你,好不好?就摸一下!”


    食月犬神色非常复杂地看了谢挚一眼,但还是慢慢地垂下头,顺从了少女的心意。


    “哇!好乖啊你!”


    它主动让她摸哎!谢挚开心极了,连忙庄重地轻轻摸了摸神犬的脑袋,再小心翼翼地抚摸了一下它脖颈上的皮毛。


    “真可爱!”


    谢挚一高兴还拿出了自己以前得到的宝药,跟仙果一起塞到神犬爪子跟前,“送给你的礼物!交换,我们,做朋友,明白吗?”


    “小狗郎君!”


    穿着蟒袍的小少年气喘吁吁地跑过来,扶正头上的金冠,这才开始抱怨,“你……你怎么乱跑呢!我跟三姐找了你好久!”


    “我被一个傻乎乎的小姑娘给缠住了,她拿果子跟我做交换,要摸我的头玩。”食月犬四平八稳地回答,发出的竟是一道低沉稳重的浑厚男音。


    “她还在我面前自称姐姐。”它板着脸说。


    其实,以它的年龄,当谢挚爷爷也足够了——这后半句话它没有说出口。


    “……原来你会说话啊?”谢挚大窘,她原本看这神犬一语不发,格外沉默,还以为它不会说话呢。


    一想起来自己刚刚如何笨手笨脚地跟神犬比划交流,谢挚就倍觉丢人,耳朵尖开始发红。


    “是你!”


    小少年也认出了谢挚,立在原地朝谢挚先施了一礼,抬起脸笑出了一口小白牙,“我名姜阔,今年十一,行七,是人皇陛下的幼子,你叫我阔弟或七郎都行!祝贺你取得昆仑山宝,得到封号!”


    “这是我的好朋友小狗郎君!”


    姜阔显然对神犬非常骄傲,挺胸抬头地跟谢挚介绍,“你看,它是不是十分威风?”


    “确实威风极了!”谢挚立刻就喜欢上了这个说话爽快的小少年,她喜欢他将灵宠称作朋友。


    “阔弟!”


    两人正在谈笑时,三皇女姜契匆匆而至,看到谢挚也在这里,不由得步伐稍顿,微微地愣了一下,这才朝她颔首微笑。


    与至今仍然被养在皇宫的姜阔不同,身为年长的皇女,她早已出宫开府,自有谋士与消息渠道,在外时已经听闻了谢挚的封号,和当时在殿上人皇如何将自己与谢挚许在一起。


    平心而论,她并不讨厌谢挚——这少女的样貌身段的确生得极好,性情也活泼,很是招人喜欢;但她绝不愿自己日后的王妃是个西荒人。


    哪怕谢挚是渊止王的义女,也不行。毕竟义女只是义女,与亲生女儿如何能够相比?


    虽然知道人皇当时恐怕只是试探,并没有真的要牵线做媒的心思,但她心中还是颇为膈应,连带着对谢挚也不甚亲近,只是淡淡应对。


    若是陛下真要将谢挚许给她,那真是差极了……娶一个西荒人是耻辱,更遑论谢挚的封号还是昆仑卿,不仅对她日后争夺皇位毫无助力,还是一大累赘。


    她的妻子,至少应当要是个长生世家的贵女才好。


    因这种种心思,姜契刻意要跟谢挚拉开距离,但姜阔却很喜欢谢挚,赖在少女旁边不走,要听谢挚讲那些西荒的风土人情和奇特见闻。


    算了……姜契心中叹了一口气,反正她跟阔弟也在红山书院求学,日后免不了继续跟谢挚相处见面。


    她振作精神上前,“谢卿上?不若我们入席再谈。”


    此时明月已经升至中天,月光澄澈如水,有许多衣着华丽的贵人接连入席,姜契为谢挚斟了一杯琼浆酒,见她偏头目露好奇之色,知道她不认识这些来客,便一一为她介绍。


    有一个一身黄金重铠的高挑女人缓步进入殿中,面上还戴着半面兽首面具,身躯凹凸有致,分外矫健有力,散发着淡淡的晶莹辉光,显然炼体已经到达极境。


    “这是大周的镇国将军姜朔,仙人境,也是少见的体修,以肉身成圣,极为强大,被民众称作‘半面金’,常年镇守鼓龙瀑布,此次回歧都是因为要与白泽圣地的主上完婚。”


    正在说时,将军的身后也已经走出了一个极美丽的女人,笑着挽住了将军的手臂。


    这女人一身雪衣,气质飘渺空灵,不似凡间之人,一双眼却是温柔潋滟似水波,看谁都脉脉含情,在凝望着身边人时尤其专心致志,好像心里眼里只能看到她一个人。


    金甲将军握住女人的手,在身旁的玉瓶中取下一朵鲜艳的瑶花,笑着佩到了未婚妻子的发鬓上。


    “这就是白泽圣地的主上吗?”


    谢挚感受到了她们二人相处中流淌出的那股自然温情,不禁有些羡慕,“她们感情可真好呀……”


    “是很好。”


    姜契察觉到了身旁少女的情绪起伏,心中笑她思春,面上却不显,“白泽主上真身为白泽瑞兽,生而知万物,极为博学多才,年少时曾为镇国将军所救,一直思慕不休,今日方得姻缘圆满,白泽圣地自此与我姜周皇室联姻,当是中州一大幸事。”


    “噢……这样啊……”谢挚若有所思地点了点头。


    孟夫子因为人皇刻意折辱自己的弟子非常生气,但人皇也曾是他的学生,他虽然恼怒,也无法发作,只能拂袖而去,以拒绝参加赐宴来表示自己的态度。


    谢惜自和刀灵也早已离去,在谢家主向谢挚祝贺的时候,那刀灵似乎不动声色地按了她脖颈一下,如同被针刺一般,谢挚脑后微微一痛,但等她莫名其妙地转过去看时,刀灵却两手空空,神色漠然坦荡,一副诸事不知的模样。


    真奇怪……


    最后谢挚也只能自认倒霉,悄悄感应了一番身体,并无异样不适,也就将此事翻篇不管了。


    今天真的见到了好多不认识的人……有的来者不善,有的对她心怀鄙夷,但总归还是好人多的。


    比方说,夫子和云宗主,待她便很好。


    对了,云宗主去哪了呢?


    好像自谢家主离去之后,宗主便也就不见了……


    这样想着,谢挚下意识抬起酒杯咕咚喝了一大口,这下却被辣得满脸通红,眼泪直掉,连舌尖都吐了出来,“啊……这酒好辣!”


    她之前没喝过酒,喝过最像酒的东西就是龟血树的汁液,那但也是甜丝丝的,跟这中州酒一点也不一样——她原本以为酒都是甜的呢!


    她被呛得不停咳嗽,正在泪眼朦胧之时,眼前忽然伸出了一只修长的手,掌心中放着一颗精致的糖果。


    女人忍俊不禁,低笑道:“既然喝不成酒,为何还要喝呢?快吃块糖压压罢。”


    是宗主!谢挚呆呆地抬头望她,一时之间连舌尖的辣都忘了,“您怎么来了……”


    “我不能来么?”


    见她愣神,宗主干脆俯身,含笑将糖果递到了她唇边,“还是说你不愿我来?”


    “不是的……我、我当然愿意您来……”


    不知宗主是不小心还是什么,谢挚感到女人喂她糖果时,指腹似乎轻轻压了她唇瓣一下,又很快地抽离,令她不知所措,又莫名地有些羞耻。


    这个动作……好像有些别的意味,叫她脸烧心跳。


    但具体到底是什么,她又不知道。


    第117章 人皇


    “人皇驾到!”


    人皇携后入殿,云清池也应当回到坐席上去了——谢挚这边坐着的大都是姜周皇室的子弟。


    宗主在临走前笑着压低声音,“‘食我桑葚,怀我好音。’吃了我的糖果,你打算拿什么来还?”


    “我……”


    谢挚察觉到她话语间的玩笑和调侃,脸便红了,还真的在怀里低头找了找,试图取出来一件宝贝送给宗主,又被女人轻笑着止住动作。


    “不必如此。”宗主抚了抚她的肩,讲明了自己的意图,“我只要你常来天衍宗来见我,好么?”


    这个当然是能做到的!谢挚当即爽快地点了头,“好……我答应您。”


    直到宗主的白衣飘然走出好远,谢挚还在发呆走神。


    糖果还在口中没有化尽,她轻轻地咬了咬自己的舌尖,甜。


    心里也有种陌生的感觉,之前还从来没有体验过,谢挚仔细咂摸了片刻,觉得自己并不讨厌。


    甚至……还挺喜欢的。


    宗主给她的糖是在哪里买的,怎么这么好吃呀?下次去天衍宗时,她得问问宗主才行。


    姜契看着身旁少女撑着脸,一时欢喜一时思索的模样,不禁试探道:“谢卿上?”


    “啊?”谢挚终于回过神来,“有什么事吗?”


    “你跟云宗主之前是旧相识么?我观她——”


    皇女斟酌着言语,抿下一口酒液,留神观察谢挚的神情,“似乎待你有些不同。”


    其实是很不同。


    云清池素以冷心冷情闻名于世,公正无私,不收弟子,但她看,方才这白衣宗主待谢挚却格外亲近,几乎到了有些暧昧的地步。


    若不是这二人之间相差的年龄和身份地位太大,她一定会以为云清池对谢挚起了心思,在刻意引诱她了。


    被她这样一说,谢挚也认认真真思索了半天,还是在记忆中搜寻无果,“之前也没有见过呀……”


    但奇怪的是,她的确在云宗主的身上感受到了一种熟悉的气息,好像她们很久之前就曾见过似的。


    可能有些人天生就是比较有缘分,一见面便仿似故人吧?谢挚只能得出这个结论了。


    人皇与皇后一齐落座,此刻女人已经换上了一身常服,赤红的长裙上飞舞着真凰。


    望见下方谢挚与三女儿凑在一起窃窃私语的模样,人皇笑着为皇后指了指两个正当韶华的少女,“俨然佳儿女,是也不是?”


    皇后是一个端庄大气的美妇人,三皇女正是她所亲出的独女,闻言不禁心中一怔——姜契如今,确实整到了该婚配的年纪。


    她已为女儿选拣出了数个可以相配的世家贵女,自然看不上谢挚这样一个出身西荒的蛮女,但皇后却仍然含笑循着人皇的话,柔顺地点头应和道:“是呢。”


    “那位便是我大周的新卿上么?真是年少有为,恭喜陛下又添一助力。”她向人皇行礼祝贺。


    人皇笑了笑,将酒杯漫不经心地掷在玉几上,发出一声脆响,“助力?恐怕不见得吧。”


    她的儿女们正值少年,还尚未正式设立储君,姑母这时候收一个年岁相仿的义女,还特意带到中州来,她真不知道姑母是什么意思。


    那个姓谢的少女,看起来也不是个会乖乖听话的人。


    “那位便是你的母后么?”


    望见了上首端坐着的优雅女人,谢挚好奇地小声问姜契,感叹道:“她好漂亮呀……你跟她眉眼间很是相似,三殿下,你也十分好看。”


    “……”


    姜契非常无奈地看了少女一眼,给她默默又推过去一碟果盘,“谢卿上还是多吃少言吧。”


    果然是西荒来的蛮女,不懂礼数,想说什么不过心便出口。


    像谢挚这样,在宫宴上公然议论国母的容貌,还给皇后的亲女儿讲,换一个旁人,姜契都一定决不轻饶,定要以亵渎之名治此人的罪。


    但——


    看了嘴巴里含着一块梨,弯腰给食月犬桌子底下偷偷丢梨吃,还自以为自己做得十分隐蔽的谢挚一眼,姜契摇摇头,调转过身子,只当自己没看见。


    谢挚太傻了,她懒得管她。


    她再次在心里感慨了一遍,还好母皇没有将谢挚许给她做妻子——要不然,她一定还得在夺嫡之外,格外发自己王妃的愁。


    谢挚也能感觉到皇女不想理会自己,她也不生气,只是跟小皇子姜阔悄悄说话,“哎,七郎,你母亲也是皇后殿下吗?”


    “不是,”姜阔老实摇头,“我父亲只是一个侍君。”


    “噢……”


    对哦,人皇陛下是可以有很多伴侣的……谢挚在心里批评:真花心!


    五州在婚配上风气相当自由,不论喜欢男人还是女人都可以,无人会置喙,但谢挚还是更向往一生一世一双人的爱情——就像书上写的那样。


    正当她思索之时,殿中奔来了一群舞姬,个个容貌娇美,面容鲜妍明丽好似桃瓣,红裙高髻,赤足佩环,顾盼之间眉目生辉,巧笑嫣然,如同忽然吹来一阵新鲜的春风一般,为金碧辉煌的宫殿添色良多,众人都眼前一亮,各自停箸赏舞。


    舞姬中为首的女人格外妖娆艳丽,漂亮得像个食人精气的精怪,眉心间点着精美的花钿,衣着也暴露,朦胧薄纱掩不住美妙身段,大胆袒露着羊脂玉一般细腻雪白的长腿和胸前,极为惹人注目。


    啊……这个领舞的姐姐也穿得太少了……!中州人怎么整天就看这些啊!


    从没见过这种场面的西荒少女只看了一眼殿中便脸红心跳,又觉得自己冒犯,连忙低下头不敢再看。


    谁料在一群聚精会神赏舞的人们当中,一张忽然垂下的小脸反而要更加惹人注意,领舞的舞姬一眼便瞧见了耳朵红红的少女,当即玩心大起,要来逗逗她。


    红衣舞姬笑着叼起一杯酒,脚尖轻点几步,便轻盈地靠近了坐席。


    “妾身来为昆仑卿上奉一杯酒助兴,如何?”


    女人身上的香气包裹住了谢挚,她轻佻地抬起谢挚的下巴,塌下腰贴过身子,将口中叼着的酒杯贴在谢挚唇边,抚摸着少女纤细脆弱的脖颈,迫使她饮下去。


    “好乖~”


    看少女被迫喝下她喂的酒,脸颊上泛起难受的绯红,舞姬眼中涟漪波动,满意地笑着夸赞。


    真可爱,眼泪都出来了……这孩子是不是之前还没喝过酒?


    宗主在对面的坐席将女人的一系列近乎挑逗的动作看得分明,沉着眉霍然起身。


    不等她动身离席,渊止王便已经叹息着站了起来,挡在了谢挚的身前。


    “小妹,”看着面前的红衣舞姬,她没法劝告,只得无奈道,“不要太过分——小挚才十六岁。”


    这领舞的舞姬正是她的幼妹,名叫停云,也是她如今唯一还活着的妹妹,性子放荡不羁,只爱终日寻欢作乐,连王号也没有受封。


    当年她母皇还在世时,便已经没人能管这个无法无天的幼妹;如今论起来,姜停云也是当今人皇的姑母,辈分和修为都相当高,因此人人都对她避让三分,便更没人能拘束她了。


    姜停云在情事上是出了名的荤素不忌,姜既望不愿意谢挚跟她多牵扯——在方才强逼谢挚喝酒时,她已经看到妹妹眼中微光闪烁,那是她起了欲念时的表现。


    “哦?十六岁?那也能嫁人了,不是吗?”


    毫不畏惧地朝当今大周最尊贵的王回视过去,姜停云笑眯眯地将红唇贴近了谢挚的耳畔,旁若无人地发出邀请,“小卿上好甜……改日若有空,来我府上一聚如何?妾身定能让卿上好好知道,什么叫做人间极乐。”


    她明明还在一本正经地叫谢挚卿上,可却故意在敬称前面加了个“小”字,平白生出一股风流狎昵之感,分外惹人心跳。


    云清池终于忍不住了,离席就要朝这边走,但姜停云这时却大笑着离开了宫殿。


    她一路走得柔婉多姿,好似柳枝摇摆,临出殿时还不忘跟谢挚暧昧地眨眨眼睛,“卿上可不要忘记我们的约定,嗯?您要是不来,我会伤心的。”


    这支小插曲并没能损伤其他人的兴致,姜停云离开之后只安静了几瞬,立刻便有新的歌舞前来替补,一曲比一曲惊艳,众彩纷呈,妙发百端,皆是中州最上乘的琴笛歌舞,只有皇宫才得训养,他处绝无得见,犹如百花争春斗艳,令人心神摇荡,眼花缭乱。


    这场赐宴原是为庆祝谢挚的得封,但中州贵人们何等眼力,自能看出这位新卿上身份尴尬,并不算什么人物,于是也不将谢挚往眼里放,只是自己饮酒作乐,不来庆贺。


    倒是镇国将军携白泽主上特意来敬了谢挚一杯,还赠了她些珍贵的礼物,与她攀谈了片刻,邀请她日后来参加她们二人的婚宴。


    “令芳在昆仑山上时多有得罪,还望卿上见谅。”


    白泽主上柔声向谢挚道歉,仰首饮完一杯酒,朝少女微笑。


    谢挚喝不了酒,但长辈特地前来敬她,她也不敢失礼,强喝了几杯,眼前便已经有些朦胧,“主上说笑了,挚岂敢。”


    “啊……对了,您知道……白泽圣女的样子回来了么?”


    想起来那清丽的少女被神族滴溜起来变成了只大青蛙,谢挚晕晕乎乎地问。


    白泽主上跟将军相视一笑,“卿上不必担心,早已经变回来了——神族给她下的变形诀有时效,过去一夜之后,令芳便已恢复了人形。”


    “她心高气傲,素未遇险,此次终于栽了大跟头,倒是长了番记性呢。”主上感慨地说。


    待二人离开,谢挚终于撑不住了,酒劲反上来,头重脚轻地差点跌倒,一直在旁默默关注她的食月犬正要用头顶住少女的背,免得她摔倒,便见一个一袭白衣的美丽女人走上前来,轻轻地揽住了她。


    宗主朝食月犬神色淡淡地摇头,示意它去,这里自有她照看。


    用手掌虚虚地拢住谢挚眼前,云清池为少女挡住亮光,让她能休息得更好一些。


    真是……招蜂惹蝶的小姑娘。


    一刻不看着她,她便给她招来许多不开心。


    有人饮酒到飘飘然,决心要说些吉祥话讨人皇欢心,笑着举起酒杯向人皇行礼,“陛下,皇女皇子们各个都是当世人杰,没有一个不出众的!依我看,比之神圣种族恐怕都不逊色!啊?您说呢?”


    “什么话?”


    谁料人皇不为所动,凤眸微微眯起,神情间甚至还有些嘲讽,“从来只有管人族天骄叫人中龙凤的,可曾听说哪个神圣种族褒奖后辈说你颇肖人族?”


    举杯的人自知失言,顿时被吓得一身冷汗,正待告罪之时,话锋一转,人皇便又恢复了和煦温柔的模样。


    “不错,我人族这些年来是取得了些许成就,我也一贯主张我们的眼光要放博大些,稍正从前的盲目尊崇神圣种族之风,这不假;但又岂能因此就妄自尊大?你自去领罚三杯,何如?”


    “是,是!谢陛下!”


    那人慌忙惶恐拜谢,几句话间已被人皇拿捏得一时惊惧一时感激,忠心更上一层楼。


    ……晦之如今越来越像个合格的帝王了,御人之术如此娴熟高明,真不知道是喜好,还是忧好。


    姜既望垂下眼,拢袖饮下一杯酒,并不言语。


    反正她很快就要离开歧都回到雍部,小挚也有夫子教导照看,不必在意这些事情。


    陛下早就不是当初那个牵着她衣袖怯生生的稚嫩孩童了,她要做什么,便由着她去做吧。


    第118章 解阵


    歇了好一会,谢挚才缓过神,头还是有些晕——皇宫特供的琼浆并不烈,醉酒之后也不会头疼,只是谢挚酒量太浅,这才容易醉。


    “感觉怎么样?”


    宗主早在察觉到她要醒时就不动声色地松开了扶着少女腰身的手,此刻只是坐在她身边,神情自若,“头可疼么?”


    “还好……”


    谢挚扶着额直起身子,心中十分困惑——她明明记得宗主是在对面的坐席上啊?怎么她忽然又过来坐到她身边了?


    但她并没有将疑惑问出口,因为她……其实还挺开心宗主过来的。


    开心一睁眼就能见到云宗主。


    食月犬歪头看了有些不自觉的羞怯的少女半晌,颇为无奈地摇摇脑袋,甩着尾巴卧到一旁去了,还懒懒地合上了眼睛,眼不见心不烦。


    好没出息的人族小孩。


    它看得分明,这云宗主就是在刻意引诱谢挚。


    用容貌,用风姿,用温柔,用体贴,用若有若无的接触,用年长者的从容与经验,这些东西都可以轻易地叫一个青涩单纯的少女晕头转向。


    “您怎么过来啦?”


    女人听见她头不疼之后便淡淡地点了点头,不再作声,只是用银匙轻轻地搅弄着甜羹,望了宗主好看的侧脸半天,谢挚还是忍不住问。


    ……宗主会是特意过来陪她的吗?谢挚有点不自知的紧张,又有些期待。


    看着少女眼巴巴望着自己的模样,云清池淡声答:“只是随便走走而已。”


    “噢……”


    意料之中的回答。


    但不知道为什么,谢挚还是有点失望,她失落地低下脸,没再说话。


    “方才,姜停云强喂你喝酒时,为什么不拒绝?”


    宗主却忽然出声询问,神情仍然很淡,好似只是随口一问。


    谢挚没想到她会问自己这个,懵了半天才应:“她——这是因为……太突然了……”


    太突然了,根本没法拒绝。


    那妖娆艳丽的舞姬修为深厚,眨眼便迫近了她的身前,抚摸着谢挚的脖颈,叼着酒杯逼她饮下酒液。


    “是么?太突然了,所以不能拒绝?”


    云清池不置可否,忽然抬起手腕,将盛着甜羹的银匙贴近了谢挚的唇边。


    谢挚没料到她会有此举动,下意识往后躲了躲,心中已经知道不好,正要挽回之时,宗主便已经将手收回去了。


    “方才我也很突然,但你并没有接受,可见并不是不能推开。”宗主放下银匙,陈述道。


    这两个怎么能够相比呀!宗主*跟那个舞姬,完全不一样……谢挚着急了,“不是的!您……”


    “我怎么样?”宗主侧身与她对视。


    被女人的眼眸一望,谢挚顿时便忘记了分辨解释的话。


    啊,是不是要这样呢……


    她抿抿唇,忽而福至心灵,隐约地明白了宗主的意图。


    “宗主,”谢挚取来一颗红玛瑙似的樱桃,忍着心中的羞怯,尽量装作若无其事的样子递给女人,“您拿着这个……”


    这下云清池也想不明白她要干什么了。


    她顿了顿,依言接过樱桃,刚将那颗莹润的小果子捏在指尖,便见少女红着脸俯下身,轻轻扶住她的手腕,张唇含住了樱桃。


    嫣红的唇擦过她指尖,比她之前故意按谢挚唇瓣时带来的感觉更柔软。


    云清池恍然明白过来——她在努力讨好她,请她不要生自己的气。


    谢挚已经羞到极致了,不知道为什么,她在宗主面前总是容易不好意思。


    她直起身子,眼神躲闪,甚至都不敢看云清池,磕磕绊绊地小声问:“您、您现在还生气吗?”


    云清池收回手背在身后,不自觉地捻了捻手指,现在还有些微痒,一直泛到她心底去。


    奇妙的感觉。之前还从未体验过。


    “我没有生气,小挚。”她终于柔了神色,宽慰道。


    只是心里有些不舒坦而已。


    她不喜欢谢挚望着别人失神的样子,更不喜欢她不拒绝旁人的挑逗——虽然她知道那并不是谢挚的错,但那也该罚,不是么?


    不罚,怎么让懵懂无知的少女长长记性,让她知道自己属于谁。


    “您不生气就好……”


    谢挚还是不敢跟她对视,只好努力镇定地看别的地方。


    宗主的手指好凉,可是为什么她现在的脸好烫?


    殿中的歌舞此刻早已退下,人人酒酣耳热,宫宴已近尾声,这时宫殿的地面却传来了一阵细微的震动,令耳聪目明的修士们纷纷惊讶地探头望去——


    数个极为高大粗壮的力士裸着上身沉默上前,黑发披散,身躯上纹着笔画粗拙的太阳图腾,宽厚的脊背上穿着铁环,个个都足有五丈高,像传说中的巨人一般,走在宫殿中几乎头颅要碰到殿顶的藻井,赤足每踏下一步,都令地面隐隐地震动。


    这是北海巨人!


    传说在北海的尽头,居住着雪发蓝瞳的狐族,他们外貌极其妩媚美丽,生性多情善感,也是神圣种族之中桃色故事最多、跟人族接触最频繁的种族,但是在夺运神战之后,神圣种族的势力都大大消退,连狐族也避世不出,极少与人族交往。


    而中州与北海的交界处便是一道深不见底的沟壑,名叫潜渊,是神战中太一神的凌厉剑光劈开的无尽深渊,时时涌现灭绝气,分隔开了两大州。


    近千年来,人族日益繁荣鼎盛,中州人的野心在远控西荒之后还不满足,试图征服北海,但潜渊太难渡过,因此至今中州只能依靠少数几个传送阵法去往北海。


    北海地处高寒,在潜渊的保护下与世隔绝,是真正的一方净土,不仅有亘古以来从未被涉足开采的海量仙金矿脉,还生活着力可拔山的远古巨人——逐日而死的夸父神祇便是出自巨人一族,他们性情单纯纯朴,又身有无边巨力,是天然的劳动力。


    中州人在进入日思夜想的富饶北海之后,立刻便对热情好客的巨人们拔剑相向,将铁环穿透每一个巨人的琵琶骨,使他们沦为开采矿脉的奴隶,日夜不休地挖掘劳作。


    在没有尽头的苛重奴役之下,无数比磐石更加强健坚韧的北海巨人们倒下了,死在了深不见底的阴暗矿洞之中,为中州的繁荣耗尽了最后一滴血。


    由于北海隔绝于世,难以沟通,巨人们反而成了集市上的稀罕货物,中州贵人们人人以蓄养珍稀的北海巨人为荣,连皇宫也不例外。


    看着这些神情麻木的巨人们,谢挚变了颜色,咬着牙握紧了拳头。


    ……在北海巨人被当做奴隶之前,更多是由大荒人充当中州的奴隶,被称作西荒鬼奴,这一点,是每个大荒儿女心中的痛楚。


    这种等级的宫宴上极少让北海巨人们出场,因为中州人嫌弃他们太过粗壮,外貌不够柔美,人皇却在今天的赐宴上刻意让巨人们来运送物品,其用心昭然若揭。


    这是一个太过坦荡的阳谋,偏偏谢挚只能受下去,不能在明面上表示什么——只是用几个巨人奴隶来送东西啊,昆仑卿上为何要愤怒呢?莫不是太敏感了吧!


    在座的客人们也都清楚西荒的过往和历史,看向谢挚的目光便多了几分不屑和嘲弄。


    什么昆仑卿上,不过也只是个资格高一些的鬼奴而已。


    食月犬默默睁开了双眼,以一种护卫的姿态站在了西荒少女的身旁,呲着雪白的尖牙冷冷地回视过对面神情各异的人们,喉咙里发出了威慑性的低低吠叫;小皇子也毫不犹豫地挺身靠近了谢挚,以此来表达自己的态度。


    姜契犹豫了片刻,抬眼看了一眼上方仍旧含笑自若、好似对殿中暗流涌动毫不知情的母皇,终于还是下定决心,准备安抚谢挚一二,但云清池先她一步,已经轻轻地握住了少女的手背。


    “不要不开心。”宗主轻声说。


    “总有一天,他们会为此付出代价的。”


    身为在朝堂曾经权倾一时的王,姜既望怎能不明白自己侄女的用意。


    她心中极其失望恼怒,不明白人皇怎么会变成如今这副模样,却不能发作,只好担忧地望向了谢挚,看到她身旁的白衣宗主时,便是一怔——那并不是天衍宗的坐席。


    ……是她的错觉吗?


    她总觉得,云清池似乎待小挚别有用心,好像在刻意接近一般。


    “谢谢您……”


    谢挚感激地朝宗主笑了笑,“我没有不开心。我只是有点——”


    有点生气而已。


    不,是很生气。


    那些北海巨人,每一个都是修为高深的强大战士,身躯上明明纹着象征本族荣光的太阳图腾,却被累累的鞭痕覆盖完全了。


    他们在中州,一定受过很多苦,就像她曾经的大荒同胞一样。


    “朕令巨人们负上了数个阵法环,其中每一个环内都蕴含一种极为繁复艰深的阵法,为给诸位助兴,也是为了检验我大周天骄的才资,今日特取这些阵法环,任何一位少年都可尝试解开。”


    人皇朗声笑道:“可有人愿意一试啊?朕的皇子皇女们,当要踊跃参与,做一表率,嗯?”


    当即有一位器宇不凡的英俊青年缓步步出,躬身长施一礼,“禀母皇,儿愿一试!”


    “三姐,大哥去解阵法了!”


    小皇子着急地摇晃姐姐的手臂,“你也快上去呀!别让大哥一个人占了威风!”


    姜契神情微动,没有立即上前。


    她揉了揉幼弟的头,“不急,再等等。”


    大皇子在各个皇子皇女当中年岁最长,性情温朗,尤擅阵法,也是皇位最有力的竞争者之一,听说甚至已经有长生世家的家主属意他,要助他取得储君之位。


    她先看看长兄的表现,再做考虑吧。


    大皇子信心满满地走到阵法环前盘腿坐下,闭目运转道宫,凝心沉神,开始解阵。


    阵法是他专长,此番,他定要让母皇对自己刮目相看,知道儿子已经长大了!


    一刻钟过去,大皇子白玉般的脸上滚下汗珠,眉头紧皱,呼吸渐渐变得急促,有客人捋须摇首,发出了善意的笑声——他已经看出大皇子力不能及。


    又过去了两刻钟,众人已经看得有些不耐烦,而大皇子仍旧没有解出阵法,连掐诀不断运算的手臂都变得脱力颤抖。


    ……这阵法太深奥了,完全超出了他的能力范畴,母皇这是在故意为难他!


    “涯儿,”人皇在皇座上发了话,神情仍旧慈爱体贴,“既然解不出,便退下罢,不必逞强。”


    “……儿遵命。”大皇子虽然不甘至极,但人皇已经如此说,他也只能拜伏退下。


    临走前他再次回望了那静静悬浮的阵法环一眼,心中稍定。


    他相信,连他也解不出的阵法,在场的少年也绝无人能解出来。


    至少他的三妹,平日素来不涉阵法,是解不出来的;其他人,他倒不怎么在乎。


    至于谢挚,则是完全被他忘在了脑后——在他心里,根本瞧不上这位新封的卿上,觉得只是母皇不想拂渊止王的面子,这才随意赐了一个封号。


    “契儿,你可愿上前一试?”


    对身旁皇后的欲言又止视若无睹,人皇笑着看向了席中的姜契。


    姜契并不想去解阵,这只能白白丢脸而已——连大哥也解不出来的阵法,她当然也是解不出来的。


    但母皇此刻提她,便是要她去一试的意思了,她也无法婉拒……姜契走到殿中,恭敬地拜下一礼,“儿虽不敏,也愿斗胆一试,还望母皇宽宥。”


    “且试罢。”人皇微笑。


    姜契闭上眼睛,细细地感悟了一番眼前的阵法,缓缓睁开额上的天眼,从中射出一道柔和神秘的白光,扫视着阵法的内部。


    她生来便额有天眼,在上古年间这是天生神人的征兆,虽然当世已经没有神明,但这同样也是极大的祥瑞,姜契在修行上天赋极高,兼之是皇后独女,性情沉稳早慧,颇有人皇之风,同样在夺嫡中被许多人暗中看好。


    这天眼虽然不比神族的大观照瞳术可以勘破虚妄,但同样极为不凡,在对战时甚至可以强行静止住几刻对手的动作,是姜契的一大杀器,此刻她用天眼反复观望阵法,却也不得其解,额上缓缓滚下冷汗。


    正当她心中惶恐,觉得此次必然要在母皇面前丢丑之时,皇女听到了一道清亮的嗓音在身旁响起。


    谢挚神情坦然地跪下,“陛下,挚愿一试。”


    “哦?”


    人皇感兴趣地前倾了身子,放下手中的酒杯,“昆仑卿上也愿意一试?好!果然是英才出少年,你试吧!若你可以解出,朕重重赏你!”


    鱼上钩了。


    等的就是谢挚按耐不住。


    她只听说谢挚肉身惊人,但于解阵上并没有什么声名,料想她必然是被之前的北海巨人所激,心中有怨气,这才冒昧站出来,要以此示威。


    人皇胸有成竹地看了一眼紧张的姑母,笑着重新端起酒杯。


    此一番下来,她必能让这西荒蛮女颜面扫地,说不定还会自此落下心魔,修为再也不能寸进。


    “谢卿上?”


    姜契压低声音,“你不该来解阵——这阵法太过深奥,你解不出的!”


    谁料那少女丝毫不领她好心提醒的情,“我还没有解阵,皇女怎么知道我解不出?”


    毫无征兆地,谢挚反身抽出身旁金吾卫腰间挎着的长刀,浑身曦光涌现,极快地劈在了阵法环上!


    “锵”的一声,阵法环碎裂开来,从中涌出无数符文,如繁星一般布满了整座宫殿!


    她斩破了阵法环!


    “似此乱象,直须斩截。”


    人皇脸色沉沉地放下酒杯,紫眸之中异象轰然闪现,但谢挚如同没有感受到她放出的可怖威压一般,身形笔直地握刀站在殿中,跟人皇毫不畏惧地对视。


    “禀陛下——这,就是我们蛮夷人的解阵!”


    第119章 婚配


    谢家的观星楼高有数百丈,直接云霄之上,是歧大都最高的一座建筑,甚至比皇宫的宝塔更加巍峨庄严。


    这显然并不怎么合乎礼制,但历代人皇也默许了谢家的违制,盖因谢家是长生世家之中最为古老、底蕴最为深厚的家族,屹立于中州的时间,比姜周皇室还要漫长许多。


    早在前朝殷商初建时,谢家便诞生了,他们天然与殷商皇室关系极为密切——殷人笃信鬼神,几乎无事不卜,而谢家正是以卜算传家立族,在谢家最鼎盛的时候,每一代都会出修为高深的大国师。


    后来姜周取而代商,随着大道退隐,卜算之术日益衰颓,连带着谢家也渐渐衰落,不复往日辉煌,但谢家的传承毕竟无比悠久,即便走下坡路已有千年,但仍然是中州最尊贵、最强大的长生世家。


    “万年世家,两朝重臣。”这是中州人传唱谢家的歌谣——这句话半褒半贬,既是赞颂谢家的历史源远流长,也是讽刺谢家奉养了两姓皇帝,但谢家人对这些闲言碎语一向只是一笑置之,不予理会。


    “刈鹿。”


    在摘星楼的最高层,一仰头几乎可以触到低压的天穹,谢惜自习惯了在寒风凛冽的楼顶长坐静心,也习惯低声呼唤刀灵的名字。


    刈鹿刀是上古年间传下来的妖刀,通体淡青色,薄润如玉似瓷,是柄凶名赫赫的嗜血神兵,更孕有忠诚寡言的刀灵,也是历任谢家家主的佩刀,陪伴谢家度过了无数岁月。


    从有记忆时起,谢惜自便与刀灵相伴,这刀灵先前是她的护卫,后来在她目盲之后,又成了她的眼睛。


    自从白日在皇宫回来之后,她便一直心神不定,此时刀灵携带赐宴境况的消息甫一归来,家主便迫不及待地呼唤了刈鹿刀。


    “你测出她的骨龄了么?是多少岁?”


    虽然已经十分心急,但家主询问的声音仍然很镇定。


    “回家主,是十八岁。跟小姐的年纪一致。”


    刀灵如实回答,她在谢惜自跟谢挚搭话引开少女的注意力时,极快地将测试骨龄的宝具刺在了谢挚的脖颈上——那是一根细若毫毛的金针,只消轻轻一刺,便可以测出任何生灵的真实年龄。


    不论对方耍了什么手段加以掩饰,也逃不过这宝具的探查。


    “……十八岁。”


    谢惜自喃喃地重复了一遍这几个字,握紧了座椅的扶手。


    事到如今,她已经几乎可以确定,谢挚就是当初那个——


    过了许久,她才按着发痛的眉心继续询问,“这件事告诉云宗主了么?”


    “一经测出,便告诉云大人了。”


    说到这里,半跪在地上垂首低眉的刀灵顿了顿,才有些犹豫地接着说:“……但那位大人的态度,似乎有些奇怪。”


    “她——好像并不怎么喜悦。”


    具体是因为什么,不通人间事的刀灵也不太明白,但那位不染尘埃的白衣仙王的确对这个惊人的消息反应冷淡。


    接下来,刀灵又细细地向家主禀报了谢挚在人皇赐宴上的种种表现,包括人皇如何折辱打压这西荒来的少女,谢挚如何当众向人皇示威,斩断阵法环,人皇虽然震怒但也只能含笑摇首,说了一句“谢卿上好大的威风”,便冷容拂袖离场了,一场好端端的宴会自此不欢而散。


    还讲了在众人离开之后,谢挚一个人不慌不忙地扫荡了宴席上剩下的所有东西,甚至连宫殿中种的仙树琼花也想一齐拔走,最后被渊止王哭笑不得地制止之后,这才不情不愿地罢休。


    谢挚在人皇赐宴上的表现震惊了歧大都,人们都没想到她竟会如此大胆,甚至敢与人皇当面对抗!


    一时之间,歧都之中众说纷纭,有人说小儿狂妄,仗着渊止王上是她义母便不知天高地厚;也有人对这不通礼教的蛮女心生鄙夷,十分厌弃这位新封的西荒卿上。


    当然,亦有人对谢挚毫不避讳地大加赞赏——比如九轮圣人孟颜深,最近便在到处对自己小弟子的事迹津津乐道。


    但这只是极少数,大多数中州人都认为,谢挚这不仅是对人皇的大不敬,也是对整个中州的冒犯。


    不论是好名声还是坏名头,但谢挚的确在歧大都中名声大噪,俨然成为近日中州人热议的话题中心。


    这些纷纷扰扰,连对中州人生地不熟的谢挚也略有耳闻。


    但外面的人怎么议论自己,谢挚都懒得管,她对此一点都不在意,只是加倍缠着即将离都的姜既望不放松,把渊止王上在王府中跟进跟出,几乎寸步不离。


    “小挚……”


    姜既望颇为无奈地唤了一声少女,笑着合上书卷。


    平心而论,她是喜欢谢挚黏着她的,她的生活平淡而又无趣,明媚赤忱的少女便是她珍贵的阳光和生机。


    但——要是小挚再这样下去,夫子可就要急坏了:


    这么长时间过去了,谢挚还没有去红山书院拜见过他呢!


    把老头子这几天愁得连胡子都掉了好几根,生怕谢挚被某位宗主给糊里糊涂地哄到了天衍宗,连连朝自己曾经的爱徒姜既望暗示,要她帮自己看着谢挚,最好赶紧来行一个拜师礼,好让云清池彻底死心。


    姜既望朝趴在门边悄悄看她的少女招招手,谢挚便欢快地跑了进来,“牧首大人!”


    在中州,人们都尊敬地称姜既望为“王上”——王显然比西荒的牧首要尊贵得多,但谢挚还是习惯叫她“牧首大人”。


    姜既望也宠溺地默许少女继续这样叫自己,她觉得这个称呼更加顺耳称心一些。


    直到跑到女人面前谢挚才猛地想起来那些繁琐的中州礼仪,她最近也确实发现,好像中州没人跟她这样似的,走路喜欢蹦蹦跳跳地跑,便连忙刹住脚,不好意思地朝姜既望笑了笑,表示自己知道错了。


    “来,坐下。”


    王上温柔地示意,谢挚便乖乖地跪坐下来,撑着膝盖认认真真地听姜既望说话。


    “明日我就要动身回大荒了,今日我正好有空,带你去拜见夫子,好不好?”


    推过一杯新茶,姜既望柔柔地注视着对面的少女。


    “明日?”


    谢挚完全忽略了她的后半句话,着急地往前膝行了几步,可怜巴巴地拉住女人的衣袖,“怎么……您怎么走得这么早啊?您来歧都还一个月都没有吧,怎么这么快就要走?”


    牧首大人都不再陪陪她了吗?


    她还……她还尚未跟牧首大人学好中州的礼仪,牧首大人教她的书,她也没有背全。


    姜既望耐心地安抚着难过的少女,犹豫了一下,还是讲出了心中的顾虑,“陛下不会容我留都太久。我想,我还是及早离开的好,这样对我和陛下,都是少了一桩心事。”


    对于人皇的猜忌,她早有心理准备,并不意外,也没有什么不甘心寒之处——她在中州声望太隆,修为品行无一不佳,在当年摄政扶持人皇上位之时,便有许多。人轮番上表,恭请由她登阼;


    即便是在她早已退隐离都的今日,也有人固执地一直认为,人皇之位应当属于她,她才是真正的大周正统。


    仅凭这一宗罪名,便值得人皇与她反目了——重要的不是想不想反、愿不愿反,而是能不能反。


    倘若能反,不想反也是反,光是存在,都是过错。


    姜既望很清楚,若不是她修为高深,一定早就会被寻个由头赐死。


    她将侄女悉心教导成了一位合格的帝王,而帝王天生多疑薄情,这是她应得的代价。


    她并不后悔,只是觉得有些疲惫。


    揉了揉怀中少女柔软的头发,姜既望刻意转移话题道:“对了,我近日见小皇子和食月犬常常来府上寻你,你跟他们相处得好么?”


    “挺好的……”


    说到自己的新朋友们,谢挚终于来了点精神,“七郎给食月犬起名叫小狗郎君,可它一点都不小嘛!它有那——么大一只,站起来足足跟我个头一样高呢!”


    少女愤愤不平地抱怨道:“我说不如叫它大黑狗吧,结果它还不高兴,三天没跟我说话!真不讲理!您说是不是?”


    照她这样起名字,食月犬没咬她都算是脾气好的了……


    姜既望含笑摇摇头,又道:“那么,契儿有来寻你玩么?你们两个年岁正相仿,我想,或许是有许多话可以说的。”


    “三皇女吗?”


    谢挚想了想,才答:“啊……她呀,她没来找过我,只是托七郎给我捎了几次东西,我觉得她人不坏,还挺好的……”


    料想也是如此。


    姜契想跟长兄争夺储位,因此便不会跟拂了人皇颜面的谢挚来往,至少明面上不会。


    但她既然私下肯托幼弟给谢挚送东西,便可见她并不讨厌谢挚,还是一个明事理的好孩子。


    这样想着,姜既望心中颇感欣慰,半开玩笑半认真地试探谢挚道:“姜三丫头姜契你喜欢么?她心思深沉,尤擅筹谋,可为明主,但做道侣,则未必称心。”


    “有什么想法,都可谈谈——你也到谈婚论嫁的年纪了,该好好考虑这些事情。”


    她并不愿谢挚牵扯到波云诡谲的皇室之中,但借着这个由头,来问问谢挚的喜好,之后再留心为她寻觅合适的女孩,却也是时候了。


    谢挚被牧首的话吓了一大跳,“我对三殿下并无……并无那种想法!”


    怎么一说到这个话题,这孩子就又羞窘又慌张,姜既望好笑道:“那你对谁有想法?你喜欢什么样的类型,说来听听,或许我有认识的呢?”


    “我……”


    女人眉心的朱砂在谢挚心中莫名其妙地一闪而过,如燃香一般在少女心间烫了烫。


    谢挚不禁有些失神,好半天才小声道:“就……温柔一点,耐心一点……最好比我年纪大一点,再高一点……”


    像宗主那样,便十分好。


    她很喜欢。


    但宗主好像并不是比她只大一点,而是年长很多啊……大概得有……一千岁?还是更多?


    想到这里,谢挚又有些苦恼。


    姜既望听她讲得这样详细,失笑道:“原来你已经想了这么多,嗯?你原来喜欢比自己年长一些的吗?”


    谢挚被她逗得手足无措,只得羞愧垂头:“是……但我、我也不是故意要这样的……”


    她就是喜欢这样的人,自己也不知道是为什么。


    “还有,我忽然想起来一件事——”


    见少女羞窘难当,目光躲闪,声音越说越小,姜既望便愈发想逗她玩。


    她正色道:“你先前跟陛下说的已有婚配是怎么回事?我这个做义母的怎么从未听说过?”


    “……您还是带我去见夫子吧!求您了!”


    牧首大人真是一点都不可爱!


    第120章 红山书院


    红山书院坐落在一座山峰的正前面,这山并不高峻,但风景极秀美,其上遍植着火一样的枫树,被孟颜深的大神通人为地留驻住了鲜艳的颜色。


    这枫叶终年不改,待晴朗的早晨远远望去,是时红日初升,雾霭乍涌,霞霓纳辉融金,真仿似仙境神山一般,漫山遍野都是火烧似的枫林红雾在浮动流淌,时有灵鹿野獐在其中轻盈奔跃,连山前黑瓦白墙的红山书院也仿佛浮在红云当中,因此才得名红山,也是歧大都中的著名一景。


    书院前还绕着一弯碧水,名叫义河,义河中常年凫着雪白的鸭鹅,被红山书院的弟子们养得又圆又胖,个个都蓬蓬大大,极通人性,也是书院的小护卫,一旦认出来生人的脸,鸭鹅们老远便扑腾着翅膀摇摇晃晃飞奔而来,恶狠狠地叼咬他们,比看门犬还守职尽责。


    谢挚被姜既望带着登门拜访时,便差点被这群恶霸追着咬,直到姜既望远远地轻叱了一声,鸭鹅们这才老老实实地蹲在了地上,放过了谢挚——它们其实非常欺软怕硬,能感受到姜既望身上的深厚修为,丝毫不敢放肆。


    “既望!小挚!”


    九轮圣人已经早早地在书院门口等着她们了,见两人终于来到,朗笑着迎上来,“等你们好久!快进来吧!”说着便负手在身后为谢挚带路。


    红山书院从外面看起来平平无奇,虽然素雅,但至多也只是个大一些的普通书院,直到步入书院高大的门楼之时,伴随着“嗡”的一声轻响,跨越过一层若有若无的光幕阵法,谢挚这才恍然发觉,书院里面原来另有乾坤。


    书院里俨然是个自行运转的小世界!


    九个古朴神秘的光轮在天空之中寂静旋转,散发着一股神圣纯粹的浩然之气,从中不断传出道音吟唱,神花飞舞倾撒,下方还坐着数百个闭目打坐的身影,显然正在潜心观悟。


    那是九轮圣人孟颜深的大道图景实体显现,其中倾注着他对大道的至高理解,极为珍贵。


    “哇……这里好神奇啊……”


    说是书院,其实红山书院内却并没有多少人造的建筑,只有一排供学生居住的木楼屋舍,脚下是一片如茵的绿草,细致而又绵软,点缀着无数不知名的洁白小花,灵气极为纯粹浓郁。


    有清澈晶莹的溪水潺潺流淌而过,如通灵一般往外不断跃出水滴,好奇地围着谢挚绕了一圈,又欢笑着跳入溪水,重新奔流而去。


    谢挚蹲下来,捧起溪水观看了半晌,被水滴们故意扑了一脸的水,这才惊奇地判断出来:


    “唔……这好像是水精呀……!居然有这么多!真了不起!”


    水精对掌有水符文的修士裨益极大,在外面时连一滴都难以见到,在红山书院里居然多得能汇聚成一条溪流!


    光是这条水精溪,便能买得下一百个定西城了!


    谢挚心中不由得咋舌,对红山书院的深厚底蕴有了一番直观感受。


    远方横着几抹黛色淡山,有数株大柳树垂着万千碧丝,枝叶如碧玉一般晶莹剔透,正在微风中轻柔地摇晃,柳荫下还伏着一头通体雪白的巨虎,甩着尾巴闭目休憩。


    孟颜深领着谢挚和姜既望在柳树下的石桌前坐下,便听得一阵窸窸窣窣的响动,前一刻还在谢挚头顶枝繁叶茂的大柳树变成了一个风神秀朗的清俊青年,一身浅碧长袍,含笑对孟颜深和姜既望躬身施礼,“夫子,渊止王上。”


    啊……!大柳树怎么忽然变成人了呀!


    谢挚被惊得眼睛睁大,下意识往后退了两步,身后的白虎发出了一声低吼,化作一个容貌冷艳的年轻女子,白袍腰间缠着红丝带,冷着脸扶住了谢挚的肩,“莫慌,小孩。”


    “这是你师兄柳真,师姐秦无疾,原身分别是柳树和白虎。”


    孟颜深笑着为谢挚介绍,“他们二人便是现在书院里最年长的弟子,你以后在书院遇到疑难不解,可以多多问询他们,好不好哇?”


    又向柳秦二人和气道:“这是你们今后的小师妹,名叫谢挚,你们以后也要多多照拂她。”


    “是,遵夫子命。”


    柳真显然性情非常温和,眼眸清润,整个人也如碧柳一般风度翩翩,笑着过来揉了揉谢挚的头,“今后叫我柳师兄便好,好么?”


    秦无疾也抱着手臂朝谢挚点了点头,意思是同上。


    接下来谢挚又被孟颜深领着在书院里到处都转了一圈,遇到了各族的青少年,什么奇异的生灵都有,真正的人族反而相对很少,有墨似的玄铁牛,也有纤弱的兰花,还有悠哉悠哉的长尾巴金鲤,它们往往并不变成人形,还是保持着自己本族的姿貌,从从容容地在书院中或卧或坐,潜心修行,别有一番生动的意趣。


    “夫子有教无类,从不以学生的种族设限制,对五州万族一视同仁,平等对待,只要才高行厚,皆能拜入书院。”


    姜既望跟谢挚温声解说,“红山书院也是中州非人族最多的地方,我想,你在这里一定能交到很多新朋友。”


    她知道谢挚一直都格外喜欢跟灵兽玩,还很有毛茸茸缘。


    行到书院最中心,在一棵伸入云霄的无边巨树前站定,孟颜深转过身来,庄重地点上一炷香,“好了,便在这里拜师入门罢。”


    姜既望忙令谢挚跪下,恭恭敬敬地叩首三次。


    老人笑着扶起少女,狡黠地眨了眨眼睛,朝谢挚伸出手,“拜师礼呢,小挚?”


    “啊?什么拜师礼……”


    来的时候牧首大人也没说还要送礼呀……谢挚不知所措,连忙去看姜既望,便见女人只是愉快地微笑,显然并不打算帮她的忙。


    那么,她就只能自己想办法了……


    谢挚想了想,在怀中的小鼎里取出一株珍贵的宝药,重新跪下,双手举过头顶递给九轮圣人,“夫子,挚无知,不知道还有拜师礼,来时没有特做准备,便请您收下这株宝药吧,还望见谅。”


    孟颜深接过那株流光溢彩的宝药,看都没看一眼便收起来,“好,谢谢我们小挚,快起来罢!”


    “从现在开始,我便是你的老师了。”


    老人弯下腰,大笑着点点谢挚的鼻尖,塞给她一块狭长的玉简,“听说你观有金火水风四种符文,这很好!喏,这是一部残缺的鲲鹏宝术,便送给你做入门礼,好也不好?”


    鲲鹏宝术!


    鲲鹏是三大神鸟之首,在神兽中也品阶极高,其宝术强大无匹,即便残缺不全,但同样无比珍贵,是可遇不可求的无上至宝。


    跟鲲鹏*宝术比起来,谢挚送的宝药一下子就相形见绌,显得毫无价值了——鲲鹏宝术至少也得要一株仙药来换!


    这真是太过慷慨的馈赠!谢挚又惊又喜,感激地接过玉简,将它珍爱地看了又看,“谢谢您!”


    孟颜深其实并不想收谢挚什么东西,但他素来最为遵守礼仪,性子也很顽皮,因此才特意跟谢挚开一个小玩笑,也是要看看她的心诚不诚,之后便会取出来一个价值远高于拜师礼的宝物,送给谢挚做入门礼。


    红山书院的每一个弟子都经历过这一遭,因此方才姜既望只是在旁观看,含笑不语。


    “好了,”老人和蔼地拍拍谢挚的肩膀,“去送送你母亲吧!回来之后,小老虎自会给你引路,带你去往住所。”


    他很爱给自己的学生们起外号,管秦无疾亲昵地叫小老虎,管柳真唤做小柳树。


    依依不舍地送走了姜既望之后,谢挚便也正式开始了在红山书院的学习生活。


    书院中其实颇为自由开放,学生可以自己决定要干什么,甚至完全不听孟颜深讲课也可以,只是不能不读书修行,每逢月末,孟颜深还是会亲自考校检验弟子们的修行情况,免得大家荒废青春,虚度光阴。


    新入门的弟子都有一个月的长假,这第一个月里可以什么都不做,只是由夫子指派的师兄师姐带领着熟悉书院。


    宋念瓷虽然修为高,但她总是很忙,资历也不够,因此通常便是柳真和秦无疾两人带着谢挚,他们飞快地跟这个活泼热情的人族小姑娘熟悉了起来。


    午后风暖日丽之时,柳真常会变成柳树原形,一边半梦半醒地晒太阳,一边让谢挚坐在自己的枝桠上吹风休息,这时秦无疾也会懒懒地趴在树下,耳朵间或抖动一下,极为舒坦惬意。


    “秦师姐——”


    人族少女在柳树上小声呼唤。


    “怎么了?”


    树下卧着的白虎连眼睛都没睁开,只是懒洋洋地甩了甩尾巴。


    在跟谢挚相处的这些天里,她已经发现这孩子话很多,还依赖心很重,非常能黏人,每天从早到晚都特别精神,蹦蹦跳跳跑来跑去,让她烦不胜烦。


    但偏偏——要是谢挚什么时候话少了,她又觉得哪里都不对劲,倒还宁愿谢挚整天吵闹一些。


    “就是……您能带着我跑跑吗?”


    谢挚不好意思地发出了请求,从树枝上跳下来,讨好地替白虎顺毛,令秦无疾舒坦地眯着眼睛翘起了胡子,“七郎有小狗郎君带着他跑,我也想……嗯……”


    白虎睁开了眼睛。


    她一瞪眼,凶巴巴地咆哮了一声,连柳树都被声波冲击得枝条乱抖,“岂有此理,你将我与什么相比!”


    “总而言之——休想!”白虎师姐义正词严地拒绝了人族少女。


    隔日清晨,红山书院还是多了一个雪白矫健的身影,身躯仿若白金铸造,蕴含着可怖的爆发力,极有神兽特有的压迫感,眸中放射着威严冷酷的光束,威严冷酷地背着谢挚慢悠悠走。


    白虎师姐最终还是选择威严冷酷地投降,一大早便扬着胡须抬着下巴蹲坐在谢挚的房门口,高傲地应允了人族少女的恳求。


    “记住了,只这一次!”秦无疾昂着头说。


    然后回去之后,因为小师妹无心说了一句“好像有一点点硌”,白虎师姐便挑灯夜战,连夜赶制出了一张漂亮坐垫,隔天系在了背上。


    把小皇子惊讶得好半天都说不出话,下巴差点掉到了地上,“哇……挚姐姐,你好生厉害!竟然连白虎师姐都愿意载你!”


    姜阔姜契也是红山书院的弟子,但姜契忙于夺嫡,常常在外不归,最后还是食月犬和小皇子跟谢挚在书院里到处跑。


    傻乎乎的小皇子心里只知道修行和小狗郎君,还特别好哄,他认真地跟谢挚表示,等自己以后长大了定会娶她,又被谢挚笑着揉脑袋瓜:“谢谢你喜欢我,七郎,可是我喜欢女孩子呀!”


    “噢……好吧……”


    小皇子垂头丧气,十分失落,抱着食月犬诚心发问,“小狗郎君,你知道有什么办法让我能变成女孩子吗?”


    食月犬非常无语地看了一眼小主人,抬起爪子拍拍他,商量着说:“要不然,还是等下辈子吧?”


    一个月的长假结束之后,谢挚在红山书院的修行便也步入了正轨,她每日上午跟着夫子听课,下午则去藏书阁读书,日子过得非常充实,几乎不知道时间流逝。


    藏书阁修建在书院中心的巨树之巅,这巨树是一具中空的空壳,传说在上古年间也曾是一尊修为滔天的神祇,后来在神战之中陨落,只留下了遗蜕。


    但这树蜕同样也是无上至宝,珍贵非常,不仅通体莹润如玉石,放入其中收藏的书简可以万年不腐不坏,还每一页纸叶都散发着异香,闻之可以令人凝神静心。


    守护着藏书阁的生灵是一只严肃的小浣熊,还戴着一副水晶眼镜,对夫子忠心耿耿,每天都坐在木墩上,尽职尽责地完成自己的使命。


    这只小浣熊似乎还有严重的洁癖,尤其喜欢将藏书阁的书籍分门别类地细细整理好,将藏书阁打扫得一尘不染,连地板都光可鉴人,还要求进入阁中读书的学生一丁点垃圾都不能产生,否则便会被它胖揍一顿——它看着小小一只非常可爱,其实是髓树境的大能者。


    “浣熊爷爷,您好!”


    谢挚已经从其他师兄师姐的口中知道了它的年龄非常大,甚至只比夫子小一点,于是每次进藏书阁时都很尊敬它,“我想进去读会书,请您为我打开阵法门吧,谢谢您!”


    这些天,总是这孩子第一个来藏书阁读书……浣熊推了推眼镜,严肃地点点头,“不错,勤学好问,好孩子,你进去吧。”它抬起小爪子为谢挚缓缓打开藏书阁的大门。


    看着人族少女的背影消失在阁内,浣熊这才满意地笑了笑——它喜欢礼貌好学的孩子。


    夫子这次收的弟子不错,它很喜欢。【你现在阅读的是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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