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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0-40

作者:莎普爱思滴眼睛本书字数:K更新时间:
    第31章 纸鹤


    火鸦气急败坏地扑过去,伸长脖子想咬谢挚:“你早知道了是不是?”


    “你早就看见池子底下才有宝物,居然不告诉我!”它气鼓鼓地叉起腰。


    黑色大鸟现在被浇得浑身精湿,往日蓬松的羽毛都紧紧地贴到了身上,身形直接缩水一半,看起来滑稽极了。


    “你现在看起来……”


    谢挚被它此刻的模样笑得一阵肚子疼,“像过年时被阿婆拔毛的野山鸡……”


    鸟类最重仪容,可以容忍别人说自己不厉害,但却不能忍耐旁人说自己不漂亮,眼看火鸦就要忍无可忍地彻底发火,素来很有眼力劲的人族少女连忙道歉:


    “好了好了,对不起!我跟你闹着玩的!你很好看!真的!”


    池子里的水已经流尽了,她将刚刚砸出来的洞又拓宽了一些,转移话题道:


    “我们去看看肥遗到底藏着什么奇珍异宝吧!我想,他的宝贝肯定很多……”


    “那是自然!”


    方才谢挚只是在水池底铺的青石板上砸出了一个小坑洞,就已经从中爆发出如此璀璨浓烈的生机与仙光,可见这底下埋的东西肯定不凡!


    传说肥遗一族中的佼佼者继承有一丝远古的蛟龙血脉,自然也继承了龙族的贪婪与囤积癖;何况肥遗身为高阶宝血种,寿命悠久,修为高深,又不像碧尾狮一族般狂傲自负,仗着修为与肉身便敢赤条条地行走大荒,日积月累攒下来的宝贝必定数不胜数,说不定比人族的牧首还要更加富裕一些。


    火鸦没好气地别过脑袋哼了一声,一边运转起火符文烘烤自己湿漉漉的羽毛,一边时不时地瞪一眼正在忙活着搬石块的人族少女。


    “差不多好了!”


    忙碌半晌,终于在池底拓出了一个大小适宜的坑洞,谢挚直起腰擦了擦汗,朝它招呼道,“快过来呀!你不想看看吗?”


    黑色大鸟还在生气,本来想闭着眼睛晾谢挚一会,以此来表示自己的愤慨,但终于还是忍耐不住好奇心,提起脚爪凑到谢挚旁边探头探脑地去看——


    “嚯!”


    它惊叫了一声,黑黝黝的眼睛被坑洞里散发出的炽烈仙光映得闪闪发亮,失魂落魄地呆呆看了半天,直到谢挚有些奇怪地推了推它,想问它一句你这是怎么了,火鸦才突然跳起来一把搂住谢挚:


    “咱们发了呀!”


    它兴奋极了,重重地吐出几口浊气,几乎恨不得把谢挚抱住狠狠地亲几口,看那架势,好像只有一抖翅膀飞到天上长鸣几声才能发泄它此刻胸中的狂喜。


    “你看看,你看看!”


    火鸦伸长脖子,张口将坑洞里面的珍宝一件一件地叼出来:


    “星金灵芝,还是百叶的!这么大一块的龙鳞草根茎,哎呀这该养了多少年啊……七色的优梦昙花,结了九条婴儿手臂的仙童抱参,大道符文凝结成的金系精粹石,还有自滚滚劫雷中采集的无根雷液……啧啧啧,这条肥遗可真富!”


    它深深吸了一口馥郁芬芳的灵药香,神情一下子变得陶醉无比,一边不断深深嗅闻一边摇头晃脑,“这么看来,那条肥遗所掌握的是金雷符文了?要不然备这种东西干嘛?”


    “金雷符文?”


    火鸦说的那些珍草灵药谢挚并不太熟悉,因此她听起来很心无波澜,只是笑着看火鸦激动,此刻她才是真正地提起了兴趣,竖起了耳朵仔细听。


    “是啊,要不然他备与金雷系有关的宝物干嘛?否则他又派不上什么用场——”


    火鸦偏偏脑袋,“你感兴趣?那给你吧——反正这些东西我也用不上,我掌握的是火符文。”


    它扔过来一块银灿灿的鲜亮矿石,再仔细一看才能发觉,这并不是货真价实的矿石,而是由无数金系符文凝结压缩而成的石状实体,其中蕴含着一股冷酷肃杀的庚金气息,气机森寒凌厉得割人面门;又递过来一个精致的半透明水晶瓶,里面浓紫色的无根雷液正在如海浪一般涌动,不时在瓶壁上碰撞出丝丝缕缕的白彻闪电,令人心悸。


    “我猜,那条两条尾巴的大蛇是正临近境界突破的时日,因此才在巢穴中备下这么多奇珍异宝,就这样还不满足——蛇性贪婪嘛!要去吞食因为生产孱弱不堪的碧尾狮,为自己的蜕变和进阶做最后的保险。”


    说到这里,火鸦又想起了那条巨大无边的蛇尸,不由得幸灾乐祸地嘎嘎笑了两声:


    “不成想,人心不足蛇吞象,它非但没有吃掉碧尾狮,反而给她撕成碎片啦!这番倒真是便宜了咱们……”


    “噢对了,小挚,你不是没突破铭纹境嘛,要这俩东西干嘛?”火鸦终于想起来谢挚此刻还是个未真正步入修行之门的炼体大圆满,颇为好奇地抬爪指了指谢挚怀里抱着的矿石和水晶瓶。


    “我是没有……”


    谢挚正忙着低头将它们塞进小鼎里,连声音都含糊了许多,“但是阿英和族长有嘛。”


    她仰起脸来一笑,“而且族长掌有金符文,阿英掌有雷符文,将这两个东西给她们刚刚好——说不定,族长可以借此突破呢!”


    “你不知道,族长已经在铭纹八道上停滞了七年有余;我知道她天赋出众,之所以这样,只是外辅修行的灵药珍草不足罢了……”


    修行要靠天赋,这不错;可修行也并不是只靠天赋,在某种意义上来说外物甚至还比天赋更重要些。可是白象氏族太穷,常常连饭都吃不起,更遑论买灵草……


    真不知道族长被氏族的贫困耽搁牵累了多少,谢挚有些失落地低下眼睫。


    要是族长生的地方更好一些——譬如像那个中州人王煜一样,不,用不着那么好,即便只是生在定西城,那她也一定会比今天耀眼得多。


    “……”


    火鸦半晌无言,有心想责备她几句,但看着她此刻面上的神情又说不出来刻薄话,最后也只是恨铁不成钢地凑过来,轻轻用翅膀捶了一把人族少女的瘦弱肩膀:


    “你呀!真不知道叫我该说你什么才好!舍生忘死才得来的三两珍宝,就这么轻易地送给别人?我真是不明白你!”


    “难不成你这辈子就这样为他人而活,不替自己做半分打算?整天不是象英就是族长,你整天念着她们,她们念着你没有?就算是有天大的养育之恩,你此行进山也已经还尽了!”


    竹筒倒豆子地说完这心中早有的一番话,它还嫌不解气,愤愤不平地在原地转了好几个圈:


    “我有时候真是不明白你们人族!你们这个种族怪得很:大多数人庸庸碌碌,除了贪心和不讲理之外不好也不坏;有的坏极了,比最狠毒阴险的毒蛇还要毒;有的却这样好,简直像什么圣人一般!”


    谢挚听着倒不以为意,她很轻快地笑道:“不过是给亲人几个宝物,这就算是圣人啦?那你眼里的圣人也太好做了一些……”


    “好了好了别说了——”


    眼看火鸦眼睛一瞪还要再辩,谢挚说不过它,连连告饶,“我们还是快把这些东西装好,尽快回村吧!”


    她指向西方,“你看,天色已经不早了。”


    夕阳的确已经远远地缀在西方天际了,和着黯淡的天光和橙红色的夕晖,正一寸寸地往下沉,将昆仑神山白莹莹的雪山顶都映出一片通红;这里已经离昆仑神山颇近,遥遥望去,刚好能看见一枚金碧辉煌的雪山尖顶,仿佛要融化在火一般鲜红的晚霞里。


    万兽山脉的天黑得特别快,而夜间正是百兽外出打猎的时候……


    一想到她们眼下还身处于可怕的万兽山脉深处,这下连火鸦也不由得打了个寒颤,紧紧地闭上嘴巴:“……算了,回去再跟你说!”


    它脑袋比较小,可以从坑洞里直接探下头去,这下也不惊叹感慨了,张口就将里面的东西一股脑地叼出来塞进谢挚怀里:


    “快装快装!装完咱们赶紧回去!我跟你说万兽山脉深处可不敢久留——谁知道碧尾狮下的谕旨那些灵兽现在还听不听?要是天黑之后走得稍晚一点,咱俩连骨头渣子都剩不下……”


    夜间暴露在大荒的危险谢挚也知道,她记起来的路上那些藏在暗处的窥探目光,丝毫不敢耽搁,当即匆忙将各种散发着灿烂霞光和扑鼻异香的奇珍异草统统装进小鼎,心中还记挂着象谷雨的伤势,开口询问道:


    “火鸦,你有看见什么能助人断骨重生的灵药吗?我给雨姑姑她——”


    “别想了!根本没有!”


    火鸦又匆匆叼来满满一嘴巴东西,哗啦啦卸货到谢挚怀里,差点把她压一个趔趄:


    “那种级别的灵药还不是肥遗能够得到的!起死人而肉白骨,这至少也得是仙药才行吧……说不定神兽的圣地或者你们人族的长生世家倒是会有。”


    “噢……这样啊……”


    物质的贫瘠往往也伴随着精神的荒芜,大荒之中书籍极少,基本没有什么地方可以得知这些知识,谢挚也还是头一次听说在灵药之上还有更高等级的珍草,虽然心中失落,但也并没有太沮丧,只是默默地将火鸦说的话记在了心里。


    她有股没来由的信心,相信不论是神兽圣地还是长生世家,日后终有一日她也可以去闯一闯,为雨姑姑寻到可以重塑断臂的仙药。


    “好像……没了?”


    掏了好半天也再掏不出来新的东西,火鸦终于恋恋不舍地从坑洞里拔出脑袋,“真的没了,咱们快走吧。”


    身为神禽,火鸦目力极好,并且还十分贪心,此刻连它都说没了,那大概就是真的没了,谢挚不加怀疑,很放心地点点头,“好,那咱们——”


    话音未落,从人族少女的怀里挣扎着跳出来一只毛茸茸的小绿团,扑通一声跳进了谢挚砸出来的坑洞里,不多时,又叼着一颗晶莹剔透的莹蓝水滴出来,还朝火鸦示威般地晃了晃嘴里的东西,意思是分明就还有,你看得真不仔细。


    “这个不能算……!”


    这是在挑衅吧!绝对是吧!——还是说这只绿毛小狮子在记恨它之前悄悄骂碧尾狮?


    亏得火鸦一身乌黑羽毛,否则它此刻一定涨得满脸通红,“这玩意太小了!而且还是透明的!底下那么黑,我怎么能看得见?”


    “好啦好啦,没事的,既然还有剩下的,小狮子衔上来不就好*了吗?”


    谢挚当起和事佬,既要开解觉得自己被针对了的火鸦,还要赞赏一脸等夸的小狮子。


    她揉了揉小狮子的脑袋,将那枚澄澈的水滴捏到手里看了看,感到其中蕴含着一股平静柔和的磅礴水气,触手一片冰凉:


    “这是什么,你知道吗?是不是跟水系符文有关系?”


    “既然是你发现的,那就是你的东西。”谢挚笑着将水滴重又还给小狮子,“刚好你也掌握有水符文,给你用正好。”


    小狮子眨巴着枣红色的大眼睛,还要再推拒,却整个身子都被谢挚直接捞起来塞进了怀里,“好啦,不要再推辞——就按我说的办!”


    她一手按着小狮子,防止它像之前一样从她衣摆下面滑下去,轻快地跃上火鸦的脊背:


    “我们走吧!出山回村!”


    “哎,小狮子,你听说过玉牙白象没有?”


    她弯着眼睛挠了挠小狮子软乎乎的下巴,翡翠小狮惬意地眯起眼睛,往她怀里呼噜呼噜直蹭,“我们要回的就是玉牙白象的氏族,她在上古年间跟碧尾狮一族一样,都是神族的宠兽呢!”


    “别担心,我们村子里的人都很好,族长,阿英,雨姑姑……她们都是好人,都会很喜欢你的。”


    火鸦听着她跟小狮子柔声絮语,不满地一扭头,“喂喂,我呢!就没人喜欢我吗!”


    果然长得可爱待遇就是不一样,只看脸的人族真是太讨厌了!


    “嗯——”


    谢挚故意拿腔拿调等了片刻,直到大黑鸟本就漆黑的脸更黑,这才忍俊不禁,低下身子亲了亲火鸦的脖颈,“我自然也喜欢你。”


    火鸦本还想把脸再绷一会,可是得意不知怎的从羽毛里淌出来,一路地钻到了嘴巴上:


    “哼——这还差不多!”


    “啊,火鸦,你怎么身上还长白头发呢?不不我说错了,还是白羽毛?”


    嘴硬心软的大鸟……谢挚正伏在它背上偷笑,忽然眼尖地看见它背上乌黑的羽毛里透出来一点白,好奇地捻出来看了看,忽然愣住了:


    “……这是什么?”


    那是一枚制作精美的纸鹤,苍白的纸色勾着金线,谢挚下意识将它拿在手里转了个圈,正对上了它画出来的两点漆黑眼睛,“纸鹤?”


    “这是你的吗,火鸦?我不会折这东西……而且——”


    忽然,那两点漆黑的眼睛对着她眨了眨。


    谢挚的脸色像纸鹤的颜色一般,骤然白了下去。


    ——而且大荒之中写字都是用青石刻字,根本没有纸。


    她心中知道大事不妙,在想通的一刹那就尽力地扬起手臂,想将纸鹤远远地扔出去,但却已经来不及了——


    第32章 傲慢


    纸鹤在谢挚手中悄无声息地炸开,分裂成数条细条,骤然贯穿了她的手掌!


    从中传来一股诡异的巨力,牵扯着她往地面落去——它竟似乎是要硬生生地将她从火鸦背上扯将下来!


    好歹毒的心肠!


    火鸦此刻已经飞得颇高了,骑在它背上甚至能感到丝丝缕缕的傍晚寒气擦过耳畔脸颊,地面上的事物都化作小点,恐高的人若自这个高度壮起胆子投目望去,一定会猛然感到一阵头晕目眩;


    如若谢挚真被这纸鹤扯得翻落火鸦脊背,一定会摔得粉身碎骨!


    “唔……!”


    鲜血自手掌上不断淌下,剧痛令谢挚发出了一声低低的痛呼,她极快地冷静下来,双腿夹紧火鸦的肚腹免得自己在争斗之中掉落下去,攥紧贯穿手掌的纸条与其不断抗衡。


    察觉到背上的不对劲,火鸦匆忙扭头去看:“小挚,怎么了?!”


    “有敌袭!快降低高度!!”


    纸条之中蕴含着一股怪异的巨大力量,竟然一时之间与谢挚的力气打了个不相上下,隐隐还有加强之势,谢挚心惊不已,当即不再与它硬抗,自腰间抽出漆黑小剑斩断了纸条——


    那仿若活物的纸条在被她斩断的一瞬间僵直了一下,随即软下去,扑簌簌地翻飞至风里去了。


    “好险!我差点就被它扯得掉下去了……”


    谢挚刚想歇一口气,将手心上还残余的短短一截纸鹤拔出来,谁知惊魂尚未安定,这诡异的纸鹤忽然又自她手中鼓起来,它如同被灌注了灵魂一般,像一只真正的鸟一样轻轻地歪头“咕?”了一声,随即埋首又朝谢挚的掌心啄去——


    纸鹤的长喙在触及谢挚皮肉的一刻,如烟花般猛然迸散出无数细如丝线的条状碎片,轻而易举地再次穿透了谢挚的手掌,带出无数玛瑙珠串般的绚烂血花,在暮色渐浓的半空中猛地看去,竟有一分诡异奇谲的美;


    仔细一看才能发觉,那哪里是什么珠串,万千丝线上凝的红珠子……分明是人族少女的血滴!


    这一下极其阴狠,似乎是专门预备在敌人放松警惕时要骤然取人性命,威力与刚开始的那一击好比一个天上一个地下,竟将谢挚手掌中的骨骼血肉在转瞬之间都完全穿透击碎,饶是谢挚格外擅长忍耐疼痛也不由得弯着腰闷哼了一声,听在火鸦耳里真如滚油煎心一般:


    “小挚!你怎么样了!?”


    火鸦扭头急急吐出一串火焰,试图将那只纸鹤烧毁,可是它的火焰却毫无效用!


    它在惊怒交加之下连眼睛都变得通红,浑身流淌赤红符文,不断举目在地面寻找可疑之人,却连半个人影也没有发现。


    这种空有力气却无处可发泄的无力感令它窝心而又愤怒,几欲裂心长鸣:


    “是谁?!站出来!哪个卑鄙小人?!”


    “是那个中州人……”


    谢挚记性极好,她已在被攻击的电光火石间记起来:这纸鹤上勾勒着的金线与王煜靴子上的纹路一般无二。


    手掌上的无数细丝还要再刺,又被谢挚用漆黑小剑斩断,但它居然再次细分了一次——


    这次的纸丝更加细密,简直看起来如朦胧的雾气一般,再次涌上来贯穿了谢挚的手臂!


    糟糕!谢挚心中大惊——要是任由纸鹤这样无限细分下去,她非得在火鸦背上化作一团血雾不可!


    但是这纸鹤是个死物,并且似乎水火不侵,还能不断细分,即便刀斩火烧也没有效用,她该怎么办才好?


    “火鸦,照顾好小狮子!”


    顷刻之间谢挚已下必死的决心,她自火鸦背上匆匆瞥了一眼地面——此刻的高度虽然不低,但从此处跃下也不至于会摔死,她在眨眼间已经心中默默地估算了一遍落地地点,将小狮子从怀中捞出来塞进火鸦翅膀,随即便毫不犹豫地决绝翻身而下:


    “记住,没我的话不许靠近地面!”


    这只纸鹤原本是放在火鸦背上的,如果不是被谢挚中途发现,纸鹤贯穿的就不是谢挚的手掌了——而是火鸦的身体!


    而那时谢挚正身在高空之中,火鸦被万道纸丝贯穿而死,骑在火鸦背上的她也难逃一死!


    好算计!那中州人真是计谋深沉而又心肠狠毒……


    她这一遭犯了大错,错在不该尚未完全确认敌人死亡就贸然前行——何况还是如此阴毒的敌人!


    谢挚不由得心中忌惮,但同时也坚定了必定要将王煜击杀在此的决心——即便是与他同归于尽,她今日也再留他不得!


    倘若他当真活着逃出万兽山脉,死的就绝非再限于一人两人而已……遭殃的会是整个白象氏族!她绝不能让这种事情发生!


    如谢挚估算的一般,她落在一丛浓密的灌木丛当中,替她缓冲了不少;所幸并未受多少伤,她从灌木丛里一滚便警觉地翻身而起,压低身子巡视四周。


    在观察周围的同时,她不动声色地将已经被完全穿透的右手试探着放到胸前,一边在心中焦急祈祷,一边半威胁半恳求地低声道:


    “争点气啊……要是你再挑嘴不吃这个,咱们俩今天就一起死在这里吧!”


    在被魔莲种子寄居的这些年月里,她隐约地有一种奇妙的预感,可以模模糊糊地感知到它的一些情绪;这颗种子的心智似乎并不像人族一般精致成熟,大多数时候都沉在一片寂静的混沌之中,只有极少时间才会流露出一些非常基础的情感,还基本都是与吃东西有关的——


    譬如在见到玉牙白象的魂魄时,它就极其少见地流露出一股混合着畏惧的狂喜,头一次探出金光,试图吞噬她。


    谢挚的右小臂此刻已经不能称得上是手臂了,它几乎完全失去了形状,若不是被纸鹤散出的无数纸丝勉强撑着筋骨,一定会扑簌簌地散成一堆血泥。


    纸丝已经完全被谢挚的血浸透了,从苍白转为鲜红,而这正是谢挚敢于放手一搏的原因——魔莲种子寄居于她的身体,也以她的血肉为食,对她的血液十分贪婪,在玉牙白象没来之前,它就常常将她吸血吸得头晕目眩。


    “快点!不要磨蹭!”谢挚威胁道,“你要是不吃,拼着一死我也要把你硬生生地挖出来——你知道我做得出来。”


    终于,不知是受谢挚的威胁还是被她的鲜血所吸引,魔莲种子不情不愿地在她胸口缓缓显现出一团神秘的漩涡,伸出一道浅淡的金光,将谢挚的手臂连带着纸鹤一齐包裹住,片刻之后再飞快吐出来——


    纸鹤化作的无数丝线软趴趴地垂落下去,其上沾染的鲜血种子半点没放过,已经被舔舐得一干二净,那纸丝重又化作一片惨然的雪白,半点再无重起的迹象。


    谢挚竟从那道金光迫不及待抽身而退的速度感到了一丝若有若无的嫌弃,她厚着脸皮夸了它一句,“谢了!”


    “救我就是救你,你也别不情愿……”


    纸丝已经深入她的血肉之中,现在再往出拔只会加重她的伤势,谢挚干脆放着它们不管,任由它在手臂上飘来飘去。


    现在想来,族长所说的中州人放在灵兽尸体上的机关八成就是这只纸鹤了——它既可以悄无声息地贴附于人体之上,还可以突然暴起发动攻击,又极难除去,甚至或许还有追踪窥视之能……谢挚想起了纸鹤那两点漆黑的眼睛,不由得一阵发怵。


    因为这个念头,她忽然腾起了一个可怕的想法。


    倘若这纸鹤真的可以附在火鸦身上从旁窥视,那也就是说——


    “你如何从肥遗巢穴中盗取宝物,已全然被我看见了。”


    一个漆黑的人形摇摇晃晃地走了出来,谢挚只能勉强从他嘶哑粗戛的声音之中寻得一丝熟悉——来人正是王煜。


    他再不复先前的翩翩公子模样,原本俊美的面容此刻已经被完全烧毁了,五官化作一团模糊,甚至裸露着几颗牙齿与面部的肌肉筋络,看起来极为可怖,仿佛从十八层地狱之下爬出来的鬼魅,浑身结满了漆黑暗红的血痂,全身都找不到几块完整的布料。


    青年的眼球在眼眶里滚动了一下,随即紧紧地盯住对面的西荒少女;谢挚从那颗仅存的眼睛里看到,里面闪烁着一种仇恨酷烈的光,令她不寒而栗。


    王煜缓缓地抬起手,说话间自脸上的烧伤裂隙中不断喷出焦糊的黑气,牙齿咯吱作响,但他的语调却非常柔缓。


    “你听着……”


    他一字一顿地柔声道:


    “……我要杀了你,将那只乌鸦剥皮抽筋,折断它每一寸骨头,吃光它每一丝血肉,再将你活生生地做成人彘,求生不得,求死不能。”


    似乎是看到了谢挚露出的惊惧厌恶神情,往日的俊美青年忽然又轻笑了一下,但他此刻的微笑却能够让最大胆的少年连续做数月噩梦:


    “如此安排,你可满意?”


    “再满意不过了……”


    谢挚自他脸上移开眼,再抬起脸来时,面上的神情已经化作了一片纯粹的坚定坦然。


    “今日不是你死,便是我亡。”她低声说。


    伴随着她的这句话音落下,谢挚已骤然飞身跃出——


    自她双臂上腾起金色辉光,白象宝术化形昂首怒鸣,仿佛能够塌裂天地,伴随着她一齐朝王煜冲撞而去!


    王煜冷冷地哼了一声:“这等宝术落入你手,当真是暴殄天物……”


    “今日我便叫你看看,什么才是真正完美的宝术!”


    他大吼一声,浑身燃烧起青蓝曦光,自他身后飞出了一头巨大无比的冰蓝隼鸟,它扬首长唳,鸣叫声几乎划破天际,每一根羽毛上都覆盖着浓浓白霜,拖着长长的尾巴飞旋而出,谢挚这才看见这只巨隼竟然生着三只金黄的脚爪!


    宝术化形!谢挚心中惊讶——他竟然也将宝术修到了大成境界!


    “重要的并不是宝术,而是使宝术的人!神兽宝术在你手中,连万一功力也发挥不出!”


    王煜看谢挚的目光已经像在看一个死人——他知道她还在炼体境。


    隼鸟携着重重冰霜自空中俯冲而下,张开金黄巨爪就要将白象抓起撕碎,但那爪子却在接触白象身体的一瞬间,就被它身上无数不断静谧旋转的漩涡吞了进去,隼鸟哀鸣一声急急回退,但一双金黄脚爪已经好像被骤然抽干了生机一般,变作灰白色,软软地枯萎下去。


    “你这宝术越来越叫我好奇了……”王煜因为隼鸟的失败而勃然变色,随即不知道想到了什么,又轻快地微笑起来,“真不知道我将它带回去时,家主会给我何等奖励。”


    如此傲慢!——他话语之间竟已将自己视作了他的囊中之物!


    象隼化形尚在缠斗,借着白象化形掩护,谢挚顷刻之间已经奔行到了王煜面前,自她拳头上燃烧起一股极其耀眼刺目的洁白曦光,同时空中升起无数水波一般柔软的万千碧波,柔和地笼罩住了王煜的身体——那是碧尾狮的宝术,虽然她还未将它也修到化形境,但它也同样威力惊人!


    “你恐怕不知道,我真正的依仗并不是什么神兽宝术,而是我的身体。”


    青年那张已经看不清五官的面容上显出惊讶至极的神色,谢挚低喝一声,宝术和肉身一起发动,要将王煜在这一击之下彻底击杀,让他骨碎神消——


    她的拳头率先接触到了王煜的头骨,但那块骨骼却并如她预想之中一样凹陷下去,而是在一瞬间软塌塌地瘪了下去——


    等等,瘪了下去……?


    不,不对劲!这不是王煜的真身,这是——


    在察觉到手下触感不对的那一刹那,谢挚心中警铃大作,她急急回身欲寻王煜的真身,但却已经晚了——


    她面前的假王煜像被抽了气一样飞速地塌陷,变作了一只被砸扁的纸人,脸上扭曲的神情仿佛在嘲笑着面前人族少女的天真可笑。


    不知何时,谢挚头顶上笼罩着一个锈迹斑斑的黄铜大钟,其上流转着无数青色符文,散发出一股庄严肃穆的古朴气息,钟面上铭刻着的各式神祗灵兽不断怒吼唱吟,竟好像活了一般!


    “当!”


    黄钟被不知名的器物撞响,发出一声清越的钟鸣,含着无尽的苍凉悲悯,哀伤无比。


    伴随着这声厚重的钟声,谢挚闷哼一声跪倒在地,口鼻中淌出汩汩鲜血,那道钟鸣竟仿佛在她的脑中敲响,将她的五脏六腑都震出血来。


    她在一片血色中勉强抬起头,又在眼前看到了那双雪白的靴子——真正的王煜竟然毫发无伤。


    “你……”


    谢挚聪慧,此刻已经明白了一切,在说话间她又咳出一大口血,视线开始变得模糊,“原来……你先前在被投入火焰的时候躲进了这枚黄钟之中,之前你说的宝物也是它……”


    “你这西荒鬼奴倒是有几分聪明……”


    青年轻蔑地笑了一声,将那雪白的靴子踩在西荒少女的手背上,谢挚本就被纸鹤伤得血肉模糊的右手几乎彻底被他踩碎:


    “你猜得不错。”


    他用脚尖抬起谢挚的下巴:“可是你现在才猜出来,不觉得有一些太晚了么?”


    “长得如此漂亮,哥哥真的要不忍心杀你啦……”


    王煜特意学着谢挚的口气,装模作样地叹了一口气,“不然,你将宝骨趁早交给我——啊,对了,还有那尊装着肥遗宝物的碧绿小鼎,它是空间法器?”


    “将它们给我,哥哥便给你留下全尸,不伤及你的面容,好也不好?”他柔声道。


    “其实我猜出来得并不算晚……”


    满脸鲜血的少女却并不答他轻佻的言语,忽然很轻地笑了一下:


    “但是,你却无论如何都猜不出来我到底要做什么。”


    王煜皱了皱眉,因为她此刻镇定的神情而自心中升起一股莫名的不安,他仔细地回忆了一番,并没有找到丝毫破绽,但那股不安却愈来愈强烈。


    他烦躁地踢了谢挚一脚:“你到底在说什么?告诉你,即便你再装神弄鬼,此刻也都没有用了。”


    谢挚被他踢得又吐出来一口血,但她脸上的笑却越发清澈了。


    她轻声说:“我在想一个问题……”


    “——如果连我的目的都猜不到,那你还能猜得出我要做什么吗?”


    碧尾狮宝术化作的万千碧波不知何时已经砸入无穷无尽的山林之中——它们的目标并不是假王煜,而是正沉眠着数不尽灵兽的万兽山脉!


    碧波骤然爆裂开来,砸出无数兽吼禽鸣,而更多的碧绿波纹在空中缓缓组成了几个大字:


    碧尾狮已死!


    “我并不是想让我自己活下来……我只是想让你死掉罢了。”


    地面在震动,那是兽潮奔涌而来的预兆;在青年猛然变得煞白的脸色中,谢挚微微地笑了起来:


    “你不是败在了我的手下,你是败在了自己的傲慢之中。”


    第33章 齐聚


    夜色终于如浓雾般沉沉地降了下来,圆月缓缓自深蓝的西方天际冒出一点澄黄的尖,好似被昆仑神山的雪山顶像盏灯一样举在手里似的,慷慨地将自太阳处偷得的光亮洒向大荒,为重重山林都勾勒出了一圈绒绒的朦胧轮廓,将万兽山脉深处的一切都暴露于如水的银色月光之下。


    尤其是现在王煜和谢挚所处的这片疏阔的林间空地,更是被月光照得纤毫毕现——也正因如此,才叫人顿生一股被看得一清二楚的毛骨悚然,更能看到自身边两侧树林中缓缓亮起的无数双眼睛。


    碧尾狮已死几个明晃晃的大字立在空中,何况这几个字还是用她的宝术组成的字形,更证明了她死亡的确定无疑——既然如此,她的谕旨也便不必再遵守了!


    被惊醒的暴怒灵兽纷沓而至,犹如蜂聚,将这片空地在几息之间就包围得密不透风,如一块铜墙铁壁。


    王煜又惊又怒,难以置信道:“你疯了!”


    碧尾狮宝术形成的碧波在空中如海藻般飘飘荡荡,还尚未完全散尽,数不清的灵兽眼睛却已如鬼火一般包围了王煜谢挚两人;


    那些眼睛有的幽蓝,有的碧绿,有的跳动如火焰,有的沉静如静湖,它们唯一的共同点就是——都一样冷酷,一样愤怒。


    夜间正是灵兽出巢捕猎的时机,王煜等人在万兽山脉外围还可以大肆杀戮,但到万兽山脉深处也不敢不夹着尾巴做人,要特地择灵兽休息的白日屏气敛息悄悄遁行,身上还佩有隐藏气息的香玉——


    但是这也抵不住谢挚近乎自毁般地直接攻击山林,不仅完全暴露出位置,还刻意在半空中组成了几个大字;


    虽然王煜不懂那到底有什么含义,可看着此刻包围着他们的无数灵兽择人而噬的模样,想也不是什么好话!


    “不疯怎么能留住你?”


    相对于王煜的方寸大乱,谢挚倒还很平静,甚至还有心情出言嘲讽:


    “如你所说,我境界跟你差得太远,实战经验和计谋也不如你——像我刚才,就没分辨出来那是你造出来的假人。我心里知道,即便我有神兽宝术傍身,也打你不过,今日必定要败死在你手里。”


    “但是——那又有什么要紧呢?我并不是要求生,只是要你不能活着走出万兽山脉罢了。”


    西荒少女的眼睛在月色下镇定而又安然,像碎星一般闪着光:


    “前者很难做到;但对于后者,却并不难。”


    她忽然悠悠地叹了一口气,笑道:


    “说起来,这只是个极简单的法子,任谁来都能想得出来的……你也是聪明人,对不对?之所以这么长时间没想通,或许只是你自私自利惯了,没想到竟有人会将自己的性命置之度外,所以才猜不出我的计划。”


    “……”


    王煜的下巴气得发抖,好久也没说出来一句话,只是道:“疯子!疯子!真是疯子!”


    谢挚的种种表现令他心惊——这是一个极聪明果断的人;但光聪明果决并不足惧,最可怕的是她将自己的性命看得如此轻,对自己又如此狠!


    行走在外,最不应招惹的就是这一类人,他只觉得自己真是倒霉透了——唉唉,此行真不应该来西荒!


    原本只是想能寻得秘宝讨好人皇的幼子……谁曾想,这一遭竟或许会连命也搭进去!


    说话间那些灵兽逼得更近了一些,那些眼睛如同无数森森鬼火,在黑夜中极有视觉冲击力,给人一种莫大的压迫感,令人不敢动弹。


    谢挚谙熟灵兽的习性,知道它们现在正如一颗冒着浓烟的火山口——已经逼近了爆发的边缘。


    此刻只要稍微施加一点刺激,或者有任何一只灵兽率先发难,它们就会倾巢暴起!


    “你既如此想死,我便成全你!”


    王煜对谢挚已生忌惮,不愿再跟她多做纠缠——反正她伤成这副模样,一定也会亡命于接下来的兽潮之中,不必他再费心收拾。


    为今之计,还是尽力先从这兽潮之中突围出去才好!出去之后再去寻那只乌鸦……


    他打定主意,当即撇下谢挚不再管,抬手召回隼鸟化形,就要收回黄钟躲进去强行闯出万兽山脉,腿上却忽然传来一阵剧痛——


    “别想走。”


    谢挚自他腿上抽出一柄漆黑小剑,血滴滴答答地从王煜腿上和她手上淌下来。


    她轻声道:“你得死在这里。”这样才不会危及他人和白象氏族。


    至于她……自从火鸦背上翻身跳下的那一刻,她已没有做丝毫能活着回去的打算。


    如此难缠!


    王煜真没想到她伤成这副模样还能战斗,他气极,浑身符文流转,自双拳上腾起晶莹辉光,反身砸向谢挚:


    “罢罢罢……反正已成如此境况,杀了你再走也不迟!”


    谢挚将小剑夹在指间,硬生生地接下了他这一拳,被这含着符文奥义的一击震得喉头腥甜,不过王煜同样也不好受——他的拳头被那柄奇异的漆黑小剑刺了个对穿,此刻剧痛不止,连攥拳都再也不能。


    他还要再战,但包围着两人的无数灵兽在此刻骤然动了!


    一头背生洁白羽翼的雪白巨虎率先嘶吼而出,口中喷出无量云雾,其间竟还隐隐有紫色雷电缠绕闪烁,朝谢挚王煜两人劈面而来!


    王煜大惊,一面急急召回黄钟,一面匆忙在身前筑起一道冰墙抵挡,但那冰墙在紫色闪电下竟仿若泥铸,只支撑了几息就瓦解成无数碎片,猛地溅射开来!


    “我真不该在此耽搁!”中州青年一面躲避一面追悔莫及,“这下大事不妙!”


    他不比谢挚肉身坚韧,此刻竟今生头一遭被自己铸造的冰墙碎片擦伤了不少,心中已生惶恐;再举目望去,四面八方尽是如浪潮一般汹涌而来的无数灵兽,更觉无力绝望。


    “拼了!最多就是个死!”


    王煜咬牙切齿,自袖中抽出根几近腐朽的木棍,在空无一物的空中重重击打,爆发出一股鲜明光芒!


    青年每敲击一次,脸色就更白一分;但他的动作丝毫不断,硬是支撑着挥动手臂继续击打,在空中连连重击了三次,这才猛地吐出一口鲜血,扑通一声跪倒在地。


    伴随着他在空中敲击木棍,笼罩在空地上方的黄钟钟面上光芒愈盛,缓缓旋转而起,点点锈绿竟然脱落了不少,显得它上面刻着的人物兽纹更加鲜活动人,神祗须发飘舞,神兽作势欲扑,仿佛要夺钟而出、重降于世一般!


    “当……当……当……!”


    黄钟连鸣三次,每鸣一声便在空中鼓荡出一圈金色的波纹,如水波一般越扩越大,音调哀伤悲凉,比之前镇压谢挚时还更加激越数倍。


    “这该不会是个残破的神器吧!”


    被黄钟上散发着的苍凉气息所震慑,谢挚惊讶不已,凝神试图将它钟面上的花纹看得更清楚一些,“长生世家的底蕴果然惊人,连这种东西都拿得出来……”


    那股黄钟震荡出来的金色波纹极其神秘强大,被它笼罩到的灵兽都如麦草遇见飓风一般,纷纷栽倒跌落在地,一时半会竟然不能靠近空地——它竟硬生生地将兽潮拦住了片刻!


    “天不亡我!”


    王煜见状大喜,纵身跃起,要钻进那黄钟之中逃遁而去:


    “吾去也!就留你这西荒蛮女葬身兽腹吧——”


    “休走!”


    谢挚岂能让他离开,那样不是就前功尽弃了么!


    她不顾伤势,燃烧滚滚精血,再次发动玉牙白象宝术,重重地撞到黄钟之上,竟将它撞得微微晃动,那股震荡出的层层金色波纹也因为这一意外变故中止了一瞬。


    受伤的灵兽得了一刻喘息之机,被鲜血激发出血脉中的凶性,变得更加嗜血疯狂,抓住这个机会再次朝二人猛扑过来;


    其中有只浑身乌亮的独脚夔兽极其迅猛,不断昂首咆哮,声如滚滚震雷,与钟声强行碰撞,浑身乌甲都被挣开道道裂纹,鲜血自其内喷涌而出,但它却如没有知觉一般,吼叫声越发凄厉,为无尽兽潮争夺出攻击的机会。


    “你真是疯了!”


    一只动作迅疾的浓金狰兽已经扑到两人近前,重重自王煜身上撕咬下一块血肉,又被王煜一掌将头颅击成血雾。


    他此刻只是痛悔,双目赤红几乎喷火,但又被蜂拥而至的灵兽缠得无法脱身:


    “我真该早点杀了你!”


    “你做错的事多了去了,难道只有这么一件!”


    谢挚不甘示弱地反驳,“对那些万兽山脉外围被你无辜屠戮的无数灵兽,你可有半分后悔?”


    不知道为什么,或许是对谢挚身上残留的碧尾狮气息心存疑虑,扑过来的黑压压兽群竟然丝毫没有伤她,纷纷默契地绕过了她的位置,有几只年少的小型灵兽经过她时甚至还示好般地蹭了蹭她的小腿——它们方才看到谢挚攻击黄钟,并不觉得她是敌人,以此作为答谢。


    “不过是些畜牲罢了,你竟与它们共情?”


    青年杀红了眼,雪白的靴子此刻早已染成鲜红,“看来你也是个畜牲!你们这些西荒鬼奴都该死在兽潮之中!我——”


    “哦?”


    自天边忽然探出一只笼罩着万千符文的手掌虚影,轻轻巧巧地弹了弹空中悬浮的黄钟,将它弹得不断晃动,语气间竟带着些散漫的调笑:


    “我今天才知道,我竟然是个畜牲。”


    “是你!”


    谢挚认出了那道声音的主人——她俨然就是在她在朝肥遗巢穴奔行时所感受到的大能之一!


    女人的手掌顿了顿,语气有些惊讶,“唔——你认得我?是碧尾狮告诉的你?”


    不等谢挚答话,自深深山林里传出一串沉重的脚步声,每一步踏下都使得地面一阵震动。


    “……石头人,连你也来了。”


    女人的脸色猛地沉了下去,随即又绽放出一片笑颜,“这是什么风把你也吹来了?莫不是碧尾狮的死讯惊动了你?”


    “都不是——”


    这是一尊奇异的生命,他——或者说,它的身体是由冰冷的银色岩石铸造而成,五官像是顽皮的孩童随手刻成的,说话时那双石头做的嘴唇动也不动分毫,刻板而没有语调起伏的声音似乎是自胸腔里震动传出,极其沙哑浑厚:


    “碧尾狮不听我的劝告,执意要生产女儿,此族向来繁育极其艰难,她耗尽精血而死,也是理所应当。我早知她命中该有此一劫难,却拦她不住。”


    “噢——那你来干什么?”


    笼罩在星辉里看不清面容的女人娇笑了一声,旋即声音骤然冷了下去:


    “该不是要与我争抢这枚黄钟吧?先到先得,这道理,你莫非不懂?”


    “懂自然是懂,只是这东西与我族有些渊源,老夫有心想让,却是不能放手哇!”


    一只雪白的嫩团子悠哉游哉地自阴影里飞起来,身形分明只有巴掌大小,但自嫩*黄小嘴里传出来的竟是一道苍老的老人声音,反差极大,令人瞠目结舌。


    一见到这只雪白小鸟,藏在黑暗里的女人立刻爆了一句脏话,骂道:


    “老匹夫!贪心鬼!你见到什么宝贝不说与你族有渊源?上次争夺秘宝时你就说过这话!越活越倒上,真是不要脸!”


    雪白小鸟腆着脸笑道:


    “上次是老夫走眼,走眼!年纪大了,总是有些老眼昏花……你也有一天会变老的,不是我说,你真该多体谅一些老夫!”


    “放你娘的屁!”


    “貔貅,你言辞须放文雅些,在这么多灵兽面前,我听着实在丢人……”


    “管好你自己,石头人!”


    万兽山脉深处的大能们竟然都来齐了!谢挚从他们身上感觉到了熟悉的气息,知道他们曾在路上窥视过自己,也知道他们极其强大,此刻的对话和谈判都不是自己所能插手的,干脆也便不再多想,咽下肥遗血液盘腿坐下,凝神默默疗伤。


    王煜虽然不知道这几个生灵的身份,但也不至于眼拙到看不出来他们的不同凡响,何况这几人甫一出现,狂暴的兽潮便渐渐地安定下来,个个屏息俯首,跪倒在地。


    他们或许就是万兽山脉真正的统治者!王煜额上掉下冷汗,将悬在空中的黄钟望了又望,到底还是不舍得这件宝物,悄悄掐诀试着将它唤回——


    “咦?我的宝贝怎么走了?”


    见黄钟摇摇晃晃地朝地面落去,女人当即伸手抓去,“留下我的宝贝!”一抬指便将中州青年压得灰飞烟灭。


    “怎么就成了你的宝贝了?如此贪财,可活不长久!”


    雪白小鸟啾鸣一声,振翅朝黄钟飞去,要将它一口吞下。


    银色石人声如雷鸣,见状也缓缓探出巨手朝黄钟抓去:


    “要打莫在此处打!这里聚集着这么多灵兽,你们难道又想伤及无辜?”


    那头银色石人的身体比例颇为奇怪,腰身纤细,手掌却无比巨大,在探手时尾指轻轻地蹭到了谢挚身上,若不是她机敏,立刻就会被压成一片血泥!


    还叫别人别伤及无辜,你自己倒是先伤及了啊喂!


    谢挚在生死关头还有空腹诽——这真是神仙打架凡人遭殃!


    她算是知道火鸦为什么要跑出万兽山脉讨生活了,这种打法换谁也受不了呀!


    第34章 仇敌


    谢挚的体形对银色石人来说就像她看小狮子一般——都小得可爱。


    大概是她左蹦右跳躲避得太过明显,银色石人的余光终于扫到了她,挥起来的手掌在半空中缓缓减速:


    “咦?这里竟然还有个人族?”


    他的面部是由一整块石头雕刻而成的,其上还留着不少刀削斧砍的深深刻痕,并未修整得多么光洁漂亮,甚至还有几分随意粗糙——由此可见,为他制作身体的那个人一定十分懒惰懈怠。


    他的石头脸僵硬而不能动弹分毫,但谢挚却好像确实从他那张被刻得近乎滑稽的脸上,真切地看到了几分困惑不解的情绪:


    “奇怪,这个人族叫我有些熟悉。并且,她身上的气息也……”


    “我们前不久才观察过她,你转头就忘了?她就是那个被碧尾狮亲颁谕旨明令保护的人!”


    在星辉中藏身的貔貅嫌弃道:“人族骂人时常说‘某人真是榆木脑袋’,我看你比榆木脑袋还更蠢笨三分——竟是个货真价实的石头脑袋!”


    她转而叹了一口气,像是忽然丧失了斗嘴的兴致一般,语气淡了下去:


    “虽然我与那头眼睛长在天上的绿毛狮子素来不和,但到底朋友一场……”


    笼罩在她身上的星辉散去了些许,露出一双澄澈的淡金色双瞳,深深地瞥了谢挚一眼:


    “我之前曾仔细相看过你一番,并未看出你有何特异之处,值得碧尾狮费心降旨;虽然我不懂她为什么要保护你,但想必,以她眼高于顶的秉性,你身上应当也是有些不凡之处的。


    她朗声道:“人族,碧尾狮虽然已死,但她的话还是有效的——你自去罢!我们不会拦你。”


    “以大欺小,吾不为也。”


    见貔貅威胁的目光投向自己,雪白小鸟也连忙扑腾着翅膀表态。


    它咳嗽了两声,若是不看他那雪团子的小身体,声音听起来还真有几分仙风道骨的飘渺高人之感:


    “老夫自然也不会同一个十一二岁的人族小孩计较!只是这枚黄钟还得另当别论……”


    “我也并无异议——”


    银色石人仿若儿童简笔画似的粗短眉毛动了动,“就依貔貅之言,放她走罢。之后我再觅空地为你二人开辟战场,由着你们放开手脚去打。”


    “我记得,肥遗的巢穴就占地十分广大,是一处上古巨湖的遗址,不若我们就去那里?”


    他缓缓转过头,征询貔貅与雪白小鸟的意见。


    “甚好!甚好!老夫觉得此言颇佳!”


    雪白小鸟欢喜地啾啾直叫,“刚好他也死了,留下的珍宝我们正好可以平分……”


    “碧尾狮唯一的遗物便是她的女儿了罢——可惜我只爱发着光的奇珍异宝,没有做人后母的爱好。由着她自生自灭去罢,若是她活不下去,最多我们三人间或帮扶她一二。”


    貔貅同样没有异议,“那只两身丑蛇贪婪长寿,千百年来不知攒下了多少宝物!我早就看他不顺眼了,我们便去他老巢里打!”


    “既如此,那老夫便先走一步了!”雪白小鸟作势要走,“咱们肥遗巢穴见!”


    “且慢——”貔貅拦住了他。


    “既然要打,那便打个尽兴!既然要赌,那便赌得再大些!这样,最后的胜者不仅可以得到这枚黄钟……”


    她好整以暇地笑起来,指了指悬在空中起起浮浮的黄钟,“也一并带走肥遗的全部珍宝!如何?”


    “小老虎好生豪气呀!”


    貔貅的外貌正像只似金似玉的虎豹,尾巴似龙生鳞,脊背似鸟长翅,然而性情暴烈,万兽山脉之中只有雪白小鸟敢这样调侃她。


    “就依你所言!”


    到底是年轻人,多么爽快的性情!它被她引得大笑起来,豪气干云地一挥翅膀,“老夫怕你不成?”


    “既然都同意,我们便去肥遗巢穴——”


    此处距肥遗巢穴亦不远,对他们来说几个瞬间就能掠至。


    银色石人也觉得这个地方实在选得颇佳,他点点头,缓缓扭转沉重的身体,自眼睛里放出一阵灿烂金光,放眼朝前方望去,却忽然轻轻地“咦?”了一声,“奇怪……”


    “又怎么了!”


    貔貅性急,本已经踏出去的脚因为他喃喃的这句奇怪又不得不收回来——银色石人是由神族铸造,虽然没有像碧尾狮一样,完整地继承了神族的大观照瞳术,但同样可以看到许多她看不见的东西。


    “我告诉你石头人,若又是你一惊一乍,我非得把你拆碎不可!”


    “不是,不是,这次真是有些奇怪。”


    石人转过头来,万年不变的五官看起来竟然有些迷惘委屈。


    “肥遗巢穴往常散发出的霞光瑞彩全然不见了——就像是宝物不知被谁取走了一般。”


    “被取走了?除我们之外,还有谁能取走肥遗宝物?他巢穴之外不是都是一堆阵法陷阱么——”


    女人急急地质疑了几句,忽然变了颜色,“……似乎,还真有一个人可能进去过。”


    雪白小鸟也醒过神来——碧尾狮之前开辟出的那道浅淡光束……好像正是指向肥遗巢穴!


    下意识地举目望去,林间空地上哪里还有谢挚的半个身影——


    不知道什么时候,她已趁着他们几人不注意,偷偷地跑掉了!


    它气急败坏地尖叫道:“抓住那个人族小孩!”


    被发现了!


    在他们谈话议论的时候,谢挚早已压低身子,悄悄地拨开匍匐在地的灵兽群往外疾奔——此地不可久留,这几个大能的确是说放她走了没错,但他们要是忽然变卦怎么办!


    何况她还取走了肥遗的珍宝,迟早会被发现……她不敢拿自己的性命去赌,还是尽快离开这里的好。


    因着这种种原因,谢挚早就脚底抹油开溜了,此刻已经跑得接近了万兽山脉的外围——但这距离对凡人来说是好几日的路程,对这些万兽山脉的大能来说,却丝毫不足为观。


    “就是你取走了肥遗的宝物,是也不是?”


    貔貅化作兽形,奔跑如风,下一刻已经接近了她的耳后,怒道:“碧尾狮活着的时候就与我作对,死了还要派你折腾我!”


    她以为谢挚是受碧尾狮的命令,这才提前盗走宝物。


    “小孩,我们放你走,你却拿走我们的宝物,以怨报德,这可算不上是品德好哇!”


    雪白小鸟也在眨眼间笑着飞近了谢挚,“今日便由老夫来教你一番接人待物的礼仪!”


    银色石人倒是一副兴致了了的模样,站在原地没有动弹,只是远远地传了音过来——谢挚怀疑是他身形太过笨重,懒得移动的缘故:


    “人族,不要抵抗。若确实是你盗走肥遗宝物,还给貔貅白鸟便是;我们不会伤你,仍旧答应放你走。”


    谢挚心中知道他说得不错,那银色石人甚至还对自己隐隐怀着善意与好心;


    她清楚他们的强大与厉害,如果他们真想伤她,她现在早就死了——看那个中州人王煜的下场就能知道。


    但她也确实不想将舍命得到的肥遗宝物就轻易地拱手让人……


    有什么法子能叫他们不追她,任由她带着宝物出山呢?


    耳尖忽然一痛,是貔貅用爪子轻轻地刮了她的耳廓一下——她同样有着猫科灵兽戏弄猎物的习性,不会轻易将猎物击杀;


    谢挚明白,这一爪也有着警告的意味,意思是说叫她快快停下不要挣扎,否则她的下一爪,就不知道会落在什么地方了。


    “人族,不要不知好歹!”


    果不其然,下一刻,女人贴着她的耳朵低低地笑了一声:


    “你跑得再快,岂能快得过我?趁着我现在还没生气,停下来,交出肥遗的东西,我还可以大发慈悲地饶你一命!”


    “休要一条道走到黑呀!老夫看你这个小孩长得倒是乖乖巧巧漂漂亮亮的,怎么这样不听长辈劝告呢?”


    雪白小鸟一直不紧不慢地追在谢挚身后,此时也悠游自在地慢悠悠帮了一句腔。


    只好搏一把了!


    一个早就成形在她脑海里的想法横亘在她心间,只是她之前一直不敢确定这办法是否真的有效,因此才不敢使用——但现在……也顾不了那许多了!


    要是她再不做尝试,肥遗宝物就真的要被他们夺走了!说不定,连玉牙白象送给她的碧绿小鼎也留不下……


    谢挚咬咬牙,飞速运转宝术,召唤出白象化形,跃身跳到它背上,转过头来时双瞳已经化作一片乳白——那是大观照瞳术已臻化境的证明。


    她大声道:


    “休要阻拦——我乃神族使者,谁敢拦我!”


    “神族使者?!”


    貔貅和雪白小鸟俱是一惊,愣神间双双放慢了脚步,“什么?怎么会……”


    女人惊疑不定地再次仔细打量谢挚——她没有看错,这就是个人族!一个再普通不过的人族少女,甚至连铭纹境都还尚未突破;


    但是她运转的大观照瞳术却又确实不假,而且,她身下骑着的那头雪白巨象与传说中的太一坐骑玉牙白象很是相似……


    她与雪白小鸟对视一眼,俱看到对方眼里闪动的惊讶不安——难不成这小孩真是神族使者?可是神族不是惯以青鸟作为使者的么?


    正在举棋不定之时,谢挚已经骑着白象化形奔出了数十里,银色石人踏着隆隆脚步飞速奔来,竟然是与笨重身形毫不相符的敏捷:“什么?她说她是神族使者?”


    “小石头,你与神族有些渊源,依你看,这小孩到底是不是神族使者?她说的话是真是假?”


    雪白小鸟急不可耐地追问——它真怕自己莫名其妙地开罪了神族。


    神族作为神圣种族之首,地位超然,极其神秘强大,五洲万族无不拜服,他们这些生长在昆仑神山支脉的灵兽更是依仗神族得厉害,绝不敢对神族有丝毫不敬。


    “她是不是神族使者我不知道,但她一定与神族有些牵连……”


    银色石人望向谢挚,她此刻已经跑得只能远远地望见一个小黑点了,“奇怪——”


    “怎么又是奇怪!”


    一听到这两个字准没好话,貔貅抓狂道:“莫非你就没有别的话可说了吗!啊啊,我真想拆了你!”


    “是真的奇怪——”


    石人连忙为自己辩解,他伸手指去,“你们看,她骑的那头白象消失不见了。”


    他说得果然不错!那个人族小孩骑着的白象……忽然之间便消失得无影无踪了!此刻正在飞速奔跑之中。


    “……”


    貔貅思索片刻,脑海中灵光一闪,猛地明白过来。


    “那根本不是什么玉牙白象!”而是不知什么宝术的化形——这个人族小孩仗着谁都没亲眼见过玉牙白象,就以此欺骗他们!


    至于大观照瞳术,那八成是碧尾狮教给她的!


    骤然想通之后,貔貅怒不可遏,她尾巴重重抽打在地,将地面上鞭打出道道深深裂缝:


    “抓住她!”


    连碧尾狮都不敢骗她,这个人族小孩竟敢骗她!


    貔貅怒极,扬腿就要疾奔而去,在空中蹬了好几下,竟然都没有前进半步。


    她气得想杀人,张口就朝石人圈在她肚腹上的手臂咬去,“又怎么了!!”


    “不能抓她。”


    银色石人对她的撕咬视若无睹——他没有痛觉,并且身体极其坚实。


    牢牢地抓住在空中挣扎的貔貅,石人道:“你们放她走罢。宝物日后有的是,并不缺肥遗这些。”


    “为什么!”貔貅真不能理解——世上还没人胆敢骗她呢!


    她决定,若是这个石头人不给她解释个切切实实的一二三,她今天就跟他不死不休!


    “只因为一件事——”


    石人叹息一声,“那个人族小孩骑着的白象确实是玉牙白象。你猜错了,她并没有骗你。我想,她或许与玉牙白象有什么关系。”


    而若与玉牙白象有关系,自然也就与神族脱不了牵连了。


    什么……?


    居然是真的玉牙白象吗?貔貅一怔,又很快地恢复过来,嘴硬道:“你怎晓得!难道不许你看错了么!”


    银色石人静静地看了她一会儿:“你不是一直都想知道是谁造的我吗?今日便告诉你罢。”


    “刻我的人是少年时的摇光大帝——”


    看着貔貅和雪白小鸟面上腾起的惊容,他补充道:


    “也是神族现今的君主,太一神之后最伟大的神族帝王,当今天下距离神位最近之人。”


    他又道:“是以我才知道那确实是玉牙白象——我从前曾在昆仑神山的留音壁上看过她一眼。”


    原来这个石头人竟有这么大的来头……


    他们此前倒不知道,貔貅与雪白小鸟面面相觑,都惊讶无比。


    正在惊愕之时,雪白小鸟率先笑了起来:“既如此,肥遗宝物不能得到,那枚黄钟可就归与老夫了!”


    说着它已经如风一般消失在原地,要去抢先夺那黄钟。


    貔貅也回过神来,不甘示弱地紧随其后:“老匹夫哪里走!黄钟是我的!莫抢!”


    “须记得,不要在灵兽多的地方打——”


    石人远远地嘱咐了一句,又恢复了平时那般慢吞吞的模样,慢慢地抬起脚追赶他们而去。


    夜色已经渐渐地淡下去了,圆月斜斜地滑至东方天际,那片天空已经开始漫出一片极浅淡的鱼肚白——再过一会儿,太阳将会自那里缓缓地升起。


    他最后看了那已经消失在浓浓山林的人族少女一眼,终于扭转过头去,头也不回地大步追随自己的朋友们离开。


    石人无心,可是一种强烈的预感莫名地攫住了他人造的头脑:他猜这是自己见到少年谢挚的最后一面。


    下一次再见,或许他与她已成仇敌。


    第35章 出山


    终于从万兽山脉深处逃出来了!


    耳旁是呼呼风声,无数林木树梢自她耳边滚烫地擦过去,谢挚的心跳却比风声更剧烈一些。


    山脉外围仍旧昏暗不见天日,一丝光亮都透不进来,她却头一次觉得这黑暗是这么亲切可人。


    她生怕貔貅等人看穿她的假借名号,又追将上来问她讨要肥遗宝物,宝术化形坚持不住消失时便改用步力奔跑,一刻也不敢停歇,即便极其疲倦也咬牙勉力坚持;


    因为精血消耗过于巨大,且又一夜未眠,她几乎有些精神恍惚起来,感觉自己好像在一片海一般的浓雾中奔跑。


    身后远远地传来了几声呼唤,好像隐约有几分熟悉:


    “小挚!小挚!等等我呀!别跑那么快……”


    是谁?火鸦吗?还是貔貅追上来了?


    不……应该不是火鸦。


    她之前特地叫火鸦不要靠近地面,它现在或许已经带着小狮子离开了……而这正是她所希望的。


    她脑海中已经化作一片迷迷糊糊的混沌,根本想不清事情了,不仅没有停下来,反而加快了几分速度,感觉自己的肺都在抽搐着发疼。


    “小挚!”来人又叫了一声,这次离她的身后很近。


    火鸦不得不一口叼起谢挚的领子,免得她继续跑,“你没听见我叫你吗?哎呀你怎么跑得这么快,跟长了四条腿似的,我追都追不上你……”


    纤细单薄的人族少女静静地望了黑色大鸟半晌,才终于认出了它,放松下来不挣扎了:


    “火鸦……?你怎么在这里?”


    “我当然在这里!没找到你,我能抛下你一个人就走吗?那也太没良心了!”


    火鸦张口将谢挚放在地面上,小狮子从火鸦的羽毛里探出一只毛茸茸的绿脑袋,眼睛忽闪忽闪地看着谢挚,满脸担忧,看样子有往谢挚身上爬去的趋势,又被火鸦非常娴熟地叼住后颈甩到背上去:


    “哎呀你别捣乱,没看我正跟小挚说话嘛!”


    它又想起了什么,忙补充道:“当然当然,小狮子也不会抛下你的——你不知道,这只绿毛小猫还算是有点用处哩!就是靠着它的鼻子,我才找到了你的踪迹。”


    “你还活着真是太好了!小挚,我真担心你……”


    火鸦欢喜而又带着几分责怪地将谢挚紧紧揽进翅膀里,狠狠地蹭了蹭她柔软的面颊:


    “你跳下去之后我后悔极了——我该早点想清楚,你那时抱了死志……小挚,下次不要再这样做了,我平生最不喜欢的就是什么孤胆英雄!朋友要死便一道死,你若为救我们而亡,我也不愿再腆颜独活……”


    它说得几乎有些要哭出来,黑黝黝的眼睛里滚着闪烁的泪光——其实按灵兽的年纪来算它还十分年幼,万兽山脉杀机四伏,它一出生就在不停地亡命战斗,更是交不到什么朋友,谢挚就是它的第一个朋友。


    虽然它讨厌人族,可是它不讨厌谢挚,这是真的。


    “别哭了……”


    谢挚闭上眼睛靠在它柔软的羽毛里,嘴角扬起一丝柔软的笑意。


    她抚了抚火鸦缎子般光滑柔顺的乌黑羽毛,轻轻地喃喃自语:


    “爱哭鼻子的大黑鸟,贪吃的大黑鸟,臭美的大黑鸟……笨蛋大黑鸟。”


    火鸦真是笨蛋,大荒第一笨蛋鸟。它该不管她,带着小狮子自己跑掉的。


    “我真不笨!”


    火鸦立马反驳,它张口将谢挚也甩到自己背上去,背着她慢慢奔行——它看出来,谢挚已经累极了:


    “你知不知道我们鸦科灵兽最聪明了?说不定,我比你们人族还更聪明几分呢!哎哎我跟你说过没有,我连我刚生下来的事情都记得,我很爱吃一种鲜艳的小红果……酸酸甜甜的,可好吃了!就是吃不饱,但当零嘴吃也可以。有机会了我带你去吃,好也不好?在山崖上就有结。唉,就是刺有点多,不大好摘,不过还好我嘴巴比较长……”


    它还在漫无边际地一只鸟絮絮念叨自言自语,一会说到东,一会说到西,计划着等它出山了要带谢挚去哪去哪,玩什么好玩的东西,直到小狮子艰难地从它羽毛里爬出来,毫不客气地用爪子拍了拍它的脑袋,它这才回过神:


    “哎哟!——你打我干嘛!刚刚才说了你几句好话,你就打我!想造反是不是?还是说你要报我不让你跟小挚说话的仇?”


    小狮子摇摇头,表示都不是。


    它举起自己粉嫩嫩的小爪子,示意火鸦扭头去看。


    在火鸦的背上,漂亮的人族少女正在沉睡。


    她的睫毛长长地垂落下来,在红扑扑的脸颊上投下来一块小小的阴影,呼吸悠长轻缓,嘴唇红润柔软,编好的辫子有些散乱,脸上身上都有许多伤痕,衣服也剌烂了不少,乖乖地蜷成一小团,显然已经睡熟了。


    “唔……”


    这景象很是可爱,火鸦也不由得放缓了呼吸,静静地望了谢挚片刻。


    它眨巴眨巴眼睛,看向小狮子,小小声地抱怨指责道:“小挚睡着了啊?她什么时候睡着的,我都不知道……你怎么都不告诉我一声?”


    “好了,让她好好睡吧,我们别吵她……她这次真是辛苦极了。”


    火鸦轻轻地将小狮子往前叼了叼,又用嘴巴将背上的羽毛给谢挚往身上盖了盖,“你趴在我头上来吧,别打扰小挚睡觉。但是千万注意哈,别压着我那几根长长的羽毛……”


    山林里静悄悄的,没有一丝声响,连风都透不进来;它特意放轻了脚步,尽量将脚爪踏得更稳一些,想让背上的人族少女睡得更好一点。


    万兽山脉里还很黑暗,但它知道,山脉外面的太阳已经升起来了……


    起起伏伏,沉沉浮浮,昏昏沉沉,好像躺在暴风雨来临时海洋的波浪上。


    “火鸦……”


    身下的颠簸更剧烈了一些,谢挚忍不住轻声抱怨了一句,还紧紧地闭着眼睛,“就不能跑慢点吗?我骨头都要被你摇散了……”


    她有点不轻不重的起床气,很讨厌别人在睡觉的时候打搅她。


    模模糊糊地传来了一声女人的轻笑,紧接着一只冰冰凉凉的手便捏住了她的鼻子:


    “骨头都摇散了?我可看不出来。我觉得你倒是睡得挺舒坦嘛……”


    呼吸被阻断,谢挚憋了一会气,终于忍不住了,一下子睁开眼睛坐起身来,十分生气:“干什么呀!我正睡觉着呢——”


    抱怨的声音在看到眼前人时骤然变小,一路低下去,最后都听不见了。


    祭司似笑非笑地看着她:“醒了?”


    女人仍旧是一头雪白的长发,一身海浪般的黑袍,眼角细细的纹路舒展开来,隐约有些淡淡的笑意,坐在窄窄的床边,随意又漫不经心的模样。


    这可真是结结实实的一个惊吓,谢挚被吓得差点跳起来,结结巴巴道:“祭、祭司大人……”


    陌生的房屋,不想见到的人。


    “怎么还结巴了?叫我做什么?”


    面前的女人一脸无动于衷,半点也没有主动跟她搭话解释的样子,只是上上下下地打量她,嘴角还噙着饶有兴致的笑,看着她倒更像是在看一出好戏。


    她们此刻正身处一个非常窄小的房屋里,似乎是由薄薄的木板建成的,墙壁上还有几道缝隙,透进来明亮的光线和新鲜的旷野空气,几乎只能容纳几个人,而她正躺着的这张小床已经占据了这座房屋的一大半,祭司不得不坐到床沿上,人稍微再多一点甚至根本扭转不过来身子。


    最奇怪的是,这座小房子还在不断缓缓地上下起伏震动,倒真的有几分像是坐落在海浪上了。


    “您怎么在这里?我这是回来了吗?火鸦呢?还有小狮子?”


    她终于忍耐不住,率先发问,“啊”了一声又想起来族长和雨姑姑他们,连忙往怀中摸去,碧绿小鼎却不在。


    不仅小鼎不在,她怀里揣着的其他东西也都不见了!


    她的脸色一下子变得刷白:“我的小鼎呢!”


    不会是被貔貅他们拿走了吧?她后悔极了——早知道费尽心思还是会被他们拿走小鼎,她就应该早点把肥遗宝物给他们的……


    这下可好,连族长也一并被带走了。难不成她又要进一遭万兽山脉?


    少女脸上的表情瞬息万变,一会满脸后悔,一会儿悲伤黯然,一会儿又转为一片坚定,惹得祭司唇边懒洋洋的笑意更深了一些。


    她觉得谢挚真好玩,不由得多欣赏了一会,直到她急得快哭了,这才不紧不慢地自一旁拿出来一尊小鼎:


    “你说的是这个?”


    在她纤长的指间,赫然就是玉牙白象送给谢挚的碧绿小鼎。


    “是的!”


    原来小鼎没被貔貅拿走!谢挚喜出望外,连忙伸手去接,“就是这个……就是这个……它怎么在您这里?”


    她将小鼎紧紧地抱在怀里,被失而复得的喜悦冲得几乎落下泪来,“族长……”


    祭司听到她叫族长,神情凝了一瞬,又恢复往日的平静:


    “你伤势极重,衣服跟皮肉牢牢粘连在一起,为疗伤与你,我不得不将你的衣服割下来。”


    她从旁边拿出谢挚身上的其他东西:漆黑小剑,小骨刀,水囊,火鸦的羽毛……等等,“这些东西是我在解你衣服时发现的,便一并为你收起来了。”


    “你身上稀奇古怪的东西还真多,”祭司拈起漆黑小剑,又放下,“若我没有看错,这应当是一枚保存极好的蛟龙鳞片,被高阶宝血种的精血温养了上百年,成了一枚无上利器。”


    “还有那尊小鼎,也很不凡,我研究了它三个月,也没探索清楚明白它的奥秘。你是从哪里得到的这种宝物?”她灼目的十字瞳孔静静地笼罩住谢挚。


    谢挚没心思回答她的问题,她涨红着脸,飞快地往自己身上扫了一眼,果然不是她之前的衣服:


    “您、您说什么?是您给我换的衣服?我……”


    “……”


    年轻小姑娘的关注点真的很奇怪,祭司百无聊赖地随口应,“是又如何?——你莫不是害羞了?”


    “别多想。”她微微一哂,“我对小丫头并无兴趣。”


    “我真不小……我都十四了……”


    脸上的热度因为女人毫不留情的反应渐渐降了下去,谢挚裹紧了身上的被子,嘟嘟囔囔地小声说。


    象英只比她大两岁,周围氏族村落里来向她提亲的少年男女比万兽山脉里的灵兽还多,都快把族长石屋门槛踩平了,还常常有芳心萌动的少女红着脸将花朵野果投给象英然后一溜烟跑掉,象英不吃,全让给了她。


    想了想,她又敏锐地捕捉到了祭司话语中的重点:


    “您刚刚说研究了三个月?那就是说……我居然睡了三个月吗?”


    “不止。”


    祭司清清淡淡地瞥了她一眼,“你一动不动地沉沉睡了足足四个月。”


    并且期间一口饭都没吃,要不是谢挚还有呼吸,她几乎以为谢挚已经完全死掉了。


    “四个月?!”谢挚被她报出来的数字吓了一大跳。


    “你以为?”


    “那火鸦和小狮子呢?”她追问道。


    她记得祭司不是很待见火鸦,甚至也不大喜欢灵兽,这次回来她不仅带着火鸦,甚至还又带了一只小狮子,她真不知道祭司会怎么对待它们。


    “在外面。”女人神情倒是随意坦然的,看不出来什么深浅,“那只乌鸦长得太大了,占地方,我让它们在外面跟着咱们。”


    什么叫跟着……谢挚没想通,但她听说火鸦跟小狮子没事就松了一大口气,放松下来:


    “那就好,那就好……”


    她将族长从小鼎里取出来,小小的房屋里立刻多出来一个窈窕的美丽女人。


    象翠微还在昏迷之中,谢挚不由得有点心虚——看来火鸦真的很记恨族长把它吊起来饿的仇,下手,啊不,下爪下得有点狠。


    她又取出来象谷雨,她悠悠醒转过来,一眼就看见谢挚跟祭司,也不由得愣了一下——就她的观感来说,就是一闭眼一睁眼,然后莫名其妙地就到这里来了:


    “祭司大人,您怎么在这里?”


    “……”


    这座木头房屋非常窄小,忽然多出来两个高挑的女人一下子就显得十分拥挤,祭司更是直接被挤下了床,此刻不得不站在门口的位置。


    她微微一笑,看了谢挚一眼——谢挚被她这一眼看得浑身都打了个寒颤:“不急,待会再说。”


    在房屋底下忽然传来了一声大大的抱怨:


    “象允!你诓我啊,还说只让我驼两个人,怎么我这背上忽然这么重!”


    第36章 傻孩子


    象允?


    谢挚没听过这个名字,懵懵地看了一眼祭司。这是祭司大人的名字吗?


    脚下的抱怨话音一传出来,这下即便是祭司也露出了一瞬尴尬的神情。


    她轻咳了一声,用拐杖敲了敲房屋的地面,面不改色心不跳地随口道:


    “我早上吃多了,因此才有些重。”


    地下那道*粗哑的声音果然沉默了一会儿,好像真的被女人的说辞骗住了。


    趁这机会,祭司压低声音,非常理直气壮地对象谷雨说:


    “它脑子不大好,很好哄,待会出去的时候你躲在我身后,别让它看见,晓得了吗?”


    象谷雨一头雾水,但出于对祭司的尊敬,还是恭敬地垂首应:“谷雨晓得。”


    “祭司大人,我们房子底下的到底是什么啊?”谢挚终于忍不住好奇,插嘴问道。


    好像……是个活物?


    它是灵兽吗?还有会主动帮助人族的灵兽吗?


    “你自己出去看看不就知道了么?”


    祭司拄着拐杖走过来,试了试象翠微的鼻息,发现她只是晕过去之后就完全不管她了,还正大光明地掐了把她的脸,没好气地说:


    “哼,这几个月忙得我不可开交,你倒是还睡得挺好。”


    她抬起脸,冲谢挚笑了笑,“反正,你不是最爱自己去探查了吗?自己去吧,小英雄。”


    说完她就低下头去,看也不看谢挚一眼,显然还在生气谢挚偷偷跑去万兽山脉,此刻还有许多事情瞒着她不告诉。


    “……”


    谢挚被她噎得说不出来话,心里也有点酸涩的委屈——她千辛万苦、几经生死才将族长和雨姑姑他们好端端地带回来,祭司大人不夸奖她就算了,还这样讽刺她,真叫她难受。她为什么就不能好好跟她说话?


    族长没醒,都没人心疼她了,谢挚吸了吸鼻子,将差点掉下来的眼泪使劲憋回去,跳下床就往门外跑,“我自己看就自己看,有什么了不起……”


    一推开门,谢挚差点一脚踏空掉下去:“啊!”


    她惊叫了一声,吓出一身冷汗,连忙抓紧门沿缩回来:


    “门外面……门外面怎么是空的……!”


    她被吓得小脸煞白,连说话都变结巴了。


    “人不大,脾气倒还挺大。”


    真想不明白,她怎么就这么爱看这孩子吃瘪的模样,不明着暗着逗这小孩几句,她就心里不痛快。


    祭司心情愉快起来,笑了一声,懒洋洋地看向象谷雨,“她一直是这样子?”


    不等象谷雨答话,她又自顾自地接话道:“想也知道,一定是象翠微把她惯坏了……哼。”


    不知轻重的轻狂小孩,胆大妄为的任性小孩,气得她心揪肝疼的莽撞小孩。


    女人用拐杖敲了敲地板,“喂,有个小孩要出来——我给你减减负担。”


    说完她朝门外扬了扬下巴,“这下开门吧,有人会在外面接你。”


    谢挚将信将疑地看了她一会,终于还是好奇的心占了上风,她鼓起勇气重新打开门,小心翼翼地往前挪了挪脚,避免自己一不小心掉下去——


    清冽的风扑面而来,和着一股湿漉漉的新鲜草籽气息,非常好闻;房屋外面的天蓝极了,大片大片雪白绵软的云躺在天上,离地面压得极近,好像踮脚伸手就能随便摘下一朵围在腰间,在一望无际的草原上投下来许多深深浅浅的阴影。


    这景象非常美,令谢挚一时之间竟有些失神——她看惯了大荒的黄沙尘土,还从未见过这样青翠碧绿的原野。


    这是在哪里?她不太清楚。大荒之中竟然还有这样一片丰美而没有人烟的地方吗?


    但是,祭司说要接她的人在哪里呢?放眼望去,方圆几里并没有半个人影。


    她好奇地探头朝下看去,忽然腰间缠上了一条冰冰凉凉的银色锁链,还没等她反应过来,那条锁链便已经将她缓缓地放到了地面上,还顺手托了惊魂未定的人族少女一把,免得她站立不稳摔倒。


    “唔……象允没骗我,放了你下来之后,我身上果然轻快得多了。”


    背负着小木屋的原来是一只巨大的甲虫,亮银色身躯在阳光下闪闪发亮,身上还洒满了点点碎星般的浓紫斑点,将它点缀得越发流光溢彩——缠住谢挚腰身的锁链原来竟是这只巨大甲虫的一根触角。


    “小孩,你吃了什么,怎么如此重?”


    白银甲虫用触角点了点谢挚的脸颊,无数只六边形复眼一齐闪动,谢挚在它琥珀色的眼睛里看见了无数个摇摇晃晃的自己,“明明我看你长得也不胖嘛……”


    她之所以重,大概是因为身上带着的碧绿小鼎,它足有十万斤重呢……谢挚红了脸,不敢分辨。


    她有些怕跟甲虫闪闪烁烁的复眼对视——那让她感到一种奇特的眩晕。


    人族少女匆忙低下头去,避开它的眼睛,“……你就是祭司大人说接我的人?你怎么驮着我们呀……”


    “什么祭司大人?”


    白银甲虫愣了愣才反应过来她在说什么,“哦,你说象允啊——”


    它挥动长长的触角——说是触角,其实那两根泛着银色光泽的触角看起来更近似于人族铸造的钢锏:


    “咳,我以前欠她一个人情……几个月前她忽然找到我,要我帮她一个忙。”


    “她希望在我和我的族人脊背上建造一些房屋,供氏族中的人居住;至于为什么,她又不肯说,只是说在原来的地方呆不下去。我想这忙不难,是举手之劳——我族极擅负重,以此来偿还她的人情,于我来说很合算。”


    在白银甲虫解释的时候,谢挚对它的畏惧之心顿时消弭了不少——它似乎只是看起来长得可怖,其实讲起话来倒很温和,说话断断续续的,非常缓慢,好像在想一句说一句。


    她想起来祭司在房屋里说它脑子不好的话,她现在看着它这副老实样,倒还真的有几分相信之心。


    它不会是被祭司大人给坑了吧……怎么傻乎乎的,谢挚真有些替它担心。


    看向白银甲虫的身后,它后面还慢吞吞地跟着许多同样体型的甲虫,在草原上浩浩荡荡的一长条,闪闪发光的甲壳上各自背着大大小小的木屋,有的木屋上还正往外冒着青蓝色的炊烟——现在的确正是吃饭的时间。


    它们驮着木屋的样子有一种奇妙的滑稽,看起来有些像怪模怪样的巨大蜗牛;远远地望去,这支奇特的队伍在日光下仿佛一条缓缓流淌的银色河流,还不时反射出粼粼的波光。


    祭司之前说她要搬迁氏族,原来并不是空言,而是真的有解决的法子……


    “你们是怎么把木屋背在身上的呀?”她很好奇。


    明明它们的甲壳看起来非常光滑,根本放不了东西。


    “用长钉子钉牢在甲壳上的。”


    看到谢挚露出“啊那岂不是很疼吗你一定是被祭司逼的吧真是好可怜”的同情神情,白银甲虫又慢慢地补充道:


    “我们的甲壳非常坚固厚实,并且没有痛觉,我们内部商议过之后,觉得在背上打几个洞也没有关系。”


    “……”


    谢挚这下没话说了——这群甲虫跟祭司根本就是一个愿打一个愿挨吧!怎么这么老实啊,被祭司那个坏女人骗得团团转!


    她没来由地有些生气,跺了跺脚就转过身去,“……真是大傻子。”


    真正的大傻子远远地望见了她,风驰电掣地朝她奔过来:


    “小挚小挚,你终于醒啦!”


    四个月没见,火鸦的身形又缩小了一些,现在看起来差不多跟象翠微一般高,头顶的长羽又长出来了,看起来特别威风漂亮,乌黑发亮的羽毛间还有一点嫩生生的绿——仔细一看才能看出来,那是小狮子探出来的毛茸茸绿脑袋。


    火鸦和小狮子之前相处得不太好,老是掐架,看样子在这几个月里它们相处得好了很多。


    它快乐地疾冲过来,用翅膀一把搂住谢挚,“你睡了好久好久,我真担心你!”


    小狮子也跳到谢挚的身上,用奶白色的小爪子搂着她的脖颈蹭她的脸,喉咙里还不断发出来咕噜咕噜的声音,似乎也在表达自己的兴奋与愉快。


    它太年幼,现在还不会说话,火鸦干脆当起了小狮子的传音筒:


    “噢噢对了,小绿猫也很想你,我们俩每天都会去看看你醒没醒。就是你旁边那个白头发女人,她可真凶!整天神神秘秘的,我们俩都有点害怕她……”


    “不过她很有手段,居然还跟白银甲虫有交情——”


    火鸦咂了咂嘴巴,感叹道:“你不知道,这个种族很特别呢!它们头脑不大好,但是却个个实力强横,兵器不侵,从上古年间硬是一直活到了现在……”


    见到了好久没见的好朋友,谢挚也开心极了,“我也想你们,真的!”


    她们三个正在亲亲密密地团团抱,自头顶的木屋上忽然传来了一声动听的女声。


    象翠微站在门口,朝谢挚和蔼微笑:“小挚,你上来,我跟你说说话。”


    她的后脑直到现在还在隐隐作痛——火鸦敲她脑袋的那一下卯足了十成劲,还颇有些报私仇的成分,生怕打不晕她。


    少女红着眼眶求她最后抱抱她的模样犹在眼前,象翠微一想起来这个就咬牙切齿——小兔崽子平时不听话就算了,在那种生死关头还跟她演戏!还敢骗她!她真不知道谢挚是哪来的胆子!


    谢挚跟火鸦一齐心虚,她伸手将黑色大鸟护到身后,努力甜甜一笑,“啊……族、族长……你醒了啊……”


    “哎小挚,你们族长脾气怎么样啊?”


    火鸦被象翠微的笑弄得心惊胆战,缩着脖子凑到谢挚耳朵背后,“我说,我要不还是跑吧!你看她,像是要把我的毛拔光下锅似的!”


    象翠微是铭纹八道,它是铭纹六道,又服有万兽山脉的秘宝,血脉在不知不觉中不断受到净化;论起来,要是真要跟象翠微打起来,它自觉也并不是没有胜算,但它胆子小,生性不愿冒险,也更不想跟谢挚的亲人作对。


    象翠微听见了它这句嘟囔,笑容愈发明媚:“你真要是怕我拔你的毛,就不会敲晕我了。”


    见谢挚不愿上来,她纵身跳下白银甲虫的背,凑过来使劲儿捏谢挚的脸:


    “出息了啊我们小挚,还敢跟别人串通起来打我,下一步要干什么?长大了就管不住了,嗯?是也不是?”


    “不是——”


    谢挚被她揉得呲牙咧嘴,也不敢掀开女人泄愤的手,“我真没想怎么……我胆子可小了,我特别乖特别听您的话,真的,我——”


    她没能再说下去。


    因为象翠微下一刻已经紧紧地抱住了她。


    “傻孩子……”高挑的女人轻轻地说。她的身体在轻微地颤抖。


    以这样小的年纪和这样弱的修为,莽莽撞撞闯进万兽山脉最深处竟还活着逃出来的,古往今来,谢挚绝对是头一个。而她不是为求什么宝物,只是为了救她和其他族人。


    真是傻孩子。


    第37章 旷野之中


    “族长……”


    谢挚被她这个拥抱也弄得鼻子一酸掉下泪来,紧紧地回抱住她,“我好想你……真的……”


    族长没事真是太好了……


    她自有记忆起就一直跟象翠微一起生活,而且她的依赖心又有些——虽然她一直不大愿意承认这一点——有些重。这还是她头一次跟象翠微分开这么久。


    一天见不到族长跟阿英,她就心里难受;因为这个,象谷雨说过她好多次没出息,十四的人了还一副离不开娘的孩子样——像她的同龄人,连已经做了娘的也有。


    待两人终于拥抱完分开,祭司雪白的长发正在白银甲虫的背上飞舞。


    她拄着拐杖,神情间含着一丝若有若无的戏谑,“抱完了么?抱完了便擦擦脸,我与你们说些正事。”


    她在嘲讽谢挚哭得满脸眼泪的事。


    谢挚被她这么一笑话,心中的感伤顿减,取而代之的是猛地涌上来的羞恼。她胡乱擦了擦眼泪,“我才没哭!”


    被祭司看见她哭,可真比杀了她还叫她难受——她会拿这个笑话她一辈子的!


    “哦,你没哭,是小狗哭了。”


    白发女人满意地看到谢挚被气得差点跳起来,“你!你说谁是小狗!”


    “谁应谁就是小狗。”


    白银甲虫伸出触角,要像缠谢挚一样将祭司也原样送下地面,被女人嫌弃地用拐杖戳到了一边去,“莫碰我,我疑心脑子不好会隔着皮肤传染。”


    说完她的拐杖便腾起一阵朦胧的光辉,在她脚底化作一团星云,将她缓缓地送下来。


    象翠微抚摸着肩膀上被谢挚哭湿一块的布料,也有点微妙的尴尬,她迎上前去试图引开话题:“祭司大人,我们现在这是在哪儿?”


    以她的见多识广,竟然一时半会也认不出这是何地。


    “噢,原来我们族长光顾着给我派活,说是要搬迁氏族,原来其实连我们搬到哪儿去都没计划?”祭司毫不客气。


    她忽然又笑起来,目光轻飘飘地掠过象翠微身后的谢挚,“依我看,比起做族长,你还是更爱做人家的后娘一些,是也不是?”


    “说什么呢你!”


    象翠微还没答话,谢挚先听不下去了,她生气地攥紧拳头挡在象翠微身前,“你就非得这么说话,是吗?”


    她跟族长情同母女,这不假;可是她们之间其实并不是养母养女的关系——象翠微一直不让她叫她母亲,等她一懂事就向她告知了身世,半点没有隐瞒。


    谢挚虽然不在意这些,但她怕象翠微听到这话会伤心。


    祭司倒不以为忤,只是笑道:“求我的时候叫我祭司大人,不求我的时候就改称‘你’了。翠微,看来你虽然才资天纵,但在教人育子上,却颇有些逊色——竟教出如此无礼的孩子。”


    她顺手掐了把少女因为愤怒而微微鼓起的脸颊,软绵绵的,手感不错。


    祭司便不由得弯起眼睛,“连象翠微的名字都是我起的,你可知道?”


    “族长才不——唔唔唔……”


    谢挚还要再说,却被象翠微紧紧地捂住嘴巴拉到身后去了。


    高挑的女人朝祭司长长一揖,“您教训得是。小挚这孩子我往常是有些娇惯,或多有得罪之处,仍望您海涵。”


    真没意思,这么恭敬做什么,都让她没有找茬的机会了。她最不喜欢象翠微的就是这一点——她太聪明,知道该怎么把事情做得无可挑剔。


    这么看来,还是动不动被气得眼泪直打转的谢挚更好玩一些。祭司丧失了兴致,懒洋洋地点了点头,“嗯,我海涵。”


    “那么我们此刻到底是身在何处呢?”象翠微锲而不舍地追问。


    她知道,依祭司的性子,如果此番不问出来,那今后就根本别想知道了。


    “我也不知道——”


    白发女人漫不经心地摇了摇头,“你去问一下白银甲虫罢,它或许会知道。”


    见好几双眼睛一齐望向自己,白银甲慢吞吞地摆动触角,“我们也不知道。”


    它言语间竟有些隐约的骄傲:“我族方向感极差,在大荒之中不辨东西南北,因此一直在不断迁徙,居无定所,走到哪便算哪,沿途找些东西吃,吃光了便再换地方,如此而已。”


    “……这也太随意了吧!”在一片发愣的沉默里,谢挚第一个挣脱开象翠微的手掌叫出声。


    这群稀里糊涂的大甲虫到底是怎么从上古年间一直活到现在的啊!她完全想不通!


    象翠微做了个噤声的手势,重又驾轻就熟地捂住谢挚的嘴巴,“或许祭司另有安排。”她看向祭司。


    “没有安排,这就是我的安排。”祭司耸耸肩,“你不满意?”


    ……坏女人!


    她是不是专门以吊人胃口为乐啊!谢挚真觉得自己要被她气晕了。


    祭司欣赏了一会儿谢挚被捂着嘴气得呜呜直叫但又被象翠微拉着根本动不了的样子,终于大发慈悲地开始舍得解释:


    “我们原来那块地方住不下去了,但却并不是因为那群中州人。”


    “中州人的事,只是一个契机。”


    她面上的轻慢褪去,露出了底下的严肃郑重,“即便翠微不被他们抓走,我此次醒来也是打算搬迁氏族的。”


    “这么说,你不是因为金狼氏族来村子里抓小孩子才醒的……”


    “须得叫我‘您’。”


    白发女人不轻不重地敲了谢挚的脑袋一记,“我沉睡前设置的卦象有变,因此才被惊醒过来。”


    “十年之内,人族将有大难。”


    女人灼目的十字形状瞳孔平淡地扫视过周围,“倘若我们继续留在大荒最西,必不得活。”


    “……”象翠微心中猛然一惊。


    卜算师依托大道,以泄露出的一丝天机计算命运,言辞往往模糊,极少做出这样的断言。


    祭司的算力她是曾经领教过的,她不会算错;而且她虽然因为生命漫长而百无聊赖,常常会拿别人取乐,但并不会拿这种事情开玩笑。


    “白银甲虫虽然脑子不好,但运气极佳,逃过了许多次生灵涂炭的大浩劫,硬是从上古活到了现在;我想,我们与它们生活在一起,或许也可以借此避难。若是实在躲不过,那也是命数。”


    祭司的白发被旷野中的柔风吹得微微摇动,“至于此处,我拿罗盘看过,大概是景部贵族所辖的一片草原罢。”


    谢挚这下才被结结实实地吓了一大跳——景部位于雍部东方,原来他们现在竟然已经不在雍部了么?


    “喏,那就是他们豢养的金腱犀牛——


    白发女人对她的惊讶毫不理会,只是随手指了指远处在无边绿意中忽隐忽现的几点黄色:


    “这也是宝血种,每年景部牧首都会特地从中挑选出十余头进贡给中州歧都,宫殿中的厨师只取其后腿处一块金色的腱子肉,其余骨肉统不要,烹制好之后晶莹剔透,几近透明,因得名‘散金碎玉’,是人皇年宴上的一道名菜。”


    “……你们人族真是奢侈!”


    那可是宝血种呀,居然被人族豢养得如同最普通的牛羊一般?火鸦闻之不禁胆寒,将自己的脚爪悄悄地缩进羽毛里,嚷道:“不吃的地方给我吃,我什么都吃!”


    小狮子也趴在它的头顶眨巴着眼睛点了点头,意思是它也可以帮忙。


    “错了。”


    祭司毫不客气地在两颗一绿一黑的脑袋上各敲了一下,“是只有那么一小撮人族奢侈。他们跟我们不一样,真要论起来,虽然形体相同,但其实已经几乎是两个种族。你看这些时日我们白象氏族吃的都是什么,嗯?”


    白银甲虫不挑食,什么都吃,遇到什么吃什么,实在找不到吃的时还会打深深的地洞,逮一种浑身墨绿的树地鼠,这种地鼠为防止被天敌吃掉,肉像是被胆汁浸透了一样,生得极苦,但照样还是被白银甲虫掘地三尺地挖出来囫囵吞下。


    氏族里的人蒙白银甲虫才有一席之地可以安家立身,为报答它们,便特意将树地鼠淘洗干净,又找来不少野生调味料,中和了大半树地鼠肉的酸苦之味,硬是将它炮制得鲜美了许多;


    而白银甲虫虽然活得粗糙,但也不是辩不出滋味好坏,它们尝到了与人族共居的甜头,十分高兴,便不停地逮树地鼠,让村人做给它们吃,也慷慨地分了不少树地鼠肉给白象氏族的人们。


    火鸦当时还贼头贼脑地想去蹭顿饭吃,结果一看到墨绿色的树地鼠肉顿时胃里直冒酸水,说什么也不肯吃——它的嘴巴已经被之前吃的肥遗肉给养刁了。


    但分到树地鼠的村人倒还很兴高采烈,说是许久口里不见肉味,对那些火鸦看都不愿多看一眼的树地鼠肉非常爱惜,还按大荒的习惯将其做成了熏肉干,要留着过年时再吃。


    火鸦看到这种景象,心里也不知道是什么滋味——


    它憎恶人族,人族将灵兽赶出绿洲,自己享福,可它看着白象氏族的人们粗糙黧黑的面容、缺衣少食的生活,却并没有觉得他们有什么福气可享,这让它年幼的心十分矛盾迷茫。


    见到火鸦垂下头不说话了,祭司扬起下巴哼笑了一声,“世界很复杂,并不是非黑即白,非好即坏……你还有的学,小乌鸦。”


    她今年已经两百岁有余,叫火鸦一声‘小乌鸦’自觉十分理直气壮。


    “你怎么知道有大难?算出来的?”谢挚还有些不服气,语气很冲。


    这下敲她脑袋的人变成了象翠微:“须得称祭司大人为‘您’。我先前教你的礼貌都到哪里去了?莫不是都被你丢到万兽山脉了?”


    “祭司大人在年少时曾是极其出众的卜算师,曾应召赴过中州的歧大都,与长生世家的家主斗法都未曾落败;即便是牧首大人,见到祭司也要礼让三分。”


    她按着谢挚的脑袋给祭司鞠躬,“快向祭司大人道歉!”


    她是为谢挚好:祭司虽然年纪长,但非常小心眼,也很记仇,她怕祭司什么时候看谢挚不顺眼便随手整治她一番,到时候,即便是她也护不住谢挚的。


    “何必如此?”


    倔强的少女梗着脖子愣是不肯低头道歉,祭司也看出来其实象翠微没有用多少力气,只是装模作样地意思意思而已。


    “你们自己聊会罢。翠微,你问问谢挚身上的小鼎是从哪儿来的,问清楚之后再告诉我。”


    她拄着拐杖转身离开,“我有些累了。——傻虫子,快将我带上去。”


    “您是怎么将人皇的年宴知道得那么清楚的呢?”


    白银甲虫的触角已经将白发女人缓缓举至了半空之中,谢挚忽然大声问。


    祭司好像对那非常了解似的,连人皇年宴上的菜式典故都知道。那么,她是不是——


    “这自然是因为,我曾参加过人皇的年宴了。”


    在女人的白发黑袍消失在木屋门口的最后一刻,她含着笑的沙哑嗓音传了过来。


    “……”


    象翠微望了片刻已经紧紧关上的木屋门,转过脸来看向还有些失神的谢挚,“不要再想祭司了,她不喜欢被人妄加猜测。”


    “你还是跟我好好交代一下,你之前遇到了什么事情吧。”


    她有预感,在她离开氏族的这几个月里,谢挚的身上一定发生了许多事。


    ……


    天光渐渐地黯淡下来,象翠微轻轻地叹了一口气,她感觉自己的心比此刻的天色还要沉:


    “说完了?”


    “说完了。”谢挚跪坐在她面前,很乖巧地点了点头。


    在过去的几个时辰里,她断断续续地将自己遇到的所有事情都跟象翠微说了一遍,包括她是如何唤醒玉牙白象,胸口的涅槃种,学到宝术,进山遇到离火牛和碧尾狮,怎样险之又险地杀死那些中州人,最后侥幸从万兽山脉的大能手中勉强逃出,一个细节都没有错漏。


    这番经历极其惊险有趣,即便已经跟谢挚亲身经历过一遭火鸦仍旧在旁听得津津有味,小狮子也竖着圆耳朵,一丝不苟地认真听故事,时不时还因为谢挚讲述中的种种险象而兴奋地抖抖耳朵。


    象翠微倒没有它们俩那么兴致勃勃,她点了点头,将纤细娇小的少女拥到怀里,一时之间种种心绪翻涌难明,最后也只是汇成了一句低低的感叹:


    “……真是苦了你了。”


    她摸了摸怀中少女柔软的耳朵,有些恍惚地想——人说耳根子软便性子也软,可是小挚却如此倔强……从来不肯听她的话半句,“你既然之前一直被那枚种子吸食得如此难受,为何不告诉我?”


    “哎呀,我这不是怕你担心嘛……”


    谢挚真喜欢她这样好好抱着自己的样子,自从她渐渐长大之后,象翠微就很少像小时候一样抱她了,即便她撒娇请求也不行。


    她依恋地蹭了蹭女人的脖颈,将她抱得更紧了一些,“你每天都那么忙,我不想你回氏族之后还要为我担忧。”


    她之前以为自己活不过十五岁。她并不怕死,可是她死掉之后族长和阿英他们会难过,而她不想他们难过,更不想他们为她续命而到处冒险奔忙。


    “再抱抱我吧,好不好?”


    察觉到象翠微有松开自己的趋势,谢挚连忙恳求,“自从我十岁之后,你就再也不抱我了……”


    听到少女撒娇似的抱怨,象翠微不由得怔了怔——这是因为要避嫌的缘故……毕竟小挚已经是大孩子了。


    她待小挚如亲女,可是祭司说得对,她到底不是她的亲生母亲,并不能不注意一些言行举止的分寸。


    可是看着谢挚期冀的目光,她竟说不出半句拒绝的话。


    象翠微再次叹气,“就这一次。”


    “那我一次要抱半个时辰!”谢挚得寸进尺。


    “……不想抱就别抱了。”


    第38章 赤子


    在一片海一样的盎然绿意里,小狮子正埋伏于透亮白云投下的大朵阴影之中。


    它将身子压得极低,一身绿绒绒的皮毛完美地融入了周围的环境之中,耳朵不时机敏地抖动旋转,眼睛炯炯有神地注视着前方不远处一只靛紫色的兔子,悄无声息地在草原上缓缓潜行,有嫩草尖不时擦过它的鼻子,它也恍若未觉。


    那只靛紫兔子正在专心致志地啃食一朵青色小花,它像天底下所有的兔子一样有些神经过敏,即便正在进食也显得慌张而又不安,时不时突然警惕地直立起身体,好像听到了什么声响似的,小鼻子一抽一抽,一动不动地侧耳静听片刻,等到确定周围一切都安全之后这才继续抱着花朵咔擦咔擦地啃。


    小狮子屏气凝神——它掌有风符文,可以驾驭一片区域中风的流动,使得自己的气息不被吹拂到靛紫兔子那边,从而被它发现。


    只差几步,它就可以猛地一跃而起,将那只兔子抓住了!


    就在捕猎的最后关头,忽然,自天空上坠下一颗黑色的流星,快得几乎叫人看不清,再一定神时,那团黑影早已盘旋着飞回天空之中了——它鲜红的脚爪上正牢牢地抓着那只惊慌失措的可怜兔子。


    从小狮子手里抢走猎物,火鸦得意极了,它炫耀性地压低飞行高度,贴着地面不断飞旋,炫技般地做出许多高难度动作,还不停长长鸣叫,叫周围所有人都知道它此刻的好心情:


    “哈哈!小狮子,你看中的猎物被我逮住啦!你气也不气?气我也不还给你!嘎嘎嘎嘎!”


    它一边大叫还一边特意伸出脚爪给小狮子看,在小狮子气急败坏地跳起来试图抢回来兔子时却又猛地拔高高度,叫它扑一个空,嘎嘎大笑着在空中盘旋。


    抢走它的猎物这也就算了,居然还挑衅它!小狮子气坏了,连脖子上的毛发都炸开了一圈,连胖乎乎的小身子都显得都膨大了不少。


    它运转起符文,卷起一阵狂风,将火鸦毫不留情地自半空中扯下来,还顺爪在它头顶笼罩了一块黑乎乎的雨云,将那只讨厌的大鸟浇了个透心凉。


    “……呸呸呸,”火鸦狼狈地爬起来,吐出来一嘴巴草,浑身羽毛都被小狮子浇得精湿,气得不断从口鼻往外冒火星子,因为身上被浇湿了,还呛了好几口黑烟。


    它恼怒地叉腰,“怎么还玩不起呢你?”说着张嘴就要去咬小狮子。


    眼看一鸟一狮打起来了,谢挚终于停止看热闹,从不远处骑着一头小犀牛奔过来:“别打啦别打啦!”


    小犀牛是谢挚这几天才刚刚驯服的——她孩童心性,爱热闹,闲不住,象翠微也知道叫她每天老老实实地呆在小得跟蜗牛壳似的木屋里根本不可能,干脆便也不硬拘她,放着她整天到处跑。


    谢挚看着那群悠闲自在的金腱犀牛心里直痒痒,远远地观察了它们好几天,瞅准了其中长得最可爱的一只,每天定时定点地带灵草送给它吃,久而久之两个小生灵居然就这么熟悉起来了;


    而小犀牛的长辈最开始倒很警惕,一看见她来就远远地绕开她,还言语敲打警告过她几次,后来它们也看出来这个人族小姑娘并没有坏心,只是贪玩,爱新鲜,又像傻大姐似的老给自家孩子灵草吃,这才任由小犀牛跟她一起玩耍。


    小犀牛跑得飞快,不一会儿就将谢挚载着送到了。


    她从小犀牛背上跳下来,分开缠在一起的火*鸦跟小狮子,学着族长处理她跟象英闹矛盾时候的样子,尽量严肃郑重地说:


    “要团结友爱,和谐相处,知道吗?”


    小狮子吐出几根火鸦的羽毛,委屈巴巴地指了指还被火鸦抓在爪里的兔子,“它……它抢我……”


    它这些天正在学着讲话,每天还会跟着象翠微认字,很得象翠微的宠爱;它非常聪明,识字识得飞快,但话却说得不大好,老是结巴。


    “那你还用符文摔我了呢!”火鸦梗着脖子叫。


    黑色大鸟气哄哄地将靛紫兔子丢到小狮子怀里,“还给你!——我还不希得要呢!”


    “这是……送……你的……”


    小狮子叼起兔子颈后的一片皮毛,眼巴巴地将它放在了谢挚怀里。


    “这只兔子是给我的礼物吗?”谢挚有些惊讶。


    她抓着它的耳朵将它拎起来端详了一下,发现它虽然只是普通的灵兽,但是皮毛非常漂亮,是一种很特别的靛紫色,散发着珍珠般的柔和光芒,在日光下美得像梦一样。


    “它……毛……”


    绿毛小狮子趴在谢挚肩膀上努力地比划,说了好半天还组不成一个完整的句子,最后还是一旁的火鸦看不过眼,替它开口道:


    “小狮子说它觉得这只兔子毛色很漂亮,送给你做个帽子什么的。”


    “谢谢你!”谢挚并不习惯戴帽子,但她还是笑着亲了亲小狮子的粉鼻子。


    她将瑟瑟发抖的紫兔子塞进怀里,重又跳上小犀牛的背,“我们回去吧!再不回的话,族长又要唠叨我了。”


    白银甲虫发现的这片草原非常广大,不知景部贵族使用了什么妙法仙宝,即便现在的时节已近深秋,但这里仍旧是一片绿草如茵,仿佛永久地被停驻在了生机勃勃的仲春,时有极新鲜的微风拂过,细草便如海浪一般翻滚出层层深绿浅绿。


    为保证豢养的金腱犀牛肉质更加鲜美,景部贵族对牛群几乎完全不插手,任由它们自由生长,这里少有人来,至少谢挚这些时日奔出去到处玩就没碰见过一个人。


    祭司说,一直等到深冬雪落的时候,景部这才会派高手前来捉捕金腱犀牛,因此氏族里的人可以暂时在此多驻扎一段时间修整——这里气候温和,食物也种类繁多,很适宜稍作停留休息。白银甲虫对此亦无异议。


    一行人与一群甲虫就此驻扎下来,已有一月有余。


    在这一个月里,闭关的象英终于苏醒——她在这次漫长的闭关中突破到了铭纹五道,立刻便被谢挚塞了一大堆从肥遗巢穴中取来的灵草仙宝,凶巴巴地威胁说要是你不收我就再也不跟你好了,弄得高挑的少女只能无奈地笑。


    谢挚还想拉着象英加入她的小队伍,跟她们一起在草原上到处探险乱跑,但象英不像她一样顽皮爱闹,性子要稳重老成得多,又紧锣密鼓地投入到新的修行里去——谢挚带回来的宝物对她好处极大,她想趁此机会巩固一下修为。


    毕竟今年岁末一到,她就要赶往定西城去参加英才大比了,届时整个雍部的天才们都会齐聚一堂,即便是她,也不由得倍感压力。


    玉牙白象的宝术太过深奥,象英暂时观悟不得,但是碧尾狮一族的宝术她却可以学习——小狮子见她跟谢挚关系好,便也很慷慨地答应她可以观摩自己宝骨上铭刻的宝术符文。


    火鸦趁机挑拨离间——它直到现在还在记恨象英将它嘴巴捶歪的一拳之仇:


    “哎哎,小挚,你看你姐多讨厌的,她都不陪你玩儿!还是我跟小狮子好,是也不是?”


    虽然谢挚也因为象英不能陪自己而有些失落,但她还是认认真真地维护象英,挺起胸脯很骄傲地说:


    “你不懂,阿英她自有追求,与我不同——她日后是要封拜王侯的!”


    象英早慧稳重,虽然从不向外吐露分毫,可她毕竟跟她一起长大,知道一些阿英胸中的抱负;她一直都以阿英为豪,相信她日后定会做出一番了不起的成就。


    至于她自己,倒是没什么远大志向,十分缺乏野心,还很恋家,只喜欢跟自己重要的亲人朋友整天呆在一起,梦想着能够天南海北地到处走一走看一看,周游五州之后,最后再回到白象氏族陪伴族长——这是她目前能想到的关于未来最宏伟的计划。


    “再说,我也不是整天只想着玩儿呀……你把我说得跟小孩子一样……”


    想了想,谢挚又嘟嘟囔囔地补充。


    她在这一个月里虽然整天忙着跟火鸦小狮子小犀牛玩,但也忙中偷闲地学习了碧尾狮的宝术和大观照瞳术,将它们修到了完满境界,还反过来教小狮子跟象英一起学,这样几方切磋讨论下来,二人一狮都进步飞快。


    肥遗宝物太过丰厚,谢挚给火鸦分了三成,给小狮子分了两成,弄得它们俩很不好意思——它们觉得自己在万兽山脉中并没有帮上多少忙,反而给谢挚添了不少麻烦,但是拗不过谢挚,也只好收下。


    至于自己分得的那一份宝物,谢挚将它一股脑交给了象翠微——她将外物素来看得很轻,而且觉得族长比她需要这些珍宝得多,还试图借此机会撒娇卖乖让象翠微多陪陪她;


    象翠微拿她没办法,再加上她最近正在休息养伤,族内也没有什么事情,居然还真的经常都在陪她,这让谢挚的心情好极了,每天都喜气洋洋的,走路抬头挺胸一蹦一跳,见到谁都笑眯眯,嘴巴特别甜,恨不得把尾巴翘到天上。


    白象氏族的人是看着她长大的,大家都喜爱这个活泼可爱的孩子,素来也很宠她,她自己也知道自己受宠,所以就更加如鱼得水,只有在遇到一个人的时候她会**壁吃瘪——


    白发女人笑着走过来,“你要到哪儿去?”


    ……是祭司!


    快跑快跑!惹不起她难道还躲不起嘛?


    谢挚当即就撒开腿往外面跑,却根本跑不动——原来祭司的拐杖上早已升起星辉,将她定在原地不能动弹。


    看着少女一下子蔫下来,祭司微微地笑了笑——她觉得自己真是将谢挚的性子摸透了,“你跑什么?难不成我会吃了你?”


    她是不会吃人,但也差不多了……


    真倒霉,怎么就被祭司抓住了呀!谢挚哭丧着脸扭过身子,堆出自己最可爱的笑脸,“我没想跑,祭司大人。”


    她特别诚恳:“我是想出去掏点蜂蜜孝敬您跟族长——火鸦告诉我三十里外有一个铁剑蜂的大蜂巢。真的,我可乖了。”


    小狮子也从她衣襟里探出了一颗圆圆的小脑袋,使劲点了点头,意思是它可以为谢挚做担保,她的确很乖。


    祭司轻轻地哂笑了一声——什么时候谢挚能乖,她不如信太阳哪天会从西边出来,那倒还可能性更大一些。


    恐怕掏蜂蜜是真,给象翠微吃也不假,但是绝不可能有她的份,毕竟谢挚见她跟老鼠见了猫一样,恨不得贴着墙边悄悄遁走。


    她正要开口取笑谢挚一番,忽然看见了一点亮光在小狮子口中闪烁,目光便一凝:


    “那是什么?与我看看。”


    “啊?什么?”


    谢挚反应了一下,才意识到她说的是小狮子嘴巴里含的水滴——那是小狮子最后从肥遗巢穴中的池子里叼出来的东西,当然就给了小狮子。


    这颗水滴里面似乎蕴有无限水气,看起来很是不凡,但谢挚跟火鸦一起研究了半天也没弄清楚这到底是个什么,又有什么用处,最后只好拿一根红绳将它串起来,挂在了小狮子的脖子上当饰品——真别说,这枚莹蓝的剔透水滴跟小狮子的碧绿皮毛很是相配,看起来格外漂亮。


    碧尾狮一族的尾巴虽然在上古年间被太一真神改短了,但她们衔尾巴的习性犹存,仍旧喜欢在嘴巴里整天叼着什么东西,小狮子就常常把这枚水滴含在嘴里磨牙。


    谢挚将水滴从小狮子的嘴巴里取出来,有点懵,“您要的是这个吗?”


    “……”


    水滴上沾满了小狮子的口水,祭司可不想用手拿。


    她嫌弃地将拐杖一挥,水滴就自动飞起来在谢挚的衣服上蹭来蹭去,直到擦干净了这才一脸勉强地接过来,“下次给我递东西时,记得提前处理干净。”


    谢挚已经捏着自己被当作抹布擦得湿了一大片的衣摆气得说不出话来了——这衣服她可是要自己洗的!


    她最发愁洗衣服,以前象英会悄悄替她洗,现在在族长眼皮子底下,她可不敢继续让阿英帮忙。


    祭司才不管她,只是将那枚晶莹剔透的水滴捏在指间仔细端详了片刻,问道:“这也是你们从肥遗巢穴里得到的?”


    “……是。”谢挚真想干脆不理她算了,但又不敢不回答。


    说完了她又提起心来——祭司不会看上了这枚水滴吧?这可不行!


    她连忙状若无意地说:“嗯……对了,祭司大人,这是小狮子的东西……”


    ——她都这么说了,祭司这么大岁数,总不可能不要脸到问一只话都说不利索的小狮子开口讨要吧……?


    “你以为我想强取?”


    白发女人一眼就看穿了她的小心思,挑眉道。


    她将水滴丢回谢挚怀里,又恢复了平日那副漫不经心的样子,“我可干不来这样的事。”


    这可真说不准……谢挚将水滴匆匆戴回到小狮子的脖子上——她现在真觉得祭司什么都干得出来呢,只要她觉得好玩或者有意思。


    “你们运气真的很好。”


    祭司若有所思地注视着面前的少女,“那是万兽山脉的水灵精华所在。它极其珍贵,数千年或许才能孕育出一滴,对掌有水符文的人裨益极大,可谓千金难求,连人皇见到也要觊觎。”


    “肥遗主火,见之大旱,或许它是特意寻来的这枚水精留在自己身边,免得万兽山脉因为他陷入干旱。”


    她笑道,“你这只小狮子似乎就掌有水符文?给它突破境界时使用,倒是很好的。”


    “真的吗?”


    这真是意外之喜,谢挚开心地举起小狮子,亲昵地抵住它的额头,“那么我也就算不负碧尾狮的托付啦……小狮子,你要好好长大才行。”


    长大之后,再好好地跟碧尾狮母女重逢。


    祭司默默地看着她抱着小狮子眼睛闪闪发亮的样子,在心中忽然想到——


    这枚水精连人皇也要觊觎,可是却不能让谢挚生出取夺之意。


    是她太年少不知道宝物贵重,还是她真的有一颗真挚无瑕的赤子之心?


    第39章 波澜


    谢挚那天最终也没能跑成——她被祭司强行抓壮丁,硬是拉到木屋里面替她捣灵药去了。


    白发女人还试图剪一根小狮子的胡须试试泡药酒,吓得小狮子心惊胆战,紧紧缩在谢挚怀里,半天不敢探头。


    祭司倚在床边漫不经心地翻着书,忍了一会,终于还是忍不下去了:


    “你知不知道什么叫‘轻点’?”


    小姑娘这次似乎是真的气狠了,蹲在地上一句话也不说,手上只是哐哐砸药,差点将她以前花了在中州花了大价钱才买的曜石臼砸出火星子——她倒不是心疼谢挚,她是心疼她的药臼。


    谢挚生气了还能再哄,药臼被砸坏了那可就真的没有了——她现在不比当年,也是穷光蛋一个,身上没有半点闲钱。


    以她的阅历年纪,当然可以将谢挚看得很明白:


    这个孩子本来就是单纯赤忱的性子,又年少不知掩饰,喜怒哀乐往往径直显于面上,开心就是开心,生气就是生气,说风就是雨,一会一个性子;喜欢起人来就喜欢得不得了,全心全意地要待人家好,讨厌起人来自然也一样,一定要让对方知道,给他找些不痛快。


    而此刻,谢挚的脸确实已经快拉到地上了。


    祭司见她这副样子,反而觉得有些好笑。


    她干脆也不看书了,丢下书迈步走过去,“你很生气?”


    “……”


    她生不生气,祭司难道看不出来么!谢挚不答话,只是闷着头一个劲儿地捣药,试图通过自己捣药的力度和声响来表达自己的愤怒。


    “抬起头来,看着我。我有话同你说。”


    白发女人捏着她的下巴,迫使她跟她对视,“我常常说,翠微将你太过娇惯,这并不是我的虚言——翠微看着果断,其实她的心颇软;对你,她更是尤其狠不下来心肠。”


    “其实这种教法本来也无伤大雅——”


    她用拇指指腹轻轻地抚摸了一下少女光洁细腻的肌肤,“如果你是像之前一样没有办法修行的话。”


    “白象氏族人人都宠着你,顺着你,喜欢疼爱你,你自己也知道,是也不是?翠微原本为你设想的一生便是她好好地护着你,待你再长几岁,便将你许配给一个可靠的男女,生育几个孩子。或者不嫁人也可以,她自信能保你一生安安稳稳喜乐无忧——原本的话,她是这样打算的。”


    她看着谢挚一瞬间变得苍白的脸色,继续慢慢地说了下去:


    “可是你现在机缘巧合逢得大运,前遇玉牙白象教导,后探万兽山脉得宝,修行之途一片光明,翠微却再也留你不住了——她知道,你一定会离开白象氏族,去定西城,去中州,去世间其他繁荣昌盛的地方。”


    “不、不是的!”


    谢挚终于忍不住反驳她,“我会回来的!我只是……我只是出去看看外面的世界!在我二十岁之前,我一定会回来陪族长!我……”


    她有些激动,说着眼里竟在闪烁泪光,又哽咽着勉强拭去泪水。


    祭司骤然点透了她——她之前还没想明白,为什么族长当初听到她讲述自己的经历时神色如此复杂……


    族长那时,恐怕便已经预料到她终有一日要离开她了吧?她该有多难过啊?


    “恐怕你能不能活着回来,也不一定呢。”祭司笑了笑。


    “外界不比白象氏族这样民风淳朴,万兽山脉的灵兽虽然凶恶,但其实大多也是性情单纯的;我知道灵兽们私底下有句话说,对人族最狠的,往往却正是人族本身。”


    有落寞的神色在年长的女人脸上一闪而过,又很快地消逝了。她轻轻地叹息呢喃道:“人情翻覆,仿似波澜;白首相知,尤要按剑。”


    “你被翠微保护得太好了,不晓得行走在人世间有多么艰难。”


    “……那为什么阿英就可以出氏族去,你却从来不对阿英说这样的话?”谢挚含着泪小声问。


    她一直都觉得祭司不喜欢她,这才处处与她为难讽刺。


    “为什么,你当真不明白么?”


    祭司的目光很柔和,说出来的话却冷酷得无情:“你与象英不同——象英年少老成,胸怀野心,天生就是出去闯荡的好材料;你呢,重情心软,单纯好骗,不惯为自己图谋,说句实话,我实在是不看好你。”


    谢挚还待再问,突然被祭司一把掐住了脖颈——


    白发女人毫无征兆地压低身子逼近过来,手掌一点一点收紧,将少女纤细的脖子掐得发出咯吱的响声,谢挚对她完全没有设防,被骤然掐住脖颈抵到了墙壁上,想挣扎抵抗,却根本没有作用——祭司将她抓得极紧,让她动弹不得。


    再过一两刻,她浑身都像是被抽干了力气一般,软下来了。


    窒息极快地将她的神智拖得消失不见,她耳朵里一片轰鸣,眼前蒙上了黑影,喉咙里发出“嗬嗬”的气声,肺疼得好像要炸开来,但祭司注视她的眼神却始终冷静漠然,并没有因为她的惨状而收手分毫。


    小狮子见状愤怒至极,运转起符文就要跟祭司搏命,但又被轻而易举地挡下一切攻击,随手丢到一旁。


    祭司原来竟然这么强吗……


    生命的气息自谢挚身上飞快地褪去,她已经到了彻底晕厥的边缘——她知道自己这一晕过去,就再也不会醒过来了。


    她有些恍惚地想,原来她的结果竟是这样:不是为侠义而死,也不是为亲友而死,最后竟然是死在自己一片信赖的祭司手里——


    在谢挚失去意识的前一刻,祭司松开了掐着她脖颈的手。


    谢挚像一块破抹布一般跌在墙角,浑身发抖,不停咳嗽,眼前还是有飞蛾状的黑影盘旋,一时半会根本看不清东西,蓄在眼眶里的生理泪水这才来得及落下,狼狈极了。


    小狮子跌跌撞撞地奔过来,不停舔舐她的脸颊,试图为她分担一些痛苦,急得呜呜直叫。


    “擦擦吧。”祭司丢给她一条手帕。


    “你方才感觉怎么样?”


    女人蹲下身,态度是前所未有的温和:


    “是不是很难受,很震惊,很恨我?因为你差点死在自己信赖之人手下?”


    谢挚的喉咙痛得像吞下一块炭一样,她委屈又害怕,蜷缩着哭问,“你为什么要这样……!”


    “只是让你提前体验一番以后的生活罢了。”


    祭司站起身来,“倘你决定不走,那倒还好;倘你一心要走,翠微必不会拦你,我自然也不会阻拦。


    她抖了抖衣袍,背过身去:


    “但你要明白,一出白象氏族,一切就都不一样了——没有人再会宠着你,护着你,万事都要靠自己,是名震五州还是死如枯骨,是修及仙王还是求进无门,今后就全看你自己了。外面的人要杀你,可不会向你解释一个为什么。”


    她弯下腰捡起药臼,语气里忽然含了一丝笑意:


    “你看你,之前敢这样大胆地对我发脾气,不正是说明,其实你骨子里还是相信我不会真的拿你怎么样么?我想或许你还是喜欢我的。”


    “如果你真的决定要走,那么我便送你一句忠告罢——”


    女人笑着拍了拍谢挚的脸,“绝对不要轻信他人,嗯?”


    祭司离开了,房屋里只剩下她跟小狮子。


    许久许久之后,谢挚才勉强站起身,抱起来担忧不已的翡翠小狮,轻轻地摸了摸脖颈处,那里还在隐隐作痛。或许现在,她的脖子上已经是一片青紫了。


    祭司下手太狠了。有那么几刻,她觉得祭司是真心想要杀掉她……


    接下来一段时间谢挚一下子安分了很多,也不跟着火鸦到外面到处玩了,只是乖乖地跟象翠微呆在一起,跟她寸步不离,到哪也要跟上,弄得象翠微惊奇不已。


    她捏了捏少女的脸颊,笑道:“你这是怎么了?忽然转性了?嗯?不是说屋子里闷,嫌烦,呆不住吗?”


    “嗯……可我想跟您呆在一起嘛……”谢挚撒娇。


    于是年长的女人便神色柔软地笑。其实她也挺喜欢谢挚跟她呆在一起的。她年纪长了,越来越珍惜跟重视之人相处的机会。


    “族长,你别让我嫁人好不好?我不想嫁人。”趁着气氛好,谢挚小声开口。


    象翠微为她编辫子的手顿了顿,又很快恢复平静,“怎么忽然提这个?你离婚配的年纪还差几年。”


    大荒十六便能成婚,但其实十三四岁便成婚的人也不在少数,二十还未婚的男女更是极少。


    谢挚生得漂亮,虽然身形较大荒人长得矮小娇弱了一些,不合大荒素来崇尚高大矫健的风气,但也很受欢迎,到象翠微这里为自家儿女求娶谢挚的人也不在少数。


    “是不是有人跟你说什么了?”象翠微极敏锐,对谢挚更是十分了解。


    “没有……”


    谢挚扭着手指,低下头不敢跟她对视,“我就是,自己忽然想到了……”


    “没说实话吧?”象翠微笑着捏了捏她的耳朵,“是不是氏族里有人向你说些什么怪话了?”


    她以为氏族里有人向谢挚告白。


    其实仔细想想,谢挚嫁给白象氏族的人也不错——知根知底,叫人更放心一些。


    她之前甚至还想着直接将谢挚许给象英,反正这两个孩子从小一起长大,青梅竹马亲密无间,象英的性子也沉稳可靠,是可以托付之人,只是后来她私下里观察,发现谢挚完全还一团孩气,对象英只是亲近喜欢,并没有半点涉及情爱之意;叫来象英委婉地问过,象英也只是说自己只拿小挚当妹妹看待,并没有儿女私情,她也就只能作罢了。


    “哎呀,反正就是不想嫁嘛!您可不能不要我!”谢挚干脆扑进女人怀里,蹭来蹭去试图绕开话题。


    祭司先前的事情她不敢跟象翠微提——她知道象翠微虽然尊敬忌惮祭司,但若是谢挚因为祭司而受了委屈,她也一定会去找祭司问个清楚的。而谢挚不想那样,她怕族长吃亏。


    象翠微果然没有继续追问下去,她揉了揉少女柔软的头发,“又说傻话了。我怎会不要你?”


    “什么时候都要我吗?一直都要我?不论我日后做了什么事情,变成什么样子,您都要我吗?”


    她语气还是撒娇似的软绵绵,但其实已经暗暗地抓紧了象翠微的衣角。族长会怎么答她?她真怕听到自己不想听到的回答——


    “自然是都要的。”


    象翠微神色温柔,“你可见过哪个母亲嫌弃过自己的孩子?我虽然不是你亲母,可你知道,你我之间实比一些亲生母女还更亲厚些,是也不是?”


    “您待我真好……”


    谢挚鼻子发酸,眼泪悄悄滚落下来,又被她赶紧擦掉,“我真不知道该怎么报答您才好……”


    “报答?你只要平平安安地好好长大,于我来说,已是最好的报答了。”


    象翠微松开她,忽然便一愣,向来稳重威严的一族之长头一次露出慌乱模样,“哎哎,怎么了这是?你怎么哭了?”


    她找了好半天才在身上找到一条皱皱巴巴的手帕,替谢挚擦拭眼泪,结果少女的眼泪却越擦越多。


    “我真想永远跟您在一起不分开,也不长大,您一直这么疼着我……”谢挚一边哭一边断断续续地说。


    象翠微哑然失笑,“就为这个哭啊?”


    真是傻孩子。世上怎么会有人不长大呢?


    “什么叫就为这个,这个很重要的好不好!”谢挚接过来她递过来的手帕,捂住脸闷声闷气地反驳。


    连正守在木屋外面打瞌睡的火鸦也被她的哭声吸引得探进来一点头,好奇地打量了她几眼。


    它扑腾着翅膀笑道:“哈哈,小挚真是爱哭鬼!都十四了还抱着娘亲哭,羞羞羞!”


    自它遇到谢挚以来,它都见到谢挚哭过好多次了。


    它前些时日一直在草原上到处飞,要给谢挚找它向她描述过的红色小野果,结果野果没发现,倒是碰到了一个巨大无比的铁剑蜂蜂巢,喜得它当即就飞回来告诉谢挚,叫她带着小狮子一起去跟它掏蜂蜜——铁剑蜂的蜂蜜甘甜无比,而且极其滋补,在大荒是很少得见的好东西呢!


    奇怪的是,那天它直到等得天黑了谢挚也没来。


    眼见天色渐晚群蜂归巢,它心里一急,生怕自己今天吃不到蜂蜜,干脆也不等谢挚了,自己动爪掏蜂巢,最后是摇摇晃晃地叼回来好大一块淌着蜜的蜂巢不错,可是也被铁剑蜂叮得满头大包,连脚爪都肿了一圈。


    它当时回来还很生气地去找谢挚兴师问罪——怎么还爽约呢你!看把我叮的——它本来是想这么说的,结果被小狮子拦在了木屋前面,愣是不让它进。


    “好你个绿毛小猫,跟谢挚一起欺负我!”它还要大叫,人族少女忽然轻轻地推开门出来了。


    谢挚脸色苍白,脖子上围着什么东西,看上去是从未有过的萎靡,“怎么了,火鸦?你找我有什么事?”


    “……”


    火鸦见她如此疲倦的模样,喉咙里的抱怨再也说不出来一个字,最后也只是咕哝了一句“……也没什么,我就是来给你分点蜂蜜。”


    它见谢挚状态不好,自己也被铁剑蜂叮得满头满脚的包,不大想动弹,便干脆这些天不出去飞了,留在白象氏族陪谢挚;


    一个全须全尾的巢它指望不上,便请白象氏族懂木工活的人在谢挚跟象翠微的木屋外面钉了条木条,像树枝一样长长地伸展出来,正好有地方给它搁脚。


    “你才羞呢!”


    谢挚被火鸦一笑话,立刻就红了脸——她其实脸皮很薄,“我才没哭,你看错了!”


    “‘族长,我真想永远跟您在一起不分开,也不长大,您一直这么疼着我……’”


    鸦科灵兽虽然不比鹦鹉会学舌,但模仿声音的能力也很强,火鸦当即便学着谢挚的语气和音色将她刚刚说的话又念了一遍。


    谢挚气极,“……今天不拔光你的毛我就不姓谢!”


    她站起身就要去追杀那只可恶的嘴欠大鸟,已经奔到了门口,却忽然猛地停住了脚步。


    “怎么了,小挚?”象翠微问。


    少女抓着衣襟,慢慢转过身来,从怀里取出一块莹润的雪白宝骨,正在她掌心发着融融的光。


    “族长,玉牙白象醒了。”


    第40章 苏醒


    自宝骨中流淌出汩汩洁白曦华,在空中缓缓凝成一个模糊的人形,一点点变得清晰,正是谢挚许久未见的玉牙白象。


    玉牙白象沉眠前曾说过她此次大约会沉睡半年,算一算时间,她的确也差不多该醒了。


    只是谢挚之前忙着在万兽山脉里亡命奔寻族长等人,根本没有空想到她;回来之后她不是整天黏着象翠微,就是跟火鸦它们出去玩,每天都很开心快活,更是把玉牙白象抛到了九霄云外,几乎完全忘记了逼近她苏醒时间的事。


    “大人,您醒了……”


    她们已经有大半年没见了,现在乍一见到她,谢挚还有些怕生,下意识地就往象翠微身后躲,只露出一双忽闪忽闪的眼睛在外面。


    象翠微察觉到她的紧张不安,安慰似的捏了捏她的手指。


    “嗯。”


    玉牙白象看起来还是那样冷清淡然,仍旧是那尊一尘不染的尊贵神祗。


    她整了整衣袍,将目光淡淡地投向谢挚,“我先前教你的宝术,你如今可领悟通透了?”


    她的眼睛是一种近乎冷月颜色的晶蓝,常年笼着一层薄薄的雾气,注视着人的时候好像有如水的月光在面容上轻抚,叫人容易生出一股自己正被她倾心温柔而待的错觉。


    谢挚之前就被这种错觉迷惑住了片刻,对她起了些说不清道不明的朦胧情愫,只不过又很快地被玉牙白象的无情压得一点也不剩下,至少她现在想起来只觉得别扭:


    “……领悟通透了。”


    她将宝术化形召唤出来给玉牙白象看,“您看看,或许我还有什么地方领悟得不对。”


    白象化形在半空中悠闲自在地缓缓踱步,身上有漩涡一般的奇异花纹静静旋转,好像可以磨灭一切,连它身躯接触到的空气都被绞得阵阵扭曲模糊。


    玉牙白象一抬手,那头白象便缩小了数倍,变得只有手掌大小,静静地悬浮在她的掌心,温顺而驯服。


    女人端详了掌心的小白象片刻,略略一颔首,少见地夸奖了她一句:


    “化形是宝术大成的标志——你做得不错。”


    她将宝术化形还给谢挚,随口问道:“你将宝术修到这种地步用了多长时间?”


    “一个月……”


    谢挚吞咽了一下,有点紧张地抓紧衣襟,低下脸去——玉牙白象该不会嫌弃她太笨,居然花了这么长时间吧?毕竟……碧尾狮的宝术她只花了七天就完全掌握了。


    “……”


    玉一样的女人这下久久地陷入沉默,不说话了。


    见她不说话,谢挚便更紧张。——难道她真的差到这种地步,都将向来情绪无波无澜的玉牙白象气得不理会她了么?


    她壮着胆子上前几步,怯生生地轻轻拉住女人的衣袖:


    “您、您怎么了?您在生我的气吗?我知道我是有些笨,但我……但我很用功,今后我还会更努力的,您不要对我失望……”


    “没有失望。”玉牙白象终于出声了。


    她将自己的袖子从谢挚手里抽出来,犹豫了一下,还是有些僵硬地将手掌覆上了人族少女的头顶,轻轻地抚了抚她柔软的头发:


    “你做得很好。真的很好。”


    应当说,有些太好了——好得令她惊讶。


    她主人太一神是天纵之才,当之无愧的万古第一人,亲自修改完善过的宝术固然强大无匹,但也极其艰深晦涩,她当年也是亲身体悟过的。


    说来惭愧,太一神修改后的新宝术连她都足足用了三月有余,这才勉强吃透——这还是在她本身与其亲近熟悉的情况下。


    然而谢挚身为人族,居然只用一个月就将她的宝术修到了大成境界……她知道谢挚天赋绝佳,但也没料到她的天资竟然高*到了这种地步。


    看着面前少女惴惴而又有些受宠若惊的模样,她不由得在心里笑了笑——谢挚还以为她在对她失望,实则她只是一时太过惊讶,这才默然无声的。


    “白象氏族第五十七代族长象翠微,拜见象神大人。”


    见两人终于说完话,在旁一直静静等待的象翠微撩起衣袍,长长跪倒下拜,“前些时日幸闻大人竟还有一缕芳魂留存与世,翠微不胜欢喜。”


    她行的是最高规格的顶礼膜拜大礼,连见人皇都不必如此,只需跪拜而已。


    “族长……!”


    谢挚被她吓了一跳,连忙上前扶她,“您怎么……您怎么这样……快起来——”


    象翠微仍旧将额头抵在手背上,一动不动地规矩稽首,只是微不可察地对谢挚摇了摇头,示意她不要擅动。


    玉牙白象倒是神色没有丝毫变化——直到见到她接受跪拜如此习以为常的坦然模样,谢挚才能恍然记起来,原来她还是一位高高在上的尊贵神祗,在万年前曾享用无数种族的香火崇拜:“起来罢。”


    “谢象神大人。”


    得到了玉牙白象的肯定,象翠微这才缓缓起身,垂手侍立在一旁。


    “你就是白象氏族现在的族长么?”


    白衣神祗有些感慨,“想当年,我初立氏族时第一代族长也只不过是个小姑娘……转眼间,竟已经传至五十余代了。时迁事移,真如斯言。”


    象翠微恭敬地垂首,“氏族的族谱正在这里,若您想追忆故人,翠微可以为您取出一观。”


    “不必。”


    玉牙白象轻轻地叹息了一声,神色间有些隐约的怅惘,但却十分决绝,“故人已逝万年……即便再百般追忆,也没有丝毫用处了。”


    她又询问了象翠微几句话,象翠微一一细致地答过,玉牙白象这才点一点头,道:“你做得不错。自去罢。”


    “是。”


    象翠微再次躬身行礼,缓缓往外退去,谢挚见她要走,理所当然地也牵上她的衣襟,就要跟她一起离开。


    “你走做什么?”


    一不留神人族少女就已经亦步亦趋地要跑到门外去了,玉牙白象不禁讶然——她不记得自己有让谢挚走啊?


    “啊?”谢挚比她更懵。


    她懵懵地指了指自己的鼻子,“……您是说我?”


    她黏象翠微黏得厉害,方才见玉牙白象让族长出去,以为自己也要走,便想也没想地跟出去了。


    “你留下吧,小挚。”


    见玉牙白象发怔,象翠微连忙俯下身子哄她,“我在外面等你,好也不好?象神大人似乎还有话与你说。”


    她已经看出来了,象神大人虽然看着冷淡,但其实待小挚颇为亲近。


    只是小挚这个傻孩子,不仅没有看出来象神大人对她的隐隐优待,倒还要跟着她往外走,真是叫她哭笑不得——倘逢神祗青睐,稍微有些野心的人都会将其当作自己天大的机缘,不说逢迎讨好,但也一定会在神祗面前暗暗地表现自己;谢挚这孩子倒好,傻乎乎的,不把握好跟神明独处的机会,反而自己先跑。


    “……那好吧。”谢挚还有些不情愿,但既然族长如此温言安慰,她也只能应下。


    还很不放心地眼巴巴望着象翠微,小声讨要保证:


    “那您可一定要在外面等着我呀……不要留我一个人,好不好?”


    “……”


    玉牙白象看着一直把象翠微送出门的谢挚,心情莫名其妙地有些复杂。


    她朝谢挚招招手,示意她过来。


    谢挚便不情不愿地小碎步挪过来,勉勉强强地站在她身边,也不说话,也不看她,就是低着头一言不发。


    ……小孩子真是奇怪,人族小孩更是奇怪至极,明明先前那么喜欢她,缠着她整天提些奇怪问题,仿佛有说不完的话,现在却好像与她猛地生分了似的。


    明明才只过了半年而已……


    玉牙白象轻轻地抬了抬谢挚的下巴,要她看着自己,“与我待着便那么令你厌烦么?”


    “……不厌烦。”


    谢挚咬住下唇,别过脸去。


    她不喜欢玉牙白象这样柔和的语气,这样温淡的目光,这让她心里难受得厉害——玉牙白象之前说利用便利用她,现在却还一派若无其事的模样,还要她待她跟从前一样,这可能吗?或许有人会既往不咎,可她不是那样的人。


    她喜欢人起来便是一心一意地喜欢,全心全意地信任依赖,但若是其中掺入了杂质,即便只有一丝一缕,她也宁愿不要。


    “你似乎长高了一些。”


    女人静静地看了她片刻,并没有因为她的态度而生气,“头发变长了,脸颊也小了些许。”


    人族小孩在生长期一天一个模样,心思更是千回百转,这话真是不假——她以为谢挚只是在跟她闹青春期的小脾气。


    “您是在说我脸圆吗?”谢挚抬起脸来。


    她其实很单薄清瘦,腰细得跟柳条似的,就是脸颊上还有些稚气未脱的婴儿肥,将她衬得没有那么瘦弱。


    睫毛又长又直,眼睛也很大,瞳孔尤其清亮,像两颗黑葡萄一样,专心致志地望着人的时候会令人呼吸一滞,几乎有些失神。


    “……不是。”高高在上的神祗被她噎得一顿。


    她一直跟着太一神四处奔波征战,于人情世故上不太通熟,但也大概知道人族的少女似乎格外忌讳别人说自己“胖”或者“圆”——她真不知道谢挚怎么会说到这个上面去。


    想到这里,她又状若无意地淡淡补充了一句,“你很瘦。”


    “与我说说你这半年都经历了些什么,好么?”


    玉牙白象真怕她继续说出什么话来,连忙率先发问。


    ……


    “……然后我说,‘我是神族使者,谁敢拦我!’趁着宝术化形还在便赶紧往外跑,火鸦背着我,终于逃了出来。”


    这一说足足说了半个时辰,谢挚感觉自己嘴巴都被说干了。


    她喝了一口水润润嗓子,总结般地拍拍手,“差不多就是这样啦!就是不知道他们为什么最后没来追我……真是险极了。”


    她讲故事的时候十分投入,兴致勃勃地一边比划一边讲,还会卖关子抖包袱,讲得惊心动魄波澜起伏,虽然这些冒险在玉牙白象看来只是些小事,也不由得被吸引得凝神细听。


    “那么就是说,你今后还要去昆仑山一趟,去见神族了?”玉牙白象沉吟道,“不仅如此,还要去中州为碧尾狮找圣药?”


    “不仅仅是为碧尾狮啦,也是为雨姑姑……”


    因为讲故事谢挚放松了很多,她像之前一样跪坐在玉牙白象面前,扳着手指一边念叨一边算,“雨姑姑被那群中州人砍断了手臂,戚阿嫂被砍掉了两根手指,还有九哥哥的腿也坏了,要靠拐杖行走……”


    “要是我能找到圣药,大家就都能变好了。”


    她眼里闪烁着希望和憧憬,热忱地轻声说。


    “……”


    看着人族少女满怀期待的模样,玉牙白象默然良久,到底还是没有说出打击她的话。


    ——圣药在上古年间就已经极其珍贵,何况是万年后的现在?世上还有没有真正的圣药还很难说,即便有,也一定都被他人把持着,岂是她一个外州来的小姑娘可以轻易得到的?


    “若你想去,那便去罢。”


    谢挚的心脏与诛天魔莲的涅槃种生长在一起,那颗种子会在无形之中指引她,终有一天走向魔莲本体所在的地方。


    “只是下次不要再如此莽撞——”


    她站起身来,雪白的衣摆在她身后散开,“这次是你运气好,遇到的灵兽碰巧都不是穷凶极恶之徒,再加上你有几分急智,那群中州人见你年少且又修为低微便心生轻视,你这才勉强逃出生天。”


    “倘若这中间一个环节出了差池,你此刻都不会葆有性命。”


    玉牙白象低声道:“为何不等我苏醒之后再行解决呢?”


    虽然她现下只是一缕残魂,但在这大荒之中,她也自信可以护她周全。


    ……若是挨上大半年,等玉牙白象醒来再去救族长,恐怕族长他们早就化作了一堆枯骨。


    再说,空等他人搭救也不是她的作风……她向来习惯万事自己动手。谢挚摇摇头,“多谢您的好意,但我当时太急,一时没想到这么多。”


    刚刚讲故事的时候倒还好,现在又全回去了——又同她……这样生分。


    玉牙白象张了张口,想解释句什么,最终也没有多说——她并不是善于言辞的人。


    她知道谢挚到底为什么对她心存芥蒂,可她本来的确就是为了利用谢挚,这也无可辩驳……的确是她的错,她无法解释。


    “我们出去罢。”


    白衣神祗转过身去,清清淡淡地道:


    “我来助你突破铭纹境。”【你现在阅读的是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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