扬州城,锦绣染坊。
巨大的染坊如同一个沸腾的人间地狱,蒸腾的热气裹挟着浓烈刺鼻的靛蓝,茜草,明矾等混合气味,沉甸甸地压进每一个到访者的肺腑。
赤膊的染工们在坊内穿梭,吆喝声、搅动染棒的哗啦声与布匹传出的闷响交织在一起,喧嚣但压抑的感觉压得人喘不过气。
张允一身玄色长披,肩头的伤被巧妙的遮掩,一抹没有温度的幽影在染坊的湿热中穿梭。
杜三爷,左脸带着大片狰狞烧伤疤痕的精瘦汉子,脸上堆着谄媚的笑容迎了上来,眼神却像猝了毒的蛇蝎,在张允周身来回穿梭,充满了警惕与探究。
“张大人大驾光临,小店蓬荜生辉。不知大人具体是想看些什么?咱们锦绣坊的料子,那可是...”
“靛蓝。”张允冰冷的声音直接切断了杜三爷的客套,停在一排巨大的靛蓝染缸前,仔细的盯着蓝色液体。
染缸里的,和沉船盐包上的布匹材质是同一种。
杜三爷的脸上笑容瞬间冻结,疤痕不受控制的抽搐了一下。周围的喧嚣仿佛被按下了暂停键,几个靠得近的心腹停下了手上的动作,手掌悄然摸向腰后或者身边的木棍。
空气瞬间凝结,弥漫开一股无形的杀意。
张允仿佛没有觉察到这骤然紧张的气氛,唇角勾起一丝若有似无的冰冷弧度。伸手骨节分明的手指直接探入了滚烫且浓稠还散发着强烈气味的靛蓝染液中。
“大人!”
杜三爷失声惊呼,张允的手指在粘稠的染液中缓缓搅动,如同在搅动一池的污血。滚烫的液体似乎对他毫无影响,抬起手,任由妖异的蓝色液体顺着指尖滴落,在石板上溅开一朵朵深蓝色的花。
他的目光转向了杜三爷,“杜老板的独门配方,连官盐麻袋都染得掉?”
声音轻快,传进周围人耳朵里却是如同惊雷炸响。
杜三爷眼底凶光毕露,几个染工猛地向前一步,包围圈瞬间缩小,杀意毕露。
张允恍若未闻,慢条斯理地扯下一块粗布擦拭着染蓝的手指,诡异的气氛散播开来。蓝色的染料在白布上洇开,如同凝固的毒血。
“那些船工指甲缝里的靛蓝碎屑,和这里的,可是如出一辙。”
声音不高,但带着一种非人的笃定,穿透了染坊的嘈杂,清晰地钉入了每个人的耳中,“杜老板,聊聊吧。”
气氛降至冰点,杜三爷脸上的谄媚彻底剥落,只剩下疤痕扭曲的狰狞。死死盯着张允,牙关紧咬,似乎在权衡着动手的代价。
就在这剑拔弩张,一触即发的时刻,张允的一名亲兵快步穿过,来到了张允的身边,低声耳语了几句,并递上了一封密封的信函。
接过信后,并未立刻拆看,那封来自繁京的信函,信角的署名为这场博弈添加了诸多意味。
缓缓抬眼,目光再次扫过杜三爷和他手下那些蠢蠢欲动的打手,最终落回杜三爷的脸上,眼神里,除了原有的冰冷和洞悉,还多了一些难以言喻的阴鸷。
“看来杜老板今日不便待客。”
张允的声音恢复了之前的平淡,随手将信函纳入袖中。
杜三爷倒是一愣,完全没料到张允会突然收手。杀意如同被戳破的气球,瞬间泄了大半。狐疑的看着张允,又看着那封被收起的信,摸不清这位御史葫芦里究竟卖的什么药。
张允转身无声无息的融入了染坊蒸腾的靛蓝色雾气与布匹的阴影之中,两名亲兵紧随其后,警惕地扫视着四周。
杜三爷望着张允消失的方向,眼神惊疑不定。刚才那股杀意和压迫感随着张允的离去而消散,后背的冷汗直冒,总觉得男人突然的离开不是因为退缩,而是,有了更重要的线索。
他猛地回头,对着心腹低声吼道:“去,查查刚才送信的人,还有,立刻通知‘萨摩屋’,情况有变,小心行事!”
扬州城,张允临时官邸,密室内。
烛火摇曳,将张允的影子拉得修长,扭曲的投射在墙壁上,仿佛蛰伏的鬼魅一般。
那封来自繁京的信函被拆开,摊在冰冷的石桌上,字迹娟秀,正是沈姝的手笔。
乍一看,只是充满了一个妻子对远行丈夫的担忧和体贴。
夫君亲启:
京中已闻巫峡惊变,妾心忧焚,辗转难眠。天灾无情,夫君亲临险境,万望珍重自身。盐务虽重,然国本在民,亦在夫君安康。父亲大人亦深为关切,言道三皇子殿下对两淮盐务期许甚深,盼夫君早日查明灾情,妥处善后,以安圣心。妾知夫君素来勤勉,然事有轻重缓急,切莫因小失大,徒惹风波。家中一切安好,勿念。唯盼夫君早日归京,以慰悬心。
妻:沈姝 手书
字字句句皆是贤妻的关怀,张允苍白的手指细细抚过信纸。最终停留在了信纸边缘,一处微乎其微且几乎无法察觉的折痕,折痕很新,不同于信纸本身的痕迹,他用指尖蘸取一点清水,极其小心地涂抹在折痕处。
片刻之后,几丝极其淡薄的靛蓝色纤维出现在了视线中。
张允的呼吸几乎不可察觉的一滞。
虽知晓她必定是牵连其中,可未曾想牵连如此之深。
“好一个家中一切安好。好一个勿念。”
他想起王彪在地牢里崩溃时喊出的“夫人”,想起沈姝心中看似无意提及的点下,想起字里行间的警告意味。
张允的影子随着随着蜡烛熄灭,彻底没入一片黑暗中。火折子微弱的光亮燃起,桌上的信纸被拿起,缓缓凑近了重新点燃的烛火。
火焰贪婪地舔舐着信笺边缘,迅速吞噬那些温情的字句,也吞噬了那几丝淡蓝纤维。
“想看戏?”
张允对着跳跃的火焰低语,声音嘶哑如同在砂纸在摩擦,“那就...看一场大的。”
繁京,张氏官邸后宅暖阁内。
熏香袅袅,暖意融融。沈姝倚在铺着锦缎软枕的贵妃榻上,手中把玩着一枚温润的羊脂玉佩。
身着浅蓝色常服,发鬓松松挽起,簪着一只蓝玉步摇点缀,姿态慵懒。
林思垂手肃立在下首,刚从扬州回来,风尘仆仆。
“信已交到张大人亲兵手中,是在锦绣染坊里递的。”
林思声音压得极低,“杜三爷那边,果然被逼到了墙角,差点动手。张侍郎收到信之后便离开了染坊,没再纠缠。”
沈姝的指尖在玉佩上轻轻摩挲,眼神平静无波:“杜三爷反应如何?”
“惊疑不定,猜不透张侍郎为何突然收手,更在意那封信的内容。已经派人去查送信的人了,也通知了倭商那边戒备。”
“蠢货!”
沈姝红唇轻启,“他张允岂是会被一封信吓退的人?”
她顿了顿,眼中闪过一丝锐利,“信,你确定处理干净了?”
“夫人放心。”林思连忙解释道,“信是小的亲眼看着夫人写好,封塑。送信的我们埋在漕帮的暗桩,绝对可靠,只负责送信,不知内容。小的在扬州也全程盯着,信到他亲兵手上前,绝无拆看的可能,那信纸...”
她犹豫了一下。
“说。”沈姝声音微冷。
“那信纸是繁京特供,但...小的在送信之前去染坊附近打探消息,身上可能...可能沾了染坊的灰尘染料。”
林思的声音带着一丝惶恐,“不过极其细微,且信是封好的,应该...”
沈姝摩挲玉佩的手指微微一顿,靛蓝染料?瞒不过张允的细微心思。
“无妨。”
沈姝的声音恢复了平静,甚至带着一丝如有如无的嘲讽,“让他知道我在看着也好,省得他以为这棋局只有他一人落子。”
沈姝端起手边的青玉茶盏,轻轻吮了一口,“父亲那边怎么说?三殿下对张允在扬州掀起的风浪,很不满吧?”
“是。三殿下对张侍郎追查疑点,抓捕总旗的事十分不满,认为他扰乱盐务。”
“三殿下已暗示老爷,若张侍郎再不知收敛,一意孤行,恐怕官位难保,甚至恐有性命之忧。”
沈姝放下茶盏,瓷盏与托盘发出清脆的碰撞声,看向窗外铅灰色的天空,眼神幽深难测。
“性命之忧?”
她轻轻重复了一遍,嘴角勾起一抹冰冷的笑意。
“我这位夫君,他啊,可是走一看十,如若不是,那对门之隔那位赵首辅的私生女如何会被他知晓?扬州的水再浑,也淹不死他。”
“告诉父亲,请三殿下稍安勿躁。让扬州的人盯紧他下一步的动作,尤其是萨摩屋,及时提醒一下杜三爷,该断尾的时候,断干净。”
“是,夫人。”
林思躬身领命,悄无声息的退了出去。
暖阁内瞬间恢复了寂静,女人的指尖无意识的临摹着玉佩上繁复的云纹。张允那双仿佛能穿透千里洞察一切的幽暗眼眸,似乎就在眼前。她自是明白那封信存在的细微靛蓝痕迹非但不会让他退缩,反而像滴入滚油的水汽,彻底激怒了他。
“张允..”
沈姝自言自语,声音在空旷的暖阁里回荡:“既然你想玩,那咱们就看看。到底是你在扬州的刀快,还是我的繁京的网更韧!”
扬州,密室内。
张允面前的石桌,除了那封信的灰烬,还多了一小撮东西,是从沉船现场带回来的,包裹着“官盐”的麻袋碎片,上面还残留着官仓印迹。旁边,是阿盐让石头转交的,真正的淮南灶户盐。
苍白的手指捻起一点灶户盐,又捻起一点麻袋碎片上刮下的靛蓝颜料粉末。
靛蓝,官仓印迹,染坊,杜三爷,倭商萨摩屋。
繁京城,沈姝,三殿下,金粉,警告信。
一条条冰冷的线,在他脑中交织,缠绕,渐渐勾勒出一张庞大而黑暗的网格。沈姝,就是这张网在繁京的一个重要节点。
她不是直接的刽子手,确是维护这张网的既得利者和守护者。
“沈姝。”
张允对着摇曳的烛火无声的吐出这个名字。
没有爱,亦没有恨,只有一种冰冷的,你死我活的算计。
他拿起笔,铺开一张素笺。笔尖蘸满了浓墨,却悬停在空中。最终,一字未写,只是从怀中取出一个极小的油纸包,里面是几粒染血的盐粒,取自废弃井旁。
他将几粒染血的盐粒面无表情的装好,用素笺仔细包好。随后取过从繁京送来,印有‘沈姝’小印的信封,将染血的盐粒包裹了进去。
封好口,唤来亲兵。
“用最快的驿马,送往繁京张氏官邸。”
张允的声音毫无波澜,“面呈夫人,就说..这是扬州沉船案的现场物证,请夫人鉴赏。”
亲兵接过信笺,躬身退下。
博弈的棋局,已然在千里之外摊开。而落下的第一字,是几乎染血的盐粒。