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1章 观测
玉牙白象带着谢挚跃下白银甲虫的背,连衣袂都没有摆动丝毫。
她松开谢挚,认出来木屋下的生灵,有些讶异地侧头看了白银甲虫一眼,“唔……你们这一族竟然还活着?”
“所有神明都在神战中陨落了;没想到,最终活下来的竟是你们。”
这种甲虫自上古年间就以愚笨迟缓出名,曾被许多种族整日戏耍取笑;但是那些取笑过它们的种族都早已经在岁月的长河中灰飞烟灭了,它们竟还好好地活到了万年之后的现在,连模样也没有丝毫变化。
并且看样子,它们还是如此笨……
世事有时候还真是讽刺而又奇妙,令人感慨万千,她垂下眼,轻轻地抚了抚白银甲虫光滑的甲壳。
“大约是傻虫有傻福罢?”
白银甲虫呵呵笑着,因为她的话而十分自豪骄傲,它摇动触角向当今世上最后一位神祗表示敬意,“象神大人,您在神战中大难不死,必有无量后福。”
“我么?”
其实死与不死,相差也并不大;她现在离灰飞烟灭完全消逝不也只差分毫吗?她倒宁愿自己在神战之中彻底死掉。那样倒还死得光荣一些。
玉牙白象看了看自己几近透明的手掌,微微一笑,“我现在这副模样,哪里还有什么后福。”
即便真有,料想她也无命消受了。
但是虽然没有福气,她至少还有一丝……微末的希望。
她迈开步子朝前走去,“我们走罢。”这话是对谢挚说的。
谢挚就是她的希望。
有智慧的生灵活着必须得有什么东西撑着自己的魂灵,或许是外物,或许是信仰,但总得有个什么使自己的心不至于溃散;即便她是神祗,也不例外。
她不是太一神,有那样坚定不移的信念可以一往无前,主人一死她便觉得无所适从,往前往后皆是一片烟雾似的茫茫然,因此她才选择坠入沉眠;
这次醒来遇到谢挚之后,她才觉得有细小的生机在自己枯萎已久的心中缓缓地生发而出,使她尚不至于彻底绝望,自戕而殁——她知道自己的许多旧友就是这样,没有死在神战之中,反而死在了神战结束之后的无尽孤独迷惘里。
她看了一眼身旁的人族少女——即便不为这渺茫的一线希望,而是为着谢挚,她也须得振作起来。
突破铭纹境须与天地大道沟通,底蕴深厚的世家大族甚至专门筑有观符台,光维持每年就要花费无数灵宝——在其上端坐,观测符文可以事半功倍;
不过白象氏族显然没有这种得天独厚的条件,大家通常都是在祭坛上观测符文,现在白象氏族举族搬迁,跟着一群走到哪便是哪的白银甲虫四处流浪,固定的居所尚且没有,祭坛自然也是更加指望不上,因此玉牙白象预备自己亲自为谢挚护法,为她创造一方上佳的观测环境。
此刻正是黄昏,白银甲虫上的座座小木屋顶上都飘出来道道弯弯曲曲的蓝色炊烟,愈往上便愈浅淡,终于静静地融入天边橙黄赤红的晚霞里;木屋上系挂着的铃铛叮当作响,褪了色的各色彩条也在晚风中缓缓地飘飘荡荡,村人饲养的灰黄小土狗在草地上滚来滚去,一派祥和温暖的生活气息,令人看到这景象心里暖洋洋的。
“象神大人醒了!”
“看呐,那就是象神大人!小挚身边的那个白衣女人……”
“象神大人真是美极了……”
族人早已得到象翠微的嘱咐,躲在木屋中不敢出来打扰玉牙白象,但又实在是好奇,都只是悄悄地掀开一点点窗子往外偷看,想要一睹神祗的姿容与风华。
玉牙白象十分高挑,她腿长,自然走得也快,谢挚跟在她身后得跑着小碎步才能撵上。
她犹豫了半晌,终于还是轻轻地牵住了神祗的衣襟,“您的氏族都十分尊敬怀念您……”
玉牙白象侧头看她,稍稍放慢了一些步伐,“可是他们过得并不好。在我那时,我的氏族比王侯还更加鼎盛。”
“说不定,我们必有后福呢?”
谢挚被她噎了一下,又绞尽脑汁地拉出白银甲虫的话安慰她,“虽然、虽然,大家的日子苦是苦了点,可是我们一直都很开心幸福……真的。”
“若是只靠着一个想象中的后福生活,那未免也太过可怜。”
话虽如此说,可白衣神祗的确因为人族少女笨拙的安慰而微微牵起了唇角。
“您不信吗?白象氏族的后福必然是应在我跟阿英身上的!”
“是么?我等着。……”
……
这样随口说着话,天色很快便沉下去,玉牙白象终于选定了观测地址,止住步伐,道:“好了,就在这里罢。我观此处尚还不错。”
“大人……我们不告诉族长或者祭司她们吗?”谢挚有些紧张,她绞着衣角小声问。
她之前或明或暗地观测过好几遭符文,每次都非常狼狈,内脏受伤吐血不止,之后几乎要卧床半年,导致她现在对观测符文其实有些畏惧之心;此刻没有象翠微在身旁陪伴,她更觉心中惴惴,难以安定。
“我不习惯护法时还有他人在场。”
玉牙白象应了一句转过身来,看到她紧张不安的神色,动作便顿了顿。
“不必怕……”
她思索回忆了片刻应该如何安慰小孩,走过来轻轻地摸了摸人族少女柔软的耳廓,“有我在。”
“我是神祗,你不会有事。”她很肯定地低声道。
女人收回冰凉的手指:
“待到你觉得好一些时,我们便开始。”
“我现在已经觉得……很好。”谢挚捂了捂自己发烫的耳朵,低下脸只是盯着自己的小靴子。
“真的么?”
“真的。”
“那我们便开始。”
玉牙白象神色淡然地在空中伸出手指缓缓一点,一股极其神秘强大的震动便从她指尖一圈圈震荡而出,一瞬间便将这片天地笼罩完全。
周围的环境骤然发生了变化——不再是朦胧夜色下的鲜绿原野,而是化作了一片符文的海洋!
“哇……”
头顶的星空倒是还在,只是离两人的头顶压得极近,仿佛探手就能摘取一般,甚至有几颗金色的流星紧擦着谢挚的脸侧划过,她被吓了一大跳,又被玉牙白象自身后好好地扶着肩膀稳住身形。
“很美吧?”
玉牙白象笑了笑,随手点了点身旁一颗粉蒙蒙的星辰,那颗星辰便在她指间化作一片桃花瓣似的粉色符文,“不用怕,这并不是真的星空,而是符文组成的幻象。”
“世间万物其实都是由符文组成的,我只是剥离了一层‘表面’,让你可以得见其下的‘真实’。”
她朝谢挚指了指脚下,示意道:“你看,我们脚下的草原也不见了,但其实我们还在那片草原之上。”
“真的哎……”
脚下不知何时化作了一片缓缓流动的鲜绿符文,谢挚小心地踩了踩,发现触感仍然是草地的软绵绵。
“真厉害!”她新奇而又兴奋,眼睛亮晶晶地看向玉牙白象,“这是怎么办到的,象神大人?”
“只是一个小戏法而已,不足为道。”
玉牙白象温和道:“快开始罢。静心凝神,感悟沟通天地之间与你亲近的符文。”
这一套程序谢挚十分熟悉,她先前的不安被兴奋冲淡了许多,当即便点头答应了一声,乖乖地盘腿坐下,闭上眼睛开始观测符文。
玉牙白象亦坐下,在她身边为她护法。
世间万族林立,但观测符文的步骤却都是一样的——仔细感悟天地间充斥的各种符文,与其交流沟通,遇到了亲近的符文时,符文便会在生灵面前停留片刻,这时须得抓紧时间,将这符文按照自己的理解誊着铭刻于四肢五脏之上,此之谓铭纹。
每个生灵的性格经历都不尽相同,因此即便是观测同一枚符文,最终誊刻于自己体内的符文却都是全新的,如同指纹一般,世间绝无相同的两枚符文。
人族的天赋在万族之中只能算作不上不下的中等,去神圣种族当然远矣,但也不算最差,最大的优势或许是占一个人口众多,在亿万人之中也总能出现几个惊才绝艳的天才,上古年间也曾有几位人族至尊独步一时,可以与最强大的神圣种族分庭抗礼。
玉牙白象曾认识其中的一位女帝,她是殷商的开国君主,号曰帝朝阳,手持斧钺身骑饕餮,金甲灿烂勇猛无比,一人一斧征服了无数种族,开辟出了一个广大强盛的崭新人族王朝,足足观有百余种符文,玉牙白象对她也十分佩服,觉得她或许就是人族天赋的极致——在那以后,她的确没有见过比帝朝阳更加惊艳的人族天才。
现在的大环境不比上古年间,诞生的天才当然也要逊色许多,但她对谢挚颇有信心,觉得谢挚虽然或许比不上帝朝阳,但也绝不差,观测上十余种符文亦有可能。
算一算时间,若谢挚有亲近的符文,也应当团团聚集而来了,玉牙白象止住思绪,睁开眼睛朝她望去——
在一片灿烂的符文中,娇小的人族少女正在端坐,她呼吸安宁悠长,浑身融着柔和的洁白曦光,玉牙白象算的时机不错,果然有符文正在缓缓地接近谢挚的身体。
有碧绿如叶的符文,赤红如火的符文,幽蓝如水的符文,暗黄如土的符文,雪亮如金的符文,还有几近透明的符文,缠绕着滚滚雷霆的符文,鲜红如血、散发一股滔天杀戮气息的符文,死寂沉默的漆黑符文……大略一眼扫去,被吸引来的无数符文如同一条流淌着的多彩河流,在星空中围着谢挚静静盘旋,等待少女的观悟誊刻。
这股符文河流中蕴含的符文种类绝对破了十种!玉牙白象心头一喜——这样的天赋,或许可称当今世间人族第一人了!
被吸引而来的符文仍旧在不断增加,先是如同一条细细的涓涓溪流,之后汇聚成宽阔的大河,再然后竟如同一方悬浮在空中的彩色汪洋,极其磅礴汹涌,一头连接着无尽星空,一头正连接着正在闭目盘坐的人族少女。
这明明是好事,玉牙白象的神色却渐渐地沉了下去——
眼前的符文种类顷刻之间已经超过了数百种,但闻讯而来的新符文却仍然在源源不断地汇聚,并且速度越来越快,仿佛没有止境一般飞快地加入这片符文的海洋。
怎么会来——这么多的符文?担忧的阴影一点一点蒙上了玉牙白象的心头。
人们常说上古神祗一指蕴万法,一身聚万符,但这只是个虚指,并不是说有哪位神祗真的观有上万种符文——事实上,连太一神也只是观有五百余种符文罢了,离万数还差得很远。
没有人知道世界上到底有多少种符文,万年前曾有一只真凰发下宏愿,誓要走遍天下,录尽世间所有的符文种类,为天下人编纂出一部功在千秋的旷世奇书,但他穷尽一生也没能收录完全——他不断地收集,不断地以为自己收录的符文已到尽头,但转眼之间又有新的符文出现;
他从年少寻到年老,头顶的羽毛从灿红色褪作雪白,穷尽真凰漫长的一生终于也没能编完这部书籍,最终留下了一本未完成的《符文通录》,吐血绝望而死,这部书的原本据说至今还珍藏在凤凰的仙岛之上,是真凰一族求真精神的象征,仍旧在被后来者不断地补充完善。
自那之后,万族之中便达成了一个共识,那就是世间的符文种类是无穷无尽的,谁也不能统计完全。
但是……玉牙白象豁然起身,皱紧了眉:此刻围绕在谢挚身旁的符文已经超过千数了!并且还在不断地增加!
这是什么情况,她活了上万年从未见过!
符文汇聚而成的巨海沉沉地压在谢挚头顶,汹涌澎湃,炫目灿烂,翻滚出滚滚巨大的波浪,将娇小的人族少女衬托得更加渺小,仿佛沧海一粟;玉牙白象真疑心世间所有的符文都汇聚于此了……但是眼前的符文却仍旧在增多!
玉牙白象心急如焚,但却不敢动作——倘若观测符文被强行打断,对谢挚的反噬极大,并且是被吸引而来的符文越多这反噬便大;
而看着眼前望不到尽头的符文海洋,她真不敢想象如果自己此时打断谢挚的观测,她会受到何种伤害!说不定谢挚立刻神陨道消、灰飞烟灭也有可能!
同时她心中也抱着一丝渺小的期望,这期望逼迫着她继续举棋不定下去——说不定,谢挚的天赋真就如此之高呢?说不定,她真就是创世以来的天资第一呢?……
一声极其细微的脆响惊醒了焦灼中的玉牙白象——她看到谢挚的手臂上出现了一道细细的裂缝,并且越裂越大,从中透出了道道极其绚烂的夺目神光!
不好!
玉牙白象悚然一惊:谢挚誊刻在体内的符文太多,到达了她身体的极限,将她的肉身撑得裂开了!
怎么会这样?!她心中大骇,再不敢犹疑徘徊,身体上腾起无上神霞,上前一步紧紧地拥住谢挚,一手终止符文观测——
第42章 背影
随着玉牙白象强行终止符文观测,悬浮在空中的符文海洋虽然不甘,但也不得不颤动着四散开来,周围的景象一瞬间变作原样——眼前还是那片碧绿无垠的的草原。
此刻夜色极沉,正是一天之中天光最为深晦的时候,夜空中有几点惨白的寒星在微微地眨。
玉牙白象咬紧牙,发着抖呼出一口气——她方才强行为谢挚中止符文观测,硬生生地替她担下了大半反噬,现在她的状态极其糟糕,躯体由肩至脚一齐化作透明,几乎被反噬得魂飞魄散。
她勉强抱紧了怀中人,一边伸手去探她的鼻息内伤,一边焦急地低低唤道:“小挚……?你怎么样了?”
纤细娇小的少女闭着眼睛一动不动,往常玫瑰色的嘴唇一片苍白,呼吸更是微弱得几乎没有。
她受了极重的内伤——在方才的符文观测中她誊刻了太多种符文在自己的身体上,她的肉身强度支撑不住如此海量的符文,被撑得隐隐竟有崩裂的迹象;虽然被玉牙白象发现之后及时中止,并又替她承担了大半反噬,但这对谢挚来说仍然是可怖的伤害。
怎么会这样?
玉牙白象将自己所剩无几的神力灌注到谢挚体内,伸指按住了少女的胸口,低声道:
“听着——吾乃太一坐骑玉牙白象,今日命你救活此人;方才的神力你不许私吞半点,若她不得活……你与她一道死。”
她说出的话化作一枚枚金色的古老文字,神圣而又威严,缓缓融入谢挚的身体里——这是神祗亲颁的谕旨,与大道同威,一旦降下,世间生灵便不可违背。
看着谢挚胸口的涅槃种开始忙不迭地运转,修复少女身体里的无数暗伤,玉牙白象这才重重松下一口气。
她疲倦至极地按了按眉心,闭上眼睛反复思索回忆着方才符文观测时看到的种种景象——
到底是哪里出了错?她不明白。
先前谢挚对她说过自己观测不出符文的事情,那时她不以为意,以为只是诛天魔莲的种子将她的血液吸食太多,导致她太过虚弱,被大道判定没有达到炼体大圆满的水平,这才不能观测到符文;可是现在看来,分明却完全不是那样的。
或许谢挚根本不是观测不到符文……而是——她能观测到的符文太多,这才导致她的身体支持不住,支持不住一次性在体内誊刻上如此海量的符文。
玉牙白象感到了一阵脱力般的眩晕,她低下脸,虚弱地咳嗽了几声,轻轻抚着少女的手腕,不声不响地将谢挚抱得更紧了一些。
是她害了谢挚。
若是她不那么心急,再多询问谢挚几句,现在的境况是不是根本就不会发生……?
明明谢挚在观测之前已经露出犹豫不安的神情了……她那时却叫她不要怕,说有她在,不会有事。
——可是现在,谢挚却不是出事了吗?
不知过了多久,直到浅淡的晨光柔柔地打在白衣神祗的侧脸上,清晨朦胧的雾气也渐渐浓起时,玉牙白象这才在恍惚中感到怀中的少女轻轻地动了一动。
“象神大人……”
谢挚慢慢地抬起手,似乎想要摸一摸她的眉眼。
她声音软软地发问:“您在哭吗?”
“没有。”
神祗怎会为凡人哭泣?但玉牙白象却的确在自己脸上感到了一些湿意,这令她倍感讶异——依她现在的残魂状态,根本是没有血液也没有眼泪的。
她不作声,按着谢挚的手腕仔细地探了一会她的脉搏,确定谢挚现下已经性命无忧之后,这才淡声道:
“或许是染上了清晨的雾气。”
“是吗……”
谢挚接受了这个解释,闭上眼睛很柔软地笑了笑,又咳嗽着吐出几口血来,“我们回家吧,好不好?”她觉得有些累了,很想回家去。
她没有提观测符文失败的事。
玉牙白象凝视她的面容良久,方道:“好。”
她将纤细的少女轻轻抱起,深一脚浅一脚地慢慢走在一望无垠的草原上——她的神力已经百不存一,连此刻人形魂体的维持也颇为艰难,因此不得不采取最原始的步力,将谢挚抱回白银甲虫群驻扎的地方。
“……我想,或许你是可以观测到的符文太多了;这固然是好事,可是若这符文数量太多,也便由福转为祸,因此你才一直不能突破。”
虽然谢挚并没有开口问询,但她觉得,自己还是有必要告诉她受伤的缘由:
“这种情况很奇怪,我之前从未见到过,也从未听说过。世间的符文无穷无尽,没有一具肉身可以撑住那么多的符文誊刻。”
“即便是太一真神,也不能吗?”
“即便是太一真神,也不能。”
怀中的少女沉默了许久:“那么,我是走不通修行之路了,对吗?”
“……不是。也有个奇特的法子,或许可以助你修行,但是……”玉牙白象有些犹豫。
察觉到了她的犹豫不定,谢挚便没有追问下去。
她请求道:“您给我唱首歌,好不好?我有点不舒服……”
她小时候怕黑睡不着的时候,就会抱着自己的小被子去找象翠微,求她允许她一起睡,象翠微总是禁不住她的恳求,会为她唱几支大荒中传唱很广的歌谣,哄她入眠。
谢挚在方才的符文反噬中受伤极重,内脏都破裂了许多,这样的伤势,怎么会只是“有点不舒服”几个字可以概括完全的呢?
“好。只是我唱得不好……你莫嫌弃。”
玉牙白象默然半晌,轻轻地唱起歌来:
“有白象兮步于野,昂首顾盼兮玉兮牙。远望故乡兮故乡冢累,我心飘零兮何枝可寄?长渡河兮悲歌当泣。盍若仰天兮永归来去?……”
她的歌声清越悠扬,像一串上好的玉石在风中轻轻摇晃碰撞,含着淡淡的悲凉哀伤,尾音隐入朦胧的晨雾里。
这曲调十分特别,咬字的发音也与现在的正音不同,谢挚听得入了神,“象神大人……这是什么歌?我从来没听过。”
“这是东夷人的歌曲,我年少时曾听过一次。因为词里有白象二字,所以就记住了。”玉牙白象轻声解释。
“那我以后……也要去东夷。”
谢挚的意识因为失血已经有些模糊了,但还是抓着玉牙白象的衣襟努力说。
女人便点头答应:“好。东夷的风景是五州之中最佳,你去看看,也是很好的。”
她相信,终有一天,谢挚的名字会在五州之中万族传颂,所有的风光,所有的奇景*,她都会一一看过。
……
谢挚少见地一夜未归,而且也没有告诉他人自己的去处,问火鸦,火鸦也不知道她到底去了哪里,象翠微等了她一夜,等到她终于回来时,居然是被象神大人抱回来的;并且还流着满身的血。
象翠微从玉牙白象怀中接过谢挚时连手臂都在发抖——这景象牵动了她的回忆,使她想起了之前许多次谢挚昏迷吐血的模样。
她将谢挚好好地安顿在床上,心疼不已,等到一切都忙完时回头一看,这才忽然发现玉牙白象的大半身体竟然都几近透明,好像是受了极其严重的伤;
那神情淡漠的神祗也不多言,只是一路默不作声地跟在她的身后,安静地注视着她照顾受伤昏睡的少女。
“象神大人……这是怎么回事?”
昨天她的小挚还好端端的,为什么跟玉牙白象出去一趟就如此狼狈?象翠微尽量控制着自己的语气,让兴师问罪听起来更恭敬一些。
她知道自己在迁怒,可是她真的忍耐不住心中的愤怒和质问。
“……”
玉牙白象沉默良久,方道:“是我的错。”
她抬起脸来,晶蓝眸子里盛着自责和歉意:
“我没有问清楚小挚的状况,便为她突破铭纹境护法,导致她受了极重的反噬……这全是我的错。”
“那小挚,该怎么办呢?”象翠微替谢挚掖了掖被角,直起身子。
“……我倒是知道一个法子,只是颇有些偏邪;这法子是上古年间一位神祗给观测不到符文的人辟的出路。只是不知道小挚能不能用。”
玉牙白象犹豫了一下,还是接着道:“或许可以让她试着誊刻一下……他人的符文。这虽然很难,但在上古年间,也的确有生灵做到过。”
象翠微闻言怔了怔——其实她并不是在问这个,她只是想问问该如何疗治谢挚的伤势。
就她的私心来说,倒隐隐更愿意谢挚修行不通,一直留在她身边……
但是按她对谢挚的了解,想必她无论如何也是一定要修行的。象翠微叹了一口气:
“等小挚醒来,问问她的意见罢。”。
转眼白银甲虫们已经在景部的草原上停留了两个月,外界已经进入仲冬时节,到了该启程离开这里的时候。
象英也收拾好了行囊准备离去——今年岁末,定西城三年一度的英才大比很快就要开始了,她要赶去参与,在其中努力取得一个好名次。
族人聚集在一起,远远地陪伴象英走出数十里地,为白象氏族中这一代最优秀的孩子送行;谢挚的伤刚刚养好没几天,但也坚持要去送别象英,象翠微拗不过她,也只好任由她去。
再往前走,就要走出这片四季长春的草原了,愈往前走气温便愈低,有白粒子似的细碎冰雹被风卷刮过来,迎面扑在面上,打得人脸颊生疼。
谢挚被象翠微裹得严严实实,全身上下只露出来一双亮晶晶的眼睛,衣服厚得像一头圆滚滚的小白熊,笨笨拙拙地牵着象英的手,一边走还一路跟她念叨:
“阿英,你去了定西城之后一定要多加小心,不要受伤,好么?名不名次的,其实倒无所谓,你只要好好地平安归来,这样就已算十分好。”
“好。”
“不要惹事,也不用怕事——要是谁找你麻烦,你就揍他!”
娇小的少女煞有介事地挥了挥拳头,“别人一定都打不过你!你是最厉害的天才呀!”
象英笑了笑,目光柔软道:“我晓得。”
“在定西城也不要亏待自己,有什么想买的就买,我带回来的那些灵草你也可以卖了换钱……对了对了,要是遇到牧首大人,可要在她面前好好表现!说不定,她要是碰巧赏识你,不用你参与英才大比也会给你一个进中州仙宗的名额呢?我知道每部的牧首都可以自己向仙宗之中荐人……”
“若我有幸能够得见牧首大人的话,这是当然。”
其实这话不论族长还是其他长辈都已经向她叮嘱过不知多少回了,但象英还是很有耐心地一一答应下来。
“遇到心仪的女子,也要好好追求,不要错失心上人呀!”
“这……”
象英少见地开始结巴,“其实、其实我还并没有想到这些事……”
“那你也要抓紧啦!”谢挚一本正经地说,“都十六了,不小了,可以娶妻子了!给我找一个温柔美丽的嫂嫂,好也不好?”
说完了她又很怀疑似的看着象英,“唉,你心里整天只有修行修行,说不定,连怎样讨女孩子欢心也不晓得呢!真是笨蛋阿英!”
象英慌忙看了一眼身后的象翠微,发现她并没有注意两人之间的谈话这才放心地转过身来,压低声音:“难道你就晓得?你也是整天只想着玩而已……”她看谢挚才是完全不通情爱的孩子样。
“我!”
谢挚涨红了脸,吹牛道:“我怎么不晓得……我最晓得了!不就是……这样那样……然后……”
象英只是笑:“我看你只晓得怎样跟灵兽玩吧,还同我讲这些话装大人。”
前面就要彻底走出景部的草原了。
外界正在下一场极大的暴雪,西荒的雪不像东夷一般晶莹滋润,而是如粉如沙,漫天乱卷;放眼望去,天地间尽是一片混沌的白,教人什么都看不清楚。
“就在这里停下罢。”
方才她听着两个少女一路地说悄悄话,并没有制止,但这里已经是送行的极限了,不能再继续往前;象翠微拉住还想再送的谢挚,对象英道:“阿英,外面正在下大雪,你出草原之后注意观看罗盘,当心迷失方向。”
“一路小心。”她轻轻地拍了拍自己年少的侄女的肩。
象英久久地望着象翠微,深深弯下腰去拜别:“英,必不负族长所望。”
“小挚,你也多注意身体,听族长的话,不要到处闯祸,好么?”
她走过来揉了揉谢挚的头发,低声道:“我很快就会回来看你的……不必担心我。”
谢挚吸了吸鼻子,眼眶红通通的,还要嘴硬,“谁担心你了?我才不担心你呢……”
“这个送你。”她很快地将自己早就捏在手里的东西塞进象英的包袱,努力装出一副满不在乎的潇洒模样。
是把极漂亮的小骨刀,精致圆润,雪白的刀面上镶嵌着石绿深红的玛瑙。
象英知道这是族长送给谢挚的生辰礼物,是用银月吼的角磨制而成的,谢挚一直都爱惜得不得了,平时连她都不让动。
她将小骨刀小心地收起来,拉住谢挚的手,郑重道:
“那么,就将它暂存在我这里一段时日吧——等我回来时,再将它还给你。”
“都说了是送给你了……”
谢挚嘟嘟囔囔地低下头——她的眼泪已经忍不住了,正在眼眶里打转,再不低下头她说不定就会当着阿英的面,丢脸地径直哭出来,“你快走啦!话好多你……”
“那么,我便走了。”
象英将她看了又看,终于还是转过身去,“多加珍重,小挚。我们明年再见。”
谢挚将脸埋在象翠微臂弯里,不去看她,只是悄悄地擦眼泪,“族长,阿英可真烦……是不是?走时候说这些话,光叫人心里难过……”
转眼间,象英的身影已经越变越小,终于化作一个小黑点,融进茫茫的风雪里了;谢挚呆呆地望着前方,忽然挣开象翠微的手臂,跌跌撞撞地朝前奔了几步,大声喊道:
“阿英——”
远处的象英似乎听到了她的呼喊,身形停了停。
“不要忘记我呀——好不好?”
谢挚将手掌拢在口边,尽力地将声音传递过去:
“我们永远做好朋友!”
少女清亮的喊声在草原的边界上久久回响,被风雪裹挟着送到很远的地方去。有乌黑的大鸟在高空中不断盘旋,时不时发出一两声凄厉的鸣叫。
象英没有回头,只是背着身子挥了挥手,旋即就继续迈步走到升腾飞舞的无尽白色里去。她没有回头。
后来谢挚回忆起象英时,总是会记起这个小小的、坚定的背影;她怔怔地望了前面许久许久,直到眼前除了雪之外再也看不到任何东西,这才慢慢地垂着头回到象翠微身边。
“我们回去吗?”象翠微伸手替她暖了暖耳朵。
一起来送行的族人此时已经都回去了,就剩下她跟谢挚。
“嗯……我们回去。”谢挚紧紧地抱住她。
两人在碧绿的原野里一前一后地走了不知多久,谢挚忽然轻轻地拉了拉象翠微的衣袖:“族长……”
“怎么了?还冷吗?还是走不动了,要我抱着?”象翠微低下头去看她。
“都不是。”
谢挚摇摇头,轻声说:“我们就按象神大人说的那个法子试试吧……好不好?我想,我还是想修行的。”
她不想一直只是望着阿英的背影。
第43章 出走
象翠微揉了揉谢挚的头发,轻声答应:“好。”
如果小挚想修行,那么她就放她去修行吧。
——她应当做她借力的东风,不应做她拦路的荆棘……
接下来一段时间,在玉牙白象的指导下谢挚重新开始修行,试着观察誊刻他人的符文;这项工程比她想象得要艰难得多,她人生头一遭接连失败了许多次,弄得谢挚心烦意乱,几乎有些沮丧起来。
“要耐心一些。”
玉牙白象将她失落的模样看在眼里:“你天资好,人又聪颖,悟性极佳,之前于修行一途上太过顺风顺水,从未栽过大跟头;趁现在体悟一番失败困窘的滋味,未必也不是好事。”
这是她的心里话:她早就觉得谢挚虽然其他都属上上乘,心性却少些宁静持重;趁年少,打磨一些性情也很好。毕竟——
“我不明白……我就不能一生都一帆风顺高歌猛进么?非得吃苦受罪?”
谢挚不认同,撑着脸颊小声嘟囔——玉牙白象觉得她要是有尾巴,此刻准是连尾巴都蔫蔫地耷拉在地上了,“我也没什么大志向,连每日开心顺遂一点都不行吗?”
还说什么“体味失败困窘的滋味”……怎么还会有人特地品味这种东西啊喂!她完全想不通!
小孩子脾气,玉牙白象失笑:“你说得倒是简单。”
她伸出手,像逗小狗一样轻轻地挠了挠谢挚的下巴:
“世上谁人不想一生快快乐乐轻轻松松?只不过,人只要是活在世上,就不能真正超脱,总还是有所希求、不能如愿的。”
“快起来罢,继续练。”她捏了捏人族少女挺翘的鼻尖。
“我也没说不练呀……”
其实她只是想玉牙白象哄哄她,安慰鼓励她一番,可是玉牙白象太笨,一点都不懂她的心思,只会同她讲那些大道理……
但是——算了,跟万年前的老古董神祗也不能计较太多,谢挚便又重新振作起来,闭上眼睛专心致志地接着观察小狮子体内的符文。
将观测到的符文按自己的理解誊刻到体内是一个化简为繁的过程,谢挚现在是观察别人经过繁复化的符文,则就困难得多——她需要从繁推演出简,从被二次演化过的符文中推演出原始符文,之后才能将它化为自己的符文。
这项工程的计算量非常浩大,极费脑力,且需要极其出众的悟性,对符文也要足够亲近敏感,再加上一点不可或缺的运气,这几样东西缺一不可;
谢挚这些天一边推演一边随手在地面上打草稿,记录心得体会,硬生生地磨秃了好几根写字的树枝,有好几次觉得自己已经逼近了成功的边缘,结果又在最后的关键一步上功亏一篑,只能另辟新路重新计算,弄得她头晕眼花,脑袋疼不说,连眼前到处都飘舞着小虫子似的符文,走路差点撞了好几回树,乐得火鸦捧腹大笑。
她将心神再一次沉入符文的世界——神奇瑰丽,变化多姿,玄奥深邃,生机无限——忘记了时间的飞逝,忘记了外界的一切,只是不住地计算推演,试错重塑。
天色渐渐地暗了下来,有饭香气循着窗缝中飘进来,已经到了晚饭的时间——谢挚将从万兽山脉带回来的肥遗肉平分给了族人,只给自己留下了一葫芦金灿灿的肥遗宝血,这些天白象氏族一直在用大鼎煮肉吃,为离开景部草原做最后的准备,香气有时候竟能飘出好几里外。
算一算,按往常这个时间,象翠微也是时候该来叫小挚去吃晚饭了……玉牙白象望了一眼忙忙碌碌热火朝天的窗外,站起身来想唤醒还沉浸在推演之中的谢挚。
小狮子正趴在谢挚膝盖上脑袋一碰一碰地打瞌睡——它这些天一直陪在谢挚身边,任由谢挚观察体内的符文,因此不能出去玩耍。
要是换了是火鸦早就开始要死要活地抱怨连天了,但它非常乖巧,一点都没有不情愿,还是乖乖地由着谢挚一推演就推演一整天,自己则枕在人族少女腿上睡得昏天黑地。
迷迷糊糊听到玉牙白象的脚步声,小狮子连忙松开不自觉叼在嘴里的尾巴,抖了抖耳朵站起来:它对玉牙白象有一股说不上来的尊敬畏惧。
“无妨。不必如此。”白衣神祗朝它淡淡地点了点头。
其实玉牙白象倒是蛮喜欢它的,见到小狮子很使她感到亲切——在上古年间,太一神也同样养着这么一只小小的碧尾狮,常常拿那只翡翠狮子当镇纸使。
所不同的是太一神养的那头碧尾狮是一尊神祗,而谢挚的这一只还幼小得像颗嫩芽一样,还有很大成长的余地。
“不对……”
谢挚仍旧沉浸在小狮子体内的符文里,她抚摸着翡翠小狮碧绿光滑的皮毛,皱着眉喃喃自语:“不是这样……应当还要更……更简洁一些……”
“小挚?休息一会儿罢,天已经黑了。等到吃完饭回来再继续也不迟。”玉牙白象弯下腰出声道。
“啊……!”
人族少女掌下的小狮子忽然抖着身子叫了一声,弓背缩腿,小耳朵一颤一颤,回过头轻轻地去咬谢挚的手指,显得十分紧张不安。
“怎么了?”
“挚姐姐……好像在……在改我的符文……”
经过几个月的学习,小狮子现在已经能连贯地说出一段话了,它奶声奶气地小声说。
生灵的符文极其重要,且又精细繁奥,稍一变动就会完全失效,是修行的命门与基石,关乎一个人修行的前途和未来,它一直对谢挚毫不设防,任由她观察自己的符文——这其实是个很冒险的举动,若谢挚有一丝歹心,它从此就与修行再无缘分了;
只是它没料到谢挚竟然会动手修改自己的符文,它本能地感到战栗与恐惧,想挣脱离开人族少女的手掌,却又因为对她的信任与依赖而一时做不出决定,陷入了进退两难的境地。
“小挚,你——”
玉牙白象也看清了此刻的情况,她微微蹙眉,正要俯身制止谢挚,但谢挚却又将小狮子抱得更紧了一分,“不要乱动……好么?我保证你不会有事的……相信我。”
小狮子犹豫了片刻,终于还是紧地紧闭上眼睛,咬着尾巴不动了——它相信谢挚不会害它。
既然小狮子都没有拒绝,那她也没有强行中止的道理;更何况,若是她现在叫谢挚停下,只会让小狮子受的伤害更大……玉牙白象静默片刻,盘腿在谢挚身旁坐下,计划如果出了什么事情就及时出手挽救。
人族少女沉心静气,手掌上腾起闪烁的光芒,认认真真地修改调整碧绿小狮子体内的符文,连汗珠自脸颊上滑落也来不及擦拭一下;玉牙白象有心替她擦汗,却又怕自己打扰到她。
不知过了多久,一直等到夜色彻底沉下,木屋里再无一丝光亮时,谢挚才睁开眼睛,高兴地一击掌:
“终于改完了!”
她兴奋极了,抱着小狮子蹦蹦跳跳了好几下,不停亲它粉色的小鼻子,揣着它就往木屋外面跑:“快试试看新符文的效力——一定很了不起!”说着就跳下白银甲虫的背。
等到玉牙白象追出去时,她只看到了一面巨大无比的水墙,足有数十丈高,像海啸时能掀起的最可怖的巨浪,蕴含着可怕的威力,仿佛可以轻易地淹没大地,教一切生灵都化为浮在水面上的鱼鳖;
而掀起这滔天巨浪的小狮子看起来比一旁白象氏族的族人还要惊讶,目瞪口呆地看着自己的杰作。
“象神大人!”
纤细的人族少女朝她奔过来,紧紧地抱住了白衣神祗的腰。
她仰起脸来,眼睛闪闪发光,脸颊因为兴奋激动而显得红扑扑,面上只有一片纯然的喜悦与快乐:
“我终于推演出来该怎样誊刻别人的符文啦!”
玉牙白象怔愣了一下,终于也轻轻地拥住了怀中的人族少女,抚了抚她单薄的腰背。
她望向那面高大无比的水墙,心想,其实小挚做得比她想象得还要好很多很多:
她不是将别人的符文机械地誊刻在自己的体内而已,而是更进一步返璞归真,直接推演出了符文誊刻的本质,甚至还学会了如何改善优化别人的符文……这的确是极了不起的壮举,或许上古年间的神祗也没有做到过——他们是天之骄子,符文观测对他们来说轻而易举,因此反而不会将精力花费在这种吃力不讨好的事情上。
明明谢挚已经许多次令她感到惊讶,但她却仍然不能不从这个人族少女身上发现新的奇迹。
玉牙白象在恍惚之间想到:或许,真有一天……谢挚真的能找到她的主人太一呢?。
已至隆冬时节,景部的贵族不久就要前来捕捉草原上散养的金腱犀牛,白银甲虫群也终于慢吞吞地开始拔步起行,重新踏上四处迁徙的路程,漫无目的地寻找新的沃土。
谢挚也在体内刻了四种符文——分别是火鸦的火符文,小狮子的风、水符文,象翠微的金符文,还分别为他们改进完善了一番,这才满意。
她也到了该启程出发的时间,象翠微亲自去送她离开。
今天虽然天气非常晴朗,但象翠微还是替谢挚将帽子戴正了一些,不厌其烦地叮嘱道:
“……出去之后一定要常看罗盘,小心迷路,记得么?”
“记得记得!”
谢挚很甜地弯起眼睛笑了笑,指指自己的脑袋,“全记在这里啦!”
她今天穿得特别神气漂亮,头上戴着小狮子送给她的兔子皮制成的靛紫小帽子,还从两侧垂下来两团毛茸茸的小球护着耳朵,桑葚色的羊羔皮袄子干干净净,崭新的鹿皮小靴子精精神神,腰间一边挎着漆黑小剑,一边挂着黄澄澄的小葫芦,肩膀上趴着碧莹莹的翡翠小狮子,粉白的小脸上乌黑的眼睛亮亮地闪。
“光记在头里可不行,要记在心里——”
象翠微见她开心,也不由得笑了起来,伸手刮了刮她的鼻子:
“出氏族就这么开心,嗯?是不是整天就盼着离我远一点,想着这下可好,就没人管你了?”
“哪有!您把我想得真坏……我最乖、最听您的话了。”
谢挚不依,晃着她的手为自己严肃正名。
“好好好,你最乖了……”
象翠微哭笑不得,弯下腰轻轻地揽住她,“以后也要乖乖地平安回来,好么?我在白象氏族等着你,小挚。”
不等谢挚回答,她心中陡然升起一股酸涩的感伤之情,激得她眼睛有些发酸,连忙掩饰地直起身子,笑道:
“你看你,这一身新鞋新褂的,却在氏族里连个年也过不了,觉得可不可惜?”
“族长……”
谢挚注意到了她有些喑哑的嗓音,自己也被引得眼眶发红,快要掉眼泪了。
她将女人冰凉的手握着贴在自己的脸颊上,依恋地轻声说:
“我陪您过完这个年再走,好不好?”
“不好。”
其实小挚因为要陪她已经拖了好多天了……象翠微抽回手,“既然已经决定了今天要走,那么就走罢。不然今天推明天,明天退后天,什么时候走得成呢?”
“走吧,走吧。孩子长大了,总是要去外面闯一闯的。到定西城之后记得传个口信回来,然后去找象英,她会照顾你的。”
女人推了推谢挚的肩膀,“走吧,小挚。今天天气真好。”
火鸦也在旁边帮腔——鬼知道它这些时日以来已经将谢挚跟象翠微这副依依惜别的模样看了多少遍了!它就没见过比谢挚更恋家、更能拖的人了!
再等下去,非得等到积雪化尽、春天来临不可——那时候定西城的英才大比都接近尾声了。
它用嘴巴不停地顶谢挚的肩膀,催她快走,“行了行了,快走吧!我真受不了你们人族……太肉麻了这也!”
谢挚犹豫着慢慢往前挪步,还要一步三回头地不停回头看象翠微,终于还是和火鸦小狮子一道慢慢地走远了。
直到少女的身影再也看不见时,象翠微这才转过身往回走。
象英走了,小挚也走了;象神大人也因为之前受伤过重重新回到宝骨陷入沉眠,不知道何时才能苏醒,她的身边骤然空荡下来,清静得让她恍然若失。
回到木屋时,祭司正在床沿上懒洋洋地坐着,见她进来,便朝她点一点头:
“送走了?”
“送走了。”
虽然祭司没有点明,可是象翠微知道她说的是谢挚。
她看了那神色无异的白发女人一眼,“其实您是很关心小挚的……为什么不跟我一道去送送她呢?”
祭司非常怠懒,每日除了看书就是足不出户地睡觉,像今天这样起这么早,还特意来她的木屋里串门,别人或许不知道为什么,但她却能猜出来几分她的心思。
祭司倒是很淡然:“那孩子不喜欢我,我又何必特地去惹得她临走还要不开心呢?我想,还是不去送的好。”
象翠微想起来之前许多次提起祭司时谢挚不自然的神色,“……说的也是。”
两人静静地对坐了一会儿,象翠微忽然轻声道:“您可以为小挚卜一卦么?”
“我已许久不占卜。”
祭司摇头,“年少时,我曾以为知道几缕未来便可占得先机,拔众于他人;后来才知道,就算清楚未来会怎样,仍旧还是什么都做不了,什么都改不成,只是白白空奔忙一场罢了。因此还不如不占卜,倒还时常有些惊喜在。”
“是么……”
“翠微,你早该知道,那孩子留不住。”
白发女人抬起眼,语气很笃定,“她本来就不属于这里,更不是能安于隐居生活的人。”
当年谢挚观测符文不得,反而身受重伤,象翠微为救谢挚匆忙将她唤醒,那时谢挚只有五岁,即便每日咳血不止,仍旧恳求象翠微将她抱到外面去看日出。自那时起,她就知道这孩子的心是野的:她向往大荒之外的缤纷世界——而这,象翠微并给不了她。
“我自然知道。”象翠微只是苦笑。
她忽而微微地叹了一口气,仰起脸来,“小挚从小就聪明——”
“她三岁就能识字,问我白象氏族之外有什么?我说有定西城,城高千仞,雄伟无边;她又问我,那定西城之外有什么?我说有星罗十六部,生民百万,天骄频出;她不满足,仍旧只是问。后来有一天她忽然不再问了,我那时以为她是定了心,原来不是——她只是将自己的愿景埋得更深了一些。”
她闭上眼睛,轻声续道:
“想来一切皆有命数。今日果,他时因,她的离去原来竟是自那时已露端倪了,我却仍想留她不走。这如同抓水握沙……是我太过愚钝。”
路过神色落寞的女人时,祭司停住脚步,到底还是拍了拍象翠微的肩膀,“想开点。”
“有些人天生不属于这荒芜之地,你该知道。
象翠微在她眼里其实也只是一个年轻的后辈,她是看着她一路成长起来的,知道她的重情与心软——谢挚的性子就是像了她。白发女人犹豫了一下,终于少见地软了口气,出言安慰道:
“世间缘分如露晞,早晚终有竟时,即便你与她是亲生母女,她也总有一天要离你而去。好在她不是不念旧情之人,待她羽毛成长丰满,定会回来找你的。”
“只是不知道,我还能不能等到那一天?”
象翠微若有所失地喃喃自语。
第44章 紫云骆驼
“啊啊啊快跑快跑!!!”
火鸦被吓得浑身羽毛都炸起来,张开嘴巴将地面上的谢挚叼起,一把甩到背上,燃烧滚滚精血疯狂飞行,“她她她追上来没有?”
“就在你尾巴后面呢!”
其实那条葡萄藤只追了几里地就没有再追了,但谢挚气不过,还要吓吓火鸦,“别废话,快飞!”
“啊?还在追啊?”
火鸦闻言哀嚎一声,抱怨道:“怎么这么小气的!不就叼了颗她葡萄吃嘛!她身上明明结了那么多葡萄……”
“是三颗!”
谢挚都快被它气笑了,“你还恶鸟先告状你!人家好好的长在那里,你干嘛过去非得啄人家一口?”
这下好了,惹上事了吧!
她算是看明白了,这只贪吃的大黑鸟迟早要因为自己这张馋嘴倒大霉!
火鸦也很委屈:“怎么了嘛!这可不怪我!谁叫她长得那么枝繁叶茂硕果累累……你问问,世上哪只鸟看见那么多葡萄能不眼馋?”
“再说,我也就啄了那么三颗!三颗而已!又不是薅了她一大串,忒小气了她也——”
它气鼓鼓地说。
自谢挚火鸦小狮子她们三个启程离开白象氏族已经过去了七天,景部虽然名义上是坐落于雍部东方,但两部其实并不是紧挨着,而是相距甚远——
大荒的地形是一片无垠的黄沙上洒着几点绿洲,星罗十六部之间其实十分隔绝,即便是骑着灵兽奔行,亦需要一月有余才能穿越茫茫沙海,从一部到达另外一部。
定西城的英才大比于大年初一正式开始,留给她们的时间尚算充裕,因此谢挚倒没有急着赶路,而是白天赶路,晚上驻扎休息,稳定地朝定西城而去。
她们沿途穿越了一个如天镜一般优美如画的巨大盐湖,还在湖边遇到了一行骑着紫云骆驼的驼队,他们个个都矫健高大,着银甲负长枪,双眸如电,气势如虹,光看外形都知道是强大的大荒战士。
驼队正停在盐湖旁边,准备给紫云骆驼采摘骆驼刺吃,这才遇到了过路的谢挚她们,两方一攀谈,才知道原来他们也是去定西城的——护送着自己族中的天才去参加英才大比。
那个扎着满头小辫子的英武少女还邀请谢挚与他们共行,被谢挚婉拒了;不过这个少女也是性情豪迈的人,并不多作挽留,只是吩咐手下送给谢挚一大囊骆驼奶,又送了一大条腌得酸辣爽口的角羚肉,谢挚很不好意思,觉得自己不能白拿人家的东西,在怀里哼哧哼哧掏了半天,最后也送了她一株叶子上还缀着白霜的七星草作为回礼,两人互通了姓名之后,这才告别离开。
“哎哎,小挚小挚——”
都已经走出好远了,火鸦还在朝谢挚挤眉弄眼地不断示意——它知道谢挚更喜欢女孩子一些,“刚刚那个女孩你觉得怎么样?漂不漂亮?嗯嗯嗯?”
谢挚回忆了一下方才那个少女明亮自信的黑色眼睛,裸露在外面的小麦色肌肤,好看流畅的腰腹线条,还有挂在腰间摇来晃去的闪闪银链,脸上便一烫。
此时正是严冬,谢挚自己被象翠微裹得严严实实,这个少女倒穿得十分清凉,薄纱覆面,露腰袒背,她当时还傻乎乎地问她冷不冷,结果问得那少女一愣,大笑着说这是他们氏族的特殊服饰,让谢挚不必担心,她并不冷。
“当然漂亮……”
谢挚不自然地低下脸,拿手指冰了一下耳朵,尽量装出一副若无其事的模样。
她直到现在回忆起来那个少女的笑声还是很后悔,觉得自己真傻,怎么问了个那么笨蛋的问题。
她从小一直长在白象氏族,白象氏族自然也有许多漂亮的女孩子——像阿英,便长得十分漂亮;但她跟她们自小到大已经玩熟了,只是将她们当作姐姐妹妹看待,完全兴不起奇怪的心思,现在她人生头一次离开氏族,见到了陌生的新女孩,一时之间还觉得十分新奇,颇有些心旌摇动之意。
答完了之后她还在一个人悄悄不好意思,直到听到火鸦的捧腹*大笑声,她这才猛地反应过来,恼羞成怒地敲了敲火鸦的脑袋,跟它滚做一团:
“啊!你打听这个做什么!你笑话我……”
火鸦被拔了好几根羽毛还乐不可支地给她支招:
“你喜欢她?是不是?没事没事,去了定西城之后还会再见到她的——到时候就去给她投果递花呀!你们人族的上元节不就是为了这个办的嘛!哎哎,别打别打!”
“我都说了我不喜欢她了!”
……
直到那娇小的少女和那只乌鸦彻底消失在视野里,驼燃霄这才一拉缰绳回转过身子,随意地问道:
“阿尹叔,您看方才那个少女怎么样?”
被她唤作“阿尹叔”的中年男子饮下一口烈酒,方道:“看不出深浅。”
这是一个轮廓深邃的英俊男人,蓬乱的长发用草绳随手束在脑后,裹着一身洗得看不清原本颜色的宽大麻袍,满脸褐色胡须,看起来不像个护卫,倒像是个什么洒脱不羁的浪子侠客。
他擦了擦胡须上的水滴,漫不经心地伸出四个手指头:
“但我可以感觉到,她至少观刻有——这个数的符文。”
周围的护卫闻言都悚然一惊,纷纷倒抽一口凉气:
“什么!四种符文!!
“那不是都可以跟火焰山上的那位相比较了么……怎么没听说近年来大荒还有观有四种符文的新天才?”
“是不是被大族藏起来的少年天骄?一直等到英才大比才肯放出来?”
骆燃霄回头制止护卫的窃窃私语:“好了,都别议论了——给骆驼们采来骆驼刺了么?采了来便上路,做自己的事情去。”
方才还在七嘴八舌的护卫们齐齐正色肃声:“是,少主!”
“你觉得有把握对付么,燃霄?”
中年男人又大喇喇地饮下一口酒,斜斜地看了一眼身旁越发有少主威仪的少女。
“不知道;但我会尽力。”骆燃霄答得也很干脆。
“其实对战也并不是只看重符文种数,我看她——”
她回忆起谢挚看了她一眼便自顾自红了耳朵的可爱模样,不由得微微一笑,续道:
“我看她心思澄澈纯透,不攻心计,或许也不难对付。”
“你问出她的氏族来历了么?说不定,她真是个什么被大族藏起来的少年天骄呢。”
骆尹吹了声口哨,唤来在天空中盘旋的金雕,有一下没一下地抚摸金雕脖颈上的羽毛,摇着头笑道:
“你知道,一人一鸟便敢穿越大荒的人可不多见……何况我看她年岁不过十五,便更值得称道了。”
“也说不定只是穷呢?那些穷匮氏族的子弟没有长辈护卫,即便危险,也不得不一个人穿越大荒。”
骆燃霄不置可否,刷刷在白锦上写下几个字,将它卷起来塞进金雕脚上的竹筒里:“她说她是白象氏族的——您可有听闻过?至少我从未听过这个氏族。”
她又道:“何况,她连我们紫云驼族都没听说过……就算她是被大族从小藏起来教养的天骄,竟然会无知到这种地步么?”
“啧,白象氏族?我怎么觉得有些耳熟呢……”
骆尹挠了挠脑袋,皱着眉认真回忆了一番,还是回想不起来自己在哪里听过这个氏族名称,只得作罢,“算了,想不起来。或许真的只是个走运出了天才的普通氏族吧……”
“不论怎么说,大荒之中有四种符文的天才,而我却不知道,那便说明我们的情报工作做得不到位。”
骆燃霄一展手臂,放飞金雕,看着它如离弦之箭一般骤然消失在天际边,“既然现在知道了,那我们也不能不互通有无,早做准备。”
她的神情平静而又坚定,“阿尹叔,你晓得我的志向……这次雍部英才大比的魁首一定得是我。”
不久后。
定西城内一处金碧辉煌的府邸里,一个清秀的少年醉醺醺地从桌案上爬起来,一张口便又打了个酒嗝,熏得立在桌子上的金雕嫌弃至极地连连躲避。
少年拆开金雕脚爪上的小竹筒,当即便醒了八成酒意,抱着脑袋哀嚎一声:“啊啊,怎么又有四道符文的天才,不活了!”
在奔往定西城的路上,一个魁梧的青年兴奋不已,飞身跳下一匹神俊至极的赤红飞马,冲进帐篷里朗声大笑道:
“这回可有好戏看了!阿娘,骆燃霄发现了一个观有四种符文的新天才!”
“我要跟她好好比划比划!”他大声说。
火焰山旁的一处寂静宅子里,一个眉目冷淡的少女展开金雕带来的白锦看了一眼,神色并无半点变化,随手将它压在灯盏之下,仍旧只是看自己的书。
一个身形窈窕的紫衣女人推门进来,少女连忙放下书迎上去,恭恭敬敬地长施一礼:“师父。”
她仰起脸来,“方才的贼人您可有捉到?”
“没有。”
紫衣女人解开面纱,露出波光潋滟的一双明眸,“那只乌鸦飞得太快了,我素来不以速度见长,虽然愤怒,但到底也没能追上。”
她走到座位上呷了一口清茶,试图平静一番,结果却越想越气——她看今天天气晴朗,少见地变作原形在外面晒太阳,正晒得舒坦时,忽然被飞过来的一只大乌鸦啄了一口!足足叼走了她三颗葡萄!
三颗葡萄呐!心疼死她了!
“阿蒲,我看她们也是往定西城方向而去的,说不定你会在英才大比上碰见她们。到时候,你可得替为师好好地教训她们一番——”
紫衣女人回忆着那只乌鸦上的少女模样,描述道:
“是只浑身乌黑的大乌鸦,赤喙赤爪,背上还骑着一个身形娇小的少女,腰间似乎还挂着一只葫芦还是什么……”
少女闻言便是一愣,“……是不是,她还戴着一顶靛紫色的兔皮帽子,长得十分精致漂亮?”
女人击掌道:“对对对——你怎么知道?”
“紫云驼族的少主骆燃霄传来的信上写的——”
少女取来方才压在灯盏之下的白锦,递给紫衣女人,“师父,您看。”
紫衣女人展开白锦,上面赫然整整齐齐地写着几行小字:
……燃霄于鸣镜盐湖旁遇一少女,或观有四种符文……其貌甚美,娇小玲珑,紫帽深袄,骑一乌鸦……此前殊无声名,不知来处。今特以此告,烦请留心。燃霄顿首……
天色渐渐暗下来,火鸦气急败坏,把翅膀插在腰间跟谢挚闹脾气:
“……那个葡萄精根本就没有追上来,你还骗我!吓得我飞了好久好久!”
“不管了,我明天可一点都不飞,你得背我走——今天累坏我了。”
黑色大鸟干脆将眼睛一闭,十分光棍地径直躺倒在地,以此来表示自己的决心。
这只可恶的大黑鸟,不仅馋,它还懒!
谢挚拉了它好久也拉不起来,被火鸦气得头晕,也不跟它继续做斗争了,自己也一屁股坐到地上,放开手腕上缠着的小狮子让它活动活动身体,顺便把火鸦啄来的葡萄分给小狮子一颗。
火鸦今天白天经过火焰山的时候,远远地看到地上有一大片碧绿晶莹的葡萄藤,其上还蒸腾着一片紫色的仙气霞光,当即就喜出望外——它喝了好几天谢挚装在皮囊里的清水,嘴巴里早就淡得没味道了,这几天一直在四处张望,忖摸着要给自己找点有滋有味的零食吃。
这下可好,真是刚想打瞌睡就有人递枕头,火鸦望着藏在碧绿叶子里的水灵灵大葡萄直流口水——这不是得来全不费工夫吗?
它一抖翅膀就压低身子飞下去,美滋滋地啄了三颗葡萄,刚想招呼谢挚快来跟它一起摘,眼前不见边际的葡萄藤就摇身一变,变成了一个凶巴巴的紫衣女人,还说什么要拔它的毛下锅!
吓得火鸦魂飞魄散——女人甫一探手,它立刻就在她身上感到了一股浩瀚可怖的磅礴气息,她绝不是它能对付得了的!火鸦扭头就叼起谢挚和小狮子甩在背上疯狂逃跑。
众所周知,植物虽然很难修行,但一旦修行成功就是了不起的大能;即便是平级,他们也比普通的其他种族都更加神秘强大,若说大荒之中谁最不能得罪,除却许久不出世的昆仑神族,一定就是这些可怕的植物大能了!
一想到这里,火鸦不禁再次狠狠地瞪了谢挚一眼,努力表达自己的后怕和愤怒,“你明知道我胆子小,你还吓我你!真坏!”
它气鼓鼓地翻过身,只肯给谢挚留下一个乌黑发亮的后脑勺:
“我不理你了!——你自己一个人去定西城吧!”
第45章 错入
“自己去就自己去,你以为我害怕吗?”
谢挚抱住火鸦的脖颈,伸手捏它身上的肉,“什么时候你能少吃一点我就谢天谢地了……”
“你嫌弃我?”火鸦跳将起来,对谢挚怒目而视。
它头顶的长羽都被气得高高竖立起来,提着脚爪就往一旁走,“我走了我!今晚我不跟你们一起睡!”
此处正是一片茫茫戈壁,大荒人通常将这样的所在唤作“魔鬼城”,盖因其间耸立着无数形状奇特的土丘,超乎人力所能想象,仿若魔造鬼铸;又终年风声呼啸不断,其声哀切呜咽,如同鬼哭。
放眼望去,这里只能看到无边的荒芜黄土,到处都是被风力侵蚀形成的土丘,怪石嶙峋,广袤荒凉,但又弥漫着一股神秘迷人的苍凉气氛,夕阳最后一点橙黄的光洒在这片土地上,愈发增加了它的奇异与恐怖。
火鸦平常胆子很小,但此刻因为赌气却也显得有气魄了几分,头也不回地就往前面走,谢挚叫了它好几声它也不搭理,最后也只能捞起小狮子追上去:
“喂——别走太远呀!”
察觉到谢挚追了上来,火鸦便悄悄地放慢了脚步,等着谢挚过来哄它,还挺着胸脯表示自己犹在生气,但尾巴却已经高高地翘了起来——谢挚这样担心它,它心里十分舒坦得意。
它忽然觑到一旁的土丘里似乎有什么幽绿的光芒一闪而过,色彩很像是传说中魔鬼城出产的猫眼宝石,鸦科灵兽喜爱闪闪发光小玩意的本性发作,它不由得好奇地偏过头去,探头探脑地朝里打量。
土丘深深凹陷进去的孔洞里,只有一片浓稠如墨的漆黑,火鸦不信邪,将脑袋又往里使劲伸了伸——
孔洞里黑咕隆咚,且又冷飕飕的,不知道从哪里直冒凉气,好似蒙了一块极厚重的黑布;在这块仿若黑布造设的背景上,忽然有幽绿璀璨的光芒出其不意地一闪而逝。
啊!这可不就是传说中的猫眼石?
将这宝石送给谢挚正正好,它看那个什么骆驼族的少女身上就佩戴着许多发着光的五彩宝石,谢挚身上却一个也没有,它早就因为这个而心里不舒坦了!——明明谢挚容貌这样娇美明艳,却没有上好的宝石相配,这不是很没有道理的事情吗?火鸦心头一喜,张口就要叼走它——
黑色大鸟忽然僵在了原地。
在它看中的“猫眼石”旁,无数颗幽绿的光芒缓缓地亮起,幽绿的圆圆一点,中间有深绿色的一道细线,如同真正的猫儿眼一般;
借着这亮起的点点幽绿光芒,火鸦终于看清了孔洞里的完整景象,发出了一声惊天动地的凄厉鸣叫:
“大大大大大大大大蝙蝠啊!!!!”
那幽绿的光芒哪里是什么宝石,分明是无数只倒挂在孔洞内壁上的蝙蝠睁开的眼睛!
它平生最讨厌的就是蝙蝠,最害怕的也是蝙蝠,当即被吓得三魂六魄失却了一大半,屁滚尿流地扑腾着翅膀就往外飞;一想到自己刚刚跟那么多蝙蝠近距离接触过,自己的嘴巴还几乎伸到了一只蝙蝠脸前面,它就更是浑身一阵恶寒,恨不得把自己的喙给撅下来。
“火鸦!”
谢挚刚追过来就看见火鸦惊慌失措的逃跑飞遁模样,怎么叫也叫不回来,眼看着火鸦就要莽撞地一通乱飞彻底飞出视线,她心里也着急了——现在已经临近傍晚,再到处乱跑在大荒极其危险,有可能会迷路的!
从土丘孔洞里钻出来一只白胡子蝙蝠,抓着她的袖子不让她走,似乎想结结实实地敲她一通竹杠,一张口就是“你朋友乌鸦吓坏我的小孙子”云云,被她焦躁地随手塞给一条兽肉,便猛地不作声了。
白胡子蝙蝠朝她殷勤地一点头,小老鼠似的脸上围的一圈胡子像一片尖尖的白杨树叶:
“小友,你朋友朝那个方向飞去了,快去追吧!唔,好大的一块肉啊……老夫给你带路——你看,天都快黑了……”
“多谢!”谢挚也不跟他客气了,“您快飞吧,我在下面跟着您!”
循着老蝙蝠的指路,谢挚不停奔跑,不知跑了多久,直到夜幕彻底降临,带着微微寒意的薄冷星光洒在她的脸上时,才终于看见了前面一点火鸦的身影。
那只被吓破了胆子的大黑鸟还在天上没命地飞呢,只是速度慢了许多,看样子也被累得够呛;而谢挚也同样不好受,这一番奔波下来,她觉得自己的腿脚像灌了铅似的沉,连老蝙蝠趴在她耳朵边说的话也没听太清:
“……前面就是……了,老夫不能再往前去了;小友,你不如跟老夫一道回去吧……”
“不,我不回……您自己回去吧。”谢挚撑着膝盖喘气。
都追到这了,她怎么能自己回去?放着火鸦不管她更是做不到。
“好吧,这真是呜呼哀哉,时也命也……”老蝙蝠见她劝不动,便也摇头晃脑咬文嚼字地飞走了。
“火鸦!”
天空中的大黑鸟终于听见了她的呼唤,扇着翅膀慢慢地降落在地,立刻被谢挚压在地上滚作一团。
“怎么到处乱飞呢你!你知不知道夜间的大荒有多危险!你……”
谢挚骑在火鸦身上大声控诉,说着说着居然眼眶一酸滚下泪来——她实在是很担心这只又笨又不听话、还整天跟她对着干的讨厌乌鸦,方才没看见它,她一直吊着一颗心不敢放下。
直到现在,她才彻底地放下心来,气恼地擦了一把眼泪,恶狠狠地说:
“你再这样,我就真的不理你了……”
“对不起……”
火鸦也知道自己这次真的是将谢挚气狠了,缩头缩脑地不敢反驳,只是讨好地用脑袋蹭了蹭人族少女的手背,“别哭了好不好?”
它之前一只鸟独来独往惯了,即便现在跟谢挚和小狮子一道行走,还是不大习惯。
“这个给你……你别哭啦。”火鸦偏头从翅膀底下叼出来一枚莹润的黄玉,塞在谢挚手里,眼巴巴地看着她,“这是我从刚刚那个蝙蝠洞里发现的……你喜不喜欢?”
“我看你们人族的少年男女都喜欢在身上佩戴些什么玉石,你却什么都没有……”
它有些局促地抬爪挠了挠头,“小狮子都晓得送你兔子做顶帽子,我自然……我自然也不想落后的……”
人族少女一边擦眼泪一边瞪它,“真是大笨鸟……!”
虽然嘴上在骂火鸦,可是谢挚的心里却暖洋洋的。
但是该批评教育的还是得说。她将那枚璞玉接过来佩在腰间,轻声道:“谢谢你……火鸦,我很喜欢。只是你下次不要再如此鲁莽了,好也不好?你看你,一气飞了这么远,我连我们现在在哪都不知道……”
一说起这个她就发起愁来,掏出罗盘开始仔细地端详,试图分辨出自己现在所处的方位——她们这样奔跑一通,或许已经偏离原来的路线数百里有余了,明天得快点补回来才好……
火鸦也挨着她紧紧地凑过来——大荒的戈壁之中温差颇大,早晚极冷,连沙地上都结着一层雪白的寒霜,人族少女的身体非常温暖,跟个小火炉一样,它不由自主地贴到谢挚身边来取取暖。
前几天的夜里,谢挚也就是这样蜷缩在它的翅膀底下睡觉的。
精疲力尽的飞行之后挨着一具暖烘烘的柔软身体十分舒坦,它愉快地眯起眼睛来,缩着脖子四处打量,这下又发现了什么了不得的东西,一下子惊奇地瞪大眼睛,连连戳谢挚的肩膀:
“哎哎……小挚小挚,你看那里!”
在一片如银的月色里,茫茫无尽的戈壁好似海滩一样起伏不定,看上去竟隐隐有几分奇异的梦幻;放眼极目望去,在戈壁的尽头处,竟有一座水晶宫殿的瑰美轮廓赫然耸立在天与地相接的边缘!
“那里好像有一座水晶宫殿哇!”火鸦兴奋地叫道——这是不是什么上古神祗的遗址宝藏?
“你说什么……一座——水晶宫殿……?”
人族少女仰起脸来,面上却没有火鸦以为的欣喜激动,只有一片压抑着的恐慌不安。
“是啊……怎么了?”火鸦一愣,对她的奇怪反应一头雾水。
“……大荒之中时有奇地,乃上古时诸神混战之所,大道破损,气机错淆,遇之罗盘不转——”
谢挚举起手中的黄铜罗盘,那上面的指针正在如晕头苍蝇一般飞速乱转:
“并且,太古时的大荒其实是一片碧波万顷的海洋,漫无边际,有许多龙族聚居于海底,建造有辉煌的水晶宫群,但后来又随着神战的爆发而销声匿迹于世间了……”
她望向戈壁尽头处那片连绵不绝的水晶宫殿:
“你知道么?大荒人之中有一句俗谚:‘倘见水晶宫殿,太古战场乍现。’”
火鸦听明白了她的话,但它心中还抱着一丝微末的希望,终于还是抖抖索索地发问:
“你、你的意思是……我们现在是在——”
谢挚想起了那只白胡子蝙蝠劝告她时说的话,她当时太累了没有听清,现在想起来,它分明是在说——
她叹息一声收起罗盘,低声道:“我们误打误撞,来到了一片太古战场的遗址。”
——前面就是太古战场了,老夫不能再往前去了。
怪不得那只老蝙蝠临走时的惋惜神气好像她马上要死了一样,又是“呜呼哀哉”又是“时也命也”的——在它看来,谢挚大概是个一心寻死的糊涂蛋。
谢挚苦笑了一下——不过它也没说错,她可不就是马上要死了么?
族长当时讲的故事还言犹在耳:古往今来,能活着走出太古战场的生灵少之又少,其中甚至还不乏仙王和半步神祗,但他们谁都没能走出来;她不是自大之人,当然也不觉得自己和火鸦小狮子几个能运气好过那些手段通天的大能。
“走吧,火鸦。别害怕。”她拉起来已经瘫倒在地不敢动弹的黑色大鸟。
不过,即便如此,她也不想灰心丧气,坐在原地白白等死。这不是她的风格。
她要探一探这太古战场,看一看它到底有什么灵异之处;那样即便是死,她这一生也算是够本了。
小狮子顺着她的手臂爬到肩膀上,满眼担忧地舔了舔人族少女的脸颊——它年纪太小,并不懂得太古战场的厉害,只是感到此刻谢挚的心情十分沉重,“挚姐姐……你怎么了?”
碧尾狮当初将女儿交给她,让她做它的主人,不过谢挚跟小狮子的相处倒并没有以主人的身份自居——她觉得那样怪怪的,而是更像朋友一些,因此小狮子也只是跟着白象氏族的孩子们一起叫她“挚姐姐”,而不是唤她“主人”。
“没什么……”谢挚抚了一把小狮子光滑柔顺的皮毛,心中有些怅然——小狮子才这么大点,居然也要跟着她一道死了,这真叫她难过。
“哎,你想要有个名字么,小狮子?”她挠了挠翡翠小狮毛绒绒的下巴。
她不想让小狮子无名无姓地死在太古战场里。
当初碧尾狮就说她可以给小狮子起名,但她顾虑着自己读书不多,便一直犹豫着没有起;等回到氏族了呢,族长也好,祭司也罢——还有玉牙白象,她们都比她渊博得多,给小狮子起的名字一定又雅致又好听,但她那时事情太多,一时之间又忘记了。
“可以么?”小狮子动了动耳朵,眼睛亮晶晶的,显然十分欢喜。
“嗯……让我想想……”
谢挚一边走一边苦思冥想,“你看噢,你皮毛碧绿如玉,上古年间祖上又是神族宠兽……不如……不如……不如就叫你小绿吧!”
“噗……”
小狮子还没表达意见,一旁蔫头耷脑的火鸦倒先忍不住笑出声来,“还小绿……我看你不如改名叫小紫算了——反正你戴着顶紫帽子嘛!真没见过你这么起名字的……”
“怎、怎么了嘛!我读书少还不行嘛!”谢挚也知道自己这名字起得实在不好,分辨的声音不由得越来越小。
“那你是不是还想给我起名叫大黑?”
被谢挚这么一打岔,火鸦的心情也轻快了一些,没有方才那样慌乱无措了,它欠兮兮地偏过头来笑。
“我——哪有……!”谢挚低下头捏着自己的衣角,嘴上不服软,但却已经悄悄地红了脸——实不相瞒,她之前的确有想过给火鸦起这个名字。
火鸦便很骄傲地一昂头:“哼,我自己有名字呢!不劳烦你给我取!”
“叫什么?”谢挚好奇,“——我怎么不知道你还有名字?”
“我当然有名字——难道你就叫‘人’吗?告诉你,玉牙白象碧尾狮她们一定也有自己的名字的,只是你不知道而已……”
火鸦抖抖尾巴,挺胸抬头道:“我叫朱眉!从的是朱雀的朱姓。”
“噢——”
谢挚若有所思地点点头,“朱眉么?我记下了。你这个名字好生妩媚呀,听起来像个女孩子一样……”
火鸦气急败坏:“我本来就是母鸟——还是很漂亮的母鸟!”
第46章 神血
太古战场是上古年间神祗混战留下来的遗址,广袤无垠,反正罗盘在此根本没有用处,谢挚于是也干脆不再去看,只是且行且看,一路东张西望地慢慢行走。
随着她们逐渐进入太古战场遗址内部,很早就出现在空气中的一股若有若无的血腥气越变越浓,到最后几乎如同实质一般,直闷鼻子;
而小狮子过于敏锐的嗅觉在此刻却成了负担,铁锈般的浓重血腥气熏得它皱着小脸,紧紧地埋头在谢挚怀里,半点也不肯出来。
“啊……我们脚下的沙土竟然是红的!”
借着如水的月光,火鸦终于看清了地面,吓得它慌忙抬起一只脚爪作金鸡独立状,“这是什么?——是血吗?”
“不知道,”谢挚弯下腰,用手指按了按沙地,指腹竟有一丝濡湿之意。
在凄寒的如银月光照射下,天尽头处那座宏伟瑰丽的水晶宫殿依然如梦似幻,只是她们脚下的戈壁却是一片湿漉漉的血红——这是一片被无名血液浸透的广袤沙地,散发着一股诡异的惊人气息。
她若有所思地看着被染红了的手指——沙地上的血液还新鲜得如同刚从谁的胸腔淌出一般,抚摸上去,竟然还是温热的:
“……如果这真的是血,那这是谁的血呢?”
是死在神战之中的神明血液,还是后来者的血?
这里从古到今到底死了多少生灵,才能将这样广袤的一片沙地彻底染作鲜红?
“小挚,你快来看!”
前面传来了火鸦的叫声,谢挚掐断思绪答应了一声,“怎么了?——我来了!”
她奔过去,赫然看到了一具尸体——
这是一个紫袍黑发的中年男人,相貌颇为英俊,须发乌黑浓密,气质威严尊贵,头佩青玉冠,腰束象牙带,衣服上绣满了精致的金色暗纹,只是眉眼之间压着一股抒发不开的郁结之气,损了几分他原本应有的仙风道骨;
他盘腿坐在沙地上,双目微闭,一手捏指掐诀,似乎在进行一场漫长的悟道,另一只手还紧紧握着一柄青莲拂尘,面色与常人无异,皮肤仍旧红润而有光泽,看起来还如同活着一般,仿佛下一刻就会猛地睁开眼睛,审视面前正大胆注视着他的少女。
“他这是……坐化在这里了么?还是受谁攻击?”
谢挚绕着他走了几圈,试图寻找出来几处伤口来以此确定他的死因,但别说伤口,甚至连一处破裂的衣摆都寻不到。
她唯一能确定的是,这个紫袍男人确实已经死了没错——从他状若鲜活强壮的身体上,她感觉不到丝毫生机。
“他是怎么死的呢?真奇怪……”谢挚真想不明白。
明明没有一点外伤,但也不像是坐化——有谁放着自己好好的洞府不用,反而要不远万里地跑到大荒的太古战场来坐化呢?
她看出来这个男子并不是大荒人——他身上的服饰更近似于中州人一些。
步入仙人境之后,肉身将会化作珍宝,骨骼血肉无不晶莹剔透,死后历经千年仍可不腐不坏,这个男人或许就是仙人境的大能,居然莫名其妙地死在了这里。
“嗨,咱们管他是怎么死的呢!”
火鸦张口就咬住紫袍男人手里紧握着的拂尘往外扯——它一早就看上了这东西啦!
它想得很完美——既然这拂尘的主人看起来如此不凡,那么它一定也是件至宝!那么不要白不要,干脆拿来给小挚使!
“哎哟,怎么回事,这老头子握得还挺紧……”火鸦扯了一下没扯出来,嘟嘟囔囔地抱怨。
谢挚急道:“火鸦,别——”
“怎么啦?”
谢挚制止得晚了一步——火鸦使劲地一扭脖子,已经将那柄拂尘拔。出来了,此刻正睁着圆溜溜的黑眼睛朝谢挚无辜地看:
“你不让我拿?为什么不让?这个老头已经死了——这是个无主之物!”
“……我真是没话跟你说!”
谢挚气得一跺脚,将它揽到自己身后来,飞速离开此地,“你怎么见什么都拿呀!”
有的大能会在法宝上刻下秘咒,一旦宝物离体就会自动触发,她怕火鸦拿的这柄拂尘上也有类似的咒语。
她狠狠敲火鸦的脑袋:“你迟早哪天会因为贪心落下大麻烦!”
火鸦还很委屈,“怎么了嘛!我给你取宝贝你还打我……”
它邀功似的将那柄青莲拂尘送到谢挚面前,“给你,别再打我了!我……”
话音未落,那柄散发着淡淡碧光的拂尘就在它嘴巴里化作了一捧灰尘,四散在沙地上,再也分辨不清了。
“哎哎,怎么了这是?怎么还化成灰了呢?”
火鸦呸出来一嘴巴沙子,不信邪地将眼睛贴在地面上,还试图寻找出拂尘的遗迹,“你们人族做的东西怎么都这么脆……我一碰就散了……真是——”
“别找了!”
看着地面上那捧青色的灰尘,谢挚心中忽然一动,“我们去看看那个紫袍道人!”
不出所料,方才那个还鲜活得仿佛随时要站起来的男人此刻也已化作飞灰了,地面上只剩下一堆散乱的紫袍玉带。
“为什么会这样呢……”
谢挚犹豫片刻,蹲下身子,用漆黑小剑小心翼翼地翻开那团衣物,试图在里面发现什么线索,却什么都没能找到,最后只好失望地重又站起来:“想不明白……算了,我们还是继续走吧。”
“不……”
小狮子忽然跳下来,咬住那件紫袍抖了抖,将它摊开在谢挚面前,“挚姐姐……你看,上面好像有字。”
谢挚一惊,连忙蹲下察看:“……好像真的有字!”
火鸦也凑过头来,三颗小脑袋一起异口同声地念出了紫袍衣襟上写的几个大字:
“莫入水晶宫殿!”
这几个字是用鲜血写在衣襟上的,字迹非常潦草杂乱,似乎透着一股铭心刻骨的惊慌恐惧,直到现在还血色淋漓,仿若刚刚被男人蘸着血涂抹在衣服上一般。
这紫袍的颜色是一种深沉的暗紫,且还布满暗纹,谢挚刚刚光想着从中翻拣出什么东西,这才没注意到上面血作的字迹;还是小狮子鼻子灵敏,闻到了上面极其浓重的血腥气,发觉了不对劲,跳下来提醒谢挚的。
“‘莫入水晶宫殿?’”
谢挚有些糊涂地重复了一遍:“可是有谁没事会跑到那里去呢?真奇怪……”
她不由得望向那座缀在天边的水晶宫,它仍然那样美轮美奂,剔透的门柱上流淌着皎洁的月华,倒映出无数朦胧的星辉,在晴朗的夜空下美得仿佛一个幻象,又像一个美丽的女人,散发着一股不祥的气息,正温柔而又残忍地注视着她。
她们走了这么久,似乎仍然没有接近这座神秘的水晶宫分毫……谢挚因为这个突兀的联想而打了一个寒战。
接下来,谢挚她们遇到了更多的尸体,有温婉如水的美妇人,有神采焕发的少年,有浑身披甲的将军*,有须发皆白的老人……千姿百态,服饰各异,个个气势惊人,似乎来自于五州各族,生前极为不凡;
唯一一致的就是——他们都跟那个紫袍男人一样,神色安静地盘腿坐在地上,貌若鲜活地死去了。
火鸦不死心,趁着谢挚不注意,又悄悄地从一个白胡子一直拖到地上的老者手里咬出来一柄冰色玉如意,结果刚拔。出来,那柄如意和老者一起又化作飞灰了,只剩下一团白袍和一把铁簪孤零零地躺在地上。
“啊啊,怎么又这样!”火鸦抓狂。
而且又灌了它一嘴巴沙子,真是气死鸟了!
它气恨地一脚爪踢飞那团衣袍,却骤然变了颜色——
在老者雪白的衣袍底下,刻着一行深深的小字:
“切莫留在外面!速进水晶宫殿!外面有……”
字迹到这里就猛然中断了,拉出一道颤抖歪斜的长长痕迹,似乎是被什么强行打断才不能写完。
“怎么了?”
谢挚注意到它一只鸟呆愣在原地不动弹,不得不回身过来,“可别给我说你又走不动了——”
调侃的话忽然卡在喉咙里说不出来了——因为她也奔过来看到了那行刻在地面上的小字。
“为什么前一个人说不能进水晶宫殿,后一个人又说不能留在外面?”
这互相矛盾的话完全不合理!谢挚的心在胸腔里砰砰直跳,她额头淌下汗来,思绪翻滚,却不得丝毫线索:
“还有,他没写完的话是什么?‘外面有……’——外面到底有什么叫他如此畏惧?”
“没事儿,我们别管他……”
火鸦也干涩地开口,试图安慰因为这字迹而面色一片苍白的人族少女,“说不定,说不定这老头只是闹着玩儿的呢?他想吓吓我们?对吧?或者他……”
它说不下去了。
——这鬼话连它自己都不能相信,何况谢挚?
谢挚倒没有像往常一样取笑它,只是神色凝重地说:
“火鸦……我们去看看其他尸体下还有没有类似的字迹吧。”
气氛因为这前后矛盾的提醒字迹而骤然变得紧张,连平时最多话的火鸦也闭紧了嘴巴开始认真工作——谢挚拒绝了它分头行动的提议,要求它跟自己寸步不离地呆在一起。
“这个底下也没有……”
目光所及之处的大半尸体已经都被翻完了,现在血红的沙地上空旷了一大半,不知道是不是心理作用,这里居然显得更加诡异可怖了,阴森森的。
火鸦累得长吁短叹,最后干脆一屁股坐在地上不起来了:
“哎……小挚,我说,要不然,我们就别找了吧?要是实在咱们命中该有此劫,死了也就算了。”
它躺在地上呆呆地望着星星,“反正,我来这世上一遭,又是吃秘宝又是吃肥遗肉的,还交到了你跟小狮子两个好朋友,也算很不亏……”
“你说的这是什么话?”
听它好像已经开始讲起遗言,谢挚哭笑不得,拉了它半天也拉不起来——火鸦的体重随着它身形的变小而日渐沉重,最后反倒把她自己也弄得筋疲力尽,只好也一骨碌躺在它翅膀边稍作休息。
她揽住这软弱的黑色大鸟,郑重道:
“朱眉,你记着,我日后是要做仙王,名震五州的;你呢,日后要做神兽朱雀,小狮子以后也要做了不起的一方霸主……”
“没能活到那时候,我们三个谁都不许死。”
她将手指按在小狮子粉嫩嫩的小爪子上,又跟火鸦的翅膀尖尖握了握手,“好了!我们这就算是签字画押了,以后再不要说这些丧气话。”
人族少女站起身,将黑色大鸟一鼓作气地也拉起来,“我们继续走吧。”
既然暂时搞不清楚,那就先不想了,继续往前走就好;走着走着,路自然会出来的——这是族长教给她的道理。
再往前走,那些坐在地上的尸体便渐渐减少了,空气中的血腥气愈变愈淡,脚下的沙地也逐渐褪去了血红的颜色,转为了一种璀璨的浅淡金色,在月光底下几乎发着明亮的光,叫人疑心里面掺了金子;捞起来一看才能发觉,那并不是什么金子,而是被浸透了金色的液体。
“传说,神祗的血液就是金色的……”谢挚捻了捻指腹。
——玉牙白象活着的时候流的血,也会是金色的么?
前面再次出现了累累尸骨——所不同的是,这些尸体显然都已经死去很久很久了,身躯上布满了灰尘,散乱地横在地上,有的半截身子都已经深深地埋在了地里。
“哇,这是一头货真价实的蛟龙啊!四爪的!差一点点就能变成真龙了!”
火鸦对着一具巨大无边的尸体感慨,瞧那架势还想上爪拔几片龙鳞下来。
谢挚也走到近前看了看,心中便是一惊——这头青黑色的蛟龙竟然被不知道什么人拦腰斩成了两半!巨大的龙头死不瞑目地横在这里,龙尾巴落在很远的地方。
“这居然是个狐族!”
神圣种族中最神秘的一支!火鸦再次一惊一乍,绕着那只雪白的狐狸转了一个圈,颇为可惜地咂咂嘴巴,“只是可惜不是九尾……”
这狐族的死相很是狼狈,浑身的皮毛都浸透了金色的血液而凝结在一起,身上布满了深可见骨的可怖剑痕,牙齿都断了好几颗,令人可以稍微得窥那场旷世神战的惨烈。
在她身边还刻着几个深深的金色大字,竟似乎是在临死时用指爪硬生生地刻下来的:
太一负我!
这四个字虽然简短,但却含着无边的不甘痛恨,历经万年的岁月仍旧灼目无比,叫人不敢久看,不得不慌张地移开眼。
神祗临死前刻下的字迹与普通大能不同,蕴含大道气机,永远不会磨灭,谢挚避开眼睛咕哝道:“太一?她说的是太一神么……哪来的这么大深仇大恨?死前还要骂一通……”
“这还用说——”
火鸦捂着眼睛还要八卦,“肯定是是情仇喽!”
第47章 剑意
“你怎么晓得?太一真神趴在你耳朵边告诉你的?”
谢挚被火鸦挤眉弄眼的神情逗得笑出声来,又板起脸开始吓唬它,“告诉你,你这样胡乱编排神祗,到时候神族第一个把你抓起来!”
“抓就抓,我可不怕!”火鸦梗着脖子说。
“哎,火鸦——”
谢挚一边往前走一边随口问:“你既然知道那么多,那你可知道太一神的情史么?”
“比方说,她跟哪位神有过一段风流韵事之类……”
太一神那样的人物,会喜欢什么样的人呢?谢挚很好奇。
人间流传着许许多多以上古神祗为主角的小说画本,大多都是杜撰的爱情故事,听起来倒是十分缠绵悱恻——著名的有什么《某某神月夜访狐仙》、《刘三娘啼血思某某神》……诸如此类,大都是从中州那边传来的——不过这大多是后来者添油加醋胡编乱造而成,要是那些故事里的神祗还活着,非得被气个半死不可。
“我也不知道哇……”
比起神祗的丰功伟绩,其实神祗的花边新闻倒要流传得广泛很多——毕竟八卦情史似乎是所有种族的天性。
火鸦苦思冥想了片刻仍旧不得,“太一神似乎从来没有这方面的传闻……她好像一生都没有什么婚娶爱恋,仰慕她的人倒是很多。”
“哎哎,小挚——虽然太一神的八卦我不知道,但是当今神族君主摇光大帝的八卦我倒是知道!你听不听?”
由于兴奋,黑色大鸟头顶的长羽都高高地翘了起来——它很喜欢跟谢挚分享这些秘闻。
它神秘兮兮地压低声音:“我跟你说,摇光大帝风流得很呢!
“她长得美极了。传说,她的美貌就像太阳一样灿烂夺目,见到她的生灵无不心荡神摇,甘愿受她驱使派遣,喜欢她的各族男女更是能从昆仑神山脚下排到真凰的仙岛上去!然后,她就从爱慕她的这些人里边挑出来一个最娇嫩漂亮的少女,跟她春风一度……”
“真有这么漂亮?”
世上还有这么美丽的人吗?谢挚有些怀疑——她对这个摇光大帝自从听过碧尾狮的经历之后一直没有什么好感,“不会是你们夸大的吧?”
“真的!——你见了她就知道了!”
见她不信,火鸦还有些着急,“哎呀我不骗你!”
它一副语重心长的样子,“小挚,你到时候见到她可要小心,我听说……”
说到这里,黑色大鸟上下打量了谢挚几眼,看得谢挚一阵发毛,情不自禁地往后缩了缩:
“我听说,摇光大帝最喜欢的女孩子就是你这种类型。”
——娇小漂亮的可爱少女,并且还心思单纯赤忱,很合那位神族大帝的喜好。
“是么?那她口味还挺特别。”谢挚不以为意地随口敷衍。
“她喜欢就她喜欢,关我什么事?我管她喜欢什么。难道她说一句喜欢,我就非得嫁给她不可吗?”
她止住还要再劝告的黑色大鸟,“好了,火鸦,别再说了——我不喜欢摇光大帝。别再讲她的事了,好不好?”
“我们去看看前面。”
前方仍然散落着无数残肢断臂,各色种族的尸体在这里都能发现,大多都极为珍稀少见,连最低级的一只吞天猿猴在外界也是能够称霸一方的高阶宝血种,放到外面非得掀起一股惊天波澜不可,在这里却如最不值钱的菜叶一样横七竖八地散躺着,甚至还时不时能见到几具神圣种族的尸体,即便历经了无尽战火与岁月的侵蚀,仍然散发着淡淡的圣洁光辉。
“嚯,好大的一条剑痕啊!”
火鸦对着一处深不见底的沟壑感叹,“劈开它的人得多厉害啊你说!”
谢挚刚走近了几步,心神便是一颤——她感到了一股凌厉得如同实质的炽烈剑意,狂傲不羁,张扬暴烈,蕴含着一股无敌的至尊气势,仿似一尊睥睨天下的青衣剑神正昂首站在她面前,神色傲然地负手而笑。
这竟是一道品相极上乘的剑意痕!
传说神祗将一门兵器修到极境时,随手劈斩而下的一刀一剑都会留下千古不灭的痕迹,其中蕴含着剑主毕生领悟的精髓奥义,还渗透有一缕大道气机,珍贵无比,可遇而不可求,飘渺而不能寻迹,悟性卓绝的天才有时会借此悟道,领悟到无上法门,一步登天!
上一次出世的剑意痕是一位神祗随手刻在山壁上的题字,几方势力争抢足有百年,听说连神兽的圣地也有在暗中出手,最后还是落入了中州第一仙宗天衍宗之手;
天衍宗手笔极大,派出本宗一位寿数极其悠久的长老——一头千年老玄武,命其硬生生地将整座山峰都负了过来,改名称为“剑意峰”,自此成为了天衍宗宗内一处盛景,只有资质最为出众的天才弟子才能得到进山观摩的资格。
听说天衍宗那座剑意峰上的剑痕有些残破不全,但眼前的这道剑意痕倒是保存得非常完好,从深处不断放出滚滚金光,散发着一股惊人的磅礴气机,光看一眼都能感受到无上剑意的意韵神威——竟是比天衍宗的剑意痕还更完美几分!
这真是天大的机缘!
机不可失,谢挚当即盘腿坐下,开始凝神观摩这道剑意痕中蕴含铭刻的精华意旨,不一会儿身体上就开始缓缓升起一股澄澈的浅淡青光,大道神音的吟唱声阵阵响起,显然进入了一种观悟时的神妙境界。
旁人终其一生都不能遇到的大道神音,谢挚今年才十四岁,就已经听见了两次了!
人与人之间的差距怎么就这么大……火鸦一边在心中感叹,一边将一脸好奇的小狮子从谢挚怀中叼出来,让它仔细聆听,自己则在一旁为谢挚和小狮子的悟道护法——大道神音对小狮子也裨益极大,不容错过。
正沉浸在剑意痕观摩之中的谢挚皱紧眉,身体一阵震动——
凌厉无匹的至高剑意如同调皮的孩童,忽而猛地凝聚,忽而倏然散开;前一刻化作一匹风做的野马,正在草原上驰骋飞奔,后一刻踏下的马蹄却已然变成一片枯黄的树叶,正扑簌簌地自大树上翻飞而落……顷刻之间变化百端,诸般玄法妙不可言。
她的心神也随着剑意的翻飞变化,忽而上天如白虹贯日,忽而下海似巨鳖揽月,最终那道剑意化作了一片广阔无边的宁静碧海,海面上倒映着一汪巨大的银白月亮,而月光就在那细碎的波涛之中缓缓地荡漾摇晃。
在一片明彻的月色里,青衣剑神转过身来,目光比碧水更加柔和深远,衣袍像青莲的莲叶一般在他脚下散开。
他对谢挚微微一笑:“小姑娘,便是你要领悟我的剑法么?”
“晚辈不敢……”
剑神的模样非常年轻,看起来还只是个俊秀青年,但谢挚当然不敢轻视他——他应当已经活过无数岁月了。
她斟酌着自己的言语,弯腰长施一礼,“不敢说能领悟您的剑法,只是有缘,碰巧见到了您留下来的一缕剑意,试观摩之而已。若能……”
一道无形的力量托起了行礼的人族少女,她抬起头来,正对上了青衣剑神爽朗的笑容:“我本放拓之辈,何必如此多礼!”
他面上显出傲然之意:“我这剑法是我在夜月下的碧海前领悟而出的,名叫碧海天心决,虽然去太一则远矣,但我以为,万古以来也可算得上是剑法前十。”
“哇……”
万古前十!即便不是第一,但这也够了不起了,谢挚真心实意地夸赞道:“那您可真厉害!”
“是你没见过真厉害的人,小姑娘。”
青衣剑神倒并不怎么忌讳自己技不如人,很洒脱地笑道:“我离姬太一还差得远哩。”
“神战太过惨烈,诸神死不旋踵,我本以为我这剑法要失传了……好在终于遇到了你。”
他的剑法非常狂暴炽烈,但人却是温和的:
“你不知道,小姑娘,千万年以来,曾有数百人走到这片战场,他们不是名震一方的至尊,就是年少成名的天骄,见到我生前留下的剑意痕迹后纷纷喜出望外——”
“但他们都没能成功,不是迷失在幻象之中,就是爆体而亡。”
差一点就“爆体而亡”的谢挚吓了一大跳,脸色有点不好看——这也太吓人了吧!她决定自己下一次要再谨慎一点。
剑神补充道,“归根结底,我的剑意太过酷烈,且又杀戮之气极重,需要极其惊人的肉身才能承受,还需要观摩之人心思纯透,不被外物吸引。满足这些条件之后,才能得到我的传承。”
“去罢,小姑娘。”
他将手指轻轻地按在谢挚的头顶,许诺般地轻声说:“你不会逊色于当今天下的任何人。”
随着剑神的这句轻叹,谢挚猛地自悟道之中清醒过来,小狮子水汪汪的眼睛正好奇地盯着她。
“你观摩得好快呀!”火鸦惊讶地抬头看了看天色,“连半个时辰都没有过去呢!”
它以为谢挚要观摩一晚上了,还很贴心地给人族少女身上披了条皮袄盖上。
“是吗?”
谢挚也有些惊奇——就她的观感来说,好像已经过了许久许久一样,没想到外界连半个时辰也没有。
青衣剑神的嗓音面容还久久地留在她心里不能忘怀,谢挚下意识地投目朝面前那道深不见底的沟壑看去,发现它内部的仙霞金光已经完全熄灭了,剑意也消失得无影无踪,忽然之间变得普普通通,如同世间一道最平常的深沟一般。
她心神一动,脑海中便浮现出一汪广袤的碧海,月光与波光一起粼粼闪烁。
这是碧海天心决的奥义化形!
不知何时,青衣剑神竟已经将自己完整的剑诀传给谢挚了。
火鸦也探头探脑地朝剑意痕望去,奇道:“咦——剑意怎么好像不见了?真奇怪……”
谢挚点了点自己的头,笑道:“我若说,那道剑意现下在我脑袋里,你可相信?”
“我才不信呢!”
怎么可能呀!小挚又在跟它开玩笑了,火鸦非常无语地翻翻眼睛,翘着尾巴跑到前面去:
“我去看看前面还有没有好东西!”
接下来她们当然没再遇见类似的剑意痕——剑意痕极其稀有,可遇而不可求,但倒是遇见了许多神祗生前所使用的兵器。
“这是一尊神器呀!”
火鸦围着一尊锈迹斑斑的大鼎叹气,“就是其上铭刻的阵法完全被磨毁了,跟普通的大鼎无异,现在只能拿来煮肉吃。”
小狮子也在沙土里刨来刨去,找到了一块雪白的宝骨,兴奋地咬过来放在谢挚掌心,眼巴巴地要她看。
“唔……”
谢挚闭上双眼感应了一番,眼前出现了一只耀眼绚烂的凤凰,正在九天之上且歌且舞,长鸣盘旋。
她睁开眼睛,笑着揉了揉小狮子的绿脑袋,“你眼光不错呀,这是一枚真凰的宝骨——”
“只是可惜,其上的宝术符文在她临死的时候就自毁抹去了。”
神圣种族对自己宝术防守极其严密,千万年以来,还从来没有流传于外族过。
看见小狮子露出失望的神情,谢挚安慰道:“不过它还是很珍贵的,拿着收藏把玩也可以,真凰的宝骨可以在无形之中滋养你的身体——放到外面,有人族倾家荡产也会买你这块宝骨。”
在神战中死去的神祗数不胜数,遗留下来的兵器也多如牛毛一般,其中有不少都还保存着无上威力,在这里静静等候着自己新的主人,这也是无数人即便知道太古战场凶险无比,但还是要前赴后继来此探险寻宝的原因所在。
不过——谢挚回忆起了先前遇到的那些坐着死去的尸体们,心道,他们有命取宝,却没命走出这太古战场,反而变成了太古战场的补给,纷纷做了大荒新的魂灵。
遥遥望去,远处的地面上还插着许多兵刃——它们都曾是神祗的心爱之物:
有一杆黄金长。枪散发璀璨的耀眼光芒,将周围的一片地方照得仿若白昼;一把弯月似的漆黑弯刀斜斜地插在地里,露出来的一半刀刃却是血红色,散发着滔天血气;一柄五彩羽扇在空中漫无目的地飘荡,柔软的羽毛似乎采自于各种神鸟身上,在夜空中划下道道瑞彩霞光。
它们个个都是极其强大的兵器,若是换做旁人,早就两眼放光地扑将上去,将其一扫而空通通归入囊中了,谢挚倒是没什么兴趣,只是如同观赏一般,轻快地将目光在它们身上一点而过。
或许是没有缘分吧?谢挚从它们身上感觉不到特别的吸引力。
小狮子太过年幼,心思单纯,此刻正在专心致志地拿刨出来的那块真凰宝骨磨牙,根本没空觊觎这些神兵;
火鸦倒是一副望眼欲穿之相,差点将眼珠子黏在那柄五色羽扇上面了——它能感觉到那把扇子上有朱雀的气息,其中一定掺有朱雀的羽毛!
它恨不得立刻就飞过去叼住那柄羽扇,将它炼化成为自己的法宝,却被谢挚牢牢地拉着翅膀不能动弹,挣扎了几次也挣不开,最后只能愤懑地瞪她:
“干嘛呀你!你自己不要宝物就算了,为什么还非得拦着我?——那里面有朱雀羽毛!与我很是合适的……”
“嘘——”
谢挚的脸色忽然有些凝重,示意火鸦噤声。
火鸦还要嚷嚷:“怎么着你还想吓唬我是不是?告诉你,我胆子可大了,我不怕你!”
“朱眉,我是认真的……!”
黑色大鸟忽然不叫了——因为它也忽然发觉了不对劲。
“戈壁上一直风声呼啸,仿若鬼哭,是也不是?”
“……是。”火鸦听到自己的声音都有些颤抖。
“但是自前几刻起,一直萦绕在我们耳边的凄厉风声,忽然完全消失不见了。”
取而代之的是一片死水般的寂静。
第48章 海的精魂
此刻正是夜半时分,月上中天,几无星点;茫茫的沙海之中连一丝风声都听不见,仿佛被喧闹而有生机的一切所抛弃似的,灌入耳中的只有一片令人心惊胆寒的死寂。
谢挚不动声色地摸出漆黑小剑捏在指间,对火鸦道:“到我身后来吧。”
“别怕。”她安抚性地低声说。
不知从何时起,戈壁滩上渗出了丝丝缕缕的白茫茫雾气,仿佛是从地底下钻出来的一般,一眨眼就变得浓郁起来,教人几乎看不清楚几丈之外的前路。
空气中的湿气愈来愈重了;乳白的雾气像水波一般在空中轻柔地流淌摇晃,有巨大的透明鱼群在半空中缓缓成形,身体上散发着晶莹的辉光,鳍像鸟儿的翅膀,又像是极薄的水草抑或是海带,慢慢收拢摆动,带动无数水流在身下流淌而过。
“好多鱼群啊……”
大荒干旱少水,谢挚从来没见过这么多的鱼。
她虽然知道奇怪,但还是不由自主地被这异象吸引,着迷地注视着眼前的一切,发出了一声近乎梦呓的感叹——这景象梦幻无比,带着一股摄人心魄的瑰丽壮阔,令人恍然失神。
要不是她悄悄地掐了一把自己的手臂——很疼,她真会怀疑自己此刻是在做梦:
“这是怎么了……?为什么,为什么忽然会变成这样——”
荒凉干旱了无数年的戈壁滩变得热闹无比,充满着勃勃生机,有数不尽的鱼虾在半空中——对它们来说,或许在是海洋中游动徜徉;
好像忽然之间被抛到了海底似的,甚至有粼粼的波光从很遥远的地方投到了人族少女的脸上和身上,谢挚惊奇地仰起脸,看着鳞片上发着银光的细小梭鱼组成的密群在自己头顶轻快地驶过,还有一条长得像飞毯似的怪模怪样的鱼几乎是紧擦着她的鼻尖游过去,令她惊疑不定地后退了好几步。
火鸦小心翼翼地用翅膀梢碰了碰悬浮在它面前的一只半透明的小龙虾,发觉自己的翅膀如同穿过无物一般,轻易地穿透了这龙虾的身体;
而这只龙虾却好像完全没有知觉似的,仍然在面前无形的海水中不断伸钳捕捞着什么,埋头往嘴巴里咕叽咕叽地送。
“看来那个传说是真的了……”
为了做最后的确认,火鸦轻轻地挥动翅膀,试着往上飞,竟然感到了一股无形的阻力和奇妙的失重感——好像它不是在空中无拘无束地飞行,倒是在深海之中遨游似的。
察觉到自己有往上漂去的趋势,火鸦赶忙扑腾着翅膀向下沉,“咳咳……真可怕……”
它有一种恐怖的预感:恐怕自己再往上漂一会,将会进入一种玄妙的境地,变得同这些身体上散发着微弱磷光的鱼群一样,来到真正的远古深海。
——那么它的下场不是被深海的无尽压力压得粉身碎骨,就是被凶猛的远古灵兽一口吞食。
谢挚替心惊胆战的黑色大鸟顺了顺毛,紧紧地拉住它,免得它再漂上去,“什么传说?”
“这是海的精魂。”
火鸦还有些心有余悸,答得却很快。
它抬起翅膀指向她们头顶的天空——不,或许此刻说是海洋更合适一些:
“大荒在远古时是一片恣肆的汪洋,孕育着无数生命;不过后来,大荒的地形因为神战而发生改变,这片海洋流淌殆尽,岁月变迁,沧海桑田,慢慢才变成了如今的荒芜模样。”
“传说这片海洋在漫长的岁月中演化出了一缕模糊的意识,它在死去之后心有不甘,过于思念自己的亿万生灵和万顷波涛,在月圆之夜偶尔会显化出自己万年前的模样,以精魂重临世间。”
“好神奇……”
谢挚被这个传说震慑得半天说不出话来,她情不自禁地伸出手,试图感受这无形的海波,好像真的有柔软的水流在她指尖温柔地划过;但是收手一握,她的手掌和衣服又分明全是干的。
“那要是刚刚你没下来,真的漂上去了,会怎么样?”
“我也不知道。”
火鸦的神情少见地有些严肃:“从前似乎也有灵兽遇到过这种情况,它是只年少的墨嘴龟,受了这瑰丽海洋的蛊惑,情不自禁地变作原形游了上去……”
“然后呢?”
“然后它越游越远,消失在了同伴们的视野里,自此失去了一切踪迹,再也没回来。——有见多识广的老前辈说,死去的海洋太过寂寞,它是被海的精魂摄走了,去往了时间与空间的边缘,游走在万年的海洋与今天的大荒之间,成为了一个迷失者。”
“小挚,你不晓得,刻在我们灵兽骨子里的本能有多么强烈……”
黑色大鸟叹了一口气,垂着头唏嘘道:
“亏得这是一片海,对我没有什么吸引力……若是出现在我头顶的是一片广阔的远古天空,说不定我真的会被吸引得飞上去。”
它看起来十分怅惘低落,谢挚轻轻地环住了它的脖颈,亲了亲火鸦的脸侧:
“没事的……有我在。我不会让你飞走的。”
聚集在她们头顶的细密鱼群忽然四散开了,眨眼之间这一片“海域”中所有的生灵都消失了个干干净净,谢挚一时之间还有些茫然,“怎么——这是结束了吗?”
可是周围那种若有若无的透明水波仍然在摇晃着,海底的粼粼波光仍然在她手掌上如斑驳的树影一般散落。
火鸦思索着低下头去,“不应该呀?鱼群怎么忽然跑了,跟有什么在背后撵着它们似的……”
唔——有什么在背后撵着它们……?
它抬起头来,忽然,每一根羽毛都因为极度的恐惧而根根直立起来,显得整个身子都膨大了一整圈。
“小、小挚……”
火鸦挤出了一个比哭还难看的笑容,它浑身肌肉都绷紧到极致,对谢挚缓缓地做口型道:
快、跑!
快跑?
谢挚读懂了这两个字,正待疑惑地开口发问,忽然一阵极其强烈的恐惧感攫住了她整个魂灵,好像被极寒冻住了心脏和四肢一般,动弹不得。
她身后有什么……?
她不敢回头,将身体运行到极致,脚下迸发出一阵耀眼光芒,整个人如离弦之箭般骤然朝前射了出去,却仍然来不及——
一股可怕的吸力在她身后传来,好像在她身后突然形成一个黑洞或者漩涡一般,她根本抵抗不得,正在被飞快地朝后吸去!
火鸦也同样处在吸力的范围之中,此刻它正在疯狂挥舞翅膀,试图逃离此地,但它在吸力之中浑身羽毛翻飞散乱成一个大花卷,也仍旧抵抗不住这股可怖的吸力,只是勉强将身体维持在原地,并且也在缓缓地往后退去,颓势渐显!
这样下去,她跟火鸦和小狮子都会被身后这个不知名的生物吸进去的!
谢挚当机立断,放松身体不再抵抗那股吸力,反而顺从它的意愿,骤然朝后退去——
“小挚,你干什么!!!”
看到这一幕的火鸦红了眼睛,爆发出一阵厉鸣,浑身腾起滚滚赤霞,竟然也义无反顾地跟返了回来!
“快回来!!你根本喂不饱它——它太大了!!!”
它以为谢挚是想牺牲自身,做这巨大生灵口中的血食,来换取它跟小狮子的性命——毕竟谢挚此前素有前科,不是没有这样做过。
笨蛋火鸦!它跟过来做什么?!
但谢挚此刻来不及跟它解释——因为她已经接近了身后那巨大的生灵深渊般的巨口!
她根本看不清楚它的身形——它太过巨大了!灰黑色的庞大身躯无边无际,如海底中的巨岳一般无声无息地潜伏着,那股可怖的吸力竟然只是这只生灵的一吸之力,硬生生地在海底形成了一个巨大的漩涡,正在不停地吞噬掉海水中的一切生物!
管它是什么!谢挚咬牙——不论它是神是仙,是死是活,口能吞月还是力能碎天,先与她打过这一遭再说!
她将玉牙白象的宝术运转到极致,一头顶天立地的雪白巨象立刻就凭空奔跃而出,双目中放出湛湛神光,浑身符文流转如星云,深邃神秘,古朴厚重,重重撞击上这头不知名生物的身体,将它撞击得微微震动!
与此同时,波涛声猛地响起,在戈壁滩上升起了一轮极其明亮寒冷的圆月,照亮了整片太古战场!
“今日便先拿你试我的剑!”
谢挚高高跳起,被无形的海水托扶着身体,看上去竟像是凌空飞行一般;巨大的月亮在她身后缓缓升起,她浑身散发着一股柔和*的辉光,目光坚定,长发飞舞,一手捏着蛟龙鳞片炼制的漆黑小剑,一手缠绕四色符文,在明亮澄澈的月光照耀下,仿若一尊气势惊人的少年神祗!
她挥动小剑,无数怒吼着的碧波便奔涌而出:
“万年前就死去的东西,休要在我大荒作怪!属于海的归于海,若是你想再死一遍,那我便成全你!”
这是青衣剑神刚传授给她的碧海天心决!
碧海波涌,天心月圆——万古以来的顶尖剑法,可以排入古今前十!
那不知名的巨大生灵似乎认出了这剑法,有些心生畏惧,缓缓摆动鱼鳍试图逃走,但它身形太过笨重,一时半会离开不得,被万道碧波在皮肉上划开了无数伤口,痛得它发出了一声尖锐的啸叫,震得谢挚胸腔发麻,几乎吐出血来。
她拭去了嘴角的血迹——她被这声啸叫震出了内伤;但她肯定,那头生灵比她受的伤要重得多。
青衣剑神的剑法杀伐之气极重,虽然形成的碧海圆月意象极美,颇有诗意,但却如同天生就是为了征战毁灭而生,有一股斩破世间一切敌的无敌气势,摧枯拉朽,狂暴炽烈,顷刻之间就在那生灵身上留下了无数深深的血痕。
不知道是不是错觉,似乎有一股血腥气在眼前无形的海水之中缓缓散开,那头生灵终于忍耐不住,在海底猛地拔地而起,升腾起巨大无比的灰黑色身体,无数比她身体还大的鳞片在谢挚眼前飞速驶过,激起了一阵可怖的汹涌暗流,将谢挚重重地打到了地面上去。
火鸦着急忙慌地扑过来,紧紧地抱住她,“小挚……!你怎么样了!”
“我没事……”
谢挚轻轻地拍了拍火鸦的背,眼睛仍然紧紧地盯着头顶遮天蔽日的巨大生灵看。
好长一会儿,它那仿佛没有尽头似的灰黑身体才在几人眼前彻底消失,谢挚辨认了好久也没能认出来这是一头什么生物——
或许这是一头巨大无比的鲸?但是看起来似乎又不大像……
算了,谢挚拍拍自己身上的沙子站起身来——只要从那生灵的巨口里活下来就好。
那生灵才刚刚离开,千奇百怪的绚丽鱼群此刻还没有返还,四周因而显得非常清静;谢挚伸出手指,缓缓拨动充斥在身体周围的无形的海水,若有所思道:
“那个白胡子爷爷刻下字说,让我们不要留在外面,就是因为‘海的精魂’么?”
——海的精魂,将万年前的古老海洋似真似假地带回了它的故土,游走在真与假、虚幻与现实、过去与未来之间,仿佛只是一场美丽的幻象,但又似乎是恐怖的真实。
至少谢挚在刚刚跟那头巨大生灵作战时有一种强烈的危机感——她确信无疑,如果自己被它吸入口中,那么她绝对活不下来。
“海的精魂”仍然在周围如梦似幻地涌动着,那座水晶宫也仿佛深深地浸在海底一般,如同活过来了一样,在流淌的柔软水波里散发出万道霞光瑞彩,显得越发透亮飘渺了;谢挚注视了它片刻,感觉这座宫殿竟然有一股诡异的吸引力,好像在诱惑着她迈步前去,推门而入。
谢挚避开眼睛,决心自己决不踏入那座水晶宫殿半分,顺手在头上摸了摸,忽然就叫起来:
“啊!我的帽子呢?”
其实她不喜欢戴帽子,但是那顶兔皮紫帽子是小狮子送给她的礼物,又是象翠微亲手缝制而成的,因此她还是将它宝贝爱惜得不得了,每天晚上都要特地擦拭干净。
但是现在,她的帽子却不见了。
“我好倒霉……”
谢挚懊恼地“唉”了一声,很是心疼——一定是在她刚刚跟那头生灵大战的时候被掀飞到不知道什么地方去了!可是举目望去,在头顶的无形海洋里,并不见半点紫色。
“小挚,小心!”
正在她低头沮丧时,火鸦匆忙将人族少女扑倒在地,又叼着她的衣领翻滚了好几十下,这才停止。
“轰隆——”
在紧贴着刚刚谢挚站立的地方,好像自天上砸下来一颗巨大的陨石一般,腾起了滚滚的烟尘,道道裂缝一直延伸到谢挚和火鸦脚底下。
“那是什么……!什么掉下来了!”
“海底”的烟尘终于一点一点消失干净,在一片璀璨的光芒里,谢挚在恍惚之间对上了一双灿烂夺目的金色竖瞳。
金瞳的主人喷出一口气,吹动嘴边的须子,将口中衔着的灰黑巨鸟慢慢地吞食进入肚腹,躯体如同世间最纯粹的黄金铸就,浑身鳞片都舒张开来,显得极为快意。
这竟是一头五爪金龙!
——真龙一族中最高贵的血统!
火鸦已经吓得说不出话来了,它颤颤巍巍地匍匐在地,声音抖抖索索的,“拜、拜见真龙大人……”
谢挚虽然震惊,但并没有如火鸦这般畏惧——她敏锐地感受到,眼前这头金龙对她并没有恶意和杀机,甚至还有一丝隐隐约约的好奇。
她还有胆量踮起脚,使劲地朝金龙口中尚未吞食干净的灰黑巨鸟看了一眼,“大人,您嘴里吃的是什么?我看着似乎有些熟悉……”
金龙显然听到了她这句大胆的问话,竖瞳饶有兴致地放大了一些,一甩头撕下一大块散发着晶莹辉光的鸟肉,示意谢挚拿去。
“不是……”
谢挚哭笑不得——它怎么会以为她是在向它讨要食物啊!
而且这这片真真假假的“海之精魂”里,即便它慷慨地将食物分给她,她也吃不了呀!
“谢谢您;不过,我是想问,”她努力地比划了一下,“您吃的这个生物叫什么名字?”
金龙咽下最后一口肉,发出了一阵复杂玄奥至极的声音,语调晦涩难明,其中似乎蕴含着海量信息,但谢挚却没有听懂半个字。
大概是看到了谢挚一脸茫然,金龙飞快地更换了好几次语言,终于换到了谢挚能听懂的频道。
她的声音清柔淡雅,竟是一道清凌凌的女子嗓音:
“这是鲲鹏。”
“我方才吃的是一只幼年鲲鹏。”
金龙温和地低声说。
第49章 金龙
“鲲鹏!”
谢挚惊讶地睁大眼睛,“那您可真厉害!”
原来方才攻击她们的竟然是一只幼年鲲鹏!
——虽然它此刻变成了鹏鸟,全然没有之前的巨鱼形貌,但谢挚仍然从它灰黑色的羽毛鳞片和身体上残留的剑痕认出来了它。
鲲鹏是最强大的神兽之一,太初年间曾与真凰竞争过神圣种族的位子,入海则为鲲鱼,上天则为鹏鸟,成年之后身体有数千里之巨,翅膀挥动的时候像自天边垂落的无边云彩,跟蓝翎孔雀与三足金乌一道被称作仅次于真凰的三大神鸟!
不过作为三大神鸟之首的鲲鹏早已在万年前完全灭绝了,一只都没有活下来……
“能见到神兽鲲鹏,我觉得我也算是没白进太古战场啦……”谢挚很感慨地小声说。
她从小到大一直都很喜欢鲲鹏——喜欢这可以上天入海的神奇生灵,之前只在画技很粗疏的木板上看过一次鲲鹏的版画,结果跟她想象中威武的神鸟完全不同,看起来其实更像是只长了鳞片的大鸡,当时还让她十分失望愤慨——怎么能把鲲鹏画得这么丑呢!
谢挚真没想到今天在这“海的精魂”中,竟可以机缘巧合地见到一只上古鲲鹏在生前留下来的一缕虚影,这让她开心极了,一时半会连它差点吞掉她的前仇也不计较了。
金龙轻笑了一声,好像她的话很好玩似的:
“见到我,难道不比见到鲲鹏更值得高兴么?”
“我可是真龙,是不是?”她的金瞳散发着柔和的辉光。
“啊,是、是!”
谢挚这才想起来面前这条金龙是货真价实的神圣种族,比鲲鹏更加高贵珍稀,寻常人见到真龙应该要比见到鲲鹏惊奇振奋得多。
听说神圣种族都十分傲慢,动辄降罪于凡人,可这条金龙意外地温柔,似乎还很好说话……
她红了脸,嗫嚅道:“我见到您,自然也是高兴的……”
“你为什么可以这样待在海底?”
之前从未在深海见到过自己不认识的生灵,金龙好奇地凑近了人族少女,轻轻地嗅闻了一下她的脖颈,谢挚几乎感觉到了她的吻部散发出来的淡淡寒意,“明明你的修为颇为……”
低微。——只是个铭纹境。
种族也很普通,金龙再次认真地打量了谢挚一眼。
但是她却可以以人族之身逼走一只幼年鲲鹏——最强大的神兽之一,这说明她的天赋非常惊人。
唔,长得倒是……很漂亮。
娇妍明媚,姝色动人,气质尤其干净明亮,虽然还尚且年幼,但以龙族对美貌的挑剔眼光来看,也十分出众。
“我……”
在她看来,原来自己此刻是正站在海底么?谢挚一时有些拿不定主意自己到底要不要说实话,因为她还并不清楚这“海的精魂”到底是如何运作的——
它是沟通了两个时空,使万年前的海洋和今日的大荒似真似假地重叠了一部分,还是仅仅在太古战场上投出了一片过去的虚影?
如果是前者,那么她就需要谨慎对待自己的言行了——修行者尤其忌讳玄妙因果,若是她一句话惹得万年之前的事情发生了变动,那真不是她可以担待得起的;
若是后者,那倒还好说一些,但这又让她有些哀伤——这样的话,那眼前这条金龙八成已经死在之后很快就会爆发的神战里了。
夺运神战由太一真神发起,其发动的缘由早已散佚在岁月长河之中,为人族所不能考——
刚开始,它只是一场小型战役,可是到后来愈演愈烈,席卷了所有神圣种族,除过避世隐居的极少数中立神祗勉强逃过一劫外,一切神祗都被迫站队,洒下的金色神血几乎可以汇成河流,最后演变成了一场前所未有的旷世神战。
其中尤属龙族与神族受创最为严重,甚至一直影响到了万年之后的现在:至今龙族仍然踪迹飘渺,极少降临人间;而神族除过到了固定年龄会下山四处寻觅伴侣之外,更是长年久居昆仑神山,不踏出大荒半步。
金龙看出了她的犹豫,善解人意道:“无妨。若不愿讲,那便不讲了。”
她以为谢挚是身怀秘宝才能深潜海底,这样的话,倒是她的问题唐突冒犯了——出门在外,不探问对方的保命之物是最基本的礼仪。
“这是你的东西么?”她自身后取出来一顶小小的紫帽子,驾驭着水流让它缓缓地浮至谢挚面前,“我方才捕捉那只鲲鹏时,半途看见了它,觉得制作得很精巧,便收起来了。”
“哇……这的确是我的东西……!”
这正是她的兔皮帽子!谢挚又惊又喜,她原以为这东西肯定遗失在“海的精魂”里,再也找不到了呢!
她高高兴兴地将靛紫兔皮帽戴在头上,朝金龙认认真真地长施一礼:“谢谢您!”
金龙不由得微微地怔了一怔——娇小可爱的漂亮少女认真道谢的模样非常招人喜爱,脸蛋粉扑扑,眼睛亮闪闪,让她想起了自己收藏的许多宝物,它们同样也是这样闪闪地发着光,但似乎……
并没有这少女眼睛里的光采夺目好看。
为了将这清澈的光采看得更清楚一些,她不由自主地离谢挚更加接近了几分,“你是个……人族,对么?”
人族,百年前刚刚兴起的新种族,眼下正在方兴未艾之时;若不是现今的人族君主是个了不起的角色,她说不定连人族这个名称听都不会听说过。
“你叫什么名字?家住何方?可有婚配?”
一气问了好几个问题之后金龙这才猛地发觉自己的突兀,她掩饰般地垂下金色眸子,低首道:
“嗯……我与你们人族的君主帝朝阳有些交情……若你想,我可将你引荐给她。”
帝朝阳?
谢挚茫然地眨了眨眼:她从未听说过这名字。是万年前的古人么?
“你要是有空,愿意与我到我们龙族的水晶宫一观么?”金龙温和地注视着她。
“不……我还是算了……”
紫袍男人用血写在衣袍上的“莫入水晶宫殿”几个大字还久久地留在她的心间,令她不能释怀;而那座美轮美奂的水晶宫殿固然精美至极,但它散发出的奇异诱惑和不祥气息也让她不愿接近分毫。
即便是在这片似虚似实的“海的精魂”中,她走进水晶宫殿不一定会进入现在的水晶宫殿,她也不愿意冒这个险。
她怕金龙失望,忙补充道:“我今日还有些事情……改日,改日好吗?我一定同您进宫一观。”
这是个善意的谎言——她当然是跟这条金龙进不去的。
说不定,“海的精魂”在下一刻就会毫无征兆地消失散去。
“好,我等着你。”
她竟不愿意与她同游么?看来,果然是她操之过急了……金龙虽然心中失落,可并不在面上表现出来——龙族是非常骄傲的种族。
她犹豫了一下,又道:“其实你不必叫我‘您’……我今年只有十九岁,尚还年轻。”
“我今年也已经十四岁啦……”
见她先说年龄,谢挚也对应似的报出了自己的年岁,“那么,我可以叫你姐姐吗?”
“当然可以。”
金龙微微一笑,正要说话,忽然整条龙都顿了顿,扬起头来,似乎在仔细地侧耳倾听些什么。
“好像有打斗声……”
是什么人打来了么?什么人竟敢如此大胆,冒犯龙族的门庭!——众所周知,这片海域是真龙的家园。
有激烈碰撞的声音从很遥远的地方传过来——那是神器对决时发出的无量道音,金龙按压下心中的惊怒,对娇小的人族少女仍旧温柔:
“似乎有点小麻烦……我得去看看是怎么回事。你去水晶宫殿稍微躲避片刻,我待会再回来陪你,可好?”
谢挚一丁点声音都没有听到,可是看金龙骤然变得严肃的神色,她也大概猜出来发生了什么——
夺运神战悄然开始了。
而第一战就发生在真龙的宫殿。
那一战揭开了神战的序幕,据说极其惨烈,流血漂橹,神骨累累,令天地为之变色,大地裂开无尽深渊,海洋滚滚倾倒,初代龙皇更是在其中战死陨落。
即便不知道眼前的金龙到底是不是真实存在过,谢挚还是真心实意地为她捏了一把汗,“那你……一定要小心,不要受伤,好不好?”
金龙点头一笑,金瞳柔软:“好。”
“要小心一个背着金色长剑的白衣女人……她……她非常厉害……”
纠结良久,谢挚还是忍不住想帮助这头温柔美丽的金龙,对她提醒一二。
算了——管它什么因不因果的呢!救人要紧,谢挚一咬牙横下心来,抬起头来直视着面前的龙族,“姐姐,我跟你说,她是——”
“不要紧。不必如此担心。”
金龙截住她的话,眼中舒展开一片自信的笑意,“其实我也很强的……你要对我有些信心。”
龙族一向狂傲自负,她自然也不例外——并且她也有自负的资本。
“你听说过我的名字么?”
她在空中——亦或说是在“海水”中缓缓凝结出几个繁复至极的字形,“我想,你或许是知道我的。我叫——”
在金龙说出自己姓名的最后一刻,一切戛然而止,她骤然消失在了谢挚面前。
“怎么……”
谢挚茫然若失地四处张望——周围那种若有若无的透明水波也跟那头金龙一样,完全消失不见了。
她抬起手来看,掌心上不再有粼粼的波光散落;火鸦试探着往上飞了飞,这次却是完全没有拘束,轻快地一下子飞起来了。
“海的精魂”结束了。
如它的开始一般突然而又渺无踪迹。
像一场奇幻诡谲的梦一样,谢挚有些恍惚地望向天空,这才发现天色不知何时已经完全大亮了;清晨的太阳正遥遥地挂在东方的天空上。
“小挚,你看!”
那头金龙送给她们的鲲鹏肉居然还好端端地躺在地上!火鸦大喜过望,使出浑身力气,艰难地将它拖过来,高兴得头顶长羽乱晃:
“这可真稀奇!——从来只听说有被‘海的精魂’带走再也回不来的,没见过还能从里面薅东西的!我们运气真好!”
这可是神兽血肉啊!还是最接近神圣种族的神鸟之一——这一把可真是赚大了!
谢挚“哦”了一声,完全没有火鸦那样兴奋,甚至还有些提不起精神。
她蹲下身,将那块鲲鹏肉小心地收到小鼎里去,触手居然还是温热的,仿佛刚刚才从鲲鹏的尸体上被撕扯下来一般;可是金龙捕食幼年鲲鹏时在“海底”砸开的无数深深裂缝,此刻却完全都不见了,地面上只有一片荒芜的平整。
“不知道她有没有将我的话听进去……躲开太一神呢?”谢挚有些失神地喃喃自语。
被真龙贴近脖颈轻轻嗅闻的冰凉寒意似乎还在身上盘旋,她甚至前一刻才刚刚跟她交谈过;可金龙却确实已经是个万年之前的古人了。
这种奇特的时空反差感几乎令她恍惚起来:说不定,金龙早就死在万年前的神战里了,这一切都只是记录下的机械投影,方才她经历的一切都只是那“海的精魂”对她开的一场危险而又精巧的玩笑。
可是她才刚刚叫了她一声“姐姐”,她还不知道她的名字呢……
明明差一点点就能知道她叫什么了……
真的好可惜。
谢挚失落地垂下眼,将金龙在消失之前写在空中的繁复字形牢牢地记在心里,打算日后去找通晓上古文字的人去询问一番——那几个字她并不认识,只能靠记忆力强记下来。
冬日的阳光疏懒地洒下来,像是隔着一层冰似的,并不温暖,反而带着一股寒气,教人在日光底下愈觉得冷了;谢挚将帽子戴得更正了一些,“我们走吧。”
往前沉默地走了几刻,忽而有微弱的杀声自很遥远的地方传来,顷刻之间便变得盛大激烈,如在耳边。
太古战场的戈壁滩上响起了雷鸣般的兽吼,金石相击般的清鸣响彻云霄,无数形貌各异的生灵不知何时将虚影显现在了地面上,个个披甲持剑,身上布满累累伤痕,浑身浴血却还要再战。
一个手持双锤的英俊少年吐出一口鲜血,在头顶神器的照耀下几乎蜕作原形,连头顶都挣出了银白色的龙角。
他惊恐万状地嘶喊道:“你不能杀我!——我可是龙族!”
对面的男人毫不留情地一刀贯穿了他的胸膛:
“杀的就是你们龙族!”
各色符文照亮了半边天宇,珍贵强大的宝术层出不穷,一头吞天猿猴化出法天相地神通,硬生生地撕下一只云青神禽的翅膀,被金色血雨浸透了三头六臂,紧接着又在虎蛟口中吐出的巨大光束里化为了飞灰;
无数神剑组成的剑阵如同光雨般点点落下,所到之处无不带起一片绚烂的血花;金鼎与铜印在半空之中争辉,不断激烈碰撞,爆发出万道神圣霞光,甚至震碎了山岳和大地;黄金长。枪一扫,便让数千生灵悄无声息地化作血雾,五色羽扇在神祗的手中轻轻挥动,骤然点燃万里劫焰!
这是神战的虚影一角!
第50章 青铜骑士
万年前的神战虚影,此刻重又显现在了太古战场!
骑着银翼白虎的老妪神情庄重,立在重重金云之上,发丝比身旁的云朵更洁白。
她低低地说了一声“罪过”,手腕一斜,便自白玉净瓶之中倾倒出无量雪沙,淹没了底下无数正在厮杀的战士,令他们眨眼之间就化为一滩脓水。
下方一个红衣似火的女子化作朱雀原形,挥动翅膀拦截老妪倾倒的雪沙,目眦欲裂,几欲泣血:
“清弥天尊!你前几日方才说过中立,今日竟又插手神战,如此背信弃义,天当诛你!”
老妪叹息一声,避开她的目光:“世事牵绊,即便是我,也终不能脱。”
“我是把老骨头了,只盼望着自己的子孙安稳和乐……可是太一,却连这点盼头都不肯给我,”
自她眼中放射出夺目神光,自身后缓缓升起一条又一条的雪白长尾,如同一场绚丽的莲花开放,几乎占据了半面天空。
狐族的大能者!
——这竟是一位九尾的狐族!
老妪的气势节节攀升,再也不见方才的慈祥和蔼模样;皱纹飞快地自她脸上退去,如同枯木回春、返老还童一般,缓缓转为了充满青春气息的娇艳与饱满。
大溯回术!
这种狐族的秘术可以将生灵的血气和肉身强行调转至最巅峰的时期!堪称无上秘法!
清弥天尊活动了一下佝偻了太久的身躯,朝下方望去,白发如银,蓝瞳似海,眼角含情潋滟,神情却冷然:
“姬太一要自毁,没人拦着她;可是她竟想将所有神圣种族都牵扯进来,那也就别怪本座出手无情了!”
“一派胡言!”
朱雀不甘地怒吼,浑身赤羽因为怒气而变得更加鲜艳耀眼,几乎变作了一团流动的火焰:
“太一之前如何与你们好好分说道理,难道你们都忘记了么!你们这些高高在上的元老神王可有哪个肯听?”
狐族天尊神色一厉,声震宏宇:
“本界蒙无量福祉,受无尽宝藏,上天护佑,福泽绵长,万族取而不尽,百代传而不竭,你们这些年轻人不晓事理,非得危言耸听,都是受得姬太一拐骗!”
她伸手朝下击去,无数符文缠绕于身:“休要再言——纳命来罢!”
天空之中化出一道巨大无比的手掌虚影,几乎填充了整片天穹,分明推得极其缓慢,但却携带着一股毁灭天地的恐怖气势,凌厉的气机将周围的山石压得层层崩裂,无法躲避开来——
清弥天尊功参造化,是成名已久的一方至尊,与她境界分明只相差一级,却仿若天堑,跨越不得,朱雀先前在战斗中已受重伤,此刻若再受这一掌,当必死无疑!
但她却毫不畏惧,反而显得更加快意兴奋,昂首长鸣一声,化作一团炽热的火焰,直直朝天空中正缓缓压下的手掌虚影迎击而去:
“快哉!快哉!今日便教我以血荐这朗朗乾坤!”
在她与手掌碰撞上的最后一刻,一道神圣的金色剑气自后方飞出,轻而易举地将手掌虚影斩为了两截!
“还是省着些气力罢,小红鸟。”
背负长剑的女人不知何时挡在了她的身前,衣袍的衣角浸透了金色神血,却仍然在狂风之中被吹得鼓动而起,猎猎作响。
她侧过一点脸来,金发四散飞舞,明明在战场上,神情却轻松懒倦,语气中甚至还含着一丝调侃的笑意:
“不要动不动就说这种话,想着自己要杀身求仁,以心证道,还是留着性命,日后好好生活罢。”
“——不然,难道你想把本界的未来留给对面这位的徒子徒孙之流么?”
她望向面前神色难看的美貌狐族女人,眼中笑意仍旧不减分毫,甚至还有空朝她随意地颔首致意:
“晚辈姬太一,拜见清弥天尊——您老近来身体可还好?”
清弥脸色沉沉,犹如一场欲来的晦暗风雨:“姬太一!你已斩杀了龙皇,还要做到什么地步才肯收手?”
“前辈说笑了,”姬太一笑着耸耸肩,一派散漫模样,她身后的朱雀被悄无声息地传送至别的地方,“哪里是我不肯收手呢?分明是您和其他人太过贪心,不愿放手。”
“好,好,好!”
不知悔改,胆大妄为!神族的叛逆!神圣种族的耻辱!
狐族天尊怒气冲霄,一连说了三个“好”字,自袖中抽出一展泛着乌光的长幡,其上有滚滚血色如波涛一般怒吼涌动,甫一抽出便教天地变色,压聚下来层层黑云,紫电在其中跃动碰撞,相击出无尽雷霆:
“今日我便代你父皇斩杀你这孽障!”
“尊上真是古道热肠——”
姬太一展颜一笑,漫不经心道:“可惜我父皇已然死在了我手上,您不能教他看见我伏法受诛的盛景了。”
清弥大惊:“什么……”
“世间一切罪孽,我来背负;万族百代仇怨,我来承担!”
女人缓缓地抽出背在身后的长剑,仿佛周遭的一切都骤然失去了光彩似的,眼前猛地一白;等人再缓过神来时,才能看到一片金色光芒正充塞宇内,由于太过耀眼,几乎使众人失去了片刻的视觉,而那柄金剑就是发出这金光的中心。
她垂下眼,轻轻抚过剑身,长剑在她手中发出轻微的颤抖和清鸣:
“譬如挽弓,箭矢早已射出;我知道,一旦踏上这条险路,便从此再也不能回头……”
“那便不回头!”
金光在眼前一闪——姬太一斩下剑去!
“杀!!!——”
海一样的呐喊声轰然响起,密林似的旌旗在黑压压的人头间起伏飞舞,完全遮蔽了天空的日光,教天地间一片昏昏然;火星乱飞,神血四溅,残肢断臂堆积如山,所有战士都杀红了眼,破碎的衣袍甲胄胡乱披挂在身上,只是不死不休地战斗。
这是一场夺运之战!
这一战,将决定今后万年的运势!
乌黑的巨兽一脚踏碎了敌人的头颅,骑在其上浑身浴血的将军一勒缰绳,举起长戈大吼道:
“敢有抗大势谋私利者,天下共击之!——神王当废,太一当立!”
“神王当废,太一当立!”各族战士们隆隆地应和,喊声震天动地。
一个身穿铁甲的少年战士挥舞着碧刀冲上前去,头顶毛茸茸的尖耳朵都没有藏起来——她似乎是一只犬科灵兽,面庞尚且青涩稚嫩,神情却坚毅无比,眼睛里跳动着火焰似的光芒,朝谢挚直直地冲将过来,谢挚连忙拉着火鸦给她让开道路。
——其实不让也可以,他们只是万年前的虚影,不知为何被记录下来,留存至今。
“他们吼得吵死了……”
火鸦用翅膀捂住耳朵,抱怨连天,“又是‘海的精魂’,又是神战虚影,真是乱七八糟,莫名其妙!”
“其实我倒觉得挺有意思的……”
谢挚专心致志地注视着这些远古战士的厮杀,默默地记下他们的动作和应对,时不时还学着他们的身法剑招,认真地比划几下——她一直比较缺乏实战经验,在这殊死搏斗的神战虚影当中反而偷师学到了不少。
怎么会有人这时候还有心情学习啊……!真叫鸟想不通!
黑色大鸟一骨碌瘫倒在地,抱头哀嚎:“已经走了好久了……什么时候是个头哇!”
这片太古战场好像没有尽头一般,大得无边无际!
她们已经走了足足一上午,它刚开始看这群古人打仗还觉得很有意思,看得兴致勃勃,到最后也就看得厌烦了——不停地死,无尽的血,命如草芥,残酷至极,叫人心中很不自在。
这只懒鸟,一定是又走不动了,谢挚笑着看向它,“得啦,火鸦,别抱怨了——我们现下还活着已算不易,还有什么不知足?”
不过也是,叫视飞行为生命的神禽整天在戈壁滩上行走确实很委屈——这样想着,人族少女便弯下腰去,朝火鸦伸出手:“要不要我背你?”
“好呀好呀!”火鸦兴高采烈,立马拍拍屁股站起来——昆仑神山在上,它就等着谢挚这句话呢!
说话间又有一个青铜骑士骑着独角兽隆隆奔来,谢挚余光瞥见了,并没有在意,只是将耍赖皮的火鸦轻快地背到背上——在过去的一上午里,她已然发现这些虚影可以如穿过无物一般穿过自己的身体,并不用太上心。
“是人族……!”
自青铜骑士的面具里发出一道低低的声音,下一刻,闪着白光的银戟就已经刺了过来:“窃位的卑贱者!”
银戟上闪烁着黯淡的神光,谢挚将将躲过这迅疾的一击,滚到一旁,心脏猛跳起来:“怎么回事……!”
太古战场竟然还有当年的战士活着吗?活到了万年后的现在?——这不可能!
“卑……卑……卑贱者……!”
青铜骑士的银戟深深地刺进了地面里,他却仿似没有看到一般,仍旧只是紧紧地握着戟柄,也不往出拔,也不追上来攻击谢挚,口中还不断地重复着断断续续的字句。
他破烂的青铜甲胄里隐约露出森森白骨,身下的独角兽也完全包裹在青铜铠甲里面,僵硬地站立在原地,一动不动,面部锈迹斑斑的护甲里露出两个黑漆漆的眼洞——其中却是空无一物,没有本应存在的明亮眼睛。
这个青铜骑士和身下的独角兽分明早就已经死了!
可他们却仍旧能够*活动,甚至还能说话!
谢挚心中一阵毛骨悚然,将惊魂未定的火鸦从背上放下来,又将怀里探出头来好奇打量的小狮子按下去,“你们都呆着别动,我去探探底!”
她摸出漆黑小剑,紧紧地捏在指间,压低身子慢慢走到了青铜骑士身后,青铜骑士仿若毫无察觉一般,仍旧握着深深刺入地面的银戟一动不动,口中不断喃喃自语。
是……不走到他面前,叫他看见,就没事吗?
心脏在胸腔里怦怦跳,谢挚吞咽了一下,小心地举起漆黑小剑,在独角兽腿上包裹着的青铜铠甲上轻轻地划了一道,久经岁月侵蚀的青铜早已变得脆弱如干草,立刻便剥落下一大块,露出其下独角兽白森森的腿骨。
独角兽——抑或说是,独角兽的“骨架”仍然若无所觉,一动不动地站在原地。
“嗯……”
谢挚思索了片刻,一点一点地挪动身体,试着自青铜骑士身侧往前走,到了某个特定的位置,青铜骑士如同骤然接通了穴位一般,猛地回转身子,拔出银戟朝谢挚突刺而来:“是人族!”
这一下谢挚早有心理准备,再加上只是伸出了一条腿在前方,她轻而易举地躲了过去。
她收回脚尖,青铜骑士又恢复了呆滞的模样,银戟垂在地上,不知在对着谁厉声呵斥:“卑……卑……卑贱者……!”
“真有意思!”
谢挚年纪小,孩童心性未消,见他这样反而觉得很好玩;她心情轻快地反复试验了几次,终于确定下来:
这个早已死去的青铜骑士不知道为什么还能活动,但是非常有限度,只有在活物踏入一定的区域内他才会骤然发起攻击,一旦退出这个区域,他就会变得比木头人还要呆滞。
她甚至还兴致勃勃地骑了骑“独角兽”的骨架——独角兽是上古年间的九大坐骑之一,她一直都对这种据说跑得比风还快的灵兽很感兴趣,即便是骑一头骨架,也很开心;
代价是被青铜骑士连连刺了好几下,谢挚使出浑身解数才勉强躲了过去。
“快下来吧,别玩啦……”
火鸦真不明白人族小孩怎么来的这么多精力,它一上午走来已经走得浑身骨头都快散架了,谢挚还精神抖擞,一路观摩了许多战斗不说,现在居然还在骑马玩儿。
又有新的虚影自不远处缓缓地走过来了,火鸦懒洋洋地掀开眼皮看了一眼,又阖上眼——
等等……
它心中一动——好像有点奇怪……?
正午的日光十分温暖,晒得它昏昏欲睡,连脑筋也转得比平时慢了几分:
是哪里奇怪呢……
下一刻,火鸦惊恐万状地睁开眼,叼起了谢挚的衣领疯狂飞行,“快跑!!!”
在她们身后,一个浑身沐浴着仙霞的英挺少年收回手中的黄金长。枪,刚刚谢挚还坐着的独角兽和青铜骑士一齐在金光中化为了飞灰。
“那是我们之前见过的坐化尸体!”【你现在阅读的是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